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序幕部分,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听朋友说的,那是他的一段亲身经历。
当时,我们俩整夜在两块荒芜的空地间游荡,累了就走进一座空荡荡的小楼休息一会儿。
在我的工作室里,两人将调温电炉当火塘,饭盒盖代替陶制茶罐,炮制出云南特有的烤茶。
在短暂的宁静中,我品着烤茶的浓香和苦涩,听朋友娓娓道来,然后就有了将它写出来的冲动。
故事没说完,我们就又走进漆黑的寒夜里。
那时,我手中是一根铁棍,他腰间是一把匕首。
我们的上司不知怎么认为我们这帮滇西山民最适合用来对付夜行盗贼,于是我们就天天彻夜巡逻。
若干年后,我将那把匕首写进这个故事里。
实际上,故事中描述的那场曾真正举行过的葬礼中,他携带的是一根角铁。
走在夜风里,朋友把最后发生的灵异事件讲完了。
我还记得当时毛发直竖的感觉。
序幕一节,故事戛然而止,我没用上最后那一段情节。
后面会不会用,我不知道;整个故事会不会写完,我也不知道。
我就以这个真实的故事作为开头。
但是,它毕竟还是小说。
序幕 火葬一声大吼,八条精壮汉子齐齐挺直了腰,那口惨白的棺木离了地,微微晃动了几下。
天色向晚,残阳最后的余晖照着老塔山下这支奇特的送葬队伍。
引领这支送葬队伍的是寨子里的端公杨七老爹,他一身黑色裤褂,手中敲击着一面羊皮鼓,脚下是一种轻快而又奇特的舞步,前三步,后三步,同时口中似念似唱,显得中气十足。
杨七老爹后面就是那口棺材,棺材里是当地女知青竹叶,再后面,表情肃穆而敬畏的,是寨中几乎一半的男人。
许多男人肩后探出一支枪管,寨中的火枪——村民们也称之为老铜炮——大约全数在此了。
照相机,夹克,石语的装束与众不同,显示他是个外来人。
但是队伍中每一个人他都认识,包括棺材里的竹叶。
四、五年之前,他也是芒果寨的村民。
四周的群山,水田,甘蔗地,芭蕉和竹林掩映中的茅草屋顶仍旧是当年的模样,人还是当年的人,不过身处熟悉的一切之中,石语却还是有种挥之不去的陌生感。
环顾四周,石语怅然若失,有些东西是再也追不回来了。
昨天晚间,火塘中的陶罐散发出熟悉的焦香,主人将开水注入,噗噗地升腾出一股蒸汽。
坐在谷凳上的石语手捂着茶盅,生怕烤茶的香气散失。
这一刻,他又恍如回到几年前那多少个同样的夜晚。
只是同样的人,却没有了当年的坦然和随意。
村民们缩在谷凳上,拘谨和客气摆在脸上和话语中,有时谁都不做声,只听得水烟筒在呼噜作响。
于是,石语听见自己的语气也拘谨起来。
得知竹叶的噩耗时,他甚至有点后悔回到寨子里来。
他曾在这个寨里插队,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杂志社当摄影记者,这次回到芒果寨,本想一了怀旧之情,却发现,种种感觉都留在昨天,实在难以追觅了。
天边的残阳渐渐西沉,他似觉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手指机械地按动着相机快门,只是出于职业的本能。
离寨子越来越远,两边的芭蕉树、木瓜树和竹林渐渐变成了灌木丛和荒草丛,还有些零星的杂树,脚下的土路蜿蜒起伏,向前方渐浓的暮色延伸。
走到一处坡上,随着端公老爹的一个手势,送葬队伍停了下来。
长风吹过,荒草摇曳不定,众人鸦雀无声,却不约而同地望着道旁的茅草丛,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响起一声长嗥,石语不由得浑身一震。
茅草丛剧烈摇晃一阵,随即一个身影从中窜出,不等石语回过神来,那身影已在棺材前立定。
血红色的斗篷,看不清脸,斗篷下是一片黑灰,西斜的夕阳竟然一点都勾画不出那人的五官。
