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6日,星期二上午9:28全体起立!法庭文书高声喊道。
法官马文·戴维森走出内庭,顺着台阶上到法官席。
黑袍遮住了他的脚,看上去像幻影在滑行。
请坐下,法官坐定之后,法庭文书又大喊一声。
杰克一边坐,一边往后看,以免屁股撞翻身后的星巴克外卖咖啡。
等他坐定才发现没有一个人带东西到法庭上来吃,于是他很不好意思地将咖啡放在身旁的座位上。
旁听席很挤,他坐在亚历克西斯旁边,问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旁听。
她说她也不知道。
几乎所有的位子都坐满了。
今天早晨在博曼家,事情发展得比杰克想象得顺利。
尽管克雷格后来又有点闷闷不乐,但至少两人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杰克觉得自己作为客人,感觉好多了。
等孩子们都上学去了,他们又接着谈了一会儿,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亚历克西斯和杰克在谈。
克雷格又变得有点闷闷不乐,心事重重。
关于进城出城的交通方式,又讨论了很长时间。
最后杰克一再坚持由他自己开车。
他想去法庭感受一下主要涉案人员,特别是双方律师。
不过稍后他要开车去波士顿法医署了解马萨诸塞州关于开棺验尸的规定。
之后要干什么,他还不确定。
他说可能会回法庭,如果没回,那就黄昏的时候在纽顿的家里碰面。
开庭前照例要处理些常规动议,杰克趁机研究主要涉案人员。
黑人法官看上去像个退役的前橄榄球校队队员。
不过他整理桌上的文件时从容不迫,很有自信,不时跟助手小声商谈,浑身散发出权威感,显然对自己的工作游刃有余,这点让杰克觉得很踏实。
两个律师跟亚历克西斯描述得一模一样。
伦道夫·宾厄姆无论是着装、动作还是言谈,处处表现出大律师应有的风度修养。
相比之下,托尼·法萨诺穿着时髦的衣服,戴着笨重的金首饰,显得有点俗艳而厚颜无耻,但又非常自信。
可托尼有一个特点亚历克西斯没有提到,杰克却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好像在尽情享受这场庭审。
尽管居丧的原告面无表情地坐着,托尼和助手却一直微笑着热烈讨论,不时发出克制的笑声。
而被告席的成员要么谨慎地枯坐着,要么干脆满脸绝望,与原告席形成鲜明对比。
杰克的目光平移到陪审席上,看着陪审员依次落座。
陪审员什么人都有,杰克觉得很合适。
他想,如果他低头走出法庭,溜到街上去,迎面走来的前12个人可能跟这个陪审团的成员身份差不多。
杰克正在研究陪审员,托尼·法萨诺传当天第一位证人到庭。
大妈级的马琳·理夏特是克雷格的秘书兼接待员,她宣誓之后就坐上了证人席。
杰克将注意力转向这个女人。
在他看来,这人看上去跟她的德国名字一样,是个意志坚强的德国女人。
她块头不小,体格健壮,跟托尼倒有几分相似。
她的头发向上梳成一个很紧的发髻,嘴长得像牛头犬,眼里闪着挑衅的光。
不难看出她不太愿意出庭作证,托尼请求法官宣布她为敌意证人。
托尼站在讲台上,慢条斯理地开始,尝试着跟证人马琳开玩笑,可惜没有奏效,至少杰克将注意力转向陪审团之前是这么认为的。
与马琳的反应不同,大部分陪审员都笑了。
杰克立刻看出托尼·法萨诺在打动陪审团方面确实有天赋,这点亚历克西斯说得没错。
杰克看过马琳的证词,与案子关系不大。
佩欣斯·斯坦霍普去世当天,她与死者没有联系,因为死者当天根本没来过诊所。
托尼居然在马琳身上花这么长时间,不厌其烦地描述她和克雷格的关系,探究她杂乱无章的私生活,杰克觉得很难理解。
她和克雷格是15年的同事,要说的可真不少。
托尼一直保持幽默的风格。
马琳一开始不理他,但将近一个小时以后,托尼的举动有点像议员为了阻止议案通过搞的长篇演讲了。
她有点生气了,回答问题也开始带上情绪。
这时,杰克开始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幽默的风格是托尼设下的圈套。
托尼就是想让她情绪失控,继而发火。
伦道夫似乎感觉不妙,提出反对,说证词无休止,且与本案无关。
法官似乎同意他的观点,但经过短暂的法官席前会谈(杰克听不到),提问又继续进行,很快就问到了跟原告有关的关键部分。
法官大人,我可以走近证人吗?托尼问。
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可以,戴维森法官说。
托尼走近证人席,将文件夹递给马琳。
你能告诉陪审团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吗?诊所里的一个病历夹。
谁的病历?佩欣斯·斯坦霍普。
病历上有个编号。
当然有编号!马琳气呼呼地说。
不然怎么找啊?你能大声念给陪审团听吗?托尼说。
他没理会马琳刚才那阵小爆发。
PP8。
谢谢,托尼说。
他收回病历夹,回到讲台上。
几个陪审员身体前倾,像在等着什么。
理夏特夫人,你能向陪审团解释一下,缩写PP指代什么吗?马琳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猫,目光迅速在法庭里游走,最后停留在克雷格身上。
理夏特夫人,托尼试探着问。
喂!你还在吗?是字母,马琳严厉地说。
噢,谢谢,托尼语带讥讽。
我想大部分陪审员都知道这是字母。
我想问的是这些字母指代什么。
请允许我提醒你,在宣誓的前提下提供假证词就是伪证罪,刑罚很重。
马琳的脸在作证过程中越来越红,现在更红了。
甚至她的脸颊也开始肿胀,好像在努力克制什么。
如果你还是想不起来,后面还有证词证明这种病历标记方法是你和博曼大夫一起想出来的,而且在诊所里并不多见。
我这里还有诊所里的另外两个病历编号。
托尼又拿出两个病历夹。
一个是彼得·赛奇的,病历编号是PS121。
我们之所以选这个病历,因为他的姓名首字母与死者一样彼得·赛奇(Peter Sage)和佩欣斯·斯坦霍普(Patience Stanhope)的姓名首字母都是PS。
,但死者的病历编号是PP开头,而不是PS。
第三份病历是凯瑟琳·巴克斯特,病历编号是KB233。
还有其他的病历,每份病历的头两个字母都与病人姓名的首字母一致。
我们知道还有几份以PP开头的病历,不过很少。
所以我再问一遍。
如果PP不是病人姓名的首字母,那它指代什么?PP指代‘问题病人’问题病人(Problem Patient),首字母为PP。
,马琳突然挑衅地喝道。
托尼的脸扭出一丝苦笑,是做给陪审团看的。
问题病人!他缓慢而大声地说道。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在诊所里闹事吗?是的,他们确实在诊所里闹事,马琳咬牙切齿地说。
他们是些疑病症患者,老是编出一些莫明其妙的症状来占用医生的时间,耽误其他病人看病。
博曼大夫同意你这样给他们编号吗?当然了。
他告诉我们哪些是问题病人,我们才写的。
我重复一遍,以免误解。
佩欣斯·斯坦霍普的病历上写着PP,意思是说她是个‘问题病人’。
是这样吗?是的!问询完毕。
