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5日,星期一晚7:35杰克乘坐的达美通勤班机6点半到达机场。
因为自己不认路,他只好跟着人群往前走,不一会儿就来到达美航站楼前的人行道边。
又过了五分钟,赫兹租车公司的班车到了。
杰克上了车。
他很久没来波士顿了,机场又无休止地建设,他什么都认不出来了。
车在各航站楼之间穿行,他暗想到了博曼家会受到怎样的欢迎。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亚历克西斯会很热情。
其他人他就没把握了,特别是克雷格。
他和亚历克西斯也有一年多没见面了,总会有点尴尬。
上次见她是在纽约,她一个人来参加心理学方面的学术会议。
杰克叹了口气。
他根本不想来波士顿。
他知道除了拍着妹妹的背表示同情之外,他能帮上忙的可能性极小。
而且他这时候走劳丽很不高兴。
他相信劳丽能原谅他,不过之前几星期她母亲已经给了她不少压力。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她本该享受婚礼和筹备过程的。
可现在,这已经成了一种负担。
好几次,杰克想说她是自找麻烦,话到了嘴边又忍住了。
按杰克的意思,请几个朋友聚一下就行了。
他有点愤世嫉俗,觉得凡是大型社交活动,最后总是浪漫不起来。
杰克和同行的乘客终于到了赫兹租车点。
他没费什么周折就开上了一辆乳白色现代雅绅特车。
这车的外形让他想起老式的小梅德听装果汁。
拿着一张破旧的地图,听人随便指了指方向,他就勇敢地开车上路,不久就转晕了。
波士顿这个城市对过路司机并不友好。
波士顿的司机也不好惹。
杰克好不容易才找到亚历克西斯住的小镇。
他来这儿的次数很少,总是妹妹来接他。
9点15分,筋疲力尽的杰克终于开上了博曼家的车道。
快到夏至了,天还没有完全黑,屋里的灯已经亮了,一时间杰克有种错觉,这家看上去还是挺温馨的。
房子非常气派,纽顿镇上的住宅都这样。
两层半砖砌的楼,外墙刷成白色,屋顶上有一排天窗。
和其他住宅一样,屋前也有宽阔的草坪,灌木丛中点缀着几棵大树,还有面积可观的花圃。
一楼每扇窗户下都有开满了鲜花的窗盒。
杰克的现代车旁停着一辆雷克萨斯。
杰克记得有一次亚历克西斯说到车库里还有一辆必备的旅行车。
没人从屋里冲出来举着小旗欢迎他。
杰克熄了引擎,有一阵很想转身离开。
可他知道不能这么做,于是伸手从后座拿了旅行包下车。
夜色中,蟋蟀在唱歌,其他小虫在应和。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了。
站在前门口,杰克借着侧面的灯光往屋里看。
小小的玄关旁有个伞架,后面是走廊,依稀能看到楼梯通往二楼。
还是没人,寂静无声。
杰克按了门铃,透过门缝,他能清楚地听到叮咚声。
随即一个小小的人影下楼来,分不清是男是女。
她穿着简单的T恤和短裤,没穿鞋。
这孩子动作敏捷,亚麻色的头发,雪白的皮肤上没有雀斑,细胳膊细腿的。
她猛地一下推开了门,显然挺有主见。
你准是杰克舅舅。
是啊,你是谁?杰克觉得心跳加快了。
他好像已经看到了死去的女儿塔玛拉。
克里斯蒂纳,她大声宣布。
然后,她的两只绿眼睛紧盯着杰克,头也不回地喊道,妈!杰克舅舅来了。
亚历克西斯出现在走廊尽头。
她走过来,浑身散发着家居气息。
她扎着围裙,正用一块格子抹布擦手。
哎,让他进来啊,克里斯蒂纳。
尽管看起来老了不少,亚历克西斯的样子还是没怎么变,跟小时候在印第安纳州南湾的家里差不多。
他俩肯定是兄妹,都是沙黄色的头发,枫糖色的眼睛,一样轮廓分明,一样的皮肤,即使没晒太阳也跟晒了差不多。
