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7日,星期三中午12:30亚历克西斯、克雷格和杰克找到一家卖三明治的小店,很吵,窗外是波士顿政府大楼的公共绿地。
他们邀请伦道夫一起吃午饭,被他婉言拒绝了,理由是他要准备下午的庭审。
正是暮春时节,天气很好,草坪上人很多。
大家都趁着午休时间,从逼仄的办公室里逃出来,享受阳光和新鲜空气。
杰克觉得与纽约相比,波士顿更像是一个热衷户外活动的城市。
开始克雷格照旧闷闷不乐,可渐渐放松下来加入谈话。
你还没说尸检呢,克雷格突然说道。
进展如何?目前由一个葬礼承办人负责,杰克说。
他会把相关文件交到卫生部门,然后安排打开墓穴,把棺材取出来。
就是说计划还在照常进行了?我们在努力,杰克说。
我本来以为今天下午就可以开始尸检了,不过到现在还没有消息,看来只有等明天了。
法官希望星期五能将案子交陪审团合议,克雷格开始泼冷水。
明天尸检可能太迟了。
让你白忙了这么长时间,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也许真是白忙活了,亚历克西斯垂头丧气地说。
可能真的派不上用场了。
杰克看着他俩。
嘿,振作点,伙计们。
我不觉得白忙活了,至少让我感到我尽力了。
而且,我越想那个发绀的问题越觉得有名堂。
为什么?亚历克西斯问。
再给我解释一遍吧。
别再讨论这个问题了!克雷格说。
我可不想空欢喜一场。
还是讨论上午的庭审吧。
我以为你不想提这事呢,亚历克西斯显得有点惊讶。
说实话,我真想忘掉庭审。
问题是没这个福气。
我们不是还指望后面有转机吗?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都满怀希望地看着杰克。
你们这是干什么?杰克看着他俩,苦笑着问。
审问吗?为什么看着我?因为我们三个中间,只有你能做到客观中立,亚历克西斯说。
显而易见啊。
你听了几场庭审,觉得伦道夫表现如何?克雷格问。
我很担心。
我不想输掉这个案子,不单是因为我确实没有医疗事故。
这案子关系到我的名誉。
刚才那个证人是我医学院的导师,而且在我做住院医生期间,他是我的指导医师。
我很崇拜他,从职业角度说,直到现在,他还是我的偶像。
我能理解这案子让你觉得很绝望,很委屈,杰克说。
从这个意义上说,伦道夫的表现很不错。
托尼企图借助布朗大夫的证词,将克雷格置于不利的地位。
伦道夫的交叉询问从很大程度上扭转了这种不利局面。
我觉得从今天早晨的庭审来看,可以说是一个平局。
问题在于托尼更善于调动观众,不过我们不能因为这点就临阵换将。
布朗大夫用儿科病人和脑膜炎举例子,很有说服力,这点伦道夫也无能为力。
布朗大夫说得对,更年期之后的女性患者,只要有心脏病突发的可能性,就应该比照心脏病突发的标准实施抢救。
在很多病症上,女性患者的症状都与男性患者不一样。
也许我真的搞砸了,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她可能是心脏病突发。
医生都喜欢在事后反省自己哪步做错了,杰克提醒克雷格。
特别是被人指控医疗事故的时候。
实际上,你对这个女人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她分明是在欺负你啊。
我知道这么说不太婉转,但这是事实。
她整天喊狼来了,还老让你半夜出诊,你的警惕性越来越低,想不到心脏病突发也是很正常的。
谢谢你,克雷格说着肩膀沉下去。
你能跟我说这些,我很感激。
问题在于伦道夫怎样才能让陪审团理解这一点,这是关键。
值得一提的是,伦道夫还没有开始传唤证人。
辩方专家的证词会充分阐述我刚才提到的这几点。
克雷格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然后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
我现在不能放弃,不过明天轮到我出庭作证。
你应该盼着出庭才对啊,杰克说。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点我很清楚,克雷格说。
问题是我太讨厌托尼·法萨诺了,根本冷静不下来。
取证记录你也看到了,我中了他的圈套。
伦道夫建议我不要表现得傲慢无礼;我表现得傲慢无礼了。
伦道夫建议我不要与人争论;我与人争论了。
