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夕阳余晖在邑寿川的水面上留下缓慢的粼光波动之后,夜色便迅速地包围了神神栉村。
这种由明转暗的变化只在转瞬之间,这个村子便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一口气卸下那张在阳光下戴给别人看的面具,露出藏在面具底下原本的样貌。
只不过,那也只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从白天变成黑夜的短短一瞬间。
一旦夜幕真的笼罩大地,村子便又会将其真正的姿态隐藏在黑暗里了。
话虽如此,只要还有一丝微微的光线,它也绝对不会轻易地露出真面目。
而且那战栗的一刻只会出现在黄昏就快要结束的那一刹那,绝对不会出现在村子笼罩在晨曦里,远处就快要露出曙光的破晓时分。
换句话说,只有在由明转暗那稍纵即逝的一瞬间,村子才会露出本来的面貌,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嘲笑声。
无论人类如何竖起耳朵、睁大眼睛,还是捕捉不到那稍纵即逝的瞬间。
这是因为在人类意识到的瞬间,即使已经日落西山,也还是属于黄昏时分,等到人类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人类想要捕捉到那条界线,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因为所有魔物都是在那一瞬间进入人间界,人类想要看见那道缺口,是再转世轮回个几次也办不到的。
当夜幕开始笼罩大地,村里的家家户户也依序点亮了灯火。
然而,那些光亮只存在于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村子本身依然慢慢地被黑夜吞噬。
为了抵抗黑夜,街灯也开始零零星星地亮起,但是电线杆本身就已经分散四处,导致设置于其上的路灯只能发出微弱的灯光,这么微弱的灯光如果想要对抗覆盖着整个苍龙乡的黑暗,只能说是不自量力。
可笑的是,那种随时都要被周围的黑暗同化的灯光,反而更突显出降临在村子里的黑暗。
其中被包围在更深沉的黑暗之处,当属谺呀治的上屋和中屋后面,也就是所谓的怕所一带;以及发源哥哥山,流经山脚下的神神栉神社的邑寿川上游到下游一带。
神奇的是,这两处位于村子东西向有如带状的空间,确实往南北方向延伸。
乍看之下,或许会觉得前者的黑暗充满了祸害,而后者的黑暗则透露着静谧,但是村子里有很多人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两种面貌其实可以轻易地互换。
根据遗留在谺呀治的上屋和妙远寺里的文献上记载,如今每年的村田和秋天都会在哥哥山上举行的迎神仪式和送神仪式,过去也曾经在九供山举行过。
正确的说法是,并不是两个地方在同样的时间做同样的事,而是各司其职地分摊着两种仪式,也就是说,春天在哥哥山迎接山神纯净尚未受到污染的魂魄,秋天再将带着整个村子灾厄的魂魄送回九供山。
山神会在九供山褪去沾染在身上的秽气,然后整个冬天都会在那里守护村子周围的群山,等到春天再回到哥哥山,然后再被请到村子里……据说原本的仪式应该是这样的。
这也是造成哥哥山至今仍被奉为圣山,而九供山不仅被视为魔山,深受村民忌惮恐怖之外,就连其周围一带也被视为魔域的原因。
其中恐怕还牵涉到谺呀治家的附身魔物血统问题,但是截至目前为止,仍旧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目前的祭典——首先是迎神仪式——是在每年的二月八日举行,神神栉神社的主祭,也就是神栉建男会爬到位于哥哥山半山腰的内社,在那里举行迎接山神的仪式,这时山神会附身于收藏在用梧桐木所做成的箱子里的形代——也就是和人形具有同样用途的依代上,建男再把那只梧桐木箱带回神社,由氏子代表进行既定的仪式,结束之后再带着那只梧桐木箱前往位于邑寿川上游的小型渡船头。
从这里开始是送船的仪式。
首先在上游的渡船头把梧桐木箱打开,恭请附在形代上头的山神魂魄移驾到此处所供奉的案山子大人上,然后建男再带着梧桐木箱,乘坐停靠在渡船头的小船上,开始顺流而下。
抵达一之桥之后,再打开梧桐木箱,进行同样的仪式,之后在二之桥、三之桥等几处重要的地方也都进行同样的仪式,一直到邑寿川即将进入邻村的最后一个渡船头,也对那里的案山子大人进行同样的仪式之后,整个迎神仪式才算是大功告成。
换句话说,从哥哥山请下来的山神,会先移驾到邑寿川沿岸的案山子大人身上。
因此这两个渡船头和三座桥上加起来一共五尊案山子大人,每年在迎神仪式的前一天一定会重新做过。
从它们肩挑把山神的魂魄送至村子里的案山子大人身上的重要使命来看,会这么做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接下来的送神仪式则是在十一月八日举行。
这时的仪式是把迎神仪式的步骤这个颠倒过来进行,但是在那之前村民会先全部出动,去参拜村子里的案山子大人。
除了祈求来年春天能够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外,也是为了祈求山神能够于来年顺利地回到邑寿川沿岸的五尊案山子大人身上。
等到这个仪式结束之后,神栉建男会把新的形代放入梧桐木箱里,带着木箱前往位于邑寿川下游的渡船头,在那里搭上小船,然后把木箱打开,请附身于案山子大人身上的山神移驾到形代上,接着由于必须要溯流而上回到邑寿川的上游,所以这时必须请船夫通行。
在三座桥上和上游的渡船头重复同样的仪式之后,再由建男带着梧桐木箱前往神社,由氏子代表进行既定的仪式。
这时从梧桐木箱里取出的形代,上头其实还叠着另一枚形代,这枚形代的任务是要把山神一肩扛下原属于村子里的灾厄全都移到这张新形代上封印起来。
换句话说,送神仪式具有双重意义,除了要恭送山神的魂魄返回神山之外,在那之前还得先祓除山神为这个村子所挡下的灾厄。
而背负这项重责大任的建男,首先必须再前往哥哥山上的内社,进行恭送附在离开时那枚形代上的山神返回神山的仪式,然后再带着另一枚承载了村里所有灾厄的形代回到渡船头,将其放流于邑寿川。
利用河流将灾厄放逐至村外的工作原本是由绯还川负责的,因此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将原本应该由九供山和绯还川负责的送神仪式强行移到哥哥山和邑寿川来进行的斧凿痕迹。
用来放流经过祓除之附身魔物的绯还川和用来放流村子里一切灾厄的邑寿川——两者在这项功能上明明是一致的,但是村民们对这两条河的观感却是天差地别。
假设邑寿川的神圣是因为放逐灾厄,那么这点之于绯还川也说得通。
相反地,如果村民们认为不管河水再怎么流逝,还是会有一部分的附身魔物滞留在绯还川上不肯离开,那么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邑寿川。
只不过,从来也没有人指出这项矛盾,大家都对这点视而不见……不对,或许是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也说不定。
话虽如此,只要有机会一个人走在夜晚的邑寿川附近,想法或许就会有些改变也说不定。
因为在黑暗中眺望邑寿川的时候,会让人产生一股错觉,也就是错认自己眼前的这条河其实是怕川。
没错,在这一带,只要在太阳下山之后,管它是圣域还是怕所,基本上整个神神栉村都会变成一个魔域……村民们其实也从很久以前就在潜意识里了解到这一点,所以每到黄昏时分,大家都会赶紧把工作做完,窝回家里。
几乎所有人都会赶在太阳完全下山之前回到家里,除非有什么天大的事,否则晚上是不会出门的,就算有事要出门的时候,也通常都会和附近同组的邻居结伴同行。
所谓的组是由上屋、中屋、下屋、大神屋、新神屋出任组长,将底下的佃农各自分成好几个小团体所形成的组织,村民们的日常生活几乎都是以组为中心来进行。
无论现代化到何种地步,基本上这个农村的习俗还是不会改变的。
问题是,这种习俗对于涟三郎及千代这一辈的年轻人似乎已经没有多大的约束力了。
不对,或许跟年轻一辈无关,君不见现在到处都充斥着对该尊敬的东西加以疏远、对该敬畏的东西抱以轻蔑态度的家伙吗?可能是因为今天早上小佐野膳德被吊死的离奇事件已经传遍整个村子,所以这天太阳才刚要下山,村子里就几乎已经看不见任何人影了。
在太阳完全下山之前还经由中道回到大神屋的那两个人——神栉涟三郎和刀城言耶,或许是这么晚还在外面游荡的最后两个人类了吧!在弥漫着诡谲气氛的黄昏时分也正式告终,漆黑的夜幕笼罩大地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邑寿川上游的渡船头响起了一道声响:没有半个人来吗?什么嘛!老夫可是按照约定的时间来了耶……声音的主人是只怕从年轻的时候到今天为止,从来也没有在太阳下山之后一个人出门过的胜虎。
话说回来,对方不是叫舅舅你一个人来吗?我跟来不太好吧!不出所料地从一之桥那边传来国治压低了嗓门的声音,看样子是陪胜虎来的。
笨蛋!不是叫你不要现身的吗? 棒槌学堂·出品或许是因为安心的关系,胜虎一来到有灯光的渡船头,目中无人的态度就又回来了。
是没错啦!可是这里又没有别人……膳德僧才发生那样的事,谁敢在半夜一个人过来这里啊?半夜……舅舅,太阳才刚下山没多久耶……不过这里还真是个教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呢!这条河原本就是这种感觉吗?不多时,国治不知道在紧张什么的身影便从黑暗中走了过来。
一到了晚上,不管是神社还是巫神堂都是一样的,这个村子里到处都是这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方。
胜虎刚到渡船头的时候原本是把手电筒给关了,但是马上又觉得光靠旁边那盏路灯微弱的光芒似乎有点不够,所以又把手电筒打开。
说到膳德僧的死……那个真的是我大姐干的吗?除了早雾以外还会有谁?纱雾——啊~~真是够麻烦的——我是说勇的女儿纱雾,如果是因为被那个山伏欺负而当下做出的反抗,应该也不会搞到把对方吊起来吧!至于早雾,再怎么不正常,毕竟也还是个女人,亲眼看到对自己甜言蜜语的男人居然对年轻的外甥女出手,铁定会气得头顶生烟吧!更何况她还是个疯子,肯定是出于特殊的想法,把他打扮成那个样子的,或许是想要对他施以天罚吧!话说回来,对我大姐出手也就算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想对纱雾出手……而且还是在跟我们谈完那件事之后……老夫可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那小子。
什么?让他加入我们的,不就是舅舅你吗……笨蛋!小声一点啦!在那种情况下,除了这么做还有别的办法吗?再加上他是以宗教分子的立场在上屋逗留,的确比我们更容易进出巫神堂,也应该可以得到许多我们不知道的情报不是吗?能够因此早一点知道那小子的真面目也算好事,万一真和他站在同一条阵线上,肯定会在最关键的时刻被他背叛的。
说的也是,不过舅舅……你不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吗?虽然国治一边说一边环顾着四周,但是他的神色看起来绝不是在指现在的状况。
什么事情不对劲?什么事情……不就是那个家伙才刚加入我们的计划就死于非命这件事呀!那只不过是单纯的巧合吗?如果那个男人死掉的原因是因为成为我们同伴的话,那我们早该在更早之前就已经以那种方式死掉了吧!……怎、怎样啦!难道你也跟村子里的人一样,认、认为那是案山子大人在作祟吗?你、你该不会真的、真的相信那种怪力乱神的事吧!村民们口中的作祟,指的是那家伙居然敢向天借胆,对谺呀治家上屋的巫女出手一事,但是我们都知道,问题不只是这样而已。
你是说纱雾和涟三郎的亲事吗……那只是一个开端,这件事最终的目的还是要破除附身魔物的信仰……也就是说,他是因为否定了谺呀治的山神的存在,所以才……那是……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一会儿之后,同时把视线转向供奉在渡船头板壁处的案山子大人。
虽然是站在三不五时就闪动的路灯下,但是在两个人脸上投下阴影的、让两个人脸上浮现出胆怯表情的,看来绝不是忽明忽灭的灯光所致。
话、话、话又说回来了,怎么不见那艘在迎神仪式和送神仪式中所使用的小船呢?硬是把脸背对着案山子大人的胜虎似乎将渡船头看了一圈,然后不假思索地说出他发现到的事实。
啊!真、真的耶!大概是这附近的小孩在恶、恶作剧吧!国治有样学样地也把视线从案山子大人的身上移开,随口应完之后,话题就再也接不下去了。
他们俩继续望着河面,任无声的黑夜横亘在两个人之间。
这么一来,耳边马上传来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的潺潺流水声,以及风吹动着神社树木的声音,远处甚至还传来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野兽鸣叫声,其中似乎还可以听见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仿佛是人在窃窃私语的说话声。
其实像这种情况,绝大部分都是人类自己吓自己,尤其当时那两个人的状态更是如此。
再、再怎么说都太慢了吧!胜虎终于从仿佛被冻僵的口中发出了声音。
就、就是说啊……对了,舅舅……你到底是跟谁约在这边啊?国治想起自己居然连最重要的当事人是谁都还不知道,刚刚萌芽的恐惧之心马上被好奇心冲淡了大半。
等人来了你不就知道了吗?保证你一定会很惊讶的。
这个问题或许也冲淡了胜虎的恐惧之心,只见他又恢复原先目中无人的态度。
是对方主动找上你的吗?是啊!老夫在来的途中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有人把信放在老夫的房间里……也就是说,是平常不太可能会写信给你的人啰?而且还是能够随便进入你房间的人……在这个村子里,有哪一户人家不是让人随便进进出出的?尤其房子愈大,要潜进去躲起来让人找不到的可能性就愈高了。
说的也是……可是,真的是那么意外的人物吗?没错……心里稍微有个底了吗?没有,会是谁呢……?既然你都已经带我来了,不如就直接告诉我……还是不肯死心的国治露出一脸闷闷不乐的表情,胜虎则开始沿着渡船头的周围来回踱步,不过踱步的范围还是仅限于路灯照得到的地方就是了。
约好的时间是七点,现在都已经七点十六分了。
看样子果然不该带你来的,对方可能看到你,起了戒心也说不定。
那间仓库看起来怪可疑的,对方肯定是躲在那里监视我们这边的样子。
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当初叫我陪着来的,可是舅舅你自己耶……国治絮絮叨叨地小声抱怨着,接着便走到神神栉神社的石阶下,把周围看了一遍,然后还把位于路上的仓库里面给仔仔细细地看了一边,再从那里经过渡船头、走到一之桥,把附近整个都确认一遍之后才回来。
以防万一,我连仓库里也看了,根本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我不是说了吗?那都是因为你在这里,所以对方才不肯出来的。
明明是自己说仓库很可疑的,但是胜虎却把气出在外甥身上。
那我回去好了。
棒槌学堂·出品国治故意这么说的时候,胜虎又不说话了。
可能是害怕一个人留在这么黑暗的地方吧!当然国治也早就算准这一点。
这样好了,我去找个地方躲起来好了,这么一来,舅舅也就放心了吧!算了,你还是回去好了。
像是下了非常重大的决心似的,胜虎以一种相当沉重的语气说道。
就连国治也被他这个决定给吓了一大跳,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
恐怕对方在没有看到你回去之前是不打算现身了,要是让这个难得的机会跑掉的话,那就太可惜了,所以接下来就交给老夫吧!国治脸上虽然写着一行大字——什么叫作接下来就交给老夫啊?那你干什么不一开始就自己一个人来呢?——不过还是乖乖地听话照办:那我先回上屋等你,你回来要跟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讲明白喔!说完之后,国治又将四周看了一遍,这才走向一之桥,横渡到桥的对面,之后打开手电筒,跟舅舅做最后的告别,然后便直接回上屋去了。
什么嘛!这种地方,老夫一个人也能来。
胜虎口中虽然吐出这样的话语,但是眼神却恰恰相反地紧追着外甥一下子就消失在暗夜中的身影。
只是,这时他尚未注意到。
