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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又见月塘

2025-03-30 06:28:08

强生汽车穿过了半个上海市区,在淮海中路靠近余庆路的一条弄堂前停下。

走进宽阔的弄堂口,迎面而来的是一种旧时情调和今日颓败交织的气息,形状各异的宅子大都年久失修,近乎颓圮的模样。

雨已经停了,竹篱和砖墙后探出的一丛丛湿润的绿色与枯黄,被秋雨浸透,仍在滴落着一串串水珠。

一排连体洋房门口,挂着几块大小不一的公司招牌,和晾在铁丝上的几件棉毛衫牛仔裤之类共处于一个拱形门廊下。

小钱的公司就设在底层,石语走进去时,只有一名年轻职员在电脑上奋力射击着一群太空飞船。

见石语进来,年轻人抬起发红的眼睛,脸上立时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怎么只有你一个?小钱呢?熟门熟路,石语也不讲客套。

他说一会儿就到。

别人都出去揽活儿了。

小伙子一口北方腔。

你好像一夜没睡的样子?可不!老板让我等一封电邮,半夜两点才到,白天还不让歇着。

真是,拿人当牲口使唤。

哈,那牲口可就没活干了。

不会吧,牲口们混得不错,都在当老板呢。

显然小钱在雇员眼中形象不佳。

石语在靠窗的转椅上坐下,那是钱剥皮的座位。

上回通电话时,他发现小钱说话吞吞吐吐的,便起了疑心,加上唐公馆扑朔迷离的局面,他越发怀疑所谓《时尚圣经》的约稿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但是,刚才电话里小钱的口气又变得得意起来,似乎成竹在胸。

随着一阵马达的扑扑声,在窗外出现了小钱的身影。

个子近一米八的他骑着一辆不知从哪儿觅来的超小型助动车,看上去就像骑着一条狗,又像是从哪一本卡通漫画里蹦出来的。

去年石语曾劝他换辆汽车,何必把挣来的钱都带到棺材里去呢?况且看不出他老人家有任何在五十年内进棺材的迹象。

再说骑着一条狗的钱经理对经纪公司的光辉形象大大不利,因此而损失的合同金额将远远大于一辆宝马的价格。

最后一句话他像是有点听进去的意思,因为他两只眼珠子飞快地转动了三四圈。

不过他显然最终没有采纳这条建议,证据是一年过后,他屁股底下仍是那条越来越老迈的狗。

小钱好像永远打着领结,而且领结的颜色总是和西装不配。

偶尔有哪天他一不小心将颜色搭配对头,石语他们就会担心这是地震前兆,有时甚至会抬头看看太阳是否在西边升起。

因为有几次在餐馆被人当作侍应生,小钱也试过系领带,但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在衬衣领子下面挂了一只袜子,于是他就坚持他的领结扮相,并美其名曰个性着装。

今天,小钱一身笔挺的宝蓝色西服,配着孟加拉条纹的衬衣,倒也算得衣冠楚楚,颇有成功人士的派头,而且令石语放心的是,他的领结照例是很可怕的花色——橙红夹绿色花纹。

尽管小钱刚从助动车上下来,头发却是油光水滑一丝不乱。

石语断定今天肯定已经有好几只苍蝇在他头上失足滑倒了。

当小钱意气风发地向窗内的石语招手时,石语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约稿没有问题?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2-17 19:06:00 448#这么说吧,《时尚圣经》的那份传真显然大有问题。

小钱拖了把椅子在石语对面坐下,开门见山。

石语不动声色。

小钱没看到自己需要的效果,显然有点失望。

签署传真的是一个名字叫皮埃尔的家伙。

但是,据我了解,这个皮埃尔在传真发出前的十天已经死了。

果然。

不过石语见怪不怪,死后十天发个传真算什么,竹叶死了十八年,还在上海滩游荡呢。

奇怪的是他的传真不用法文,而是用英文,虽说语法没什么问题,行文中规中矩,但是我闻出了里面的中国味儿。

再说,干嘛要十天后再找我联系?我后来照传真上留的号码打过去,一直没人接。

我小钱是什么人?跟我玩这个,没门!小钱得意地看看石语,意思是你怎么没有发现传真里头的问题。

石语好笑,本来是你被人家噱进,却让我吃药,现在倒变成了你明察秋毫。

不错,你门槛是精,那天开心得像拾着金元宝,天不亮就把我从床上叫起来。

告诉你,自从你把我发配到唐公馆,我天天在跟鬼魂打交道。

这笔账我还要跟你算。

别跟我吹你的鼻子,狗鼻子才灵呢。

你不是有能耐吗?我问你,那个叫皮什么的死人为啥要开这个玩笑?内幕究竟是什么?不要告诉我又是什么在闹鬼,这两天我都听烦了。

小钱脸皮一红,嘟囔了几句,先是那天刚知道传真有诈时蹦出的警句: 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接着又含含糊糊说竞争对手什么的,然后咳嗽一声,将话题转到对他有利的方面。

原来夜里他终于等来了《时尚圣经》编辑拉法兰夫人的E-mail,对他的选题表示同意,正式提出约稿。

把电邮的打印件递给石语时,小钱岂止是神采飞扬,简直就是趾高气扬:……拉法兰夫人自然有她的要求,世界顶级时尚媒体嘛。

因此,咱们的计划要改变一下。

我的想法是——石语截住他的话头:你自己去跟《时尚圣经》玩吧,我不奉陪了。

这几天我没把老命送在唐公馆,算是祖上有德,菩萨保佑。

现在我就把你这个经纪人炒了,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不瞒你说,我还想多活几年!小钱生动的表情突然僵住,两眼发直,保持着说出最后一个字的口型,半晌才又说出话来:别价,别价!这话是怎么说的?这您要半道上把我给闪喽,那我干脆一头碰死算了。

都是我的不是,俩眼睛还不顶一个屁眼管用,让丫给蒙了。

这是谁干的?真他妈缺德!您老人家消消气儿……石老师,石大哥,石大爷,我给您磕头了!咱哥俩什么事儿不好商量?要不,提成上我再让让?让二百行吗?三百,三百啦!您瞧兄弟我怎么样,够意思吧?石语又好气又好笑,这就是典型的小钱风格。

关键时刻装孙子倒挺及时,然而却像上海人说的,铜钱串在肋排骨上,捋下一个都心疼。

《时尚圣经》的这笔业务,他的佣金都在五位数,却二百三百叫得山响。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2-20 13:47:00 451#本来,石语的第一个念头,是借这个机会退出这场莫名其妙被卷入的恐怖游戏,逃离鬼影憧憧的唐公馆,理由冠冕堂皇,谁都不能说他什么。

