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5-03-30 06:27:00

皇粮胡同二十六号的院子空置了一段时间,最近搬进了一位对于秋姗来说不无关系的新街坊。

此人姓戎,单名一个冀字。

年过四十,是秋姗同一个医学院的高班同学。

那是一个中国尚未正式开设精神病专科的时代。

但凡与精神或心理活动有关的健康问题,都无法得到白大褂们的关注和帮助。

有钱人家的精神病患者,最好的结果,是被终身关进东郊一家外国教会系统开办的精神病院。

而贫困的精神病患者,只有受尽唾弃、自生自灭的悲惨下场……秋姗在医学院读书时,就对这位戎冀前辈印象颇深。

不像大多数随大流、求务实的学生,如果不能把自己培养成日进斗金的外科一把刀,就自甘成为万金油式的西医内科大夫。

从学生时代开始,戎冀便与众不同地对精神病学这个冷僻的科学领域,执著地开始了孤独的进军……求学时代的戎冀性格孤傲,加之被德国教授评价为天才的优异成绩,都曾引起包括秋姗在内好几位女生的暗中瞩目。

听说他毕业后,因为经济原因,未能够实现到柏林著名精神病医学研究所去深造的计划,白白浪费了教授为他亲笔写下的一纸推荐。

只好在北平市最著名的教会医院,担任了内科医师。

去年,因为皇粮胡同二十五号副市长官邸那场酒水下毒案,秋姗在抢救几位中毒患者的祥和医院,遇到过这位与众不同的学兄。

可是,人家就像对这位低班女同学没有任何印象一样,与秋姗匆匆地擦肩而过……打那以后,秋姗不曾再见到过这位没有实现梦想而屈就于医院内科的天才。

此刻,却在同一条胡同近在咫尺的地方,意外地看到了戎冀——他后背微驼、身材中等偏高;一套深灰色的薄呢长衫,特别怕冷似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很长的黑色围巾。

脚上一双半旧的皮鞋,头上是没有打过发蜡的凌乱头发;和曾佐一样,他鼻梁上一副款式保守的玳瑁边眼镜,显然近视度数不浅,镜片挺厚……面部棱角和五官线条,似乎透着一种固执和冷淡。

他们是在大槐树下迎面相遇的。

秋姗看到,戎冀的怀里,抱着一只奶油色带黑黄斑点的小猫仔。

午后明亮的光线,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鲜明的阴影。

开始,他们仍是擦肩而过……几步之后,戎冀犹犹豫豫地停下了脚步。

他在秋姗的身后,不太自信地发出了礼貌的呼唤:请问小姐,您是……秋姗的心竟在那个瞬间,泛起了一股感激的暖流:戎冀……大夫,您好!我是您的低班同学,我叫肖秋姗。

您还记得我么?喔——想起来了!我们医学院的……一朵‘小花’。

这是男同学背地里给您起的雅号。

因为你总是有点儿羞怯……秋姗笑了:还因为,我不如那朵真正的‘校花’那么漂亮。

对不对?对不起,我并没有对您失礼的意思。

在我的印象中,您说的那朵校花,只是性格比您开朗、外向些罢了。

我这样说,只是有助于激活我大脑深处主导记忆的神经核罢了。

戎冀仍然保持着与秋姗的距离,表示歉意的时候,很自然地向秋姗微微低下头来。

这一切,都令秋姗感到越发有些动人……您这是……把府邸搬到我们这条胡同来了?‘府邸’?您的第一句潜台词是,我合家迁居到此,对吗?当然,您的夫人和公子们……您误会了,我还没有成家立业呢。