在那后头还有另一个身影,在暗夜中静悄悄地出现……那道身影无声无息地藏起一切气息,一步步逼近过来……哇啊~~~!终于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胜虎发出了惊叫声。
对于胆小如鼠的他来说,那已经是压抑到不能再压抑的惊叫声,也或许是因为实在太恐怖了,恐怖到让他就连想要叫也不敢放声地叫……吓、吓、吓死我了……真、真是差点被你、被你给吓死。
搞什么啊?居、居然躲在供奉着案山子大人的板壁后面……小心遭天谴。
真是的,吓死我了……因为恐惧而紧绷的脸一下子就换上了放心的表情。
可是,或许就连本人也是直到那个瞬间才发现,他的表情马上又会被惊愕与卷土重来的恐惧所填满……那是因为……摘录自纱雾的日记(四)礼拜二一早,偶然经过三之桥的村民发现胜虎舅公漂浮在邑寿川上的尸体。
当然,他们起初并不知道那个就是舅公的尸体。
为什么呢?因为漂浮在河面上的那个人后脑戴着斗笠,背上披着蓑衣。
没错,舅公死的时候是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的……根据当麻谷医生的勘验,死因似乎是溺死。
而供奉在邑寿川上游渡船头的案山子大人不见了,原本绑在那里用来进行迎神仪式和送神仪式的小船则是在下游被发现的。
从以上的种种迹象,目前正朝着舅公是在上游的渡船头穿戴上斗笠和蓑衣——或者是被人穿上了,然后乘着小船来到三之桥,再从那里跳进邑寿川的下游;也或者是先被放上小船,然后被抛进河里的可能性着手开展调查。
舅公额头上虽然有类似遭到殴打的痕迹,但那究竟是被别人打的?还是自己撞到河底的石头所形成的伤口?虽说目前还无法判断。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舅公口中居然插了一双筷子,筷子的尖端直入喉咙深处,嘴巴也因此闭不起来,简直就像是伸长着脖子想要将那双筷子一口吞下的样子……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嘴里含着梳子,吊死在巫神堂里的膳德僧……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嘴里含着筷子,溺死在邑寿川里的舅公……村子里立刻掀起了大骚动。
从一大早开始,来拜访我们家的祖母大人和我去找神神栉神社的建男叔叔的村民从未间断过,其目的不外乎是要请两方的当家进行祈祷或祓除的仪式。
在这些村民当中,似乎有不少人是同时向两家请托的,可见大家真的都吓坏了。
谺呀治家与神栉家、九供山与哥哥山、巫神堂与神神栉神社、叉雾巫女与建男宫司、黑与白……从以上的对立关系来看,向双方请求同一件事可以说是极端异常的情况。
建男叔叔是怎么处理的我不知道,但是祖母大人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没办法祈祷,母亲大人也只好照实地跟村子里的人说,可是大家似乎都不太能接受的样子,使用的词汇或许略有不同,可是大家的意思都是一样的——就是这次这件事无论如何都需要借助叉雾巫女的力量。
后来甚至有人要求母亲大人和我代替祖母大人执行仪式。
遇到这种时候,父亲大人一点忙都帮不上。
我担心再这样下去就连母亲大人的身体也会受到影响。
就在这个时候,警方那边来了很多人,马上把村子里的人全部都赶了回去。
然而,一口气才松下来没多久,警察随即又展开侦讯。
我明明昨天才接受过针对膳德僧的吊死一案所展开的调查啊……而且这次侦讯的对象不是只有家人,就连在底下工作的人也一个接着一个地被叫去问各式各样的问题。
尤其是针对膳德僧和舅公之间的关系,查问和这两个人比较亲近的人有谁?昨天的傍晚前后有看到舅公吗?若有看到是几点的时候?这三项进行反反复复的追问。
而我除了这些问题以外,还得把差点被山伏侵犯的状况重新再讲一遍。
虽然我已经尽全力把我记得的部分做正确的说明了,但是对我而言,一再地重复这个话题实在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结果似乎还是没有查出膳德僧和舅公——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也没有查到任何共通点等关键性的问题。
至于提到和这两个人比较亲近的人,舅公跟中屋的国治舅舅和我们家的娟子阿姨关系还不错;而那个男人除了早雾阿姨之外,似乎就没有什么比较亲近的人了,所以怎么也找不到两人之间的共通点。
而最后看到舅公的人好像是辰嫂。
辰嫂说她在玄关有看到舅公正要出门的身影,可当时天色明明已经开始暗下来了,所以辰嫂觉得很奇怪,不过并没有叫住他。
虽然不确定当时的正确时间,但是从辰嫂在这前后的工作来看,恐怕是在六点半前吧!除了辰嫂以外的人都是在天黑之前看到舅公出现在家里的某个地方,所以警方大概会把调查重点摆在后来有没有村民在外面——也就是从上屋前往邑寿川上游的渡船头途中——目击到他吧!之所以会把舅公的目的地假设为渡船头,当然是因为他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而渡船头的案山子大人刚好不见了。
话虽如此,可是昨天似乎没有人在傍晚之后还在外面游荡,所以据说并没有找到看见舅公的人。
紧接着在那个男人之后,就连胜虎舅公也死在那么诡异的状况下,害我从那天早上起就陷入空前混乱,不对,是只差一点点就要错乱了也说不定。
因为那两个人的死都具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共通点,而我又是第一个死者小佐野膳德在临死之前扯上关系的人。
当然,我和舅公的死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却一直有种讨厌的感觉萦绕在我心底,那就是透过那个男人,我和舅公的死似乎也产生了某种关联。
因此,今天早上在警察又来找我做笔录之前,我想先去巫神堂一趟,因为我觉得坐在山神面前祈祷,应该可以让心情比较平静。
就在我从别栋正要走向主屋的时候,看到父亲大人进入客房的背影。
除了父亲大人之外,我好像还看到国治舅舅和娟子阿姨,但不是很确定。
家里人进入客房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问题在于他们的样子。
就我看来,那似乎是一种小心提防着四周,不想让任何人发现的样子。
一踏上主屋的走廊,我马上蹑手蹑脚地穿过头两间客房,再小心翼翼地经过父亲大人他们所在的第三间客房,最后进入其右侧原本是祖母大人的房间内。
这个房间就在前往巫神堂一定会经过的走廊旁边,是祖母大人和小雾姐姐在隐居小屋生活之前所使用的房间,平常根本没有人会进来。
我一向是先思考再行动的人,可是这个时候我其实连自己打算做什么都搞不太清楚,一直走到那个房间,把耳朵贴在与隔壁相邻的墙壁上时,才赫然发现自己竟然想要偷听。
我不是在为自己找借口,但是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其实是马上就想离开的,但是,当我听到隔壁传来窃窃私语的说话声时,我突然一动也不能动…………河的……那边,七点……去了,但是……谁也……只可惜选上这个房间似乎是个错误的选择,因为声音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根本听不清楚。
可能因为隔壁是客房,所以两个房间之间是用实心的墙壁隔开,而不是纸门,所以声音才会那么模糊吧!但是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勇气再移动到左手边的客房,只好尽可能地把身体贴近墙壁,竖起耳朵倾听。
结果印象中只剩下当时听到的一些断断续续的字句,根本无从理解那三个人——我连到底是哪三个人都没把握——在讨论什么。
不过光从他们急着找才刚被警察盘问一堆,好不容易才结束侦讯的父亲大人谈事情来看,不免让人联想到,这三个人当中,或许有人知道舅公昨天晚上为什么要外出也说不定。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另外那两个人就极有可能是国治舅舅和娟子阿姨了。
虽然我想不通为什么会再扯上一个父亲大人,不过父亲大人很有可能只是不小心被卷进去的吧!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做什么,只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无所事事地呆着。
一直到接近傍晚的时候,涟哥哥和刀城先生一起来找我为止……发生了不得了的事呢!纱雾,你还好吗?涟哥哥一开始先对我表示关心,刀城先生也对我投以怜恤的目光,然后说了一些有点照本宣科的吊唁话语,他们两个似乎是穿过院子到别栋来的,家里人好像都不知道他们来了。
回想起来,包含千代在内,以前我们三个人互相到对方房间的时候,常常都是瞒着对方的家人,直接走进对方的房间。
不过就算涟哥哥或千代被我家人看见,我家人也不会说什么,只有我不一样,要是在大神屋里被荼夜奶奶撞见了,或者是在新神屋里被千寿子伯母撞见了,肯定会吃上一顿排头,像是你就是这样偷偷摸摸地附上别人的身吗?过分的时候根本什么都不说,就直接揪着我的耳朵,把我赶到外头去。
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尘封的往事呢?换作是以前的话,一想到这些事我就会感到如坐针毡,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反而觉得那是三个人无可取代的珍贵回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三个之间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了,还是因为和这几天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连串怪事相比,就连那样的回忆也似乎变得有点温暖……怎么啦?你真的不要紧吗? 棒槌学堂·出品涟哥哥一脸担心地望着我,看来我似乎又当着这两位特地前来的访客面前发起呆来了。
这也难怪,毕竟……发生了接二连三的恐怖怪事嘛!就连刀城先生也这么说,为了让他们两个安心,我只好硬挤出笑容。
但是,当我想到刀城先生来到嘴边又吞回去的话是什么之后,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
因为他想说的其实是以下这句话吧——毕竟在她的周围发生了接二连三的恐怖怪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的确,那个男人在吊死之前想要对我不轨是事实,但是最后和他在一起的人明明是早雾阿姨。
就算胜虎舅公和我是一家人,但是除了我以外,还有那么多人跟他也是一家人……虽然发生在绯还川的那件事确实也让我怀疑那会不会是这一连串怪事的前兆,但是刀城先生应该还不知道那件事才对……尽管如此,我还是很确定他原本是想要这么说的。
我想你或许不太想提胜虎先生的事……涟哥哥望着我的表情已经不只是担心,还有心痛了。
但是刀城先生在把我观察过一番之后,似乎认为没问题,于是便说:可以跟你聊一下吗?可、可以……啊!不、不是啦……我也知道府上的问题轮不到我这个外人来插手……刀城先生突然露出狼狈的样子,可能是误以为我的犹豫态度是在责怪他吧!是我拜托刀城先生跟我一起来的,因为我想这次的事情,还是要有一个完全置身事外的人来看会比较好。
当麻谷医生对刀城先生的能力赞誉有加,我也觉得他一定可以帮到纱雾……我很清楚涟哥哥和当麻谷医生都很信赖刀城先生,就连我自己也对他很有好感,所以即便是那两个人死得那么离奇,我也不会排斥跟他们讨论,只是,涟哥哥最后的那句话又加深了我的不安。
(果然……还是在怀疑我吗?刀城先生没有说出口的话,果然还是暗指我吗……)不过我并没有说出我的不安,只是再次告诉刀城先生,我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只见他脸上浮现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还慎重其事地向我道谢,然后才开始描述事件详情:根据当麻谷医生的说法,胜虎先生的死亡时间是在昨晚七点到九点之间,我们在前额所看到的碰撞痕迹,可能是由扁平的石头所造成的,但是因为现场并没有发现那样的石头,所以还无法断定,就算在河里找到那样的石头,也很难判断那是在被当成凶器使用之后投入河里的?还是一开始就是河里的石头,是胜虎先生在跳进河里的时候自己撞上去的?再加上遗体已经在河里泡了一整晚,所以鉴识工作也变得更困难。
只不过,死因是溺死的这一点,据说是已经确定了。
以上的说明多半都是我已经知道的事,但是再重新一件件地听他娓娓道来,总觉得心情更加沉重,尽管如此,我还是很专心地怕听漏了什么。
轮到我说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能让对方眼睛一亮的新线索。
父亲大人那件事,我虽然有些迷惑,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我自己在绯还川的体验也是……警方对这起事件有什么看法呢?没有全部据实以告让我觉得有些心虚,为了掩饰这份心虚,我反问刀城先生。
我看他们也很困扰的样子,应该还在五里云雾中摸索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刀城先生尽管发现我有所隐瞒,却还是装作没发现的样子。
是我想太多了吗?这次的事件最让警方头痛的地方,应该是出现了‘早雾伯母或许不是杀害山伏的凶手’这个可能性吧!一直默默听着我和刀城先生谈话的涟哥哥如此说着。
什么?难道说……舅公和那个男人……没错,是被同一个人杀害的。
也就是说,这是一起连续杀人事件……不,我想还不能这么快下定论,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警方才会那么头痛。
而且你早雾阿姨也承认是她把膳德僧吊起来的。
阿、阿姨她……承认是自己做的?可是刀城先生,早雾伯母并不是正常人,所以她的自白……嗯,的确不能尽信。
更何况她还说:‘那个男人是受到案山子大人的惩罚,我身为谺呀治家的巫女,自然要协助案山子大人。
’所以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可能性,那就是她可能是在本人没有自觉的状态下,成了事后共犯。
听刀城先生讲到这里,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被怀疑了,这个发现令我打了个哆嗦。
而他一眼就看穿我的震惊,说道:不是的!话虽如此也不能说纱雾小姐就是主谋,警方还没有这么草率。
可是……万一把人吊起来的那项最费力的工作真的是早雾伯母做的话……从纱雾只要下指示,自己就可以先离开巫神堂的这个角度来思考的话……那么这家伙的不在场证明不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吗?涟哥哥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问出了我最害怕的问题。
虽然没有办法完全否定这种说法,但假设纱雾小姐真的是凶手的话,站在她的立场上思考,其实有一点说不通。
说不通?哪里说不通? 棒槌学堂·出品因为不管纱雾小姐是怎么连哄带骗的,但是没有人可以保证,你早雾阿姨真的会确实地帮你把人吊起来。
如果说膳德僧是在那之后就死了,把他吊起来只是为了故弄玄虚的话,那么这种做法或许还行得通。
问题是,事实上并非如此,因为他的死因的确是窒息而死。
所以万一你早雾伯母把人吊到一半就跑了,那么膳德僧醒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吧!也或者他会在心里打着坏主意,拿这件事来要挟你也说不定,不对,以他的个性,肯定会拿这件事来要挟你。
(刀城并不认识膳德僧吧?怎会了解他的个性?——批注)换句话说,就算你真的请你早雾阿姨帮忙把他吊起来,站在凶手的角度上,也一定得在旁边看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才行。
这么说,我就没有嫌疑啰……呃……倒也不是……啊!不、不好意思……我不应该让你安心之后又说这种话,事实上,对警方来说,你的立场的确是比之前还不利,只不过,这件事如果像涟三郎老弟所说,是起连续杀人事件的话,第一个被害人就不可能用那么暧昧的方法加以杀害,那么你的嫌疑自然也就可以排除了……咦……该、该不会警方怀疑舅公的死也是我……不,没有,没这回事。
