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8日,星期四早晨7:40头天晚上亚历克西斯和孩子们离开家的时候,杰克就觉得不自在。
第二天早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克雷格不知是因为害怕当天早晨出庭作证,还是因为头天晚上酒精和药物造成的影响还没有结束,反正是又恢复了沉默,忧心忡忡地不理人,跟杰克到博曼家第一天早晨看到的状态差不多。
当时亚历克西斯和孩子们还在,情况不算太糟。
现在她们都不在,气氛就显得格外尴尬。
杰克刚从地下室客房出来的时候,还想活跃一下气氛,克雷格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等杰克帮自己弄好牛奶和麦片,克雷格才开口说话。
亚历克西斯打电话来,克雷格的声音有点沙哑,有点悲凉。
他说你俩昨晚通过电话。
总之,要告诉你,尸检照做。
好的,杰克的回答很简洁。
克雷格的情绪这么糟,杰克不禁想到,如果他知道自己半夜到他房里看他,听他的呼吸声,会有什么反应。
当时一切正常,所以杰克没按原计划叫醒他。
还好没有叫醒他,克雷格现在状态很差,这种夜间探访等于提醒他,让他知道自己有多么依赖别人。
克雷格准备好出门之前,特地过来跟杰克打招呼,弥补刚才的轻慢。
杰克坐在餐桌前,边喝咖啡边看报纸。
我是个不称职的主人,对不起,克雷格的声音正常多了,没有丝毫的傲慢和讽刺。
这段时间我状态不好。
出于礼貌,杰克推开椅子站起身。
你现在经历的这一切,我能理解。
虽然我自己没有被人起诉过治疗失当,但我做眼科医生的时候,有好几个朋友都被人起诉过。
我知道这有多难,跟离婚差不多。
感觉很糟,克雷格说。
克雷格接下来的举动让杰克很意外。
他很不自然地拥抱了杰克一下。
杰克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又很快松开了。
他避开杰克的目光,一边整理西装一边说,我是想跟你说,我很感激你能过来帮忙。
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
你还得忍受我发脾气,真对不起。
能帮上忙我也很开心,杰克极力控制自己,才没有说出那句讽刺的荣幸之至。
他不想说谎,可克雷格的变化确实让他措手不及。
今天能在法庭见到你吗?我会去的。
好的,到时候见。
杰克看着克雷格离开。
他又一次低估了这个男人。
杰克回到地下室的客房,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放进旅行袋里。
他不知道床单被罩该怎么处理,只好都扯下来,和毛巾堆在一起,又把毯子叠好。
他在电话机旁的记事本上写了一个简短的致谢条,放在毯子上。
至于前门钥匙,他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留着,等见到亚历克西斯的时候,连案卷一起当面还给她。
他想等做完尸检再还案卷,这样万一尸检时有什么问题,可以查阅案卷,也许能找到点线索。
他穿上夹克,左边口袋装着枪,右边口袋装着手机,感觉不错。
杰克沿着楼梯上到一楼,开了前门,一只手拎着旅行袋,另一只胳膊夹着那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
他来波士顿这几天,天气一直很好。
可现在天却阴沉沉的,还下着雨。
杰克看了看那辆现代车,离自己大约50英尺,得踩着水过去。
杰克从门边的伞架上抽出一把写着丽晶—卡尔顿字样的伞,想着自己可以把伞连同案卷和钥匙一起还给亚历克西斯。
杰克打着伞,踩着水来回几趟才把东西全都运到车上。
一切就绪,他发动了引擎,打开雨刷,用手擦干了挡风玻璃上的雾气。
接着他把车倒出车道,朝坐在巡逻车里监视博曼家的警察招了招手,加速上路。
没开多远,他不得不再次用手清理挡风玻璃上的雾气。
他一边看路,一边找车上的去雾按钮。
除雾功能启动之后,车里的雾气渐渐散去。
为了让雾气尽快散尽,杰克把驾驶室的窗户开了一道缝。
杰克开车穿行在郊区的公路上,车渐渐多起来。
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密布,很多车都开了灯。
车行到马萨诸塞州高速公路入口停下来等红灯,杰克这才意识到是上班高峰时间。
往前一看,路上挤满了疾驰的小汽车、巴士以及卡车,雾气缭绕,一片繁忙景象。
杰克一边等绿灯,一边给自己打气,做好加入车阵的准备。
他知道自己车技并不出色,而且自从十年前搬到纽约之后,就很少开车。
他更喜欢骑山地车,尽管大多数人认为在纽约骑车很危险。
杰克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后面撞上了他的车,震得他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刚恢复原状,他就在座位上扭过身,透过水迹斑驳的后车窗往外看,可只能看见一辆黑色的大车顶在他后窗上,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他才意识到,尽管他一直在踩刹车,可他的车还是在往前走。
杰克转过身面朝前方,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后车正顶着他闯红灯!车窗外传来轮胎与碎石路面刺耳的摩擦声,以及后车的马达轰鸣声。
他突然意识到左边有辆车开着大灯贴过来,一路响着喇叭以示警告。
接着传来一阵刺耳的橡胶与路面摩擦的声音,耀眼的灯光已经转向了。
杰克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做好车左侧挨撞的准备,却发现只是擦了一下。
雨幕中,有辆车紧贴着他驾驶室一侧的车门,能听得见金属摩擦的声音。
杰克松开脚刹。
他觉得刹车没有起到作用,需要再踩一下。
可一踩下去,他的车猛地往前一窜,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滚滚车流。
杰克又一次重重踩下刹车。
他能感觉到车轮停转,也能听到窗外再次响起轮胎与路面刺耳的摩擦声。
可他的车还是在往前冲,一点都没有减速。
杰克又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辆黑色的大车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他的车顶到50英尺开外的高速公路上去。
正当他准备转身再次面对前方的时候,无意中瞥见后车的车标。
窗外下着小雨,雾蒙蒙的,这一眼看得不太真切,但杰克还是记住了车标上有一对新月状的树枝和两杆枪。
他猛然意识到,这是凯迪拉克的车标。
在杰克看来,除非出现特殊情况,黑色凯迪拉克就代表着佛朗哥。
在凯迪拉克强劲的马力作用下,杰克的刹车根本不起作用。
于是他干脆放开刹车,重重地踩下油门。
现代车的反应十分灵敏。
窗外又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能明显感觉到砰的一下,现代车终于摆脱了凯迪拉克的控制。
绝望中,杰克紧紧抓住方向盘,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冲入高速公路滚滚的车流中。