从斗篷下缓缓伸出一口长刀,接着是握着刀的手。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5-11-16 20:41:00 1#刀锋在余晖中一闪,重重劈在棺木上,发出闷浊的声响。
一刀,再一刀,第三刀。
刀刃嵌入棺盖盈寸,红衣人双手握着刀把,手上青筋暴突了几回,刀子方才拔了出来。
和来时一样迅疾,茅草丛晃动几下,红衣人已踪迹杳然。
看一行村民,都长出一口气。
端公老爹一声令下,棺木上肩,众人继续前行。
石语想问些什么,只是此时的村民,个个面色凝重,不作一声。
石语拿起照相机过卷,悻悻地摇摇头。
事起突然,当时他只是下意识地对准劈棺的红衣人按下快门,光线不好,也来不及对焦,红衣人能在画面中就算不错了。
他对自己刚才的惊惶有点不好意思。
当然,红衣人不是鬼魅,刚才那一幕显然和当地习俗有关,本来自己此行还带着采风的计划,居然会面对这么一个精彩的题材措手不及,遗憾。
他赶了几步,拍了一下歪嘴李二的肩膀:刚才那个人是谁?李二是石语的老朋友了,大概只有他没将石语当作外人。
和当年一样,李二一背上老火枪,便觉得自己是个重要人物,这时见石语求教,难掩得意,把火枪换了个肩,拿着腔调说:他你都认不得?死鬼竹叶的男人,供销社的杨在明,公社杨主任的儿子。
杨在明,当然认得,当年他爹还是大队革委会主任时石语就认得他。
不过刚才他那一番装神弄鬼算是干什么呢?李二一副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的表情,咳嗽了一声,反问道:你可晓得,天下的每一对夫妻中间都有一根红线牵着?听说过,不是有月下老人栓红线的说法嘛。
月……老人?我只晓得,那根红线栓住了夫妻两个,是断不了的,就是人死了也不得断。
杨在明在棺材上砍的三刀,就是斩断红线,红线一断,杨在明就可以再讨婆娘了。
那么急吼吼?石语又问:那他蒙着个头,涂个大黑脸又是为什么?涂黑了脸,死鬼就认不得他是哪个,不会再跟着他不放了。
唉,这两个人结婚几年,吵吵闹闹,从来就没好好过日子。
石语愕然。
已是暮色苍茫,有人打起了几个火把。
晚间的风在树梢草丛间飞旋萦绕,弄出些似悲鸣又似长吟的动静来。
石语感到身子渐渐被一股寒意缠绕。
不知为何,他觉得那悲鸣的风声似乎是从棺木中发出的。
竹叶死前已经怀孕三四个月了。
早上,有人发现她摔死在寨后老塔山的陡崖下。
当地有一个说法,死在外面的孕妇必定化为厉鬼,是不可以再抬回家的,不然的话鬼魂会作祟,闹得家宅不宁,四邻都要跟着遭殃,只有尽快点一把火烧了,才可保一方平安。
毕竟是杨主任家的丧事,寨子里主事的队干部加上对丧事最热心的端公杨七老爹之类筹划一番,很快,这支送葬队伍就组成了。
只是棺材没有现成的,便将李二家中一口尚未上漆的白木棺材借了来。
非常时期,一切从简,这场丧事关乎避凶趋吉,办得越快越好。
竹叶算不算是当地插队知青?好像谁都说不清。
八九年前竹叶的父母被下放到芒果寨时,竹叶还在县里上中学,毕业后自然就来到芒果寨父母身边。
本来,当地城镇的学生毕业后未必要下乡务农,边疆地区缺的是读书人,学生家里若是如老乡说的是吃国家大米的话,找一门工作并不难。
然而竹叶的父亲早年就被戴上右派帽子,后来一家被赶到乡下务农,国家大米早吃不成了,靠田里做活路弄些苞谷糯米吃,竹叶也就只能跟着务农了。
石语随着送葬的队伍机械地走着,已经提不起兴趣拍照了。
眼前这具晃动着的棺木,竹叶生前的脸和死后的脸交替叠印在上头。
白天石语见到竹叶尸体时,她刚被抬回离寨子不远的一个伙房,那是在田边供村民休息用的草棚。
围观的村民嗟叹着竹叶的不幸。
竹叶和唐大卫的往事再次被人们提起,接着是和杨在明的婚姻,从新婚第一晚杨在明就被竹叶从洞房里踹了出来,到竹叶不时咬牙切齿地扬言,杨在明休想指望她给杨家传宗接代……石语有些不解。
看来竹叶的这场婚姻是很糟糕的。
