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回航

2025-03-30 06:27:57

对方的快艇驶过来,马上有两个人跳上我的船来,手里拿着枪。

我只瞪着对方老大呆若木鸡。

有人叽哩咕噜跟我说了些什么话,我一句没听懂。

他也许以为已经控制住局面,过来劈手就夺我的枪。

我只嫌他阻挡了我的视线,随手一甩一推,他立足不稳,掉进水里去了。

跟他一起跳上来的人紧张起来,啪地拿枪指住我,我眼尾也不瞄他一下,只直盯着前方。

对方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怎么是你?我也想问怎么是你?可是我不知问谁。

我曾无数次问过上帝我是不是给人由头到尾地骗了一回,上帝没有答我;我也曾问过魔鬼,是否把灵魂卖予他他便可以保证我可以复仇,连魔鬼也不肯理我。

只有花店里的百合那么无辜地绽放,绽放纯洁的笑脸和浓郁的香气。

我终于知道百合的寓意不是百年好合,而是忘却,将一切色彩都抹去,只留下一张白纸,那香气是促使你自己麻醉和洗脑的。

可是,在这一刻,我才知道咒语失灵,我居然不能忘却。

我彻头彻尾没有忘却。

我从这一分钟开始恨透百合这种植物,它代表谎言,由开始至结尾。

握枪的人这才发觉我们两个神情暧昧,虽然还是用枪指着我,但不住转头看他老大的意思,神情十分迷惑。

对方缓缓说:你怎么会牵涉到刚的买卖来?我冷冷说:因为我笨,我又一次相信了别人。

对方的脸隐在阴影里,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似乎在风声中听到他低低的喟息。

原来他就是龙恩的朋友,这世界何其小。

想起龙恩,我心中一震,连忙说:你快去救龙恩,他身赴险境。

对方的身子微微一震:我知道……我急:你知道还不快去?你不是他朋友么?不等到他,我不会走。

对方不知在做什么,一直在踌躇,自他知道接的人是我,四周的气氛非常古怪。

我心急,无暇再去想我跟他的事情,迈步就想跳到他船上去游说他去救人。

拿枪监视我的人有点紧张,但看见我跟他认识,枪动了一下,没有扣板机。

但身后有声响,哗啦一声,给我推下水的人终于在水里追到他的手枪,冻的七荤八素。

此刻冒出头来,一把攀住船舷,正好看见我的动作,他冻得僵硬的手指扣动了板机。

有一股尖锐的感觉刺进了我的背部,然后是冷和热。

就像冰冷的刀尖突然戳进了我的背心,突然感觉四肢无力,身体被强大的力量推揉着,转了个半圈,终于不支。

对方急上前一步,一把扶着我,他的脸这时脱离了阴影,眸子还像年前一般炯炯发亮。

隐约听到身后有怒吼声,但我意识模糊,有热流从我背部不断向外涌出,带走我的体温,我感觉非常冷。

是初遇莉莉那晚的鹅毛大雪么?我们捧着热狗喝啤酒,呼出白气,看着对方的脸在雾气里朦胧。

那么冷的天气呵,一丝温暖多么可贵,如果有阳光,像龙恩跟爱上刷子的企鹅起舞那个下午的阳光该多好。

那么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令到心中的寒冷和黑暗都统统驱走。

可是没有阳光,只有星光。

抱着我的人感觉如此之近,他的脸那么那么模糊,眼睛遥远而明亮,宛如星光。

是的,在摩天大楼的顶楼,下面的餐厅飘荡出CD Louper的歌声,All cap of stars,满帽的星星。

我没有帽子,但我伸出我的手,满满一握,我笑得非常放肆,星星都在我手里,我喜欢哪一颗就摘那一颗。

他抱着我的腰,我非常放心地向后仰向后仰,长发流水一般泻下来,我们的剪影好像某张好莱坞的黑白海报。

笑足了,看回来,他的眼睛是最亮的星星。

我伸出手去,天上星星那么多,我不贪心,我只要这两颗。

他捉住我的手,声音好像夜风一样温柔,傻瓜,星星离我越来越近,他吻了我……一股剧痛突然使我醒来。

灯光刺激得我张不大眼睛,但我仍然可以看见看守我那个人厌恶的表情。

他看见我醒来,别过脸去,他是那个曾经拿枪指着我的人。

我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地方,白布床单,似乎是病房,但安静得不平常。

我开口:这里是什么地方?话一出口,先把自己吓一大跳,嘶哑的声音不像从我喉咙里发出来的。

看守我的人不看我,但声音有点不耐烦:特殊病房。

我是中枪了么,所以把我送到这里来?那人不理我。

我叹口气:给我倒杯水好么?那人装作没有听见。

我苦笑:你心里在恨我,我有什么得罪你了?那人还是不理我,拿背脊对着我。

我动着脑筋,疼痛让我的脑筋清醒,应该是麻醉药过了才这么痛的,我想了又想,问:那开枪打伤我的人呢?是因为这个他受到惩罚,所以你恨我?背着我的人霍然一震,我知道我猜中了。