最后关头,他甚至闭上了眼睛,因为这部分公路没有紧急停车道,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开进最右边那股车道。
尽管在这几天开车的过程中,波士顿的司机给他的印象不好,显得过于咄咄逼人,但杰克还是很佩服他们,警惕性高,反应敏捷。
虽然喇叭声和急刹车声乱成一片,但他还是挤进了车流。
等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车夹在两辆车中间,离前面一辆车不到六英尺,离后面一辆车只有几英寸。
后面那辆吓人的悍马车,现在一动不动,司机肯定是气坏了。
杰克试着调整自己的速度,跟上前面那辆车。
虽然他觉得雨天这个速度太快了,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如果他减速,后面的悍马车就会像那辆黑色凯迪拉克车一样顶他。
这会儿,他疯狂地试图在后视镜里寻找凯迪拉克车的踪影,但这样做很困难,因为这需要他把目光从前面的车上移开。
可尽管雨刷在高速运转,前面的车仍然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杰克没看到凯迪拉克,却看见悍马车的司机不停地朝他挥拳竖中指。
集中精力开车还不是他寻找凯迪拉克车的唯一障碍。
窗外本来就雾蒙蒙的,来往的车辆溅起的水花让局面更加混乱。
那些18轮卡车(每个轮子都跟杰克的车差不多大)在潮湿的路面上呼啸而过,挡泥板的边缘腾起一阵阵水雾,让人躲闪不及。
杰克突然发现路右侧的护栏伸展出去一小段,好像是故障车检修区。
这段检修区并不长,按他现在的速度,很快就要开过去了,因此他必须迅速做出决定。
杰克下意识地往右打方向盘,冲出车流,猛踩刹车。
车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摆,杰克竭力应对。
一阵忙乱之后,杰克终于把车停下了,可还没来得及休息,就从后视镜里看到那辆黑色凯迪拉克也像他一样冲出了车流。
杰克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抓住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
他猛地把油门踩到底。
这车的瞬间加速度虽然算不得惊人,可也相当厉害。
车很快就窜到了检修区尽头的护栏边,杰克只得再次突然挤进车流。
虽然这次他没有闭眼,但紧随其后的悍马车司机还是非常愤怒。
凯迪拉克车步步紧逼,杰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实际上,悍马车司机生气也是好事。
这人为了表达他对杰克的不满,一直紧跟在杰克后面。
在通常情况下,杰克会觉得这样很危险,很讨厌。
现在他这样紧逼倒是让凯迪拉克无缝可钻。
凯迪拉克可比这个被惹急了的悍马司机恐怖多了。
杰克知道,沿着这条路再开几英里就是匝道,是从最左边那条车道转弯的。
匝道口再往前开是高速公路的尽头,有一排收费站。
杰克不知道哪种选择更好。
收费站的优点在于肯定有工作人员,甚至有警察;缺点在于要排长队。
尽管大卫·托马斯缴了佛朗哥的枪,杰克知道佛朗哥肯定有办法再弄一把来。
既然佛朗哥能想出把他顶出车流这种疯狂的主意,他也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开枪打死杰克。
走匝道的缺点是工作人员少,没有警察;优点是有两股快车道,不用排队。
正当杰克反复考虑的时候,他隐约意识到,在高速公路旁的建筑后面还有一条匝道。
他刚才没有考虑到这点,因为他并不打算第二次冲出车流。
他没想到的是,凯迪拉克车就是利用这条匝道追上了他的车。
杰克直到凯迪拉克车停在他旁边才醒悟过来。
他发现驾驶室的窗户开着。
更重要的是,佛朗哥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拿着一把枪,正准备伸出窗口。
杰克踩下刹车。
与此同时,副驾驶一侧的车窗玻璃被打得粉碎,杰克左边的挡风玻璃支架上出现了一个弹孔。
杰克身后悍马车的司机又开始不停地按喇叭。
杰克能理解他有多么愤怒,同时也很佩服他居然能一再躲过撞车。
杰克发誓今后再也不抱怨波士顿司机开车粗鲁了。
刚踩完刹车,杰克又一次将油门踩到底,然后运用刚练就的会车技术,迅速平移到最左边的车道。
所有的车都狂按喇叭以示抗议。
杰克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发现佛朗哥的车以更快的速度也平移过来,现在跟他的车在一个车道,中间只隔了一辆车。
杰克看到匝道的标志牌(奥尔斯顿/剑桥左转道)一闪而过。
杰克知道他的经济型雅绅特车比佛朗哥那辆船一样的仿古凯迪拉克车轻便,高速转弯比较灵活,因此他本能地迅速做出决定。
尽管最左边的车道车辆相对较少,但佛朗哥一直没有变道,也许是怕在这条道上超车,会在不远处的匝道口被挤出路面。
杰克紧盯着前面的匝道口,全身都紧张起来。
他的目标是在匝道口急速左转,但不能翻车。
路口还放着几个水桶大小的黄色塑料罐,呈三角形分布,目的是为了防止来往车辆撞上匝道口的混凝土基座,起到缓冲作用。
杰克左转的时候还要绕过这几个缓冲罐。
他希望佛朗哥被迫直行,错过左转匝道。
到了匝道口,杰克猛地往左打方向盘。
他能听到轮胎与地面尖厉的摩擦声,也能感觉到强大的离心力让车尾摇摆不已,几乎要翻车。
他试着踩了一下刹车,也不知道结果是好是坏。
有一瞬间,他觉得车子只有两轮着地,但车子最终稳定了下来,并且敏捷地避开了那几个缓冲罐,居然还有好几英尺宽度。
杰克迅速往右打方向盘,对准车道,径直往前方的收费站开去。
他开始踩刹车,同时看了一眼后视镜,刚好看见佛朗哥的车侧面撞上那几个缓冲罐。
令他吃惊的是,凯迪拉克车随即头朝下翻车了,显然是佛朗哥急于追上杰克,造成整车侧翻。
凯迪拉克车撞得不轻,轮胎和车身碎片到处乱飞,杰克想想都后怕。
他没有料到佛朗哥的火气这么大,好像已经失去理智了。
杰克的车还没开到收费站,两个工作人员就扔下其他等着缴费的司机,飞奔出收费亭,一个人手里还拿着灭火器。
杰克看了一眼后视镜,这才发现头朝下的凯迪拉克车侧面已经蹿出了火苗。
杰克想想自己也帮不了什么忙,就开车走了。
随着他渐渐回忆起从佛朗哥背后撞车开始的全过程,他变得越来越紧张,甚至开始全身发抖。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种反应比事件本身更让他吃惊。
几年前,他可能还会享受这种过程。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要对劳丽负责。
劳丽还指望他好好活着,明天中午1点半准时出现在河畔教堂呢。
20分钟后,杰克把车停在兰利皮尔森殡仪馆门口。
这时,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他意识到自己有责任向警方报告佛朗哥出事的全过程,但他不想专门花时间到波士顿警察局报案。
他坐在车里,拿出手机和廉姆·弗拉纳根的名片,上面有廉姆的手机号码。
杰克拨通了电话,廉姆接听的时候,杰克听到背景一片嘈杂,好像有很多人在说话。
我现在打电话是不是不太合适?杰克问。
当然不是。