但是,如果就此撒手,他真会问心无愧吗?刚才唐若琴的那番话,让他记起当年箐头镇大青树下,竹叶交织着不解和失望的一瞥,犹如一记重锤敲击在他心头。

他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小青年,箐头镇那一幕不该重演。

何况,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是想全身而退,又岂可得乎?连《时尚圣经》的约稿传真也带着森森鬼气,可见一张罗网早就精心编就,等着他来钻,只是不知幕后的黑手来自阴间还是人间。

有始有终,起码的诚信。

他不能想像自己会突然告诉王老板,这批照片他不拍了。

仅仅是十个小时前,他还和咪咪在慈心医院太平间一起面对着一具尸体;再往前半天,是王老板向他求助;还有,面无人色的老克勒凯文,小黑他们惊恐无助的表情……他感到自己是和这些人共处于一条断了缆的船上,唐公馆的险恶风波,随时可能将小船吞噬。

他不可能独自套上救生圈逃离,然后心安理得地看着小船倾覆。

因此,他只是想敲打一下小钱罢了。

终于,小钱听到石语说让他把那三百自己留着买药吃,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我就说老哥你不会坑我,咱哥俩……石语截断他的话头:没那么简单,你以为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听着,你给我办成两件事,那我们继续搭档,不然就拉倒。

小钱又紧张起来:什么事?没的说,八件事都成,您要天上星星,我马上搬梯子上房!我小钱……石语掏出一张纸条,上面是小同昨夜用的电话号码:首先,你找出这个电话号码是在哪儿打出来的,再把给你发传真的那个号码也挖出来——哪怕他真是在棺材里发的,这一屁股屎你自己来擦。

用不着给我摆出这种表情——你找电话局也好,公安局也好,知道你有的是路子。

不愿意办也行,一句话的事。

小钱苦着脸:我答应还不成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咱哥俩谁跟谁呀!哎,老哥,听你的意思,那地儿真的不干净?石语略略说了一点,当然大部分情况没提,却也听得小钱两眼发直。

最后他警告小钱:是人是鬼我还没弄清,你可别出去瞎说,要是《时尚圣经》撤回约稿,鸡飞蛋打你就哭去吧。

您放心,我跟谁过不去也不会跟自己的钱包过不去。

老哥,留下吃饭?当然我买单!小张,你通知阿三今儿中午加一份六块的盒饭,六块的!小钱又兴奋起来。

这时,石语的手机响起。

他听见父亲不安的声音:你马上回来一趟,有点事情。

石语的心一下揪了起来:什么事?要紧吗?我马上回去!不要急,不要急,我们都好,是月塘那边出了点事,你回来就晓得了。

你妈买了只甲鱼,中饭你一定要在家里吃……石语稍稍放下心来。

小钱送他出门:哥们儿,别走哇!要不,咱们上襄阳路口那家面馆,来碗炸酱面?……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2-20 13:49:00 452#前两天出门了,没办法贴,抱歉!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2-21 15:57:00 455#石语嫌出租车开得太慢,后悔不该把自己的汽车仍旧留在影楼。

他去月塘前把车留下,回来后嫌荣福里停车麻烦,就没有取回。

可能,马上要动车了。

车窗外,雨又开始下了,绵绵密密,天地一片湿漉漉的铅灰,令人心烦。

石语从夜里两次心惊肉跳的经历开始,今天上午,又是接二连三,一次又一次的震惊,让他有应接不暇的感觉。

唐若琴居然是唐德鸿的女儿,虽说是庶出,也算得上是37号唐公馆的继承人。

领班小陈又是唐若琴的儿子。

小刮刀死前念念不忘的石头浮出水面,竟是竹叶家传的宝石。

第一次听说,竹叶最难忘的人是自己。

《时尚圣经》的传真,来自一个死人。

连外国亡魂都要来插一脚,好像唐公馆内外游荡的幽灵还不够多似的。

现在,又是月塘不祥的消息。

那天石语匆匆离开月塘,只来得及给当地的亲戚打了个电话。

当日下午,秋雨甫歇,便有成片的雾气从河面,从石板路面上袅袅升起,河边的几栋老房,黛瓦白墙在疏淡朦胧的雾气中忽隐忽现,敝旧破败的模样却也被遮掩了些许。

到得晚间,那雾没有一点散去的意思,反倒变得越发的浓稠,寥寥几盏路灯在雾中暗淡如萤,小镇除潮湿阴冷之外,一时又添了几分凄迷。

石拱桥边一家小酒店,尚有五六个酒客流连不去,借着热酒捂捂手,暖暖胃,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那个姓石的上海人突然离去,也是今晚的话题之一。

于是便有人向着河对面指指点点,说那边的楼窗里,便是姓石的居所。

那里有一点淡淡的光晕,在雾气中流动,一时又和雾溶为一体,难以寻觅。

众人有些疑惑,上海人已经走了,哪里来的灯光?有人说那光晕飘飘忽忽不像是电灯,也有人说可能是他的亲戚进去了。

墙角那张桌边坐着个老者,听到议论,手中端着酒碗,走到门边张望。

看见雾中游移不定的光晕,他的惊异远过于旁人,不小心一口黄酒入喉,连连咳呛——因为那处老宅的钥匙就在他身上。

于是大家议论纷纷。

有说是进了贼的,但以小镇民风,虽不敢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却也没听说过近年有失窃的事。

镇民守旧,因此也发不了财,这个小镇便面貌依旧,近年与周围富庶的乡镇相比,更显出些破落相,便是外贼也不屑光顾。

再说上海人一走,那屋里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偷的?老头放下酒碗,不声不响走过石桥,来到老宅楼下,发现门锁完好,没有动过的痕迹。

他摸索着打开锁,里面漆黑一片,不过他在这道楼梯上上下过很多年,无所谓。

他一步步爬上楼梯,尽量放轻脚步,但是陈旧的楼梯还是在脚下发出凄楚的呻吟。

他在楼上的门前停住,听了听,门里面没有声音,于是就开了第二把锁。

搭扣在门板上碰出了清脆的一声,门随之被推开。

房间里既没有灯光,也不是漆黑一片。

雾气在慢慢流动,填充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其中像是溶入了路灯的光,一同流散在屋里,淡淡的,弱弱的。

老头定睛看去,隐约看得见雾气的流动,很诡异的样子,头皮便有些发紧的感觉。

目光再左右搜索一番,依稀见有一个暗暗的身影隐在雾中,却又不甚分明。

老头暗叹,活了几十年,真要见识一下不干净的东西?衬着淡淡发白的雾气,见那身影陡然变高,又似在蠕动,再看,却是吊在房梁上,轻轻晃动,旋转。

老头心中一惊,痰涌上来,脑中立时一片空白。

这时,河对面的酒客中,有个眼尖的突然抬手指向那边,喉结上下滚动,话却堵在喉咙中吐不出来。

众人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立时便有人面如土色,也有人什么都不曾看见。

夜雾已经很湿很冷了,酒店里的几个人却觉身上另有一股凉气流过,冷到毛发直竖。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2-22 16:22:00 459#第二天,雾虽散去,却有流言在镇上传开。