杰克靠近亚历克西斯,耳语道,这简直是公关噩梦。
克雷格是怎么想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不过这对案子很不利。
说老实话,我觉得事情越来越糟了。
杰克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他不相信克雷格会如此愚蠢。
每个大夫手上都有几个问题病人,可没人会在病历上注明。
每个诊所都有招人恨惹人嫌的病人,大夫都不想接待这类病人,可又没办法。
杰克记得当年自己的眼科诊所里就有两三个这样的病人,只要在候诊名单上看到他们的名字,他就会一整天心情不好。
他知道这种反应是人的天性使然,医生也不能免俗。
除了心理医生,没有人接受过对付这种人的专业训练,大家对此都避而不谈。
在交叉问询中,伦道夫竭尽全力想挽回损失,但很显然他之前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根据严格的证据开示程序,出现这种失误的几率很小。
托尼脸上露出自负的笑容。
将病人标识为‘问题病人’,并不一定带有贬损的涵义。
对吧,理夏特夫人?我想应该没有。
事实上,对病人如此标识,是为了给他们多点照顾,对吧?给他们安排的诊疗时间确实比较长。
这就证明了我的观点。
可不可以这样说,只要看到PP标识,你就会给病人安排较长的诊疗时间?是的。
所以PP标识是考虑到病人的利益才特别设计的。
是的。
问询完毕。
杰克再次靠近亚历克西斯。
我马上去趟法医署。
听了庭审,我觉得更有必要去了。
谢谢你,亚历克西斯小声回答。
从法庭一出来,杰克就觉得一阵轻松。
官司缠身一直是他最害怕的事情之一,现在涉及他妹夫,他觉得有点受不了。
克雷格的案子即将证明,幻想正义会奇迹般地得以伸张,实在过于理想化了。
杰克不相信这个体制,虽然他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体制来。
他从波士顿公共绿地附近取回租的那辆现代车。
早晨他在波士顿政府中心区附近半天没有找到车位,之后偶然发现这里有公共车库,就把车停在了这里。
他不知道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的车停在哪儿。
本来商量好他跟着他们的车进城,但只要他和博曼的雷克萨斯车之间出现哪怕一个车的空当,就会立刻有车填上去。
特别是上了高速公路之后,要想紧跟亚历克西斯和克雷格的车,就必须全速冲锋陷阵,他可没这个胆量,渐渐地就被海潮一样的上班车流冲散了。
他觉得,昨晚在波士顿开车就够困难的了,现在是名副其实的早高峰,开车更是比昨晚困难一百倍。
借助赫兹租车公司提供的地图,他很容易就开进了波士顿市区。
从公共车库步行去法庭,路程很短,走得很舒服。
一出灯光昏暗的车库,杰克就把车停在路边,开始研究赫兹提供的地图。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奥尔巴尼街。
不过找到这条街之后,再借助左边的波士顿公共绿地和右边的波士顿公共花园,他很快就确定了自己的位置。
花园里开满了鲜花,一派暮春景象。
杰克来到波士顿才发现,这是个多么娇媚迷人的城市。
开车占据了他大部分注意力,可他还是在想有没有其他方式可以帮克雷格打赢这场官司。
克雷格好心好意出门诊,却被人起诉治疗失当,真是既讽刺又荒唐。
奥尔巴尼街很容易找。
法医署就在这条街上,旁边就是多层公共停车楼,非常方便。
15分钟之后,杰克就得以透过一层玻璃保护屏,与一位迷人的年轻女接待员对话。
与纽约法医署陈旧的设施相比,波士顿这边一切都是新的。
杰克不由得既佩服又嫉妒。
我能帮您什么忙吗?女接待员令人愉快地说。
我想你能帮上忙,杰克说。
接着他做了自我介绍,并说他想找一个法医了解一点情况,他不挑,随便谁都可以。
我想他们这会儿都在尸检房,女接待员说。
我帮你找找看。
女接待员打电话的时候,杰克四下看了看。
大楼装修得很实用,油漆味还没有完全散去。
有一个办公室负责与警方联系,门开着,杰克看到有个穿制服的警员。
至于其他几间办公室的用途,杰克只能猜了。
拉塔莎·怀利大夫有空,她马上下来。
女接待员说。
为了让杰克隔着玻璃能听见,她几乎是在喊话。
杰克跟她道了谢,开始思忖帕克·迈多公墓究竟在哪儿。
如果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同意他做尸检,他就得抓紧时间,因为庭审预计五天,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
最大的挑战是各种繁琐的手续。
马萨诸塞州波士顿这么古老的城市,杰克担心手续会格外繁琐。
斯坦普敦大夫吗?一个声音问道。
杰克吓了一跳。
他正在偷偷摸摸地朝大堂的另一个房间里看,想搞清楚它的用途。
他惭愧地转过身,面对这个黑人女子,发现她出人意料地年轻,墨黑的大波浪鬈发,漂亮得可以去参加选美。
一时间,杰克也顾不得惭愧了,而是有点恍惚。
最近他遇见的女医生怎么都长得像大学女生那么漂亮。
他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双方做了自我介绍。
杰克还拿出自己的法医徽章,证明自己不是街上的疯子。
然后他说自己想大概了解一下马萨诸塞州开棺验尸的程序。
拉塔莎随即邀请杰克去她的办公室。
跟自己的办公室一比,杰克更嫉妒了。
屋子不大,也没有多豪华,但是既有办公桌,又有工作区。
这样文件和显微样本就可以分开来处理,省得搬来搬去的麻烦。
而且这屋子还有窗户,虽说只能看到附近的停车场,但至少可以照到自然光。
这在他的办公室里是无法想象的。
进了办公室,杰克详细介绍了克雷格的治疗失当官司。
他有点夸大其词,说克雷格的诊所虽然在郊区,但他是本市最好的医生。
还暗示除非开棺尸检,不然克雷格很有可能会被错判。
他觉得自己之所以要这样添油加醋,是为了让波士顿法医署有足够的动力,才能帮他解决繁琐的手续,纽约就是如此。
可惜拉塔莎刚开口就纠正了他的想法。
马萨诸塞州的法医无权要求开棺验尸,除非涉及刑事案,她说。
即便如此,也要通过地方检察官先从法官那里拿到法庭指令。
杰克心中叫苦,官僚主义初现端倪。
过程很复杂,拉塔莎继续说道。
其实就是由法医署让地方检察官相信有重大罪案疑点,需开棺验尸方可证明。
另一方面,马萨诸塞州规定,如果开棺验尸不涉及罪案,那只要走一个例行的程序就可以了。
杰克的耳朵竖起来。
是吗?什么程序?拿到许可证就行。
杰克觉得心跳加速。
这个许可证怎么拿呢?找公墓所在地管城镇档案的镇文书。
如果在波士顿市内,就找卫生局。
比较便捷的方式是直接找当时负责安葬的葬礼承办人。
如果殡仪馆和公墓在同一个镇,通常葬礼承办人认识镇文书或者卫生局负责殡葬的人。
如果关系找对了,大概一个小时就能办好许可证。
这倒不错,杰克说。
如果你要做尸检,我们可以帮忙,当然不是在这里做,因为这里是公共设施,而且我的上司也不会同意这么做。
不过我们可以提供标本瓶和固定剂,还可以帮着处理标本。
如果需要做毒物学检验,我们也可以帮忙。
死亡证明书上会注明殡仪馆吗?当然。
尸体的处理过程都有记录。
