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作者:[美国]罗宾·库克/著 王 睿/译谨以此书纪念《医师宣言》的诞生愿其倡导的医疗行业职业精神能够生根发芽,蓬勃发展快闪开,希波克拉底!良心的法则,我们自诩为出自天性,其实却源于风俗——蒙田序幕2005年9月8日尽管一提到秋天人们就想起死亡,但实际上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季节。
在美国东北部,秋天五彩缤纷的树叶尤其能让你感觉到这种欣欣向荣的气息。
9月刚开始,新英格兰地区的天气就不再闷热、潮湿、雾蒙蒙的,而变得凉爽、干燥、清新,碧蓝的天空像水晶一样清澈。
2005年9月8日就是如此。
从缅因州到新泽西,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从波士顿市中心纵横交错的碎石路,到纽约的钢筋水泥街区,气温都是77华氏度,让人非常舒服。
当天傍晚,波士顿和纽约各有一位医生,同时很不情愿地掏出皮带夹上的手机接听电话。
两人都有不祥的预感,觉得这优美的铃声可能会带来不得不处理的紧急情况,需要他们调动全部的专业知识,还必须亲临现场。
两人都已经安排好了丰富多彩的夜生活,这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
不幸的是,两人的直觉都很准。
这电话确实带来了秋天的凉意,带来了死亡。
波士顿医生将要面对一个心脏病发作的病人。
这个病人各器官衰竭,呼吸困难,将不久于人世。
纽约医生需要面对的则是一个刚刚证实已经死亡的病人。
两边情况都很紧急,两人不得不放弃当晚的夜生活,前去处理。
他俩没有预料到的是,其中一个电话会引发一连串的事故,将两人同时牵扯进去,面临各种危机,使他俩反目成仇,而另一个电话最终会改变其中一个人的命运。
马萨诸塞州,波士顿晚 7:10克雷格·博曼医生垂下一只胳膊,想放松一下酸胀的前臂肌肉。
此前他一直站在壁橱镜子前,试图自己打上那只黑色的正装领结,结果是屡战屡败。
到目前为止,他这一生大概穿过五六次燕尾服。
第一次是参加高中毕业舞会,最后一次是结婚典礼,每次租的礼服都附带一只打好的领结,别在衣领上就可以了。
可现在,他正经历重生期,事事都要讲究。
他买了一件崭新的燕尾服,可不能用假领结来敷衍了事。
问题是,他真的不知道如何打领结,又不好意思问礼服店的店员。
当时他没在意,觉得应该和系鞋带差不多。
可事实上,两者差距太大了。
他已经跟这只该死的领结奋战了十分钟了。
还好,莲娜在浴室里忙着化妆没注意到。
这个新来的秘书兼病历管理员同时也是他的新女伴。
最坏的结果,就是请莲娜帮他打领结。
他真不愿意这样做。
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他希望能在她面前继续保持适度的距离和神秘感,不然这女人得寸进尺就不好收拾了。
诊所里那个接待员兼秘书,还有他的护士,都说莲娜是个大嘴巴。
她的词典里,可没有小心行事这类词。
他飞快地朝莲娜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浴室的门虚掩着,她正在上睫毛膏。
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她的侧面。
莲娜今年23岁,身穿亮闪闪的粉色绉纱裙,臀部曲线毕露。
此刻她正踮起脚尖,想尽量靠近洗脸池上方的镜子。
克雷格脸上滑过一丝自得的微笑。
他们今晚盛装出席,就是为了走进音乐厅时让众人瞩目。
莲娜虽说是个大嘴巴,倒也是个可人儿。
今晚她穿上新买的内曼马可的露肩晚装,更是楚楚动人。
她一定会成为今晚所有人目光的焦点,而在座的其他45岁老男人也一定会嫉妒他的好运。
他知道这些想法有点孩子气,可高中毕业舞会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又找回了穿燕尾服的感觉,这感觉好极了。
他或者他太太的朋友会不会也去听音乐会呢?一想到这里,克雷格的微笑就消失了。
他不想羞辱任何人,也不想伤害任何人。
转念一想,他和他太太从来没有一起去听过音乐会。
他们的朋友很少,而且也都是些像他一样拼命工作的医生,根本没时间去听音乐会,所以遇见熟人的可能性很小。
这些医生常年三班倒,又大多住在郊外,几乎没机会享受城市里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
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已经分居六个月了,有个女伴也不过分。
他认为这跟年龄没啥关系。
只要他的女伴是个成年人,过了大学毕业的年龄,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再说他现在变得这么活跃,早晚会有人在社交场合看到他和女伴出双入对。
波士顿是个大都市,受过高等教育的正常人应该享受的社交生活他都想尝试。
现在他不仅经常去听音乐会,还去健身会馆锻炼,看戏看芭蕾。
既然亚历克西斯从一开始就不想接受他的这些改变,那么现在他跟谁出去她也管不着。
谁也不能阻止他过一种新生活。
他甚至开始关心美术馆什么时候有新展览,尽管他以前一次也没有去过。
以前他一心一意想做一个最好的医生,这个过程非常痛苦。
整整十年,除了回家睡觉,他几乎不曾离开过医院,更谈不上享受文化生活了。
等在内科这行有了点名气后,他反而比以前更忙了,根本顾不上私事,也无法照顾家庭。
他成了典型的工作狂,除了工作没有别的生活内容,每天面对的只有病人。
现在一切都变了,所有的遗憾和自责,特别是关于家庭的,都要先放在一边。
那种按部就班,匆匆忙忙,没有满足感,没有文化生活的日子他再也不想过了。
他知道有人会把这种转变说成是中年危机,可他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或者说,是一种觉醒。
过去的一年里,克雷格致力于,甚至可以说沉迷于将自己变成一个风趣、快乐和更全面的人,由此变成一个更优秀的医生。
他城里公寓的桌上放着一沓当地各大学的宣传目录,包括哈佛的。
他想选修一点文科的课程,一学期一两门,弥补过去的遗憾。
而且自从成为执业医师以来,他就没有精力搞科研了。
因此最让他高兴的是,生活中的这些转变使他重新恢复了对科研的兴趣。
从医学院开始,他就协助教授研究肌肉和神经细胞中的钠离子通道。
最初是为了挣学费,后来他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直到后来可以独立研究。
在读硕士学位和当住院医生期间,他还与人合写过几篇颇有影响力的论文。
现在他没有以前那么忙了,每星期有两个下午的时间可以在实验室搞科研,感觉真是好极了。
莲娜说他样样都能拿得起。
他虽然觉得这么说为时尚早,但也许经过两年的努力,他真的可以做到专业和兴趣兼顾。
克雷格的这些转变来得非常突然,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
大约一年前,也是机缘巧合吧,他的职业生涯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不但收入比以前多,而且成就感大增。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终于有机会按照在医学院里的理想来行医,将病人的需求放在首位,而不用考虑晦涩繁琐的保险条款。
如果病人需要,他可以花整整一个小时来询问病情。
他终于可以自己作决定了。
以前他需要面对医疗保险赔付额不断减少,诊所开销不断增加的困境,不得不每天拼命多看几个病人,以求收支相抵。
突然间,他再也不用考虑这些了,也不用再跟没有医学知识的保险理赔员费口舌了。
他甚至可以根据病情提供上门诊疗,这在过去是无法想象的。
感觉像是美梦成真。
当初,他现在的合作者,也是恩人跟他提起这个机会,他还说要考虑考虑。
居然没有当场答应,想想真是愚蠢。
他差一点就失去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一切都好起来了,除了家庭,可家庭问题的根源在于他从一开始就对以前的工作过于投入了。
说到底,这是他的错,他也承认。
做一个医生,每天需要处理的突发事件太多了,是他甘愿让这一切左右和限制他的生活。
现在他终于摆脱了这一切,也许家庭问题将来也会解决的,只是时间问题。
也许亚历克西斯慢慢会意识到这种转变对他们都好。
现在他只想改变自己,享受生活。
平生第一次,他也有大把的时间和金钱了。
克雷格两手各拿着领结的一头,正准备再试试,手机响了。
他的脸一沉,抬腕看了看表,7点10分。
音乐会8点半开始。
手机显示来电者是斯坦霍普。
妈的!他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打开手机,贴近耳朵开始通话。
博曼大夫!对方的声音很沉稳。
我打这个电话是因为佩欣斯情况不大好。
我觉得这次好像真的很严重。
看起来是什么方面的问题呢,乔丹?克雷格一边问一边回头看浴室。
莲娜听到了手机铃声,正看着他。
他做了一个斯坦霍普的口型,莲娜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克雷格从她的表情就可以看出,她和他同样担心今晚的约会要泡汤。
如果赶不上音乐会开演,他们就必须等到中场才能进去,这样就体会不到期待已久的进场时被人瞩目的快乐和刺激了。
不知道,乔丹回答。
她看起来特别虚弱,而且根本没法坐起来。
除了虚弱,还有其他症状吗?我觉得应该叫救护车去医院。
她状态不稳定,我真的很担心。
乔丹,你担心,我也担心。
克雷格安慰他。
她还有什么症状?我的意思是说,今天早晨她又像往常一样有好多抱怨,我刚处理过。
现在有什么新情况吗?克雷格的病人里大概有五六个特别麻烦的,他称之为问题病人,佩欣斯·斯坦霍普是其中最难缠的一个。
医院也好,私人诊所也好,医生都得对付这样的病人。
不仅烦人,严重的时候简直要把你逼疯。
这种病人一天到晚都有事儿可抱怨,可细查起来,他们的症状常是小题大做,有的甚至是捏造出来的,根本治不好,非常规疗法对他们都无济于事。
对这样的病人,克雷格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一点用都没有。
这些人抑郁、对人苛求、令人绝望、费时费力。
现在有了互联网,这些人能想出各种症状来,逼你长时间拉着手陪他们说话。
以前在医院工作的时候,克雷格一旦确定他们的症状是编出来的,就尽量不理他们,把他们教给护士或者护工,再或者推荐给专科医生,特别是心理医生。
可现在他的服务规范不允许他这么做。
也就是说,这些问题病人是他新生活中唯一棘手的问题。
尽管这样的病人只占总数的百分之三,可占据了他百分之十五以上的时间。
佩欣斯是最烦人的。
在过去的八个月里,他至少每星期要上门应诊一次,而且经常是在晚上甚至夜里。
克雷格经常跟员工开玩笑说佩欣斯在考验他的耐心。