我在星巴克排队买摩卡奶特咖啡。
出什么事了?杰克从头汇报了他这次遭遇佛朗哥的全过程,一直说到极富戏剧性的结尾。
我有个问题,廉姆说。
你用我的枪朝他开火了吗?当然没有,杰克说。
他没料到廉姆会问他这个问题。
说老实话,我根本没有想到要开枪。
廉姆告诉杰克,他会向负责高速公路巡逻的警察转达杰克提供的信息,并让他们如果有问题就直接跟杰克联系。
报案这么顺利,杰克很满意。
他探身去检查汽车塑料内饰上的弹孔,心想这下赫兹租车公司肯定会有意见。
弹孔相对来讲比较平滑,跟他平常在尸体头盖骨上看到的射入伤口差不多。
一想到这枪很有可能就是打在自己的脑袋上,杰克不寒而栗。
他又想到佛朗哥从后面撞他的车也许是第二方案。
第一方案可能是等着杰克走出博曼家,甚至是夜间闯入博曼家。
他们也许是看见警察监控博曼家才放弃这个方案的。
想到这儿,杰克心里又是一惊。
昨晚他非常肯定不会再有闯入者。
无知是福。
杰克下决心不再考虑这些如果了。
他从后座上拿起伞,然后走进殡仪馆。
今天好像没安排什么仪式,整栋房子又恢复了那种坟墓般的宁静,背景音乐依然是格林高利圣歌。
杰克自己找到了哈罗德的办公室。
这里依然拉着厚厚的窗帘。
斯坦普敦大夫,看到杰克站在门口,哈罗德大声说。
恐怕要告诉你坏消息了。
拜托!杰克恳求道。
你可别这么说。
我今天早晨已经够不顺的了。
反铲挖土机的司机珀西·加拉德特给我打了个电话。
公墓给他分配了别的任务,完事之后他要出去帮什么人挖下水道。
他说你的活可能要等到明天早晨了。
杰克深吸了一口气,将视线移开片刻,以便让自己平静下来。
哈罗德过分殷勤的举止让这个坏消息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好吧,杰克慢慢地说。
那我们找别的反铲挖土机吧。
这里肯定不止这一家公司吧。
挖土机倒是很多。
可帕克·迈多公墓的管理员沃尔特·斯特拉瑟只允许这一家公司进入公墓。
是不是有回扣?杰克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只允许一家反铲挖土机进入公墓,十有八九是以权谋私。
天知道,不过我们只能等珀西·加拉德特有空了。
妈的!杰克骂道。
要他明天早晨做尸检,中午1点半赶到河畔教堂行婚礼,绝对来不及。
还有一个问题,哈罗德说。
墓穴公司的卡车明天没空。
我又不得不打电话给他们,说今天我们这里用不到卡车。
太好了!杰克语带讥讽。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
咱俩把事情理一遍,看看还有什么选择。
有没有可能不通过墓穴公司?我们自己处理。
绝对不行,哈罗德愤怒地说。
这等于说让墓室留在地底下。
哎,我不管墓室是什么状态。
而且为什么要把墓室挖出来呢?规则如此。
这是已故的斯坦霍普先生亲自选定的顶级墓室。
盖子是一整块,开棺的时候要特别注意。
有没有可能只打开棺盖,不动墓室?应该可以吧,不过可能会裂。
裂了又怎么样呢?杰克已经很不耐烦了。
他一直觉得土葬很古怪,坚决拥护火葬。
他觉得任何人只要看了博物馆里埃及法老木乃伊的狰狞面目,就应该知道企图保留自己的尸体是多么愚蠢的想法。
裂了就会破坏顶盖,哈罗德更加愤怒了。
我的理解是,墓室不用挖出地面,杰克说。
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如果盖子裂了,那就换个新的。
这样墓穴公司总该满意了吧。
可能吧,哈罗德的语气缓和了一点。
我亲自去找珀西和沃尔特商量,看能不能打破这个僵局。
随你。
有事儿随时联系我。
开棺时我必须在场。
一定照办,杰克说。
你能告诉我去帕克·迈多公墓怎么走吗?杰克走出殡仪馆的时候,心情和进去的时候大不相同。
他现在很生气,也很受刺激。
这世上有三件事最容易让他发火:官僚主义、办事不力以及愚蠢。
这三件事还老是同时发生,更让他受不了。
开棺验尸的想法最早是他提出来的。
没想到把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尸体从地底下挖出来比他想象的困难多了。
他回到自己的车旁。
高速公路惊魂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认真检查这辆车,发现不仅是窗玻璃碎了,挡风玻璃支架上有个弹孔,而且车左侧有很多刮伤和凹痕,后面也撞瘪了,还挺严重,他担心开不了后备箱。
还好,他试了一下,能打开盖子,证明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后备箱里放着拉塔莎为他准备的尸检文件,他可能要用到。
至于赫兹租车公司看到这些损伤会有什么反应,他不愿多想,只是暗自庆幸自己当时选了全额保险。
一上车他就拿出地图,按照哈罗德指引的方向,很快弄清了路线,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公墓。
公墓在一座小山顶上,俯瞰一所神学院。
神学院看上去跟大学差不多,有很多单独的建筑。
雨中的公墓景色不错,像公园一样,只不过多了些墓碑。
通往主路的正门是石头做的,相当精致,雕满了先知像。
单个墓园的小门都是黑色铁艺的,要不是一直虚掩着,看上去还真有点令人生畏。
公墓四周装有与正门配套的围栏。
正门后面是一座哥特式建筑,由办公室和分格车库组成。
地面上铺着鹅卵石,几条路延伸到公墓深处。
杰克停好车,见办公室门开着,就走了进去。
屋里有两张办公桌,桌前各坐一个人。
屋里还放着几个金属的四抽屉档案柜,一张长条桌,几把高背扶手椅。
墙上挂着一张公墓地图,所有的墓地都标在上面。
需要帮忙吗?一个衣着过时的女人问他。
她上下打量着杰克,说不上是友好还是不友好。
杰克觉得这种举止是新英格兰的特产。
我在找沃尔特·斯特拉瑟,杰克说。
那女人头也没抬地指了指另一个男人,然后又把注意力转移到电脑屏幕上去了。
杰克走到那男人的办公桌前。
这人大概50来岁,胖得很,看得出来七宗罪里他至少占了两条:暴食和懒惰。
他冷冷地坐在办公桌前,两手交叉放在硕大的肚子上。
圆圆的脸红得像苹果一样。
你是斯特拉瑟先生吗?看这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杰克只好先开口。
是的。
杰克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照例晃了晃法医徽章。
接着他解释道,为了调查一个民事案件,他需要检查已故的佩欣斯·斯坦霍普。
开棺验尸所需要的手续都已经办好了,还说自己需要的只是那具尸体。
这个问题,哈罗德·兰利先生已经跟我详细说过了,沃尔特说。
杰克问道,他有没有说到时间安排上有点问题?我们原计划是今天开棺验尸的。
加拉德特先生的时间安排不过来。
我让他今天早晨给兰利先生打电话解释的。
这我知道。
我之所以亲自跑一趟,就是想看看如果适当付点费用,请您和加拉德特先生通融一下,能不能按原计划今天开棺验尸。
我今晚就要离开波士顿了……杰克后半句没有明说。
他希望沃尔特的弱点除了暴食,还有贪婪。
适当付点费用是什么意思?果然不出杰克所料,沃尔特上钩了。
他往那女人的方向使了个眼色,表示不用让她知道细节。
我打算出双倍价钱,付现金。
我这边没意见,沃尔特说。
不过你要跟珀西商量。
能换一家反铲挖土机公司吗?沃尔特仔细考虑了一下这个建议,最后还是拒绝了。