刚刚是我个人的……呃……不是,我是说,我并不是怀疑你……只是……那个……这个人如果不把所有的可能性都研究过一遍的话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涟哥哥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虽然很气刀城先生还在怀疑我,但仍然很信赖他的样子。
(这么说来的话,涟哥哥并不是怀疑我啰……?他纯粹是担心我,所以才请刀城先生协助的吗……?)再这样下去只会陷入疑神疑鬼的思考回圈,于是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事件上。
舅公出门之后,果真是去上游的渡船头吗?我明知道警方是这么判断的,但是现在也只能想到什么先说什么。
我认为他应该是被什么人约出去的。
就我打听到的消息来判断,胜虎先生似乎不太像是会在太阳下山之后还一个人出门的人,更何况才发生过巫神堂的事件。
根据警方调查,渡船头附近似乎有用扫帚打扫过的痕迹,而扫帚就放在旁边的仓库里,任何人都可以去拿。
也就是说,无论后来又发生过什么事,那里应该都是案发现场。
最大的问题是,到底是谁?又是用什么理由把他约出去的?可是,从刚发生过山伏被吊死的事件来看,不管用的是什么理由,真的可以让胜虎先生在晚上出门去渡船头吗……?再加上那里根本没有可以让人躲起来埋伏的地方,要是躲在仓库里的话,一定马上就会被怀疑的。
嗯,我也去渡船头看过了,的确是个在太阳下山之后就不会让人想靠近的地方。
但是如果要躲的话,还是可以躲在案山子大人的蓑衣里,等胜虎先生背对着自己的时候再跳出来,肯定可以杀他个措手不及吧!刀城先生的这番话,让我和涟哥哥不由自主地面面相觑,看见我们这样的反应,他还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想,只有这个是绝对不可能的。
刀城先生还是一脸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的表情,因此涟哥哥以肯定的语气说道:只要是在这个村子里土生土长的人,无论是白之家或黑之家,都对案山子大人敬畏得不得了。
这不是一种信仰,而是从小到大深植于心中的一种感受。
所以,不管是谁把胜虎先生交出去的,他都不可能躲在案山子大人里,也不敢躲在案山子大人里。
最多最多就是躲在案山子大人的后面,也就是供奉着案山子大人的板壁后面。
而且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光是这样就会遭天谴了,所以我想一定没有人敢这么做的。
这么说起来,当麻谷医生也有说过同样的话呢!我居然给忘了。
这么一来,谜团又增加了。
为什么要选择渡船头呢?对方又是如何把胜虎先生给约出去的呢?而且这么一来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那就是犯案现场其实是在别的地方,尸体是从那个地方被移到渡船头的。
但如果是那样的话,又会产生一个新的谜团,那就是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移动尸体呢?除此之外,他的死因却又是溺死的……先不要管是不是连续杀人事件,胜虎先生真的是被人杀害的吗?光是这一点就让人觉得充满了不确定因素呢!嗯,更何况目前也都还找不到膳德僧和胜虎先生有什么共通点,亦即所谓凶手的动机。
硬要说的话,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也可以算是共通点,但是除此之外,就再也找不到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了……刀城先生一面回答涟哥哥的问题,一面看着我,这代表什么意思呢?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脸上突然一阵燥热,便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可是这么做反而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再加上,如果要视为连续杀人事件的话,整个状况未免也太诡异了……刀城先生却表现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不动声色地继续回答涟哥哥的问题。
上吊和溺死吗……?的确,比起他杀,这两种死法都比较像是自杀……该、该不会……这两个人都是自杀的吧……?不对,这不可能,哪有人会把自己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再把梳子或筷子放进嘴巴里……这样跟村民们盛传的遇上了厌魅的说法有什么两样?就算是刀城先生,也不会相信这种鬼话吧?嗯,不过……虽说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一分为二地分成黑白,但是面对这种实际上发生的案件,我认为应该还是要从合理的角度去思考……刀城先生一面说道,一面把视线望向远方,也像是正望着某个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一样。
有一点我一直想不通,当我得知胜虎先生口中插了一双筷子的时候,起初还以为那是凶手故意让他溺死才这么做的。
凶手可能认为光是敲昏他的头,让他处于昏迷的状态下还不一定能够让他溺死……这么一来我又联想到,塞进山伏口中的那把梳子,或许也是为了不要让他咬断自己的舌头。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更让人想不透了。
如果是要让死者看起来像是死于上吊或失足落水的话,那肯定是为了要伪装成自杀,既然如此的话,加在尸体上的那些装饰就太不自然。
反过来说,如果只是单纯的杀人,又为什么要费那么多功夫把尸体吊起来或者是让被害人溺死呢?我真的完全想不通。
说不定凶手的目的是为了将自己的罪行穿凿附会到村民们传得绘声绘影的厌魅作祟之说,好让事情不了了之,所以才故意搞出那么多花招的。
如果只是这个村子的问题的话,这么做或许还行得通。
但是,如今不但出现了死人,还死得那么莫名其妙,警方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就算凶手真的是黑之家的人,应该也不会不知道,那种迷信是说服不了警察的吧!说的也是,我想就连迷信到走火入魔的叉雾奶奶,应该也是这么判断的。
涟哥哥喃喃自语似的说完以后,才想起不该在我面前说这种话,连忙慌张地补充:可、可是,就算是这样好了,那两个人也不可能是自愿那么做的吧……如果假设这一连串的行为都是他们自己做的,但是却不是出于他们自己的意愿,你觉得如何?刀城先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在自问自答似的说道。
难道是……被操纵了吗?那才真的是不可能吧!听说无论功力再好的催眠师,好像也没办法逼迫对方自杀。
刀城先生,再让我看看你的实力吧!就像解开静枝的神隐之谜那样,这两个人的死因之谜也全靠你了。
我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一问之下,涟哥哥藏不住骄傲地告诉我,刀城先生已经解开了九年前消失在地藏路口的<不见不见路>,当时年仅七岁的下屋佃农之女静枝的神隐之谜。
没有啦!那只不过是可能性之一而已……刀城先生手忙脚乱地想要否认,但是涟哥哥已经抢先一步把事情告诉我了。
比起解谜的内容,令我更惊讶的是原来还有这样的思考逻辑啊!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决定把我在绯还川发生的那件事说出来,请刀城先生分析一下,那件事跟那两个人的死有没有关系……其实,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们商量。
说完这样的开场白之后,我把那天发生的事全部讲了出来。
令人惊讶的是,涟哥哥和刀城先生只是用眼神彼此确认之后,便讲出一件更惊人的事,那就是千代被我的生灵附身一事。
这么说来,封印在那个依代里的——(竟然是我的生灵……) 棒槌学堂·出品我本来是想要借助刀城先生实事求是的精神来解谜的,没想到竟然跳到更荒诞不经的地方去了。
那种东西肯定是千代的错觉嘛!更何况,当时和我在一之桥上分开的纱雾明明就往上屋的方向去了……既然是生灵的话,跟本人在哪里、做什么,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是说了吗?根本没有生灵这种东西呀!对不对?刀城先生……涟哥哥满脸怒气地向刀城先生寻求认同,可是刀城先生却意外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说道:二位听说过朱雀神社的双人巫女传说吗?我反射性地点了点头,涟哥哥虽然在嘴边叨念着他不是很清楚,却也点了点头。
那也是一种称为‘生灵’或‘分身’的现象,也就是所谓的Doppelganger,在古今中外的文献里都可以看得到。
日本最有名的个案就是芥川龙之介深为这个问题所苦,芥川曾经在笔记本里提到这件事,但听说那是从江户时代的只野真葛所著的《奥州波奈志》中提到的<影病>而来。
影病……?那是一种病吗?有一个叫作北作勇治的人,有一天,当他从外面回来,进到自己的房间之后,看到有个不认识的男人坐在桌前。
他心想,这家伙是谁啊?可是仔细一看,这才发现那个人从头发的绑法到身上的穿着,都跟自己一模一样。
当然,他从来没有从背后看过自己,但是怎么看那都是他自己。
既然如此,他便决定要看一看对方的长相,可是当他一靠近,那个男人就背对着自己,一溜烟地离开桌旁,从打开一条小缝的拉门逃走了。
勇治急忙忙地追过去,可是一打开拉门却不见半个人影。
于是他便把这件不可思议的事告诉母亲,没想到他母亲只是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
过了不久,勇治突然染上急病,那年还没过完就去世了。
事实上,相传北家连着三代都发生过同样的事。
某一天,只要一家之主说他看到了自己,没多久,这个主人一定会卧病在床,再过不久就会死掉。
无论在什么时代、哪个国家,分身这件事几乎都有一个共通的特征,那就是一旦看到自己,就表示本人距离死期不远了……你是说……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纱雾身上吗?我可没这么说。
只是因为她同时也是谺呀治家的巫女,所以情况比较特殊。
当着本人的面这么说或许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谺呀治家的附身魔物不只是蛇神,就连生灵也包括在内,这点你也知道不是吗?当然千代小姐也知道这件事。
那又怎样?都说了只是迷信了……嗯,我能理解你想说什么,问题是声称看到她的生灵的千代小姐对这件事却深信不疑。
那种东西肯定是那家伙的错觉嘛!千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怪怪的,说不定是得了强迫症……涟三郎老弟,凡事都从合理的角度去思考并不是要你把所有像这样的迷信或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现象全都嗤之以鼻喔!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刀城先生……说不定是姐姐干的……当他二人展开激辩的时候,突然插进一道我的声音。
那一瞬间,两个人都突然沉默了下来,那是一种深沉到令人有点害怕的沉默,持续了大概有十几秒钟吧!你……你在说什么呀?纱雾。
涟哥哥仿佛是在问小朋友问题似的,小心翼翼地凝视着我的脸说道。
我是说,那可能是小雾姐姐干的……再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近乎于确信的东西开始在我心里萌芽。
千代看到的既不是我的生灵,也不是我的分身,而是小雾姐姐。
这么说来,我在绯还川所体验到的那件不可思议的事也就可以解释得通了,那一定是小雾姐姐。
因为我居然想要把姐姐——不对,是山神——放水流,所以才触怒了山神,依代才会自己跑回来。
祖母大人之所以会卧病在床,也是因为她把山神从千代体内赶了出来。
可是光是这样还不足以使山神大人息怒……所以紧接着那个差点玷污了巫神堂的男人就受到了山神的惩罚了。
他本来或许还不至于落到那么悲惨的下场,但是因为千代、祖母大人和我把山神——这种情况或许称为案山子大人比较适合吧——放了出来。
正如刀城先生所说的,一定是那个山伏自己戴上斗笠、穿上蓑衣、把梳子放进嘴巴里、自己上吊的吧!我不知道舅公为什么会成为第二名牺牲者,或许他也做了什么触怒山神的事,所以才会死于同样的状态。
这么说来,一定还会有人死掉的!就算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触怒了山神,就很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个牺牲者。
糟了……一定得赶快让村子里的人知道这件事才行……而且也要赶快告诉祖母大人,得尽快镇压住案山子大人才行……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发生大事的。
你们还不明白吗?一旦案山子大人变成厌魅,就算是祖母大人也……纱雾!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涟哥哥正抓住我的两只手臂死命地摇。
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我虽然知道自己就像是被附身似的喋喋不休,却没有办法停止,讲着讲着,甚至觉得好像不是自己在说话,而是有人在借着我的嘴巴说话,但是我知道从我口中讲出来的话都是正确的……听清楚了,绝对没有那样的事!不管是被山神附身还是山神作祟,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现象。
更别说那山神是你姐姐了……你姐姐小雾的确是死了,或许也真的变成山神了……只是或许喔……!但是无论如何,她都已经被好好地超度了,已经成佛了。
听清楚了吗?那种事……不对……涟哥哥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感觉得到,小雾姐姐她……那只是你的错觉而已,是你想太多了,是你……不是,我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是我知道小雾姐姐的确在这里,所以……那只是你太累了,就连叉雾奶奶都病倒了,所以纱雾你一定也累了……不是这样的,是姐姐回来了,她回来了,然后她……然后她就附身在千代身上吗?我明白了,就当真是你姐姐小雾回来了,那么,她为什么要附在千代身上呢?这不是很奇怪吗?那是因为……姐姐喜欢涟哥哥的关系……不只是当事人,就连刀城先生也说不出话来。
不可能……就算……她的……一阵沉默之后,自言自语般的只字片语由涟哥哥的嘴里漏了出来。
后面虽然听不太清楚,但我想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就算她的灵魂真的存在,也不可能喜欢上自己……他一定是这么说的。
遂于姐姐的死,涟哥哥果然知道些什么。
而且因为那件事,让他觉得姐姐应该是讨厌他的……关于这点,我深信不疑。
所以要问的话就只有趁现在了——关于小雾姐姐的死…… 棒槌学堂·出品就在这个时候,靠近走廊的纸门上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是黑子先生,那是他平常找我的暗号。
我应了一声,纸门便无声无息地打开。
这是帮祖母大人处理事情的黑子先生。
总而言之,先把他介绍给刀城先生,刀城先生并没有太过惊讶,只是打了个初次见面的招呼。
即使是来我们家拜访的宗教分子,第一次看到黑子先生的时候,任谁都会吓一跳,所以刀城先生恐怕是在发现山伏遗体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他了吧!另一方面,黑子先生向刀城先生鞠了个躬之后,便用动作告诉我祖母大人在找我。
因为黑子先生的出现,针对事件的讨论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关于姐姐的事情也来不及问就结束了。
刀城先生曾说要和涟哥哥一起去妙远寺,说是关于这个地方的历史和风土民情,有很多事情想要请教泰然住持,可是涟哥哥却说要在别栋等我从巫神堂回来。