伦道夫建议我不要发火;我发火了。
伦道夫建议我只回答问题;我偏离正题,试图为自己的无心之错辩白。
我表现太差了,我害怕明天庭审会犯同样的错误。
我根本不擅长这些。
把取证当成一种学习好了,杰克说。
记住:取证过程长达两天。
法官不会允许出现这种情况的。
他恨不得星期五就能结案呢。
我觉得症结在于我对自己信心不足,克雷格说。
这件破事儿有一个好处,就是逼着我重新审视我自己。
托尼·法萨诺之所以能让我表现得傲慢无礼,是因为我本身就傲慢无礼。
我知道这么说不太婉转,但我是我知道的医生中最优秀的,在很多方面都受到肯定。
一直以来,我即使不是最优秀的学生,至少也是拔尖的,已经习惯被人夸奖了。
我喜欢听表扬,而自从这场官司开始以来,我听到的全是批评,所以觉得特别绝望,特别委屈。
克雷格爆发之后重新陷入了沉默。
杰克和亚历克西斯都非常惊讶,半晌无语。
服务生过来把脏盘子收走了。
杰克和亚历克西斯对视了一会儿,又都重新盯着克雷格出神。
说句话吧!克雷格央求道。
亚历克西斯两手一摊,摇了摇头。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从个人感情的角度说,还是从职业的角度说。
从职业角度说吧。
我确实需要好好反思一下。
我觉得自己好像坠入了深渊。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也不知道。
我上大学的时候,没日没夜地学习,太苦了,心想上了医学院就好了。
可医学院一样苦,我就盼着做住院医生。
你们大概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住院医生也很苦,就盼着自己开诊所。
然后就是保险公司、管家医疗,还有好多其他破事儿都得忍着。
这时候我才慢慢清醒了。
杰克看着亚历克西斯。
能看出来,她在斟酌如何应对克雷格突如其来的感情宣泄。
他希望她能想出合适的说法,因为他想不出来。
克雷格这番话让他很吃惊。
无论如何,心理学不是他擅长的领域。
他自己有段时间都无法自控。
你的反省很生动,亚历克西斯终于开口了。
别跟我说这些居高临下的废话,克雷格气呼呼地说。
我没有居高临下的意思,相信我,亚历克西斯说。
你这番话给我的震动很大。
真的!你其实想说,由于现实总是跟你的期望值不符,你浪漫的天性一直受到打击,理想总是破灭。
每次你达到一个目标,都发现跟你最初的想法不一样。
这真是悲剧。
克雷格眼睛一翻。
我觉得还是废话。
克雷格抿着嘴唇,很长时间一直眉头紧锁。
好吧,他终于说道。
这话确实有道理。
不过听起来只是绕着弯子说‘事情不像当初想象的那样’。
不过话说回来了,我一直没学会这些心理学术语。
你一直在冲突中挣扎,亚历克西斯接着说。
你挺不容易的。
噢,是吗?克雷格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傲慢。
你别冲着我来啊,亚历克西斯说。
刚才是你要我从职业角度评价的。
你说得对!对不起!你说有哪些冲突。
最简单的是临床和科研之间的冲突。
你以前就为此焦虑过,因为你做任何事都希望百分之百投入。
不过你还是找到了两者间的平衡。
另一个冲突问题更大,就是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之间的关系。
这点引发巨大的焦虑。
克雷格盯着亚历克西斯,但没有说话。
显然在这个问题上我没法客观评价,亚历克西斯继续说。
我能做的就是鼓励你去找一个专业人士,继续反省。
我不想找心理医生,克雷格说。
我知道,不过这个态度本身就有很多值得讨论的地方。
亚历克西斯转向杰克。
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杰克举起手。
没有。
这个领域我不太擅长。
实际上,他自己也在冲突中挣扎——也就是说,从这个星期五开始,是否真的要与劳丽开始新的家庭生活。
多年以来,他一直在逃避,一直觉得自己不应该幸福,觉得新生活意味着贬损以前那个家。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慢慢转化为害怕给劳丽带来危险。
杰克心里一直有一种没来由的恐惧,觉得只要自己爱上一个人,这人就会遭遇不测。
谈话变得轻松一些了,杰克趁机要求离席打电话。
他出了门,走到公共绿地上,拨通了法医总署的电话。