不好意思!珀西跟帕克·迈多公墓有长期合作关系。
他了解并尊重我们的规章制度。
我明白,杰克附和道,心中暗想珀西的这种长期合作关系恐怕跟规章制度关系不大,主要是回扣。
但他现在不想深究这个问题,还是先跟珀西接触一下再说。
我听说加拉德特先生现在就在公墓里干活。
他带着安立奎、凯撒在大枫树那边,为中午的一个安葬仪式做准备。
安立奎和凯撒是谁?是我们这里的看墓人。
我能开车过去吗?当然能。
杰克开车上山的时候,雨渐渐小了,最后彻底停了。
这让杰克松了一口气。
自从佛朗哥打碎了他副驾驶室的车窗玻璃,雨水就一直往里灌。
杰克关掉了雨刷。
车沿着山坡往上开,周围的景色渐渐清晰起来。
西边地平线上露出一方湛蓝的天空,预示着天气会越来越好。
杰克在山顶上找到珀西和另外两个人。
珀西坐在反铲挖土机的驾驶室里,正在挖一个墓穴。
那两人在一旁看着,手里拿着长柄铁铲。
珀西将反铲挖土机的翻斗放进墓穴。
挖土机的柴油引擎开足马力,将装满泥土的翻斗拉近,提起,移出坑外。
挖出来的土堆在一块很大的防水油布上。
一辆白色皮卡停在旁边,门上印着公墓的名字。
杰克停好车,走到反铲挖土机旁边,大喊珀西的名字,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
可柴油引擎的轰鸣声把他的声音淹没了。
他只好敲敲驾驶室的玻璃门,珀西这才察觉到有人找他,立即停下手里的活儿,柴油机的轰鸣声迅速减弱。
珀西打开驾驶室的门。
有事吗?他大喊着,就像反铲挖土机的引擎还在轰鸣似的。
有个活儿,想找你谈谈,杰克也大喊道。
珀西从驾驶室跳下来。
他个子不高,走路的样子很特别,让人想起松鼠。
他脸上总是一副很困惑的表情,眉头紧锁,脑门上都是抬头纹。
他头发很短,一根根竖着,两只胳膊上布满了文身。
什么样的活儿?珀西问。
杰克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又把事情的经过解释了一遍,措辞比在沃尔特·斯特拉瑟那里煽情多了。
他希望能激发珀西的同情心,把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开棺验尸移到今天来做。
遗憾的是,这招好像对珀西不管用。
不好意思,老兄,珀西说。
手里的活儿干完后,我还要帮一个哥们儿挖下水道,顺便看看他家刚出生的一对双胞胎。
我知道你很忙,杰克说。
不过我已经跟斯特拉瑟先生说了,只要能今天开棺,我愿意出双倍价钱,付现金。
那斯特拉瑟先生怎么说?他说他那边没意见。
珀西的眉毛往上挑了一下。
他仔细考虑了杰克的提议,然后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愿意付给公墓双倍的价钱,也付给我双倍价钱?前提是今天开棺。
我已经答应帮朋友挖下水道了,珀西说。
能等我挖完以后吗?你几点钟能挖完?珀西撅起嘴唇,边想边点头,然后看了看表。
大概要两点以后了。
你肯定那时候能挖完?杰克问。
他需要确定这一点。
能挖完,珀西肯定地说。
不过我不知道我哥们儿的下水道会出什么问题。
如果那边顺利,我两点左右就可以过来。
如果不顺利,那就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回来了。
但即使下午很晚回来,你也会开棺的,对吧?那当然,珀西说。
只要你肯付我双倍的价钱。
杰克伸出手,珀西迅速握了一下。
杰克回到自己那辆伤痕累累的车前,珀西又回到反铲挖土机的驾驶室。
开车之前,杰克给哈罗德·兰利打了个电话。
现在是这样,杰克的语气非常严肃,暗示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们计划今天下午两点之后的某个时间把佩欣斯的棺材打开。
时间不能再具体一点吗?具体要等加拉德特先生完成他今天的计划才能开棺。
现在我只能告诉你两点以后。
你只要提前半小时告诉我就行了,哈罗德说。
到时候在墓穴边会合。
好的,杰克说。
他尽力不让自己语带讥讽。
自己给兰利皮尔森殡仪馆交了那么多钱,他觉得哈罗德应该忙前忙后,敦促沃尔特·斯特拉瑟和珀西·加拉德特才是。
珀西的反铲挖土机又轰鸣起来。
杰克开始考虑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看了看表,已经快10点半了。
直觉告诉他,按现在的速度,如果顺利的话,大概三四点钟可以把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尸体运到兰利皮尔森殡仪馆。
那会儿拉塔莎·怀利医生可能会有空。
他不敢肯定她提出来帮忙是否出于真心,但决定姑且还是相信她一回。
有她帮忙尸检速度会快一点,有问题也可以一起讨论。
而且他也确实需要她带一把骨锯过来。
虽然他觉得这起案件不会涉及脑部,但既然决定做尸检,还是彻底一点为好。
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有可能会用到显微镜或者解剖镜,拉塔莎在场会方便得多。
最重要的是,拉塔莎的上司答应他可以做毒物学检验,拉塔莎可以帮他联系法医署。
杰克现在怀疑医院方面有用药过量和用错药的可能性。
这样一来,毒物学检验就显得至关重要,而且越快越好,这样可以写在尸检报告里。
有这么多事情要处理,杰克不得不面对现实,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赶不上今晚从波士顿飞纽约的班机,而必须坐明天早晨的飞机。
他知道第一班飞机是明天清晨起飞,肯定能赶得上下午1点半在教堂举行婚礼,甚至还有时间回公寓取燕尾服。
问题是怎么跟劳丽说。
杰克很清楚自己现在跟劳丽说肯定不合适,而且现在他也不确定今晚能不能赶上飞机,于是他决定暂时不打这个电话,想着等有了确切消息再跟她说,效果会更好。
杰克把身体歪向一边,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拉塔莎·怀利的名片,拨通了她的手机,结果被转到了语音信箱。
这个时间,拉塔莎肯定是在尸检房。
他留了一个简短的口信:开棺被推迟了,所以尸检要到下午才能做,如果她愿意帮忙,他感激不尽,最后留了他的手机号码。
打完电话,杰克开始考虑一个实际的问题。
他不太善于行贿,刚才许诺给沃尔特和珀西的钱显然是太多了,要不然他们也不会答应得那么爽快。
现在的问题是到哪里去弄这么多现金。
通常他钱包里只带二三十美元,这显然不够。
不过钱不是问题,他有信用卡,只要找到提款机就行了,城里肯定不缺提款机。
目前能做的事他都处理完了,杰克只好回法庭旁听。
其实他很不想去法庭看自己的妹妹被别人侮辱。
一开始看到克雷格遭了报应,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点幸灾乐祸的。
不过这种兴奋感很早以前就消失了。
现在杰克对克雷格夫妇俩都非常同情,不愿意看到他们被人折磨,也不愿意看到托尼·法萨诺这样的人出于私利贬低他们的关系。
可是,杰克跟两人说好了要去法庭的,两人也分别以自己的方式向他表示了感谢。
想到这里,杰克发动了汽车,来了个三点掉头。
一开出公墓那精致的石雕大门,杰克就靠边停车看地图。
他很快就发现去波士顿市区有条近路,不用再原路返回经过殡仪馆了。
开车上路,杰克发现自己居然还有心思笑。
他倒没有笑出声来,只是突然觉得很想笑。