虽然我一再地告诉他我没事,可是他却坚持要暂时陪在我身边,怎么说也不听。
没想到就连刀城先生也和涟哥哥站在同一条阵线上,直说那样比较好,没办法,也只好由着他去了。
可能是他们两个人都觉得我有点怪怪的吧……可以麻烦你转告叉雾夫人,就说有个叫刀城的人,想等她的身子好一点之后,想要请教她一些事情吗?在我离开之前,刀城先生拜托我这件事,我也向他保证,一定会把话带到。
就在这个时候,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灵光,就是在他和涟哥哥你来我往的讨论中,好像有提到什么非常重要的线索……虽然是在三个人讨论的时候不经意提到的,但是对于我来说却完全不了解其中的意义的……我总觉得我快要想起那是什么了。
喂……喂……喂!纱雾!糟糕!我好像又在发呆了,直到肩膀被涟哥哥抓住,这才回过神来。
抱、抱歉……我好像就快要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来了……语声未落,当我看到涟哥哥的脸时,突然明白那是什么了。
梳子和筷子……咦?梳子和筷子让你想到什么了吗?刀城先生都已经走到走廊上了,又匆匆忙忙地转了回来。
没有,不好意思,不是这样的。
只是,关于梳子和筷子,好像跟什么有关似的……是刚刚在跟涟哥哥讲话的时候突然想到的……啊……!不知道是不是对我的那句话有所反应,涟哥哥也发出了小小的叫声。
该不会涟三郎老弟也跟纱雾小姐有一样的感觉吧?嗯、嗯……但那到底是什么,我一下子也说不上来……刀城先生轮流望着难得露出不安表情的涟哥哥跟还是一脸呆滞的我说道:这种事情也不是硬要想就想得出来的,不过你们两个若是觉得就快要想起的话,请一定要把它用力揪出来,因为我直觉地认为,那一定是这次事件的重要线索。
涟哥哥和我都静静地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涟哥哥是怎么想的,但是至少我在心里其实是摇头的。
因为我觉得,就算想起了梳子和筷子跟什么事物有关,事情也绝对不会就此结束,反而会把后面那一大串笔墨难以形容的恐怖、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狰狞险恶的东西也一起揪出来。
所以就算是刀城先生的请求,我也只能在心里不停地摇头……摘录自采访笔记(四)当刀城言耶走出建于神神栉村西侧的谺呀治家上屋,考虑到从这里走到靠东侧的中道还得绕一大段路之后,当下便决定穿过村子,前往南方的妙远寺。
结果证明这个判断是错的。
为什么?因为他马上就迷路了。
就跟当麻谷所说的一样,村子里的地形起伏得非常剧烈,因此纵横交错的道路就像迷宫一样。
虽然他打从一开始就已经发现这一点,但是却单纯地以为只要往南走就行了。
然而,没走几步他的方向感就乱掉了。
因为这里到处都是道路两侧的土墙高于道路本身的地形,害他根本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好不容易走到可以眺望到大神屋或是上屋的高处,把那里当作指南针的坐标,眼前却没有通往南方的道路。
在重复着以上这些行为的过程中,他终于完完全全地迷路了。
再加上可能是黄昏的脚步接近了,就算想要问路,路上也看不到几个人;就算他真的找到人问,对方也是一溜烟地就不见了,这才叫作神隐吧!不过他很快就发现,那是因为村民们都在躲着他的缘故。
(为什么?大家总不会以为我是厌魅吧!)在这种乡下地方,出现外地人的消息总是一下子就传开了,如今就连村子里的孩子们也应该知道他是大神屋的客人,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避着他呢?言耶百思不得其解。
想了一会儿,终于被他想到原因了——(原来如此……我礼拜天傍晚才刚来到这个村子,第二天一早上小佐野膳德上吊的尸体就被发现,然后今天早上,谺呀治胜虎溺死的尸体也被发现了。
也就是话所,看起来就像是在我造访此地的同时,这些惨事也揭开了序幕。
因此,看在村民们的眼中,刀城言耶这号人物不单单只是一个外地人,还是把灾厄带进村子里来,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怪人,所以大家才会看见我就像看到鬼一样。
)做出以上分析固然令言耶有些洋洋得意,但一想到这么一来就没办法问路了,马上又感到十分焦急。
又不是一个人处于荒郊野外,如此惊慌就连自己也觉得有点可笑,但此时此刻实在是笑不出来。
无计可施之下,只好去拜访眼前看到的民宅。
那户人家虽然是质朴的木造建筑,但是玄关周围和小小的庭院倒也显得十分雅致,屋子里还传出小孩子的笑声,到处都洋溢着一股幸福美满的气氛。
言耶之所以选上这户人家,或许也是因为在下意识里感觉到这股温馨的缘故。
不好意思,请问有人在吗?然而,就在他站在玄关前出声询问的瞬间,屋子里的气息戛然而止,说得夸张一点,直到刚才都还飘散出一家团圆的和乐气氛,突然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呃……我不小心迷路了……不好意思,可以告诉我妙远寺该怎么走吗?言耶心想,说得具体一点比较不会遭人怀疑,所以便把寺庙的名称也据实以告,但是屋子里依旧没有半点动静,感觉上就像是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似的。
呃……我是暂时寄住在神栉家……也就是大神家的人。
昨天是涟三郎带的路,今天我想自己一个人过去,结果就迷路了,说起来还真是惭愧啊……言耶提出更具体的说明,可是屋子里还是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好像全家人都屏息凝神,一动也不敢动地紧紧靠在一起,等待接近玄关的不速之客死心离去似的……不好意思……打搅了。
棒槌学堂·出品知道再说什么也只是白费唇舌,言耶为惊动这一家人的行为带点歉意地鞠了个躬,又重新踏上就连自己也没什么把握的道路。
(嗯……这种心情就像是理查·麦特森的《I Am Legend.》嘛!)那部小说正如后来翻译成日文时所取的《地球上最后一个男人》的标题一样,描述地球上只剩下主角一个人。
一到晚上,以前是人类,后来变成吸血鬼的人们便会袭击男主角。
当世界变成这幅模样之后,从占有绝对多数的吸血鬼的角度来看,唯一的人类——也就是男主角——的存在反而才是异端。
这种讽刺的对比情节虽然是小说的主要精神,但是对于言耶来说,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就像是那部小说的男主角一样。
当然,村民们并不是怪物,也没有利用操纵魔物的本事来对付他。
只是一个人走在这块素有<神隐村>之称的土地上,就会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境就跟小说里的男主角一样。
一面沉浸于这样的思绪之中,一面有目的、没方向地看到路就往前走,突然在前方的斜坡上看到一堆墓碑。
(啊!这一定是妙远寺的墓园。
)但是再高兴也只有一瞬间,言耶心里马上又充满了彷徨,因为再这样下去别说是靠近妙远寺,反而是愈离愈远了。
心里一旦有了这种想法,更是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但是愈着急、愈挣扎,反而愈走不出这个迷宫。
阳光正迅速地从原本就已经乌云蔽日的天空中淡去,马上就是黄昏了,村民们最讨厌的时刻正一步步地笼罩着全村。
就在这个时候,言耶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一开始还以为刚好有村子里的人路过,为了问路,连忙回头一看,可是,那里什么人也没有。
(好奇怪啊!可能是错觉吧……)言耶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又因为不赶快抵达妙远寺不行,于是转进一条新的道路,就在那个时候,他再次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猛回头一看,依旧是什么也没有……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走到南端了,附近的人烟十分稀少,如果要说有什么人工的东西,举目所见大概只剩下错落四处的小庙和案山子大人而已,完全看不到人影。
这也难怪,早上才发现胜虎溺死的尸体,自然没有村民敢在同一天的黄昏时分还在往外走。
言耶先走到看不见案山子大人的地方,因为他可不想明天早上换成自己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倒在路边的尸体被村民们发现。
只不过,能够眼不见为净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一旦转入新的路,肯定又会看到别的案山子大人。
一想到案山子大人的用途,就会了解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不管转进哪个方向、不管走多远,都不可能达成他想远离案山子大人的希望。
像这样不管走到哪里都会看到案山子大人,反而会让人陷入一种案山子大人仿佛是赶在自己前头的错觉。
虽然他知道陷入这样的错觉等于是自讨苦吃,但是却管不住自己的思绪,再加上后面还有一股不知道什么东西追着自己而来的感觉……(前有案山子大人、后有厌魅吗……)虽然心里浮现的是戏谑的字句,但是脸上却挤不出笑容来。
一想到厌魅其实长得很像案山子大人,就无法保持冷静了。
虽然头脑很清楚自己是因为处于特殊的环境,再加上迷路的缘故,才会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只想赶快逃到别的地方去,一个劲儿只想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
但是就算真的逃走,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前方等着自己的,依旧同样是迷宫般的道路……(冷静下来……一切都只是错觉而已,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还吓成这样,到底丢不丢人啊!)他就这么训诫了自己一番,正当言耶把视线往前后移去,心想接下来该走哪条路才能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突然有一股很不寻常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的脑子正在告诉他那股不寻常的感觉的来由。
先往前方看了一眼,然后又回头看着后面——当那宛如人脸一般的东西映入眼帘的同时,一股恶寒也从脚底迅速爬到头顶。
(刚刚那是什么……)在那股恶寒尚未退去之前,言耶已经朝相反的方向拔足狂奔了。
满脑子只有想逃离那个东西的念头,一看到转角就转弯,看到转角再转弯,不停地重复着以上的动作,只为了甩掉对方。
问题是,这种方法对这个东西究竟有没有效,就不在言耶的思考范围内了。
刚才言耶看到的景象是——某个东西正从设置在路旁的小庙阴影处,阴森森地窥探着他;那个东西从贴近地面的地方,正按兵不动地凝视着他。
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那是一张脸,但到底是不是,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因为与其说是自己看到对方,还不如说是对方主动进入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因此并没有时间细看,只是刚好不经意地瞥到,所以才能立刻转身就跑,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在清楚地看见从九供山的佛堂底下的洞穴里爬出来的东西之前就先移开视线的涟三郎……不幸把从地藏路口的小庙阴影处里的某个东西看个正着的千代……从他们之后所受到的影响来看,言耶相信自己采取的行动是正确的。
也许等他冷静下来之后,会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看清楚一点,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根本没空想这么多,满脑子只有能跑多远是多远,总之要快点逃离那座小庙的念头,只能慌不择路地沿着出现在面前的路往前跑……以结论来说,那的确是个正确的选择,因为不知道跑了多远之后,言耶发现眼前的道路右前方,有一座看起来像是石阶一般的东西。
(石阶……是妙远寺的吗……?) 棒槌学堂·出品乍看之下无法确定,是因为他昨天是从相反的方向看到这座石阶,换句话说,他现在的所在位置,是站在从地藏路口通往妙远寺的路上,通过石阶前的另一边。
搞清楚这些地理位置的关联性之后,突然想起涟三郎曾经说过,遭受神隐的静枝如果没有爬上石阶,而是沿着来时路一直往前走的话,应该会被从石阶上走下来的住持发现。
因此他也试着爬上石阶,由上往下俯视那条有问题的路。
果不其然,从石阶上的确可以清楚地看见往西延伸的那一头,反而是从地藏路口过来的那一头看得没那么清楚。
(这么一来,那个可能性或许比自己认为的还要高也说不定。
)因为这个新发现,再加上已经抵达目的地的妙远寺,言耶慌忙的情绪总算平复了下来。
(光听别人的叙述固然能提出合理的解释,可是一旦自己也遇到同样的情况,感觉果然还是不一样呢……)站在石阶上俯视整个村落,言耶心里充满十分复杂的情绪。
为了摆脱这样的情绪,言耶钻进上头挂着<紫云山>匾额的山门,沿着缓缓地往右手边勾勒出一道曲线的石板路一路走到玄关。
午安,请问有人在吗?天色已经昏暗到不该用午安来形容了,不过太阳毕竟还没有下山,所以他也就姑且这么说。
才一讲完,马上出现代为传达的人,看起来还只是个小孩子,用小沙弥来称呼真是再贴切也不过了。
说明来意之后,马上就被带进寺里去,可能是早就知道他要来了吧!先是进入有点昏暗的建筑物里,接着又来到面对院子的走廊。
往右手边一看,隔着村子的另外一头——也就是西北方,可以看到神栉家大神屋的大宅院。
再从那里把视线向西移动,映入眼帘的依序是谺呀治家的中屋和上屋的宅院。
穿过本家的后方可以看见九供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那一带上空的云层特别厚。
再从那里将视线往东方望去,便可以看见神栉家新神屋的宅院。
哥哥山就坐落在新神屋与大神屋之间,可以看见神神栉神社就住在山脚下。
然后可以看到邑寿川从哥哥山到神社前往南流去的光景。
唯一遗憾的是从这里看不到和妙远寺隔着一片墓园,同样位于村子南面的下屋。
眼前的景致着实令人叹为观止,尽管是在充满阴郁且沉重的气息的地形当中,依旧是美不胜收的自然美景。
只是另一方面,不知为何总是给人一股在看盆景的感觉。
一开始言耶还以为是因为这个村子给人一股与世隔绝的印象,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但似乎又不是这个原因。
因为眼前的风景似乎潜藏着一种刻意与外界切断一切联系的世界观。
虽然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四周都是山的盆地地形所造成的视觉效果,但是言耶再也没有比现在更清楚,那绝对不只是地形上的问题而已。
(简直就像是有什么不知道该如何说明的东西覆盖着全村,将这个地区封锁起来一样……)在小沙弥的催促下,言耶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站在走廊上发呆,赶紧道了声歉,接着手忙脚乱地跟在他后面。
最后言耶被带到内室。
妙远寺是由好几个穿廊连接,沿着山壁而建的建筑物,因此内室的位置感觉比玄关更高,或许再往里面走就是墓园了也说不定。
言耶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等了一会儿之后,有个看起来接近七十岁,和瘦瘦的当麻谷医生比起来,显然是有点微胖的和尚出现了。
一看到他那张红脸,马上想到他可能是喝酒喝胖的,事实上似乎也正是如此。
初次见面,我叫刀城言耶。
不好意思,明明昨天请贵寺的人代为转告的是今天上午就要过来拜访,结果却弄到这么晚才到……好说,这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啊!我是住持泰然……你的事情老朽已经听大神屋的人提过,所以不需要再说明了。
听说又有人死掉啦?泰然给言耶的第一印象是非常怡然自得、不拘小节的性格。