每次员工们都会大笑。
佩欣斯的名字Patience在英文里与耐心patience一词相同,故此处为双关语。
这次区别可大了,乔丹回答。
跟她昨晚和今天早晨的症状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法?克雷格问。
你能说具体点吗?他想尽量搞清楚佩欣斯究竟是什么问题,同时逼着自己相信这些问题病人偶尔也会确实有病要治。
跟这种病人打交道的问题在于你会降低自己的怀疑指数。
有点像狼来了,次数多了,你也就不信了。
痛的地方不一样。
好吧,这算一个,克雷格说。
他对莲娜耸了耸肩,并示意她快一点。
如果情况真的很紧急,他想带莲娜一起去出门诊。
这次痛在什么地方?今天早晨是直肠和腹部疼痛。
嗯,我记得的!克雷格说。
怎么可能记不得呢。
每次都是浮肿、胀气,还津津有味地描述排泄方面的问题,简直让人恶心。
现在是哪儿痛呢?她说是胸口痛。
她以前从来没说过自己胸口痛。
不对,乔丹。
上个月她经历过几次胸口痛。
我还为此给她做了压力测试。
对啊!这我倒忘了。
我可记不得她那么多症状。
你以为我就记得?克雷格想说,可是忍住了。
我想应该送她去医院,乔丹重复道。
我觉得她呼吸,甚至说话都很困难。
早些时候她还跟我说她头疼,而且胃不舒服。
她确实经常反胃,克雷格插话道。
也经常头疼。
可这次她确实吐了。
而且她说觉得像飘在空中,还有点麻木。
这些症状倒是没听她说过!所以说,这次很不一样。
是内脏剧痛还是痉挛状的间歇性刺痛?我说不准。
能问问她吗?可能很重要。
好的,你别挂电话!克雷格听到乔丹放下了听筒。
莲娜从浴室里走出来。
她已经准备好了。
在克雷格看来,这样的美人应该出现在杂志封面上。
他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她笑了笑,做了个出了什么事儿的口型。
克雷格耸耸肩,把手机从嘴边拿开,但是仍然贴着耳朵。
看来要出门诊了。
莲娜点点头,然后问道:你是不是不会打领结?克雷格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让我试试,莲娜提议。
克雷格抬起下巴,腾出地方让她打领结。
这时乔丹回来了。
她说痛得厉害。
好像你说的两种情况都有。
克雷格点点头。
这话一听就是佩欣斯的口气。
没办法了。
疼痛扩散了吗,比如说胳膊啊,脖子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天哪!我可不知道。
要么我问问她?问吧,谢谢,克雷格回答。
莲娜把领结的两头拉紧,三两下就打了一个漂亮的结,又整理了一下。
她退后几步看了看,然后大声宣布:不错,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了。
克雷格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也不得不同意。
怎么她打起来就这么容易呢?听筒里又传来乔丹的声音。
她说只是胸口痛。
你觉得她会突发心脏病吗,大夫?这就不好说了,乔丹,克雷格说。
记得吗,我跟你说过她的压力测试有点细微的变化,所以让你注意她的心脏,尽管她之前没有心脏病史。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
可无论起因是什么,我觉得她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
她看起来面色发青。
好吧,乔丹,我马上过去。
再问一个问题:我今天早晨留给她的抗抑郁剂她吃了吗?这很重要吗?有可能。
虽然听起来不像是药物过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
她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药。
我提醒她到今晚临睡前再吃,以防头晕或者出其他问题。
我不知道她吃没吃。
她那里还有不少科恩大夫开的药。
克雷格点了点头。
他知道佩欣斯的药品柜看起来像一个小型药店。
佩欣斯以前的主治医师是伊森·科恩大夫,这人开起药来可比他胆子大多了。
最早也是科恩大夫提议让他加入这行的,可现在他只是克雷格名义上的搭档,基本上不起作用。
他自己的身体也不好,现在正在休长期病假,也许会一直休下去。
克雷格手里所有的问题病人都是从科恩那里转过来的。
还好他以前医院里的那些问题病人没人付得起这么高的价钱转到他现在的诊所来。
听着,乔丹,克雷格说。
我马上赶过来。
你先找找早晨我给佩欣斯的那个小药瓶,过会儿我们数一数里头的药,看少了没有。
嗯,我尽量找,乔丹说。
克雷格关上了手机。
他看了看莲娜。
看来是一定要出门诊了。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如果是虚惊一场,我们可以直接去音乐厅,说不定还能赶得上进场。
他家离音乐厅不远。
我没意见,莲娜兴高采烈地说。
克雷格一边穿燕尾服,一边快步走到壁橱前。
他从顶层的架子上拿出一只黑色急诊箱并打开。
这是他从医学院毕业的时候母亲送给他的礼物。
当时这件礼物对他来说意义重大。
因为他知道母亲得瞒着父亲,省吃俭用很长时间才能买得起这只急诊箱。
这是一只相当大的老式黑色急诊箱,铜把手。
以前在医院工作的时候,克雷格从来没用过这只箱子,因为根本不需要出门诊。
可过去一年里,他经常用。
克雷格把需要用的物品扔进包里,包括一个床头化验套盒,能化验出心肌梗死或者心脏病突发的各种指标。
科学发展速度太快了。
他当住院医生的时候,这些指标实验室要好几天才能拿出来。
现在病人床头就能化验。
当然了,这个化验套盒不能定量,可问题不大,能为诊断提供定性的依据即可。
他又从顶层的架子上拿出便携式心电图仪交给莲娜。
克雷格正式和亚历克西斯分居之后,就在波士顿市中心的灯塔山上租了一个公寓。
房子在里维尔街,四楼跃层,采光很好,有露台,沿着查尔斯河能眺望剑桥。
灯塔山是名副其实的市中心,刚好能满足克雷格的所有需要。
他可以步行到达几个很不错的饭店,剧场也近在咫尺。
唯一的遗憾是停车不方便。
他不得不在查尔斯街租了一个车位,离这里步行需要五分钟。
我们有多大可能从他家出来还能赶得上音乐会?莲娜问。
他们坐上克雷格的新保时捷车,正沿着斯多罗路向西疾驰。
引擎声太响了,克雷格不得不抬高声音。
乔丹好像觉得这次挺严重的。
我也正是因为这个才害怕的。
他和佩欣斯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乔丹怎么能忍受她这么长时间呢?她太讨厌了,乔丹看起来倒像是个优雅的绅士。
莲娜在办公室里已经几次这样评论斯坦霍普夫妇了。
我猜可能是某种利益关系吧,我总觉得真正有钱的是佩欣斯。
谁知道呢。
每个人的私生活都跟表面上看起来的很不一样,包括我自己,也是最近才有点变化。
他说着捏了一下莲娜的大腿。
我就不明白你对这种人怎么这么有耐心,莲娜感叹道。
我可没打算说双关语啊。
确实挺不容易的。
我也只是跟你说,我其实也受不了他们。
还好,这种人只是极少数。
我的专业就是照顾病人。
对我来说,编造症状跟装病差不多。
如果我想做心理医生,早就学心理学了。
过会儿到了他家,我是在车里等你还是跟你进去?随便你啦,克雷格说。
我也不知道要多长时间。
有时候她会折腾我一个小时。
我觉得你还是跟我进去好。
一个人坐在车里多没意思啊。
进去看看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也不错。
跟普通人的生活可太不一样了。
斯坦霍普家住在马萨诸塞州布莱顿的富人区,靠近栗子山乡村俱乐部,周围林木环抱,三层佐治亚风格的红砖小楼颇为壮观。
顺着院里的环形车道,克雷格将车一直停到楼门口。
这条路他太熟悉了。
他们踏上台阶时乔丹已经开了门。
克雷格拎着黑色急诊箱,莲娜拿着便携式心电图仪。
她在楼上卧室里,乔丹迅速地说。
他个子很高,不苟言笑,穿一件深绿色天鹅绒的吸烟服。
他看到克雷格和莲娜的正装可能有点吃惊,可没说什么。
转身进屋之前,他拿出一个小塑料瓶子放在克雷格手里。
瓶子里装的是早晨克雷格给佩欣斯的抗抑郁剂左洛复样品。
克雷格一眼看出六颗药少了一颗。
很显然她没有遵守医嘱,提前服药了。
他把瓶子装进口袋,跟着乔丹进了屋。
你介意我秘书也跟来吗?克雷格问道。
她也许可以帮上忙。
莲娜好几次在办公室表示她愿意帮忙。
她的主动和执着给克雷格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时候他还没想到要她做社交场合的女伴。
他同时注意到莲娜在查尔斯镇邦克山社区大学的夜校进修,想最终拿一个医疗技师或者护士的文凭。
这些更增加了克雷格对她的好感。
没关系,乔丹头也没回地说。
他招招手,示意他们跟上。
他已经开始爬通往正门上方帕拉迪奥窗的主楼梯了。
各用各的卧室呢,莲娜一边跟着乔丹往楼上走,一边小声跟克雷格说。
这算什么夫妻啊。
我以为只有在老电影里人们才分开睡呢。
克雷格没说话。
他们迅速穿过一条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进入女主人的卧室。
这里到处都用蓝色丝绸装饰。
佩欣斯眼皮耷拉着,躺在一张巨大的床上,用靠枕支撑着勉强坐起来。
一个穿法式女佣制服的仆人直起腰来。
此前她正拿着一块湿布敷佩欣斯的前额。
克雷格只看了佩欣斯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就冲过去摸脉搏,黑色急诊箱扔在床上。
他随即打开急诊箱,拿出血压计和听诊器。
他一边将量血压的箍带缠在佩欣斯的右臂上,一边冲乔丹大吼道:快叫救护车!乔丹只微微扬了一下眉毛,表示他听到了。
然后他走到床头柜前,拿起电话拨911,同时挥了挥手,示意那个仆人可以走了。
上帝啊!克雷格一边解血压带,一边小声嘀咕。
他把佩欣斯身后的靠枕一抽,她就像布娃娃一样向后倒去。
他一把掀开被子,撩起她的长睡衣,用听诊器听了听她的胸部,然后示意莲娜把心电图仪给他。
乔丹正在和911的接线员说话。
克雷格摸索着解开心电图仪的导线,并迅速在探头上涂上一点导电膏。
她没事儿吧?莲娜小声问。
天知道,克雷格回答。
她这是发绀,上帝啊。
发绀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她血液里含氧量不足。
不知道是因为供血不足,还是呼吸不畅,可能两种情况都有。
克雷格看着心电图仪,看着它缓缓吐出测试纸带,上面是间隔很大的一些墨点。
他把纸带扯下来,认真看了一下,放进上衣口袋,然后把心电图仪的探头从佩欣斯四肢上取下来。
乔丹挂上电话。
救护车马上到。
克雷格微微点了点头,迅速从箱里翻出一个氧气袋。
他将面罩蒙在佩欣斯的口鼻上,然后挤压袋子。
她的胸部开始起伏,表明呼吸顺畅了。
你能照着做吗?克雷格一边给佩欣斯输氧,一边问莲娜。
应该可以吧,莲娜有点犹豫。
她从克雷格和床间的缝隙挤进去,接过氧气袋,开始挤压。
克雷格教她如何防止漏气,并叮嘱她要保持佩欣斯头部后仰。
