第一章

2025-03-30 06:27:00

又是皇粮胡同一个金秋的上午。

这时节,老天似乎不但送来了大槐树满树黄叶,也为人类带来了收获的希望。

秋姗的诊所里,同时坐着好几位等待中的少妇。

她们中有的人,膝下和怀里还抱着不会走路的娃娃,肚子里就已经又有了新生的蠢动……女人们照例是上演着三人一台戏的古老版本,叽叽喳喳地说长道短,谁都怕被别人当哑巴给卖了似的:知道吗?二十五号院儿高副市长家那位新人,还真是个孝女呢!知道知道,过门还不出半年,就把上海娘家上下老少好几口子,都给弄到北平这个大宅门子里来了!可不是吗?开始高副市长说是请岳父母大人来走走亲戚,结果这不,人家住下就不走了!瞧瞧、瞧瞧,这可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谁说不是呢,看那一家子的做派,原本就不是啥有身份的人家。

那天我正好碰见那个狐眉狐眼的小姨子,在胡同西口修理高跟鞋,还是双大红色儿的呢!就为了俩小铜板,也好意思跟人家一个穷修鞋匠斤斤计较。

这些个上海女人呀,就属她们……用上海话说,是什么来着?门槛儿精呗!听说她爹在上海就是个小店员,还把个瞎眼的老奶奶也一起捎来了!……正在里面为一位孕妇做心肺检查的秋姗,听着门外女人们无聊的议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没有十分在意。

同样的情景和声音,对于这位妇儿科医生来说,早就是每天从早到晚司空见惯的事儿了。

突然,乱哄哄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反倒令秋姗和身边的护士薛婷颇感诧异……薛婷是个资深的妇儿科护士,年龄三十过半尚保持着独身自立。

除了医护专业技术熟练之外,还打得一手棒极了的毛活儿。

她与皇粮胡同的女病人们处熟了,常有家境殷实的主妇,拜托她偷闲为自家打件大人孩子的毛衣、坎肩啥的。

什么竹叶花、凤尾花的,名堂还不少。

她的成品一准是花样儿特别新颖、漂亮,无不令人啧啧称绝。

为此,她在职业的收入之外,零用钱亦不无小补。

秋姗身上的三件精美的毛织品,无不出自薛护士的巧手。

竟诱惑得见多识广的紫姨,忍不住也要拜托薛婷,抽空给自己打一件短款毛外套。

那位满头银色的高贵轮椅夫人,一下就让何四妈给驮来了二十斤藕荷色的高级澳洲毛线!打三件毛外套还有富裕呢!秋大夫,您这位牌友紫姨,是真大方,还是真糊涂呀?三分糊涂,七分大方呗!每当一想起这件事情,秋姗和薛婷都会忍俊不禁摇头微笑。

此刻,薛婷好奇地探头朝候诊室望了一眼……触电似的,马上就把头缩了回来。

她压低了声音在秋姗耳边说:说曹操,曹操到!高副市长那位新夫人……的小姨子,还真被这帮太太给絮叨来了。

秋姗在口罩里面,不为人察觉地撇了撇薄薄的嘴唇。

生活里的事儿,有时会比小说的情节还要离奇——这位被皇粮胡同的主妇们形容作狐眉狐眼的上海小女人,长得比她那位挖塌了原副市长夫人冯雪雁墙角的姐姐陈佩兰来,还要多出几分妖冶。

皇粮胡同几乎所有多事女人的眼角,都在暗中窥视着一场预想中必然奏响的续曲——二十五号高副市长的府邸,狼烟再起!果不辜负人们的等待,最近已经有不少人看到,这位芳名陈招娣的小姨子,满面春风地挽着副市长姐夫的手臂一起走出大门,堂而皇之地钻进原夫人留下的那辆玫瑰红色的爱车……曾几何时,这个上海小店员的女儿学会了驾驶,一时间又平添了几分野性、时尚的风流。

在紫姨那间温暖的小牌室里,当小町无意中提起这件事时,秋姗亲眼看见,曾佐眼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霎那间便布满了说不出的忧虑……用薛婷护士的话说,等着瞧吧,迟早是要再唱一出环环相报,在劫难逃的好戏。