他来波士顿已经两天半了,绞尽脑汁对付异常无聊的治疗失当官司,被人打过耳光,吃过拳头,差点挨了枪子儿,还被一个开黑色凯迪拉克车的暴徒威胁过,可到现在,什么事也没干成。
整件事有种独特的黑色幽默,让他不由得想笑。
他又想到一件事。
随着他在波士顿滞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越来越担心劳丽的反应,以至于他越来越不愿意跟劳丽说话,怕她发火。
他倒不担心回不去。
如果尸检这么拖下去,他有可能被迫坐明天早晨的飞机回纽约,这也就意味着他有可能赶不上婚礼。
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从6点半开始,每30分钟就有一班飞机去纽约。
尽管如此,也不能完全排除赶不上婚礼的可能性,但他并不担心。
这种不担心让他怀疑起自己潜意识里的动机。
他很爱劳丽,这点他可以肯定,而且他也相信自己很想再婚。
可为什么他不担心赶不上婚礼呢?杰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他虽然平常表现得无忧无虑,但生活其实比这复杂得多。
他的性格其实有很多方面,有的方面被他主观压制住了,轻易不表现出来。
现在既没有追车,又没有雨雾,也不是上下班高峰,杰克很快就开到了波士顿市区。
尽管这条路他从来没有走过,却无意中找到了波士顿公共绿地和波士顿地铁总站,中间隔着一条查尔斯街。
一找到这儿,就等于找到了以前停过车的地下停车场。
杰克停好车,转身回来向管理员打听附近有没有提款机。
按管理员所指的方向,他来到查尔斯街的商业区,发现他买辣椒喷雾器的那家五金店对面就是提款机。
杰克按提款上限取了现金,然后沿着头一天来买辣椒喷雾器的路线步行去法庭。
他走过灯塔山,沿途漂亮的联排别墅带来一种和谐的美感,很多人家的窗台上还放着精心栽培的花箱,里面开满了鲜花。
最近下了几场雨,把街面和砖砌的人行道冲刷得干干净净。
天空依然阴沉沉的,让他注意到前几天阳光灿烂时没有看到的景观:19世纪流传下来的煤气灯都亮着,显然一刻都没有停息过。
到了法庭门口,杰克又犹豫起来。
从表面上看,法庭里的情景与头一天下午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只是证人席上的莲娜换成了克雷格。
法庭上还是那些人,态度也没有明显变化。
陪审团还是无动于衷,一个个像是纸糊的假人,只有水管工助理还在孜孜不倦地检查自己的指甲。
法官正在全神贯注地看桌上的文件,旁听席上的人倒是很认真。
杰克打量了一眼旁听席上的人,看见亚历克西斯坐在老地方,旁边有一个空座位,显然是为他留的。
旁听席的另一边佛朗哥的老座位上坐着安东尼奥。
他比佛朗哥小一号,但比佛朗哥帅多了,身上是法萨诺团队的标准着装:灰色西装,黑色衬衫配黑色领带。
杰克有充分理由相信这几天佛朗哥不会再出来活动了。
他开始回想自己跟安东尼奥有没有过节。
他同时在考虑佛朗哥和安东尼奥有没有参与恐吓克雷格家的孩子们。
亚历克西斯坐在这排的最里面,是离陪审团最近的一个座位。
杰克慢慢靠近她,边走边跟其他旁听者说借过。
看他走近,她拘谨地笑了一下,让杰克觉得事情不妙。
她把自己的东西收拢,腾出地方来让他坐。
两人握了握手他才坐下。
怎么样?杰克侧过身,低声问她。
现在伦道夫做交叉询问,好多了。
托尼·法萨诺提问的时候怎么样?亚历克西斯飞快地看了一眼杰克,暴露了她内心很紧张。
她的面部肌肉有点僵硬,眼睛也比平常睁得大,两手紧张地交握着,放在膝盖上。
情况不好吗?杰克问。
很糟糕,亚历克西斯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克雷格的证词和调查取证时一致,没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他没有发火吧,伦道夫都给他排练过了。
庭审开始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他就开始发火了,然后越来越厉害。
托尼知道他的弱点,一个都没有放过。
最糟糕的是克雷格说,为了照顾病人,医生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托尼根本没有资格批评他们,也没有资格质疑他们的专业素质。
他还说托尼是个靠撺掇病人家属打官司发财的卑鄙小人。
这可不好,杰克说。
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这么说。
还有更糟糕的呢,亚历克西斯抬高声音说。
不好意思,后排传来一个声音。
有人拍拍杰克的肩膀。
我们听不见证词了,旁听者抱怨道。
对不起,杰克说。
他转身问亚历克西斯,要不我们到大厅里继续谈吧?亚历克西斯点点头,显然是很想休息一下。
他俩站起身,亚历克西斯把东西留在座位上,两人慢慢移动到中间过道上。
杰克推开法庭沉重的大门,尽量不发出噪音。
他俩在大厅里找了一张皮面长椅坐下来,不约而同地弓起背,胳膊肘放在膝盖上。
我就搞不明白,亚历克西斯小声嘀咕着。
这么多人来旁听这个该死的官司,能听出什么名堂来。
听过幸灾乐祸这个词吗?杰克问。
半小时前他还想到这个词,当初他听说克雷格官司缠身,就有点幸灾乐祸。
你倒说说看,亚历克西斯回答。
是德语,表示以别人的困难或不幸为乐。
我不记得这个德语词了,亚历克西斯说。
但这个意思我很清楚。
幸灾乐祸这么普遍,应该有个英文词才对。
小报不就以这个为卖点吗?其实我知道这些人为什么热衷于看克雷格受罪。
他们一直觉得医生是成功人士,高不可攀。
我跟他们计较什么。
你身体还好吧?除了有点头疼,其他都还好。
孩子们怎么样?显然很好。
她们觉得是在度假,既不用上课,又可以在奶奶家玩。
到现在,没人打我的手机。
我的号码她们三个都记得,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早该知道了。
今天早晨我过得惊心动魄。
是吗?尸检进行到哪一步了?我们都盼着发生奇迹呢。
杰克把今天早晨马萨诸塞州高速公路上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听着听着,亚历克西斯的嘴越张越大,显然是又吃惊又害怕。
那你没受伤吧,最后杰克说到佛朗哥的车翻得头朝下,她关切地问。
我很好,不过我租的那辆车可惨了。
佛朗哥肯定伤得不轻,现在可能在医院里躺着呢,说不定还被捕了。
还记得昨晚到咱家来的那个波士顿警察吗?我把事情的经过都跟他说了。
我想当局肯定不赞成在马萨诸塞州高速公路上随便开枪。
天哪,亚历克西斯同情地说。
没想到他们会对你下手,真对不起。
我觉得我有责任。
别这么说!这都是我自己招来的,跟你没关系。
发生了这么多事,倒是更让我下定决心做这个该死的尸检了。
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杰克说了他和哈罗德·兰利、沃尔特·斯特拉瑟以及珀西·加拉德特打交道的经过。
天哪,亚历克西斯说。
费了这么大周折,我希望尸检能有重大发现。
我也希望。
这下有可能要明天早晨才能坐飞机回纽约了。
你能接受吗?不接受也得接受啊,杰克耸了耸肩。
他不想讨论这个棘手的私人问题。
新娘子劳丽也没意见?我还没有跟她商量呢,杰克回答。
上帝啊!亚历克西斯大吃一惊。
我可不想跟新嫂子一上来就把关系弄僵了。