只是接受了朋友的介绍,把二十六号的北房租下来。

毕竟这里离我上班的医院路程不远,也算是一个方便吧。

您看,刚才我在院子的后门捡到一只小猫。

估计它还没有满月,我刚一伸出手去,它就条件反射地含住了我的指头……这小东西真有意思。

应该说,这是婴儿的生存本能。

反应这样灵敏的孩子,成活的机会和概率,就相对要高。

我很高兴,您今后就是我的街坊了。

‘小花’同学,让我接着分析一下您话里的第二个潜台词——刚才您脱口而出‘我们胡同’。

这么说,您的全家早已经定居在这条皇粮胡同了,对吗?否则您不会在话语中,表现出这么鲜明的归属意识。

您的‘诊断结论’也错了——我只是几年前在这条胡同的十一号,挂牌开了一家妇儿科门诊而已。

同样,我也没有‘成家立业’。

老同学间的寒暄话说到这里,秋姗看到,站在对面几尺之遥处的戎冀,面部线条变得柔和了:小花同学,我有请您这位同窗加邻居,一起喝茶的荣幸吗?当然,我是说,在我们都暂时摆脱了那些‘头痛脑热肚子涨’的家伙们的时候……还有,麻烦您帮我给这只在‘你们胡同’捡到的‘婴儿’,起个名字,好吗?小花。

秋姗不加思索地提议,然后,就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这场短暂而彬彬有礼的重逢,令秋姗生出久违的愉快。

秋姗自己也不是很明确,是不是一向比较喜欢这种类型的异性。

但是有一点是很明确的——秋姗欣赏与众不同的聪明人物。

与其跟一个善良的傻瓜相处,还不如与一个聪明的坏蛋来往呢!她和曾佐都是同样的观点,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损话,就是骂某个人愚蠢没药医。

自己每天都要为了生存,去应付那些不学无术又安于附属品或寄生虫现状的女人们,早就已经让她感到精神的高度疲劳和乏味了。

幸亏在这条皇粮胡同十九号院里,住着一位充满惊人智慧的紫姨。

她的温暖和神秘,同样吸引着像曾佐这等秉性孤傲的聪明人物。

是啊,等到适当的机会,也许可以主动把这位曾被导师们评价为天才的戎冀医生,也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们……秋姗当时没有想到的是,不久后的事实证明,眼前这位天才的同窗前辈,要比她想象得更加天才。

两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整条皇粮胡同又一次被震惊了:处在幸福之巅的高子昂副市长,突然魂飞九天。

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倒在电影院的门口,身边簇拥着他的夫人、小姨子、小舅子和岳父母们。

高子昂被送到祥和医院后,很快便被内外科主治医生、主任、院长等等一帮子高级专业人士们证实:不幸死于心脏猝停。

因为死者是政府高级官员,事关重大。

为了形成一种集体连带责任,高子昂的死亡证明书上,死因一栏,被用中文和拉丁文两种文字填写出:心脏猝停,例外地签署了一共五位中外执业医师的名字。

其中,包括那位坚持通过警方做出有关说明后,经亲属许可,破例进行了尸体解剖的戎冀大夫。

严大浦接到高副市长大人突然死亡的通知后,就直觉地预感到了什么。

可是,众多名医们的结论又是毋庸置疑的。

也许,这家伙还就是消受不起这么大的艳福。

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大浦在心里暗自揣测着高子昂的突然死亡与闺房之事的因果关系。

其实,那也并非没有先例,中国不是自古便有做鬼也风流那句老话嘛!上面要求市警署刑侦队务必认真过问当时在场的有关人员。

开始,严大浦和自己的同僚们一样,认为这无非是走个过场的事情。

严大浦首先请来了那位小姨子陈招娣,因为她哭得比姐姐陈佩兰还要悲痛的。

一经盘问,竟真的让他察觉到了若干蹊跷之处……这个年轻的上海女人一来到皇粮胡同,就像是存心要在所有男人心底,煽动起被压抑的邪恶本能。

她穿红着绿、搔首弄姿,很快就跟胡同里一个收入丰厚的流氓头子张九,几番眉来眼去便有了明来暗往。

如此一来,这个上海大新百货女内衣柜台的小店员,迅速成为皇粮胡同中回家是官府,出门有黑道的特殊人物。

严大浦掩饰着对陈招娣这个上海小女人的轻蔑,特地请来警署一位年长的女文员坐在房间里。

然后,他尽量温声细语地询问被这场突发事件弄得不知所措的小姨子:陈小姐,请您回想一下,高副市长当时是因为什么突然倒在地上了?无论想起什么来都好,这样只会有利于我们尽早做出您的姐夫是属于‘正常死亡’的结论。