死者名字叫什么?佩欣斯·斯坦霍普。
她大概是九个月前去世的。
拉塔莎通过电脑调出死亡证明书。
在这儿。
确切地说是2005年9月8日。
是吗?杰克问道。
他站起来,越过拉塔莎的肩头瞥见日期。
看起来是个巧合。
2005年9月8日在他的生命里也至关重要。
那天在艾黎奥,他向劳丽求婚了。
尸体是布莱顿的兰利皮尔森殡仪馆取走的。
需要我把地址和电话抄给你吗?谢谢你,杰克说。
他还在想日期的事儿。
他重新坐下来。
他倒不是迷信,但这巧合让他觉得是天意。
你是怎么安排的?打算什么时候做这个尸检?拉塔莎问。
说实话,做不做还没定下来呢,杰克承认。
要医生和他太太决定。
我提议做尸检是因为觉得对案子可能有帮助,所以就先来打听一下要办哪些手续。
关于开棺验尸的许可证,我刚才有件事儿忘记说了,拉塔莎似乎才想起来。
噢,杰克说,提醒自己不要太激动。
需要直系亲属签字同意。
杰克的肩膀明显一沉,暗自埋怨自己这么明显的事儿怎么没想到。
当然要直系亲属签字同意才行。
他一心只想着帮自己的妹妹,热情战胜了理智。
他无法想象原告为了帮助被告胜诉,会同意将妻子的尸体挖出来。
不过他知道更奇怪的事都发生过,而且做尸检可能是他唯一能帮到亚历克西斯的地方了,他可不想试都不试就认输。
不过还得考虑一件事。
劳丽还在纽约等他回去。
如果他决定做尸检,就得留在波士顿,这样她会担心的。
这事比他想象的复杂多了,他一生中这样的事太多了。
15分钟后,杰克回到他的现代车上,手指不断敲击着驾驶座旁边的气囊盒盖。
下一步该干什么呢?他看看表,12点25分。
回法庭的想法被他否定了,因为这会儿刚好是午间休庭时间。
当然,他可以打亚历克西斯的电话,不过他决定还是先去殡仪馆看看。
于是他拿出赫兹提供的地图,计划了一下路线。
在波士顿,开车出城并不比进城容易。
不过,等他费了一番周折开到查尔斯河,就知道方向了。
20分钟之后,他已经开上了布莱顿市郊那条路;五分钟之后,他就找到了那家殡仪馆。
原本是栋很大的供一家居住的木结构白房子,维多利亚风格,附有塔楼,细节体现着意大利风情。
后面延伸出去的新增部分是混凝土结构,风格不明。
对杰克来说,最重要的是停车的地方很大。
锁了车,杰克径直走到楼前,顺着台阶上了宽敞的环绕式门廊。
门廊上没有家具,前门没锁,杰克进了门厅。
杰克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屋里安静得像废弃的中世纪图书馆,背景音乐是若有若无的格林高利圣歌。
他本来想说这里严肃得像一个废弃的殡仪馆,但想到这就是殡仪馆,他觉得还是得想个别的比喻才行。
左边是棺材陈列区,所有的棺材都开着盖,展示天鹅绒或者缎面内衬。
名字都取得很让人宽心,比如永恒极乐,但价格却不那么让人宽心。
右边是遗体告别室,现在空着,摆着几排折叠椅,高高的讲台后面是一个空着的灵柩台。
开始杰克有点迷糊,不知道什么地方能找到活人。
不过没等他走多远,一个活人就奇迹般地出现了。
杰克既没有听到有人开门,也没有听到脚步声。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这男人问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穿着黑色套装,白衬衫,打一条黑色领带,显得纤瘦而阴郁。
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跟殡仪馆的气氛倒是很相配。
稀薄的短发染成深色,贴在粗糙的头顶上。
杰克忍不住想笑。
他代表了人们熟悉的殡仪馆工作人员的形象,像演员公会派来参演鬼片的。
杰克知道这种好莱坞式的形象往往与实际不符。
作为法医,他经常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打交道,但没有一个像面前这个男人一样鬼气森森。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这男人稍微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但还是像耳语,像是怕惊动什么人,尽管周围连个死人都没有。
他的姿势非常拘谨,两手虔诚地叠放在小腹处,双肘夹紧,贴在身体两侧。
全身上下,只见到嘴唇在动,好像连眼睛都不眨。
我找这里的葬礼承办人。
愿意为您效劳。
我叫哈罗德·兰利。
这家店是家族所有,家族管理的。
我是法医,杰克说。
他将法医徽章飞快地在哈罗德面前晃了一下,确信他没时间看清这不是马萨诸塞州的。
哈罗德的身体明显一紧,似乎认为杰克是马萨诸塞州职业资格鉴定委员会的特派员。
杰克生性多疑,觉得哈罗德的反应很奇怪,不过他紧接着问道。
佩欣斯·斯坦霍普的葬礼是你们承办的吧,她是去年9月去世的。
确实如此。
我记得很清楚。
以前斯坦霍普先生的葬礼也是本店经办的,他是本地区著名的绅士。
这次这位恐怕是斯坦霍普家唯一的嫡系了。
噢!杰克哼了一声,他本无意打听这些消息。
不过他迅速把这些记在了脑子里,又回到原先的话题。
关于斯坦霍普夫人的死因出现了一点争议,需要开棺尸检。
兰利皮尔森殡仪馆在这方面有经验吗?有过,但很少做,哈罗德说着恢复了刚才那种客套内敛的风格。
看来杰克对他不再是威胁了。
相关的文件你带来了吗?没有。
我是希望你能在这方面帮帮忙。
很乐意。
需要开棺许可证、运输许可证以及重新安葬许可证各一张。
最重要的是,许可证上必须有直系亲属,也就是现在的斯坦霍普先生的签名。
必须有直系亲属授权。
这个我知道。
你这里有相关的表格吗?我想是有的。
你跟我来,我给你拿。
哈罗德领着杰克穿过一道拱门,朝主楼梯的方向走去,可突然左转弯进了一条阴暗的走廊,地上是厚厚的地毯。
杰克终于明白了,哈罗德是怎样悄无声息突然出现的了。
你刚才说以前的斯坦霍普先生是本地区的名人。
怎么回事?他是波士顿斯坦霍普保险公司的创始人。
这公司在鼎盛时期非常成功。
斯坦霍普先生非常富有,而且是个慈善家。
这在布莱顿很少见。
布莱顿的居民多数是产业工人。
这就是说,现在这位斯坦霍普先生肯定也很有钱。
毫无疑问,哈罗德说着带领杰克进了一间和他一样阴郁的办公室。
现在这个斯坦霍普先生的发家史是个典型的荷拉修·阿尔杰荷拉修·阿尔杰(Horatio Alger),是19世纪美国最受欢迎的作家,被青少年视为英雄。
他写的故事多是穷孩子变富,善良的人们凭着诚实、不屈不挠的乐观精神和艰苦工作得到报偿,好运从天而降。
故事。
他本名叫斯坦尼斯劳·乔丹·加路采尔斯基,是本地一个移民产业工人家庭的孩子,高中一毕业就在斯坦霍普的保险公司工作。
虽然他没上过大学,但是非常聪明,完全靠自己一点点从最底层做到管理层。
老斯坦霍普去世之后,他娶了那个寡妇,引发一连串耸人听闻的传言。
他甚至继承了斯坦霍普这个姓氏。
尽管外面是艳阳高照的6月天,哈罗德办公室里却很黑,不得不打开台灯和落地灯。
窗户上挂着厚重的深绿色天鹅绒窗帘。
讲完现任斯坦霍普先生的奋斗历程,哈罗德走到一个贴着红木装饰板的四抽屉档案柜前,从顶层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三份文件,其中一份递给杰克,另外两份放在桌上。