然后他检查了佩欣斯的瞳孔,发现瞳孔已经放大,而且没有反应了。
这可不是好现象。
他又用听诊器检查了一下佩欣斯的呼吸音,正常,输氧开始起作用了。
克雷格又从急诊箱里取出化验套盒,想测一下跟心脏病有关的生理指标。
他打开盒子,拿出其中一个塑料装置。
他用一根小的肝素化注射器从主静脉抽了一点血,摇匀,滴六滴到化验区,然后迎着亮光开始观察。
阳性,说完,他开始把所有的东西往急诊箱里装。
阳性是什么意思?乔丹问。
肌红蛋白和肌钙蛋白化验呈阳性,克雷格说。
也就是说,可以证实她突发心脏病。
他又用听诊器听了听佩欣斯的呼吸音,确定莲娜输氧方式正确,佩欣斯呼吸顺畅。
你一开始的想法是对的,乔丹评论道。
也不是,克雷格说。
不得不承认,她现在状态很不好。
我在电话上想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乔丹显得有点不自然。
不过当时,我应该多强调一下心脏。
她比你当时描述的状态要差,克雷格一边说,一边拿出肾上腺素、阿托品以及一小瓶静脉滴注液。
你什么意思?我当时很明确地说她的状态越来越差。
你当时说她呼吸有一点困难。
可我们赶到这里的时候,她基本上已经不能自主呼吸了。
这点你应该跟我说清楚。
你还说她脸色发青,实际上已经全面发绀了。
克雷格开始很熟练地进行静脉滴注。
他将针头用胶布固定好,然后往瓶里注射肾上腺素和阿托品。
他拿出一个准备好的S形钩子,将静脉滴注瓶挂在灯罩上。
大夫,我已经尽我所能向你描述她的症状了。
我知道,克雷格一边说,一边举起手来表示和解。
不好意思,我不是想责备你。
我只是很担心你太太。
现在我们能做的是尽快把她送到医院。
她需要输氧,上心脏起搏器。
而且我可以确定她酸中毒,需要急救。
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乔丹下楼迎接急救人员并把他们领到楼上佩欣斯的卧室。
她能挺过来吗?莲娜一边不停地挤压氧气袋一边问。
看起来她脸色没有刚才那么差了。
那是氧气袋起到作用了,克雷格答道。
可是情况仍不容乐观,她的瞳孔还是很大,而且身体软软的。
如果能把她送到纽顿纪念医院,输血,戴上呼吸机和起搏器,情况可能会好一点。
你愿意开我的车去吗?我想跟在救护车上,万一她心脏骤停也好及时处理。
如果需要做人工呼吸,我可以负责心脏按摩。
急救人员效率很高。
一男一女,显然合作过相当长时间了,配合十分默契。
他们熟练地将佩欣斯抬上担架,抬下楼,放进救护车。
到斯坦霍普家仅几分钟,他们就开始往医院开了。
他们意识到情况紧急,因此开了警笛,并由女士开车。
男士在路上预先联系纽顿纪念医院,让他们做好相应的准备。
到医院的时候,佩欣斯还有心跳,但是很微弱。
医院通知了一个克雷格熟悉的心脏科大夫在救护车出入口迎接他们。
佩欣斯被迅速推进了急救室,一群医护人员对她进行抢救。
克雷格将他所了解的情况都告诉了心脏科医生,包括生理指标化验结果证实她突发心肌梗死或者心脏病发作。
正如克雷格所预料的那样,佩欣斯先是上了百分之百纯氧呼吸机,接着又开通体外心脏起搏器。
不幸的是,很快就证实在她身上出现无脉搏电活动症状,也就是说,心电图显示起搏器工作正常,但心脏无反应,测不到心跳。
一名住院医生爬上手术台开始心脏按摩。
血压开始回升,血液含氧量也开始好转,但血液酸度值基本上是这名心脏科医生见过的最大值。
克雷格和心脏科医生互相看了一眼。
他俩都有多年的经验,知道对于住院病人来说,无脉搏电活动即使发现得早,抢救结果也不太明朗。
佩欣斯的情况更糟,因为她是救护车送来的急救病人。
几个小时过去了,所有的方法都试过了,心脏科医生把克雷格叫到一边。
克雷格还穿着那套正装,领结都没解,右臂上方有喷射状血迹,燕尾服外套挂在墙边一根输液杆上。
她可能有大面积心肌缺损,心脏科医生说。
不然没法解释心脏导电异常和无脉搏电活动。
要是早一点对她进行急救,情况可能不会这么糟糕。
根据你描述的前后经过来看,我觉得开始心肌梗死可能不太严重,后来恶化了。
克雷格点了点头。
他回头看了看急救人员,他们还围着佩欣斯瘦小的身体实施人工呼吸术。
颇有讽刺意味的是,经过输氧和按摩心脏,她的脸色几乎已经恢复正常。
不幸的是,大家都知道已经回天乏术了。
她有心血管病史吗?几个月前给她做过压力测试,结果有点可疑,克雷格说。
指标显示她心脏可能有点小问题,但是她拒绝做进一步检查。
那她是咎由自取了,心脏科医生说。
不幸的是,她的瞳孔一直很大,说明脑部缺氧。
既然是这样,你想怎么办?现在由你决定。
克雷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吐出来,表明他也很沮丧。
停止抢救吧。
我完全同意,心脏科医生说。
她捏了捏克雷格的肩膀表示安慰,然后走到急救台前,告诉急救人员不用再抢救了。
克雷格拿了燕尾服,走到急诊室护士站,签死亡证明,并写明死因是心肌梗死引起的心脏骤停。
他随后走到急诊室外面的等待区。
莲娜跟病人、伤员和家属坐在一起。
她还穿着晚礼服,在克雷格看来,她就像砂砾中的金锭。
她一直看着他走近。
他能看出来她在研究他的表情。
没救过来?她问。
克雷格摇摇头。
他扫视了一下等待区。
乔丹·斯坦霍普呢?他一个小时前就走了。
真的?为什么?他怎么说的?他说还是呆在家里好,这样可以等你的电话。
他说医院让他觉得沮丧。
克雷格冷笑了一声。
倒是符合他的一贯风格啊。
我一直觉得他跟太太在一起就是耗着。
这人冷冰冰的,有点怪。
莲娜把杂志扔到一边,跟克雷格一起出了门。
夜深了。
他本想跟莲娜说点关于生死的哲理,想想还是算了。
他觉得她理解不了,而自己其实也说不明白。
两人就这么谁也不说话,一直走到车跟前。
要不要我来开车?莲娜问。
克雷格摇摇头,开了车门让莲娜进去,然后绕到另一边开门进了驾驶室,却没有立刻发动引擎。
显然赶不上音乐会了,他看着挡风玻璃外的夜色,幽幽地说。
是啊,莲娜说。
已经10点多了。
下面怎么安排?克雷格没主意了。
他知道应该给乔丹·斯坦霍普打个电话,尽管他不想这么做。
做医生最难的就是病人没抢救过来吧,莲娜说。
有时候,跟活着的人打交道更难,克雷格回答。
他没有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纽约州,纽约市晚7:10杰克·斯坦普敦大夫在州法医总署五楼窄小的办公室里已经坐了很长时间了。
跟他一个办公室的谢·马克格文大夫四个小时前就扔下他,一个人去市中心的豪华健身中心锻炼了。
跟往常一样,他想拉杰克一起去上塑身课,于是照例描述性感的女会员如何穿着贴身的练功服,让人不需要运用想象力就可一览无余。
杰克照例推辞说凡是体育运动,自己宁可做参与者而不是旁观者。
这套托词不知用过多少遍了,每次谢还是会笑话他,杰克也没办法。
5点钟,杰克的同事兼灵魂伴侣劳丽·蒙哥马利探头进来说她要先回家洗澡换衣服。
晚上杰克在他俩最喜欢的艾黎奥餐厅订了位子。
每逢有纪念意义的日子,他俩都会在这家餐厅共进晚餐。
她提议他也跟她回家整理一下,杰克推辞说手头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约定8点钟在餐厅碰面。
跟谢不一样,劳丽并没有尝试改变他的想法。
在她看来,杰克工作日晚上的生活太单调了,难得今天有点变化,她还求之不得呢。
杰克通常晚上都是先骑山地车回家,在纽约街头骑车简直是玩命;然后在社区篮球场上跟周围的朋友一起长跑,跑到筋疲力尽;大约9点钟在哥伦比亚大街上某个餐馆简单吃一份色拉,然后回家一言不发,倒头就睡。
杰克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手头有一堆事情要处理。
过去这一个小时,他在办公室里东张西望,到处找事儿做,不让自己闲下来。
其实今天他进办公室之前,已经把分配给他的尸检都做完了。
整整一下午,他逼着自己一刻不停地干活儿,为的就是不让自己想晚上的秘密计划,不然他会更焦虑。
过去14年,他不是忙工作,就是忙锻炼,这已经成了他的镇静剂和安慰剂,他停不下来。
遗憾的是,今天这种忙碌好像不起作用,而且似乎也实在没什么事儿可干了。
他开始走神,想一些不该想的事儿,以至于开始考虑今晚的计划是不是合适,这让他很痛苦。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来了。
他看了看表,离今晚执行计划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他觉得心跳加速。
这时候来电话不是什么好兆头。
因为劳丽不会这时候来电话,那么无论谁来电话,很有可能今晚的计划就要泡汤。
杰克把手机从腰带上取下来,看了看显示屏。
正如他担心的那样,电话是艾伦·埃森博格打来的。
有时候鉴定科的值班警员遇到棘手的案子,需要专业医生帮忙,因此法医总署聘请了几位艾伦这样的病理科住院医生兼职处理些常规问题。
如果问题严重到病理科住院医生都处理不了,就需要联系当班法医官。
今晚杰克当班。
对不起,斯坦普敦大夫,可我不得不给你打电话,艾伦说。
他的声音有点刺耳,让人烦躁。
出什么事儿了?是一起自杀案。
噢,问题出在哪儿?你们都处理不了?杰克跟艾伦不熟,但他认识鉴定科晚班调查员史蒂夫·马里奥特,他应该很有经验。
主要是这个案子影响太大了。
死者是伊朗外交官的太太或者女朋友。
他对在场的人大喊大叫,扬言要打电话给伊朗大使。
马里奥特先生打电话让我去帮忙,可我觉得我处理不了。
杰克没说话。
看来是逃不过去了,他必须出现在场。
杰克对法医官这个职业最痛恨的部分,就是有的案子不可避免地要牵扯到政治。
现在他不知道去勘查现场之后,8点钟还能不能赶到餐馆跟劳丽吃饭,这使他更焦虑了。
你还在吗,斯坦普敦大夫?哪敢走啊,杰克回道。
我还以为电话断了呢,艾伦说。
嗯,案发地点是57街联合国大厦54J房间。
尸体有人动过吗?杰克穿上棕色灯芯绒上衣,下意识地拍了拍右边口袋里的方形物体。
我和调查员都没动过。
警察动过吗?杰克穿过大厅,往电梯走去。
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
应该没有吧,我没问。
她丈夫,或者说男朋友动过吗?这你得问警察了。
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就在我身边,他想跟你通话,可以吗?让他接电话!嘿,伙计!声音真大,杰克不得不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一点。
你小子赶紧过来!这么沙哑的声音,杰克一听就知道是他十年的好朋友,纽约警署重案组警员路·索丹诺。
他俩认识的时间跟杰克认识劳丽的时间差不多长。
事实上,是劳丽介绍他俩认识的。
我早该算到这事儿跟你小子有关!杰克抱怨说。
你忘了我们8点钟在艾黎奥订了位子吗?哎,这案子又不是我安排的。
我怎么知道这时候会出事儿。
自杀你跑去干什么?重案组觉得不是自杀吗?见鬼,谁说不是了。
就是自杀啊,贴着右太阳穴开的枪。
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我们亲爱的组长认为此案关系重大,后果严重,特别请我来的。