我们好对上有个圆满的交代,你们一家也好早点儿发送了故人嘛。

陈招娣也许没有想到,被找到警署问话,还能够听到这位五大三粗的警官如此通情达理的一番询问。

便渐渐镇定下情绪来:我想不起来了,好像是有个年轻的白相人(上海话:不务正业的人)在电影院门口撞了姐夫一下……当时周围乱哄哄的,那人好像是抢走了姐夫的怀表。

姐夫就突然大叫起来……叫什么,你还记得吗?好像是‘要……要……’,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姐夫,当时他想说‘要’什么……很好,陈小姐。

劳驾您接着往下说,后来呢?后来,后来……姐夫往前追了几步,突然抓住自己的前衣襟,脸变得老白老白的。

然后,就慢慢地跪在地上了……跪在地上吗?那么他跪了多久才倒下去的?正好住在我们家隔壁的戎医生,也从电影院里走出来。

一看见姐夫那个样子,就赶紧走到他的面前……当时,我想这下姐夫肯定有救了。

没想到,姐夫抬头一看见戎医生,反而一头就栽倒在地上了!您到底看清楚没有?那位住在你家隔壁的戎医生,身体有没有撞到你姐夫?要么他的手,是不是碰到了你家姐夫?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您肯定自己看清了?肯定、肯定看清啦!不信您可以问我姐。

戎医生站在我姐夫的对面,最少也有半丈远的地方。

我还奇怪,他为什么没有马上走过去,伸出手去扶助一下姐夫。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地上了……那您认为,为什么戎医生没有伸出手呢?我也不知道。

也许,所有的医生都是要先观察一下病人的样子,才会上手吧?咱们皇粮胡同的秋姗大夫,不也是盯着我的脸看一会子,才开口问长问短吗?我猜,人家医生就这么眯着眼睛一看,马上就能看出,只有我怀上了孩子,可我姐姐,她根本就是没有怀上唼!终于,在谈话中完全恢复了生气的陈招娣,同时也开始恢复了她天性中的那份轻佻。

严大浦觉得眼前这个上海小女人令人讨厌之极,愚蠢得有几分可笑。

但她所描绘的那番情景,却颇为意味深长。

不久前搬迁到皇粮胡同二十六号的那位戎冀大夫,显然与高府的家人亲属,至少是已经认识了。

否则陈招娣不会用这么熟悉的称呼,提到他的意外出现。

在去年费阳的酒水下毒案件发生后,严大浦也曾在医院见过戎冀两、三面。

还向这位不苟言笑的中年主治大夫,询问过当时几位中毒患者的有关情况。

印象颇深的一点就是,这位戎大夫,似乎是个特别注意与他人保持着身体距离的人。

当时,大浦因为职业的需要,说话的声音必须压低。

他怕对方听不清,试图稍微接近戎大夫。

人家的反应竟是,不假思索地迅速后退了两步……难道,仅仅是因为从来以往的保持距离感的个人习惯,那位戎冀大夫当时没有像平常人的反应一样,迅速上前去扶起跪地不起的高子昂,而是站在对面半丈开外的地方,注视着死者临终前痛苦的面容么?大浦的同僚们大都认为,其实,这不过是个可追究可不追究的细节罢了。

当天晚上,各路牌友们又在十九号院儿里,与女主人紫姨相聚了。

话题自然是很快便集中在高子昂的猝死一事上。

小町毕竟还是个没有太多城府的年轻人:二十五号高家,这下又要排演一幕‘谋杀续集’了吧?孙隆龙不以为然地接话道:你是不是最近没有交稿儿啦?听说,这回高子昂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倒在地上的。

再说了,所有专家、医生的死亡诊断结论,完全一致嘛!不过我听说,那个冲撞了他一下的小毛贼抢走的,不是一块怀表……大家见这个小浑球儿又开始卖关子,故意把自己搜集来的情报待价而沽呢。