他指了指桌前一把天鹅绒面的椅子,示意杰克坐下,然后自己在一把高背办公椅上坐定。
我给你的是开棺许可证,哈罗德说。
有个地方需要斯坦霍普先生签字授权。
杰克一边打量那张表格,一边坐下来。
签字授权无疑是最难的部分,可现在他还不想考虑这个。
斯坦霍普先生签字之后,剩下的部分谁来填?我来填。
时间你是怎么安排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越快越好。
那你要尽快通知我。
我需要安排墓穴公司的卡车和反铲挖土机。
尸检能在殡仪馆这里做吗?能,在防腐室做,上班时间都可以。
唯一的问题是,你们需要的工具我们这里可能不全。
比如说颅骨锯我们就没有。
工具我来解决。
杰克很吃惊,哈罗德看起来很怪,不过业务很熟,效率很高。
我需要提醒你,开棺验尸费用不菲。
大概多少钱?墓穴公司和反铲推土机的租借费,加上公墓的手续费。
另外我们办许可证、协调以及让你们使用防腐室也要收费。
你说个大概的价钱看看。
至少几千吧。
杰克轻轻吹了声口哨,好像觉得贵,其实他觉得涉及这么多事,这价钱挺便宜的。
他站起身。
下班以后打哪个电话找你?我把手机号码给你。
很好,杰克说。
还有一件事。
你知道斯坦霍普家的地址吗?当然。
每个人都知道斯坦霍普家。
那是布莱顿的地标啊。
几分钟之后,杰克又回到租的车里,手指不断敲打方向盘,想着下一步该干什么。
已经下午两点多了。
他实在不想回法庭。
一直以来,他都更愿意做行动者,而不是旁观者。
他不想回波士顿,于是拿出赫兹提供的地图。
他花了几分钟时间,找到纽顿纪念医院,确定了方向,不久就开车到了目的地。
纽顿纪念医院和他以前到过的每一家郊区医院一样,都是经过多年扩建,整体建筑风格很混乱,让人摸不着头脑。
最老的部分还有时代的烙印,装饰风格像蛋糕上的裱花,最常见的是希腊复古式,而扩建的部分总是越来越朴素。
最新的部分只有砖和青铜色玻璃,没有任何别的装饰。
来宾停车场后面是一块湿地,还有一个小池塘。
几只加拿大黑雁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看起来像是木制的摆设。
杰克停了车,翻出厚厚的病历,记了一下他面谈的人名:急诊室医生马特·吉尔波特,急诊室护士乔治娜·奥基夫,还有当天的心脏科医生诺埃尔·埃佛莱特。
三人都在原告的证人名单上,而且都经过被告取证。
杰克想弄明白发绀问题。
杰克没有走前门,而是直接去了急诊区。
救护车入口空着,旁边是一扇自动滑动玻璃门。
杰克进了门,径直走向接诊台。
看来时间选的正合适。
候诊区里只有三个人,看上去都没病没灾的。
接诊台的护士抬头看着杰克走过来。
她穿着手术服,脖子上照例挂着听诊器。
她在看《波士顿环球报》。
暴风雨前的宁静,杰克开玩笑说。
差不多吧。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杰克故伎重演,又拿出法医徽章晃了一下。
他说要找马特和乔治娜,故意只说名字,装作熟人。
他们还没来呢,值班护士说。
他们今天是晚班。
晚班几点开始?3点。
杰克看看表。
快3点了。
也就是说他们很快就要来了。
最好是快来!值班护士严厉地说,不过脸上笑着,表明她在开玩笑。
那诺埃尔·埃佛莱特大夫呢?她肯定在。
需要我传呼她吗?那太好了。
杰克退回到等待区,坐在那三个人旁边。
他试图跟他们眼神交流,可没人理他。
他看到一本过期的《国家地理杂志》,可并没有拿起来看,而是感叹斯坦尼斯劳·乔丹·加路采尔斯基能把自己变成乔丹·斯坦霍普,然后发愁自己怎么才能让他同意在开棺许可证上签字。
好像不太可能,相当于爬珠穆朗玛峰不但没带氧气,而且没穿衣服。
想到几个光屁股的登山运动员站在峰顶,他不禁笑了一下。
一切皆有可能,他提醒自己。
这时他听到老式传呼系统在叫诺埃尔·埃佛莱特大夫的名字。
这种传呼系统显得与这个信息时代格格不入,用的还是小学生那种短信格式。
五分钟之后,急诊室值班护士把他召回接诊台,告诉他埃佛莱特大夫在楼上放射科,很高兴跟他面谈,接着给他指了方向。
心脏科大夫正忙着看心血管X光照片,口述诊断结果。
她坐在一间小看片室里,墙上的传送带上挂满了X光照片。
屋里唯一的光源是X光照片后面蓝白色的荧光背景灯,那光像是月光,但要亮一点。
她穿着白大褂,浑身笼罩在这样的光里,显得格外诡异。
杰克觉得自己看上去可能也很诡异。
他非常坦率地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和这桩官司的渊源。
我是原告方的专家证人,诺埃尔也一样坦率。
我需要证明被告把病人送到急诊室的时候已经晚了,根本不可能再抢救过来。
我很气愤,因为这种延误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我们这些传统的医生,对所有病人一视同仁,对这些非得拿到顾问费才看病的管家医生都很看不惯。
我们觉得这些人很自私,没有真正的职业道德,口口声声说为病人的利益考虑,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这么说,你出庭作证是因为博曼大夫从事管家医疗服务?杰克问。
诺埃尔这番激动的言辞让他很吃惊。
当然不是了,诺埃尔说。
我之所以出庭作证,是因为病人没能及时被送到医院。
众所周知,心肌梗死发作之后,溶栓和灌注治疗至关重要,越快越好。
如果这一观点间接表达了我对管家医疗的看法,那我也没办法。
诺埃尔大夫,我尊重你的立场。
我来也并不是为了说服你改变你的想法。
相信我!我只是想问问你患者当时的发绀程度。
这点你还有印象吗?诺埃尔缓和了一点。
不能说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因为发绀是严重心脏病的常见症状。
急诊室护士在记录里写着,患者出现中枢发绀。
她特别注明是‘中枢’发绀。
听着,患者送来的时候快死了,瞳孔散大,浑身瘫软,明显心动过缓,视觉听觉完全丧失,心脏无法体外起搏,生死一线间。
发绀只是其中一个症状而已。
谢谢你抽时间跟我谈这些,杰克说着站起来。
不客气,诺埃尔回答道。
杰克往一楼的急诊室走。
现在他对案子的结果更加悲观了。
作为原告方的专家证人,诺埃尔·埃佛莱特大夫的证词会非常有说服力。
不仅因为她是心脏科医生,而且因为她说话很有条理,是个尽责的医生,还直接参与了整个抢救过程。
世道变了,杰克自言自语,心想以前很难找到医生愿意指证自己的同行。
他觉得诺埃尔很期待出庭作证,而且她的动机有很大一部分是对管家医疗的憎恶,尽管她不愿意承认。
等杰克回到急诊室,交接班已经结束了。
尽管急诊室还是很平静,但杰克要想谈话,必须等医生护士忙完手里的病人。
病人有的需要领检查结果,有的在等自己平常看惯的医生来。
等到差不多3点半,杰克才有机会在接诊台后面的医生休息室跟他们坐下来详谈。
两位都很年轻,大概只有30来岁。
杰克的开场白跟他对诺埃尔说的差不多,不过这两个急诊室医生的反应要平静得多,也没有什么挑剔或责备。
乔治娜还滔滔不绝地说克雷格给她的印象很深。
有多少医生能跟患者一起坐救护车过来?我跟你说:不多。
他都能被人起诉,真是滑稽。
只能说明这个体制有多不正常,连博曼大夫这样的医生都会被原告律师那样唯利是图的人陷害。