他本想趁着卡尔文午饭时间不在办公室的机会,让秘书帮他传个口信。
遗憾的是,事情跟他想象得不一样。
秘书倒是出去吃饭了,接电话的是卡尔文本人。
你小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听到是杰克的声音,卡尔文大声质问道。
形势不妙啊,杰克说。
然后他不得不把电话拿得离耳朵远点,因为卡尔文在那头大骂他不负责任。
等他听到你小子到底在干什么?才把电话重新贴近耳朵,解释说可能需要做尸检。
他还告诉卡尔文,自己见到了波士顿的首席法医官,凯文·卡森大夫。
是吗?这老家伙还好吗?卡尔文问。
我觉得还行。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处理一起案子,所以我们只聊了几句。
他提到我了吗?提到了!杰克开始撒谎。
他让我给你带个好。
噢,你下次见到他,也帮我带个好。
还有,你快点回来。
不用我提醒你吧,婚礼马上就要到了,劳丽忙得不可开交。
你不是打算最后一刻才赶回来吧。
啊?当然不是啦,杰克说。
在商量请哪些同事的时候,劳丽坚持一定要请卡尔文。
如果由他决定,他会除了跟自己一个办公室的谢以外,其他谁都不请。
对于他和劳丽的私生活,大家知道得已经够多的了。
杰克找到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结伴在阳光中漫步,然后一起往法庭走。
等他们到了法庭门口,发现大家正鱼贯而入。
现在是1点15分,他们跟大家一起进入法庭。
克雷格跟随伦道夫以及助理一起走到被告席。
乔丹·斯坦霍普已经在原告席边坐定了,旁边是托尼·法萨诺以及蕾妮·莱尔夫。
杰克猜测托尼可能是抓紧乔丹出庭作证前最后一点时间面授机宜。
虽然隔了这么远,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可能看见他的嘴唇不停地动,而且不停地打着手势。
我怀疑今天下午,这里将会上演一场闹剧。
杰克边说边和亚历克西斯慢慢挪进旁听席,坐进上午的座位。
亚历克西斯说她想离陪审团近一点,这样可以观察陪审员的表情和动作。
不过这会儿,陪审团还没有进入法庭。
我担心你的想法是对的,亚历克西斯说着坐下来,把包放在脚边的地板上。
杰克坐下来,不断调整姿势,适应硬邦邦的橡木座椅。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整个法庭,打量着法官座椅后面那架堆满了法律书的书架。
审判区除了原告席和被告席,还有一块装了轮子的黑板,铺着斑点图案的地毯。
当目光转向右边法庭文书的座位时,他意外地发现了新目标。
佛朗哥正对他怒目而视。
跟上午不同,阳光的角度有了变化,杰克注意到佛朗哥眼窝深陷,眼睛像两颗闪光的黑色鹅卵石。
杰克很想再次挥手致意,不过这回理智占了上风。
他上午已经享受过挥手的乐趣了。
真把佛朗哥惹急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你听了克雷格那番话,是不是也挺吃惊的?亚历克西斯问。
杰克刚好想跟佛朗哥停战,于是回过头来,面对自己的妹妹。
我觉得‘震惊’这个词更为准确。
倒不是尖刻,我真的觉得跟他的性格不符。
自恋的人都这样评价自己吗?通常不会,除非在心理治疗中受到医生的鼓励。
当然,这里指的是确实有人格障碍的,而不是像大多数医生那样,仅仅是有自恋倾向。
杰克在这个问题上没多说什么。
他可不想跟亚历克西斯争论克雷格属于哪种人。
他换了种说法,这番话是对压力的暂时反应,还是自我认识真正发生了变化?时间会证明一切,亚历克西斯说。
不过我觉得有希望,这事会向很好的方向发展。
克雷格确实是体制的牺牲品,被迫不断竞争,不断领先,而且只有在听到布朗大夫这样的老师表扬他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确实领先了。
他自己也承认对这种赞许到了上瘾的地步。
等训练结束了,他就像瘾君子断了自己最喜欢的毒品,同时又不得不在种种限制下行医,现实让他有很强的幻灭感。
我觉得这种感觉很多医生都有。
他们需要听到表扬。
可你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我当眼科医生的时候有一点。
布朗大夫作证时承认,这是医学训练体系本身的竞争性所决定的。
不过我做学生的时候,不像克雷格那样偏执。