我慢慢又说:他怎么了?被问的人终于按奈不住自己,回过头来,一脸都是凶狠怨恨的神色,他盯着我:都是因为你,他的右手被剁了下来。

我的眼皮不禁跳了一跳,但随即淡淡说:他是违抗了命令吧,所以受到这样的惩罚。

据我所知,有些帮会对待违抗命令的手下的惩罚要严重得多。

你知道什么?那人一步步逼过来,脸上肌肉抽搐,手指不住屈伸,蠢蠢欲动,似乎想伸手捏死我:我们来之前的命令就是要对付你,把你解决掉。

是那个人,他临时改变主意,他……有人暴喝:你在干什么?一人噔噔走进来,一把把他推揉到一边去,顺手再一个耳光。

那人还想分辩,接触到来人厉电似的严厉眼光,不敢再说,捂着脸走了出去。

来人看着我:好一点没有?我给你安排了离开美国的飞机。

我看着他:你不是要杀我的吗?没有的事。

你的手下亲口告诉我的。

回头我要宰了他。

不关他的事,告诉我,你为什么出尔反尔?他突然暴怒起来,用力把我身上的被子扯到地上,再用手握住我肩膀就想把我拎起来,口里叫着:走吧,快走,趁我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我给他一扯,背上的伤痛得入心入肺,疼痛令我冒出汗来,我记起一件事:龙恩呢?你可有把他救出来?对方停了手,愣愣看着我。

我直视他:他没有回来,我不会走。

他松开我,双手直插到头发里,一把把揪着,就像揪着绞动的心。

他低下头,掩饰不住的痛楚:答应我,离开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告诉我龙恩的事情?难道,他已遭不测?我身子一软,又倒回床上去。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他看着我:你哭什么?龙恩有意外了是不,他不会回来了?他愣愣看着我:不是。

我于泪影中看到一丝希望,连忙一把抓住他的手:那我们还不赶快,把他救出来?他闷闷说:没有用的,他杀掉了乔,一命抵一命,我们不能破坏刚的规矩。

这么说,龙恩死定了?我的心沉了下去,整个人呆住了,泪珠还凝在脸上,心里狂喊:怎么办?怎么办?他一把又把我提起来:走吧,只有你离开此地,才不辜负龙恩的苦心。

他笑得那么苦涩。

忽然我心中有灵光一闪,刚视龙恩为爱将,乔死了,他更舍不得将他也杀了,但是,规矩如此,不得不然。

就像当初,他那么无奈,知道自己会半生寂寞,也不得不杀了莉莉。

如果,如果能找到一个替罪羔羊,他一定会放过龙恩。

我忽然想到解决的法子,我抑制不住的兴奋:有一个法子可以救他,你把我交给刚,我承认是我杀了乔,那么龙恩就不会死了。

他像给人抽了一鞭子,浑身一抖,像见鬼一样看着我。

毕竟曾经跟他非常接近过,我曾经见过这样的眼神。

那时他送我至机场,答应不日会联系我,语气非常惨淡。

我开玩笑:好像生离死别,你又不是不会再来找我。

当日的他,也是浑身一震,以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今时今日的我,清楚记得这种眼神的含义:他给人一言道破心中意。

联合刚才他的手下跟我说的话,我突然完全明白了。

我凝视着他:就照你当初打算的干吧,把我解决掉,交给刚,换回龙恩。

我的语气淡定无比,只因哀莫大于心死。

我终于记得当日我下了龙恩送我上的飞机,那回头时那不祥的预感并非无事生非。

还有莉莉送予我的小小晚礼服,曾是那么无奈地缠着我的手腕,可惜我听不懂它要对我说的话。

甚而,初踏足纽约时那无比奇怪的感觉。

其实,自我下决心来这里,就是一直在赶赴这场死约会吧。

挣扎那么久,兜转得那么厉害,牵连了那么多人,不过是在这条不归路上苟延残喘罢了,上帝一定在看着我怪笑,因为我的行动和表现都那么滑稽,其实我跟那只猴子一样,是无法脱出他的手掌心的。