即使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也从来不是灰白色。
亚历克西斯笑得很温暖,她径直走过来,给了杰克一个长长的拥抱。
谢谢你能来,她凑近他耳朵轻轻说。
杰克搂紧亚历克西斯,这时他发现另外两个姑娘出现在楼梯顶上。
很容易分辨,15岁的特蕾西比11岁的梅根高出一英尺多。
因为不知道该干什么,她俩慢慢地走下楼梯,每一步都在迟疑。
等她们走近,杰克发现她们的个性和身高一样,区别也很大。
特蕾西的蓝眼睛燃烧着自信的光芒,而梅根淡褐色的眼睛闪烁不定,不愿正视你的眼睛。
杰克咽了口唾沫。
梅根的眼睛表明她很害羞、内向,就像杰克的女儿莉迪亚。
过来,跟舅舅打个招呼,亚历克西斯善意地命令着。
等孩子们下到一楼,杰克被特蕾西的身高吓了一跳。
她基本上已经到他眼睛那么高了,比她妈妈还高三四英寸。
他还注意到她身上有两个地方穿了洞。
一处是在鼻孔上,填了一颗小钻石。
另一处在肚脐眼上,穿了一个银环。
她上身穿一件斜裁的无袖棉上衣,裹着挺拔的胸部,下身穿低腰大摆裙裤。
整套服装加上配饰,使她显得调皮而性感,像她的眼神一样大胆。
孩子们,这是你们的舅舅,亚历克西斯这样介绍。
你怎么一直没来看过我们?特蕾西张口就来,双手故意插在裤兜里。
你女儿真的是因为空难死的吗?克里斯蒂纳几乎同时问道。
孩子们!亚历克西斯惊呼。
这个字她说得很困难,好像有五六个音节那么长。
接着,她跟杰克道歉。
对不起啊。
小孩子你也知道,总是不知道什么该说。
没关系。
遗憾的是,这两个问题都很有道理。
他看着特蕾西的眼睛说,也许过两天我们可以谈谈。
我会跟你解释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年陌生人。
然后,他低头看着克里斯蒂纳,又加了一句,接着回答你的问题,我确实因为空难失去了两个女儿。
好了,克里斯蒂纳,亚历克西斯插话道。
既然你是唯一做完家庭作业的,就由你领杰克舅舅去地下室的客房。
特蕾西,梅根,你俩上楼接着做家庭作业。
杰克,你还没吃饭吧?杰克点点头。
他在拉瓜迪亚机场吃过一块三明治,不过这早已消失在消化道的下游。
尽管他没预料到,可他这会儿还真是饿了。
来点通心粉吧。
马瑞那拉汁儿还是热的,我还可以弄一个色拉。
很好。
地下室的客房和他想象得差不多。
有两扇很高的窗户,外面是砖砌的窗台。
空气潮湿而凉爽,感觉像菜窖。
不过装修得很有品位,到处是深深浅浅的绿色。
屋里有一张大床,办公桌,扶手椅以及阅读灯,一台平板电视,另外配有卫生间。
杰克从旅行包里拿出衣服,尽可能挂进衣橱。
克里斯蒂纳一屁股坐进扶手椅,两臂平摊在扶手上,两腿往前平伸,上下打量着杰克。
你比我爸爸瘦。
那这样好不好呢?杰克问。
他把篮球鞋放进衣橱最底下一层,带着剃须用品进了卫生间,发现有一个宽大的冲淋房,而不是普通的浴缸,他很喜欢。
发生空难的时候,你女儿多大了?杰克料到克里斯蒂纳会旧话重提,刚才在客厅里的回答她不满意,可这个直接的私人问题还是一下子让他回想起当年在芝加哥机场跟妻子女儿道别的情景。
已经过去15年了。
那天他开车送全家去机场乘飞机回香巴尼,当时暴风雨和飓风正横扫中西部平原,逼近芝加哥。
当时他在芝加哥接受法医病理学培训。
当时正是医疗保健行业扩张的全盛期,他的眼科诊所被一家保健巨头吞并了。
杰克想说服玛丽莲搬到芝加哥来,可她为了孩子断然拒绝。
时间的流逝并没有冲淡杰克记忆中最后那场别离。
仿佛就在昨天,他似乎还能透过机场的落地玻璃窗看到玛丽莲、塔玛拉和莉迪亚走过候机厅大门,乘自动扶梯缓缓下行。
等她们到了登机通道,只有玛丽莲回头跟他挥手道别。