但是昨天他在寨外和竹叶相遇,竹叶惊喜地向他打招呼,依然如多年前俏丽活泼的样子,虽然没提起眼下的家庭和丈夫,但脸上的快乐和红润是装不出的。
当时石语的感觉,眼前是个幸福的少妇。
躺在伙房里的竹叶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她双眼紧闭,脸上一片死灰,微张着嘴,上牙微露,似带着一种古怪的笑,一缕褐色的血迹凝结在嘴边。
石语实在不能想像,多年前那个青春清纯的女孩,昨天俏丽红润的少妇,居然和眼前的这一具毫无生气的躯体是同一个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石语看见竹叶的眼睛微微张开,毫无生气的眼神似乎投向了自己。
这时,又一缕鲜血从竹叶口中流出,掩盖了干涸的血迹。
石语背上陡然升起一股凉气。
一帮黑布缠头的老婆娘拿着几件齐整的女装走来,挥手把围观的村民们驱散。
石语跟着村民们走开时,身后飘来一声叹息:小唐把竹叶接走了……石语心中一凛,回头望去,却看不出是谁说了这句话。
小唐,那是一个早已死去的年轻人, 三里地外垭口寨中绰号小开的上海知青唐大卫。
竹叶嫁给杨主任的儿子杨在明之前,曾和唐大卫相恋。
石语和他并不熟。
唐大卫是个独来独往的人物,永远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留给石语的印象只是一头似卷非卷的头发和时时扬起下巴颏的样子。
至于他的长相,这些年过去,都已经模糊了。
唐大卫下乡那么些年,居然在同来的知青中没有一个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
大家都说是小开架子大得豁边,难相处。
但是一向低调的唐小开居然接连几件事做得轰轰烈烈:和小刮刀一伙的斗殴是一件;和竹叶的恋情算一件;最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在七一年,唐大卫第一次越境跑到缅甸。
这里和缅甸的果敢一带接壤,连语言都一样,跑出去并不难。
在云南各地,虽说知青跑出去当缅共的大有人在,但周围几个县里唐大卫却是第一个。
县里大为不满,很快就把他弄回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内,唐小开越境成了当地知青的话题。
偷越国境加上家庭出身,招工上学自然没有他的份。
也许是同病相怜吧,就在那段日子里,唐大卫和竹叶好上了。
这又成为了话题,因为周遭几个寨子加上农场的连队,那些上海、四川的女学生,长相气质很难找得出能和竹叶比肩的。
明里暗里追求竹叶的人不少,居然是唐小开这号人物捷足先登,让多少人为之气结。
谁都想不到的是,几年后唐大卫再次出境。
这次,接到通报的境外武装找到的只是唐大卫的尸体。
他误入佤山中,被野佧佤砍了脑袋祭谷子,据说情形相当凄惨。
消息传来,当地所剩不多的上海知青中一片愁云惨雾,竹叶伤心欲绝。
不久石语就接到了入学通知。
石语忘不了那一天。
……也是同样的暮色中,石语走近公社的雕花楼,他是拿着入学通知来办手续的。
雕花楼里有位康文书,长得像电影《刘三姐》中的地主管家一样,他主管一应户口粮油证明之类。
也许是过于兴奋,石语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围绕这座小楼的传说和楼里人的活动规律,日暮时分,除非有会议之类的集体活动,是不会有人留在小楼里的。
刚到这里不久,知青们便对公社这座小楼发生了兴趣。
小楼坐落在离公路不远的山坡上,被茂密的树丛遮掩着,从远处望去,只能看到小楼的一角。
小楼建造的年月已无从查考,总归是很久远了。
已经看不出小楼原来的色彩,从门窗梁柱间残存的漆片可以知道,早先的小楼应该是很绚丽的。