我记不得他的名字。
托尼·法萨诺,杰克提醒她。
听到有人跟他的想法一样,他很高兴。
可他不知道乔治娜是否听过克雷格社交方面的传闻,特别是案发当晚莲娜还到过急诊室。
就是这个名字:托尼·法萨诺。
他刚来这里打听情况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黑帮片里的群众演员。
真的。
我根本想不到他是来干正事儿的。
他真的上过法学院吗?杰克耸了耸肩。
至少不是哈佛,这我敢肯定。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找我作证人。
我跟他说了我对博曼大夫的真实看法。
他对这个病例的处理很出色,甚至还自己带了便携式心电图仪,在到急诊室之前还做好了生理指标化验。
乔治娜说着,杰克频频点头。
她在取证时对克雷格大肆吹捧,这些他在证词里都看到过。
等她安静下来,杰克说,我想跟你们了解的是发绀问题。
发绀怎么了?马特·吉尔波特大夫问道。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这种懒散的个性与乔治娜的活泼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当然记得当时发绀啦,笨蛋,乔治娜说道。
还没等杰克插嘴,她半开玩笑地拍了一下马特的肩膀。
她抬进来的时候,蓝得像个蓝月亮。
我觉得蓝月亮这个词好像跟颜色没什么关系,马特说。
没关系吗?乔治娜问。
应该有吧。
你记不得当时发绀了?杰克问马特。
印象很模糊,不过她整体情况很差,个别症状就不太引人注目了。
你记录中写成‘中枢发绀’,杰克对乔治娜说,有什么特殊原因吗?当然了!她全身发紫,不仅是手指和腿。
真是全身发紫,直到上了氧气,心脏起搏器,并开始给她做心脏按摩之后才好一点。
你觉得可能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杰克问,会不会是右至左心腔分流,或者严重肺水肿?分流不敢说,马特说。
但肯定不是肺水肿。
她肺是好的。
我想起来了,乔治娜突然说。
她浑身瘫软。
我给她做静脉滴注的时候,觉得她的胳膊像布娃娃那么软。
据你的经验,这很少见吗?杰克问。
是的,乔治娜说。
她看着马特,以便确认。
一般都会有一些阻力。
我想跟清醒程度有关。
你俩看到她眼睛里有血斑吗?脸上或者颈部有没有异常斑点?乔治娜摇摇头。
我没看见。
她看着马特。
我当时忙着抢救,没注意这些细节,马特说。
你问这些干什么?乔治娜问。
我是法医,杰克解释道。
受的训练就是要怀疑。
这是突然死亡,又伴有发绀,不能排除捂死或者掐死的可能性。
这个思路倒是挺新鲜的,乔治娜说。
生理指标化验结果证明是突发心脏病。
心肌梗死我不怀疑,杰克说。
但如果是非正常原因引发的心肌梗死,就值得研究了。
举个例子。
我接过这么一个案子,那个女人可能比斯坦霍普太太大几岁,在被人持枪抢劫后突发心脏病。
这样很容易证明两者之间有联系,那个抢劫犯现在还关在死囚室呢。
我的上帝!乔治娜说。
杰克给了两人各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手机号码,接着回去取车。
等他打开车门钻进去,已经4点多了。
他坐着看了一会儿小池塘,想着自己与大夫们的谈话。
他觉得从克雷格的角度来说,诺埃尔和乔治娜一个强烈反对,一个强烈支持,算是扯平了。
问题是诺埃尔已经确定会出庭作证。
而乔治娜,就像她自己猜测的那样,可能不会出庭作证,因为被告方证人的名单上没有她。
除此之外,他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或者说有,但他太迟钝了,没觉察到。
有一点是肯定的:这里所有的医生都给他很好的印象,如果他出了什么事给送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很放心。
杰克考虑下一步该干什么。
说实话,他很想开车回博曼家,换上打篮球的行头,然后去纪念大道的球场跟沃伦的朋友大卫·托马斯一起打场篮球。
但他不得不实际一点。
如果他想对这官司有点贡献,想做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尸检,就得硬着头皮去见乔丹·斯坦霍普,想办法让他在开棺许可证上签字。
问题是,除了弄把枪顶着乔丹的太阳穴,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乖乖就范。
他想不出一个可行的办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看这人还有没有一点公平正义之心。
杰克拿出哈罗德·兰利给他的那张3×5英寸的索引卡,上面写着哈罗德的手机号码和乔丹·斯坦霍普的地址。
杰克把卡片小心地放在方向盘上,拿出赫兹提供的地图开始找那条街。
他找了很长时间,才发现那条街在钱德勒池塘和栗子山乡村俱乐部附近。
他想到法庭可能下午3点半到4点就休庭了,所以现在正好去拜访一下。
他不知道乔丹·斯坦霍普会不会让他进屋,可他不想试都不试就认输。
街巷错综复杂,他找了半个小时才找到斯坦霍普家。
一眼就能看出乔丹·斯坦霍普是个有钱人。
房子很大,屋前宽大的庭院里,树木和花圃都修整得近乎完美。
一辆崭新的深蓝色宾利两座跑车停在屋前的环形车道上。
透过树丛,隐约可以看见主楼右边可以停三辆车的车库。
车库楼上还有房间可以住人。
杰克把自己的现代雅绅特车往这辆贵得吓死人的豪车旁一停,差距马上就显出来了。
他下了自己的车,向宾利车走去。
他想看看这辆豪车的内部。
车窗没关,豪华皮具的香味弥散在空气中。
显然这车是崭新的。
杰克确认周围没人注意他,把头伸进驾驶座一侧的车窗里。
仪表盘透出名车特有的简洁和优雅。
他突然发现车钥匙没拔,不由得退后一步。
虽然他觉得花这么多钱在一辆车上荒唐之极,但看到钥匙,一时间他不由得幻想和劳丽开着这辆宾利,在某个风景如画的大道上飞奔。
这个白日梦让他想起年轻的时候经常梦见自己飞起来。
不过这梦很快就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羞愧,居然想到偷开别人的车,哪怕是做白日梦也挺让人难为情的。
杰克绕过宾利,走近前门。
他看到车之后的反应让他自己都很吃惊。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可以毫无顾忌地体会快乐的滋味。
空难过去这么多年,他一直高兴不起来。
只要一想起自己是家里唯一活着的人他就有负疚感。
现在他竟然能陶醉在白日梦中,说明他向完全恢复正常生活又迈进了一大步。
杰克按了门铃,又开始重新考虑这辆崭新的宾利车。
他刚才只顾思考这车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现在他转而琢磨这车对乔丹·斯坦霍普,也就是斯坦尼斯劳·乔丹·加路采尔斯基意味着什么。
这人显然在尽情享受刚到手的财富。
门开了,杰克的思路又集中到眼前这桩棘手的案子上。
