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二点半,夜色如同无形的大气压力重重笼罩著台北。
寂静彷佛水银泄地般铺满著大街小巷,不过就在内湖的金龙隧道口却不甚平静,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一股难闻的恶臭焦味,逐渐向四面八方骤然散开。
现在是什么情形?我打著哈欠,问著已到场戡验的石景城。
你说呢?应该是酒醉驾车,不慎撞壁,造成引擎爆炸所引发的大火致死吧?我捂著口鼻,在车旁四处观察著。
石景城则和其他法医鉴识人员在现场搜集资料。
看著眼前刚才被消防队扑灭熊熊火势,已成焦黑破烂,连车身骨架都残缺不全的景象,死者全身血肉模糊、毫无完好,被夹在尚有些许白烟冒出的车内,全身还端坐在驾驶座里,头往左边自然侧斜,表情安详,两手下摆,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挣扎迹象。
喂,石头,你确定这个人是因为『火烧车』而死的吗?你来看看。
石景城在强光照射下,细看死者呈现的体态端详:唔,对呵,如果是被车烧死,应该会有些挣扎的动作才对。
但这名死者看起来却好像静静地等待被火烧死一样。
难不成…?喂,你们快把尸体卸下,送到法医室化验!快!死者的身份已经查到了,他是四十三岁的邱汉斌,他的太太说,晚上十点多从家里车库出去后,就不见踪迹,谁知道…唉。
归霖竞向李英才一边回报,一边走向我们。
鬼仔,有没有问邱太太,是谁和他先生碰面的?有…归霖竞看著手头的资料:一些应酬的朋友吧,现在邱太太在赶来的路上,我也请她把相关资料都带来了。
好!先确定死者身分,再将他的朋友传来问讯吧!李英才交代好后,便匆匆分派工作去了。
我看著归霖竞的脸阴晴不定,将他拉到一旁: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和小女朋友吵架啦?归霖竞还没有回答,石景城就在一旁插话:他呀,三天没和女友通电话了,刚才出勤前,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烟呢。
干嘛和自己过不去?你该不是因为我说的那些…?没想到自己一时的口快,竟让一对情侣陷入冷战。
其实…我也在试炼我们之间的感情…无厘头,不是因为你的关系,你别紧张…(铃…铃…)对不起,接个电话…喂,邱太太,你已经到了喔…看著归霖竞缓步走开,石景城撞了撞我:看到了吧?鬼灵精这回是很认真的,你啊,真不知道你是帮朋友还是害朋友?你要是我的话…就待我正欲辩解之时,石景城马上就抢了话头:我知道,是我,我也会说的,长痛不如短痛。
等一下…事情有点不太对…什么事情不对,你是说凯莉的事?不是啦…我感应不到任何东西…不对。
咦?!如果死者是横死,那他死后的怨气应该会留在现场不散,通常我也能感受一二。
但这次不对,就好像车里坐的是一个塑胶模特儿一样,毫无『生』气可言。
我闭上双眼,试图去搜索附近有没有刚死去的灵气:一个因心肌梗塞过世的老妇人、一个因肠病毒而失去小生命的初生婴儿、一个因口腔癌而走的年轻人,甚至一个老死的马尔济思犬……怎么都找不到这位邱汉斌先生的魂魄。
这隐隐约约的不寻常,让我注意了一下。
不远处传来一阵令人心碎的放声嚎哭,应该是邱太太到了车祸现场。
她一面失声痛哭,一面叫著说:天啊…阿斌哪…你不是说只是去聊个天吗?怎么会就这样一去不回了呢?你这样放下我们母子要怎么过啊…啊…我们晚上不是才一起去接阿正下课吗…你怎么就…看著邱太太在焦黑破烂的车旁哭的捶天喊地,谁也不敢劝阻,就在此时,我发现车子的右前轮稍稍的转动了一下。