你到底来不来啊?我正往那儿赶呢。
尸体有人动过吗?我们的人没动过。
你旁边谁在嚷嚷呢?就是那个外交官老公或者男朋友。
这点我们还没调查清楚呢。
这小子个头儿不高,脾气倒不小。
我倒是喜欢那种安安静静,自己忧伤的类型。
我们一到这里,他就对我们大喊大叫,指手画脚的,以为自己是拿破仑呢。
他想怎么样?杰克问。
他想让我们把他太太或者女友的尸体盖起来,别老这么光着。
可我们坚持说你们法医组没检查完现场不能动,他就暴跳如雷了。
等等!杰克说。
你的意思是说死者是裸体的?是啊,一丝不挂。
不仅如此,她连一点阴毛都没有。
全身上下刮得比台球还干净,真是……路!杰克打断了他。
这肯定不是自杀!你说什么?路半信半疑地说。
你连现场都没看过,怎么知道是他杀?我马上就去看现场。
但我可以肯定不是自杀。
现场有遗书吗?算有吧,可写的是波斯语,所以我也不知道内容。
那个外交官说是遗书。
告诉你不是自杀,路,杰克重复道。
电梯到了。
他走进去,但是没关电梯门。
他不想因为没信号跟路断了通话。
我跟你赌五美元。
我从来没听说过一位女士自杀的时候是裸体的。
道理上说不通。
你开玩笑吧!我不开玩笑。
女士就算是自杀,也不希望别人发现自己的尸体一丝不挂。
你们最好从现在开始当他杀案处理,让鉴定科的人快去现场。
那个发脾气的外交官丈夫,或者不管他跟死者是什么关系啦,应该是你们的第一嫌疑人。
别让他回伊朗使团,不然就再也逮不着他了。
杰克挂了手机,电梯门关上了。
他希望今晚的计划被打乱别再有什么深层的涵义。
尽管他很讨厌这种感觉,但他内心隐约觉得死亡总是尾随着他最爱的人,觉得他们的死跟自己有关。
他看了看表,7点20分了。
妈的!他大骂道,一边绝望地用手掌拍了几下电梯门。
这事儿他也许真的应该重新考虑。
杰克迅速走进停尸房放无名棺材的地方,取出山地车,开锁,戴头盔,把车推到30街的出入口。
在殡葬车的空当里,他骑上车,上了大路,并在街角右转到第一大街。
一骑上车,杰克的焦虑就消失了。
他站在脚踏上,尽全力蹬车,车像箭一样冲出去,并很快加速。
上下班高峰已经过去了,路上的车不太多,小汽车、出租车、公交车和卡车速度都挺快。
杰克并不想跟它们比速度,但也差不多。
等到了他想要的骑行速度,他坐了下来并把车调高了一个挡。
他每天都骑车、打篮球,因此身体很好。
这个夜晚太美妙了,城市上空似乎弥漫着一层金色的光晕。
摩天大楼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色调也一分一秒地渐渐变暗。
杰克骑车呼啸而过,右边是纽约大学医学中心,往北一点,就是联合国大厦。
杰克提前上了左转道,拐上47街单行道,一直往东走。
联合国大厦几乎就在第一大街街口。
全大理石玻璃结构,60几层平地而起,在夜幕下颇为壮观。
从入口处延伸到大街的雨篷前停了几辆纽约警车,警灯还在闪。
来来往往的纽约人,对此视而不见。
一辆旧的雪佛莱马里布并排停在一辆警车旁。
杰克认出这车是路的。
马里布车前面还停着一辆卫生和人类服务部的殡葬车。
杰克把车锁在禁停标志牌的柱子上,他的焦虑感又回来了。
这次骑车时间太短,不足以产生持久的效果。
7点半了。
他冲穿制服的看门人亮了一下法医官的证件,随即被带到54楼。
54J房间里已经安静了不少。
杰克进屋的时候,路·索丹诺、艾伦·埃森博格、史蒂夫·马里奥特,还有其他几个穿制服的警员正坐在客厅里,看起来像在诊所候诊一样。
怎么了?杰克问。
一片沉默。
没人说话。
我们在等你和鉴定科的人,路边说边站起来。
其他人也站了起来。
路一贯的形象都是邋里邋遢的,有点衣冠不整,今天倒是穿了一件熨过的衬衫,扣子一直扣到颈部,打了一条不太张扬的新领带,穿着一件颇有品位但不太合身的爱尔兰花格运动夹克。
他这么大块头,这夹克确实太小了。
路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员,在重案组干了六年,然后调到谋杀刑侦组又干了十多年,很老道。
打扮得挺漂亮啊,杰克评论道。
就连路贴着头皮的新发型看起来也好像是刚修过的,著名的胡茬也不见了。
能想到的我都收拾过了,路边说边抬起胳膊,像是要卖弄一下肱二头肌来加强语气。
你请客呀,总要隆重点吧,所以我溜回家准备了一下。
对了,你到底为什么请客啊?那个外交官呢?杰克问,装作没有听到路的问话。
他看了一眼厨房,还有另一间当作餐厅的屋子。
除了客厅,其他地方都没人。
他早溜了,路说。
我刚跟你通完电话,他就摔门而出,威胁说谁拦着他要谁好看。
你不该放他走啊,杰克说。
我有什么办法?路抱怨道。
我手里又没有拘捕令。
你就不能借口留他问话,等我到了再说吗?你给我听着,组长让我来是想大事化小的,不是来惹事儿的。
现在扣留那个外交官,那麻烦可就大了。
行了!杰克说。
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先看看尸体吧。
路指了指卧室,门开着。
查出死者的身份了吗?杰克问。
还没有。
大厦管理员说她刚来这儿不到一个月,而且基本不会说英语。
检查尸体前,杰克先熟悉了一下现场。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膻味。
内装修显然由设计师精心设计过。
墙和地毯都是黑色的;屋顶装着镜子;窗帘、散落的小摆设、家具,甚至床上用品都是白色的。
正如路所说的那样,尸体一丝不挂,仰卧在床上,脚垂在床左边。
尽管死者生前肤色黝黑,但现在在床单的映衬下,除了脸上的淤青和一只黑眼圈,其他地方肤色发灰。
她双臂摊开,手掌朝上,右手松松地握着一支自动手枪,食指还扣在扳机上。
她的头微微转向左边,眼睛睁着。
右太阳穴上有一个子弹入口。
头后面白床单上有一大摊血迹。
死者左边稍远些的地方有鲜血和脑浆飞溅的痕迹。
这些人对女人下手可够狠的啊,杰克说。
我也听说过,路说。
这淤青和黑眼圈不是子弹造成的吧?我表示怀疑,杰克说。
他转过身去,对史蒂夫和艾伦说,该拍的照片拍了吗?拍了,站在门边的史蒂夫·马里奥特大声说。
杰克戴上一副乳胶手套,小心翼翼地拨开女人深色、几乎是黑色的头发,检查子弹入口。
伤口周围有很明显的星状纹,表明开枪时枪口与死者的皮肤有接触。
杰克小心地将女人的脑袋拨向侧面,检查子弹出口。
出口位于左耳下方。
他直起腰。
嗯,有新证据,他说。
能证明什么?路问。
证明不是自杀,杰克说。
子弹是从上往下走的。
人自杀的时候不会这么开枪的。
杰克将右手摆成枪的形状,将食指尖作为想象中的枪口,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他的手指与地板是平行的。
自杀时,子弹的轨迹应该基本与地面平行,或者可能稍稍往上走,从来不会往下走。
这是一起伪装成自杀的他杀案。
多谢啊,路嘟囔着。
你从裸体判断她不是自杀。
我还一直希望能证明你想错了呢。
对不起,杰克说。
能判断出她死了多久吗?现在还不能,不过我敢说时间不长。
有人听见枪响吗?这样更准确些。
很遗憾,没有,路说。
副队长!一个穿制服的警员在门口喊道。
鉴定科的人来了。
让那帮人到这边来,路头也没回地说。
然后他问杰克:你这边行了吗?行了。
明天早晨应该有更多信息,尸检我亲自来做。
如果是这样,明天尸检我也去。
干警察这么多年,路很清楚通过尸检能从死者身上找到很多有用的信息。
也好,杰克边脱橡胶手套边说。
那我先走了。
他看了看表。
还没迟到,可也差不多了。
已经7点52分了。
8分钟可到不了餐馆。
他看了看路。
床头边,离尸体几英尺的地方,路正弯腰检查床单上的一道裂缝。
发现什么了?你觉得呢?子弹是不是从这里射入床垫的?杰克凑过去检查那条大约一厘米长的线状裂缝。
他点点头。
我想也是的。
这边缘还有一点点血迹。
鉴定科的人带着设备进来了。
路直起腰,告诉他们从裂缝处着手找弹片,技师保证一定会尽力去找。
你有可能马上离开这里吗?杰克问。
路耸了耸肩。
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啊。
反正外交官已经溜了,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
我开车送你吧。
我骑车来的,杰克说。
那又怎么样?放我车里好了。
这样你还快一点。
而且,也比你骑车安全。
我简直不敢相信劳丽还允许你这么骑着车子在城里到处跑。
你们做尸检的,不是经常看见那些送信的给车压扁了送到停尸房吗?我很小心的,杰克说。
你小心个屁,路回道。
我不止一次看见你骑着车在城里横冲直撞。
杰克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办。
骑车能让他镇定下来,而且路的雪佛莱里烟味太大,他根本受不了;不过他得承认,要是路开车,车速会快得多,时间不等人啊。
那好吧,他很不情愿地说。
苍天啊,好不容易成熟一回啊,路说。
他拿出车钥匙扔给杰克。
你先把车放到我车里,我跟弟兄们说几句话,不然他们不知道怎么办。
十分钟之后,路沿着公园大道往北开,说这是去市中心最快的一条路。
杰克的自行车前后轮都下了,躺在汽车后座上。
杰克坚持将四个车窗全部打开,这样车里虽然风大,但气味好多了,尽管烟灰缸都要漫出来了。
你看上去有点紧张,路一边说,一边从高架桥上绕过中央火车站。
我担心会迟到。
最坏的打算,我们会迟到15分钟。
在我看来,这根本不算迟到。
杰克从副驾驶座的车窗望出去。
路说得对。
迟到15分钟不算过分,可他还是很着急。
到底为什么请客?你一直不肯说。
非得有事才能请客吗?杰克回答。
不说拉倒,路边说边往杰克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他朋友今晚有点反常,不过路不想深究。
肯定有事儿,但是他不打算逼问。
他们停在离餐馆入口只有几步远的禁停拖车区。
路把警车卡扔在仪表板上。
你觉得这样安全吗?杰克问。
我可不想我的自行车跟你的车一起被拖走。
他们不敢拖我的车!路很肯定地说。
两人走进餐馆,里头闹哄哄的,几乎客满,特别是靠近前门的吧台周围。
看来大家都从汉普顿回来了,路解释说。
吧台周围人声鼎沸,要想交谈必须得喊,不然根本听不见。
杰克点点头,不停地跟前面的人说抱歉,才勉强侧身挤到餐馆中间,周围的人被他挤得都快拿不稳手里的饮料了。
他想找女老板帮忙。
他记得她是个声音轻柔、婀娜多姿的女人,脸上总是挂着和善的笑容。
这时他感觉有人不停地拍他的肩膀。
他一回头,发现自己正看到劳丽蓝绿色的大眼睛。
杰克发现她回去绝不只是洗澡换衣服这么简单。
她浓密的褐色长发放下来了,不再是工作日拘谨的法式长辫,而是像瀑布一样垂到肩头。
她穿了一套自己最喜欢的衣服:白色高领维多利亚式褶边衬衫,罩一件蜜褐色天鹅绒夹克。
在餐馆昏暗的灯光映衬下,她的皮肤发出一种温润的光,像是身体里亮着一盏灯。
杰克觉得她真是美极了,不过好像有点不对。
他印象中的劳丽总是一副温暖、快乐的表情,可今天她看起来更像琥珀和冰。
劳丽很少掩饰自己的真实感情。
杰克知道出问题了。
他解释说自己迟到是因为临时被叫去处理一个案子,路也在现场。
说着他从身后把路拽出来,加入他们的谈话。
路和劳丽热情地互贴了几下脸颊。