言耶觉得应该要先以事件的话题当开场白比较不突兀,因此也没有想太多,就把胜虎的事情给讲了出来,没想到却把泰然吓了一跳。
原来他只知道在上屋叨扰的山伏和胜虎死掉的消息,至于他们一个是吊死的、一个是溺死的,居然是此时此刻才第一次听说,这还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嗯……是不是现在才第一次听说,我也搞不太清楚呢!或许寺里的人有告诉过我,只是我忘记了也说不定。
言耶虽然很想回敬他一句:这种事情有谁忘得掉啊!可是更想知道他对于被害人被打扮成案山子大人一事有什么看法,于是便把两句尸体的样子告诉他。
哦~~这个嘛……还真是有点离奇呢!泰然只是觉得很稀奇似地答了这么一句,不但没有更深入的感想,连对事件本身也没有多大兴趣似的。
他只是歪着头,一脸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其实不太过问世事的呢! 棒槌学堂·出品看样子这就是当麻谷说的,虽然是父子,但是他和上一代的住持截然不同的地方。
然而,当言耶放弃了事件的话题,提出他本来的目的,也就是苍龙乡一带的历史及风俗的时候,泰然原本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表情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表现出哪里被启动了开关的反应。
接下来就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言耶顶多只能啊~~哦~~地附和而已,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插嘴的机会。
看样子,比起现在,泰然对过去发生的事情似乎更有兴趣。
只不过,言耶并没有问出什么新的线索,虽然资料是有比之前更详细一点,但是绝大部分都跟言耶来这里之前就已经事先调查过的内容、记载在閇美山书里的内容、从当麻谷和神栉须佐男那里听来的内容大同小异。
但是,言耶并不气馁,因为好戏现在才要上场。
我想您应该已经知道,谺呀治家成为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是在从第三代传到第四代的时候,因为附会在双胞胎神隐事件上的传说才开始的……关于这点,不知大师您有何看法?你是说整整九天不知去向,后来其中一个在九供山的山脚下被发现,另外一个则始终没有找到,结果被找到的女儿被下落不明的另一个双胞胎姐妹附身,在那之后村子里也陆陆续续发生有人被附身的骚动吗?是的,当麻谷医生说,那或许是造成谺呀治家成为附身魔物家系的起源之一。
哦?那个顽固老头是这么说的吗?那他有没有告诉你,记载着这件事情的文献就藏在大神屋里?不对,事实上好像是收藏在神神栉神社的宝物库里。
是的,这我也有听说。
不过实际收藏的地点倒是第一次听说就是了……咦?这么说来,这一切该不会全都是神栉家捏造的吧……当麻谷确实也说过,那份文献不是收藏在谺呀治家而是神栉家,或许另有隐情也说不定,听我这么一说——哼……真不愧是顽固老头,连思考模式都跟粪坑里的石头一样。
泰然自言自语似的低喃了一句,然后又接着说道:就如同我之前所说的,谺呀治家的本家原本位于爬跛村里,那个村子位在朱雀连山和蛇骨连山的交界处,其中有三个大型的山谷。
从这样的地理条件再加上谺呀治这个名称,可以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
首先<谺>这个字代表着<位于山谷之中最大的>,其次<呀>代表着<咧开嘴巴>或者是<咧开嘴巴大笑的声音>,而<治>则望文生义是<治理>的意思。
也就是说,谺呀治这个姓氏本身就有主张自己是爬跛村的支配者的意思。
原本一个名字的成立,往往存在着地理或者历史的背景。
言耶对这一点也很有概念,所以只是静静地听着泰然的分析。
只是,当谺呀治家进行分家,并且搬出村外之后——也就是分家之后搬到神神栉村的上屋——面对原本就住在这里的神栉家的势力,毕竟还是略逊一筹。
话虽如此,谺呀治的本家之所以故意让分家搬出村外,不用说也知道是为了将自己的势力版图扩张到爬跛村以外的地方。
这里有个值得注目的地方,那就是谺呀治家是在宽永到庆安年间分的家,而上屋从第二代到第三代最活跃的时候是在享保到宽延年间,当时正好有一波前所未有的货币经济巨浪从都市席卷到农村……言耶拼命在脑子里换算成西历,宽永到庆安年间是一六二四年到五一年,而享保到宽延年间则是一七一六到五〇年左右。
那段时期可以说是从一直以来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因为突飞猛进的商业发展而开始产生大规模变化的年代。
上屋非常巧妙地利用了那股时代的洪流。
从在第三代的时候就又分家成中屋来看,应该也可以了解到谺呀治家在那个时期拥有多大的势力吧!最后演变成新兴的上屋在势力上凌驾了原本身为大地主的神栉家的。
在上屋又分出下屋的同一时期,大神屋也与新神屋分家,老朽认为,那已经是神栉家的最后的挣扎。
不过,会分家本来就有各式各样的原因,也不能这样一概而论就是了……在来这里之前我也做了一些调查,像这种被视为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也就是血统有问题的家族,其祖先通常都是当地第二大的新兴势力,这一点以谺呀治家的场合来说,似乎也是非常吻合的……嗯……虽然不能这么轻易地下定论,但是像新兴地主或暴发户这种所谓站在对村民进行压榨地位的家族,有很多都具有这种血统倒是真的。
既然你查过很多资料,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一些避免被魔物附身的方法、以及被附身之后要如何祓除的方法吧!就拿犬神来说好了,只要事先把针插在胸口上,在经过具有犬神血统的家门前就不会被附身;或者是万一被附身的话,只要拿三个饭团在那个人的身上来回摩挲一遍,再把那三个饭团丢进具有犬神血统的人家里就行了;抑或是犬神最讨厌的就是猫头鹰,所以只要把猫头鹰的爪子挂在自己家门口就可以避免被附身;又或是把粪便泼在具有犬神血统的家庭周围……等等,虽然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但‘将魔物从附身魔物体质的家族血统里祓除的方法’,却可以说是没有。
的确,我看了一些以前的资料之后也发现,一旦被贴上具有这种血统的标签,就不是那么简单可以摆脱掉的。
至于蛇神血统嘛,你应该也有听说过用纸把钱包起来,丢在十字路口的方法吧!捡到钱的人就会被蛇神附身。
这种做法其实在其他附身魔物传说里似乎也很常看到呢!在某个角度上或许也可以说是唯一的方法。
可是,如果是这么简单的方法,为什么大家不这么做呢?毕竟大部分具有这种血统的家族都是有钱人……用纸把钱包起来的这种说法,容易让人以为不是太大的金额,但是事实上,其实是指那户人家的全部财产……全、全部财产!这也太夸张了吧……所以啦~~根本没有人会用这个方法的。
虽说具有这种血统的人会世世代代受到歧视,但是也没有人会因此就宁愿选择倾家荡产吧!不过,像这样的家族当中也有很多受到村八分的制裁,找不到工作,以至于逐渐坐吃山空,终于走向没落一途……从这么现实的角度上来考虑的话,倒也不能以迷信来一笑了之呢!问题是,那种血统的家族是如何祓除魔物的,其实充满了暗示性呢!而且里头还是可以感受到人们对于突然发迹的人的羡慕与嫉妒。
这么说来,会不会是神栉家因为不满新兴的谺呀治家在村子里的势力大过自己,所以才故意散布附身魔物的谣言呢?不,事实上开始流行这种说法的应该是村民吧!身为被压榨的弱势族群,当经年累月所累积下来的愤怒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最后便以这种形式爆发。
老朽认为,上屋在第三代时候分出中屋;谺呀治家被视为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事件发生在上屋的第三代和第四代之间绝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就老朽看来,这两件事其实是有因果关系的,当然,神栉家也牵涉其中,至于只是随着骚动煽风点火,还是在暗地里主导这场骚动,就不得而知了……这个事实……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吗?这不正是涟三郎他们最想知道的事实吗?当然,即使能够说到全体村民都能理解,也不会傻到以为他们马上接受这个事实,进而消除歧视,但至少也算是往前迈进了一大步。
托战后农地改革的福,从经济的角度上来看,地主与佃农的关系已经开始逐渐崩溃。
只不过,虽说是农地改革,但也不是免费向地主征收土地,或是免费把土地分配给农民。
另一方面,农地改革也没有改革到山林。
的确有些支配阶级在这一连串的改革中迅速地没落,但是也有很多人依旧拥有傲人的财富与权利。
只要社会、经济上的角力关系还存在着,那么就算把附身魔物信仰的背景搞得再清楚明白,还是起不了任何作用。
是这样的吗?可是总比什么都不做……我猜你现在想的不外乎是破除迷信的运动吧!那种运动在宝历年间就发起过了。
后来到了明治时代又发起过一次,三不五时还要闹上法院。
可是在另一方面,白之家与黑之家的年轻男女明明相爱却不能结婚,最后以殉情收场的事情也层出不穷呢!所以才更要想办法解决啊……!对了,听说上一代的住持为了不让这样的悲剧再发生,曾经试图撮合两家的亲事对吧?在这之前一直口若悬河的泰然,突然安静了下来。
看样子他似乎是不太愿意提起上一代的事。
但也不能让这个问题就这么不了了之。
就算帮不上什么忙,但毕竟已经答应涟三郎要跟他一起想办法,所以言耶还是希望能从他口中问出一些有力的情报。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够让这个和尚了解到这一点呢?正当言耶抱头苦思的时候——上一代……也就是我的父亲……是一个让人无法想象他是和尚的理性主义者呢!泰然说道,脸上似乎正微微地抽动着,因为那表情太过于奇怪,以致言耶还以为接下来要讲的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题,可是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他在笑。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所有的和尚都很迷信,不过,大家毕竟都是侍奉着已经死去的佛祖嘛!话说回来,你听说过‘祈祷、施药’吗?呃……祈祷指的是帮别人祷告,至于施药嘛……就是指把药物给别人。
意思是说生病的时候不只可以找医生,视情况也可以找宗教分子。
当然也有相反的情况,即使医生都已经说是病人自己的错觉了,但是只要病人深信自己被附身了,那么医术再高明的医生也只能束手无策。
相反地,如果已经真的生病了,那么不管宗教分子再怎么施法,病也不会好。
简而言之就是各司其职、各取所需的意思。
啊!这个我知道…… 棒槌学堂·出品不过可不能像大垣那个蒙古医生那样半瓶水。
大家好像都不太认同那位大垣医生的医术……没错,因为他是个货真价实的蒙古大夫,我们虽然是一起喝酒的好朋友,但是老朽就算哪天生病了也不想让那个家伙看。
他年轻的时候其实不是这样的,只能说是贪杯误事了。
半瓶水又是怎么一回事?刚才提到的‘祈祷、施药’,指的是医生与宗教分子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以把患者治好为目的,各自负责各自的领域,绝对不会去踩对方的线。
但是大垣那个蒙古大夫。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医生的本分都做不好也就算了,还直接把病人全部丢给神神栉神社和巫神堂去处理。
他该不会明明是个医生,却对患者做出‘你这是被魔物附身的关系’这种诊断吧……我想他应该没有说得那么直白,但是也差不多了。
老朽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但是的确有一段时间神栉家和谺呀治家都会塞零用钱给他花用,他就是在那段时间彻底堕落的。
但是对上屋来说,他肯定是个相当重要的存在,所以也不能把一切都怪到他头上。
我只听过宗教分子建议病人去看医生的,还没听说过医生建议病人去求助与宗教分子的。
不过,如果牵涉到附身魔物信仰的家族问题,可能就另当别论了……啊、不是啦!老朽的意思是,如果能够和平共存的话,就不需要掀起无谓的风波。
如果是在拥有上百户人家的村子里,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人家只有五户的话,那么的确会发生各式各样的问题。
但是这个村子光从黑白两家的人数上来看,其实是势均力敌的。
村子分成两派的这种事,放眼日本到处都看得到不是吗?唯一的差别只在于其理由是基于政治上的理由还是宗教上的理由,如此而已。
更何况老朽刚才也说过,战后的农地改革已经使得这种信仰的背景产生了些微的变化,接下来只要静待这种信仰随着时代的进步自然消失就行了。
是喔……只是一个搞不好,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不只是这样的风俗或迷信,就连传统的祭祀或日常的仪式也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和战前的富国强兵不太一样,但是战后的日本似乎也正盲目地朝着某一个方向埋头前进呢!说是这么说,可是每年在举办迎神仪式及送神仪式这两大传统仪式的时候,因为村子里实在是太乱了,所以老朽每年都会在开始准备的前一天做出逃到邻村这种会遭天谴的事。
这么说来,老朽其实也没资格说一些因为是和尚所以说了也没关系的事。
看样子,要改变这个和尚的想法似乎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把涟三郎也带来,让他听听前半段的话,但既然后半段变成这样,那么有没有带他来或许也就没差了。
只是也没道理放着泰然这步棋不用,所以言耶努力地思考该怎么做比较理想,就在这个时候——不过老朽刚才说的全部都是场面话。
泰然突然说出很奇怪的话。
场面话?什么意思?当然不是说老朽都是在胡吹乱盖,只是单纯地把想到的事情向你说明罢了。
也就是说,还有没说出来的事……吗?言耶问完,泰然突然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他,就好像是现在才认识他一样。
那是一种重新确认眼前的青年究竟是何许人物的眼神。
它锐利地射在言耶身上,让人几乎无法想象他在前一刻还是个吊儿郎当的和尚。
关于谺呀治家的名字,老朽应该有特别针对文字所代表的意义向你说明过吧!是、是的……经由您的说明,我已经知道谺呀治家从以前就是爬跛村的支配者……从那种解释来看的确是这样呢!如果把焦点放在读法——也就是发音上,其实可以发现更有趣的东西喔……话虽如此,但是泰然在讲完这段话的同时仍旧流露出不知道该不该讲的迷惘。
不是念作谺呀治吗……有什么问题吗?面对言耶接二连三的提问,泰坦的脸又开始抽搐——不过这次并不是笑容——然后以窃窃私语的音调说道:听好啰……在《倭名类聚抄》一书里把<蟒蛇>称之为<夜万加加智>。
<夜万>是指山脉的意思,<加加>是指蛇的意思,而<智>则是指灵魂的意思。
整句话就是<山蛇的灵魂>。
至今也还留有类似的说法,例如山加加智指的就是日本锦蛇。
从这个角度来看,谺呀治这个名字其实也具有<蛇的灵魂>的意思。
您、您的意思是说,谺呀治家原本就是被蛇神附身了吗……?与下意识整个人往前倾的言耶相反,泰然把说话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不,我想这恐怕不只是谺呀治这一家的问题。
其实在《古语拾遗》一书里,也有<见大蛇与古语,谓之羽羽>这句话。
这<羽羽>二字,可能是由代表蛇的加加二字转换而来的。
换句话说,爬跛村是蛇村,而谺呀治家便是蛇灵之家。
基本上,<爬>这个字是<在地上爬>的意思,而<跛>则是<拖着一只脚行走>的意思,从字面上的解释来看,爬跛这两个字的排列组合或许一开始就是在暗示着什么也说不定。
如此看来,<呀>所代表的<咧开嘴巴>不也让人联想到蟒蛇吗?如果照着这种解释方式继续往下拆解的话,那个称之为神神栉村的村子也可以引出一大串的解释呢!首先,从<神神>的发音下去思考的话……话锋似乎已经转到最关键的内容上,但是泰然的声音却愈来愈小。
因此言耶自然而然地把身子往泰然的身边愈靠愈近,缩短两人的距离。
可是言耶仍然听不清楚泰然在说什么,正要请他大声一点的时候——打扰了。