除了医学之外,我还有其他的兴趣。
我三年级内科实习的时候只得了A-。
杰克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他事先关了振铃。
他手忙脚乱地想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
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手机老是吓着他。
出什么事了?亚历克西斯看他扭来扭去,关心地问。
他胯部前伸,想把身体拉直。
该死的手机,杰克解释说。
好不容易把手机拿出来了。
显示屏上的区号是617,也就是波士顿。
他终于想起来这号码是殡仪馆的。
我去去就来,杰克说。
他站起身,迅速走出旁听席。
他又一次感到佛朗哥正盯着他看,不过杰克没有回望,而是走出法庭,才接通电话。
遗憾的是,信号不好,他只好挂断了,迅速乘电梯下到一楼,出了门,用已接来电功能找到刚才那个号码。
过了一会儿,哈罗德接了电话,杰克为刚才信号不好道歉。
没关系,哈罗德说。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手续办好了,许可证批下来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太好了,杰克说。
什么时候能开始?今天下午行吗?不行,除非发生奇迹。
明天上午10点左右吧。
我已经尽力了。
墓穴公司的卡车和反铲式推土机今天都订不到。
奇迹是不会发生的,杰克有点失望,不过还是很感谢哈罗德,接着挂了电话。
他停了几分钟,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给劳丽,告诉她尸检的时间安排。
虽然他也知道这个电话应该打,但还是不太愿意打,因为他很清楚劳丽接了电话会有什么反应。
然后他想出个胆小鬼的对策。
他没有打劳丽办公室的电话,因为她有可能会接,而是打了她的手机,在她的语音信箱里留言,因为他知道劳丽在上班时间很少开机。
这样,他就不需要与她正面冲突,也给她一个机会调整一下,晚上再打电话跟她详谈。
劳丽的手机接通了,他听到留言提示,松了口气。
办完这件让人不太愉快的事,杰克回到亚历克西斯身边的座位上。
乔丹·斯坦霍普在证人席上,托尼在讲台边,可没有人说话。
托尼正忙着整理手头的材料。
我错过什么没有?杰克小声问亚历克西斯。
没有。
乔丹刚宣誓完,正准备开始作证。
明天就可以尸检了。
明天上午能把尸体取出来。
很好,亚历克西斯说。
不过她的反应跟杰克想象得不太一样。
听上去你好像并不激动。
有什么可激动的呢?克雷格午饭的时候也说了:明天可能已经太迟了。
杰克耸耸肩。
反正他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这对你很难,托尼大声强调,以便法庭里所有人都能听见。
我尽量缩短时间,减少你的痛苦,不过陪审团还是需要你的证词。
乔丹感激地点点头。
他在原告席旁一直腰板笔挺,现在却弯腰驼背,一反常态。
脸上平和的表情也不见了,嘴角下沉,看上去悲痛而绝望。
他穿着一身黑色丝绸套装,白衬衫,系一条黑色领带。
西装前胸的口袋里插着一条黑色方巾,不留心几乎看不到。
你一定很想念自己的妻子,托尼说。
她是个热情,有教养,热爱生活的女人,对吧?天哪!杰克低声对亚历克西斯抱怨道。
我去拜访过他,这句话简直让我恶心。
伦道夫也让我惊讶。
我不是律师,不过这显然是诱导性提问。
他为什么不反对呢?他告诉我,寡妇或者鳏夫的证词对被告来说问题最大。
最好的策略就是让他们尽快从证人席上下来。
也就是说,原告自由发挥的空间很大。
杰克点点头。
失去家人是基本的人生经验,这种痛苦每个人都能体会。
乔丹继续对佩欣斯极尽溢美之能事,简直让人倒胃口:她是多么出色,两人共度的时光是多么完美,他有多么爱她。
只要乔丹有一点犹豫,托尼就借助提问来引导他继续往下说。
乔丹的证词冗长而乏味,杰克趁机转过头,扫视旁听席。
他看见了佛朗哥,不过他正注视着证人,这让杰克松了口气。
杰克希望过去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他要找的是另一个人,发现她坐在后排。
就是沙琳。
她穿了一身黑色的丧服,相当迷人。
杰克摇摇头。