漫长的日子里,小楼自然修过几回,但不曾再给它上过漆。
曾经是精致的雕花门窗还在遮风挡雨,却没有人说得清门窗背后发生过的故事。
小楼的历史和原来的面目都湮没在岁月中,留下的只是传说。
不远处的山坡上,萋萋荒草下掩着几排荒坟,墓碑上刻的前清纪年和墓主人的身份,还有芒果寨后的老塔山上那座废圮的魁星塔说明了这一带也曾经是人烟稠密的地方。
后来,似乎是战争,好像还有瘟疫,几番沧桑,只将一座废塔,几处荒坟遗落在枯藤老树、衰草流萤之间。
当然,还有那座雕花楼。
这里的汉族寨子,都是五十年代末修公路的山区移民建起的,村民说起当地的历史典故,自然是语焉不详,实际上,连雕花楼的名称也是移民们叫出来的。
只是,在村民们的口中,雕花楼是个去不得的地方。
据说,一到有雨的黄昏,楼中就会有灯光隐现,是坟墓中的鬼魂回到雕花楼来,到处游荡,歌吟,哭泣,宴饮。
这个传说是怎么来的,谁也不知道,不过不管相信或是不信,谁都不会在日暮以后去那个地方。
虽然后来雕花楼被公社作为一处办公地点,但一近日落,干部们便会走得一干二净。
知青们曾经打赌,看谁敢在日落后去一趟雕花楼,结果是号称胆大包天的小刮刀去了。
他回来时脸色苍白,一语不发。
他在雕花楼看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问。
以后,没有哪一个知青在暮色降临后接近过雕花楼。
但是夜幕下那里隐隐露出的灯光,听说有的知青远远见过,清冷而游移不定,时隐时现。
那天石语兴冲冲来到雕花楼时,已是人去楼空。
雕花楼前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青树,五六个人都合抱不过来。
树的年龄比小楼都大,矗立在那里不知有几百年。
这时,巨大的树冠挡住了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暮归的老鸹在树顶上盘旋咶噪,小楼被阴影笼罩着。
石语忽然停住脚步,定了定神,也许那位地主管家模样的康文书还没有走,毕竟天色还不算太晚。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推开那扇不知是什么颜色的楼门,久未上油的门轴发出呻吟似的声响,在寂静中分外刺耳。
不大的门厅已经是一片昏暗,他绊在什么东西上面,差点摔倒。
低头一看,却是一堆行李。
小开唐大卫的遗物。
石语马上反应过来了。
一只皮箱加上一只樟木箱,铺盖,还有脸盆等一些零碎。
即使在昏暗中,石语也能看得出这些物品的精致,不可能是当地老乡的,甚至也不是一般上海知青用的。
想必是得知唐大卫死讯后,垭口寨子里的人把他遗留的物件收拾了送来。
石语弯下腰,从脸盆中捡起一只相框。
相框是银制的,镌刻着细密的百合花纹,显然年代久远,色泽已经黯淡;照片中,是竹叶在静静微笑。
石语顿时觉得不自在,随手把相框放在铺盖卷上。
铺盖上还有一个布面的画夹,暗中看去,不知是绿是蓝。
他顺手抽出一张画,一尺见方,厚厚的画纸,却是唐大卫的自画头像,微微有几分光泽,似乎是幅油画。
画中的唐大卫,头发微卷,目光冷冷地注视着石语。
想到这个头颅现如今正挂在境外某个部落的木桩上腐烂,石语心中不舒服起来,便有一些虫蚁从背脊上爬过的感觉。
他把画像放下,绕过那堆行李,又忍不住侧脸看去,画像上唐大卫的目光还在注视着他。
他左右挪动几步,画中人的目光仍旧死死盯着,怎么也摆脱不了。
天色越发昏暗。
石语心中忐忑不安,索性转过脸去,张开口喊:康文书!康文书!你个老狗日的,还在吗?黑暗中有嗡嗡的回音,却没有人回答,楼上却似有些许动静。
石语站在暗中,忽觉楼里不是他一个人。
他犹豫了一下,壮着胆子一步一步走上楼梯。
楼梯吱哑作响,又不像是发自他脚下踩的那级。