房门外先是响起叫唤的声音,然后那个在玄关迎接言耶的小沙弥拉开纸门,露出脸来,提醒泰然该是去谺呀治家上屋的时间了。
您现在是要去上屋吗?言耶吓了一跳问道,结果小沙弥代为回答,说是要去为小佐野膳德守灵。
可能是因为联络不到他的亲人,自然也就没有人来为他收尸。
既然他是死在巫神堂,事情又跟早雾有关,谺呀治家自然也不能不闻不问吧!言耶虽然做出如此的判断,但是和尚的话刚要讲到关键的地方就被打断实在是令他如鲠在喉,于是他提出同行的要求:请、请问……可以让我也一起去吗?可惜他的话都还没说完,就被泰然摇头拒绝了:你明天早上再来吧!在那之前我也得好好地整理一下心情才行……后面这句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似的,在叮嘱小沙弥松言耶之后,便直接走出了房门。
(既然是这样的话,我也去参加上屋的守灵夜好了……)也许逮到机会还可以请教泰然那件事的后续,不过仔细想想还是作罢。
因为万一弄巧成拙,惹泰然生气,搞不好他就什么都不说了。
以他对这个和尚的了解,一旦把关系弄僵了,要修复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没办法,只好明天早上早点过来了。
)然而,这次言耶依旧没能遵守约定,因为当天晚上谺呀治家又出现了第三名死者。
摘录自涟三郎的回忆录(四)那是因为姐姐喜欢涟哥哥的关系……在刀城言耶前往妙远寺之后,我等纱雾从巫神堂回来,随便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之后,便回到家里,但是在着整个过程中,我的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她说的这句话。
本来是想要聊一些跟事件完全没有关系的话,好转移她的注意力,结果反而让我一直心不在焉。
(小雾喜欢我……?) 棒槌学堂·出品我自问自答地在心里问了一遍,但仍旧是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这也难怪,因为无论我再怎么翻箱倒柜地寻找儿时的记忆,还是完全找不出来她有任何一丝这样的迹象。
我也想过或许因为当时小雾还是小女孩,所以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是藏在心底,但是回想纱雾和千代的言行举止,感觉是整个相反。
至少千代就不是这样。
虽然她从小就有事没事把我最喜欢涟哥哥了挂在嘴边,但是一进入青春期,反应反而变得十分微妙,结果搞到现在三个人的关系变得这么尴尬。
但是小雾在我的记忆中,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常常用一种仿佛看着笨蛋的眼神凝视着和纱雾及千代混在一起的我。
那种让人打从心底里发毛的眼神,总是非常直接地告诉我——你明明是大神屋的孩子,居然跟上屋的人走得这么近;你明明是个男孩子,居然跟年纪比你小的女孩子玩;你到底要害将来成为谺呀治家巫女的纱雾堕落到什么地步——她总是用最清楚明白的方式让我知道她对我的不屑。
尽管如此,一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那可能是因为她天生别扭,不愿意坦率地加入我们的行列,所以每次遇到她的时候,都会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学校?今天我们一起回家吧?要不要四个人一起玩?可是在我的记忆中,她对于这样的邀请,永远都是以瞧不起人的冷笑来代替回答。
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针。
老实说,我对女孩子的心思的确不是很了解,再加上小雾又是一个那么特别的孩子,可能没办法以对待其他女孩子的方法来对待她也说不定。
但是,就算那种像是在看白痴的眼神和瞧不起人的冷笑是她表现爱情的方式好了,那非常抱歉,我想我当时的胸襟并没有开阔到能够接受这样的爱情,即使到了现在也不能。
不喜欢她那古怪到了极点的性格也是理由之一,但是除了厌恶的情绪之外,还有更令人难以忍受的害怕感。
光是想到她那种眼神和微笑里可能包含了爱恋的感情,就足以让我从脑瓜一路毛到脚底板。
只是假设……假设小雾真的喜欢过我好了,我也无法想象她的灵魂——这个时候应该可以称之为死灵了吧?还是应该把已经成为山神的她称之为神灵?——会附在千代身上,更何况如果理由还是因为喜欢我的话……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去面对人生中第二次比死还要恐怖的经验。
老实说,比起大哥的神隐,我更不愿意回想起这件事,那会让我的心情无与伦比地沉重……当然,大哥行踪成谜这件事,至今回想起来仍令我难过、后悔得不得了。
但是在那次我不再想提的体验里,除了恐惧之外,还包含着我跟大哥的美好回忆。
和大哥一起去爬九供山的事实,在我心里虽然是件令人后悔莫及的愚蠢行为,但同时也是让我觉得十分骄傲的大冒险。
在我心里,除了充满了一想起大哥就心痛的回忆之外,另一方面却也塞满了令人雀跃欢欣的快乐回忆。
然而,另一个经验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在那次经验里,我感受到的只有不详、恐惧、憎恶这种负面的情绪,还有由那些负面情绪所交织而成的一种湿黏黏、阴森森,足以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感觉……当时我十一岁,纱雾才刚满九岁,在她过完生日之后,我突然就看不到她了,她没有去上学,害我很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然后就听到她卧病在床的流言。
只是那个流言非常的暧昧模糊,直到现在也还是充满了谜团。
大人或许知道些什么,可是不管我再怎么问,就是没有人要告诉我。
既然如此,去探病总行了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却被老妈给强行阻止了。
以前每次都是老妈夹在非常讨厌我去谺呀治家的奶奶和根本不以为意的老爸之间,在奶奶视线及不到的范围内让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有那个时候,她难得强硬地命令我暂时不准去上屋。
老妈因为我要去谺呀治家而表达自我意见的,从小到大,就只有那一次。
我试着询问当时常常在我们家出入的佃农——一位上了年纪,看起来像是工匠,我都叫他芫叔的男人——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是避开我们家佣人的耳目偷偷问的,因为要是被谁看到的话,肯定会去向奶奶打小报告的。
少爷,谺呀治家的上屋自古以来就有一种叫作九供仪式的奇异风俗呢!事实上,直到现在我都还不知道芫叔从事的是什么工作。
只是,他非常了解村子里的事情倒是可以肯定的。
而且在三兄弟里面,他最疼爱的就是我了。
芫叔告诉我关于谺呀治家的九供仪式,我这才知道纱雾和小雾都接受了那个仪式,只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在理解仪式的内容或意义之前,光是那句有时候山神会从双胞胎里选一个带走就已经够惊人了。
原来纱雾没有来上课是因为被山神选上,被带到神山里去啦!为了安抚雀跃不已的我,芫叔肯定也觉得很头痛吧!因此他拼命地向我解释九供仪式指的是把人关在设置于巫神堂的产屋中长达九天的仪式。
不知道是相信了他的说词,还是老妈和平常不一样的强势作风产生了作用,总之虽然不太甘愿,我也乖乖地没有去上屋。
然而,在听说举行了九供仪式那一天后的第十一天早上,村子里开始流传着小雾变成案山子大人了的说法。
对于神栉家的人来说,案山子大人指的是哥哥山上的山神降临人间时的模样,大部分的村民们也都是这样想的,可是在另一方面,村子里的人也知道,谺呀治家上屋的巫神堂里也供奉着同样的案山子大人。
就像哥哥山之于神栉家,谺呀治家也有一座九供山,有人说在那座禁忌的山上住着一种称之为<长坊主>的怪物,也有人说这个地方最令人害怕的魔物与最令人讨厌的厌魅,其实就是<长坊主>的真面目,还有人说,厌魅会以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出现……当芫叔告诉我有时候山神会从双胞胎里选一个带走的时候,我记得当时浮现在我脑海的就像是哥哥山,但是如果从九供仪式是谺呀治家的仪式,再加上九供这个名称来想的话,就知道那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可能芫叔也因为对方是小孩子,而且还是大神屋的小孩子,所以才把最重要的地方含糊带过吧!后来当我听到案山子大人的时候,就知道是自己误会了,肯定是因为比起平常就近在眼前,被视为哥哥山山神的案山子大人,六岁时在九供山看到的那个案山子大人更令我印象深刻的缘故。
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因为我实在不确定,变成案山子大人的到底是不是小雾。
虽然我问过芫叔无数次,但是他的答案永远都是用一个:没错没错,听说是姐姐。
可能他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吧!然而,就算有姐妹之分,但名字听起来都差不多,所以就算告诉我是姐姐小雾,我还是觉得非常不安,光靠村子里的谣言实在无法放心,非得听上屋的人直接告诉我,我才相信。
于是两天后,我偷偷地溜进了上屋。
之所以会选在那个时间,是因为那天是哥哥山举行迎神仪式的日子,无论是白之家还是黑之家的人,几乎全村的人都会聚集在东边的邑寿川沿岸。
换句话说,不用担心会有人发现我跑去西边的上屋。
和大哥去九供山的那次,尽管大哥自信满满地说绝对不会被村民发现,后来还是出现了目击者,但如果是举行迎神仪式的这天,肯定不用担心会再发生同样的事。
问题是上屋的人。
换作是以前的话,即使是谺呀治家的人,通常也都会参加每年的迎神仪式跟送神仪式,但是今年不一样。
就连看在小孩子眼里,也可以理解对于谺呀治家来说,九供仪式是个非常特别的仪式。
再加上双胞胎的其中一个还成了案山子大人,这事肯定就更特别了,从这个角度来看,大家都留在家里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照平常那样大摇大摆的从正门进去可能会很危险也说不定。
反正在这之前我已经有好几次没有经过任何人的通报,就从正门溜进纱雾位于南侧别栋的房间里晚玩的记录,而且几乎从来没有遇到过佣人,也没有在别栋里被任何谺呀治家的人撞见过。
而且就算真的遇到谁,也不曾被说过什么,不过这回恐怕行不通,要是被发现的话,恐怕会被赶回去,这么一来,我们家的奶奶和爸妈迟早也会知道我跑去上屋的事。
那么只剩下一个方法,就是从三头松的地方绕过那条像是兽径的小路,先到绯还川的河滩,再从那里沿着大石阶或小石阶进入上屋位于北侧的院落,穿过后院就能抵达南侧别栋了。
当时我已经知道大石阶和小石阶的存在以及它们是做什么用的了,只不过,别说是走在上头了,就连路过附近的机会都没有。
我去找纱雾的时候通常都是在谺呀治家的别栋或后院里玩,绝不会靠近巫神堂,顶多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我想纱雾或许也是刻意不让我靠近主屋的北侧。
那一天,吃完午饭之后,我先在家混了一点时间才出门。
迎神仪式虽然是从早上开始进行,但是主祭带着附有山神灵魂的依代在邑寿川上航行的送船仪式却是从下午才开始,接着会一直进行到傍晚,所以村子里从中道到整个西半部在这段期间内可以说是处于唱空城计的状态。
话虽如此,我还是一路留意着四周,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三头松的方向前进,虽然还不至于用跑的,但总之是用最快的速度通过村子。
除了担心被人看到之外,也是想趁着自己的决心还没有动摇之前,赶快进入通往绯还川的那条羊肠小径。
因为即使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的心里其实还有犹豫,不只是害怕即将进入怕所的事实,更重要的是,我又要踏上和那天同样的道路……走着走着,我突然觉得大哥好像就在我身边。
不是在我的旁边,就是在我的前面,正和我一起加快脚步往前走。
可能是我在无意中把当时的自己跟那天——同样是一面留意着四周、一面往三头松方向前进——的自己联想在一起。
一想到当时大哥只有九岁,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超越了那个年纪的事实,不禁有些愕然。
自己光是要穿过绯还川、爬上石阶、走进谺呀治家就已经怕得要死了,大哥那天居然能够带着六岁的弟弟去爬九供山……(大哥果然很了不起呢!) 棒槌学堂·出品感到佩服不已的我当时已经十一岁了,但是在心情上却比只有九岁的大哥还要小很多。
这时我明白了一件事,无论我长到几岁,这种心情都不会改变,我永远没办法长得比九岁的哥哥还要大。
过了一会儿,终于让我走到三头松的地方,仿佛是从大哥那里得到了勇气,我丝毫没有半点迟疑地踏上旁边那条狭窄的兽径。
脚底下还有些残雪。
苍龙乡即使到了二月上旬也还是会下雪。
和往年比起来,那一年的雪是少了点,但是像这样可以在路上看到积雪,就表示这条路平常几乎没有任何人走过。
我马上就很后悔自己为什么只穿了普通的帆布鞋来,但是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回去换了。
虽然那天是个大晴天,但是一点一滴渗透到鞋子里的寒意令我全身发抖,只能闷着头前进。
一面拼命地往前走,一面告诉自己,比起上次来的时候把前方都遮住的茂密杂草,下雪还比较好一点。
走到绯还川的河滩上时,突然觉得晴朗的天空好像变阴了,可是抬头往上看,却又没有特别阴霾的样子,虽然有云,但是和蓝天的比例比起来可以说是微不足道。
话虽如此,我就觉得心情沉甸甸的,提心吊胆往周围看了一圈,这才发现那是弥漫在河滩上的气氛所造成的,和天气是晴天还是雨天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总而言之,我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寻找应该位于左手边的石阶,不只因为那原本就是我此行的目的,也是因为这么做的话就可以自然地让视线停留在河的另一边,不用去看那条发源于妖气冲天的九供山,自古至今不晓得有多少被祓除的魔物在此流逝的绯还川。
走了好一会儿之后,小祓禊所从右前方映入我的眼帘。
心想小石阶应该就在附近,因此我加快了脚步,在快要走到祓禊所前的时候更加注意起左手边的方向。
果不其然,在另一边枯萎的草丛中发现了静静蛰伏着的石阶,宛如一条长长的蛇,弯曲着身体,正沿着斜坡往上爬的样子。
(找到了!不过还真是一条危险的石阶呢!)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在只想早一刻离开河滩的冲动驱使下,我还是踏上了小石阶。
前脚刚踏上去,后脚就突然想起一件事。
(慢着……这座石阶好像是通往比巫神堂还要北边的地方耶?也就是说,爬上这座石阶,还得从谺呀治家北边的隐居小屋穿过好几个院落,才能到达纱雾位于南侧别栋的房间啰?)我记得跟小石阶比起来,大石阶更靠近南侧别栋,不过再近也应该还是会接到穿廊那一带,所以顶多也只是不用经过北侧别栋罢了。
不过光是不用经过北侧别栋,被发现的几率就大大地降低。
再加上发生过九供仪式的骚动,或许现在应该要极力避免从隐居小屋或巫神堂旁边经过才对。
虽然已经做了如此冷静的分析,我的脚还是黏在小石阶上下不来。
与其要再回到河滩上,我还宁愿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从这座小石阶潜入谺呀治家算了。
因为我总觉得从这里到大石阶之间似乎隐藏着什么危险,而且是比被谺呀治家的人发现还要严重的危险。
但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呢?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是大哥的话,他一定会选择大石阶吧!)最后促使我移动脚步的,是因为我想到,如果是大哥的话,一定会选择比较没有实质上危险的那条路。
结果简直就是被大哥从背后推了一把——不对,应该说是我仿佛在追赶大哥的背影似的,开始朝河滩的方向走去。
然而,愈靠近绯还川,刚才那股仿佛跟大哥在一起的安全感也愈来愈稀薄。
那种感觉就像是我又失去大哥一次似的,是非常痛苦的经验。