严大浦先沉不住气了:说吧,大侦探,不就是要我请客吗?孙隆龙不高兴了:我又不缺吃的!倒是我的车——缺喝的了。

最近,市面上的油料紧缺,常常有钱也犯愁。

你们警署是官厅,大概是……严大浦马上打断了勒索者的话:行行行!老夫听明白了。

就依你——只要这件事情我向上头交了差,保证让你在署里押犯人的大笼子车油箱子里,可着劲儿地往外吸,吸个够。

这样总行了吧,大吸血鬼?孙隆龙像是满意了:看清楚啊,现在这儿有位著名挂牌大律师为我作证啊!那个小毛贼抢走的东西呀,是个金壳的小药盒子!闻言,所有人都露出了将信将疑的表情——严大浦追问:药盒子?干嘛要把药盒子,像挂怀表那样戴在身上呢?这些个有钱人,什么毛病嘛?秋姗开口了:也许就是因为有毛病,才把药盒子特地挂在身上。

我是说,什么毛病非要把药盒子随时带在身上?咱们中国人吃药,又是抓又是熬的。

他在身上挂个药盒子,就能治病啦?曾佐冷笑了:都什么时代了?这点常识都不懂。

市警署还不如重新改建成九门提督衙门算了。

秋姗一看曾佐又开始挖苦大浦,似乎有点不忍,开始耐心地做解释:比如有些经常发作的痛症、痉挛症,马上服下镇痛、解痉的药物,大多就能缓解症状。

可是……孙隆龙搭茬说:高副市长当时疼得,连心脏都‘猝停’了吗?那他可真是病得不轻。

三十来分钟以后送到医院,就被活活疼死、活活地‘痉挛’死啦!紫姨终于慢悠悠地开口了:那个高子昂,是被活活吓死的吧!严大浦乐了:八成,他是白日见到鬼了不成?!除了曾佐,大家都被逗笑了。

总是只有他,对紫姨似乎不经意间的三言两语,能够最先进入深层的理解……啊——小町和隆龙突然一起省悟到了什么,一起对着严大浦发出了惊呼。

不错,他们都从白日见鬼这句玩笑话,联想起了那桩旧案:去年,在看到严大浦送来一张铅笔速写的人物肖像时,得知费阳的目击证言,竟是半年前死于割腕自杀的女演员梦荷儿……高子昂和冯雪雁两人,也同样是被吓得大惊失色、丧魂落魄。

这一次,难道高子昂在临死前,又看到什么令他感到极度恐惧的形象吗?难道那个为着高子昂命丧黄泉的美丽幽灵,再次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干脆索去了无情冤家一条小命?!秋姗疑惑不解地摇了摇头:明天是我的休诊日,正好可以应了戎冀‘一起喝茶’的邀请……啊,我还忘了告诉大家,戎大夫是我在大学的高班同学。

曾佐闻言,不由得暗自面露阴霾。

他很敏感,似乎又有点儿妒嫉了。

紫姨微笑了:那天我不是说过么,秋姗,这些日子倒是要辛苦你了。

因高子昂的突然死亡受到冲击最大的,自然是皇粮胡同的二十五号那家人。

正如人们所说,自从陈佩兰走进高家,她使这座宅院从建筑格局到生活方式,都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她本质上是个善良的女子,在自己的命运获得巨大改变的同时,马上就想到了娘家清贫的父母、弟妹和祖母。

她以自己的方式和努力,一边取悦于丈夫,一边顾及着娘家人……尽管陈佩兰知道,皇粮胡同里那些或富贵、或殷实人家的主妇们,没有谁看得起他们这来自上海贫民区的一家小人物。

当然,加上自己与原副市长夫人冯雪雁出身的大相径庭,妒意和轻蔑,无处不笼罩在自己的周围……但她还是满足于获得的幸运:毕竟,日渐年迈的父母和失明的祖母,从此告别了亭子间那永远无处摆下一张大床的空间;妹妹不再会因为每个月的房租、水电和米面,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抱怨、一边数着区区几枚铜板;学习成绩并不落在人后的兄弟,也重新得到了升入大学、继续深造的宝贵机会……但是,陈佩兰很快就发现:从天而降的权势和金钱,带来的并非完全是快乐和平安,它同时还唤醒了人性中许多卑劣的潜能——尽管母亲在购买菜肉油盐的时候,仍然在喋喋不休地讨价还价,她也已经学会了私吞家庭的伙食尾子,偷偷为自己购置了翡翠镯子和黄金戒指;尽管父亲说过今天来之不易之类厚道长辈的话语,很快就养成了暴饮暴食的恶习;尽管妹妹招娣始终也很热衷于协助姐姐参与对新家的管理,很快就暴露出性格中的浅薄和野心;尽管弟弟陈小宝开始也很珍惜上大学的幸运,但很快就学会了跟老皇城中的公子哥儿们攀比虚荣。