接着劳丽也从自己身后拽出沃伦·威尔逊和他的女友娜塔莉·亚当斯。
沃伦是黑人,浑身上下都是肌肉,颇有威慑力。
他和杰克几乎每天晚上都打篮球,也因此成了好朋友。
大家都见过面了,杰克说他要去找女老板问问怎么还没有空桌。
他一路往接待台挤,觉得劳丽紧跟在他身后。
杰克在接待台前停住了。
这里有一个缓冲区,将安静的就餐人群与喧闹的吧台区隔开。
杰克发现女老板正在接待一桌宾客。
他回头面对劳丽,想看看自己为迟到道歉之后她的表情有没有变化。
你其实没迟到,劳丽说,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尽管这话本身没有责备的意思,可语气还是有点不满。
我们才到几分钟,你和路就来了。
其实还是挺巧的。
杰克看着劳丽的脸。
下巴绷着,嘴唇紧闭,她显然还没有消气。
可他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你有点反常,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吗?我以为是两人烛光晚餐呢,劳丽说。
现在她的语气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哀怨。
谁知道你请了一堆人。
沃伦、娜塔莉,加上路,不能算多吧,杰克回答。
是我们最好的朋友啊。
那,你可以告诉我,也应该告诉我啊,劳丽说道。
就这么一下,她又开始生气了。
看来今晚吃饭对你来说没什么。
算我想多了吧。
杰克把目光移开,想控制自己的情绪。
为了今晚的计划,他紧张犹豫了很长时间,任何一点负面的反应,即使是合理的反应,对他来说也是猝不及防。
显然,他虽然小心翼翼,但还是无意中伤害了劳丽。
她想两个人共进晚餐,而他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别冲我翻白眼!劳丽气呼呼地说。
对于今晚的安排,你有什么想法,可以事先跟我商量。
你知道我从来都不反对你跟沃伦和路出去玩。
杰克把目光转向另一边,咬自己的舌头,控制自己以免发火。
他知道自己一旦回嘴,这个晚上就彻底毁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做好碰钉子的准备,然后看着劳丽的眼睛。
对不起,他鼓起勇气,尽可能显得真诚。
我不知道你对今晚变成宴会这么在意。
我确实应该早点跟你说明的。
说老实话,我请他们来,是为了给我壮胆的。
劳丽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显然是被搞糊涂了。
壮胆?我听不明白。
现在确实很难解释清楚,杰克说。
你能让我稍微缓一缓吗,半个小时可以吗?应该可以吧,劳丽仍然很困惑。
我还是不懂你所说的壮胆是什么意思。
不过我接受你的道歉。
谢谢,杰克说。
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回头看着餐馆深处。
老板人呢?我们的桌子怎么还没安排好?又过了20分钟,他们才在餐厅后部一张桌子上安顿下来。
劳丽好像早已经忘记了先前的不快,开心地和朋友聊天,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不过杰克觉得她一直在躲着他。
她挨着杰克坐在右边,因此他只能看到她侧面。
这时,那个以前一直为他俩服务的小胡子服务生来到了他们这桌前,这让杰克和劳丽很高兴。
他俩在这里大部分晚餐都让人高兴,虽然有时候也有点不愉快,但每次都很难忘。
最后一次在这里吃晚餐是一年前,就闹得很不愉快,几乎是两人关系的最低点。
两人同居过一段时间,那时刚好分开了一个月。
劳丽晚餐的时候告诉杰克她怀孕了,杰克居然想都没想,开口就问她父亲是谁。
虽然此后杰克和劳丽重修旧好,但是劳丽因为宫外孕不得不实行紧急手术以终止妊娠,不然就会有生命危险。
服务生开始演奏长笛,看起来好像很随意,实际上是杰克安排好的。
他随即开了一瓶香槟。
木塞冲开瓶口的时候,在座的几个人都欢呼起来。
服务生迅速给每个人斟满一杯。
嘿,伙计们,沃伦举起酒杯说,为友谊干杯。
所有人都照着做了,除了杰克,他举起手,手里是空的。
如果大家不介意,我想先说两句。
大家可能都在猜我今晚为什么要请客,特别是劳丽。
实际上我是需要大家给我壮胆。
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了,一直没勇气开口。
所以,我敬大家,为了一个自私的理由。
杰克将手伸到夹克口袋里,费了点周折,终于拿出一只小小的方盒子。
盒子外面包着蛋青色的彩纸,打着银色的蝴蝶结。
他把盒子放在劳丽的面前,举起酒杯。
请大家为我和劳丽干杯。
好!路很兴奋。
他热切地说,为你们干杯。
他举起酒杯。
其他人也跟他学,除了劳丽。
为你们干杯,沃伦重复道。
来啊,快!娜塔莉说。
每人都喝了一口,除了劳丽。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那只盒子。
她觉得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始终不敢相信。
她拼命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让自己失态。
这酒你不打算喝?杰克问她。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跟杰克预料的反应大相径庭,他不由得担心起来。
他突然不知道如果劳丽拒绝,他应该怎么办。
劳丽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目光从盒子上移开,重新看着杰克。
她觉得自己知道盒子里装着什么,可又不敢承认。
她已经错过太多次了。
虽然她很爱杰克,可她知道他每天背着沉重的心事,活得有多么艰难。
毫无疑问,在他们认识之前,他受过很重的伤。
她也不止一次告诉自己他有可能永远都走不出那个阴影。
快点!路催促道。
怎么啦?快打开啊。
是啊,劳丽,快打开吧,沃伦也催促道。
应该现在打开吗?劳丽问。
她仍然盯着杰克的眼睛。
一般是当场打开的,杰克说。
当然,一切看你,你也可以等几年再打开。
我不想给你任何压力。
劳丽笑了。
有时候,她觉得杰克尖刻起来也挺幽默的。
她颤抖着双手,先是拆掉蝴蝶结,然后打开包装纸。
除了杰克,所有人都凑过去看。
里面是一只黑色压纹天鹅绒的盒子。
她非常害怕杰克精心设计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颤抖着将盒子一下子扒开。
盒子里躺着一枚亮闪闪的蒂凡内单钻戒,那种光芒像是从心底发出来的。
她把盒子转了转,让大家都能看到。
自己则闭紧双眼不让眼泪流出来。
她痛恨自己有时候控制不住感情,可现在她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
她和杰克差不多约会了十年,断断续续也同居了几年。
她一直想结婚,现在证实了杰克跟她想法一样。
路、沃伦和娜塔莉一阵欢呼。
想好了吗?杰克问劳丽。
劳丽拼命控制自己。
她用指关节抹掉两眼的泪水。
她抬头看着杰克,迅速决定假装不懂他说什么,看他怎么收拾残局。
杰克自己有时候不也是这样吗?这么多年了,她想听他亲口告诉她订婚戒指意味着什么。
想好什么?她问。
这是订婚戒指啊!杰克说完,难为情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是订婚戒指,劳丽回答。
可有什么含义吗?她很满足。
给杰克施加压力,有利于她自己控制情绪。
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样子,她嘴角甚至浮现出一丝微笑。
具体点,小子!路冲着杰克大吼。
该说就得说!杰克突然明白了劳丽的用意,他也微笑起来。
好吧,好吧!他示意路安静点。
劳丽,亲爱的,尽管过去我爱的人曾经遭遇不测,尽管我担心这样的不幸也会降临到你头上,可是你愿意嫁给我吗?这还差不多!路边说边再次举起酒杯。
我提议为杰克求婚干杯。
这次所有人都喝了。
想好了吗?杰克又问,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劳丽身上。
劳丽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我知道你内心的恐惧,也理解这恐惧的根源,可我就是没法认同。
不过,不管这种危险是真实的,还是你想象出来的,我都接受。
如果真有什么意外,那也完全是我的责任。
这点说清楚了,是的,我愿意嫁给你。
杰克和劳丽忸怩着互相吻了,还很不自然地拥抱了一下。
大家都欢呼起来。
然后劳丽从盒子里拿出戒指试戴,并伸出手仔细欣赏。
正合适。
太精致了!我有一天拿了你另外一枚戒指出去确定尺寸的,杰克坦白。
钻石倒不大,路说。
买的时候有没有配个放大镜?路趁杰克扔来的餐巾还没蒙住脸的时候及时接住了。
好朋友就要始终诚实啊。
路笑着把餐巾还给杰克。
我觉得这个尺寸正好啊,劳丽说。
我不喜欢太俗的珠宝。
那正好,路接着说。
没人会说这戒指俗的。
准备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呢?娜塔莉问。
杰克看着劳丽。
很显然,我们还没谈过这个问题。
不过这事儿我想让劳丽决定。
真的?劳丽问。
真的,杰克回答。
那我要跟我妈妈商量时间了。
以前她在很多场合提过,她想让我在河畔教堂举行婚礼。
我知道她自己当年想在那里结婚的,可这心愿一直没实现。
如果你没意见,我想让她决定婚礼的时间和地点。
我没意见,杰克说。
服务生呢?我想再来点香槟。
(一个月以后)马萨诸塞州,波士顿2005年10月9日下午4:45锻炼得太爽了。
克雷格·博曼先在器械室里做了半小时拉伸准备活动,然后参加了几场激烈的三对三篮球赛。
也许是运气好,跟他一组的其他两个人都很有天赋。
他们这组至少一小时没有输过球,最后实在是因为筋疲力尽才停赛。
打完球,克雷格又做了按摩,蒸了桑拿,然后才洗澡。
现在,克雷格站在洛城健身俱乐部男更衣室贵宾区的镜子前打量自己。
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来,他的状态从来没这么好过。
自从六个月前他加入俱乐部开始锻炼以来,他已经减了22磅,腰围也小了一英寸。
不过最明显的是,他双颊灰黄色的赘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健康的红晕。
为了让自己更时尚一点,他把黄中带红的头发稍稍留长了一点,并且到发廊设计了一下发型,一起往后梳,而不是他几十年一贯制的左偏分。
在他看来,自己变化得太彻底了,一年以前的他绝对认不出现在的自己来。
可以肯定,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沉闷、无聊的医生了。
现在克雷格每星期来俱乐部锻炼三次:星期一、星期三以及星期五。