还是回到刚才的庭审吧,杰克想换个话题。
刚才你说到克雷格的证词还有更糟的?他先是骂托尼是个撺掇病人家属打官司发财的卑鄙小人,然后又开始教训陪审团,说他们跟他不是一个层次的人。
他们从来没有像他救佩欣斯·斯坦霍普那样救过人,所以根本没有资格评判他的行为。
杰克大吃一惊,一只手拍着前额说,伦道夫就看着他这么胡闹?伦道夫已经尽力了。
他不停地提出反对,可无济于事。
后来他又试图让法官宣布休庭,可法官问克雷格要不要休息,克雷格说不要,然后接着往下说。
杰克摇摇头。
克雷格最大的敌人就是他自己。
不过……不过什么?亚历克西斯问。
克雷格说得有道理。
从某种程度来说,他说出了所有医生的心声。
我敢说,任何一个打过治疗失当官司的医生都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他们比较有头脑,没有说出来罢了。
哎,他确实不应该说出来。
换了我是陪审员,本来是来履行公民义务的,遭到这种责难肯定气得够呛,也更愿意相信托尼对整个事件的解释。
这是最糟糕的部分吗?很多部分都很糟糕。
托尼让克雷格承认,当晚出门诊时确实担心佩欣斯病情突变,这点跟莲娜的证词相符。
另外他确实怀疑佩欣斯突发心脏病。
他还让克雷格承认,从佩欣斯家开车去音乐厅比从纽顿纪念医院去要快。
他很想在音乐会开始之前入场,可以向众人展示漂亮女友。
更糟糕的是,他让克雷格承认在莲娜面前说过很多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坏话,包括说佩欣斯死了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天哪,杰克摇摇头说。
这可不好!确实不好。
现在大家都认为克雷格是一个傲慢无情的医生,满脑子想得都是怎么才能按时带情人去音乐厅,根本不考虑病人的死活。
伦道夫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个结果。
杰克直起腰。
伦道夫交叉询问效果如何?最确切的说法是企图弥补损失。
他试图在原告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上为克雷格恢复名誉,从PP,也就是问题病人编号到佩欣斯·斯坦霍普去世当晚的所有细节。
你进来的时候,克雷格在说他到佩欣斯家看到的症状,和乔丹·斯坦霍普电话上告诉他的症状不符。
伦道夫让克雷格告诉陪审团,他和乔丹通电话时并没有说佩欣斯·斯坦霍普突发心脏病,只说要排除这种可能性。
当然了,这与乔丹证词中所说的不符。
你觉得陪审团对克雷格的证词反应如何?交叉询问和直接询问时的反应有区别吗?他们比以往更加无动于衷,不过这有可能是我太悲观了。
看过克雷格在直接询问时的表现,根本没法乐观。
伦道夫前面的仗越来越不好打。
今天早晨他告诉我,想让克雷格说说自己的经历,以便反击托尼对他的人身攻击。
也好,杰克说。
尽管他对伦道夫的安排并没有多大热情,可对亚历克西斯的同情心依旧没变,觉得说句安慰她的话也好。
两人回到法庭原座位上,杰克不禁暗想,如果原告胜诉,对亚历克西斯和克雷格的关系将产生怎样的影响。
从16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克雷格起,杰克一直不看好这段婚姻。
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是在波士顿纪念医院实习的时候认识的。
两人订婚的时候曾经到杰克家做客。
杰克觉得克雷格非常自我,令人难以忍受,而且除了医学没有别的生活内容。
现在杰克有机会深入他们的生活,发现虽然目前局势非常严峻,但他俩有很强的互补性。
亚历克西斯从小就有点情绪化,喜欢依赖别人,与自恋的克雷格刚好取长补短。
在杰克看来,两人在很多方面都可以互补。
杰克在椅子上坐稳,尽量让自己舒服一点。
伦道夫笔直地站在讲台前,散发着一贯的贵族气质。
克雷格坐在证人席上,身体微微前倾,肩膀有点塌。
伦道夫的声音抑扬顿挫,口齿十分伶俐。
相比之下,克雷格的声音显得有点平淡,像是吵过一架,现在已经筋疲力尽了。
杰克感觉到亚历克西斯的手在他的胳膊肘和腰间摸索着,然后往前移动,抓住了他的手。
他回握了一下,两人相视而笑,但笑容转瞬即逝。
博曼大夫,伦道夫拉长声音说。
4岁时你得到一个玩具急诊箱,开始跟父母和哥哥玩打针游戏。
从那时起,你就想成为一名医生。
不过据我所知,你之所以会选定这个助人的职业,是因为童年的一次特殊经历。
你能把这件事的始末告诉法庭吗?克雷格清清嗓子。
那时候我15岁,上十年级,是校足球队的经理。
其实我很想加入球队,但是人家不要我。
这让我父亲很失望,因为我哥哥是明星队员。
所以我只好当球队经理,其实就是负责给队员们送水。
比赛暂停的时候,我就拿上水桶、勺子和纸杯冲进球场送水。
有一次轮到我们队踢主场,有个队员受伤了,教练请求暂停。
我照例拿上水桶冲进球场。
等我跑近一点,发现受伤的队员是我一个朋友。
于是我放下水桶,扔下等水喝的队员们,径直冲到朋友身边。
眼前的景象让我很难受。
他的腿伤很严重,穿着钉鞋的脚歪在一边,疼得直打滚。
他那么痛苦,我却无能为力。
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
当时我就决定,不光是想当医生,而是一定要当医生。
这段经历真让人伤心,伦道夫说。
但也确实很感人。
这个决定不是出于同情心一时冲动,而是真的激励你走上了艰辛的从医之路。
博曼大夫,对你来说,成为医生的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童年经历所激发的助人欲望必须足够强烈,才能促使你不断跨越障碍,走向成功。
你的经历像荷拉修·阿尔杰的小说一样催人奋进。
你愿意跟大家说说吗?证人席上的克雷格明显挺直了腰。
反对,托尼大喊着站起身。
该事实与本案无关。
戴维森法官摘下老花镜。
请双方律师走近法官席。
伦道夫和托尼顺从地走到法官席的右边集中。
听着!戴维森法官用老花镜指着托尼说。
你的原告直接质询部分是围绕克雷格的人品展开的。
当时宾厄姆先生一再反对,我还是让你进行下去,因为你说这点与本案关系密切。
我也同意你的说法。
但我要一视同仁。
陪审团有权听博曼先生陈述他从医的动机和过程。
你听明白了吗?明白,法官大人,托尼说。
还有,被告论证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不想听你一再提出反对。
我明白,法官大人,托尼说。
两人各自回到原位,即托尼回到原告席,伦道夫回到讲台前。
反对无效,戴维森法官大声说,好让法庭记录员能听见。
请证人回答刚才的问题。
你还记得刚才的问题吗?伦道夫问。
记得,克雷格说。
可从何说起呢?从头开始吧,伦道夫说。
据我所知,你父母并不赞成你学医。
至少我父亲不赞成,我们家他说了算。
他并不喜欢孩子,尤其不喜欢我。
我哥小伦纳德是足球和曲棍球天才,而我不是。
我父亲觉得我是个‘胆小鬼’,有几次当着我的面也这么说。
我母亲很怕他。
有一次她无意中说出我想当医生。
父亲扬言只要他活着,我就休想。
这是他的原话吗?一字不差!我父亲是个水管工,鄙视所有专业人士,觉得他们都是骗钱的。
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变成这些人中的一员,更何况他自己高中都没有毕业。
