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町满面焦虑地出现在戎冀面前时,这位香饽饽戎大夫马上就请年轻的小姐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距离自己足有三尺之遥。
然后,先是亲切地问长问短,接着,就是非常耐心地倾听病人的倾诉……小町有病?那全中国大多数人都该考虑准备后事了——这就是孙隆龙在她来医院前说过的俏皮话。
她实在是个健康得让人感到精力过剩的女孩儿。
只要一看她那张营养状况极好的肤色和明亮的瞳孔,谁都会想,她不是闲得无病呻吟,就是存心诈病。
但小町天生所具备的表演天才,赢得了这位天才医师的同情——小町很快发现了他的与众不同之处:戎冀不会轻易打断病人的话。
即使是插话,也是在鼓励你继续把心里想说的话,统统倒将出来。
然后,轮到他开始提问,每提一个问题,都会在自己的病例夹里做个神秘的记号。
有些问题简直就是不着边际,如雨似风:家庭、学校、职业……尚可理喻,什么平时喝水喜欢冷的还是热的,还是不冷不热的?喜欢吃偏甜的味道,还是偏咸或是偏辣的?对服装、被褥、窗帘等等的颜色,是否有明显的偏爱倾向?具体偏爱什么颜色?走路时鞋子是前掌磨损厉害些,还是后跟磨损厉害些?晚上睡觉多梦吗?大多会做哪些梦?一次做梦的时间大约会多长?在梦里,会跟男孩子发生亲密的关系吗?最近,你都有过哪些让你难以忘却的梦境?……小町顺水推舟地说:我不但多梦,而且还有几次大冷天的夜里,醒来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躺在院子里,都冻感冒了。
最近,我老是在梦里看见一个披着长斗篷的女人,高个子,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能看到涂着口红的一张大嘴。
她孤零零地站在我家北后墙的墙根儿下面。
那个人影似曾相识,可我醒来又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她……太可怕了!小町想起那天晚上和隆龙一起看到神秘人影,还真的脸色发白,微微战栗起来。
戎冀认真地注视小町的眼睛,也许是觉得这个女患者没有说谎,便接着问道:小姐,有没有人告诉你,你也许患有梦游症?千万不要害怕,这往往和青春期的发育阶段,内分泌对大脑皮层产生的影响,也有一定的关系。
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梦游症的遗传因素……那么我该如何是好呢?如果我在梦游症发作的时候,稀里糊涂地杀掉了我妈养的那只小狗点儿,或是自己的未婚夫——您不知道,我经常跟他吵架,有时候被他气得,真恨不得杀掉他!要是真发生那样严重的后果,可怎么办呢?戎冀宽慰地笑着说:我可以给您一些好的建议,也可以为您做一、两次调整神经机能的治疗。
只是,这非常需要您的配合。
跟其他中高年的女性病人们不同,你令我感到……比较担心。
从今晚开始,你在睡眠前半个小时吃两片我开的药。
首先,它一定能够帮助您提高睡眠质量。
第二步的治疗方案,您容我认真考虑一下……请问我应该怎样跟您联系呢?小町这下拿不定主意了:我过两天再到医院来挂您的号。
行吗?戎冀随手撕下一张便笺纸递给小町:这样吧,您可以直接来找我。
小町看着便笺纸上的地址,顿呈满面惊喜状:戎大夫,原来您也住在我们皇粮胡同啊!离我家只有几个门牌。
太巧了!戎冀见怪不怪地回答:我已经猜出您就住在皇粮胡同了。
小町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最近皇粮胡同不是有不少人都在传说,有个披着斗篷的神秘女人,站在二十五号院儿北后墙的墙根下……估计您叙述的梦境,和白天听到的那些传闻,有一定的因果关系。
小町是当天上午最后一个求诊的病人,秋姗看了好几次手表,还迟迟不见她出来……小町在临走出诊室时,好奇地问道:戎大夫,请问您对每个病人都要提这么多的问题吗?不一定的,小姐。
我会根据病情来决定对病人询问些什么。