这三天中,星期五是最好的。
人最少,而且眼前有一整个周末等着,让他觉得特别兴奋。
星期五他的诊所照例中午就关门,电话转接到手机上。
这样莲娜就可以跟他一起锻炼。
他办了健身副卡,作为给她,也是给自己的礼物。
几星期前,莲娜搬到灯塔山的公寓来跟他一起住。
她认为既然每晚都跟他在一起,再交一份萨默维尔的房租就太不合算了,就自作主张搬过来了。
一开始克雷格非常恼火,因为莲娜根本不跟他商量就搞成既成事实。
在他看来,自己刚开始享受自由,莲娜这样简直是胁迫。
可过了几天他也就想通了。
他已经忘了性爱可以这么美好。
而且,他安慰自己,如果将来有什么变化再分居也是很容易的。
出门前最后一步是穿上新的布里俄尼夹克。
他耸了好几次肩,让衣服更服帖,然后回头看镜子。
他转了几下头,从不同角度观赏自己,心里暗想要么不学美术了,改上表演课。
想到这个,他不禁微笑起来。
他知道这个主意大胆了一点,可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一切都这么顺利,他觉得自己正处在人生最得意的时刻。
穿戴整齐之后,他拿出手机查短信。
没有新信息。
下一步是回公寓,喝点酒休息一下,看一个小时最新的《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然后去美术博物馆看最新的展览,最后去后湾新开的时尚餐厅吃晚饭。
克雷格一边小声吹着口哨,一边从更衣室走到俱乐部大堂。
他左边是前台,右边顺着走廊过了电梯是吧台和简餐区。
过渡区响着轻柔的音乐。
尽管星期五下午健身区人不多,可吧台那边周末的好时光才刚刚开始,人也逐渐多起来。
克雷格看了看表。
他算得很准。
现在五点差一刻:刚好是他跟莲娜约好的时间。
虽然他们一起到俱乐部,也一起离开,可在俱乐部里面,他们分头行动。
莲娜最近热衷于台阶机、普拉提以及瑜伽,没有一样克雷格感兴趣的。
他扫了一眼休息区,证实莲娜还没从女更衣室出来。
克雷格一点都不惊讶。
除了守不住秘密,莲娜还不太守时。
他索性坐下来,看着俊男靓女来来往往,颇为满足。
同样的场合,六个月前他会觉得自己是个古怪的局外人。
现在,他觉得非常自然。
他刚坐稳,莲娜就从女更衣室走出来了。
正如几分钟前挑剔地审视自己一样,克雷格也在迅速打量莲娜。
锻炼对她也有好处。
不过,因为相对比较年轻,她从一开始就结实有形,面带红晕。
随着她一步步走近,他可以看出她是个迷人、骄傲但有点固执的年轻女人。
在克雷格看来,她主要的缺点就是马萨诸塞州里维尔地方的口音和句法。
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每个以er结尾的音,她都发得像个短促尖锐的a。
克雷格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是为了她好,于是提醒她注意这个问题,希望她能改正。
可她的反应却很激烈,恶毒地指责他是个常春藤盟校的精英分子。
克雷格也知趣地不提这事儿。
逐渐地,他的耳朵也慢慢适应了。
何况今晚夜色撩人,有点口音算什么。
锻炼得好吗?克雷格说着站了起来。
真爽,莲娜回答。
比以前都好。
克雷格皱了皱眉头。
她拉长音强调的是真而不是爽,以前说成了以强。
两人往电梯走去,他尽力控制自己,不去评论她的口音,装出一副留心听她说话的样子。
她一刻不停地说着自己的锻炼项目,还劝他也要参加普拉提和瑜伽。
而他却自顾自地想着今晚的安排,想着今天到目前为止都过得很好。
上午接待了12个病人,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
再也不用像以前在医院那样,从一个病房冲到另一个病房,疲于奔命了。
过去几个月,他和秘书兼接待员马琳根据病人的病情和个性,按病人的需要制定了一套就诊时间表。
对于遵守医嘱有见识的复诊病人,最快只要15分钟。
最难对付的病人则要一个半小时。
对于已经确诊,病情很严重的新病人,一般安排一小时。
健康点的新病人,45分钟到一个小时,视年龄和病情严重程度而定。
如果当天有突发事件,比如没预约的病人,或者克雷格有事要去医院,马琳会联系当天预约好的病人,如有可能,则另外安排合适的时间就诊。
这样就很少有人需要在克雷格的办公室候诊,他也很少因为赶不上进度而焦虑。
这种行医方式更加合理,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现在克雷格很喜欢上班。
这种行医方式是他梦寐以求的。
一切都接近完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和莲娜的关系无法保密。
谣言四起,莲娜的年轻和任性又火上浇油。
因此,克雷格不得不忍受马琳和护士达琳的暗中不满,也经常发现她们对莲娜怀恨在心,消极怠工。
你根本没在听我说话!莲娜怒气冲冲地说。
她凑过来瞪着克雷格。
电梯正开往地下车库,两人都对着电梯门。
我在听啊,克雷格说了个谎。
他微笑着,可莲娜的怒气并没有消。
电梯停在停车层,门开了。
莲娜怒气冲冲地走出去,跟几个人一起等服务生把自己的车开过来。
克雷格落后几步。
莲娜情绪波动相当大,这点克雷格很不喜欢。
不过只要他不在意,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要是几分钟前他在大厅里不注意,挑了她口音的毛病,事情就没有现在这么简单了。
上次,也是他唯一一次挑她口音的毛病,结果她两天都气极败坏。
克雷格将停车牌交给一个服务生。
红色保时捷,马上就来,博曼大夫,服务生边说边摸了一下帽檐,算是敬礼,然后小跑着去取车。
克雷格心里很高兴。
车库里数他的车最性感,这点很让他自豪。
这车和他以前开的沃尔沃旅行车简直是天壤之别。
克雷格猜周围等自己车的人看到他的车,肯定会觉得不一般。
显然服务生觉得这车不一般,才会每次都把他的车停在取车处标志牌底下。
如果刚才我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克雷格低声对莲娜说,也是因为我想到今晚要和你一起过:整个晚上。
他颇有深意地眨了眨眼。
莲娜挑起一只眉毛看着他,表明她的气只消了一半。
她需要克雷格时刻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克雷格听到近处传来保时捷引擎熟悉的轰鸣声,同时也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
让他奇怪的是,他名字中间那个梅,这人也念出来了。
很少有人知道他名字中间的缩写,更少有人知道这代表梅森,他母亲的娘家姓。
克雷格转过身,以为会看到一个病人,同事或者旧同学,却发现走过来一个陌生人。
来人是个英俊的黑人,动作敏捷,看起来很机灵,跟克雷格年纪差不多。
一时间,克雷格觉得他可能是下午三对三篮球赛的搭档,之所以喊他的名字,是想跟他一起回顾下午的辉煌战绩。
是克雷格·梅·博曼大夫吗?那人径直朝克雷格走过来,又问了一遍。
有事儿吗?克雷格点了点头,满腹狐疑。
他还在想来人是谁。
肯定不是一起打篮球的,也不是病人或者同学。
他试着回忆是不是在医院见过他,好像也没有。
那人把一只封了口的大信封放在克雷格手里。
克雷格看了一眼,信封上打着他的名字,包括中间那个梅。
还没等克雷格回答,那人就转过身,在电梯门还没有关上之前进了电梯。
就这么走了。
整个过程只用了几秒钟。
他给你的是什么?莲娜问。
我一点概念都没有,克雷格说。
他又看了看那只信封,第一次有种不祥的预感。
信封左上角写着:马萨诸塞州萨福克高等法院。
嗯,莲娜说,你不打开看看吗?说实话,我真不想打开,克雷格说,虽然他知道迟早是要打开的。
克雷格扫了一眼周围等车的人。
有几个人目睹了刚才的一幕,正好奇地看着他。
服务生把克雷格的保时捷开过来,下了车,扶着驾驶室门等他进去。
克雷格把大拇指伸进信封口,一下扯开了信封。
掏出信纸时,他觉得心跳加快了。
他手里拿着一沓卷边的纸,由钉书钉钉在一起。
到底是什么?莲娜关心地问。
克雷格脸上刚刚因为锻炼出现的红晕迅速消失了。
克雷格抬起头,直视莲娜的眼睛。
他眼里有种莲娜从没见过的紧张。
莲娜不知道这是因为困惑还是怀疑,但显然是非常震惊。
有一阵,克雷格像全身麻痹了一样,甚至不能呼吸。
喂?莲娜迟疑着说。
你还好吗?她伸出一只手,在克雷格大理石一样冰冷的脸前挥了挥。
这时旁边有人偷看了一眼,她突然意识到他们已经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
突然,克雷格的瞳孔缩小,脸上迅速恢复了血色,像从癫痫发作中苏醒过来似的。
他的手下意识地将文件揉成一团,直到理智战胜了冲动,才停下来。
是传票,克雷格小声说道,声音沙哑。
那个混蛋居然起诉我!他把揉成一团的文件展平,迅速翻看起来。
谁起诉你?斯坦霍普!乔丹·斯坦霍普!起诉你什么?治疗失当造成非正常死亡。
简直太无耻了!是因为佩欣斯·斯坦霍普吗?还能有谁?克雷格咬着牙,恶狠狠地说。
哎,别冲我来啊,莲娜说着,举起手,假装保护自己。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儿!太无耻了!克雷格又翻看了一遍手里的文件,生怕自己看错了似的。
莲娜看了看服务生。
另一个服务生已经为她拉开了乘客一侧的车门。
原先那个服务生还扶着驾驶室的门。
莲娜回头看着克雷格。
克雷格,你打算怎么办?她迫切地小声说道。
总不能一直站在这儿吧。
一直说成了一扎。
闭嘴!克雷格吼道。
他脆弱的神经再也经不起这种口音的折磨了。
莲娜发出一阵压抑的、故作悲伤的笑声,然后警告说:以后不许这么跟我说话!克雷格像是第二次醒了,意识到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他们。
他压低声音道歉,然后说:我想喝一杯。
行,莲娜表示同意,但依旧怒气冲冲。
在哪儿喝?在这儿喝还是回家喝?在这儿喝!克雷格气呼呼地说。
他转身向电梯走去。
莲娜知道服务生在看着,所以挤出一丝抱歉的笑容,还耸了耸肩,然后跟着克雷格走了。
好不容易跟上他,发现克雷格正在用指关节不停地敲电梯按钮。
镇定一点,她说。
她回头看了看等车的人。
大家迅速将目光移开,假装刚才并没有往这边看。
镇定一点,说得容易,克雷格气呼呼地回答。
又不是起诉你。
还在公开场合接传票,真丢人啊。
莲娜再也不说话了。
他们在一张高脚小桌边坐下,尽量远离享受周末的人群。
两人坐的低背吧台凳跟桌子的高度刚好相配。
克雷格一反常态,点了双份苏格兰威士忌。
他平时很少喝酒,因为担心随时会被叫回去工作。
莲娜点了一杯白葡萄酒。
他拿酒杯的手有点颤抖,莲娜看得出来他的思想又回到那件事上去了。
接到传票不过15分钟,他已经从最初的震惊、难以置信,转而愤怒,现在变成焦虑。
从没见你这么心烦过,莲娜说。
虽然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可她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她一向不擅长沉默,除非她为了某个目的,自己选择冷战。