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他怎么总觉得黑暗中有一道目光,阴冷的,从烂成空洞的眼眶中盯着他?石语再也不敢往上走了,慢慢退了下来。
屋里有股看不见的气息在流淌,阴丝丝地拂过他的脸。
他一时不敢回头,生怕看见什么景象,阴丝丝的感觉,从脸上渐渐扩展到头上。
侧耳倾听,总像有些动静,似无似有的絮语,还是叹息?哪里在沙沙作响,持续不断的……或者是楼上有人(是人吗?)在悄悄行走。
周围是什么在弥漫、流动,他难以形容。
有谁想向他诉说什么?暗中还是有一道目光注视着他,石语怎么都摆脱不了这种感觉。
他退到唐大卫的遗物边,站在那里,心头突突乱撞。
天色越来越暗,他却觉得那堆东西反而更加触目,似乎有物体在上面蠕动……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益发明显了,楼里不只是他一个人。
但是那是什么……东西?石语机械地向门边慢慢挪动脚步,随即又停住,他小心回避着铺盖卷上的画像,生怕和画中的死者目光相接。
唐大卫,为什么他盯住自己不放?石语的思绪已有些混乱。
小开,卷毛,不合群,目光冰冷,竹叶……真是因为竹叶?突然石语看见脚下有无数黑黝黝的东西在四下逃窜,有好几只爬过他的脚面,黑暗中仍能见到那甲壳上的些微光泽。
那是蟑螂,当地人叫做螬马虮的,成百上千,四散逃去,如恶梦中的情形一般。
石语已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雕花楼的,模模糊糊的印象是在极度惊恐中下意识地向那幅画像投去了最后一瞥。
画纸上空空如也,唐大卫的形象凭空消失。
石语身上一颤,从回忆中醒来。
这些年,他把这次经历埋藏在心底,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
在他上大二时,得到了竹叶嫁给杨在明的消息。
他觉得这很正常,竹叶不能老沉溺在和唐大卫的那段感情中,总要有自己的生活。
何况杨是当年追求竹叶最卖力的人之一,至少竹叶出嫁后,她家的境遇会大大改善。
昨天竹叶告诉他,她家里人都已经回城了。
石语发现,送葬的队伍中没有竹叶娘家的人,甚至夫家的人都没有。
奇怪,莫非这里也有什么讲究。
他觉得几年过去,芒果寨变得陌生而神秘了,那些习俗他过去从未听过。
或者,这个地方本来就是这样,他其实从未融入到当地的人群中去。
群山环抱的滇西,从远古至今,种种神秘的传说和习俗仿佛都在云里雾里,对外人来说,永远有一层坚固的堤坝相隔,难以逾越,难以触及。
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呢?石语放慢脚步,只想离棺木越远越好。
这时他的脚也感到有点痛。
他有点后悔:白在这里过了这些年,为什么没想到把皮鞋换下呢?抬棺的人一再轮换,现在李二已经走在抬棺的队列中,他的火枪交给了小蚱螂背着。
蚱螂身边好奇地摸着火枪的,是上海来的男孩小同。
小同的哥哥大同是寨子里最后剩下的上海知青,最近把弟弟接到这里来度寒假。
大同的经历颇有戏剧性。
他父母曾身居高位,自然文革那几年也几经沉浮。
于是他先是和大家一块儿下乡插队,接着又只身去了部队当兵,随着他父母再次被打倒关押,他被指定复员,而且必须回到芒果寨,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因此寨里的干部很是困惑了一阵:大同到底算是插队知青,还是算回乡的复员军人?不过很快就没人为这件事操心了,毕竟这些年千奇百怪的事太多,寨子里出去的两个军官不也不明不白复员回来当农民了?芒果寨的人厚道,对谁都一样接纳。
下放来的竹叶父母也好,别的四类分子也好,都没有人去打搅他们。
大家都是一样干活路,挣工分吃饭。