你相信么,有的老病人,只要一看我脸上的宽松神情,她们的问题就解决一大半了。
您是位很有意思的……病人。
相信我会对您有所帮助。
秋姗和小町离开医院后,就直接回到紫姨的身边。
紫姨打量着秋姗那一身摩登扎眼的打扮,笑了:秋姗,你偶尔改变一下自己的外表,是一件好事。
一个人外表的变化,常常也能够带来心态的变化。
这就是日本人常说的‘变身愿望’。
经常变变的好,今天你没有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医生,而是一个电影演员么?秋姗经紫姨这么一说,发现以往一刻也无法摆脱的诊所和病人,今天竟一次也没有泛上过脑海……小町把上午去看戎冀门诊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对紫姨讲了一遍。
紫姨正抱着她的小点儿在院子里眼看着菊花,听得有点漫不经心。
弄得她觉得辛辛苦苦的自己,颇受妈妈的冷落。
只听老太太离题万里地说:戎大夫给你的药,你可要按时吃啊。
小町不高兴地把白纸小药袋子扔在紫姨的面前:我才不吃呢,还不是些无关痛痒的调养药。
不过,他倒真是我见过的最有耐心的医生呢。
我看你就是需要好好调理一下自己的浮躁症。
连我,经常都感到需要这样一位维护精神健康的医生呢!秋姗笑眯眯地推着紫姨的轮椅:今天是我的休诊日,在这儿讨顿何四妈做的午饭吃。
我看完了曾佐翻译的那一部分专家笔记,有些读后感,正想跟您细细说说呢。
紫姨点点头:中午咱们娘仨就将就随便吃点儿。
叫他们几个晚上都早点过来吧。
町子去打个电话,就说何妈烧了条大鱼,还多做了几个小菜……秋姗,你把今儿是什么日子,都给忘了吧?秋姗愕然,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限你晚饭之前想起来。
晚饭之前的整个下午,对于秋姗来说,是一段难得之极的闲散时刻。
深秋金色的阳光,把十九号院儿里的植物,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
这是一年四季中上天最后的笑脸,一旦收获了果实,扫尽了黄叶,严冬给了富有女人们炫耀昂贵皮草的机会,给穷苦人家带来严寒的考验……在秋姗和紫姨之间,展开的是一场深奥的学术交流。
直到这个时候秋姗才知道,这回走向前台即将展开表演的角色,也许是自己。
但真正的较量双方,都站在后台。
他们方可谓是棋逢对手。
自己的任务,首先是必须把对方的那位后台对手,设法拉上大前台来。
紫姨在日本求学和定居的时代,师从著名心理学家河田明志教授,进修过两年的精神分析学和社会心理学。
至于作为一个女性,为什么早年就对如此冷僻的学科产生了兴趣,秋姗尚不得而知。
紫姨对秋姗说:我们中国人,历来重视对肉体生命的调理和治疗,却很少珍视更重要的另一个生命。
很少人真正懂得‘百病从心来’的道理。
这位戎大夫的高明之处,就是他首先窥视到了人们内心的病魔所在。
他的病人大多都是那些中、高年的富裕女性,你们想象一下,这些人尽管衣食无忧,最缺乏的,又是什么呢?秋姗完全可以想象,这些女性随着年华的流失,容颜的衰老,儿女的成长,爱情的枯疏……她们最缺乏的,恰恰正是别人对自己充满关注的倾听——苦闷、孤独、妒嫉、无奈……这种长期淤积在内心的精神苦闷,不但会导致种种生理的不良反应,严重者甚至会引发器质性的病变。
显然,戎冀通过多年的研修不但深谙此道,显然他还进行着某种更加具有挑战性的探讨。
这就是紫姨的基本推测——作为半个同行的她深信,一旦走进这座神秘科学殿堂的人,大都无法满足于浅尝辄止。
因为,这是太具吸引力的一门综合性学科,要求探索者不仅在基础医学、神经解剖学等专业有所造诣,而且必然会涉猎社会科学、哲学、史学,甚至文学、神学和玄学……现在紫町俱乐部所面临的课题,难度将超出以往任何一桩事件的解析。
紫姨说:这回,咱们要好好地跟人家玩儿一场智慧游戏了。
大家都轻松一点儿。
好好的玩儿,玩赢了,自会有人请咱们吃大餐的!严大浦眼睛紧张地直眨巴,以为这个东道主的角色,又要落在自己的头上了。