有时候他真的不愿意相信人类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
就算为了面子上好看,她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对佩欣斯的赞美之词还在继续,杰克开始坐立不安。
他觉得没必要听乔丹这番假仁假义的废话。
他看着克雷格的后脑勺。
克雷格一动不动,像是被催眠了。
杰克试图想象如果自己陷入这种噩梦里该怎么办。
他又试着往亚历克西斯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眯着眼睛,正全神贯注地听着。
他默默为她祝福,又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有点内疚。
杰克觉得乔丹的证词他再也听不下去了,这时托尼转变了话题。
现在,让我们把注意力转向2005年9月8日,托尼说。
我想那天你太太感觉不太好。
你能用自己的话告诉我们事情的经过吗?乔丹清了清喉咙,挺起肩膀,重新坐直。
上午10点左右,我第一次觉得她状态不好。
她让我去她的卧室。
我发现她非常痛苦。
她说是哪里不舒服?腹部疼痛,胀气,充血,咳嗽也比平常厉害。
她说整夜没睡,再也受不了了,让我打电话找博曼大夫,让他马上来,说是自己支撑不到诊所。
还有其他症状吗?她说她头疼,而且觉得很热。
就这些症状吗:腹痛,胀气,咳嗽,头疼,觉得热。
大体如此。
我的意思是说,她总是有很多地方不舒服,但这些是主要症状。
可怜的女人,托尼说。
我想你也很难办。
我们尽力应付,乔丹生硬地说。
所以你打电话给博曼大夫。
他也确实来门诊了。
是的,他确实来了。
然后呢?博曼大夫给她做了检查,建议她开始吃针对消化系统的药。
这药他早就开好了。
同时还建议她下床活动,减少吸烟量。
他觉得她比平时更焦虑,建议她临睡前吃一点抗抑郁剂。
他说这药值得尝试。
佩欣斯对这些建议感到满意吗?不。
她想要抗生素,但博曼大夫拒绝了,说她不需要这些。
她按医生的建议做了吗?我不知道她吃了什么药,不过她后来确实下床活动了。
我觉得她有相当大的起色。
大概5点左右,她说要回到床上去。
那会儿她说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没有。
我的意思是说,她总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这也是她想回到床上的原因。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7点左右,她突然让我去她的卧室,让我再次给医生打电话,因为她觉得很不舒服。
跟早晨的症状一样吗?不,完全不一样。
他们现在怎样了?托尼问。
她说胸口疼了一个小时了。
跟上午的腹痛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别的呢?她很虚弱,还说有点呕吐。
她几乎坐不起来,还说全身麻木,感觉像是飘着的,呼吸也困难。
总之状态很差。
听起来确实很严重。
肯定很吓人吧?我很紧张,也很担心。
所以,托尼拖长了音,听上去有点戏剧化,你给医生打了电话。
当时你是怎么说的?我告诉他佩欣斯状态很不好,需要立即去医院。
你要求立即将佩欣斯送往医院,博曼大夫反应如何?他让我描述一下她的症状。
你照办了?把你今天告诉我们的跟他说了?几乎一字不差。
博曼大夫反应如何?有没有让你叫救护车,并说在医院跟你们会合?没有。
他不停地问我问题,有的我不得不回到佩欣斯身边问她才行。
看我理解得对不对啊?你跟他说你太太状态很不好,他几次让你回到她身边核实具体情况。
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在这一问一答的过程中,宝贵的时间一点点流逝,你有没有再次提出应该立即将佩欣斯送往医院?提过。
我当时吓坏了。
确实很吓人,看着你太太一点点走向死亡。
反对,伦道夫说。
争论性问题,且带有偏见,请求从庭审记录中删除。
反对有效,戴维森法官对陪审团说。
法萨诺先生刚才最后一句话不予记录,你们讨论案情时不要受其影响。
接着他将注意力转向托尼。
原告律师,我提醒你,再有类似言论我决不轻饶。
我向法庭道歉。
托尼说。
刚才太激动了,不太理智。
我保证不再发生类似的事故。
亚历克西斯侧身对着杰克。
我有点怕托尼·法萨诺。