塔玛拉和莉迪亚年幼好动,一下子就消失了。
当晚杰克得知,起飞大约15、20分钟后,这架小螺旋桨飞机就全速冲进大平原肥沃的黑土中。
当时它被雷电击中,又遭遇强大的切变气流。
顷刻间,机上乘客全部遇难。
杰克舅舅,你还好吧?克里斯蒂纳问。
有一阵子,杰克就像定格一样,一动不动。
我还好,杰克说着,觉得一阵轻松。
刚才他重新体验了生命中最不愿回忆起的场景,可并没有出现惯有的内脏反应,胃里并没有翻江倒海,心跳正常,也没有觉得头上突然蒙了一层厚毯子,让人窒息。
这确实是场悲剧,可他觉得离自己已经很遥远了,就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
也许亚历克西斯电话上说得对:也许他真的已经处理好伤痛,可以往前走了。
她们当时多大?跟你和梅根年纪差不多。
太惨了。
是啊,杰克同意。
回到餐厅,亚历克西斯正在热通心粉,让杰克先在餐桌边坐下。
孩子们已经上楼准备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杰克环顾四周,厨房很大,但却很温馨,跟房子的外观很相称。
墙壁刷成明黄色。
正对壁炉有张很舒服的沙发,罩着鲜绿色花朵图案的沙发套,上面放着几个靠垫。
壁炉上方是他见过的最大的平板电视。
窗帘的花色和沙发套一样,弧形窗外是露台。
露台后面是游泳池,再后面是草坪,夜色中依稀可见一座凉亭。
房子真漂亮,杰克评论道。
在他看来,不仅仅是漂亮,跟他过去十年住的地方相比,这里简直是奢侈的化身。
克雷格真的很尽力养家,我电话上也说了,亚历克西斯边说边把通心粉盛到过滤器里沥水。
他人呢?杰克问。
没有人提到他的名字。
杰克觉得他可能出门了,要么是有急诊,也有可能在和律师讨论。
他在楼上的客房睡觉,亚历克西斯说。
我说过,自从他离开家搬到城里去住,我们就没有在一起睡过。
我以为他出去急诊了。
不,这星期他不接诊。
他雇了个人在庭审期间负责诊所,是他的律师建议的。
我觉得这样也好。
尽管他是个好医生,可目前我都不想让他来给我看病。
他现在有点心不在焉。
我没想到他还能睡着。
要是我,只能醒着满房间踱步了。
他可能吃了点药,亚历克西斯承认。
她把通心粉和色拉端过来放在杰克面前。
庭审第一天确实挺难的,他有点抑郁也很正常。
我担心他可能自己开了点安眠药来对付失眠。
可能还喝了点酒:确切地说,是苏格兰威士忌。
不过量不大,我想不用太担心。
至少现在还好。
杰克点点头,但没说话。
我想喝杯葡萄酒。
你要点什么?来点葡萄酒也好,杰克说。
他知道抑郁是什么滋味,尽管他自己不想知道。
空难之后,他和抑郁斗争了好几年。
亚历克西斯拿来一瓶已经开封的白葡萄酒和两只杯子。
克雷格知道我要来吗?杰克问。
这问题他同意来之前就应该问清楚。
他当然知道了,亚历克西斯边倒酒边说。
我给你打电话之前跟他商量过。
他同意了?他有点怀疑会不会有用,不过最后让我决定。
说老实话,我跟他商量的时候,他不太积极。
他说的话让我有点吃惊。
他说他觉得你不喜欢他。
你从来没说过类似的话吧?当然没说过,杰克说。
他一边吃,一边想要不要继续谈下去。
早在亚历克西斯和克雷格订婚的时候,杰克就觉得克雷格不适合她,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一直觉得大多数医生都不是理想的结婚对象,尽管他也说不清原因。
直到最近,他通过自己痛苦的恢复过程,才慢慢理解自己早年这个直觉从何而来。
医生要么天生自恋,或是受这个职业影响,逐渐变得自恋,要么两者皆有。
杰克觉得克雷格在这方面尤其突出。