不想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样,小町用安慰的语气说:胖子放宽心,这回,不劳你掏腰包。
大浦更加纳闷了:那敢情好!不过,如果有人肯破费,咱们干嘛不去品尝品尝只闻其名,不知其味的‘谭家菜’呢?紫姨随口调侃道:待到真相大白日,自有洪福化口福。
这回轮到孙隆龙紧张地直眨巴眼睛了:知道一桌谭家菜什么价钱吗?整整一条‘小黄鱼’啊!胖子,你、你、你还真敢挑馆子点菜呐你!除了小町和紫姨在窃笑,另外几个人对隆龙的异常反应都感到纳闷——这小子紧张什么?反正他的大都侦探社,下个世纪也未必有进项,不吃救济就不错了!紫姨又说话了: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咱们隆龙有朝一日大功告成,请不起谭家菜,至少可以请咱们到后海的‘粤来亭’,再去吃一顿正宗的粤菜嘛。
大浦咧嘴乐了:对对,那次曾佐做东,岭南风味的清蒸大头鱼,还真不错。
曾佐冷笑了:我还以为,那是请猪八戒吃人参果呢!秋姗一看曾佐又在大浦身上出无名气,感到不平了:曾佐,大浦人家前世欠你的了吗?曾佐不说话了。
今天倒是大浦厚道:没关系没关系。
老夫我皮厚,不怕‘刺儿的’。
只要大家到哪家做鱼做得好的馆子时,记得叫上俺就行。
闲话、呛呛话说过了,紫町俱乐部的全体牌友,把所有的断瓦残砖、蛛丝马迹凑在一起……今晚主谈的,是平时并不出头的秋姗大夫。
两天后的晚饭后,秋姗陪着小町,敲开了皇粮胡同二十六号戎冀大夫住所的门。
戎冀一看到跟在小町背后的秋姗,开始表现得有些诧异。
秋姗大大方方地打招呼:戎大夫,这位小姐原来是我的病人。
当我发现自己解决不了她的问题以后,特地介绍她直接去祥和医院找您的。
小町接着说:是我求秋姗大夫陪我一道来的,免得……免得……戎冀宽容大度地接话说:免得您的未婚夫知道,您一个人到寒舍来,又会跟你吵架。
对不对?小町做出羞涩状:戎冀大夫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神医。
连病人心里的毛病,都能一眼看穿。
一进大门就看到,二十六号这个一进院子,除了戎冀占用的三间正北房,左右两侧的几间屋子,都没有住人的气息。
院子失于打理照料,所有的角落都显得荒凉。
待客的屋子里,家具陈设都是最实用的。
反映出了一个专注于学问的独身男性典型的生活方式。
只有一只可爱的小花猫,踏着轻盈的脚步走来,给客人带来了唯一轻松的快感……秋姗抱起小猫:小花,你好啊!小町心里直嘀咕,怪不得曾佐这些日子阴着张脸犯愁呢,敢情连戎冀养的猫叫什么名字,她都知道了!秋姗看到的则是另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一件眼熟的翠绿色毛背心,被垫在充作猫窝儿的藤篮子里——显然,戎冀没有告诉自己的事情,包括他与隔壁二十五号院儿相当密切的往来。
戎冀还是那样习惯于与人保持着距离,他彬彬有礼地请两位小姐在距离自己三尺之遥的位置入座后,连忙表示自己没有起火,所以在家一般也喝不上热茶。
小町好奇地问:那您口渴了怎么办?戎冀耐心地解释说:我一般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尽量摄取身体所需求的足够液体,包括汤呀茶的。
回到住处就忙于看书、做研究笔记……最多抽些纸烟。
时间总是不够用,自然就想不起口渴来了。
‘不思则无欲’,这是我生活方式的一部分。
小町还是不能完全理解:那么到了冬天,您总不能也用凉水洗脸刷牙吧,再说,睡前还要烫烫脚呢?戎冀微笑了:也许我说了也没有人相信,我可以做到以自己的主观意志,使凉水并不令皮肤末梢神经感到过分冰冷的刺激。
入睡前我会花几分钟时间,以意念来引导自己下肢发热……看出小町脸上露出了对自己的回答难以理解的神态,戎冀接着说:我也可以就在今天晚上,让您亲身体会一次精神因素超乎寻常的力量。
当然,这是您在愿意尝试一下的前提下。
不过我担心,您的好奇心还远远达不到这种程度……没想到小町大声地说:谁说我的好奇心达不到这种程度?戎大夫您小看我了!请吩咐吧。