到了这一步,我已经筋疲力尽,我心甘情愿结束这场惊心旅途。

所以此刻我看着这个手里握有生杀权力的人的目光一片平静,我一心求死。

他受不了我的目光,低下头去,捧住脑袋,喃喃说:天啊,你不要这么说,我受不住诱惑。

只此一句,他已经承认了他曾经有此打算。

如果那个人不是我,我不是恰巧认识他,曾经与他有过纠缠,他的计划早已顺利进行,换了龙恩平安归来,他的手下也不会平白无故丢了一只手。

我微微笑了起来:就这样吧,你把我……他抬头看我,眼睛赤红,内心在剧烈交战。

他缓缓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庞,我闭上眼睛,温暖而颤抖的手,如情人一般温柔,慢慢向下,停在我脖子上。

他离得很近,我清楚嗅到他身上散发出百合花的香味。

真要命,他居然改用百合香型的古龙水,而很久之前,他用的是檀香……碰碰有人敲门,他的手迅速离开我的脖子,走出门去。

我睁大眼睛,空气中弥漫着若即若离的香气。

香气突然加浓,他又迅速走进来,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一把扯着我:走吧,飞机到了。

我挣扎:不,我不走,我坚持我的决定。

我甩开他的手,不管热流从我背上的伤口又汩汩流出,我突然崩溃。

压抑了那么久,经历了那么久,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伴随的永远是欺骗和绝望,我已经无法忍受。

我狠狠地说:杀了我吧,你不杀我,我自己去死,你把我的尸体交给刚,那个冷血的人,那个人杀来杀去杀的都是自己最喜欢的人,他注定孤独一辈子。

我不要学他,反正都是算计反正都是黑暗,死了才好,我再也不要忍受冷血的人冷血的世界。

身边的人静静地说:太迟了。

他冷静地说:就算把你交给刚,现在也毫无意义。

像一块冰,突然令我发热的头脑冷了下来,我似乎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吱的一声响,明显是一盆冰水泼熄了火苗的声音。

有一阵子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的头脑里在计算文字组合。

法语是这么奇怪,每个单词只代表一个意思,但是如果掉转过来再掉过来呢?我的脑袋一直混混噩噩,有人把我送上车,然后下了车,然后再上,再下,然后坐在一个不太舒适的位子上。

然后有轰隆隆的声音响起,脚下开始震动,天啊,我已经在飞机上。

我怔怔地,身边的人对我说:你要睡一下吗?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转过头——苏眉。

忽然之间,我见到我唯一的亲人,忽然之间,我伸出手去抓住她,浑身发抖,我告诉她:我害死了一个人。

苏眉静静对我说:不是,他是为他的朋友而死的,不是因为你。

他爱的人死去之后,他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机会,他一定非常满意这个结局。

她说得非常冷静,但眼圈红了一圈。

好久之后她告诉我,龙恩为了救她,才杀了乔,然后英勇地回到刚那里自首,她一辈子记得这个人。

苏眉的话令我好过了很多,但是心里仍然像堵住了什么似的,砸得死死,沉重而闷气,压抑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问自己:就这样结束了吗?就这样?飞机突然停了下来,我神经质地问:到了?不,是中途停站。

苏眉转过头,似乎有所期待。

无论是期待谁,我也没有兴趣,我心中压着的应该是那个下午的整片阳光。

它那么沉重,但是,我怎么可以不要阳光。

也许,我不得不结受这个结局,现实总是残酷的。

我固执地沉默着。

有人上来,坐我另一边,他伸出手来,纤长干净的手指,拉住我的手,轻轻把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处。

那是另一种气息。

他温和地说:不妨哭一场,然后把所有的事情都忘掉。

他并没有安慰我,有些伤口并不是安慰可以解决的,他永远理解我。

他是属于光明的那类人,永远跟黑暗对立。

我把头深埋在他怀里,静静流泪,泪水湿透他重衣。

他轻轻抚着我的头发,慢慢说:忘记这里一切,回到家,那里的天气比美国好得多。

似曾相识,不久之前也有人如此对我说过。

不过现在这个人不是龙恩,他是康文。

有些缺陷永远无法弥补,天破了可以炼石去补,人心呢?往事不能回首,我能做的只有更紧地抱紧眼前人。

飞机平稳地在高空穿行,我仍然希望降落的时候能看见阳光。

顾倾城灵异侦探系列第三部 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