小镇上,流言也如同雾气一般流动,无所不在,无孔不入,不知不觉就散到每一处角落。

茶馆酒肆,小店柜台旁,河边洗衣洗菜的石阶上,镇民们压低声音,惶恐而又兴奋地交换着各自听来的消息。

最流行的说法是,昨晚小酒馆的酒客们看到在一团神秘的光晕后面,有一个更神秘的影子。

至于这影子是缓缓升起在屋顶下并消失,还是轻轻从楼窗飘落沉入河中而不见,却有不同的版本。

总之最后的结论都归结到一个字上去。

在说出那个字时,众人都先四下看看,然后面色凝重地将说话的音量放到最低。

老人们就历数多年前在这处老宅周遭横死的人名,提及吊死人的场所往往都有些含糊,若是淹死在附近的,一塌刮子都算在楼窗下这处水面的范围里。

那处老宅前的石阶上没有妇人去洗衣服了——万一那个东西就是潜伏在这里的水中呢?那天夜里,你七叔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当夜便病倒了,他们家的说法是那天夜里冲撞了什么邪气……过了两天,烧不见退,送了医院,打打吊针有了起色。

家里人一道去那间屋看了,自然不会有什么死人,不过情景有些不对。

你三嬢嬢想想还是给我打了个电话。

我们叫你回来商量一下,你是不是去一趟……石语父亲在饭桌前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面对着桌上的甲鱼,石语一点胃口都没有。

想不到连月塘老宅都牵连到唐公馆的事件中去了。

没错,一定和唐公馆的怪事有关,否则哪有这么巧的。

既然七千里外的滇边,十八年前的亡灵,甚至连一个法国死人都卷了进去,那么自己蛰伏大半年的月塘,牵连进去有什么不可能的呢?他都觉得有些麻木了,不知以后还会有什么怪事发生。

谁都不做声,默默坐在饭桌前,也不动筷子。

石语听到楼下又传来张家老爹的本地口音,照例中气十足,中间还夹杂着另一个人的声音,却是带本地口音的上海话。

隔壁六根回来了。

你要是去月塘,是不是带他一道去,去去邪气……母亲小心翼翼地说。

她说的是张家老爹的儿子张六根,外号张天师,从前是道士,文革前就还俗了,他师父就是大名鼎鼎的阿胡子。

他就是下面跟张家老爹对话的人。

他不是三十几年前就还俗了?现在他好像又穿起道袍来了。

弄不懂他。

石语实在不想去月塘跑一趟,但是既然人家老长辈为了自己的事受了惊,于情于理,自己总要有个交待,至于把张六根也弄去,就未免太夸张了。

石语将自己的丰田越野车停在马路边上,唐公馆在那里有个临时停车场,又是王老板通路子搞的。

那两个身高一米八五的小伙子的任务就是管理停车场,不过现在他们的制服外面套着雨衣,显得不伦不类。

石语沿着那条穿过废墟的道路来到唐公馆。

午餐高峰早已过去,大厅里还有一桌香港客人,正在和老克勒凯文用广东话攀谈,一旁是侍者阿新用娴熟的动作给他们分菜。

他们说的话,石语十句里听不懂一句。

凯文好像有点语言天赋,据说他的英语也蛮灵的。

阿新显然是训练有素,外头一般餐馆里的服务生没办法跟他比。

阿王这个老板也不是白当的,这样的餐厅要是被那些怪异事件搞垮,也确实可惜。

石语没有从大厅里走,他知道王老板的忌讳。

他从侧门进去,在楼梯旁见到了真真,忽然想起夜间的事,便把她叫住。

你跟我说,夜里你们到底搞啥花样经?石语一脸严肃。

没搞啥呀,昨天夜里我们老早就睡了,后来……后来咪咪回来把我们吵醒了。

真真回避着石语的目光,又好像在忍住笑。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你说,小陈到底看见什么了?本来这里就乱,你们还在搞鬼,弄得人心惶惶。

要是王老板知道了——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2-23 14:48:00 463#你千万不要告诉王老板!真真慌了,都是咪咪搞的,真的,和我一点不搭界。

石语手里现在拿着一个最普通的白色压塑面具,上面一对空洞没有生气的眼睛似乎在盯着他看。

这是真真带着他在咪咪床头找到的。

小陈深更半夜看见在黑暗中浮现出那么一副嘴脸,是要吓得魂飞魄散,何况一定有咪咪钥匙扣上那个绿色发光管在增强效果。

当时三层楼上,众人大呼小叫乱作一团,几个女孩居然不慌不忙,还在一旁偷笑,这情景便很可疑。

后来石语在浴室里发现了墙上有个小小的洞,再结合墙壁那边的光景一想便明白了几分。

只有咪咪玩得出这种花样,太平间里闹一场还不过瘾,还给唐公馆来个火上浇油。

实在是荒唐。

他又好气又好笑,不知该骂咪咪还是小陈。

或者该骂王老板?这家伙用钞票真是算得太精了,门面上的东西搞得美轮美奂,三楼浴室改装后却连墙壁最简单的修补都不愿搞。

算是抓出了一个鬼。

但是,这和搅得唐公馆上下人等惶惶不可终日的那些怪异事件并没有关系。

咪咪没有本事让小刮刀的亡魂出现在阿林面前,也不会将唐大卫的面容显示在十九层的楼窗外,更不可能让死去十八年的竹叶在唐公馆内外游荡。

石语走到楼下时,手机响了,是唐若琴打来的电话。

你在唐公馆吗?上午你告诉我这里还有几张唐家的照片,我想了想,还是过去看一下,有用的就拿走。

你帮我找一找。

我出去办点事,办完就顺便过去一趟。

石语觉得唐若琴行事有点随心所欲,刚吩咐她不要趟唐公馆的混水,她却非要过来。

当然这也情有可原,看上午她激动的样子,那照片对她的意义太不一般了,再说,这些照片的合法拥有人也就是她了。

不过,她可以让小陈去找啊。

也许小陈并不知道那些照片的存在,更有可能是她不愿意暴露他们的母子关系,不愿意暴露他们唐家后人的身份。

他们到底还有什么企图?要是牵涉到唐氏家族的纠葛,那事情就复杂了。

果然,唐若琴不放心地加了一句:我和唐家的关系你可不要告诉人家啊。

这时,除了当班的少数员工,餐厅其他人都已散去。

石语闪进杂物间,将那几张照片全部拿了出来,然后找到了小陈。

小陈满脸倦容,走路有点拖拉,强打精神的样子,和平时判若两人。

石语告诉他自己要在雪茄吧接待客人,让他等会儿安排一下。

小陈看上去有点魂不守舍,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稍一沉吟,便点头答应了。

小陈转身要走,石语把他叫住,拿出那个面具:你昨天晚上看到的就是这个东西吧?小陈脸一阵红一阵白,一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石语笑笑,小陈是聪明人,跟他不用多说。