只是秋姗大夫一定要站在我的身边……戎冀笑了:这个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我完全可以理解小町小姐的心情。
正好我也需要一位同行来参加我的……心理能量的试验。
好,现在请您静静休息一会儿,我会告诉您怎样来配合我——戎冀动手关掉了头顶明亮的大灯,动手点燃了一支细细的白蜡烛。
房间里的气氛因此骤变。
小町和秋姗都从柔和的昏暗中,感觉到了一股令人惶惑的神秘向往……戎冀请小町坐在屋子中间的一把扶手椅子上,然后用两条柔软的宽布条,把她的双手不轻不重地束缚在椅子的扶手上。
然后再用一根黑麻纱布条,蒙住了小町的双眼。
透过布条的经纬,小町只能依稀看到蜡烛朦胧闪动的光晕。
这一切,都让她产生了从未体验过的忐忑和激动……戎冀的语气变得比平常说话更加轻柔:姑娘,忘记我是谁,忘记自己现在置身于哪里,忘记日常生活中的全部杂念,慢慢地……慢慢……想想自己,此刻正躺在一张舒适的软床上,然后,命令自己逐步把全身都充分放松——把头放松……把颈脖放松……把身体放松……把双手放松……把腰部和臀部放松……把双腿双脚放松……然后想象一道充满温暖的光芒,照遍了自己的全身……你将渐渐进入万念皆空的美好境界,感受到真我的力量和博大……慢慢……慢慢……海洋舒卷着波浪,蓝天漂浮着白云……戎冀用独特的声音轻声述说着,小町按照他的引导,只觉得开始昏昏欲睡;耳畔的话语,化出了一幅幅朦胧的画面,全身所有的血管都随之舒张开来,竟真有了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你都在梦境中,看见什么令你感到恐惧的东西?说出来,那可怕的幻想就会消失;而一直埋藏在心里,你的恶梦就还会重现……小町在朦胧中,只觉得自己一定要服从那唯一声音的指挥,她发出了软弱得让秋姗感到陌生的声音:……我看见她,那个女人……披着一件玫瑰红色的……长长的斗篷……我看见她,走出了二……二……二十……号的后门……涂着很红很红的口红……戎冀的声音在说:忘了那个女人的身影吧,忘了吧……我会在你的左手手背上,滴几滴蜡泪……知道么,蜡泪——多么美丽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只是有点儿烫而已。
你会因为肉体的轻微痛苦,忘却精神的郁闷,从而获得澄澈的身心,远远地脱离那些可恶的幻觉……蜡泪,只是有点儿烫……有点儿烫……小町隔着薄薄的罩眼布,果然看到一束蜡烛的火光,接近了自己,她分明感觉到火苗炙人的温度。
她开始紧张起来。
本能地感觉到了害怕,非常怕那蜡泪烫了自己的手背……但是因为双手被布带缚在椅子的扶手上,她觉得无能为力,失去了反抗这个声音的勇气。
小町的内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依赖于那个曾经把自己的身、心一并引向飘逸升华的声音。
那个充满诱惑力的声音还在不断地说:蜡泪会很烫……会很烫……就在这个时刻,她感到确实有两滴蜡泪,落在了左手背上……啊——烫死我了!小町终于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片刻之后,后颈部在一只手轻轻的抚摸下,她的眼前恢复了一片光明;精神也从刚才的半昏睡状态,迅速回到了正常的时空中。
是戎冀已经解去那些布带子。
小町迫不及待地定睛一看——自己的左手背,已经被烫了两个蚕豆大的水泡儿!小町觉得委屈极了——秋姗姐姐竟那么心平气和,坐视了刚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场残酷试验的全过程!因为那两个在灯光下亮晶晶的水泡儿,也因为好朋友的麻木不仁和见死不救,小町放声大哭起来。
秋姗笑着拥抱着小町:好委屈呦,小姑娘。
可是,刚才我亲眼看见,戎医生滴在你手背上的,不过是两滴……凉水啊!小町脸上挂着泪珠儿就半张开了嘴巴,这意外的说明立刻止住了她的哭声——胡说!难道天下竟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戎冀也在笑:你向自己和我们,精彩地证明了精神活动和心理作用对肉体的超然力量。