他太狡猾了,而且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杰克点点头。
他确实感觉像在看一场街头群殴,没有什么手段托尼不敢使。
托尼·法萨诺回原告席喝了一口水。
在陪审团的视线之外,杰克注意到他对助手蕾妮·莱尔夫眨了眨眼。
托尼回到讲台上,继续提问:当时你太太病情危重,在你和博曼大夫通话的过程中,他有没有提到过心脏病突发这个概念?提到过。
他有没有说她可能是心脏病突发?说了。
他说他觉得这是问题所在。
杰克注意到克雷格侧身与伦道夫耳语了几句,伦道夫点了点头。
那么,托尼继续说道,等博曼大夫到了你家,看到佩欣斯之后,他并没有按电话上说的那样处理,是吗?反对,伦道夫说。
诱导性提问。
反对有效,戴维森法官说。
斯坦霍普先生,你能告诉我们去年9月8日晚,博曼大夫到你家之后发生了什么吗?他看到佩欣斯的状态极为震惊,让我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
与你俩通话时相比,博曼大夫到你家时,佩欣斯的状态是否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没什么变化。
博曼大夫当时说过什么让你觉得不妥的话吗?他指责我没有将佩欣斯的状态描述清楚。
你觉得吃惊吗?我当然觉得吃惊了。
我说过她情况很糟,而且不止一次要求把她直接送到医院。
谢谢你,斯坦霍普先生。
这事的确很不幸,你能出庭作证,我很感激。
还有一个问题:在那个不幸的夜晚,博曼大夫是穿什么衣服出门诊的?你还记得吗?反对,伦道夫说。
这与本案无关。
戴维森法官转了一下钢笔,看着托尼。
这与本案有关吗?还是你又在耍什么花招?关系相当密切,法官大人,托尼说。
接下来另一位原告证人将会详细说明。
反对无效,戴维森法官说。
请证人回答问题。
博曼先生当时穿着燕尾服,和他一起的年轻女人穿着低胸晚礼服。
几个陪审员与左邻右舍交换着眼神,像是在猜测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你认得这个年轻女人吗?认得,我曾经在博曼大夫的诊所里见过她。
他说是他秘书。
这么正式的服装让你觉得奇怪还是特别?都有一点,乔丹说。
觉得奇怪是因为让人感觉他们是想顺路去某个社交场合,而且我知道博曼大夫已经结婚了;觉得特别是因为我琢磨博曼大夫之所以选择出门诊而不是跟我们在医院会合,可能跟这服装有关。
谢谢你,斯坦霍普先生,托尼说着整理好手头的文件。
提问完毕。
宾厄姆先生,戴维森法官说着向伦道夫的方向点了点头。
伦道夫犹豫了一会儿,显然在沉思。
后来即使站起来走向讲台,也像是靠条件反射移动,而不是有意识的举动。
法庭里一片肃静,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期待着。
斯坦霍普先生,伦道夫开口了。
我只问你几个问题。
被告席上的所有人,包括博曼大夫,都因你太太的死深感悲伤,也都能理解让你重温那个悲剧性的夜晚对你来说是多么困难,所以我的问题会尽量简短。
现在重新讨论你和博曼大夫通话的细节。
你是否跟博曼大夫说过,在你的记忆中,佩欣斯以前从来没有抱怨过胸口疼?我不太肯定。
当时我很紧张。
可面对法萨诺先生,同样的通话细节,你的记忆却惊人地完整。
我可能说过她从来没有觉得胸口疼。
我不能肯定。
我必须提醒你,在取证记录中,你确实说过。
要我读给你听吗?不要,如果取证记录里有,那就是对的。
你提醒我了,我相信我确实说过她从来没有觉得胸口疼。
那是八个月以前的事了,而且我处于被胁迫的状态。
取证记录更接近事实。
我能理解,斯坦霍普先生。
不过希望你能够好好回忆一下博曼大夫的回答,你记得他当时说了什么吗?不记得了。
他纠正了你的说法,说她过去有好几次因为胸口疼请他出门诊。
也许吧。
所以你对通话细节的回忆也许并不像几分钟前你让我们相信得那么清晰。
那是八个月前的事了,而且我当时非常忙乱。
我觉得有点偏差也很正常。
不是说不正常,可你却非常肯定博曼大夫特别提到佩欣斯是心脏病突发。
他说必须排除这种可能性。
你的措辞说明不是博曼大夫最先提起这个话题的。
是我先提到心脏病突发的。
我问他是不是在考虑这个。
我是从他问的关于佩欣斯的问题中推测的。
说要排除心脏病突发的可能性和说佩欣斯心脏病突发之间有很大的区别。
如果我告诉你,博曼大夫在通话中从没用过心脏病突发这些词,你会吃惊吗?我们说到过。