另一方面,与逐渐被稀释的安全感成反比,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不安感,从内心深处不知不觉地探出头来。
我知道我已经被那种黑暗的不安感完全吞没了。
(来到怕川难免会有这种感觉,这只是错觉而已。
)我拼命地想要说服自己,但似乎一点用也没有。
曾几何时,就连绯还川的潺潺流水声,听起来都像是什么东西在窃窃私语一样;从下游贴着河面吹来的风,感觉也像是被某个东西的毛发轻抚在脸颊上;自己踩在河滩的石头上的脚步声,听起来会让人有某个东西从后面追上来的错觉。
我必须时时刻刻绷紧神经,仿佛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松懈,就会清清楚楚地听见教人吓得魂飞魄散的私语内容;原本只是轻抚在脸颊上的毛发就会整个盖到脸上;原本在身后的东西就会真的追上我。
因此,我就像是被什么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穷追猛打似的,拼了命地沿着河滩往上游前进。
虽然害怕得不得了,但也因为满脑子只想着要赶快走到大石阶那边,所以算是稍稍得到一点救赎。
可能因为前方已经看得到大祓禊所了,所以神经也不再绷得那么紧,只要再忍耐一下下,只要一心想着往前走就行了……然而……(得快点去才行……) 棒槌学堂·出品就在脑海中浮现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已经走过大祓禊所了。
目的地就是那座桥,那座在我六岁的时候曾经走过一次的桥,通往九供山的常世桥……得快点去神山上才行……接着心里开始涌起近似于焦虑的情绪,仿佛被什么东西催促着似的。
但是在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真正的目的地应该不是那里才对。
可是我马上摇了摇头,否决掉那个可能性。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什么地方是比神山还要重要的目的地。
就在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到了桥墩的地方。
快,快点过去吧……(大、哥……?)我看见联太郎大哥就伫立在桥的另一头。
等等我,哥……我马上就过去……当我这么呼唤的时候,大哥也慢慢地举起了右手,向我挥动,但是他的动作十分迟钝,仿佛时间流转的速度在桥的两头是不一样的。
这么说来,大哥怎么看都像是九岁的样子,感觉上就跟那天他从我面前消失的时候一模一样。
(过了这座桥之后,我也会回到六岁的样子吗?)脑子里突然闪过这样的疑问,不过转念又想,既然大哥还是九岁的样子,那我变回六岁也没什么不好的。
哥……大哥……联太郎大哥……不知道为什么,大哥的身影突然开始变淡,我也喊出了声音,距离我上次叫哥哥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自从那一天以后,虽然我在心里喊过千百回,但是真正叫出声来,这还是第一次。
被我这么一喊,原本挥着手的大哥,手突然停了下来,开始做起十分奇妙的动作,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过来,过来地朝我招手,但是仔细一看,其实是相反的动作,大哥是要我快回去。
哥!为什么?就在我情不自禁地想要跨出一大步的时候,大哥甚至开始摇头,虽然动作还是那么地迟缓,但是却清楚地表示出不要过来的意思。
在那个时候,我心里早就已经没有了得赶快去神山的念头,只剩下想要去大哥身边的想法。
仿佛是察觉到我内心的变化一样,大哥的身影开始摇晃起来,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眶里不知不觉盛满了泪水,才会看不清楚大哥的身影,可是任凭我擦了又擦,大哥的身影还是一样模糊。
当我用衣服的袖口仔仔细细地把两只眼睛都擦干之后,大哥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有一团绿色的雾,像是在地上爬一样,从左手边通往九供山的道路,慢慢地靠近常世桥的光景。
(大哥是为了救我吗……)当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念头之后我马上离开那个地方,头也不回地往大石阶走去,然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爬上石阶这件事上。
绝对不可以辜负大哥的心意……左弯右拐地走了一段路之后,终于看到了大石阶,本来还以为大石阶是一座笔直延伸的阶梯,没想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愈靠近上头愈往左手边大大地倾斜,不仅一段一段的阶梯都是倾斜的,整体还画了一条大弧线,所以明明是在爬楼梯,可是却有一种整个人就快要往左边飞出去的错觉。
可能是因为这个关系,当我爬到最顶端的时候,着实有一股身心俱疲的感觉,不由得大大地呼出一口气。
然而才安心不到几秒,下一个瞬间马上就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脑袋里一团混乱,还以为自己不小心闯进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不过,下一秒我就明白自己其实是在等待室的后面。
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巫神堂和等待室、右手边是穿廊、更右边则是主屋……照着顺序将这些房间全看过一遍,确定没有半个人之后,我便沿着后院的角落往南侧别栋前进。
因为假山和杜鹃的阴影处都是可以藏身的地方,所以就算真的有人来了,也可以马上把自己藏起来。
不过根本不需要那么小心翼翼,因为主屋静悄悄的,完全感受不到半个人的气息,看来大家都去参加迎神仪式了,连个留守的人都没有。
尽管如此,在进入纱雾位于南侧别栋的房间之前,我还是非常谨慎小心地前进。
一想到从三头松走到大石阶之前经历的种种磨难,就觉得不可以掉以轻心。
从缘廊爬进别栋的走廊,一直到她的房门之前,我都竖起耳朵倾听四周的动静,确定真的没有别人之后,才小小声地叫:纱雾……涟哥哥……? 棒槌学堂·出品房里马上就有了反应,我打开纸门,像忍者一样地溜了进去。
纱雾……你不要紧吧?之所以情不自禁地问出这句话,是因为她的脸色实在是不太对劲。
嗯……她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凝视着出现在她面前的我,然后露出满脸的笑容,虽然那笑容看起来似乎有点虚弱,但她似乎比看起来还要有精神。
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身体真的没怎么样吗?嘴里虽然这么问,但是看到她平安无事的样子,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同时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还好我有来,能够亲眼确定她没事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纱雾以不太清楚的口齿开心地说起九供仪式的过程,说是要当作我来探望她的回礼。
绝大部分都和我从芫叔那里听来的一样,不过得爬上九供山和喝下一种叫作宇迦之魂的奇怪饮料的事我还是头一次听到。
只可惜,关于前者,她的记忆十分模糊,所以讲得不清不楚的;关于后者,她说喝下去之后没多久就开始感到意识模糊,所以也搞不清楚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至于后来那九天,她说几乎都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你姐姐小雾……差点就要问出死掉了吗?这种话,话到嘴边赶紧用在睡觉吗?带过,可是已经足够让她脸色大变了。
在那之后,她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我她在隐居小屋看到她姐姐的样子。
不仅如此,她还告诉我,就在刚刚,几年前才当上妙远寺住持的泰然和尚突然被叫来,仓促地举行了一场只有至亲参加的葬礼,而且很快就结束了。
叉雾奶奶昨天一整天都不在家,可能就是在庙里跟住持讨论这件事吧!听说在今天傍晚——正确地说是送穿仪式接近尾声,气氛被炒到最高点的时候——就要把小雾的棺木运送到妙远寺。
从纱雾说的内容听起来,比起孙女的葬礼,叉雾奶奶似乎更在乎出殡跟埋葬的事,听说最重要的出殡是由叉雾奶奶信得过的佃农子弟帮忙抬棺,这么说来,她跟泰然在庙里讨论的事情,与其说是葬礼本身,还不如说是与葬礼之后的埋葬有关的事情吧!听完纱雾的叙述,我突然觉得应该要看一下小雾的样子,就算只有一眼也好。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只是因为愈是恐怖的东西就愈想看的好奇心吗?还是觉得小雾有点可怜,想要用我自己的方法送她一程吗?也或许是因为我想到——如果是大哥的话,一定会这么做的关系吧!向纱雾确认之后,得知所有人几乎都去参加迎神仪式了。
听说就连勇伯父和嵯雾伯母也去了,真是令我大吃一惊,没想到连女儿的出殡和埋葬也不参与,后来听说是叉雾奶奶的命令,那就没办法了。
可能是为了不让从上屋到妙远寺的送葬行列太过于醒目,所以才会命令谺呀治家的人参加送穿仪式,这么一来大家肯定不会想到小雾的送葬仪式居然也在同样的时间内进行吧!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对小雾这种几乎可以说是密葬的葬礼了解到什么程度,但至少还没有了解到像我后来跟纱雾说明过无数次的那样,是为了掩饰九供仪式这种习俗所引起的杀人事件——以没有杀意这一点来说,或许改称为过失致死比较恰当——才让葬礼这么草草了事的吧!只不过,当时的我肯定也感到这件事并不单纯,而自己恐怕就是被这种感觉所吸引的吧……涟哥哥,你想要做什么?该不会……纱雾露出害怕的眼神凝视着我,我让她在被窝里躺好,告诉她我马上就回来,要她乖乖地等我。
说完之后,就走出她的房间,接下来的目的地当然是巫神堂。
一开始想要直接从主屋过去,反正没有人留守的话,这么做是最快的方法,但是马上又想到辰嫂或吉嫂可能还在家,于是就决定走回我来的那条路上。
从别栋的缘廊向外走,直接沿着后院的角落往穿廊的方向前进。
仔细地确认过四周的样子之后,再脱下鞋子,爬上走廊的北端,然后打开巫神堂的木板门,瞥了一眼设在左手边的等待室房门,心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与其直接这样进入巫神堂,不如先躲在这间小房间里,观察一下屋子里的动静再作打算。
我打开木板门,小心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地将身子滑入那个看起来像是昏暗储藏室的空间,等到眼睛习惯了四周的黑暗之后,便开始四下观察。
那是一个两坪大小,什么都没有的榻榻米房间。
西侧的木板墙上有扇格子窗,而自己进来的木板门在东侧,墙壁前方还有另一扇同样的木板门,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可以说是一个家徒四壁的房间。
只不过,一想到那些被什么东西附身的人,为了请巫女将附在自己身上的东西祓除,都必须捺着性子先在这里等上一段时间,就觉得心里老不太舒服,甚至还陷入了不应该有的妄想——搞不好当宿主像这样在这里等待的时候,那些魔物已经悄悄地离开宿主的身体,留在这个地方。
就连在天花板和榻榻米的阴暗处也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窥视着自己,只要我一露出破绽,马上就会被附身——类似这种恐惧猛然浮现心头。
(怎么可以来这种地方呢?)发现此处不宜久留之后,我便把手放在前方的木板门上,一点一点地用力,慢慢地把门拉开一条缝,从那里窥探巫神堂里的动静。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格子窗都被关上了,巫神堂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北侧似乎是叩拜所的地方,设置着一个貌似祭坛的东西,附近有两根蜡烛散发着微光。
在等待眼睛适应新的黑暗和蜡烛的微光时,一直觉得背后有一股一样的气息。
心里已经很发毛了,偏偏又在这个时候想起,之前有听人说过,如果有什么东西想要附到人身上的话,通常都会从脖子进入。
于是我自然而然地把双手伸向脖子,用双手的掌心将脖子给遮住。
(我才不相信呢!只是脖子刚好有点凉罢了。
)我在心中自言自语地说着这种烂借口。
(没有半个人呢!)确定进入巫神堂里没有人之后,终于可以离开等待室,这样的结果令我心情大好。
只不过,虽然为时已晚,但是我仍不免犹豫了一下——会不会自己接下来所要进入的地方,其实是个比我现在待的地方还要恐怖上好几十倍的空间呢?因为等待室就算充满飘散恐怖的气氛,毕竟只是巫神堂的附属品,巫神堂才是真正举行仪式的空间……(都已经到这里了,难道还能回去吗?)除了不能在纱雾面前漏气之外,潜藏在那片黑暗中的秘密更是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好奇心,驱使我继续往巫神堂内的黑暗走去。
打开等待室的木板门,走进祓禊所内。
这是个宽敞的木板房,占了巫神堂三分之二左右的面积,另外三分之一是位于北侧的空间,而北侧的空间里则有五分之三设置了拥有祭坛的叩拜所,高度比祓禊所还要高个十几公分。
上屋的巫女和凭座坐在叩拜所,而前来请求祛除魔物的待祓者和陪同待祓者一起来的人则坐在祓禊所——巫神堂便是由这两个空间所构成的。
一面留心着脚下,一面慎重地往祓禊所的正中央前进。
拼了命地忍住,不让视线飘向祭坛,接着来来回回地将巫神堂的四个角落检查过好几遍。
纱雾曾经告诉过我,在进行祈祷或祛除魔物的仪式时,黑子都会在这些地方待命,所以搞不好叉雾奶奶会命令他留下来看守佛堂也说不定。
虽然从等待室里偷窥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单靠蜡烛的火光是无法完全确认的,更不要说他总是一身黑色装扮,一下子就跟黑暗融为一体了。
万一黑子真的在的话,虽然很遗憾,但是我也只能在他去通知叉雾奶奶之前先回纱雾那儿去。
只要端出纱雾的名字,或许就可以阻止他向叉雾奶奶打小报告也说不定。
我记得黑子是在我刚进小学一年级来到这个村子的,当然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交集,但是当我认识当时同样是小学生的纱雾之后,每当去她房间找她玩时,多多少少都会和黑子打个照面。
虽然把最重要的脸藏了起来,又具有无法说话的障碍,但是黑子还是成功地融入了神神栉村及谺呀治家,那可能是他与生俱来的才能吧!就连那个和谁都合不来的莲次郎,听说在村子里遇到黑子的时候,也都会跟他打声招呼。
话虽如此,对于黑子来说,最重要的除了山神之外,肯定就是叉雾奶奶,所以无论纱雾的名字是否对他有用,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不要被他看见比较好。
所幸包括四个角在内,到处都不见黑子的人影,所以我便往叩拜所走去。
平常正面和左右两边的帘子都会放下来,但是那天正面的帘子却是拉起来了,在黑暗中可以看见祭坛及周围放着各式各样村民供奉的日常用品。
当然,案山子大人就是被供奉在正中央,虽然具有十分强烈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感,但是在那个时间点上,抓住我所有目光的还是摆放在祭坛前面的迷你小棺材。
棺材上有两把割草用的镰刀,刀刃的部分在棺木中央重叠,呈现出一个×字,在棺材两旁的烛火照耀下,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妖异光芒。
(摆放成×字的镰刀不是除魔用的吗?)当人死掉之后,灵魂离开的遗体会被视为一种中空的容器,魔物——最糟的情况是厌魅——便会进入这样的容器里,因此放在棺材上的镰刀可以说是为了不让这些魔物靠近的装置,对于熟知这个地区的葬送习俗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光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在我的眼里,却像是噩梦中的一个场景。