谢谢你也恭喜你——今后,你将成为一位充满自信心的人,将懂得靠自己内心的坚强和执著,去达成生活中的任何目标。
戎冀的这番话,真是令秋姗和小町都感动得心头发颤。
小町用右手捂着左手背,奇怪自己在知道那不过是两滴凉水留下的痕迹,渐渐消失了刚才那火辣辣的疼痛……就在这时,一阵轻轻的,充满女性怯懦的敲门声,从院子的后门方向传来——砰砰……砰砰砰……戎冀对两位神色不安的小姐镇定地说:也许有人敲错门了……我去看看就来。
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停电了!无非是北平司空见惯的供电故障,但小町和秋姗在漆黑一团的房间里,开始表现出了不加掩饰的恐惧:戎大夫,我们……我们和您一起去……看看……戎冀走在前面,两个女孩子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小花也迈着无声的脚步,轻盈地跟着他们。
这支奇怪的队伍,在唯一一束蜡烛的光芒引导下,走到了更加荒凉的狭长的后院。
轻轻的敲门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砰砰……砰砰砰……今晚,月亮被埋藏在几片乌云后面。
秋姗和小町逐步适应了黑暗,勉勉强强可以看见在一片爬墙虎中间,有一扇门框又低又窄的小木门。
在戎冀手中摇晃不止的蜡烛光下,依稀可见横插得好好的小木门栓儿。
轻轻的敲门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砰砰……砰砰砰……戎冀故意用严厉低沉的声音问道:谁?敲门声停止了,转换成了一个年轻女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戎冀回头看了看仿佛充满好奇又渴望着保护的两位小姐,顺手把蜡烛盘递到秋姗的手里,鼓足勇气拉开了门……一阵穿堂风袭来,随之扑灭了蜡烛唯一的火光。
小门外,隐约可见小胡同里一个女人的背影,好像裹着床薄棉被,披散着凌乱的黑色长发。
抽泣声如同由远而近,飘忽不定……很难确定声音是不是那个人影发出来的。
戎冀谨慎地发出询问:喂——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站在这里?裹着棉被的人影似乎停止了哭泣,移动脚步,稍微靠近一些。
老天帮忙,就在这时,它让半个月亮露出云层,一束吝啬的寒光,被投射到小胡同里……也许是听到了询问,女人停止了抽泣,缓缓地转过身来——她的面孔,竟被一副狐狸脸的白漆面具遮住。
谁也看不到她的五官,看到的只是一个怪诞的戏剧化的造型!戎冀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女人,她一定是……疯了!我是个无神论者,我……怎么会害怕这种低劣的把戏?尽管戎冀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身后两个毫无思想准备的小姐,却发出了让他禁不住毛骨悚然的嚎叫。
戴着狐狸面具的女人,从棉被下面慢慢地伸出一只肤色惨白的手臂,她细声细气地说:我的手腕被割破了……我流血了……我死了……月亮又深深地藏进了云彩,眼前的光线,弱得只能依稀分辨出那个女人的剪影……秋姗发出了惊恐的呼喊:戎大夫,快回来——关上门,不要理她!她是……陈招娣啊!小町跟着就又发出了妈呀——的悲鸣声,双手抱头,反身往回奔逃而去……回身时不小心,一脚踩了小花的尾巴,把小花疼得也发出刺耳的叫声,更加让人心寒胆颤了。
秋姗一把抓住戎冀的后衣襟,试图把他往小木门里拉。
戎冀顺势倒退回来,然后转身,猛地把脊背顶在小木门上……月亮似乎突然又动了好奇心,猛地投下了一束清辉。
秋姗看到,戎冀苍白的脸上已经布满了冷汗,额头泛起了微弱的水的反射。
他慌乱地拼命企图推上门栓,却感到有一股力量,正从外面往里反推……他们两人也不知道,怎么跑回到屋子里。
