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有些事情是可以遗忘的,有些事情是可以纪念的,有些事情能够心甘情愿,有些事情一直无能为力。
对于恨应该做到遗忘,对于爱应该纪念,对于已经发生且无法挽回的事情应该说服自己心甘情愿,明白无所不能的自己对于光怪陆离的世事也许无能为力。
从警局走出来时,已是黄昏。
淡淡的夕阳经过对面玻璃幕墙的折射,使行人拖着淡淡的影子。
我脚步犹豫,淡淡影子随在身后,自觉似只幽灵。
突地,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重物坠地,连带无数碎裂的尖锐声响。
迎面而来的行人盯着我背后的方向发出尖叫。
我霍然回头。
警局三楼拘留室的玻璃破了个大洞,在楼层前面的空地上,一地的碎玻璃,扎眼的血花,那个人静静伏在所有的上面,身上一袭整齐的灰色套装一点点的变成灰紫。
我想向她走去,才一动步,楼内奔出数个警员将现场团团围住,有两个小心的将她翻了过来。
借着夕阳的余光,我看得很清楚。
粘着血的苍白而秀丽的脸很镇定,瞳孔直直的盯着远方,唇失去了血色,脱水的鱼一般翕合着,看上去有点痛苦,让人看着难过。
但这情形并没有持续多久,她的眼神渐渐的涣散,对不上焦,然后嘴合上,居然最后是一个微微的笑。
那个淡然又似有点得意的笑一直留在她脸上,我看了很久,直到救护车来到,她被抬上车去。
她一直是任性而得意的,直到最后一刻依然如是。
我在行人渐少的长街上往侦探社的方向走,城市华灯初上,地上的影子愈显沉重。
世上很多事情都没有绝对的答案,有的,只不过是当时的选择而已。
假如黄云希不是那么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不会拨通那个电话,也不会发生这许多事情;假如黄牧星不是作出了偏颇的决定,不会刺激到黄夫人采取极端手段;假如黄夫人不是所托非人,反被威胁,最后牵连的人也许不会这么多。
然后这个世上最缺乏的机会就是假如,恰恰好每个人都在关键时刻作出了极端的选择,从而使事情进入了一个死循环,终于把所有的人都牵连其中,最终无一幸免。
走到侦探社门口,才发觉自己没有带钥匙,这是极其罕有的低级错误,敲门的时候,很有些茫然。
幸好门很快就打开了。
眼前光芒大盛,随即眼前一黑,被拥入一个温暖且颇有骨感的怀抱之中,背脊被拍得哐哐响,鼻端是热情洋溢的雅诗兰黛的欢沁汹涌而来。
哈,顾倾城你居然还没有死啊!老天爷真是不长眼!伴随着如此热烈的旁白说明,使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落入蓄意谋杀者之手。
加上对方一头浓密髦发更填补了除胸膛外的所有空间,令到我有窒息的嫌疑。
用力一挣,要脱出对方热情的怀抱,竟是被对方勒得肩部隐隐生痛。
该死!我大声诅咒:安娜你是要跟我相扑吗?要就一对一正面来,趁人不备算什么好汉!你都没看到我,居然还认得?蒙的吧!安娜放开我,讪讪的:知道你眼睛瞎了,特地来看你有没后遗症。
这个损友永远不会说出好听的话来,不过本人伟大的自我调节系统已经进化到随时把她的恶言翻译成发自肺腑的关心之言。
我淡淡瞥了她一眼:声音变了,连香水都换了,就是一张狗嘴没变,还是那么臭。
香水?安娜道:那是送你的,谁知半路打翻了,洒了我一身。
幸亏!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这款甜蜜蜜,百花齐放的给我,洒在身上我怕给蜜蜂追。
你最近时运低,这款可以帮到你。
安娜理直气壮。
其实这款很可爱,还可以提升桃花运!旁边凑过来一张欠揍的娃娃脸,一脸谄媚的笑,正是欧阳晴川。
看见这一对活宝,想起上次追查寄生物时,这两人不告而别私奔而去,现在却又趁我最狼狈时忽然出现,真令人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
当下我沉下脸,也不瞧他们,自己噔噔噔走进屋内。