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本身就如戴着一副面具,让人看不透面具背后真实的脸,从第一次跟他打交道就有这样的感觉。

自己不喜欢这样的人。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2-24 12:24:00 466#石语走到大厅后面,见那桌香港人已经起身,领班老陆和侍者阿新带着一脸很职业的笑容相送。

客人有了几分酒意,一个黑瘦的小个子叫着:Kelvin,Kelvin!老陆马上走到后面门口:凯文,客人叫你!凯文不情愿地从石语身边走过,走进大厅,一脸矜持的样子。

那黑瘦的港客拿出一张港币塞进凯文手里,大声说了几句广东话,然后摇摇晃晃地跟着同伴走出门去。

老陆二人马上跟着往外送,凯文却皱着眉头原地不动。

老陆送过客人,回来大惊小怪地说:一百港币,香港人什么时候出手那么大方过!老克勒,你噱头好来,怎么把人家‘花’进的?大方?一桌开销三四千,在香港他这点小帐拿得出手?凯文冷冷地说着,把钱往桌子上一扔,板着脸进去了。

怪了,面孔像只葱油饼,倒像是谁欠他多还他少。

有吃不吃猪头三,你不要我要。

老陆感到意外,嘟囔着拿起钞票,回头瞪了一眼阿新:看啥?四六开,好了吧?石语有点同情老克勒。

他还是对自己的身份不习惯,拿客人的小费觉得没面子,这可能就是他那类人与生俱来的傲气吧。

从前凯文家和唐家大概都算是洋派家庭,起名字都带洋气。

石语知道唐大卫的英文名字无疑是David,却一直吃不准凯文这个名字是来自Calvin还是Kelvin,这下像是搞清了。

在天井里,石语见到了刚进门的咪咪,今天她没有骑车。

石语盯了她一眼:看你,两个黑眼圈,知道半夜不睡的滋味了?那多好,像熊猫,国宝。

真是,偏偏礼拜一上午有课,睡不成懒觉。

哎,你拿着我的面具做啥?谁给你的?你承认这个面具是你的?咪咪做了个鬼脸:是我的又怎么样?昨天夜里闹鬼的真是你?小陈差一点心脏病发作。

不知你爹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

准确的说法是今天凌晨。

他是活该。

想占本小姐的便宜?没那么容易,真真她们老早就警告过我了。

你不要告诉我老爸好吗?不然他一定会赶我回学校住。

好不容易拿到我妈的令箭,让我住在这里照顾老头子,你中间轧一脚,我就惨了。

跟你说过,不要搅进来,太危险,你怎么就是不理解呢?昨天是你闹得唐公馆鸡飞狗跳的,前几天的事有你的份吗?看你一本正经,像我们班主任一样。

别的事跟我不搭界,不要冤枉好人嘛。

对了,你告诉我,前两天这里到底怎么了?谁都不肯跟我说。

咪咪抓住个机会不放。

无非是有人像你那样装神弄鬼罢了。

这么下去,你老爸生意也不要做了,趁早关门拉倒。

你呢,也不要读书了,找个地方打工去。

读书有什么劲,我倒是想去打工,人家说我做模特合适。

就凭你的身高?我一米六五呢。

又不是做时装模特,要长得像电线杆那么高。

给你当摄影模特怎么样?工资给我开高点。

咪咪抓过面具套在脸上,摆了个姿势。

石语哭笑不得:好了,不要拗造型了。

你只要不出花头,就天下太平。

老老实实读你的书,有机会我介绍你去拍广告。

真的?一言为定,你可不能赖帐!昨天友松也说我不上镜头可惜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咪咪一下子高兴起来。

神秘人物友松?昨天你又见到他了?下午我们在雁荡路孵咖啡馆。

你又说人家神秘,我看这人……这人还是蛮有意思的。

看着咪咪的眼神,石语明白了几分。

本来就看不出跟屁虫魏永成有什么希望,这下,他应该是绝望了。

你没邀请他晚上去慈心医院太平间喝咖啡?石语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开着玩笑。

谁知道你真的是去太平间啊,我只是约魏永成跟着你看看,好玩。

友松倒是说你套黑皮的话,应该和小刮刀有关……石语发现,最容易不过的事就是套咪咪的话,对自己来说如此,对友松也一样。

雁荡路,咖啡馆。

听着咪咪的叙述,他能想象到当时的景象:午后的秋阳透过落地长窗,暖暖地照在身上,棕榈树叶斑驳的影子在半掩的窗帘上摇曳。

舒适的沙发座前,小圆桌上咖啡飘着香气。

窗外是那条法国情调的小街,原木树皮箍着的硕大花盆里,簇簇鲜花在阳光下开得灿烂悦目。

法兰西式的温馨、浪漫和慵懒在空气中弥漫。

这时,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面对着一个成熟、倜傥的男子,还有什么话藏得住?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2-26 12:10:00 469#于是,咪咪谈起了小刮刀,谈起了黑皮,谈起了石语和他的摄影,甚至谈到了魏永成,还有其他一些话,是石语不感兴趣的。

他没跟你谈唐大卫?好像上次说他见过,是见过人呢还是见过鬼?石语问。

说起唐家的时候提过一句吧。

对了,我问他知道唐大卫的女朋友是谁吗?他说不知道,我就告诉他。

我还比他多知道一些呢。

咪咪得意起来。

他跟你提起过一块石头吗?谈石头做啥?这里满地都铺着石头。

昨夜咪咪跟踪自己,是不是有友松的暗示或引导呢?石语本来就有点疑惑,咪咪不该有这么缜密的分析推断能力。

这个友松在他心里显得更神秘了。

再一次提醒你,不要在这里轧一脚,没有你已经够乱了。

这是为你们家老头子好,更是为你好。

还有……还有友松这个人,你对他并不了解,适当保持一段安全距离,防人之心不可无。

石语认为有的话自己说并不合适,虽然这是咪咪,不会太计较,但他还是补充了一句:你老爹让我管着你一点。

真没劲,那么多人来管我,我都上大学了,现在弄得好像还在幼儿园一样。

咪咪一噘嘴,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友松又不是什么无业游民,人家正正经经的外企白领。