他经常设法窃取家里的金钱,去请几个纨绔子弟出饭局,可人家吃饱喝足以后,照样拿他那猥琐的小市民做派开玩笑……因为气质上的巨大差距,他无论如何也得不到校园中那个神气活现的圈子的认可。

他很快便开始接触地痞流氓,偷偷地踏上堕落、放纵的途径。

只有那位双目失明的祖母,是陈家从上海带到北平来唯一不曾改变的事物——尽管她拥有了一间红木家具样样俱全的房间,拥有了一位专门伺候起居的女仆,依然是像过去住在亭子间里那样默默无语。

对吃穿用度,祖母没有任何超出以往的要求,甚至没有在周围任何人眼里,成为真正意义上一个活人的存在。

她一如既往地呆在自己的三尺方圆之中,一串被双手摩擦得闪闪发亮的木头佛珠,伴随着她的日出日落……这位无言的老人双目失明后,便从上天那里得到了一双听觉灵敏异乎常人的耳朵。

毛手毛脚的下人在她的门口,不小心把包子掉在地上。

虽然只是极轻的一声噗响,祖母马上和颜悦色地说:不要紧的,姑娘。

拍一拍包子上的灰,就行了……祖母这位出身于苏州绣乡的女人,十几年前因为眼睛长期的疲劳,失明后就在儿子媳妇们的孝道义务里度日。

媳妇因为贫困发出的无数抱怨,反而使她都学会了让自己的心,如入无人之境。

谁都不知道,老奶奶平时在思索着什么。

陈佩兰经常暗自惊异,祖母的脸上,怎么会出现如同观音塑像般的恬静和神圣。

也只有她,依然在用心地倾听陈佩兰烦恼的倾诉和委屈的哭泣……陈佩兰眼睁睁地看到了家人们无情的变化。

然而最可怕的是,自己脚下一品夫人地位,也开始受到了挑战——陈招娣早就领会了高子昂所流露出的高家毕竟是要母以子贵的心思,从一个小姨子的亲亲热热,逐步变异成一个小妾的粘粘乎乎——每天都是她开车到市府去接回姐夫,挽着他的手臂笑嘻嘻地一起走进家门;她毫不羞怯地在全家人面前,把双手吊在高子昂的脖子上,要这要那、撒娇承欢……她那一双特别抢眼的红色高跟鞋,加上十根永远不忘涂着血红蔻丹的手指,很快就成为皇粮胡同的一道风景,成为家喻户晓的一只上海狐狸精。

陈招娣还是一只并不太挑食的狐狸——除了在家跟姐夫的明来暗往有目共睹,在外跟一个声名狼藉的地头蛇张九的风流勾搭,几乎也是桩公开的秘密。

做母亲的陈太太也不是没有听到风言风语,暗地里用小恩小惠,撬开几张下人的嘴;陈佩兰也转弯抹角地调查过,结果都是查无人证。

当下人的才不傻呢!他们也知道,太太要比小姨子厚道得多,可眼看着小姨子的日渐得宠、日渐张狂,但凡想留在这二十五号院儿继续谋生计的,谁不会先为自己留下必要的余地?因为男主人的突然辞世,二十五号院儿里,霎时愁云惨雾伴随着刀光剑影了——陈招娣摊牌了:我早说是说,晚说也是说,阿爹、姆妈,还有阿姐,我肚皮里装的,可是姐夫的小人!这个家,今后也得有我们母子的份!陈家姊妹的父亲已经看到,高子昂走了,不会有人在乎这个忘恩负义、不知廉耻的小女儿。