我当然烦了,克雷格气呼呼地说。
他举起酒杯,手颤抖得厉害,以至于杯中的冰块不停地响。
好不容易到了嘴边,酒还泼出来了。
见鬼,他说着放下酒杯,想把溅到手上的酒甩掉,然后拿起餐巾擦嘴唇和下巴。
真没想到,乔丹·斯坦霍普这个杂种居然会来这手。
我在他那个没病装病,死缠人的老婆身上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啊。
我恨死这个女人了。
克雷格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好像不应该跟你说这些。
这些事,医生不应该跟外人说的。
我觉得你应该说出来。
你现在心情很糟,我知道。
问题是,佩欣斯·斯坦霍普快把我逼疯了。
她一遍一遍,津津有味地重复那些该死的肠蠕动。
不仅如此,还绘声绘色地描述她每天吐出来的黄绿色的黏痰。
居然还留着给我看。
真是有病啊。
她有本事把所有人都逼疯,包括乔丹,甚至包括她自己。
天哪。
莲娜点点头。
虽然她不太懂心理学,可也知道这时候应该让克雷格把想说的都说出来。
我都记不得有多少次,下班以后,甚至半夜,开车到他们那幢硕大的房子里去,握着她的手,听她抱怨。
可有用吗?她从来都不执行医嘱,包括戒烟。
无论我说什么,她都照抽不误。
是吗?莲娜问。
她再也憋不住了。
她一边抱怨咳痰,一边继续抽烟?你不记得了吗?她屋里一股烟味儿。
不太记得了,莲娜说着摇摇头。
当时我吓坏了,哪记得是什么味儿啊。
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天要抽好几包,就像过了今天没明天似的。
这还算好的。
我跟你说,她就是典型的不遵医嘱的病人,特别是服药方面。
她老是逼你开药,然后自己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
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遵医嘱?也许她喜欢生病吧。
这样总算有点事儿做。
长话短说,她对于我,对于她丈夫,甚至对于她自己,都是浪费时间。
她死了对所有人都好。
她根本不应该活着。
克雷格慢慢平静下来,这回喝酒没有泼出来。
我在办公室里跟她打过几次交道。
她确实挺难缠的。
莲娜安慰他说。
何止难缠,你也太轻描淡写了吧,克雷格嘟囔着。
这个贱货,仗着手里有点遗产,就要我握着她的手,听她那些令人作呕的抱怨。
我拼命念完四年大学,四年医学院,五年住院医生,执业医师考试,写了那么多论文,她却只要我握着她的手。
真的,握完15分钟,她要半小时;握了半小时,她要45分钟。
我只要一拒绝,她马上就不高兴,处处为难你。
也许她只是觉得孤独,莲娜说。
你到底向着谁?克雷格大声质问。
他重重地将酒杯放在桌上,冰块一阵乱响。
她就是欠揍。
啊哟,消消气嘛。
莲娜惊道。
她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你少来和稀泥,克雷格呵斥道。
我没心情跟你玩这个。
我只是想让你心平气和一点嘛。
你让我怎么心平气和啊?这可不是件小事儿。
我辛苦一辈子,想做个最好的医生。
我他妈的到现在都在努力。
就这结果?克雷格气呼呼地敲打着手里装着传票的信封。
你不是一直抱怨要交医疗事故保险金吗,现在不是能派上用场了吗?克雷格气极败坏地看着莲娜。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斯坦霍普这个混蛋要我‘出庭’,就是为了当众败坏我的名誉。
他要的就是审判这个过程。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输了。
我是受害者啊,没人帮得了我。
而且一旦上庭,你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就算我有理,也不一定能赢。
就算我这样全心全意为病人考虑,特别是佩欣斯·斯坦霍普,我为她出了多少次门诊啊。
而且陪审团都是些什么人?真是笑话。
档案管理员、水管工、退休教师,他们哪里知道像我这样的医生半夜起来握着疑病症患者的手,是什么滋味?基督耶稣啊!你不能跟他们说吗?作为你证词的一部分。
克雷格气极败坏地翻了翻眼睛。
有时候莲娜真能把他逼疯。
跟年轻没阅历的女人呆在一起,就有这点不好。
他凭什么说你治疗失当?莲娜问。
克雷格看着吧台边那些漂亮的男女,有说有笑,显然在享受周末的好时光。
两相对比,他感觉更糟了。
也许选择到酒吧来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他突然觉得,他根本不可能通过文化生活融入这个圈子。
医疗行业现存的问题,包括眼下这起治疗失当案,已经把他困死了,出不去了。
会有什么地方治疗失当呢?莲娜换了种问法。
克雷格绝望地说。
听着,亮眼睛!诉状上说得很含糊。
说我诊断治疗的技术不对,用心不足。
在同样情况下,一个称职、理智的医生会如何处理。
一堆废话。
简而言之,就是治疗结果不好,佩欣斯·斯坦霍普死了。
一个专打治疗失当官司的律师就会从这个结果开始发挥。
这帮人总能找到个把专门靠出庭作证混饭吃的混蛋医生出来说某个治疗步骤有问题。
亮眼睛!莲娜气呼呼地说。
别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跟我说话!好吧,我道歉,克雷格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
你也知道,我这会儿心情不好。
什么叫靠出庭作证混饭吃的医生?有的医生会受雇做所谓‘专家证人’。
辩护律师让他怎么说他就怎么说。
以前很难找到医生出庭指证同行,现在可不一样了。
有些没骨气的混蛋还以此为生。
真可怕。
还不止呢,克雷格说。
他沮丧地摇摇头。
这个混蛋乔丹·斯坦霍普居然好意思起诉我,真是虚伪透顶。
那天我拼命抢救他太太,他根本都没留在医院。
妈的,好几次他跟我说他太太是个不可救药的疑病症患者,她编出来的症状他都记不全。
有几次她觉得自己要死了,非要他打电话叫我半夜三点出门诊。
为此他甚至还跟我道歉。
这种情况不止一次了。
通常他们晚上要求门诊,我只好放下私事赶过去。
他一直挺感激的,因为他知道这么跑一趟挺不容易的,因为通常都是他太太无中生有,或者小题大做。
那个女人太可怕了。
她不在了,对所有人都好,包括乔丹·斯坦霍普。
现在他倒跑来起诉我,要500万美元的配偶权利损失费。
真是天大的笑话。
克雷格沮丧地摇摇头。
配偶权利指什么?就是人能从配偶那儿得到的东西。
比如陪伴、爱抚、帮助和性。
我觉得他们之间应该没什么性生活啊。
他们各有各的卧室!这你倒是说对了。
我想象不出来,他会愿意跟那个老巫婆有性生活,她病成那样。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因为那天你批评他,他才起诉你的?当时他确实挺生气的。
克雷格点了点头。
莲娜说得有道理。
他从高脚凳上滑下来,拿着酒杯去吧台加酒。
周围都是快乐的酒客,他一边等,一边考虑莲娜的想法是不是有道理。
那天他进了佩欣斯的卧室,看到她情况不好,确实对乔丹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事后他也很后悔。
当时情况紧急,跟乔丹描述的差距很大,他还没来得及考虑,话就脱口而出了。
当时他觉得道过歉就可以了,现在想想觉得不够。
如果乔丹因为这个告他,那他就更后悔了。
克雷格又要了一杯双份苏格兰威士忌,走回桌边,爬上高脚凳。
他行动迟缓,像是两条腿各有百磅重。
莲娜觉得,他的情绪又过渡到了下一个阶段。
他现在看起来很沮丧,嘴微张着,眼皮耷拉着。
灾难啊,克雷格终于叹了口气说。
他胳膊叠放在桌子上,两眼盯着杯中的威士忌。
可能就这么完了,本来一切多么顺利啊。
怎么可能完了呢?莲娜问,极力做出开心的样子。
现在你接了传票,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克雷格没回答,就这么一动不动。
莲娜甚至感觉不到他在呼吸。
是不是应该找个律师啊?莲娜接着问。
她凑过去,试图从下往上看克雷格的脸。
保险公司应该会为我辩护的,克雷格有气无力地说。
就是,你说得没错。
要不,给他们打个电话?克雷格抬起头,刚好看到莲娜的眼睛。
他点点头,一边考虑莲娜的提议。
现在是星期五下午5点半,不过保险公司可能会有人值班。
应该试试。
至少可以安慰自己,到底还是做了点事儿。
他的焦虑很大程度是因为突然遇到这么大的案子,诉状又很空泛,他觉得无助。
时间紧迫,克雷格迅速拿出手机,笨手笨脚地翻看通讯录。
突然,他保险经纪人的名字和手机号码跳入眼帘,像黑夜中的灯塔。
克雷格拨通了电话。
结果发现需要打好几个电话,包括把他的姓名和号码留给一个紧急语音信箱。
好在不到一刻钟,克雷格终于跟经纪人通上了话。
对方的声音很有权威感,而且对业务很了解,非常镇定。
他名叫阿瑟·马歇尔。
克雷格觉得这个名字听上去都让人宽心。
因为这是你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阿瑟说,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知道你很担心。
可你要知道,对于我们来说,这种案子太平常了。
也就是说,我们对于处理医疗失当诉讼很有经验,而且对你的案子,我们会全力以赴。
目前,我想强调的是,你不要把这案子理解成私人恩怨。
我还能怎么理解?克雷格抱怨说。
我一生的心血都受到质疑。
我现在觉得什么都危险。
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这种感觉很正常,也可以理解。
但是请相信我,事情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这事儿不能代表你的献身精神和一辈子的心血。
这经常只是因为原告方律师想发笔横财,尽管他们嘴上不承认。
任何懂医学的人都知道,治疗结果不理想,就算是涉及无心之错,也不能和治疗失当画等号。
如果这个案子需要开庭,法官也会建议陪审团考虑这一点。
不过要记住!绝大多数此类案件不需要开庭。
即使开庭,绝大多数也是被告方赢。
根据马萨诸塞州法律,此类案件必须先经过仲裁。
根据你提供的事实,可能这案子就止于仲裁。
克雷格的心跳逐渐恢复到接近正常水平。
这件不幸的事儿刚刚发生,你就跟我们联系,这是很明智的,博曼大夫。
我们很快就会派一个有经验的优秀律师负责你的案子,因此我们需要尽快拿到诉状和传票。
通常需要你在30个工作日内对此做出回应。
我星期一就让人把材料送去。
很好。
目前,我建议你回忆一下案件的经过,特别是把相关的记录整理好。
这事儿迟早是要做的,而且会给你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正在为保护自己做建设性的努力。
根据我们的经验,这点很重要。