他上衣内袋里还装着一张没签名的开棺许可证。
他抬起手遮眼睛,那纸揉得沙沙作响。
门上擦得雪亮的黄铜把手反射着黄昏的阳光,刺得他一时间睁不开眼。
找谁?乔丹问道。
尽管阳光很刺眼,杰克还是能感觉到乔丹怀疑的眼神。
杰克穿着牛仔裤,蓝色棉织衬衫配条纹领带,最外面这件薄的运动夹克他自己都记不得多长时间没洗没烫了。
相反,乔丹穿一件格子花呢的吸烟服,打着领巾。
他身后飘来一阵干爽清凉的风,表明室外气温并不算高,可家里还是开着空调。
我是斯坦普敦大夫,杰克说。
他突然决定冒充上门执行公务,于是摸索着掏出装有法医徽章的钱包,亮了一下。
我是法医,想跟你谈一下。
给我看看!还没等杰克把钱包和徽章放回,乔丹伸出手来说。
杰克吃了一惊。
很少有人认真检查他的证件。
纽约?乔丹抬头看着杰克的脸问道。
这也管得太宽了吧?杰克觉得乔丹说话时有点拿腔拿调,而且略带英音,让人想起精英云集的新英格兰寄宿学校。
更让杰克吃惊的是,乔丹甚至还抓牢他的手,以便看清法医徽章,精心护理的手指摸上去冰凉的。
对工作负责嘛,杰克说,有点自嘲。
是什么工作让您那么老远从纽约来到寒舍呢?杰克忍不住笑了,这人和他一样,幽默中带着一点尖刻。
这房子居然还称为寒舍。
是谁啊,乔迪?屋里的凉风中传来水晶般清澈的声音。
还没弄清楚是谁,亲爱的,乔丹扭头温柔地回答道。
纽约来的一个医生。
你正在打的那场官司,有人请我来帮忙。
是吗!乔丹有点惊讶。
你打算怎么帮忙呢?还没等杰克回答,一个迷人的姑娘出现在乔丹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杰克。
她眼睛很大,大概只有乔丹一半年纪。
她一只胳膊搭在他脖子上,另一只胳膊环绕在他腰间。
她笑得很讨喜,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请医生进来呀!他可以和我们一起喝茶。
按照姑娘的建议,乔丹让到一边,示意杰克进屋,然后领着他经过客厅,穿过宽敞的起居室,终于来到楼后加盖的阳光屋里。
屋子三面墙和屋顶都是玻璃的,让杰克觉得他又回到了户外的花园里。
杰克一开始以为喝茶实际上是指鸡尾酒,现在才发现他理解错了。
杰克被让进一把超大的白色藤椅,棉布的椅垫上画着水粉画。
穿着法式制服的女仆一言不发地给他端来茶、生奶油和饼干,然后迅速离开。
乔丹和女朋友沙琳·麦肯纳坐在对面配套的藤沙发上。
杰克和主人之间隔着一张玻璃茶几,上面的银茶具里放着甜点。
沙琳的手一直放在乔丹身上,而乔丹则装作对她公开的亲热举动毫不在意。
一开始,大家随便闲聊,最后话题集中到暑假的计划。
他们打算乘船去达尔马提亚海滩观光。
让杰克觉得意外的是,这两人旁若无人,一直在不停地说话。
他觉得这两人可能是太缺乏娱乐了,因为他只需要说自己从哪里来,现在纽顿的妹妹家里做客,之后只要偶尔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着就行。
这么一来,杰克倒有充分的机会在一旁观察,觉得很有意思。
他听说乔丹在享受生活,显然从佩欣斯·斯坦霍普去世那天起他的日子就过得很滋润,根本没什么时间哀悼。
葬礼后没几个星期,沙琳就搬来和他同居。
车道里的宾利车刚买了一个月,而且这两人冬天大部分时间是在圣巴特岛过的。
杰克生性多疑,又了解到这么多新情况,让他越发觉得佩欣斯的死因蹊跷,尸检非常必要。
他考虑要不要回波士顿法医署,把自己这些疑虑说给法医们听,尽管他知道没有根据,但也许他们愿意联系地方检察官,请求法官下令开棺尸检。
因为如果乔丹真与佩欣斯的死有关,那他决不会同意在开棺许可证上签字。
可越是听乔丹说话,越觉得他在刻意扮演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有贵族气质的绅士,杰克就越发不能肯定他对尸检的态度。
以前的案例中,有罪犯觉得自己很聪明,还主动协助警方调查,就为了证明自己作案手段高明。
乔丹很有可能就属于这种人,签字同意尸检会让他觉得这个游戏更有意思。
杰克摇摇头,突然间清醒了。
毫无疑问,刚才他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战胜了理智。
你不同意吗?乔丹问。
他看到杰克在摇头。
不,我是想说,对,杰克支支吾吾地说,极力掩饰自己的口误。
刚才他开小差,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我觉得达尔马提亚海滩最好是秋天去,而不是夏天。
你不同意吗?我同意,杰克坚持说。
毫无疑问,完全同意。
乔丹满意了,回头继续刚才的话题,沙琳不时点头,附和他的观点。
杰克继续考虑,继而默认佩欣斯意外死亡的可能性极小,因为她突发心脏病之后参与抢救的好医生太多了,包括克雷格。
杰克向来不喜欢克雷格,觉得他跟自己的妹妹并不合适,但却认为他是自己认识的技术最好、知识最丰富的医生之一。
乔丹根本不可能骗过这么多好医生,人为制造佩欣斯心脏病发作的假象。
杰克觉得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起点。
他不可能通过法医署申请开棺验尸,只能自己想办法。
这样乔丹刻意把自己装扮成波士顿绅士的企图倒是可以为他所用。
既然是绅士,就有责任在伦理道德方面做出表率,让正义得以伸张。
杰克也知道这有点异想天开,但此刻他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
乔丹和沙琳还在讨论一年中什么时间最适合去威尼斯。
杰克放下杯碟,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瞅准两人说话的空当,他身体前倾,大拇指重重地将名片按在茶几的玻璃台面上。
噢!我倒要看看这是什么。
乔丹上钩了。
他靠近茶几扫了一眼名片,然后又拿起来认真看,接着沙琳也拿过去看了看。
什么是法医?沙琳问。
就是验尸官,乔丹解释。
不完全是,杰克说。
以前验尸官是指任命或者选举出来负责调查死因的官员,不一定受过专门训练。
而法医是指接受过法医病理学培训的医生。
那算我说错了,乔丹说。
刚才你说到这桩官司你可以帮到我。
说老实话,我觉得这官司太没劲了。
为什么?我以为会很精彩,像看拳击比赛。
结果发现很拖沓,像是看两人吵架。
我肯定能让这案子精彩起来。
乔丹对庭审的这番评论倒是给杰克提供了一个机会。
能说得具体一点吗?我很欣赏你刚才的比喻,庭审就应该像拳击比赛。
这场庭审之所以不精彩,是因为现在双方都蒙着眼睛出拳。
确实挺滑稽的。
两人都看不见对方,就那么瞎比画,乱打一气。
就是这意思!之所以说是蒙眼出拳,是因为他们没掌握应有的证据。
应有的证据?他们争论的焦点是佩欣斯的抢救过程,而佩欣斯自己却无法出庭作证。
如果她出庭作证,会说些什么呢?除非问她本人,不然我们没法知道。
我不明白你俩在说什么,沙琳抱怨道。
佩欣斯已经死了,下葬了。
他的意思肯定是想做尸检。
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是说把她挖出来?沙琳大吃一惊。
呀,想想都恶心!没你想象的那么可怕,杰克说。
还不到一年。