苏眉!我扬声叫:我们不是打烊了吗?为什么还有这么多闲杂人等在这里?你说谁是闲杂人等?安娜抱臂冷笑。
晴川瞄瞄她,又瞄瞄我,忽地伸出一根手指:苏眉在那里!他指着对街的兰柏侦探社。
开什么玩笑!真是有异性没人性的东西!种种迹象表明,这位多年老友无法抵挡荷尔蒙的召唤,撇下我这迷途知返的主人,投奔敌国去了。
最孰不可忍的是,她竟然深逆吾心的留下这两只活宝来招呼我……一齐过去吧。
晴川说。
恕不奉陪。
我没好气。
打量着屋内一切,不过是消失了个多月,竟就弄得狗窝一般,不会是睹物思人,将气撒在这上头吧。
为你准备了欢迎活动喔。
晴川继续诱惑我。
不客气。
我冷冷道。
丧权辱国是怎样来的?就是一开始贪了好处,给吃着上,渐渐被腐蚀,直至无法抵抗。
算了,不必管她。
安娜示意晴川跟她离开,虽然她目前还是很重要,但很快就不是了。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苏眉还没有告诉你?安娜笑得很开心:你的倾城侦探社将会跟兰柏侦探社合并,你们办公的地方会搬到对面去,苏眉说对面那间通爽得多。
被雷劈到了,我呆在当地,作不得声。
还有。
安娜笑吟吟的:苏眉还特邀我担任贵侦探社的法律顾问。
我知道,某人知道我难过的时候会难以自拔,所以总会准备好一些突兀的心灵治疗药。
但不得不承认,本次药剂效力过猛,我难以消受。
安娜的好消息令到我几乎当场吐血。
但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能力就是审时度势,一个人跟全世界对抗可以,但千万不要跟自己最亲密的人卖弄原则。
因为很多时候,你会发觉他们比全世界还重要。
那晚我不但过了对家,承认了事实,还喝得烂醉。
醉眼之中,竟然觉得这间确然比原来那间更好。
如苏眉所说,从此我们扩大了空间,增加了人手,扩大了经营范围,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成为超一流的侦探社作准备。
我不住点头,最后头一歪,挨住磨砂玻璃内墙滑下半身。
睡倒之前一直在想:这样刻意低调实质张扬的装修风格,不会是安娜的主意吧?苏眉给我新的环境,新的合作伙伴,新的委托。
如果我再对过去恋恋不舍就太过分了。
开始积极的投入新生活当中。
人就是在遭受不断的打击之后日益强壮的,我觉得自己适应得很好。
直到无意中看到那个报道。
关于某知名医学教授的论文涉嫌虚假数据的报道。
其中有这么一段小字:对于该论文中所采用的医学数据,医学权威们认为有弄虚作假的嫌疑。
从未发现的新血型以及抗体,可能引起全球瘟疫的危险病毒源,对医学界是一个重大的发现,然而却因为研究个体的消失而无法证实。
这究竟是人类的悲哀呢,还是科学的悲哀?这篇报道关于那种危险病毒源引起的病况跟我所蒙受的实在太相似了!随后,那位医学教授不堪忍受舆论压力,宣告这篇论文并非出自他手,而是出自已故著名传染学权威某医师之手。
他受老友临终所托,将此文公诸于世。
医师的名字令我无法忽视,这正是当日主持解剖黄云希尸体的医师。
我登门造访这位倒霉的医学教授。
知道我的来意时,他变成惊弓之鸟,只一力推托这篇论文除了假他之手进行发表外,与他本人无关。
有些人在面对无法克服的压力时,会将自己的原则感情立场统统抛弃,这位教授无疑也属于这一种。
我尽量温和的说:论文里面指出可能发生的病例曾经发生在我身上,得到那种珍贵血清治疗而活命的人是我,我想我有权知道真相。
喔?教授惊愕的瞪着我,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忽然间气愤起来:居然真的有这样的事!他怒目视我:你们害惨了我们!拜访完有点神经质的教授,我登上了蓝色子弹列车,一直找到当日我登上列车的那节车厢。
我戴上薄薄的橡胶手套,小心的沿着车门的金属扶手摸索。
终于让我找到那个尖锐的突起,手套被刮了一下,登时破了个洞。
大概是扶手出厂时就带上的瑕疵,不过凸起半厘米左右,锋利如刀尖。