这点我记得。
是你提起来的。
他只是说‘必须排除这种可能性’。
他从来没有说到具体病症。
也许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又有什么区别呢?我觉得区别很大。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胸口疼,比如说你吧,打电话给医生,医生都要先排除心脏病突发的可能性。
是不是?应该是吧。
所以当你把佩欣斯胸口疼的症状告诉博曼大夫,他觉得应该首先排除心脏病突发的可能性,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
博曼大夫这种反应并不奇怪吧?嗯,不奇怪。
以前佩欣斯也因为胸口疼让博曼先生出过门诊,最终诊断是什么呢?基本是因为肠内有气体。
对!确切地说是结肠左曲内有气体。
不是心脏病突发,也不是心脏疼,因为心电图和酶的检测结果都正常,且在后续的检查中一直保持正常。
不是心脏病突发。
博曼大夫为佩欣斯出过很多次门诊。
病历显示,在八个月内,平均门诊频率大约为每星期一次。
这跟你的记忆相符吗?乔丹点点头。
这时法官警告他:请证人大声点,让法庭文书和记录员能够听见。
相符,乔丹大声说。
佩欣斯是不是喜欢让医生出门诊?是的。
她不喜欢去医生的办公室。
她喜欢医院吗?她很害怕医院。
所以实际上,博曼大夫是为了满足你太太的需求和愿望才出门诊的。
是的。
既然你处在半退休状态,有很多时间是在家里度过的,而博曼大夫又经常出门诊,因此你有很多机会跟他接触。
是的,乔丹说。
每次我们都有交谈,而且关系相当融洽。
我想每次博曼大夫来出门诊,都是你在旁边招呼吧。
要么是我,要么是女仆。
我想你与博曼大夫之间的谈话多数是围绕佩欣斯的。
在这么多次谈话中,有没有提到过疑病症这个术语?乔丹飞快地看了托尼一眼,又回来看着伦道夫。
提到过。
我想你知道这个术语的定义吧。
乔丹耸了耸肩。
也许吧。
这个术语适用于对正常感觉和功能过分关注的病人,他们觉得自身有很严重的问题,需要救治。
这样解释与你对这个术语的理解相符吗?我不像你,能把这个术语解释得这么清楚。
不过我的理解确实是这样的。
博曼大夫有没有在佩欣斯身上用过这个术语?用过。
用在贬损性的语境中吗?没有。
他说疑病症患者不仅有心理问题,也可能真有生理疾病。
牢记这点非常重要。
而且即使他们想象出来的疾病并不存在,他们对痛苦的感觉却是真实的。
刚才法萨诺先生提问的时候,你的证词表明在你和博曼大夫通话后和他到达你家之间,佩欣斯的状态并没有发生戏剧性的变化。
是的。
你和博曼大夫通话期间,你曾经告诉他,你觉得佩欣斯呼吸有困难。
你记得吗?记得。
你还说过你觉得她看上去脸色发青。
这点你也记得吗?我不知道我的原话是不是这样,不过大意是对的。
我认为你原话就是这样,至少非常接近。
在你的取证记录中,你说这话非常接近。
你需要看一下相关部分吗?如果我说过非常接近,那就是了。
现在我记不清了。
博曼大夫到达后,发现佩欣斯全身发青,基本上没有呼吸。
这与你在电话上的描述差别很大,你觉得呢?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我已经尽力了。
我跟他说得很清楚,佩欣斯病情很严重,应该和他在医院会合。
还有一个问题,伦道夫说着挺直了腰。
他又高又瘦,足有六英尺多。
鉴于佩欣斯长期患有疑病症,之前又有几次胸口疼诊断为肠内气体,你认为2005年9月8日晚博曼大夫会认为佩欣斯·斯坦霍普心脏病突发吗?反对,托尼大喊着站起身。
传闻证据。
反对有效,戴维森法官说。
上述问题可以在被告作证时直接问他本人。
提问完毕,伦道夫说着昂首阔步回到被告席。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戴维森法官问托尼。
没有,法官大人,托尼说。
乔丹走下证人席。
杰克回头看着亚历克西斯。
他冲她竖起大拇指,表示对伦道夫交叉质询的赞赏。
可当他的目光转移到陪审席上时,他觉得陪审员们并不像他那样全神贯注。
之前他们在座位上都向前倾,现在却朝后仰,两臂交叉抱在胸前。
只有水管工助理例外,他还在忙自己的指甲。
请原告律师传下一位证人出庭!戴维森法官命令道。
托尼站起身大喊,请莲娜·莱特纳女士出庭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