他一心一意追求医学,以至于人际关系很肤浅,从心理学来分析,工作和人际相抵,合计为零。
我告诉他你不是这样想的,亚历克西斯继续说。
我说你实际上很崇拜他,你以前跟我说过一次。
我没记错吧?我的意思是,我崇拜他是因为他是个很好的医生。
杰克说。
他知道自己在回避。
我确实说你羡慕他的成就。
你是说过类似的话吧?没错。
我一直钦佩他的能力,既能搞基础科研,发表文章,又能处理好一个相当规模的诊所。
这是相当一批医生的梦想,可很少有人能做到。
我当眼科医生的时候,曾经尝试过。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搞科研不过是自欺欺人。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
我还是比较了解你的。
言归正传,克雷格对我来这儿到底是什么态度?你刚才没回答这个问题。
亚历克西斯喝了一小口酒。
她显然是在斟酌答案。
她斟酌的时间越长,杰克就越不自在。
说到底,他现在是克雷格的客人。
我想我是故意不回答的,她承认。
求人帮忙让他觉得很尴尬,你电话里估计得不错。
他确实觉得求人是软弱的表现,而这场官司让他什么都得求人。
可我觉得不是他想求人,杰克说。
他吃完了通心粉,开始吃色拉。
亚历克西斯放下酒杯。
你说得对,她很不情愿地说。
是我代表他求人的。
你在这里他并不开心,因为他觉得尴尬。
不过你能来我很高兴。
亚历克西斯隔着桌子伸手过来,抓住杰克的手,握紧,手劲儿出奇地大。
谢谢你在乎我们,杰克。
我一直很想你。
我知道你现在出来并不合适,这让我更加感激。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杰克觉得一种突如其来的情感涌遍全身,脸上有点发烧。
同时,他个性中的逃避本性开始发作,并逐渐占了上风。
他挣脱亚历克西斯的手,吞了一大口酒,然后转移话题。
嗯,跟我说说庭审第一天的情况吧。
亚历克西斯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你真狡猾,跟以前一样!从感情问题一下子跳到这儿,真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啊。
你觉得我没有注意到吗?我老是忘了你是个心理医生,杰克笑着说。
刚才算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吧。
至少你能承认自己感性的一面。
说到庭审,到目前为止,只是双方律师的开庭陈词和第一个证人的证词。
第一个证人是谁?杰克吃完了色拉,端起酒杯。
克雷格的会计。
伦道夫·宾厄姆事后解释说,让他出庭作证只是为了证明克雷格对死者应该负责。
很容易证明,死者预付了顾问费,克雷格定期给她看病。
你说的‘顾问费’是什么意思?杰克惊奇地问。
克雷格以前按照传统的方式行医,看病付费。
两年前转向管家医疗服务。
真的?杰克问。
他完全不知道。
为什么?我觉得克雷格好像干得不错,而且他很喜欢。
就算他不愿意告诉你真实原因,我也要告诉你,亚历克西斯说着靠近桌子,仿佛要揭露一个秘密。
过去几年,克雷格觉得对病人越来越没有决定权。
这你肯定也知道,现在保险公司和各种保健机构都在迫使医院降低开支,对医患关系的干预也越来越多。
基本相当于告诉医生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对于克雷格这样的人来说,这简直是醒不了的噩梦。
要是我问他为什么转行,他会告诉我什么理由?杰克兴趣盎然。
他听说过管家医疗,不过以为只是一种边缘服务,或者医疗系统里时髦的怪癖。