这位跃跃欲试、即将粉墨登场的小姨子,今天竟是闯进了已婚女性们的领地,更是让在场的目击者们,内心充满了神秘的猜测。

女人们刚才的话题,自然是无法继续下去了。

候诊室里出现了异样的安静……只听一个嗲嗲的南方音色,率先打破候诊室里不自然的沉默:胡太太这件毛线坎肩,颜色老好看的,花也织得老好看嘛——……胡太太,以后你教教我织这种花,好不好唼?……被称作胡太太的女人,本来就是个半文盲。

平日里,除了相夫教子串门子打麻将流长蜚短说闲话……并没有从善如流的交际本领。

突然被这位副市长家锋芒闪耀的小姨子作为谈话对象,刚才那张并未曾闲着的嘴,竟一句对应之词也吐不出来。

我呀,一来‘那个东西’,就这里……小肚子呦,老痛老痛的!听我姐夫说,咱们这条里弄的秋姗诊所,女大夫的医术,老好的唼……这个上身穿着鲜艳翠绿色薄呢外套的未婚女子,马上就把所有人的视线,无一遗漏地吸引到自己那正被双手轻轻捂着的小肚子上……如同一个高明的暗示,一句此地无银的潜台词,尽管女人们当时看到的,只是被涂满血红色蔻丹的十个指甲盖儿。

但就从那个时刻开始,整个皇粮胡同忽如一夜春风来,家家都在谈论着一个桃色的绯闻——什么?什么?高副市长家的小姨子……怀上了?一个还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还真的就……怀上了!说起皇粮胡同二十五号副市长官邸这半年里的变迁,连紫姨也难免暗暗发出百感交集的叹息——当年,那位民国元老的千金,才貌双全、出人头地的骄傲女主人冯雪雁,就这样在一场人生的劫难之后,销声匿迹。

把曾经属于自己的人、财一应,拱手出让给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得志小人高子昂。

在象征性等待的几个月之后,二十五号的副市长官邸大门,姗姗地走进了一个血统、阅历、举止、身材、长相……无不与冯雪雁大相径庭的上海女人陈佩兰。

这个年不满三十的江南女子嫁进高家以前,是祥和医院的一名临床护士。

她生得身材娇小,五官玲珑俊秀,举止轻盈且透着温柔。

特别是额上那一双眉毛,总被修饰得细如一弯初升的弦月。

结婚前,就是上班时在病房里戴上口罩,同样会吸引来异性联想的目光。

陈佩兰因为工作资历已经不短,静脉注射技术亦堪称全医院首屈一指。

加上长相顺眼、举止得体,但凡医院里住进本市的高官或名流,院长、主任们总会点名,派她多司专门看护之责。

可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仿佛一直在守株待兔之中。

果然,还真是让她坚守到了这一天:被明媒正娶为高级官僚的正房太太,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个富于人生尊严的归宿。

说来,陈佩兰的这一场机遇,正是因为费阳先生在二十五号的家庭舞会上,蓄意投放铃兰毒液在酒水中那桩轰动一时的事件。

高副市长夫妇不幸双双中毒后,入院接受抢救和治疗的那两个星期,高子昂的身边,出现了这个殷勤备至的漂亮护士……人世间的事情如此地变化无常。

冯雪雁时代那全城知名的所在皇粮胡同二十五号,从此退去了古城新潮文化沙龙的光芒,仿佛变成居住着老老少少一群市井人物的上海里弄。

显然,这位副市长家的新夫人陈佩兰,并非一人得志、有福独享的薄情人物。

她不但把上海娘家从瞎眼祖母、贫寒爹娘到一双弟妹的一大家子,接进北平城里这座青砖碧瓦、宽敞豪华的两进大院,而且采取了一番改革性的理家方针——她与自己那位习惯于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母亲一起,裁减了将近三分之二的家仆佣人。