克雷格频频点头。
关于相关记录,博曼大夫,我必须警告你,不要做任何改动。
也就是说,不要改拼错的字,或者明显的语法错误,或者任何你觉得马虎的地方。
也不要改任何日期。
简而言之,不要改任何东西。
明白吗?完全明白。
很好!在原告胜诉的治疗失当案中,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改动了相关记录,尽管改动本身跟案件无关。
任何改动都会引发灾难,因为会损害你的声誉和可信度。
我希望已经把话说清楚了。
非常清楚。
谢谢你,马歇尔先生。
我感觉好多了。
这种感觉就对了,大夫。
放心,我们对你的案子会全力以赴。
大家都想迅速打赢这场官司,这样你就可以继续做你最擅长的事儿:照顾病人。
我也希望如此。
我们很乐意为你效劳,博曼大夫。
最后一件事儿,我肯定你已经认识到了。
不要,我强调一下,不要跟任何人讨论这个案子!配偶和我们指派的律师除外。
任何人包括所有同事、熟人甚至密友。
这点非常重要。
克雷格意识到刚才一番唠叨是多么不合适。
他心虚地看了看桌子对面的莲娜。
密友也不行?克雷格问。
那就是说可能要放弃情感支持。
我们能理解,可万一出了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不知道电话的内容莲娜能听到多少。
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因为朋友和同事很容易找到。
如果对原告有利,律师可以,也确实会强迫朋友甚至密友和同事出庭作证。
他们的证词通常很有用。
嗯,我记住了,克雷格说。
谢谢你的忠告,马歇尔先生。
克雷格的心跳又加快了。
说老实话,他不得不承认,除了年轻和自私自利,他对莲娜一点都不了解。
她又那么喜欢到处乱说。
这让他更担心了。
谢谢你,博曼大夫。
我们一拿到诉状和传票就跟你联系。
放松一点,正常生活。
嗯,我试试,克雷格说。
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他知道在尘埃落定之前,他会一直生活在阴影中。
他只是不知道这阴影会有多大。
目前,他发誓要避免注意莲娜的口音。
他很聪明,知道自己跟莲娜说了那么多关于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坏话,传到法庭上对他没有好处。
纽约州,纽约市2005年10月9日下午4:45杰克·斯坦普敦将注意力转向死者的心脏和肺部。
他面前的尸检台上摊着一具57岁白人女性的尸体,裸体,内脏已全部取出。
死者的头部用木块垫高,一双已经没有知觉的眼睛正对着头顶的日光灯。
尸检进行到现在,只发现一个相当大的无症状子宫纤维瘤,其他一无所获。
一个健康的女子猝死在布路明戴尔百货公司,尸检却无法提供确切死因。
晚班尸检技师米盖尔·桑切斯下午3点就来了,正在给他打下手。
杰克准备检查死者的心脏和肺部。
米盖尔正在水池边,忙着清洗死者的内脏。
杰克的手仅仅碰了几下死者肺部表面,就感觉有异常的阻力,肺部组织比正常的硬,重量也偏重。
杰克拿起一把看起来像普通屠刀的解剖刀,在死者肺部切了几道口子,再次证明了阻力比正常值大。
他拿起死者的肺,仔细观察切口,想检验一下器官的密度。
死者的肺部组织较密,他确定通过显微镜可以看到纤维化。
问题是……死者肺部为什么会出现纤维化?杰克拿起一把镊子和一把小手术剪,将注意力转向死者的心脏。
正当他准备解剖时,通往走廊的门开了,出现一个人影。
杰克迟疑了一下,那人慢慢靠过来。
过了一会儿,他认出是劳丽,尽管她脸上戴的塑料面罩反射着灯光。
我一直在想你到底在哪儿。
劳丽听起来有点恼火。
她穿着全套一次性高密度聚乙烯合成纸做的防护服,杰克和米盖尔也是如此。
法医处副主管加尔文·华盛顿规定在尸检室必须穿全套手术服,以免遇到潜在的感染源。
没人能料到会碰上什么样的微生物,尤其是在纽约这样繁忙的尸检室。
想我到底在哪儿。
这么说你一直在找我了?推理正确,劳丽说。
她看了看尸检台上鬼魅般灰白的躯壳。
我再也想不到会在这儿找到你。
怎么这么迟了还有任务?你还不了解我?杰克自嘲道。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乐子,我随叫随到。
发现什么了?劳丽没理会杰克有点尖刻的玩笑。
她伸出手,用戴着手套的食指碰了碰死者切开的肺部。
还没有,可我觉得快找到症结了。
你注意到没有,肺部有点纤维化。
我想继续检查心脏,应该能发现死因。
能说说这案子的背景吗?死者当时在布路明戴尔听到一双吉米·周鞋子的价钱,就突发心肌梗死。
真有意思。
不开玩笑,她真的是在布路明戴尔突发心肌梗死的。
当然了,我不知道她当时在干什么。
显然店员和一名当时碰巧在场的医生立刻对她进行了抢救。
他们当即开始人工呼吸,在救护车上继续进行,一直送到曼哈顿总医院。
尸体送到我们这里的时候,急诊室的主治医师打电话来跟我说明了情况。
他说他们在急诊室该用的办法都用了,连心脏起搏器都用了,就是不能恢复心跳。
病人一点都不配合,一点复苏的迹象都没有,他们也很懊恼,因此想让我们找出真正的死因,这样下次遇到类似情况也好正确处理。
他对工作这么在意,这么主动,我挺感动的。
而且这种工作态度我们应该鼓励,所以我答应他立刻进行尸检,有什么结果立刻通知他。
你这么勤奋,也应该表扬,劳丽说。
当然啦,这个时候你还在做尸检。
我们跟你一比,都成懒虫了。
看来似只鸭,叫声似鸭,一定是鸭!西谚有:If it looks like a duck, walks like a duck, and quacks like a duck, it\'s a duck. 看来似只鸭,走路像鸭,叫声似鸭,一定是鸭。
此语告诉我们看人要从外貌和言行中观察,可以断定那是什么样的人。
好啦,就你能!我不跟你比耍贫嘴。
我倒要看看你能查出什么来!你把我的好奇心勾起来了,继续吧。
杰克弯下腰,迅速而仔细地沿着主冠状动脉剪开心肌,试图打开心脏。
他突然直起腰。
哎,往这儿看!他说着将心脏拿在手里,这样劳丽能看得更清楚些。
他用镊子尖点着他说的那个地方。
天哪,劳丽惊呼。
这是我看到的最吓人的后降支主干断面收缩,而且是形成性的,还没有发展到动脉粥样硬化。
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心脏没有反应。
突然的阻塞,哪怕是转瞬即逝的阻塞,都会引发严重的心脏病,并影响部分传导系统。
我想心肌梗死可能影响到了整个心脏后部。
但虽然很吓人,却无法解释肺部的变化。
要不把心脏完全打开看看?跟我想得一样。
杰克把剪刀和镊子换成解剖刀,在心室上切了几道口子。
找到了!他说着将身体歪到一边,这样劳丽可以清楚地看到打开的心脏。
这就对了:僧帽瓣缺损!僧帽瓣缺损很严重。
这个女人等于是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
奇怪的是,冠状动脉收缩和僧帽瓣缺损,在她身上都没有什么症状。
她都没去看过医生。
不过挺遗憾的。
因为两样都能够通过外科手术治好。
有时候越是害怕,越是感觉不到疼痛。
这你倒是说对了,杰克说着开始搜集显微检查用的标本,放到贴了标签的瓶子里。
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到处找我。
一个小时前我得到消息,婚礼时间已经安排好了。
我急着想跟你商量一下,因为要尽快跟他们回话。
杰克停下手中的活儿。
就连水池边的米盖尔也停止洗内脏了。
在尸检房里商量结婚日期,挺诡异的啊,杰克说。
劳丽耸了耸肩。
我刚好在这里找到你嘛。
今天是星期五,我想今天下午给他们回话。
杰克瞥了米盖尔一眼。
定在哪天?6月9日1点半。
你怎么想?杰克咧开嘴笑了。
我能怎么想?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们终于决定在一起了。
我恨不得能下星期二就办呢。
劳丽笑了,塑料面罩里起了一层雾,笑声有点发闷。
这话听着真舒服。
问题是我母亲一直盼着办一场6月婚礼。
我自己也觉得6月很好,天气不错,不仅适合婚礼,也适合蜜月。
那我没意见,杰克说着又迅速往米盖尔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米盖尔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很显然在听他们说话。
这让他很不舒服。
只有一个问题。
很多人都想6月办婚礼,河畔教堂6月份每个星期六都订出去了。
想想看,要提前八个月!6月9日是星期五。
你觉得可以吗?星期五还是星期六,对我来说都一样。
我都行。
太好了。
其实我本来也更倾向于星期六,更传统,对客人来说也更方便。
问题是星期六已经订满了。
嘿,米盖尔!杰克大喊。
那些内脏还没洗好吗?别洗一辈子啊。
早洗完了,斯坦普敦大夫。
我一直在等你过来看一眼。
噢!杰克只答了一个字。
他显然有点尴尬。
他一直以为米盖尔在偷听。
然后他对劳丽说,对不起,我要把这个尸检做完。
没问题,劳丽说着跟他走到水池前。
米盖尔递过内脏,已经完全剪开,彻底冲洗,能看到黏膜表面。
今天我还有别的发现呢,劳丽说。
这事儿我想跟你谈谈。
说吧,杰克边说边开始系统地检查消化系统,从食道开始一路往下。
你知道,我在你的公寓里一直觉得不太舒服,主要是整个大楼都是个猪圈。
杰克住的四楼跃层公寓位于106街一栋破旧不堪的大楼里。
大楼正对着社区运动场。
杰克曾经出钱彻底整修过这公寓。
杰克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就应该受罪,因此他虽然工资不低,但住得很差。
现在有了劳丽,情况就不同了。
我不想为此伤害你的感情,劳丽继续说道。
马上要举行婚礼了,我们不得不考虑一下住的问题。
所以我自作主张,查了一下大楼到底归谁所有。
你每次寄租金支票的那个所谓管理公司不肯透露。
不管怎样,还是给我查出来了。
我跟他们联系了,问他有没有兴趣卖。
你猜怎么着?他们愿意卖,条件是‘按原样卖’。
我觉得这条件挺有意思的。
你觉得呢?劳丽说话的时候,杰克就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他转过身。
在尸检台旁边谈婚礼安排,现在又在内脏池边谈房子。
你有没有觉得这些话题不适合在这儿谈?这事儿我是几分钟之前刚知道的呀。
我急着想告诉你嘛,这样你就可以考虑啦。
很好,杰克一边说,一边极力忍住不让自己说更尖刻的话。
你的任务完成了。
不过,你不觉得我们在一个更合适的场合,喝杯葡萄酒,吃着芝麻菜色拉,再谈买房子、装修房子的事儿更好吗?好主意,劳丽高兴地说。
晚上在公寓见。
说完,劳丽转身走了。
你们要结婚了,真好,米盖尔打破了沉默。
谢谢。
这虽然不是秘密,但也不要弄得尽人皆知。
我希望你能理解。
没问题,斯坦普敦大夫。
不过根据经验,我不得不告诉你,结婚会改变一切。
你说得真对,杰克说。
他自己也有这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