这里四季如春,有种不完的田地和茶山,众人至少都能填饱肚子,至于身份之类的问题,还是让吃国家大米的人去操心。
大同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在这里呆到他父母再次出山。
等他回家住了几个月,再回芒果寨时,剩下的事就是办手续离开了。
这是一九七九年初,全国知青回城的大潮正在云南开始掀起了第一波浪涌,芒果寨周围农场里的上海、四川知青,早已闹得天翻地覆。
大同不知道,不管他的父母境遇怎样,他都可以离开这里,早一天晚一天罢了。
这次大同把弟弟小同也带来了。
小同还在上初中,一直纠缠着大同要到云南玩;他们的老爹也觉得,让小儿子接触一下社会底层,接受教育,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于是在老爹一番谆谆教导之后,兄弟两人一同上路了。
谁都预料不到,此行将会给他们家带来一场无妄之灾。
石语没见到大同。
他到寨子时,大同已去县上办理手续了,由于身份问题有点复杂,各部门之间的公文来往,需要耽搁几天。
这样,小同就独自留在端公杨七老爹家。
小同走在队伍中,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伤感和沉重,心中只有好奇。
这些天玩得实在痛快,满山遍野疯跑,采菌子,砸蚂蚁窝,然后和当地老乡一样,敲开最后一块土疙瘩,把拖着一肚子蚁卵的蚁后一口吞下。
最好玩的是猎鸟。
晚上带一张弩,一枝竹箭,一个手电筒,钻到树丛中搜寻。
被手电光照到的斑鸠之类呆呆的,扳动弩机,一箭一只。
他实在佩服杨七老爹的小儿子芋头,真正是百发百中,箭无虚发。
要知道,只有一枝竹箭,若是一箭落空,那是再也找不回来的。
遗憾的是自己只能白天射射芭蕉树什么的。
就是弩子上弦实在太吃力……要是能端起老铜炮打上一枪就更来劲了。
回到上海后,把在这里的经历说给同学们听,他们一定会眼睛发直。
小同看见了石语,跑上前去,拿出一件东西在石语眼前一晃,又迅速藏到身后:知道我拿的是什么?石语放慢脚步,强打起精神,瞥了小同一眼,说:不知道。
你告诉我。
不说,你猜!小同得意地盯着石语。
石语漫不经心地随便说了几样。
小同哪里忍得住,一下子把手伸到石语鼻子前:知道你猜不着。
看!那是一把带鞘的匕首,这里的汉子几乎人手一把。
石语接过来,抽出一看,普普通通的,牛角刀柄,刀身带着几道血槽,却没有开刃。
倒是刀鞘蛮精致,和寨里汉子们用的不同,光滑的褐色牛皮做的,显然用油仔细上过光,还压了花,有腾冲皮件社几个字,也是压出来的。
最特别的是刀鞘上还嵌了一颗紫红色的宝石。
你看这宝石是真的吗?假的吧。
谁送你的?杨在明送的。
小同有些失望,随即又释然说道:如果是真宝石,我就不好要了,大同会骂我的。
小同一把抓过匕首,转身又不知蹿到哪儿去了。
石语倒是挺喜欢这个精力充沛的小子。
上次见到他是哪一年?记不得了,反正是在他们家的小洋房里,这小子还穿着开裆裤呢。
队伍中,无论是空身的还是负重的,众人都已觉劳累,队伍渐渐拉长,唯有端公老爹一个人仍不知疲倦地跳着神秘的巫舞。
当然,虽说是跳,其实就是走出一些奇怪的步伐而已。
石语觉得这支队伍中还少了一个人。
小刮刀。
他不久前刚刑满释放回芒果寨。
难道坐了几年牢,小刮刀已经不喜欢凑热闹了?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5-11-20 10:33:00 30#对了,他应该是不会参加的。
终于,队伍在一处山谷里停住了。
白天已经有人先来堆起了柴垛,几条汉子将棺木放上去,掀开了棺盖。
端公老爹缓缓扬起面孔,伴着单调的鼓声,朝着天空喃喃念着什么,时而低沉,时而高亢,谁也听不懂。
汉子们又将敬畏堆在脸上,鸦雀无声。
晚风掠过山谷,人们手中的火把忽明忽暗,火焰摇曳不定。