他以前从来没跟参与这项业务的医生谈过。
他肯定会说他从来没有因为外界压力影响过诊断治疗,这绝对是自欺欺人。
为了收支平衡,他每天不得不接待越来越多的病人。
他会告诉你,他之所以转向管家医疗,是为了有机会像医学院教导的那样行医,可以根据病人的需要控制诊疗时间。
这是一回事。
不,还是有点细微的区别,不过他那头倒确实有狡辩的意味。
区别在于,一个是被动应付,一个是主动争取。
他那样解释,强调了病人。
他的行医方式跟这起治疗失当案有关吗?是的,至少原告律师是这么说的。
这人比我们想象的厉害得多。
怎么说?你去法庭看了就知道了。
乍一看,他不像那种厉害的律师。
该怎么说呢:他既像个俗气的、追着救护车跑的个人伤害案律师,又像个地地道道的黑帮辩护律师,两者兼而有之。
可他控制陪审团相当有一套。
那克雷格的行医方式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原告律师在开庭陈词中提到这点了吗?当然提到了,而且是重点。
管家医疗的概念就是强调满足病人需求,就像旅馆里的接待员。
这我知道。
也就是说,每个病人都能通过手机或者电子邮件随时找到医生,这样只要病人需要,无论什么时间,都可以找医生看病。
听起来病人似乎可以为所欲为。
我想有的病人可能会这样。
可克雷格不觉得烦。
他好像很喜欢这样,并开始下班以后出门诊。
我觉得对他来说,这样做有点怀旧色彩。
出门诊?杰克问。
门诊基本上都是浪费时间。
现在技术这么发达,门诊能解决什么问题?不过,有的病人喜欢,包括案子里的死者。
克雷格经常下班以后给她看病。
就在所谓的治疗失当案发生当天早晨,克雷格还去她家里给她看过病。
那天晚上,她的病情恶化,要求克雷格出门诊。
我觉得挑不出什么毛病啊。
就是啊,可是按原告律师的说法,克雷格治疗失当在于选择出门诊,而没有将病人送往医院。
因为在心脏病突发时,这样做等于延误诊断和急救时间。
真是荒谬,杰克气愤地说。
原告律师在开庭陈词里一说,听起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这案子还牵扯到其他问题。
案发时,我和克雷格正式分居。
当时克雷格跟他的秘书兼病历管理员莲娜一起住在波士顿的公寓里。
天哪!杰克惊呼。
这种已婚的医生和助手搞婚外恋的事情,我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
我不明白这些男医生到底怎么了。
现在这个社会,其他行业这个岁数的男人都知道别跟雇员乱搞,会惹官司的。
我觉得你对已婚的中年男人太客气了。
这些人本来对生活有浪漫的憧憬,结果发现被现实困住了。
我觉得克雷格就是这种人,但促使他转变的并不是莲娜23岁的身体。
而是,说来有点讽刺,从医院到管家医疗的转变,因为这让他有了以前没有的东西:时间。
对于克雷格这样半辈子都一门心思搞医学的人来说,有空闲时间实际上很危险。
就像他突然醒了,照镜子,不喜欢自己的形象。
他突然对文化产生一种疯狂的兴趣。
他想找回失去的时间,恨不得一夜之间就变成他心目中那个多姿多彩的人。
可他又没时间专心研究这个爱好。
他想把全部精力放在上面,就像他对待医学那样,而且坚持要我一起来。
我显然做不到,我还有工作,还要照顾孩子。
他就是因为这个离开家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莲娜是后来的事儿了,因为他觉得孤单。
如果你这么说是为了让我觉得他可怜,那我做不到。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们面临的问题。