初时以为是我眼花,众人也都没发现这异状,我再定眼一看,在已经破损皮掀的轮胎上,包裹著一层人类肉眼难见的薄雾。
邱太太…你说,你们晚上还出去接小孩下课?是什么时候的事?顾不得自己并非办案员警的身分,我上前小声的探询。
呜…呜…大概是晚上九点多吧…小孩去学跆拳道…回到家后,他就又出门了…叫他不要喝酒他就要喝…阿斌哪…九点多?!那他开车时…有没有什么异状?我又连忙追问。
异状…没有啊…只有在开车出巷子时,压到一块石头,差点撞到墙…你是说,车子出了问题啊…?压到一块石头…邱先生是不是有说了些什么?有呀…因为石头还蛮大块的吧,我们车子还因此倾斜了一下,差点撞到窄巷里的墙,阿斌…阿斌还骂了一句…骂了一句…脏话,是吧?对!你怎么知道?嗯,我猜的…看著满脸泪痕,露出惊惧神色的邱太太,我不敢再乱说话,只是这两件事太过凑巧,看来,要等石景城的验尸报告出来后,我再将观察到的事全盘说出。
邱汉斌的验尸报告要一个星期才出来,我将拍下的照片先行存档,毕竟破案不是我的职责…我的任务,还是在于写出耸动的社会新闻。
赶稿赶到晚上九点,正准备回家休息时,手机响了。
喂,无厘头,晚上有空吗?怎么啦?鬼灵精,又想出来鬼混啦,好呀,哪儿见?老地方,SUCK HELL,十点?嗯…我迟疑了一下:换个地方,好吗?怎么啦?喔~~~和嫂子吵架啦?我露出苦笑:嗯…差不多…在『星巴克』碰面?喝咖啡、聊是非嘛。
好!待会见。
一小时后,归霖竞、石景城和我三个人坐在咖啡店里。
十点后的台北还是一样热闹:路上车水马龙、街上人来人往,就连咖啡店里,也处处可见用NOTE BOOK在写稿的人。
怎么回事?大家晚上都不睡觉啊?归霖竞拿著咖啡冰沙,好奇地四处张望著左右传来的啪嗒啪嗒的打字声。
就像在催促著众人光阴的消逝,不舍昼夜。
你还说呢;我啜了一口拿铁:你手头上还有案子吗?干嘛不回家睡觉?归霖竞打开公事包,将资料唰!地摊在桌上:因为你昨晚提出疑问呀,目前为止,我们查知邱汉斌昨天晚上离开家后,和四个朋友碰头。
他们到『一代酒店』喝酒谈生意,四个人大约是在十一点四十五分离开,有发票作证,其他人分别平安回家…只有邱汉斌一人车祸死亡。
石景城翻弄著桌上的报告,沉吟的说:解剖报告要五到七天才会出来,不过初步研判:不是被火烧死的,也不是因撞山而死……我猜,在他出事前,就已经死亡了。
怎么说?我问。
因为…归霖竞将现场照片撒在我面前:你看,路上完全没有煞车迹象,直直开往山壁,他的右脚还踩在油门上呢。
会不会是因为酒醉而失去意识呢?我又再问。
这就得看检测报告了,但邱太太和他那群朋友说他的酒力还不错,而且他们只喝了几瓶啤酒,这么点酒,应该难不倒他…归霖竞回答。
很有可能是因酒醉导致的突发性心脏麻痹而死亡。
石景城分析著说:当心脏跳动突然停止或心脏送血失效,血液循环突然停止,血液不能送至脑部,病人很快的会失去知觉,若延误达10分钟以上,病人的复活率通常低于20%……不过,这都得要看验尸报告才知道…尸体都给烧烂了真的是…喂~~~!他突然大喊一声,把专心听讲的我们两人给吓了一跳!你们这两个有『家室』的人…干嘛往外头跑?石景城将最后一滴咖啡喝完,呸了一口:喝咖啡真无趣…没有喝酒好玩。
归霖竞看看我:你先说。
一提到习学,整个胸口就像被染黑的海绵一样沉重、晦暗。
杯里的拿铁早已冷却,才刚入口,乾涩微酸的咖啡配上心情的低潮,那种愁苦可想而知。
我能告诉他们习学的身世吗?说了,他们未必尽信。
我能说习学与我在一起的目的吗?说了,他们只会唾弃。
那天,当我知道我与习学的交往全是在他们族人的安排后,强忍著满腹悲痛,我只想离开那间宗祠,愈远愈好。
习学将我的背包、鲨鱼剑交还给我,两个人没有交谈,她带领我走出大门,搭了电梯,直到一楼,我才发现那宗祠就盖在她木栅的家四楼顶楼处,看看手表,已经快五点了,我一直往前走,踱了数步,才察觉习学还留在原地。