我在同一天认识你们两个,你已经代表老头子来管我了,却要我和他保持距离,这不公平吧?没什么不公平的,这是为你好。

好吧,什么时候你把友松介绍给我认识一下,大家都是37号的房客,礼数不可缺。

咪咪笑了:你算什么房客啊?跟我一样,又不交房钱。

王老板的办公室里坐着一个崇明人。

王老板说,这就是厨工阿林,刚出院。

石语告诉王老板自己要离开几天。

王老板惴惴不安:你几时回来啊?昨天夜里好像又出事了,说是小陈做恶梦,谁知道是不是。

唉,弄不好真要请人来……道士阿胡子大概老早就死了,请什么人好呢?石语忽然想起了德兴坊张家老爹的儿子张六根——阿胡子的徒弟,但是没说什么。

他也没告诉王老板夜间事件的真相。

这本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是牵涉到咪咪和小陈,谁知道王老板会怎么解读。

石语回到三楼自己的房间里,从一个大纸袋里取出一沓照片,这是刚从影楼拿来的。

这些照片是他十八年前在竹叶的葬礼上拍的,前两天从德兴坊的亭子间里翻出底片,然后交给影楼的暗房技师去处理。

刚才去影楼取车时,也拿到了放大的照片,只是,他发现技师交照片时神色有些异样。

这一点都不奇怪,他大概从来没有洗印过摄入一具焦黑尸体的照片。

石语发现,技师翻印了几张底片,为了将暗部的细节重现,有的底片作了加厚处理, 然后再放大成照片。

重点是最后一张的局部,灌木丛中的那个影子。

看得出,技师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用不同反差的放大纸,不同的曝光和显影时间分别试了一番。

确实,比通过底片扫描在电脑上显示的图像细节要丰富不少,有一张照片上,蚱螂侧脸望向灌木丛的那个影像,细部和层次都出来了一些。

原先的照片上这部分曝光过度,影像发白,现在却能看出他似乎是惊恐的表情。

显然,在显影时用了局部加温之类的手段。

蚱螂在害怕什么?比较几张照片,看得出灌木丛中那个影子很像是个人形,而不是光影形成的没有意义的形状。

那个人形和一棵数叠印在一起,像是半透明的,却看不出这是两次曝光的效果,还是那真是个幽灵。

有一张是专将那个类似人形的头部放出的八英寸片子,乍看只是已经显得很粗糙的粒子堆砌的深浅不一的阴影,但前后移动,转换角度之后,仿佛看得出一点五官的意思。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2-27 16:31:00 476#石语精神一振,将几张照片对照着反复看了几遍,终于,他觉得这个影子依稀像是某一个人,一个绝对不可能在出现在那一个时空里人。

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就像有时看到天花板、墙壁上陈年的痕迹仿佛像一个什么东西的形状,这里头往往是加上了自己的想象……石语听到百叶窗那边有嗒嗒声,好像有人在敲窗。

他刚要转过头去,忽然想到,这是在三层楼,脸上立时就有酥麻的感觉。

在这么一个氛围中,天气和心情都是阴郁的,又面对着照片上的凄惨阴沉,他一时不敢回头。

嗒嗒声还在响,没有规律。

应该是风在吹打损坏的窗叶。

自己是否有些草木皆兵的心态?照片上的内容让石语震惊,虽然他不敢肯定……现在的情绪多少有些沮丧,他必须振作起来。

窗外,雨已经停了,他决定出去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

荣福里的下午,没有行人,一片寂静,只有不知哪儿传来的滴水声。

一地青石被雨水浸湿,反射着微弱的天光。

两侧的石库门房子,如带着过去时光的忧郁和感伤,默默矗立着。

石语心中一动,觉得这是个值得一拍的画面,刚要回去拿照相机,却遗憾地看见一旁的门边冒出一缕烟雾,随之探出个白发苍苍的脑袋,破坏了画面的意境。

那是老爷叔。

他倚着门框,眯起眼看看天:这雨还要下。

怎么样,照相馆师傅,你这两天在37号有啥收获?老爷叔一脸狡黠,似笑非笑,显然语带双关。

石语装糊涂:蛮好,拍了不少照片。

是蛮好,阿王、凯文,还有那个小领班,连派出所老徐也来过了。

老爷叔还没有习惯警署的说法。

石语发现老爷叔正是那类吃饱了饭撑得难受的人。

他耸耸肩,笑了笑,并不作答。

我预先警告过你,你看,有道理吧?老爷叔喷出一股烟雾,饶有兴趣地观察了一会儿烟蒂上那截长长的烟灰,随之将目光转到石语身上,上下扫视一番,显然大有深意。

石语心中有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红塔山,那是他准备在月塘派用场的。

老爷叔一点不客气,接过烟点上,舒服地吸了一大口:现在还是‘红塔山’顶吃香。

再告诉你一点,这种天气最要当心,37号里那些东西,喜欢在下雨天出来。

石语觉得这纯属无稽之谈。

这两天出事时,天气都好得很。

你不相信?曼卿死的事我跟你讲过吧,那天夜里也在下雨。

还有,唐德鸿夫妻两个也是在一个雨天显灵……哦,我记得他们死那天的批斗会上,你手里的语录本敲在我头上,这记敲得蛮结棍的。

石语故意岔开话题,他不愿听那些事,这几天他已经受够了。

是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晓得吗?你现在正站在66年唐德鸿显灵的地方。

唐德鸿死了半个多月后,一天夜里下雷阵雨,对过韩家的老二在外头贴好大字报回来,走到这里,‘哗’一道闪电,看到唐德鸿正好阴森森地立在他面前,尖角帽,长斗篷,旁边一个当然是唐老太。

小赤佬叫得像杀猪猡一样,当场吓昏。

楼上阿龙爷听见声音,推窗也看到这两个鬼影子,当时也不知道看见的是啥。

现在韩家老二有点戆,大概就是那一趟吓出来的毛病……老爷叔在过滤嘴里抽出一丝纤维,放在烟头上吹着,然后看着石语,意味深长地说:你当心,说不定,今朝还会出鬼……石语想起唐德鸿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从一脸血污中透出的阴鸷目光,立时感到心里不舒服。

老爷叔完成了午睡后的消遣,还骗到一支红塔山,心满意足。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2-28 16:33:00 480#唐若琴到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我多少年没来过了?好像最后一次来是在唐泽元去香港之前。