细细看来,尖端稍微带点黑色,表层电镀的颜色已经褪去,上面不知剐过多少东西。
我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当日就是靠在这里,让这个东西刺了一下吧。
之前黄云希一定也经过这节车厢,同样的被刺伤,他身体里的血液通过这个东西传播进我体内。
他是来自二十年后的未来人,他的血液是当今未曾发现的新型血,血里的抗体也是现代人不具备的。
原本是进化优异的免疫系统,进入我的体内却如狼入羊群,轻松肆意的侵入了血液细胞,势无可挡。
当日云希如若不出面救我,我是死定了,现今科学根本没可能即场研制出来自未来的细胞侵害。
他所救我的血清,很有可能就是他自己身上的血提炼出来的。
只是他为什么要救我呢?我于他来说,一直都只有破坏没有建设。
真是一个难以勘破的难题。
直到我找到那家给云希提炼血清的科学实验室,难题才得到解决。
实验室的主人是个矮矮胖胖的长得好似土拨鼠的年轻人,脸上带着终年不见阳光的灰白,谈及云希的时候,语气很明显有着浓重的不甘和淡淡的嫉妒。
他用枪威胁我!他生气的说:而且现在还没有付钱!喔,我代他道歉!我给他一叠钞票。
你是他女朋友?对方那种嫉妒更明显了。
我摇摇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要救的人就是你?他惊叫起来:不可能!那小子说他要救的是他心爱的人的老妈!忽然突发奇想,难道你去韩国整过容了?……我站起来,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等一下!那家伙在背后喊住我:那小子怎样了?我可不希望他给我惹上什么麻烦。
你放心!我往外走,淡淡说:他永远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他在这个世界消失了。
我一直往外走。
发现两旁的街道很熟悉,很容易就找到了当日暂时栖身的小旅馆,还有那家小小的地下酒吧。
我走进去,今天的电影放的是情归巴黎。
一套不算很烂俗的爱情片。
坐下来,对老板说:来一杯‘晴止星沉’。
什么?老板一愣,忽然认出是我,眯眯眼睛笑了。
将饮料送上来时,他问我:那天被抓的男孩子怎样了?我有点不耐,为什么每个人都跟我打听他怎样了,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老板看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他不是坏人。
是,他不是坏人。
只有我是。
喝了一口饮料,几乎吐出来:老板,味道不对!哎哟,忘了具体配方啦,那么久的事情。
老板笑呵呵的说:我再给你调一杯。
算了。
我又喝了一口,其实现在这种味道也还不错。
真的吗?老板兴奋的说:可以放到餐饮牌上作为新品种推出吗?换个比较容易记的名字吧。
我客观的说。
也是,那么稀奇古怪的名字谁知道!不过,话也不是那样说。
说不定,二十年后,这杯饮料会因为它的预言作用被载入饮料史册。
整个下午,我一边喝着饮料,一边看着老电影,一边发呆。
片子接近尾声,男主角对女主角说:送你回家?优雅自信的女主角嫣然一笑:我坐飞机回家。
呵,云希云希,你坐什么回家?仰头将微苦带酸的饮料一饮而尽。
什么心爱的人的妈!云希,开什么玩笑!走到街上,落日将影子拖得很长,每个人的背影无形带了点疲惫,那种从骨子散发出来的倦意,很容易令人妥协。
我慢慢的想:其实晴止也算是个好名字。
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或许会给她起这个名字。
番外本篇人物设定:我(顾倾城):头脑有时清晰有时迷糊的警探。
康文:罗嗦而有神经质的法医。
栗子篇:我只想你快乐一点我在最短的时间赶到现场,看到那个男人大张的嘴里塞满了栗子,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男人是给栗子噎死的。