为了杜绝管家贪污、厨子揩油,从此全家的购粮买菜,统统被丈母娘大人亲自担负起来。

那位老岳丈在上海时,便在一家小餐馆的柜台负责收账。

不但打得一手好算盘,多少钱的菜肉佐料进了厨房,便应该端出多大量的饭食……琐琐碎碎、千头万绪,用老北平的话说,他是门儿清。

高府原本冯雪雁留下的老管家,一旦没了明面收入之外的肥水可捞,不久便被另一户官府人家挖走。

如此一来,正中了新主妇的下怀。

那位进了京城便无业在家的小姨子陈招娣,也给自己找到了不可或缺的位置。

她住进高家大宅门后不久,下人们就明白了:从此头顶多悬了盏专门找茬挑刺儿的灯。

哪儿还能像当年大小姐出身的女主人那样,不但持家大手大脚、偏听轻信,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还时不时愿意端出慷慨大方的救世主心肠……如今可好,在两双南方女子的月眉杏眼精明而严密的注视下,下人们任何一点儿偷懒、偷吃、偷摸的小动作,几乎无一不被人赃俱获地提交到男主人面前……过去需要十八个下人分工承担的工作,很快就被合理、紧凑地安排在六个下人的身上。

不久,陈招娣就主动提出要学开车。

当她手把手地被专职司机教会了驾驶,真是应了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老话——那位经不住甜言蜜语的老司机,很快就卷了铺盖……陈佩兰只说是在找到了合适的新司机之前,暂时就让小姨子坐在方向盘后面。

没想到,人家开车还开上了瘾。

接送姐夫上、下班,表现得乐此不疲。

冯雪雁留下的那辆玫瑰红色的车子,替代了公车。

高子昂还从公家得到了数额可观的一笔车补,可谓皆大欢喜。

外人是不知道啊,高子昂迎娶新人后的最初半年,曾何等地幸福、满足。

本来他也是清贫人家出身,对前夫人那浑身上下的铺张恶习,过去一向就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正如冯雪雁后来所意识到的那样,留洋,未必就能把一个人血液中的平民意识,留在异国他乡而换回一副贵族的灵魂。

高子昂对陈佩兰一家带来的新风气,实在是如鱼得水、心悦诚服。

更不要说,自打老岳丈接管了家里的钱柜,不但多出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好吃好喝,反而还让他看到了日常支出的结余!真是何乐而不为呢……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

高子昂无数次地在心里如此庆幸着自己的选择。

于是这位宽厚大度的姐夫亲自提议并出资,把年满十九的小舅子陈小宝,送去就读大学商科。

唯一美中不足的则是,这位比原夫人冯雪雁年轻了十几岁的小家碧玉,肚皮也是迟迟没有动静。

相反,在新婚三个月的激情之后,高子昂自己却开始明显地感觉到……有点儿力不从心了。

天无绝人之路的是,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家门里和家门外,都随之发生了变化……紫姨家的小牌室,最近大半年可谓是平淡无奇——直到那天胡同里风传着高府小姨子未婚先孕的谣言,小町才挑起了新鲜话题:秋姗姐姐,听说那个总是十指涂得血红的上海小女人,是在你的诊所做的检查?是啊——秋姗勉勉强强地答道。

心想,上班尽是这些破事儿,下班可不愿意再碰这样的话题了。

她一双好看的眼睛,并没有离开自己手里的几张纸牌。

那……是不是真像胡同里疯传的那样,她的肚子里有了动静?是啊——秋姗实在挑不起多大的谈兴。

自己是个妇儿科医生,从医学的角度看透了人世间,只有一男一女两个物种罢了。

云来雨往、暗结珠胎,无非是人情物欲的本能行为、必然结果罢了。

任何法律、家规、传统、礼教之说,在强大的自然定律面前,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的遮羞布而已。

小町和孙隆龙两个尚未尝过禁果的小家伙,开始挤眉弄眼。

好像得到了外人无从确认的宝贵情报,近水楼台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秋姗瞪了他们两个一眼:你们讨厌不讨厌!?严大浦咧开大嘴,嘿嘿笑起来:听说,有个阿拉伯的啥国家,还有‘风俗警察’哩!曾佐终于开腔了:我为中国的严大警官,颇感遗憾。