实际上自从我外公把我抱走后,我总共也没来过几趟。

这里已经完全变样了……唐若琴感慨万分。

石语和她在西厢房坐下后,小陈并没有出现,倒是老克勒凯文进来斟上茶水,照例一副冷冷的样子,并不正眼看这两人。

唐若琴倒是惊异地瞄了他几眼,如今的餐厅里,这般嘴脸是很难见到了。

石语有点失望,本来他找小陈安排雪茄吧,就是想在唐若琴母子见面时观察一下他们的反应,现在看来,显然小陈已经得到消息,有意回避了。

一天里两次见面,两人都没什么好多谈的。

看那几张照片的时候,唐若琴的表情令人难以捉摸。

她又像是对石语又像是自言自语说:唐家的人,头发都天生有点鬈……石语看了看照片,唐德鸿、唐泽元和唐大卫兄妹果然都是头发微微弯曲。

唐若琴也一样,记得年青时的她也是如此。

不过女生这样并不引人注目罢了,那时的上海女孩,用些粗铁丝粗铜线在火上烧烧,也能将头发烫出卷来。

犹豫了一会儿,她说:照片我全部拿走,虽然有几只面孔看看就触气。

你陪我上下走走吧。

石语陪着她穿过大厅,走到后面,那里只有金嫂坐在后门旁拣菜。

听到脚步声,金嫂抬起头来,一见唐若琴,立时面色大变,眼神里交织着惊恐和怨毒,仿佛在她的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唤醒。

她嘴唇翕动着,如野兽般从喉咙里发出呜呜声。

唐若琴先是惊异地停住脚步,但马上反应过来:金嫂?石语点点头。

唐若琴和金嫂默默对视着。

从她的眼神中,石语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隐隐感到在那双眼睛后面,隐藏着许多东西。

是仇恨,还是感慨?石语明白自己不可能去解读。

往事会不会被时间稀释?仇恨会不会被岁月化解?他不知道。

最后金嫂移开了目光。

石语走上楼梯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见金嫂抬头望过来,眼神分外狞厉,张开的嘴中没剩下多少牙齿,却分明有两颗尖利的犬齿露了出来。

石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两人在二搂走了个来回,然后来到三楼。

阴雨天,这里越发阴暗,而隔着过道上分隔两端的杂物,过道另一端更是暗得如同深不可测的洞穴。

唐若琴对着那边凝视良久,一言不发。

一片寂静中,听得到背后的窗外,是无休无止单调的雨声。

石语觉得,她的视线穿透了黑暗中的那扇房门,甚至穿越了四十多年的光阴。

此时,她是在和她死去多年的母亲在交流吗?似乎有一阵阴寒慢慢在脚下盘桓不去,又好像隐在黑暗中的门背后,幽幽地有几声悲叹,夹杂着难以分辨的脚步声,轻而且慢。

或许,只是透过窗户缝隙的秋风,在空荡荡的过道上回响?也可能是境由心生,陪伴着这么一个特殊人物,在这个被传说渲染得诡异万端的环境里,种种幻象会纷至沓来。

这些天,历经种种怪异,石语学会了以不变应万变,只是摒弃杂念,牢牢守住心中一点清明。

渐渐的,似乎鼻端飘过似有似无的一丝檀香,耳边听见的只剩下风雨声。

他回头看唐若琴,暗淡朦胧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眼中似是星芒闪过。

是泪光,还是别的缘故?隐约能看到她嘴角边的肌肉在抽搐。

不知为什么,石语感到她现在的神情应该很可怕。

心魔。

石语轻轻一叹:她不该来的。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3-1 13:45:00 482#不知过了多久,唐若琴才轻轻地说:我们走吧。

慢慢沿着那道破败的楼梯往下走,灰黑色的木质踏步在脚下呻吟。

石语摆脱不了这种感觉:身后有什么跟着,无形无质,亦步亦趋,不紧不慢。

走到底层,石语不经意间一瞥,见暗中有目光睒闪,定睛看去,却是金嫂站在墙角,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

唐若琴神思恍惚,浑然不觉。

回到西厢房,石语发现唐若琴的眼圈有点发红,显然她刚才在三楼触景生情,现在还没有平静下来。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眼前的茶虽然是新换上的,但他还是轻轻地问:给你换一杯茶吧?不用了,我马上就走,不早了。

确实不早了,领班老陆已经在探头探脑,可能马上就有客人要进这里。

石语走到门边,轻声问他:小陈呢?他下半天就开始轮休了,礼拜一客人少。

唐若琴拿起茶杯一饮而尽,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

石语陪她走到大厅外。

唐若琴站在台阶上撑雨伞时,一个男子从大门外进来。

那人三十上下的样子,身穿藏青色的风衣,在透明的雨伞下转脸往这边看了一眼。

唐若琴停住手,轻轻咦了一声。

石语问:你认识他?唐若琴皱着眉想了一下,随之是一脸茫然,最后撑开伞淡淡一笑:不认识。

进了这里,人有点神经兮兮,总觉得看见了熟面孔。

看着那男子走向侧门,石语想,他就是友松吧。

唐若琴走在四川北路上,手中的雨伞挡不住斜飞的雨点,渐渐裤脚就有点湿,拿伞的手也被冰冷的雨水打得有点发僵。

但是她却似乎毫无知觉,刚才在唐公馆之行使她心中如同压上了一块石头,现在依然感到沉重。

站在阴暗的三楼过道上,她的感受难以形容。

她对母亲的记忆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断:昏黄的灯光中,一种温暖安全的感觉,牵着自己的那只手上有个闪亮的东西,一缕熟悉的香气,等等。

然而,刚才她认为自己确实在和母亲在交流。

那一刻,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障碍,她像是被黑暗中升腾的一种气息包围,这是母亲从那扇门后出来了,搂着自己的肩。