天快亮了,我不能再往前走了。
嗯,那…我走了。
喂…你…当我掉头就走时,习学哽咽的嗓音在后方响起:如果…如果,我知道你的反应是这样,我会一辈子都不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错;我强忍著不回头,双腿却不听使唤的停下:我不在乎你的身份,也不在乎我那些乱七八糟的使命,我只在乎…你和我的交往,是不是出自你的真心。
是!我是真的爱你…小童,你要体谅我,我有我的包袱,我有我的压力,我不能不顾我的族人,因为一己之私,成为我族的千古罪人。
这样的爱情,真是让人感慨。
我翻遍脑袋里自古以来我所听过、看过的恋情,还真没几个像我一样复杂难搞的过程。
你也辛苦了…我不愿成为你的包袱,也不希望你在压力下和我在一起,我们分手,对两人都好。
说不在乎是假的。
我只是一个记者,一个会通灵的记者。
我想过的生活,是和一个普通的女人结婚、生子,而不要牵扯什么几世纪以来所羁绊的使命、责任、仇恨和反击。
但如果习学不接受我这么平凡的想法,我也只好选择分开。
这一肚子的大便塞在心里,却无人能诉。
我想一笑带过,又挤不出任何笑意,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他们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无厘头,你这个脸色也未免太难看了吧?有这么痛苦吗?归霖竞差点没骂出来。
总之…我的念头想到其他感情结束的最佳藉口:我们因误会而相识,因了解而分离。
你呢?就像上回你说的罗…我也怀疑她有男朋友。
归霖竞把玩著吸管,将冰块搅的喀滋作响:每次我说要去学校接她下课,她都不肯;每次约会,都会接到一些电话,她马上脸一变,走出去讲了半天才进来…呼,与其看著她脚踏两条船,不如我离开她放她自由。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选择你呢?石景城问。
如果她选择我,那为什么还要和这男人藕断丝连呢?归霖竞将头望向窗外,心灰意冷的说:算啦,我爱她,所以放她飞。
相形之下,归霖竞的情操比我伟大多了。
哪像我,一遇上些挫折就裹足不前,或许,习学现在正需要我呢!就在我东想西猜之际,归霖竞的手机响了。
喂…学弟呀,怎么样?啊?又有车祸了?叫交通大队去处理啊?咦?这车祸非常离奇?你会不会觉得,这一年来,连续意外死亡的人未免多了一点?听著归霖竞的对话,石景城若有所思地的冒出这一句。
讲到这点,一种难言的诡异,让我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
就算没有路灯,一轮亮晃晃的明月像盏巨型探照灯,将地上万事万物照的是无处可藏,就在木栅的怀恩隧道出口处,一辆红色的喜美汽车歪斜地骑在草绿路墙上,它的两颗前轮尚在微微的转动著,驾驶者双手十指挂在方向盘,脸朝左方贴在上面,表情木然,呼吸早已中断。
让现场所有戡验人员心头为之一惊的是,他那对还圆瞪的双眼,空洞,无神,直盯著窗外。
彷佛在一瞬间被人抽走了魂魄,看的出来死前没有痛苦。
可以查出他的死因吗?学妹初步认定,是因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
一名十分年轻的女孩子忽地出现在石景城的身旁,吓了我们一跳,她回答:这应该是直接的死因,可是,死者及其家族并没有任何心脏病史。
他本身也没有与心脏有关的疾病记录,因此…有点奇怪。
有没有目击者呢?看他的车速,好像开的并不快啊?归霖竞蹲在车旁,观看行车的轨迹。