我肯定尸检能有不少新发现。
至于你说的拳击比赛,这下就不是蒙眼出拳了,会精彩很多。
怎么讲?乔丹问道。
他变得很沉默,有点忧心忡忡的。
比如可以确定是心脏哪部分出了问题,病情是如何发展的,之前有没有病变迹象。
只有先搞清楚这些问题,才能更好地讨论抢救是否及时有效。
乔丹一边思考杰克的话,一边咬着下唇。
杰克来劲了。
他知道现在就像上坡,稍一松劲就可能会前功尽弃,但至少乔丹没有完全否定这个想法。
当然了,乔丹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只有他同意才能做尸检。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乔丹问。
有人给你钱吗?没人给我钱。
说老实话,我是为了伸张正义。
当然同时,这里也涉及一点利益冲突。
被告克雷格·博曼是我妹夫。
杰克盯着乔丹的脸,没看出任何愤怒或是恼火的痕迹。
这人确实不简单。
他似乎正在理性地考虑杰克的提议,不掺杂任何感情因素。
伸张正义我没意见,乔丹终于说话了。
不过刚才那点英国口音已经荡然无存。
不过让你做到完全客观似乎很难。
也是,杰克说。
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如果让我做尸检,我会把所有样本都留着让专家复检,甚至可以找一个与本案没有利益关系的法医来协助我做尸检。
为什么一开始没做尸检呢?不是所有的死亡都需要做尸检的。
只有死因可疑时,法医署才会要求做尸检。
一开始没人觉得佩欣斯死因可疑,都认为是突发心脏病,而且私人医生也及时治疗了。
如果当时就决定要打官司,就应该做尸检。
本来我没想打官司。
不过说老实话,你妹夫那天晚上挺让我生气的。
他很傲慢,还指责我没有充分说明佩欣斯的病情。
我可是一直求他把佩欣斯直接送医院。
杰克点点头。
这部分他在乔丹和克雷格的证词中都读到过,他不想妄加评论。
他知道,很多治疗失当官司都源于医生或助手与病人沟通不当。
其实,直到安东尼·法萨诺先生跟我联系之后,我才想到要打官司。
杰克的耳朵竖起来了。
是律师来找你,而不是你找他?对啊。
就像你来找我一样。
他自己来按门铃的。
他劝你打官司的?是的。
跟你的理由一样:伸张正义。
他说我有责任保护大家,揭露博曼大夫这种医生的嘴脸,揭露管家医疗的所谓‘不平等和不公正’。
他很执着,而且说话很有道理。
天哪,杰克暗想,就这么一个追着救护车跑的个人伤害案律师,几句话就能让乔丹上钩,看来这人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聪明。
杰克提醒自己,这人是个伪君子:有钱的伪君子,一个靠着婚姻往上爬的家伙。
他觉得自己铺垫得差不多了,应该切入正题,速战速决。
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开棺许可证,放在乔丹面前的茶几上。
如果你同意我做尸检,只要在这张授权书上签字就行了。
其他的事儿我来处理。
这是什么样的授权书?乔丹问道,伪装的英式口音又回来了。
他凑近看了一眼。
我可不是律师,不太懂这些。
就是个常规的表格,杰克说。
他想插几句尖刻的玩笑,想想还是忍住了。
乔丹的反应让杰克始料不及。
他没有继续提问,而是把手伸进口袋,但掏出来的不是钢笔,而是手机。
他拨了一个快捷号码,然后往椅子上一靠,等着接通,还看了杰克一眼。
法萨诺先生,乔丹一边说,一边看着窗外绿油油的草坪。
刚才一个从纽约来的法医给了我一张表格,可能会影响到庭审,需要我签字同意将佩欣斯的尸体挖出来进行尸检。
我想等你看过了再签字。
杰克坐的地方离乔丹至少十英尺,可还是能听到托尼·法萨诺的声音。
虽然具体的措辞听不清楚,可他的态度很明了。
好的,好的!乔丹说了两遍。
你没看过之前,我决不会签字的。
我保证。
他挂了电话,看着杰克。
他马上过来。
杰克最不愿意将律师牵扯进来。
他跟亚历克西斯说过,他不喜欢律师,特别是嘴上说为小人物伸张正义,实际上自私自利的个人伤害案律师。
空难之后,好多律师成天盯着他,怂恿他起诉航空公司。
我还是先走吧,杰克说着站了起来。
他觉得只要托尼·法萨诺来了,乔丹签字同意开棺验尸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名片上有我的手机号码。
等你的律师看完授权书之后,如果你想找我,可以给我打电话。
不,我想现在就把这事办了,乔丹说。
要么就不办,要办就现在,你先坐下!法萨诺先生马上就到。
来杯鸡尾酒吧。
5点过了,喝点酒不犯法。
说完这句略显老套的俏皮话,他自己笑了,还搓了搓手,等着杰克的反应。
杰克回到藤椅边,从容地坐下来。
他决定顺其自然,静观其变。
乔丹肯定设置了一个隐蔽的按钮,那个穿法式制服的女仆突然出现了。
乔丹让她拿一扎伏特加马提尼酒和一碟橄榄来。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乔丹和沙琳很自然地继续刚才的话题,讨论起度假计划来,还招呼杰克喝点酒,杰克婉言拒绝了。
他现在最不想干的事就是喝酒。
他准备只要一出这个门,就先去锻炼一下。
就在杰克的忍耐快到极限的时候,门铃响了,前门有客人来。
杰克没动。
远远地他听到前门开了,有人在低声说话。
几分钟之后,托尼·法萨诺快步走进屋。
紧跟其后的是一个和他穿着同样衣服的人,只是个头要大很多,让人看着害怕。
杰克下意识地站起来表示尊敬。
他注意到乔丹并没有起身。
你说的表格在哪儿?托尼命令道。
他没时间说客套话。
乔丹一只手端着马提尼酒,另一只手指了指茶几。
沙琳紧贴着他坐在沙发上,正在玩他颈后的头发。
托尼一把抓起玻璃面茶几上的开棺许可证,迅速扫了一眼。
杰克在旁边打量着他。
与法庭上的轻松自如不同,此刻他显然很生气。
杰克猜他大概三十六七岁,脸庞很宽,五官饱满,大板牙,手掌宽大,手指粗短。
杰克的注意力随即转向他那个大一号的助理。
他和主人穿着一模一样的灰色套装,黑衬衫,打着黑领带。
他走到门槛那儿就停住了。
他显然是托尼的打手兼亲信。
托尼拜访客户要带这么一个人壮胆,让杰克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这是什么鬼东西?托尼冲着杰克挥舞着手中的表格,大声呵斥道。
我可不会把政府发的表格叫做鬼东西,杰克说。
这是开棺许可证。
你是什么人?原告请来的高参?绝对不是。
他是博曼医生的妹夫,乔丹解释说。
现在住在他妹妹家,是来伸张正义的。
这是他的原话。
正义个屁,混蛋!托尼冲着杰克大吼。
你居然还有胆子闯到我客户家里指手画脚。
你错了!杰克平静地说。
是他们请我进来喝茶的。
你这混蛋倒是挺机灵的啊,托尼气呼呼地说。
确实是我们请他进来的,乔丹说。
之前我们确实在喝茶,酒是刚上的。
我来只是为了办好手续,杰克解释说。
信息越全面,越有可能伸张正义。
总得有人代表佩欣斯·斯坦霍普说话。
我不相信你这些鬼话,托尼说着极不耐烦地冲助理挥挥手。
佛朗哥你过来,把这堆狗屎给我弄出去,别熏着斯坦霍普先生!佛朗哥很听话地进了屋,一把抓住杰克的手肘,顺势把杰克从肩膀那儿拎起来,拖着他往外走。