她感到是实实在在地和母亲在一起,只是交流的内容却没有任何实质的感觉。

警告,担心,厄运将临?不知这是冥冥中传递过来的信息,还是自己心中油然而起的念头。

恐惧,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是在三楼那处阴暗的过道上得到的信息吗?好像不是。

那么,自己在唐公馆究竟看见了什么?一定是的,看见了某个人或某个……莫名的惊恐化作一只有形的手,冰凉的,越来越紧,抓住了她的心脏。

她知道,它们来了。

天色已经很暗,路边商家的灯箱和霓虹灯亮了,亮得诡异而且阴险。

风卷着雨点随意挥洒。

黑色的风,黑色的雨。

黑色的风雨凝聚出一个黑色的身影,在诡异的灯光衬托下慢慢走来。

一件深色的风衣,深色的帽檐下是立起的领子。

她已经惊骇得透不过气来,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

她不顾一切地跑着,任凭雨水淋在身上脸上,手中的伞早已不知去向。

雨点飘进她的眼睛和张开的嘴中,冰凉。

那影子仍在身后,不即不离。

她绝望地四处张望,只有几处发黑的灯火,不怀好意地眨着眼。

路上的行人不多,却都不像是真实的人,都在慢慢向她围过来。

一个颀长的身影挡住了去路,她的心狂跳着,知道就是裹着风衣的那个。

她转身跑向另一个方向,脚下的积水飞溅着。

没有回头,但她知道那个穿风衣的身影还在自己身后。

帽檐底下,领子里面是张什么样的脸?也许根本没有什么脸,没有五官……恐惧充斥了她的心胸,翻腾,膨胀,心肺似乎即将爆炸。

拼命地奔跑,周围的灯火、雨水、车流和人流汇成一片混沌模糊的光影,所有的色彩诡异地在一起融合、流散。

唐公馆的阴影在前方缓缓压过来。

但她记得自己离开那里后已经坐了几站公共汽车……她要躲开它,这座不祥的老宅。

路对面有一处灯光,在黑暗中流出一抹温暖。

灯光里有一只纤巧的手,手指上是钻石赏心悦目的光芒。

那是母亲在向她招手,过去就是安全,就是温暖。

颀长的黑色人影在左侧缓缓逼近。

她转过脸,右边还是他。

她冲向母亲那只闪亮的手,满怀着希望。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3-2 18:32:00 485#一阵尖利的刹车声。

路人看见一个疯狂冲向马路中央的女人,随着车轮卷起的水花被抛向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只感到周围的灯光突然下沉,又向上升去,慢慢旋转着,那只闪亮的手优雅地划了个圈,然后自己的心沉静下来,说不出的愉悦。

她觉得身子浮在空中,伴着点点繁星里缓缓飘落,最后轻轻落在羽毛垫上,舒适,柔软。

她最后想到的是,今天好像有人提到过一个名字——竹叶。

这时候的石语,正坐在德兴坊家中的餐桌边,看父亲面前放着一杯自己刚买来的花雕,一边嘴里嘟囔笃螺蛳过老酒,强盗来了不肯走,一边向碗里的螺蛳伸筷子,他的心情也是说不出的愉悦。

母亲仍在厨房忙碌,还有一只蛤蜊蛋汤没出锅。

金阿姨的声音飘上来几个字,大概她正从楼梯口走过。

等一会儿他要出去取点钱,再买几样送亲戚的礼物,然后将车开回公寓,给拉法兰夫人打个电话,明天就驾车去月塘。

所以,酒一点都不能沾。

这两天太累,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睡一觉。

要不是这里不好停车,他也不愿回公寓,就留下睡在亭子间了。

救护车鸣着笛远去,雨水很快就将路上的血迹冲刷干净。

围观的人早已走开,没有人见到一个颀长的身影离去。

也许,他本来就没有存在过。

石语驾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秋雨一直没停,下得没完没了。

风挡外的雨刷不停动作着,刷出两个扇形的空档。

石语透过两个扇形看出去,外面除了雨还是雨。

记得很久以前出入月塘要坐船,那种不大的,带着棚子的航船。

后来不用坐航船了,是汽车和火车衔接。

石语还是嫌转车麻烦,这次就自己开车上路。

本来买车是想去外地摄影时用的,这部号称陆地巡洋舰的越野车走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倒挺合适。

但后来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有走南闯北的兴趣,这部车在上海用有点傻,似乎只是一个高油耗的累赘,还有人以为他装酷。

于是,他经常把车扔在影楼。

有时客户倒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道具,开到远郊的野地里,弄个娇滴滴的女孩在边上对镜头搔首弄姿,或者哪个一身排骨的傻小子靠着它煞有介事装硬汉。

不过,这次去月塘,这车子倒派上用场了。

早上出发,中午在新桥停车吃饭,从这里去月塘,就离开高速公路了。

石语想起金嫂曾把自己认作新桥的三和尚,再听她的口音,看来她的家乡就在附近。

记得她老公金来富老家是在邻县,离月塘也不远。

现在雨小了许多,车窗外的景色已看得很清楚。

不时有溅满泥点的车辆迎面开来,想必自己的车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全神贯注地驾驶着,这地方他不熟,而且开车的人好像都不怎么讲规矩。

果然,后面传来急促的喇叭声,反光镜里出现一辆要超车的破旧大客车。

石语往路边靠了靠,大客车就立即和他并行了。

忽然他发现客车的窗边有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再看一眼,像是他刚认识的福生——金嫂的儿子。

大客车玩杂技似的避开迎面开来的一部农用车,将石语的风挡玻璃上溅了一片泥点,扬长而去。

石语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也是他不愿坐长途客车的原因之一。

真有些巧,福生来这里干什么?两人刚礼节性地约了要谈谈,不料却几乎同时突然离开上海,而且都来到了这个地方。

石语刚离开几天的月塘,风光依旧。

阴雨把整个小镇泡得湿漉漉的,一把能绞出水来的样子。

人们袖着手,缩头缩脑地在路边的房子里闲坐。

这种潮湿的阴冷,石语很熟悉,能让人坐立不安,什么事都不想做。

现在,看到这个刚离开不久的上海人又出现在小街上,人们都意味深长地交换起眼神,等他走过,交换眼神变成了小声议论。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3-4 14:33:00 491#石语身边是他的堂弟阿秉,说起来比他小一岁,看上去却比他大七八岁都不止。

许多上海人因此很难让人猜出岁数。

他们两人自然是去石语居住的老宅。

原来石语先造访了七叔家,发现老头刚出院,躺在床上休息。

看看他的诊断书,上面写着吸入性肺炎,令石语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那天晚上老头子究竟见到了什么,说了半天石语还是没有听明白,只是知道应该是很吓人的,因为恐惧好像已经刻进了那张老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

另外,他在堂屋里看见新添的一尊关公塑像前香烟缭绕。

家里人坚持要阿秉陪他去老宅,于是阿秉严肃而恭敬地又在关公面前上了三炷香,令石语也不禁一脸肃然。

现在,他们在河对岸小酒馆众酒客的注视下走过石桥,进了老宅的街门,又听着熟悉的咯吱声走上了楼梯。

石语注意到,阿秉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缩在自己身后,即使二层的房门口可站好几个人,他还是将一只脚留在楼梯上。

开锁前,石语深深吸了一口气,流入肺腑的是熟悉的阴湿味,混合着陈年老宅的气息。

打开门,石语的第一个念头是:怪不得三嬢嬢电话里说屋里的情景不对。

他一眼就看到,一只方凳古怪地四脚朝天放在床上,再看桌上有根麻绳,一个绳圈垂在桌边。

有些诡异的味道,特别是那个绳圈让人联想起什么凄惨可怖的情景。

这时,站在门边上的阿秉惴惴地说,他们当时一看就觉得不对,也没敢进来,就把门锁上了。

很多年以前,这里有个女人上吊自杀,但是没人记得清是在哪一间房子。

这里的老宅原是很大的,后来经过多次分家析产,房子隔断、改建,就变成现在这个格局。

可能,那个女人就是在这里……石语觉得这真是无稽之谈,难道那个多年前的吊死鬼又跑来再吊一回?再说绳圈那么小,谁的脑袋能伸进去?头进不去,收紧后勒住头颈正好是那么大。