原告律师知道,原告妻子死亡当晚,克雷格和莲娜订了音乐会的票。
他说证人会证明克雷格虽然怀疑患者可能突发心脏病,仍然坚持出门诊,是因为存有侥幸心理。
如果不是心脏病,他还来得及去听音乐会。
因为从原告家去音乐厅比从纽顿纪念医院去近。
这么说——莲娜是原告方证人。
当然!她现在成了被抛弃的情人。
更糟糕的是,她现在还在克雷格的诊所里工作。
他不敢开除她,怕再惹出别的官司。
也就是说,原告律师认为,克雷格因为对诊断存有侥幸心理,而拿病人生死去冒险?就是这个意思。
他们说从及时诊断的角度说,这样做不符合医疗标准。
而有证据表明,对于心脏病人来说,及时诊断至关重要。
他们甚至不需要证明如果及时送往医院,病人就能生还,只要提出有这种可能性就行。
当然,最让人觉得讽刺的是原告的指控与克雷格的行医风格刚好相反。
你也知道,他处处以病人为先,比自己的家庭都重要。
杰克绝望地用手理了理头发。
事情比我想象的复杂多了。
我以为案子的关键是搞清某个特定的医学问题。
这么一来,我就更帮不上什么忙了。
谁知道呢?亚历克西斯听天由命地说。
她离开餐桌,回到操作台,举起一个塞满了文件的大牛皮纸信封。
她回到餐桌边,把信封往桌上一扔,发出一声闷响。
这是我搜集的跟案子相关的材料,差不多都在这儿了,包括质询、取证还有病历。
唯一没有包括在内的是今天的庭审记录,不过我已经把大意都告诉你了。
甚至还有克雷格最近的几篇论文,是他让我放进去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为了面子吧,以为你看了会很佩服他。
那得看我能不能读懂了。
好了,看起来我的任务已经安排好了。
不知道你想在哪儿办公。
有很多选择。
我带你转一圈吧,你自己挑地方,包括楼下你自己的房间。
亚历克西斯领着杰克参观第一层楼。
起居室很大,可看起来太素净,不舒服,厚厚的地毯仿佛从来没人踩过。
杰克拒绝了。
起居室旁边是红木装饰的藏书室,还配有小吧台,不过照明不好,看上去黑乎乎的,有点葬礼的气氛。
不,谢谢!隔壁是一间视听室,天花板上装着投影仪,屋里摆着几排安乐椅。
不合适,比藏书室照明还差。
走廊尽头是个相当大的书房,贴墙放着两张配套的男女书桌。
男用书桌非常整洁,笔筒里的每支铅笔都削得像针尖一样。
女用书桌刚好相反,书、杂志和复印件堆得很凌乱。
屋里有几把阅读椅和踏脚垫。
屋里有个和客厅一样的弧形窗,窗外是花圃,还有一个小喷泉。
正对窗户,大门两边是顶天立地的书橱,里面除了医学和心理学书刊,还有克雷格那只老式皮面急诊箱,以及一台便携式心电图仪。
除了有工作气氛,这房间还有个好处,就是照明,不仅天花板上有射灯,书桌上有台灯,两把扶手椅前还各有一盏落地灯。
这地方真不错,杰克说。
不过你确定不介意我用你们私人的书房吗?他打开一盏落地灯。
灯光很温暖,照射的范围很宽。
一点都不介意。
克雷格会介意吗?这也是他的书房呀。
他不会介意的。
说到克雷格有一点可以保证,他没什么地盘意识。
那好,我就挑这儿了。
我感觉可能要花好几个小时。
他把那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放在两把阅读椅之间的桌子上。
就像俗话说的,悉听尊便。
我要上床了。
明天一大早还要送孩子们上学呢。
厨房冰箱里有足够的饮料,不够吧台里还有。
你要喝的话就自己倒。
很好!你不用管我了。
亚历克西斯上下打量了一下杰克,又看着他的脸。
我刚才也说了,哥,你气色不错。
那时候我去伊利诺伊州看你,你还在开眼科诊所,看起来和现在太不一样了。
那时候确实很不一样。