只是用来除魔的镰刀看起来却像是沾满的鲜血的可怕凶器一般,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猜想,那两把镰刀上或许各自沾满了纱雾和小雾的鲜血……(小雾就另当别论了,可是纱雾根本没有流血啊!)我轻轻地摇摇头,试着对自己心中喊话,这才发现一件事,如果要看见棺材里面,就必须把那两把镰刀移开才行,还好棺材的盖子还没有钉上,所以现在还可以把棺材打开。
只是,那两把镰刀实在是太碍事了,要是直接掀动棺盖的话,搞不好会掉在地上,发出声音来,所以最好先把镰刀移走再来开棺。
然而,那两把镰刀是为了防止厌魅入侵,才故意放在棺材上,用来除魔的……(除、除什么魔啊!根本只是迷信不是吗……)早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觉得附身魔物这个信仰大有问题了,同样的,眼前的镰刀在我眼中也只是迷信,因此我鼓起勇气伸出了右手……然而,当我的手握住其中一把镰刀的时候,刀刃和刀刃碰撞,发出非常刺耳的声音,就像是用指甲去刮玻璃一样,是一种让人听了会产生生理厌恶的声音。
明明是自己弄出来的声音,我还是硬生生地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把手缩回来。
我觉得那种讨厌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警告我一样——绝对不要动这两把镰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移动除魔的装置……(怎、怎么办……)我觉得自己仿佛被逼到了绝境,就像得了某种强迫症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想打开棺材一探究竟,脑海中根本就没有放弃离开的选项。
虽然认为除魔的镰刀只是一种迷信,却也失去把它拿开的勇气。
(对、对了……既然把盖子打开这么麻烦的话,那么只要慢慢地把盖子往旁边推开就好了嘛!如此一来既不需要把镰刀拿开,镰刀也不会掉到地上。
)既不用破坏除魔的装置,也可以看见遗体,真是个一石二鸟的方法。
虽然与目前的情况不合,但想到这个方法,不免令我有些得意。
当我正要把两只手伸向棺盖边缘的时候,冷不防整个人僵直在当场,因为我听到一阵喀叽喀叽喀叽!的奇怪声音。
于是我一动也不动地竖直耳朵细听,结果马上又听到同样的声音,而且也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是除魔的装置在互相碰撞震动……紧盯着眼前正在微微震动的镰刀,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肯定是地震——我安慰自己。
可是当棺材的盖子也开始喀嗒喀嗒作响的时候,我真的吓得心脏都快要停止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被吓到脚软吧!(魔物跑进遗体里了……)什么迷信啊陋习的全部从脑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只剩下一个想法——就算只有一点点,但我毕竟还是碰到了除魔用的镰刀,所以小雾的尸体就要从棺材里坐起来了——这个想法令我控制不住地发抖。
毫无预警的,棺盖和镰刀的声音全都停了下来。
发出声音的时间大概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吧!随后而来的寂静反而让人更心惊肉跳。
明明和我刚才进来巫神堂的时候是同样的寂静,但是感觉上却比那个时候还要来得令人不舒服好几百倍。
无声的黑暗,似乎正静静地从叩拜所往巫神堂内蔓延开来。
叩、叩、叩…… 棒槌学堂·出品过了一会儿,黑暗中响起一道划破寂静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在敲什么东西的声音,而且还是从眼前的棺材里发出来的……发觉那道声音是从何处发出来的之后,我吓得几乎都要尿裤子了,再想到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更是差点要惊声尖叫。
如果我再继续慢慢地把棺材打开,如果我真的看到某个东西从棺材里出来的光景,我百分之百会吓得屁滚尿流,并且惊声尖叫,然后一辈子都被关在地牢里,从此不见天日吧!应该说是幸运吗?除了断断续续地一直发出叩、叩、叩……的奇妙声响之外,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
当然,从棺材里发出敲击声音已经够恐怖的了,不过在那些断断续续、周而复始的敲击声里,我终于逐渐地恢复了镇定。
我终于能够冷静地思考,说不定是小雾死而复生了,这种想法比什么魔物进入小雾的尸体要来得真实的多了。
只不过,倒也不是这么想就不会害怕了,明明已经死掉的人居然又活了过来……光是把这个画面想得具体一点,就已经让我鸡皮疙瘩掉满地了。
可能是下意识地想要离棺材愈远愈好吧!我发现自己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上半身却以非常不自然的姿势往后仰,于是我反过来把脸靠近棺材边,试着叫叫看:是、是、是小雾吗……我当然是想要以正常的音量叫她,但是实际上发出来的声音却宛如说悄悄话般嘶哑,就连我自己也大吃一惊。
叩、叩、叩……但是棺材里却传出类似回应的敲击声,虽然力道比刚才还要微弱,可是感觉上很明显地就像是在回应我的呼唤一般。
真、真的是小雾吗?你、你还活着吗……恐惧与惊吓交织成一股莫名的兴奋,我反射性地站起来,伸手就要去推棺盖——就在那个时候,右手边的阴暗处传来说话的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喊叫些什么,但是隔着一道门,实在听不清楚声音的内容,脑海中只浮现出(要被发现了!)的惊慌。
虽然有一刹那的犹豫,但我还是马上躲到棺材底下,正确地说,应该是躲到安放棺木的台子下面,因为当时找得到可以藏身的地方就只有那里了。
我才刚把身体塞进棺材底下,从传来叫声的方向便响起了打开木板门的声音,然后是叉雾奶奶的声音。
听起来好像是在对人在隐居小屋里的黑子下什么指示,但是我完全没有多余的精神去细听她到底在将些什么,只是拼了命地把身体缩在台子底下,拼了命地祈祷不要被发现。
这也太慢了吧……叉雾奶奶的低语就响在十分靠近自己的地方,我差点就啊!地叫了出来。
看样子是我自己注意自己有没有藏好,却没注意到她已经走到祭坛旁边来了。
到底在搞什么鬼啊!等到送船仪式结束,大家开始解散回家之后,事情就难办了……从叉雾奶奶的自言自语中,我知道再过不久,帮忙抬棺的佃农子弟就要来了。
一般来说,需要四个人才能够抬起棺木,但如果是小孩子的话,可能两个人就足够了也说不定。
无论是再怎么值得信赖的佃农,这件事毕竟非比寻常,人数应该是愈少愈好吧!对我来说这根本不是重点,不管怎么样,反正巫神堂等一下至少就会再多两个大人,如此一来,蜡烛的数量或许也会跟着增加。
就算还是像现在这么昏暗的光线好了,等到棺材一抬起来,我还是会被逮个正着。
(棺材……小雾……)至此,我终于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得赶快告诉叉雾奶奶小雾还活着的事实,如今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我。
可是别说是动了,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也许是因为受到从小到大都对叉雾奶奶敬畏有加的念头牵制,除此之外,弥漫在现场的那股异样气氛似乎也在阻止我这么做。
与其说是被那种气氛吞没,还不如说是我察觉到某种警讯,本能正在不断地告诉我——闭上嘴巴,什么都不要说;藏好自己,千万别被发现……可是,这样一来,小雾该怎么办呢?如果就这么放着不管,而叉雾奶奶和等一下来的人都没有发现的话,那就糟糕了。
叩、叩……头上传来敲击的声音,这次是敲在棺材底部的声音。
我猜是小雾发现我躲到下面来了,所以才改变敲击的地方。
(只要让叉雾奶奶听到这个声音……)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念头,心想不如我也从底部敲一下,好引起她的注意。
问题是,如果声音是从棺材底下传出来的话,叉雾奶奶搞不好会蹲下来看,所以我得赶快转移到别的地方才行。
可是就算想要爬出去,棺材的左右两旁都有烛台,我一出去就会被发现了。
前面当然是想都不用想,这么一来的话只能往后面,也就是躲到祭坛底下。
我小心翼翼地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把身体转了一个方向,仔细看着祭坛底下。
和棺材之间虽然有一小段距离,但是旁边就是案山子大人的蓑衣下摆。
另外两边因为太暗了,实在看不清楚,但我想应该没有可以藏身的缝隙。
(这下子完蛋了……)绝望化作呻吟,几乎要冲出我的喉头,我连忙再把祭坛的下半部给看了一遍。
(或许可以躲进案山子大人的蓑衣下面。
)蓑衣是用稻草和菅茅做成的,所以应该可以从底下穿过去才对。
再加上如果祭坛的构造跟雏坛一样的话,那么内部很有可能是中空的。
想要摆脱现在的困境,唯一的办法就只剩下从案山子大人的蓑衣下摆钻进祭坛里。
问题是,就算是下摆,但是要我做出钻进那尊案山子大人里面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还不如杀了我算了。
而且哪一尊案山子大人不好选,偏偏是供奉在巫神堂里的这尊案山子大人……对于生长在神神栉村的人来说,不管是白之家还是黑之家的人,案山子大人都是一种相当特别的存在。
有人是因为信仰、有人是因为敬畏、有人是因为害怕……每个人的原因都不一样,但是每个人都认为案山子大人是绝对不可亵渎的对象。
我真的有办法从案山子大人的脚下钻过去吗……?叩、叩、叩…… 棒槌学堂·出品仿佛是要催我赶快下决定似的,头上又传来敲击的声音,而且还是听到目前为止最大声的一次。
一想到叉雾奶奶可能也听到了,我便开始往案山子大人的脚底下爬去。
当我把头钻进蓑衣里的瞬间,不由得停止了呼吸,生怕在拨开这些稻草之后,马上会撞上一堵墙,再也无路可逃,幸好最后还是让我顺利地钻进祭坛的正下方。
(得救了……)只可惜这时候安心或许还太早,我得让叉雾奶奶在不会发现到我的情况下,注意到棺材里所发生的奇迹才行。
我在黑暗中摸索了一番,掌握住周围的柱子与横梁的位置之后,明白这是个小孩子躲起来绰绰有余的空间,于是便把姿势改成用蹲的,转向我爬进来的方向,再把头钻进蓑衣底下,屏住呼吸,透过菅茅和稻草的缝隙往上看。
先是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气,下一秒几乎就要发出呀~的尖叫声了。
因为有一根白白的手指,正蠢蠢欲动地从棺材里伸出来……由于是采取蹲着的姿势往上看,所以并不是很清楚实际的状况,恐怕是小雾正从里面一吋一吋地把棺盖往旁边推开,并且从缝隙中伸出她的手指吧!(这么一来,叉雾奶奶迟早会注意到的吧!就算奶奶没有注意到,来帮忙的人也一定会发现才对!)由于棺材的盖子还没钉上,来帮忙的佃农再不愿意应该也会发现。
这下子,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接下来只要顺利地从这里溜出去就行了。
这时候却听见除魔用的镰刀震动的声音,接着整个棺材的盖子都被掀了起来。
(啊……!)没想到小雾居然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大惊之余,随即看到一只手抓住棺盖的边缘,看样子应该是叉雾奶奶的右手。
(总算是注意到了!)只可惜这分喜悦的心情只出现了一下子,因为我马上就发现叉雾奶奶的右手好像要把棺盖盖回原来的位置,下一秒钟,棺盖已经被粗暴地盖回去了,动作之粗鲁,仿佛是要把从棺材里伸出来求救的手指碾碎一样……(为、为、为、为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但那还只是个开头而已,接下来叉雾奶奶说的话更是让我除了混乱之外,还感觉到笔墨难以形容的恐怖战栗。
还没死透吗?真是个不死心的孩子,都已经告诉过她,这么光荣的事情,在这个村子里可不常发生呢!难道叉雾奶奶早就知道小雾死而复生了?可是仍执意要把她埋葬?所以才要这么秘密地进行这件事?但是为什么?小雾不是她最骄傲的孙女吗?比起纱雾,她明明更疼爱小雾不是吗?那么是为什么?这间巫神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对我来说,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让我担心起我的脑袋是不是就要爆炸了。
然后我突然想起两天前传遍整个村子的谣言——小雾变成案山子大人了……一思及此,似乎也就看见了眼前这整件诡异到极点的事情的一小部分真相。
但是这个发现反而让我抖得更加厉害。
叉雾奶奶的确是对小雾特别照顾,对她来说,村子里最尊贵的人类肯定就是小雾了吧!而小雾居然能在九供仪式上变成山神,叉雾奶奶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因为对她来说,比小雾还要高贵的就只有山神了。
没想到小雾居然死而复生,已经死掉的亲人突然又活过来,对一般人来说肯定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但是对叉雾奶奶来说,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她肯定很失望。
恐怕不只是失望而已。
因为小雾变成案山子大人的这件事早已经传遍了全村,所以这还牵涉到谺呀治家上屋的面子问题。
最重要的是,叉雾奶奶希望身上流着与自己同样血统的孙女能够成为新一代的山神,所以小雾如果活过来的话只会增加她的困扰……叉雾奶奶恐怕是熬了什么药给小雾喝吧!至于是会致死的毒药、还是让身体不能动的药,我就不知道了,但药效似乎没有完全发作倒是可以肯定的事。
因此小雾在棺材里恢复了意识,向外面的我——至少她知道是叉雾奶奶以外的人——发出了求助的讯号。
至此,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发生了多么骇人听闻的事。
巫女大人,不好意思我们迟到了这么久,因为花了一点时间才溜出来……伴随着通往穿廊的木板门被打开,巫神堂内透入了一缕光线,同时也听见一道较粗的男子声响。
然后木板门又被关起来,阳光再度被隔绝于室外,黑暗中浮现了两个前来帮忙的佃农子弟身影。
既然如此,就只能靠这两个人了。
就算他们之间有地主和佃农的利害关系,应该也无法在明知孩子还活着的情况下,硬把棺材钉起来吧!只可惜,我的想法还是太嫩了……哦~~那还真是辛苦你们了。
对了……叉雾奶奶先把接下来的步骤讲解过一遍之后,再用一种命令的语气告诫——不对,是威胁——二人绝不可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要是胆敢透露一字半句的话,即使到了孙子那一代都还会受到诅咒。
叉雾奶奶都这么说了,肯定没有村民敢反抗她,因为话虽然不是直接对着我说的,但我还是能够完全感受到那种恐怖的气氛,以至于全身无法控制地颤抖个不停。
最好的证据就是直到今天,我都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为了那两个人的名声,我在此补充说明一下,由于会引起他们注意的蛛丝马迹——像是从棺材里发出声音之类的情形——从他们进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至少在巫神堂里没有,所以我猜他们很有可能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把棺材运到妙远寺。
就算在运送途中真的发现自己抬着的棺材有什么异样的话,应该也不会笨到去向叉雾奶奶报告吧……因为他们已经在巫神堂里受到非常严重的威胁了……。
问题是我……我到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做。
只是沉默地透过案山子大人的蓑衣缝隙,束手无策地看着那两个男人把棺材的盖子钉起来,然后看着他们把棺材抬起来,离开巫神堂。
我就这么眼睁睁地对小雾见死不救。
为了谺呀治家代代相传的九供仪式,小雾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