后来法医康文告诉我,他在尸体的嘴里一共取出了十九个基本完整的已剥壳栗子,其中有三个是剖开食管取出来的。
关于男人的死因,康文说他体内含有可卡因,可能是毒品通过抑制脑干延髓引起病人突然呼吸抑制而死亡,当然,呼吸抑制的原因也有可能是那么多的栗子堵住了他的口腔。
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是栗子呢?而且还那么不厌其烦地剥去外壳,要知道,关于食物,我最恨的事情就是骨头包在肉外面,如螃蟹,如栗子。
然后康文开始帮我分析,这个男人并没有修过犯罪心理学,但鬼话连篇是他的爱好,间中也会切中要害,百发一中。
他先问我,你知道怎么样才能确定一个人的身份?身份证,我说。
嗯,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
他说,人其实具有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两大属性,不能改变的,从赐予生命就不可能改变的属于自然属性,如血型、父母……我打住,父母怎么不算社会属性,这明明是社会关系!不准打岔,人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这是注定的,明白没有!我一愣一愣的,换言之,可以后天修改的属于社会关系?Good!孺子可教!他拍掌。
可是这跟我的案子有什么关系?这个男人早就确定身份,叫做×××,一个保险推销员,今年三十四岁,这有什么可疑的?还是说,这不过是表面的东西,他隐藏了秘密讯息?咳咳,你的联想力过于丰富了。
我的意思不过为了回应你刚才的问题,你问我,为什么是栗子。
现在我告诉你,栗子的自然属性是未加工的时候外表有硬壳,有刺,剥去壳后好吃,但容易坏……喂喂,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觉得这像一种心理暗示?我警惕:你是说,这是罪犯的一种挑衅,特别留下来的线索?没错。
他点头。
想想看,栗子这东西多么矛盾又多么神秘,它有重重的外壳保护着柔软的富含淀粉的果肉,它看似坚强其实不能久藏,简直就跟爱情一样。
啪,没错,这是我跌倒后凳子跟实木地板亲吻的声音。
我发出呻吟,我想,你是想告诉我这是一场情杀?是是,康文眼里迸射出热切的光芒,难得你这么快就理解了我的意思,我绝对可以肯定,这是一场情杀。
关于那个女人的讯问我不过是坐在一米外的阴影里旁听,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因为她的突然报到,大家都是仓促上阵,而女人的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提起了精神。
女人说,是我杀了他。
我喂他吃的栗子,直到他吃不下。
他在家里的时候总是不快乐,我做了他最喜欢的炒栗子,我只想他快乐一点。
嘭嘭嘭,做笔录的小肥羊用手敲着桌子,注意,从头说清楚,从昨天晚上八点开始说。
女人像是被他敲醒了,她抬起头来,下颌尖尖的,很秀巧,大眼睛黑茫茫的。
他说他前生是只松鼠,她细声细气地说,所以他才会这么喜欢吃栗子。
死在自己喜欢的食物上面难道不是最幸福的死法吗?说着忽然哀伤起来,可是,可是他不爱吃我炒的栗子了,他还因为这个死了,离开了,这是不是说明他不再爱我?她的哀伤像夜里零落的花朵,坠落的香气难以言说。
坐在角落的我感觉到一种微茫的情绪在斗室内默默蔓延。
人总是这样的,过于明显的事情不肯相信,过于容易得到的结果不想珍惜。
现在的我就是这样,尤其在抓住那位投毒嫌疑犯的时候,我把天平严重往他身上倾斜,尽管他一再地辩解,他不过是与×××有毒品交易往来,但是他并没有能提出当时不在场的证据。
我完全可以作出这样的猜测,他们因为交易起了争执,有人起了杀人之心,在对方饭菜里面投毒。
当然后来栗子女人又牵涉进来,令到死因扑朔迷离。
可是后来情形更为复杂,我们查到栗子女人跟毒品男人居然有暧昧关系,他们是彼此的初恋情人,而且是反目成仇再见不能是朋友那种。