可能是那东西寻替身?阿秉不敢肯定。

也许因为什么原因,那个替身没有死成……阿秉自己也觉得难圆其说,于是就闭上了嘴。

石语想起了唐公馆三层楼上的那个神秘房间,也是一条绳子,一个女人的生命在那里结束。

四十多年后,她的故事却还没有结束。

故事里的配角还在那里日复一日地寻觅,一点惨淡的烛光,一头散乱的白发……金嫂。

石语心中忽然一动,想起她的儿子福生,刚才在路上见到他。

还有,金嫂把自己认做阿秉或者阿炳。

叫这名字的,方圆几十里大约随便能找出几十个,而眼前就有一个阿秉。

石语问阿秉是否知道金嫂这个人?这个女人的老公是邻县的,叫金来富,有个儿子叫福生。

本来因为几十年前这一带去上海做娘姨的女人太多,石语又不知金嫂的姓名,他对阿秉的答复并不抱什么希望。

谁知阿秉居然很快对上号,说那女人肯定是娘家在陈家堰的福生娘,她在那里有一幢房子,从前年年带福生回去住。

陈家堰离月塘不过五里路,也是阿秉娘的娘家,阿秉也三天两头跟娘过去,认识他们母子。

只是福生娘有七八年没回乡下了,福生倒还是一两年回来一趟,最近也回来过,刚走没几天。

前日听说陈家堰那边也出了怪事,不知是谁家。

怪不得,糊里糊涂的金嫂会把自己认作阿秉,作为堂兄弟,两人的面貌都带着些家族共同的特点。

石语佩服金嫂动物般的本能。

昨天,她对唐若琴不加掩饰的敌意也应该是出于本能。

听说福生又出现了,阿秉连称想不到。

不过陈家堰也出事了,福生回来会不会与此有关?石语继续观察自己的房间。

桌子上、地板上湿漉漉的。

他原先放在桌上的几只杯子都被挪到了一张靠背椅上。

他打开墙边的柜子门,里面是几件他没有带走的衣服和一些杂物,显然已经被翻动过了。

再看其他家具,都有被翻动挪位的痕迹,而且,显然又进行了整理掩饰。

合理的判断,是屋里进贼了,不是什么别的古怪东西。

但是这个贼很怪,是不是偷走了东西姑且不说,翻动过的物件还给整理一下,这也太有教养了。

他在一个木箱前停住。

他记得箱盖开起来有些吃力,而里面什么都没有,于是便没有去打开。

但箱子边上扔着一样东西,显然不是这间房里原有的,他捡起放在口袋里,没有让阿秉看见。

翻过床上的凳子,石语发现上面有几个脚印。

指给阿秉看时,阿秉脸有些发白,他认为这正好说明有人上吊,凳子放在八仙桌上,踢翻后落在床上。

后来绳子可能断了,所以……石语站在那滩水渍上,指着上方的瓦片。

那里明显地有些散乱,还能见些天光。

这就是贼进来的地方。

他揭开瓦片进来,这种老房子的层高超过三米,他就攀绳上下。

出去时踏着桌上的凳子更加方便,他本来想把凳子踢掉尽量少留痕迹,谁知踢到了床上。

他在房梁上解掉了绳子,不料失手将绳子掉了下来。

出去后瓦片没法完全复原,因此就漏雨了,桌上地上都是水。

阿秉佩服地看着堂兄,松了一口气。

既然是人,那就不用害怕了。

他有点心疼这两天请关老爷和供香火的花费,老头子的医药费更是用得没有名堂。

等天好了我把屋顶修一修。

你快看看有什么要紧东西被偷走了。

石语知道,这里没有什么怕丢的,也确实没有少什么东西。

正因为如此,他更感觉不安,来人究竟是要找什么呢?这个人行事大胆果断,身手矫健,但是没有经验,是个生手,出的差错太多。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袖珍照相机。

本来这只是件玩物,收藏品,但自从进了唐公馆,他就时时将它带在身边。

这次拍的是凳子上的脚印。

看得出,这是名牌旅游鞋留下的,当地很少会有人穿。

他又找出一张纸,比了一下,照鞋印的大小做了记号。

见阿秉还在四下察看,石语掏出刚才捡起的那件东西。

这是个陈旧的刀鞘,牛皮制成,与众不同的地方是镶了一块紫红色的宝石,还有,隐约看得出上面压着腾冲皮件社几个字。

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夹杂着隐隐的恐惧感。

难道,夜闯月塘老宅的人也跟云南有关?这两天好像有谁提起过腾冲?对了,昨天唐若琴说,杨在明家来自腾冲。

还有,腾冲是从缅甸进口翡翠原料的主要口岸。

现在,老宅出的事已经不是有贼光顾那么简单了。

石语觉得七叔的恐惧和众亲友的不安确有道理,月塘老宅和十八年前的芒果寨,现在的唐公馆被一条无形的线索连接在一起,背后的鬼影似乎正在慢慢现形。

不过这个刀鞘——石语怎么都想不起来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大脑的这一部分的记忆像是被牢牢封闭了。

现在,石语觉得身后不但站着几个鬼影,还闪动着一柄利刃的锋芒,紧贴着自己的后颈……生怕月塘也闹得人心惶惶,石语决定将捡到刀鞘一事瞒着阿秉,他实在没有精力跟七叔叔三嬢嬢们去解释分析了。

福生在陈家堰自家的屋前见到石语时,惊奇得下巴险些脱落。

他好不容易挤出的笑容里,显然带着几分戒备,直到阿秉从石语身后探出头来说了几句话,才放松下来。

跟石语预料的一样,他的房子也进了贼,而且据说是丢了东西。

至于被偷走的是什么,福生吞吞吐吐不肯细说,石语也不好追问。

福生的房子是三间普普通通的平房,和左邻右舍的房相比,显得十分破旧。

照福生的说法,和石语宅子里的情景一样,窃贼也是在翻动东西后又整理过,只是没有留下明显的脚印之类。

邻居发现门锁被撬是在昨天,但谁都不知道是哪天失盗的。

听得阿秉说石语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赶来月塘时,福生眉间似闪过一丝疑云,但稍纵即逝。

三人分析了半天这两起盗案,却不得要领。

阿秉说可能窃贼是针对上海人下手的,石语却从心里觉得没那么简单。

福生心神不定,随口敷衍了几句。

对阿秉提出去报案的建议,两人都拒绝了。

石语明显地感到,福生拒绝报案的原因和自己不一样。

告别福生后,他藏在手心里的米诺克斯袖珍照相机响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