严大浦有点儿不高兴了:我算个屁!倒是没有了这些个男盗女娼,天下的讼棍们,就要少了一半的是非买卖!紫姨摊开手里的几张牌——显然,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赢了。

孙隆龙丢掉手里的剩牌,摸摸自己刚剃过的圆脑袋:难道你们没有察觉,咱们皇粮胡同最近又有好戏要开场了?小町捡了面前的几个小铜板,不太情愿地扔到妈妈的面前。

紫姨不满地看了她一眼:风度不够好,小姐。

小町并没有把长辈的训导放在眼里。

显然,如此喋喋不休的指教,把她的耳朵都磨出了茧子。

她捅捅身边的隆龙:喂,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吧,大侦探——其实也没啥,就是我听说有人看见,那位小姨子跟她姐夫,晚上在汽车里……‘那个’来着……严大浦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哪个’来着?是虚是实呀?秋姗又烦了:你们讨厌不讨厌!曾佐却不由得竖起了耳朵——他有着不能对外随便公布的客户秘密,是一纸与二十五号院儿有关的法律委托……还有人说,亲眼看见这位小姨子,跟咱们胡同那个叫张九的流氓头子在汽车里,也‘那个’来着……大浦还是要追问:也‘哪个’呀?秋姗真的烦了:紫姨,今儿个怎么这么没意思啊?!紫姨轻轻地拍拍秋姗的手:好姑娘,我想,这事确实派不上什么‘风俗警察’的用处。

过些日子,怕是你要辛苦了。

还是如同以往,紫姨的预言,被无情的事实不幸地证实了。

第二天上午,秋姗的诊所里就闯进了高家第二个需要得到结论的女人——高子昂副市长的新夫人陈佩兰。

很遗憾高陈太太,我的检查证明,您并没有怀孕。

不,这不可能!我已经两个月没有了。

还有,我最近老想吃酸吃辣呀!我并不怀疑您自述的症状都是真的。

医学书上有关于‘假象妊娠’的病例记载,就是指那类因为特别渴望怀孕的女性,会产生与怀孕十分相似的种种生理现象……我想,您原来也是医务人员,不难听懂我的解释。

身边的薛婷护士在口罩下面,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窃笑。

这个过去和自己一样的上海籍小护士,如今穿金戴银、珠光宝气。

连到诊所来做检查,都没有放弃向人炫耀自己一身高级法国名牌底衣、底裤的机会。

那我妹妹,她……是真……真的吗?陈佩兰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流露出了一脸无法掩饰的焦虑。

尽管您和陈招娣小姐是同胞姐妹,作为医生,我还是没有权利向您透露另外一位患者的……私事。

高陈太太,您如果对这件事情有兴趣,何不直接去问她?毕竟你们是一家人嘛。

薛护士,谁允许你插嘴了!陈佩兰把满腔的失望和愤怒,都喷射到薛婷护士的身上。

请您不要用这样的口气对我的同事说话,太太——她并没有恶意。

再说,您如果对她的服务有所不满,应该通过我,来对她进行管教才是。

对不起……大夫。

但是我想,我无缘无故停经的原因……夫人,如果您对我的检查结果不够肯定,建议您到自己原来供职的祥和医院妇产科,再进行一次复查。

那里不是公认全市医疗水平首屈一指的吗?薛小姐,可以请下一位病人进来了……秋姗声调冷冰冰地打断了陈佩兰多余的陈述,陈佩兰尴尬地慢慢披上了外衣……秋姗发现,她抑制不住地浑身在微微发抖。

心里不由得隐生出了女性对女性的丝丝怜悯来。

这高家可真是邪了!该怀的怀不上,不该怀的却怀上了……尽管薛婷用低小的声音嘟囔着,还是被秋姗用口罩上面的眼睛,放电般扫去警告的一瞥。

谁都万万没有想到,这对上海姐妹花的肚子问题,终于在不久后的皇粮胡同中,引出一场又一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