借着酒力,他上去就是一个大耳光!这个正值年富力强的男人手重得很,打得陈招娣身子转了一个圈儿,踉踉跄跄地趴在地上。

顿时口鼻出血、嚎啕大哭。

陈家母亲一看丈夫动了前所未有的肝火,也慌了。

毕竟她是个做过母亲的女人:现在可打不得她啊,肚子里的小人,都快五个月唼!你这么狠打,要出人命呀!死绝了才干净!老天把个妖怪,托生到我陈家来,我前世做了什么孽?!好好的日子也不能多过两天……陈佩兰气得浑身发抖。

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默默地摘下别在卷发上的一朵小白毛线花,走出了客厅……也许这个家,本来就不属于我们陈家这种人。

祖母过去不是说过命里只合三升米,走遍天下不满斗么?在双目无光的老人身边,似乎还留着一缕人间温暖,尽管这是一个旁人看来可有可无的存在……陈佩兰早就预料到了,陈招娣的这几句话,的确是早早晚晚都要被她说出口的。

早在两个月前,她就在准备着、等待着妹妹的这句话。

全家上下十来口,是人都看得见,妹子和自己丈夫之间异常的亲昵。

没有方法能够证明,招娣肚子里的小人,不是高子昂的种子。

那么,自己还能够为维护最起码的尊严,做些什么呢?!在高氏夫妇去年因为植物中毒住院的时候,她对这位言语亲切、随和的副市长产生过同情。

他的那位出身高贵、才貌双全的夫人冯雪雁,无时无刻都要把自己与生俱来的优越,压在这个留洋书生的头顶上。

陈佩兰值班时,甚至亲耳听见那位全城名闻遐迩的民国元老千金,对唯唯诺诺的副市长大人,尖刻地说出了任何男人也难以接受的话,哪怕这个男人即无地位也没文化——……《红楼梦》里的歌唱得好哩,‘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高子昂你听着,我爸爸既然能让你当上这个副市长,也就能像轰一只苍蝇一样,重新把你赶走!这就是冯雪雁因之飞扬跋扈,也因之粉身碎骨的个人原因。

一个女人嫁了男人,就应该忘记娘家高高的门楣。

大户出身的小姐,往往不懂这个低眉顺眼就是占便宜的浅显道理。

当时,陈佩兰在心里还为自己的前任,这样来总结婚姻失败经验教训呢!高子昂果然没有失言,在冯雪雁留下一纸离婚协议书便失去踪影后不久,便把自己以至娘家,都接进了皇粮胡同气派非凡的二十五号院儿。

对于陈家来说,这是个他们当初就是做梦也没有任何想象依据的大宅门——两进的青砖大院子,回廊连接着大小五十多个房间;光是厕所,就有五个。

好几间主人使用的房子,屋里铺着厚重的羊毛地毯,他们这一家人甚至说不出这些地毯的质地……后院还有那么大一座玻璃暖房,高副市长说,那里面的花草、盆景,就值好几千块大洋——奇花异草的名字并不重要,关键是它们的经济价值,就让人喉头发热……冯雪雁留下了那么富丽的生活环境和方式,曾令陈家人激动了整整一个星期。

一对老人一间间屋子地参观,一件件家具的抚摸,嘴里还一边用上海话老好的呀——老漂亮呀……地喃喃感慨不休。

拉腔拉调、反反复复,副市长府上所有北方籍贯的下人,因此都学会了这两句吴侬软语。

崭新的生活,是需要从零开始适应的。

下人们对着新夫人和她娘家的一家人,简直不知道该怎么伺候,怎么应对了。

他们认为酱油白开水泡米饭老好吃的,就逼着所有下人都得跟着吃。

主仆区别无非是精米与糙米之分……单单这一桩,简直就烦透了人!陈招娣她妈,把人家冯雪雁留下的无数高级衣装礼服,都拿出来进行一番惨不忍睹的修改后,不伦不类地招摇上身。

这一类所作所为,连高子昂一度都感到不堪忍受。

不得不责成陈佩兰,让你妈行为自重一些……关于他们那数不清的x碜事儿,很快就被添油加醋地传遍了整个皇粮胡同……幻剑书盟 http://html.hjsm.tom.com 欢迎各位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热门的连载小说尽在幻剑书盟!本书∷来自∷幻 o99 剑 w83 书 r10 盟 阅读无限 j41 赢在幻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