那女孩瞄了我一眼,忍著笑回答:一位骑士有看到,他说,这车一进隧道没多久,车速就逐渐变慢,他原先还跟在后头,发现车子愈开愈慢就忍不住骑到旁边,原本想干讦一顿,却发现驾驶已经倒在方向盘上,三十秒后,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了。
接著,她说了一句让我们更诧异的话:这与昨天那位先生的死因…蛮像的。
我被她笑的很不自然,对著这位顶多一五○出头,身材圆润娇小,绑著马尾,戴副大眼镜女孩说:我想请问…你也觉得这两名死者有相关处吗?她眨了眨那对灵活大眼,就见她那细长的睫毛不住的闪了闪:你说呢?你不是也这样怀疑吗?记者先生。
你认识我?不认识。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记者?我转头看了石景城,他耸了耸肩,表示从没介绍过。
我还猜到,你不是报社,不是电视台,不是电台的记者。
应该是…杂志社的吧。
她笑了笑:失恋中,对不对?这太绝了!怎么可能说的这么准?我好奇的打量著她,推了推石景城:这小学妹…介绍一下吧?她叫方伊晴,小我几届,不过却爬的很快,现在还在实习当中。
石景城指了指我们:学妹,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他是…他应该是『鬼灵精』吧?我有听你提起过。
他看起来,就是一副刑警的模样。
方伊晴抿著笑,对著我说:你呢?身上挂只笔,鞋跟磨破皮,指甲修整齐,头发乱到底,标准的杂志社记者,吴澧童先生。
对呀…身上有笔好记事,鞋跟磨破常走路,指甲整齐方便打字,头发杂乱因为没空整理…失恋呢?你怎么说?忽然间,对于身边这小个子女孩竟然肃然起敬!短短的一个照面,竟然将人看的如此透彻!嗯…猜的。
失恋的人,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呢?学长?我哪有你这么鬼灵精怪?石景城失笑著说:大概就是…失魂落魄吧?除此之外…她又盯了我一会儿:这个人的衣服颜色不搭,袖口脏到不行,胡渣也满面,就连袜子都穿不同色…如果不是失恋的人,不会这么疏忽自己的外在。
绝啊!石景城拍了我的肩膀:看来…你的失恋故事全国皆知罗!在事故的一旁,已经有家人在烧纸钱。
他们一面折纸钱,一面泣诉著:早说不要买新车嘛…好啦,一开车,就出事,庙里就说你今年犯太岁…才二十四岁呀?我不禁感叹:而且才刚买新车呢。
他说…他说晚上车少,要出来试车,结果没想到…没想到…这个女人年纪颇轻,看来是当事人的姐姐或妹妹。
就在众人将死者移至担架上的同时,我又瞄见一缕浊烟从他的鼻中袅袅冒出,忽地心中一动,转身问他的家人:你们家这几天,附近邻居有没有人过世?有…那女子讶异的问:你怎么知道?那他…我指著刚抬上了救护车的死者:他有没有做出对亡者不敬的事?应该是没有,不过…那女子想了想:他今天出门试车前,曾经在巷子里唱歌吹口哨。
我是告诉过他这样对丧家不礼貌,他将钥匙挂在手指上转了转,对著我哈哈大笑几声…这样,也不行吗?我只是问问,没其他意思。
我走回石景城的身边,开始思索中国民间传统的禁忌:这事有蹊跷,我得回去好好想想,归霖竞呢?在接电话,看情形,是他那小女朋友打来的。
看看时间,也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我先向众人告别回家休息。
隔天一早翻开报纸,发现这件车祸新闻并不凸显,反倒是另一桩社会新闻的斗大标题却是醒目十足!街头火并 疑似黑道寻仇神锋帮大哥被人一枪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