他们互相忘却,毒品男人刻意装不认识,栗子女人则是因为精神状态不受控制。
自从投案以来,她的脸上一直挂着恍惚的微笑,令我总是想起初次讯问的那个凌晨,外面如霜的月光和零落的香气。
案件一度呈胶着状态,这种情况就是考验耐性的时候了。
毒品男人和栗子女人经过多番讯问,栗子女人的神经变成了乱线,怎么整理也是一团麻,毒品男人就不一样了,他的神经拧成了一根线,终于在一个晚上绷到紧处。
他喊着问我,为什么认定是我?声音里面有哭意,一听就知道,他挺不住了。
我慢悠悠问他,那天晚上你到了×××家不是?你往他汤里放药了不是?你还跟我装呢,有人看见你从大楼里出来了,还弹西装呢。
难得我这么好的耐性,其实是对你的动机起了怀疑,不过是为了钱吗?毒品男人揪着自己的头发,是我给的药,但不是我给他喝的,是女人给他喝的。
哼,你把大家当傻子,女人明明爱他爱到发癫,况且,还往他嘴里拼命塞栗子,早知道汤里有毒何必费功夫。
我冷笑。
男人哭喊,那女人是变态,她找我要药,说要跟他同归于尽。
她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
我愣了愣,像了。
可是当然不能说出口。
这关栗子什么事?她为什么要拿栗子喂他,喂一个死人?男人揪着自己的头发:他外面的女人特别喜欢吃栗子,要他也跟着一起吃,他吃得太多倒了胃口,还跟我说过,嗅到栗子味就想吐。
一定是这样的,他不肯吃女人弄的栗子,女人把他弄死了。
我又去看了女人一次,她蜷缩在拘留室的角落里,脸色白得像月光,脸上永远是一丝恍惚的微笑。
她不断跟自己问答,他喜欢吃吗?他不喜欢吃吗?我对着那样一个人,怎么也无法相信她是凶手。
我坐在康文的办公室里这样说,康文桌上龙井茶的香气淡淡的,像一种忧伤和坚持。
那么就如你所说,确定死因是毒品引起的好了。
康文说。
这样好吗,关于真相?我也有点恍惚了。
真相?你想探究关于爱情的真相?哈哈!康文笑了,抛出一个栗子。
滴溜溜的栗子在桌面上滚了滚,掉到桌子下面去了,带着所有的秘密,如我一并坠落的心。
河豚篇:消灭一个城市的孤寂人吃食物,大部分时候为了生存,但偶尔是为了享受接近死亡的快感。
有种横隔在天堂和地狱之间的食物,就是河豚。
河豚的剧毒与生俱来,一条圆鼓鼓的河豚,等于一整瓶高浓度的氢化钠。
河豚毒素,比氰化物还要毒上两百七十五倍,它的作用,是抑制神经细胞的钠离子传递,进而使神经细胞麻痹,致人死命。
不得不承认,跟着康文到这家日本料理来吃河豚,实在是一种玩命行为。
而且是在接触到与河豚有关的疑似凶杀案的当头,这让人感觉非常奇怪。
十五天前,有人报警。
在城郊一间看似废弃的破屋里面发现了人的肢体。
现场却不觉得血腥,那不过是三只被砍断的手臂,浸在福尔马林浸泡液里,隔着密封玻璃瓶看来,像是标本,又如往上伸展的植物树杈。
作此感想是因为现场还悬挂着数十个河豚的标本,这种标本是把河豚带刺的皮剥下,吹涨,药制,并装上两个人造眼珠,看上去圆鼓鼓的,很可爱。
结合下面往上伸出如树杈的手臂,就像仍旧在水底穿行。
康文检验完那些手臂标本,认为分属三个人,并且都是年轻女性。
遇害时间最早的在三年前,最迟的大约在半年前。
然后康文提出一个非常有创意的说法,找天我们去吃河豚,体验一下这个凶手所努力要表现的暴力的美。
对于这个性格古怪的男人,他作出什么决定都是忠实他自己的,可是要勉强我则有点过分。
我表示怀疑,真的必须去吃河豚?要教育吸毒的人的并不需要自己去尝试吸毒经验,对吧?可是康文坚持,这次你一定要去。
他补充一句,我之前自己去吃了不下十次,现在介绍的是最好的一家。
我现在活生生的,你怕什么?怕自然是怕的,听说有时吃河豚的人因为轻度中毒会暂时失去知觉,所以余人发现有人吃河豚没了心跳也得等一个星期才盖棺,免得那人突然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活埋。
只是没有听说过河豚毒有潜伏期。
终于还是战战兢兢去了,疯狂的人做事有种感染力。