事实上,据我所知,我父母的亲戚中,连我哥哥在内,没有一个上过大学的。
我哥后来跟我父亲一样,也成了一名水管工。
也就是说,你父亲对你的学术兴趣并不赞成。
克雷格苦笑了一下。
小时候我不得不在衣橱里看书。
有几次被父亲逮着我在看书,而不是在做家务事,他就追着我打。
成绩单也要藏起来,不能给父亲看见,因为上面全是A,所以要让母亲偷偷给我签字。
其他同学都是因为成绩太差才不敢给家长看成绩单。
等你上了大学,情况是不是好一点?有些方面好一点,其他方面更差。
他很讨厌我,对我的称呼从‘胆小鬼’变成‘傲气鬼’。
他羞于跟朋友谈起我。
最要命的是,我申请奖学金需要填家庭经济状况表。
他不但拒绝填表,让我拿不到奖学金,而且一分钱都不资助我。
那你的学费问题是怎么解决的呢?靠贷款和奖学金,而且我什么零工都干过。
就这样,我还保持了平均分4.0的好成绩。
最初几年主要是在餐馆打工,洗盘子做侍者。
临毕业那两年在实验室里打工。
一放暑假,我就到医院里打工。
我哥哥有时候也会接济我。
不过他那时候已经成家了,自己也不宽裕。
你对医学的向往和你助人的欲望是不是支撑你度过了这几年最艰苦的日子?当然。
特别是暑假期间在医院打工的经历。
我很崇拜那些医生和护士,特别是那些实习医生。
我迫不及待地想成为其中的一员。
等你上了医学院,情况是不是好一点?经济方面是更加困难了,还是有所缓和?困难多了。
开销更大。
而且跟大学相比,课程更紧了,基本上天天有课,任务很重。
那你怎么办?我尽量借钱;不够的部分就靠在医学中心打工,什么活儿都干过。
值得庆幸的是,那里打工的机会很多。
你哪来的时间打工?很多人都认为医学院要全力以赴。
我基本上不睡觉。
当然啦,也不是完全不睡,身体吃不消。
我学会了随时随地打盹。
确实很难,但上了医学院,总觉得曙光就在前面,所以不觉得太痛苦。
你都打过什么工?都是医学中心常见的工作,比如抽血,验血型,血液配型,清理动物的笼子。
总之任何能在晚上干的活儿。
我甚至还在医学中心的厨房干过一阵。
到了医学院二年级,我找到一个非常好的工作,协助别人研究神经细胞和肌肉细胞中的钠离子通道。
目前我还在做相关的研究。
日程安排得这么紧,你在医学院的成绩如何?很好。
我的成绩排在全班的前百分之十,还是阿尔法—欧米加—阿尔法荣誉学术协会的一员。
你觉得你最大的牺牲是什么?长时间缺觉?不是!是没时间社交。
同学们都有时间互相交流,讨论。
医学院的生活非常紧张。
三年级分专业,我不知道是应该选择基础医学研究还是做临床,当时很希望能跟其他同学讨论一下两者的利弊,听听大家的意见。
但我没有这个时间,只好自己做决定。
你是如何决定选择临床的?我觉得我喜欢照顾别人,做临床能给我一种直接的满足感。
也就是说,跟病人接触让你觉得愉悦,有满足感。
是的。
还有随时做出各种诊断的挑战,以及缩小范围,确定病因的乐趣。
不过你最珍惜的还是与病人接触、帮助病人的机会。
反对,托尼说。
他显得越来越烦躁。
信息重复。
反对有效,戴维森法官的声音有点疲惫。
宾厄姆先生,没必要纠缠这个观点。
我相信陪审团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
说说你做实习医生的经历,伦道夫说。
那段时间很愉快,克雷格说。
说着他坐直了身体,肩膀也挺直了。
因为成绩好,我被分配到最负盛名的波士顿纪念医院实习。
那里的学习环境很好,而且我开始拿工资了,虽然不多,但至少有钱了。
同样重要的是,我不需要付学费了,这样就可以一点点地偿还从大学到医学院积累起来的高额债务了。
医生和病人之间必须建立紧密的联系。
你是否一直觉得和病人在一起很愉快?是的。
到目前为止,这是让我觉得做医生最有满足感的部分。
成为主治医生之后呢?据我所知,你好像有点失望。
一开始并不失望!一开始主治医生的生活让我有一种梦想成真的感觉。
很忙碌但很充实。
每天我都迫不及待地想去上班。
不同的病人对我的业务水平是很大挑战。
他们对我的努力也很感激。
但是后来保险公司开始拖欠医药费,经常对收费项目提出不必要的质疑,让我们越来越难以为病人的利益考虑。
收入开始减少,支出却一直在增加。
为了收支相抵,我不得不‘提高生产力’,也就是提高单位时间的接诊量。
提高接诊量并不难,但时间长了,我越来越担心诊疗的质量。
据我所知,这时你的行医方式开始发生转变。
彻底的转变。
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在从事管家医疗,但身体不太好。
他找到我,提出让我做他的合伙人。
很抱歉,打断一下,伦道夫说。
你能再跟陪审团解释一下‘管家医疗’这个词吗?管家医疗是一种行医方式。
患者交一定的年费,医生同意限制接诊量,为病人提供更好的服务。
这里所说的更好的服务,是否包括出门诊?可以包括。
由医生和病人协商决定。
你的意思是说,通过管家医疗,医生可以根据病人的需要来提供医疗服务。
是吗?是的。
良好的医疗服务有两个基本原则:病人福利原则以及病人自主原则。
单位时间里接诊太多的病人跟这两条原则相抵触,因为实在太匆忙了。
医生赶时间,就要加快门诊的速度,导致病人不能充分陈述病情,而诊疗的关键依据往往就隐藏在病人的陈述里。
而如果是管家医疗,我就可以根据病人的需要和愿望,灵活安排诊疗的时间和地点。
博曼大夫,你觉得医学是艺术还是科学?绝对是艺术,但是建立在科学基础上的艺术。
严格按照书本,能够成为一个好医生吗?不能。
世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必须按照每个病人的特点确定诊疗方案。
而且,书从写作到出版有个滞后期,书中所包含的信息可能已经过时了。
医学知识更新的速度是极快的。
行医过程中需要判断力吗?当然。
医学上每个决定都需要很强的判断力。
根据你的判断,2005年9月8日晚上,针对佩欣斯·斯坦霍普的病情,最好的选择就是出门诊?是的。
你能否跟陪审团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她痛恨医院。
我都不愿意让她去医院做常规检查。
每次去过医院都会加重她的病情,也会让她变得更焦虑。
她更希望我去她家里。
在她去世前八个月,我基本上每周去她家门诊一次。
每次都是虚惊一场,其中有几次乔丹·斯坦霍普在电话上都说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9月8日晚上,没有人告诉我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我确信这次门诊像往常一样是虚惊一场。
但作为一个医生,我不能完全排除她确实病危的可能性。
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直接去她家。
莱特纳小姐在证词中说,你在去她家的路上提到,这次门诊可能真的有情况。
是吗?是的。
不过当时我并没有说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小。
我只是说我有点担心,因为我注意到斯坦霍普先生的声音里比平常多了一丝焦虑。
你有没有在电话里告诉斯坦霍普先生,你觉得斯坦霍普太太是心脏病突发?我没有这么说过。
我告诉他,任何胸部疼痛,都必须首先排除心脏病突发的可能性。
但之前斯坦霍普太太也有过胸部疼痛,事后都没有大碍。