当时我担心你可能会超重。
确实超重。
你现在看起来强壮,饥饿,脸上也没什么肉,像是西部片风格通心粉广告的男主角。
杰克大笑。
这个比喻很有创意。
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我和孩子们最近看了几部赛吉欧·莱昂内的老电影。
是特蕾西选修的电影课的家庭作业。
说真的,你现在身材很好。
有什么秘诀吗?街头篮球加上骑山地车。
我像干第二职业那么认真。
也许我也应该试试,亚历克西斯苦笑着说。
然后她加了一句:晚安,哥。
明早见。
你也知道,三个女儿,确实够乱的。
杰克目送亚历克西斯到走廊尽头,她挥挥手上楼去了。
他转过身又打量了一下书房。
突如其来的寂静像毯子一样裹住整个房间。
这地方外观和气味都和他熟悉的环境很不一样,像是在另一个星球上。
在别人家里总归有点不自在。
落地灯照在安乐椅上,杰克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机并且开机。
沃伦来过一条短信,是他那个波士顿朋友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那人叫大卫·托马斯。
杰克立刻跟他电话联系,心想如果明天真像他担心的那么紧张,就很有必要锻炼一下。
他这次来波士顿,克雷格到底是什么态度,亚历克西斯一直避而不谈,这至少说明他不太受欢迎。
沃伦肯定在大卫那里把杰克大夸了一通,因为杰克一说要来打球,大卫就特别热情。
这个季节,我们每晚大概5点就开始打球了,伙计!大卫说。
你小子快点过来吧,我们想看看你到底啥水平。
他告诉杰克到哈佛附近纪念大道的球场怎么走,杰克说他想黄昏时分过去。
接着,他打电话给劳丽,汇报说他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已经尽量安顿下来了。
你什么意思?劳丽警惕地问。
我还没见到克雷格·博曼。
感觉上,我来他好像并不怎么高兴。
不管怎么说,这可不太好。
这种时候他还这样。
接着杰克又汇报了一个好消息,他见到亚历克西斯的几个女儿,反应很积极。
他告诉劳丽,有个女儿甚至开口就问空难的事儿,他也处理得很冷静,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我很惊讶,也很高兴,劳丽说。
很好,这下我可以松口气了。
杰克接着说,唯一的坏消息是案子并不涉及医疗技术问题,而是其他更复杂的事情,这样一来,他更不可能帮上什么忙了。
我希望这意味着你能立刻启程回来,劳丽说。
我正准备看案卷,杰克说。
看完我才有数。
祝你好运。
谢谢。
我确实需要好运。
杰克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好。
有一会儿,他非常希望房子里能有点动静,可周围安静得像坟墓。
他把牛皮纸信封里的东西都倒在靠墙的桌上。
最上面是一篇克雷格的论文,合作者是哈佛一位著名的细胞生物学家,发表在权威的《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
文章论述细胞膜中钠离子通道的功能对神经及肌肉运动电位的影响,甚至还附有几张亚细胞分子结构的示意图和电子显微照片。
他扫了一眼研究材料和研究方法。
他很吃惊,居然有人能理解如此晦涩的概念,更别说研究了。
他觉得以自己目前的能力是无法理解这篇论文了,于是将其扔在一边,拿起一份证词。
是莲娜·莱特纳的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