一声长长的拖腔后,端公老爹的吟唱戛然而止。
手持火把的汉子立时精神起来,注视着端公老爹的举动。
老爹鸡爪般干枯的手忽然伸向夜空,随即划出道弧线,直指棺木,又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尖利的呼喝。
汉子们手中的火把齐齐指向柴垛下面,一阵轻微的噼啪声响过,火把慢慢挪开时,几处火苗已在柴垛下部窜起。
原来柴垛下方堆着的是用来引火的明子,就是浸透了松脂的松木,遇火便着。
很快,大块的劈柴也着了,火焰渐渐舔噬到棺木底部。
现场的人群似乎稀疏了许多,大概都知道接下去的场面不会令人愉快,不少人悄悄回去了。
但那些火枪手们都还在。
李二没有收回蚱螂手中的枪,因为他发现有个更为露脸的差使值得去做,那便是替石语拿闪光灯。
晚间在野外拍摄,单灯难以胜任,石语把两个闪光灯都带了出来。
石语似乎是只为了对自己有个交代,一次次按动快门;李二手中的灯受同步控制频频闪光,令他感到新奇,一脸得意。
下面的柴垛渐渐烧空,在一片惊呼声中突然垮榻,燃烧着的棺木跟着落下来两尺多,无数火星向四处飞溅,一股浓烟升上空中。
杨七老爹指挥几条汉子用木头叉子迅速调整木柴的位置,并往火堆里添柴。
棺木被火堆包围着,越烧越旺,炽热带着一阵难以名状的焦糊味升腾起来,逼得人们后退。
人们想站在上风位置,避开那气味。
但平地刮起一阵旋风,哪里去找上风头。
晚间的山风加上旋风将浓烟越卷越高,向周围山上的原始森林飘去。
夜色渐浓,无星无月,只有那堆火焰在飞腾。
杨七老爹紧闭双目,又开始喃喃念诵。
山风的呼号变得凄厉,伴着端公悲吟般的咒语经文,像是夜空中有无数冤魂厉鬼在哀嚎。
这时已经没人敢离开,谁都不愿在浓重的夜色中独自面对回寨的路程。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5-11-20 14:38:00 32#不知什么时候,山风停了,杨七老爹的念诵也停了,一片寂静中,只有火堆中不时传来噼啪的爆裂声。
哪座山头上,响起一声野兽的长嗥。
接着,周围山上一阵阵的长嗥遥相呼应。
老灰——那是老灰在叫。
这个,这个是豹子……李二语不成声地对石语说,歪嘴不住颤抖。
不知是谁,突然扣动了火枪扳机,一声震耳的枪声响起。
犹犹豫豫的,第二枪,第三枪,此起彼伏,一道道火舌喷出枪口,又迅疾在夜空中熄灭。
石语清醒过来,早把相机装在三脚架上,换上广角镜,按下B门,用胶布封住快门线,夺下面无人色的李二手中的灯,连跑几个位置,双灯频频闪光。
一双双粗大的手颤抖着往枪口中装填火药、铁砂或铅条。
只有一双手小而粗糙,属于刚打出平生第一枪的蚱螂。
野兽们几乎在同一刻停止了嗥叫。
又是寂静,不祥的寂静。
忽然,汉子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一个方向上,手上的动作同时停了下来。
空气仿佛在这瞬间凝住。
随着一阵木柴的爆裂声,燃烧着的棺中缓缓坐起一个身影。
所有的人惊怖地睁大双眼,梦魇一般看着曾经是竹叶的那具焦黑的躯体慢慢坐起。
众人干张着嘴,却没有人能叫出来。
在那一瞬间,石语最后一次按下了闪光灯钮。
他觉得看到了竹叶在笑,恐怖到极点的笑,还有烧焦的脸上,无法形容的狰狞。
在那空洞的眼睛后射出的目光让他全身血液近乎冻结之前,他隐约听得耳边有个声音:下一个轮到谁?震耳欲聋的一声爆响,炸破了凝固的空气,那是蚱螂梦游一般抬起枪,对着火中的身影扣动了扳机。
站在另一端的小同眼睁睁地看着穿过火焰的弹道,带着绝非人间所有的诡异色彩,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悄然无声,缓缓射中了自己的前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