斯坦霍普太太有没有心脏方面的问题?她去世前几个月,我曾经为她做过一次压力测试。
结果模棱两可,不足以说明她有心脏方面的问题。
但我极力主张她去医院,由心脏科医生做一个更为深入的检查。
你跟病人建议过吗?我多次向她建议,可她一再拒绝,因为做检查必须去医院。
最后一个问题,博曼大夫,伦道夫说。
是关于你诊所里PP,也就是问题病人编号的。
这样编号的病人得到的照顾更多还是更少?当然是更多!这些病人的问题在于,无论他们的病痛是真的,还是他们臆想出来的,我都无法减轻他们的症状。
作为医生,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因此才用‘问题病人’编号,以示区分。
谢谢你,博曼大夫,伦道夫说着收拾好讲台上的笔记。
提问完毕。
法萨诺先生,戴维森法官大声说。
你有什么问题要问被告吗?当然有,法官大人,托尼咆哮着跳起来,冲向讲台,像一只追赶兔子的猎狗。
博曼大夫,说到PP病人,2005年9月8日晚,你和当时的同居女友开红色保时捷车去斯坦霍普家途中,是否跟她说过你无法忍受这样的病人,觉得疑病症跟装病一样可恶?克雷格双眼直盯着托尼,法庭上一片寂静。
博曼大夫?托尼问。
是不是像童谣里唱的那样,你的舌头给小猫叼走了?不记得了,克雷格终于开口了。
不记得了?托尼做出非常惊讶的样子。
拜托,博曼大夫,这个借口太牵强了吧。
你在医学院的时候可是成绩优异,以博闻强记著称啊。
莱特纳小姐作证的时候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在接到传票的那天晚上,你跟莱特纳小姐说过你痛恨佩欣斯·斯坦霍普,她死了对所有人都是好事。
这些你总该记得吧?托尼靠在讲台上,皱起眉头,满脸疑问地看着克雷格。
我说过类似的话,克雷格很不情愿地承认。
我当时很生气。
你当然很生气,托尼大喊。
像我当事人这样的普通人,居然有胆量质疑你的判断是否符合行医标准,你不生气才怪呢。
反对!伦道夫说。
争论性问题!反对有效,戴维森法官说着瞪了托尼一眼。
你这个白手起家的故事确实让人感动,托尼的语气中还是带着一丝轻蔑。
可我不明白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这么多年来,你从病人那里挣的钱已经彻底改变了你的生活方式。
你家的房子现在市价是多少?反对,伦道夫说。
与本案无关。
法官大人,托尼抱怨道。
既然被告方能用经济收入来证明被告对医学的投入,那陪审团也应该知道被告真实的收入水平。
戴维森法官想了一下才说,反对无效,请证人回答问题。
托尼将注意力转回到克雷格身上。
多少?克雷格耸耸肩。
两三百万吧,不过我们买的时候不值这么多。
我还有几个关于管家医疗的问题要问你,托尼说着两手紧紧抓住讲台边缘。
你觉得会不会有病人负担不起每年几千美元的年费?当然会有,克雷格气呼呼地说。
那些付不起年费,或者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付年费的病人怎么办?收不到年费,你拿什么养保时捷新车和灯塔山上的爱巢呢?反对!伦道夫说着站了起来。
争论性问题,并伴有歧视。
反对有效,戴维森法官吼道。
请原告律师注意,提问仅限于引出必要的事实信息,而非通过提问的方式表达原告方的理论和观点。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对不起,法官大人,托尼说完转身看着克雷格。
那些与你相处多年,一直由你负责治疗的病人怎么办?找别的医生看病呗。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你会帮他们找吗?我会告诉他们医生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都是你从黄页里翻出来的?我推荐的这些,都是我和我的员工认识的本地医生。
你亲自帮他们打电话联系?有些情况下是的。
也就是说,有些情况你是不会亲自打电话联系的。
博曼大夫,这些绝望的病人都仰仗你提供医疗服务。
你这样抛弃他们,心里不觉得有愧吗?我没有抛弃他们!克雷格气极败坏地说。
我是让他们自己选择。
提问完毕,托尼说完回到原告席。
戴维森法官从老花镜上方看着伦道夫,被告方律师需要继续提问吗?不,法官大人,伦道夫说着站起身来。
证人可以退席了,戴维森法官说。
克雷格站起身,步履沉重地走回被告席。
法官将注意力转向托尼。
法萨诺先生?托尼站起身。
原告方自愿停止提交证据,法官大人,说完他重新落座。
法官的目光转向伦道夫。
伦道夫站直身体,浑身透出贵族气息。
基于原告起诉理由不完备,证据不充分,我方请求法庭终止审判,撤销本案。
驳回请求,戴维森法官干脆地说。
双方已经提交了足够的证据,可以继续审理。
宾厄姆先生,午饭后重新开庭时,你可以传召原告方第一个证人。
说完他利落地敲下法槌,槌声像子弹声一样在法庭里回响着。
午饭后继续开庭。
再次警告在座各位,不要互相讨论案情,也不要跟法庭外的人讨论案情。
在最后宣判之前,不要向外界发表任何意见。
全体起立,法庭文书大声喊道。
杰克和亚历克西斯随着众人站起身来,目送法官走下法官席,出了边门。
你有什么想法?等陪审团退场的时候,杰克问亚历克西斯。
我没想到克雷格心里有这么大的怨气,而且对自己的行为完全不加控制。
你是心理医生啊,我没料到你也会吃惊。
这不是刚好符合他的自恋倾向吗?确实如此。
但他昨天午饭时说过了那番话,我本以为他今天能稍微有点自控能力。
可我发现托尼刚站起身,还没有开始提问,克雷格的脸色已经变了。
噢,我本来是想问你,对伦道夫精心排演的这段交叉询问有什么看法。
很遗憾,我觉得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好。
给人的印象是克雷格像是在做讲座,喜欢说大道理。
我倒是希望整个交叉询问能够更短促有力,更直接,像最后那部分一样。
我觉得伦道夫的交叉询问部分相当不错,杰克说。
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克雷格是个白手起家的人。
念医学院的时候打工那么辛苦,成绩还能那么好,真是太佩服了。
但你是医生,不是陪审员。
你听到托尼的提问没有?克雷格做学生的时候确实吃了不少苦。
可现在克雷格和我住在市价接近400万美元的房子里。
陪审员对我们已经不会有什么同情心了。
托尼的提问非常巧妙。
他提到了克雷格对佩欣斯的怨气,红色保时捷,情妇,而且还抛弃了很多老病人。
杰克不情愿地点点头。
为了照顾亚历克西斯的感受,他一直尽量避重就轻,只谈好的方面。
他换了一个角度说,嗯,下面该伦道夫出牌了。
被告方的好日子终于来了。
我觉得他手里也没什么好牌了。
伦道夫能做的也就是请两三个专家证人出庭作证,但没有一个是波士顿地区的。
他说今天下午这部分就能结束。
明天上午就该总结陈词了。
亚历克西斯沮丧地摇摇头。
按目前的情况看,我觉得他不大可能扭转乾坤了。
他是很有经验的律师,专打治疗失当官司的,杰克想让亚历克西斯振奋一点,但自己都觉得说这话没有底气。
经验总是在最后关头才发挥作用的。
谁知道呢。
也许到了最后,他会让我们惊讶的。
杰克没有意识到他这话说对了一半。
最后的结果确实让人惊讶,但却跟伦道夫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