戎冀双手发抖,好不容易擦亮了一根洋火,却发现秋姗把唯一一根蜡烛,遗忘在了后门。
当他擦亮了第二根洋火时,看见椅子里缩着一团披头散发的黑影,这是刚才已经被吓坏了的小町。
戎冀试图在黑暗中维护着自己的职守:别害怕,姑娘。
你刚才看见的……只是一个梦中的幻影罢了……戎大夫你骗我!那么你也是我梦中的幻影么?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女人身上裹着一床翠绿色的软缎被子,月光下还发出了丝绸的反光;我还看见,她的手指涂着鲜红的蔻丹;我还看见,白色的被子里儿上,有一大块像血迹一样的东西……戎冀不高兴了:你说谎,小姑娘。
第一,你不可能在那么短暂的瞬间,那么昏暗的光线下,看清楚那么多的细节。
第二,血迹,你说什么血迹?简直是胡扯!假定这个‘幻影’跟陈招娣有关系,她并非死于外伤失血的尸检结论。
秋姗大夫也很清楚,我说得对吗?老同学……秋姗显然也在努力维护着戎冀的观点:当然。
不过,我知道这孩子的夜间视觉特别好。
经常能够看清楚我们一般人,不大容易看见的东西……秋姗大夫,你的话就等于承认了我们刚才在后门看见的,不是什么‘幻影’了?那么我现在明白了,我在几天前看到的那个穿着长斗篷的高个子女人,也不是幻影!这个戎大夫,才是一个真正的撒谎鬼!小町,你太没有礼貌了!秋姗申斥道:戎大夫有什么必要撒谎?他是为了你好,是为了帮助你纠正精神障碍……那我问你们两位大夫,今晚,刚才,我们看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真是一只狐狸精不成?小町一看,两个大医生都被自己质问得哑口无言了,就表现得更加不自制:我要把今晚看到得一切,写成一篇目击性报道,告发戎冀大夫那套骗人的什么‘精神疗法’!秋姗出其不意地打了小町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打得歇斯底里的小姑娘目瞪口呆;打得戎冀心里热乎乎的,霎时充满了对这位女同窗的感激。
秋姗顺势拉起小町的手:走,回你自己的家去。
好好睡一觉,保证明天什么恶梦、幻影、狐狸精……通通都会从你这混乱的小脑袋瓜儿里,消失掉。
青灰色的月光下,秋姗生硬地拉着小町走出房间,跌跌撞撞地朝院子的大门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小町吓得捂住耳朵蹲在地上,条件反射地又发出一声尖叫!房间里的戎冀,也同样再一次被吓得魂飞魄散——他还没有时间整理自己的思绪,把刚才在后门看到的景象,做出一番科学的、客观的分析和解释……这么晚了,怎么又是一阵不明不白的敲门声?今晚,莫不真是活见鬼了?!秋姗站在门口犹疑着,不知自己是否应该打开大门。
只好仓皇反身向屋里跑去:戎大夫,我们怎么办啊?眼前的戎冀,在终于被点燃的一束烛光下,几乎完全失去了自己整天挂在嘴上的什么精神。
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是一双死鱼般疲惫而又不安的瞳仁……请你帮我把大门打开……我们是医生,我们要是也相信世上有……鬼,那位偏执、疯狂的小记者,还不知道要怎么写文章编派我们呢!听了戎冀无可奈何的回答,秋姗一把拉起他的手:戎冀,我们一起去开门,让那个小记者看看你的职业尊严和信念吧!戎冀不能再推脱了,他随着秋姗走到院子里,抑制不住双手的震颤,终于打开了大门……就在这个时候,恢复供电了。
从正北房窗户射出的灯光,投到了大门方向……门外,站着身穿黑色警服的中年男人。
秋姗马上认出,他就是去年接了老周大叔的班,负责皇粮胡同一带治安的那位葛巡警。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来:是葛巡警啊——葛巡警依旧是那么一张表情古板的面孔:打扰了。
我刚刚接到报案,有人亲眼看见一个奇怪的狐脸女人,从北边的灯芯胡同,进了二十六号府上的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