杰克心里反复掂量要不要跟他动手,如果动手自己会不会吃亏。
他看了看乔丹,他安坐在藤椅上,动都没动,似乎对眼前的这一切很吃惊,但并没有过来劝架的意思。
托尼向他连声道歉,并保证好好教训这个不速之客。
佛朗哥攥着杰克的胳膊,拖着他大步走过起居室,进了铺着大理石的中央大厅,眼看就是弧形楼梯口了。
我们就不能像绅士一样好好商量吗?他一边继续考虑如何处理眼前的问题,一边开始稍稍往后赖。
他一直不喜欢跟人打架,哪怕是别人先惹他。
佛朗哥这种大块头让他想起大学橄榄球队里的中后卫。
他就是因为打不过一群型号体格和佛朗哥差不多的中后卫,才不得不结束了自己短暂的橄榄球生涯。
闭嘴!佛朗哥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怒喝道。
到了前门口,佛朗哥停下来开了门,一撒手把杰克抡了出去。
杰克整了整上衣,下了两级台阶,来到碎石铺成的车道上。
宾利和现代旁边停着一辆硕大的黑色凯迪拉克,气势逼人,跟其他两辆车一比,像是游艇。
杰克往自己的车走去,还掏出了车钥匙,可又半道停下来往回走。
佛朗哥正站在门廊上,两腿分开,两手叉着腰,满是青春痘疤的脸上带着嘲弄的笑容。
还没等杰克开口,托尼从屋里冲出来,把佛朗哥推到一边。
托尼的块头比佛朗哥小很多,两腿粗短,走路的时候扭屁股的样子很怪异。
他径直走到杰克跟前,用食指指着杰克的脸。
好汉,我来告诉你这里的真实情况,托尼咆哮道。
这官司已经花了我至少十万了,我还等着清账呢。
你听清了吗?你别来搅和。
顺其自然,别搞什么尸检。
你明白吗?我就不明白了。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杰克说。
你可以找自己信得过的法医官跟我一起做尸检。
他知道尸检已经没什么指望了,不过他觉得能激怒托尼,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托尼的眼睛本来就有点儿往外凸,现在更明显了。
他额头两侧青筋暴露,像爬着暗色的虫子。
要我怎么说你才能听懂呢?托尼还在大吼。
我不同意做尸检!官司就这样挺好。
别搞什么新鲜玩意儿,没这必要。
我们一定能整死这个傲慢的什么管家医生,这也是他应得的报应。
听起来你对这案子不能做到客观中立,杰克评论道。
他注意到,托尼说管家医生这几个字的时候,丰满的嘴唇往后卷着,嘲弄之情溢于言表。
杰克觉得托尼盯着管家医生不放,像是要完成某种使命,他的言辞中有种斗士般的狂热。
托尼抬头看着佛朗哥说道,这人怎么回事儿?像是从别的星球来的。
你好像害怕别人揭露事实,杰克说。
我才不怕你揭露事实呢,托尼大吼。
我掌握了足够的事实。
那女人死于心脏病。
要是早一个小时送到医院就没事了,我们也不需要在这里争论。
心脏病?杰克开始取笑托尼的口音。
脏这字儿的后鼻音完全被托尼吃了。
够了!托尼脱口而出。
他打了个响指,提醒佛朗哥注意。
把这个白痴扔进车里,我不要看到他。
佛朗哥快步走下台阶,口袋里的硬币哗哗直响。
他绕过托尼,想用手掌把杰克推开。
杰克晃了晃,没动窝。
还有,我一直想问问你俩怎么老穿得一模一样,杰克说。
是头天晚上商量好,还是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商量这个?我的意思是说,情侣装啊,好甜蜜啊。
佛朗哥的反应速度让杰克吃了一惊。
他张开手掌,狠狠地扇了杰克一记耳光,杰克觉得头晕目眩。
杰克立刻以同样的方式回敬了他一下,这掌扇得也不轻。
佛朗哥比杰克还吃惊。
对方非但没被他的个头吓倒,还敢回击,显然很出乎他的意料。
他本能地伸手去摸发烫的脸颊,这时杰克抓住他的肩膀,膝盖朝他私处狠狠一顶。
一时间,佛朗哥疼得弯下了腰,呼吸急促。
等他好不容易直起腰,手里多了一把枪。
别动!托尼大喊。
他从身后抓住佛朗哥的胳膊,拼命往下按。
还不快滚!托尼拉着暴怒的佛朗哥,像牵着一条疯狗。
如果你敢以任何方式妨碍我打赢这场官司,我就让人做了你。
最后说一遍,我决不同意尸检。
杰克一路往后退,直到撞上他的现代车。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佛朗哥,他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直起腰,手里一直拿着那把枪。
杰克觉得自己的膝盖发软,估计是太多肾上腺素通过血液在身体里游走的缘故。
他一上车就迅速发动了引擎。
他回头看看托尼和他的打手佛朗哥,无意中发现乔丹和沙琳也站在门口。
你小子等着瞧,杰克开车正要走,佛朗哥通过乘客一侧的车窗冲他大喊。
杰克开着车在住宅区绕了至少有一刻钟,不时地突然拐个大弯,可一直没停车。
他不想被人看见,更不想被人盯梢,特别是硕大的黑色凯迪拉克。
他知道在斯坦霍普家最后那一刻,他的行为有点愚蠢。
空难使他家破人亡,他一直处于抑郁状态。
这次的反抗,意味着他以前那种爱冒险、什么都不怕的天性又回来了。
体内的肾上腺素水平慢慢恢复正常了,他现在觉得浑身发软。
他完全迷路了,不过隐约还能看到几块路牌。
他在路旁一棵老橡树的浓荫里停下来,准备看看地图,搞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
开车绕路的时候,杰克曾经想过干脆开到机场,再也不管这摊破事儿了,趁早坐飞机回纽约。
他左脸颊上滚烫的皮肤让他觉得这么打算没错,而且现在也不可能做尸检了,他根本无法帮到妹妹和妹夫。
再说他的婚礼迫在眉睫,这个理由也很有说服力。
可灰溜溜地出城实在是太窝囊了,这种事他干不出来。
他拿起赫兹提供的地图,开始研究朝哪个方向走才能上离他最近的大路,可半天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可能是他所在的这条街地图上根本没有。
问题是,他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这条街太小还是太偏才没有收进地图。
他决定开车碰碰运气,没准能开上主干道。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
是个陌生的号码。
他按了接听键。
斯坦普敦大夫,我是乔丹·斯坦霍普。
你还好吧?这么说吧,我一生中肯定有比这好的时候,不过现在还行。
接到乔丹的电话,杰克觉得很意外。
法萨诺先生和他手下在我家那样对待你,我感到非常抱歉。
谢谢,杰克说。
他很想说几句俏皮话,想想还是忍住了。
我看到佛朗哥打你了。
你的反应让我很吃惊。
别这样。
其实我的反应挺丢人的,而且也很愚蠢,想想那人还有把枪呢。
我预料到他可能会有这样的反应。
我倒没估计到。
登门拜访是这个结局,我觉得很丢人。
我逐渐意识到法萨诺其实是个很粗俗的人,让我都下不来台。
现在把这只疯狗拴起来还不迟,杰克心里嘀咕着,但没开口。
现在我也开始怀疑他的战术了。
他为什么那么害怕别人揭露事实呢?法律这行都这样,杰克说。
在民事诉讼中,最重要的不是找出事实,而是化解对方的论点。
我可不想成为他的帮凶。
我可以签字同意尸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