康文点的是河豚刺身,这家店子有点特别,厨师会在旁边现做。
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修长的手指很灵活稳定,脸上表情很沉着认真,我则细心观察他的指甲是否已经剪干净。
来,我们谈谈案情。
康文说。
那房子被废置不止五年了,之前的主人在八年前已经移民海外,把房子留给一个远房亲戚打理,后来这亲戚就没再管它,应该不是嫌疑的人。
现场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甚至连指纹都没有留下,凶手是个很严谨细致的人。
或许我们只能从他的犯罪心理进行揣测。
是,现场布置得跟好莱坞的大片差不多,这个人有挑战警方的勇气。
我更多的认为这是他对自我行为的欣赏,除掉自己的痕迹不过是种习惯。
他把犯罪成果高高挂起,制成标本,很明显就有着自我肯定的心理成分。
河豚,这种东西体现了一种冒险的美,他的犯罪也是一种冒险,他以它为美。
我不是很明白。
我在检验那些手臂的时候发现切口很整齐,除了需要刀锋很锋利之外,还需要一双稳定熟练的手。
而且,我认为那些河豚标本不是买回来的,而是凶手自己制作的,他要不是一个外科医生,要不就拥有出色的厨艺。
康文微笑着看着在做料理的师傅,听说最受推崇的烹调河豚的厨师会给用餐者留下直接接触毒素的感觉……只让用餐者的嘴唇有麻痹的感觉,但又不足以真正杀死他,是这样吗?料理师傅点头,是这样的,那是很高超的境界。
那已经不像是一种技术,而像是一种艺术了。
康文赞叹地说,能死在这样的艺术上面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献身呢。
这疯狂的人,明显口不择言。
河豚料理师傅的手势果然高超,我一直盯着他,居然挑不出一丝毛病。
他把薄如蝉翼的河豚刺身摊开一片片铺在盘子里面,组成菊花图案。
河豚刺身应是从日本传来的,菊花在日本正代表死亡之花。
料理师傅作出一个请慢用的手势。
康文叫住他,等一下,给我打包吧,我想拿回去--化验。
师傅沉着脸,可以,请等一下。
康文笑了,听说河豚里面只要含有一颗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鱼子就会毒死一个人,指甲缝大的丁点儿毒素就足以杀死一家人。
我们刚刚在讨论那个凶手是否一个料理大师,不得不提防一点。
这个康文,实在不知道搞什么鬼,居然要将六百块钱一份的河豚刺身打包拿回去化验。
但就在服务小姐为我们打包的时候,一杯沸水直接就浇到饭盒上面了,我们两个都跳开以免烫伤。
旁边现出料理师傅平静的脸,这一份做得不好,我再做一份。
河豚毒素是一种热稳定的毒素,即使一再煮沸也是无法破坏的,何况只是给淋上一杯沸水。
事后的化验结果证明,这份河豚刺身并没有含毒素,安全。
但是做料理的人并不安全。
我们拘捕了他,他一直很平静,交待了事情的经过。
被砍下手臂的人都是他陆续交往过的女友,但由于第一个女友的背叛,他对所有的感情失去安全感。
有什么是永恒的呢,只有死亡,它能保存一切的感情,把它封存在未及变化的状态。
他觉得人体最美最具生命力的地方是手,那么灵活,形状像一朵花,于是他把它们砍下来保存,用来记录一段段不会再变化的爱情。
至于河豚,他觉得它体现了一种危险和诱惑,像爱情,或许会痛苦或许会死亡,但还是吸引无数人去尝试。
所以,他把所有的关于爱情的纪念物集中在一起,其实这是一间关于梦想的废屋。
倒是没有多想什么挑战警方之类,消灭所有的痕迹的确是一贯的习惯,曾经有前辈在数次消毒洗手后用手指剔牙而亡,死在藏进指缝的一颗河豚子,这让所有的河豚料理者惕然而戒。
我有点奇怪,你那么害怕爱情消失,为什么还要去爱呢?这是勇气还是怯懦,我搞不清楚。
他答得很有味道,没有爱情的时候,我感觉孤寂,爱情消亡的时候,我也感觉孤寂。
无论我是寻找爱还是封存爱,都是为了消灭这个城市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