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白格子的丝绸围巾下面,是一身灰色的薄羊绒外套。
石语离开两位老法师后,装束也随之一变。
咪咪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她发现石语在首次造访唐公馆后,第一回穿得讲究起来,只是那一天的打扮时尚中带着正式,而眼下更为随意一些。
他身上显然还有一股清新但很难说是芳香的气味,显然喷了什么,不过给咪咪的感觉那不像香水,倒像是药水。
你今天怎么会想起打扮一下?夫人要回来?咪咪笑着问。
出去办点事。
今天餐馆开门吗?当然,老爸说无论如何要开门。
这时咪咪身上的呼机响了起来。
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又看看石语。
跟屁虫呼你?呃……是的,问我今天去不去学校。
石语一笑:你还是去学校好。
这里太乱了,天晓得还会弄出什么名堂来。
金嫂的死,我想没这么容易就了结,估计公安局还会调查。
你看吧,不会轻易放过友松的。
友松?为什么呀?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的真名也许是小同——他自己跟我说的,电话你也听到了。
你说他隐姓埋名躲在这里做啥?金嫂死后又突然不见踪影。
公安局不找他找谁?我跟你爹商量一下,估计今天他不会有空,明天去找老徐说说清楚。
我——我走了。
咪咪躲避着石语的视线,推车出了大门。
石语望着咪咪穿着雨衣的背影,有点歉疚地想,这女孩真不会编谎话。
自己要利用她一下……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马上追了出去:嗨,友松姓什么?千万恨 恨极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 水风空落眼前花 摇曳碧云斜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5-8 19:20:00 740#王老板眼下的处境只能以焦头烂额来形容。
旅行社怒气冲冲的电话质问,两名雇员的离去,弄堂里老爷叔们幸灾乐祸的目光,弄得他难以招架。
现在,一身老克勒行头的石语带着一包东西走出门去,让他的神经又一次绷紧:难道这家伙也把餐馆当作一条即将沉没的船,匆匆逃离?看见石语没有靠近存放照相器材的小间,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石语知道,今天最好不要去招惹王老板。
这是个行将崩溃而又在苦苦支撑的家伙,自己现在帮不上任何忙,还是少打搅他为妙。
几件扔在这里的衣服再不送洗就真的要发霉了。
不管怎么说,日子还是要过的。
石语走向自己的汽车时,心情比天气好得多。
从广东茶室那一幕开始,今天早上的一切都还算顺利,但愿好运能持续一整天,甚至更长的时间。
谜底快揭开了?有点这个意思。
只是,好像总有什么地方说不通……慈心医院的导医台前,两名护士百无聊赖地对坐着,有一搭无一搭地交换对今年冬季服装流行款式的感想。
这个二级医院本来病人就不多,下午时分,更是冷清得可以。
一名漂亮的年轻女医生走过,两名护士眼睛一亮,将她叫住,研究起她白色衣领间露出的精致羊绒衫。
一个身材颀长、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向她们这个方向走来。
哎哎,你们看,这身行头值三四千吧?一位护士悄声对女伴说。
我看不止。
你们注意到他的衬衫领子没有?顶级。
女医生也轻声回答。
面对那位面带微笑走近的先生,护士们站起身,脸上也浮起职业性的笑容。
那男子带着一缕清爽的气息,随意而潇洒地靠在台子上,向她们打听起内科病房的位置。
女医生鼻腔里感知的信号告诉她:4711科隆香水。
这是个老克勒。
来人得到答复,谢过后说了句得体的恭维话,气氛就很微妙地变得活跃起来。
不知怎么的,话题很快转移到服饰上。
女医生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他:你的衬衫好像是——老婆送的生日礼物。
为了配我另外两件外衣,她送了我一打衬衫。
不过,这衬衫配别的衣裳也不错。
女医生的眼神立时流露出艳羡。
她知道这份生日礼物的价值。
一个个名牌在女医生和中年男子口中交替出现。
两个护士瞪大眼睛听着,尽力把他们的每句话记在心里。
那男子懒懒地往周围扫视了一眼,说了句什么。
护士们很高兴有自己可以插嘴的话题,于是争相回答。
二十多分钟过去了,分手时他们都很愉快。
石语当然很愉快。
他发现在上海滩以衣衫取人的习惯根深蒂固,今天的战术奏效了,就像第一次和王老板见面时一样。
有些话,你要是直截了当去问,不会得到任何回答,可是跟范思哲、香奈尔之类掺杂在一起的时候,得到的信息可能会超出你的期待。
这是突破性的成果,比早上的收获还要大。
他满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掏出纸笔写了几行字,装在信封里封好,又在信封上写了几笔。
然后,他站起来,既不去看凯文,也不去找唐若琴,而是上楼下楼,左拐右拐,走进了一座陈旧的灰色楼房。
不知是因为现在是白天的缘故,还是已经解决了几个多日困扰自己的难题,这回石语走进公寓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
他给自己泡了一杯云南沱茶,然后打开唱机,一曲《春江花月夜》悠然响起。
仰靠在沙发上,他惬意地合上双眼,小憩片刻。
在乐声里,窗外的雨声小了,但仍然清晰可闻。
沙沙雨点打在河面上,夜航船随着音乐飘荡,清新的风拂过脸面。
只是有雨的晚上怎么会有月光?九公捋着长须,轻轻叹了口气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什么意思?石语在朦胧中喃喃问道。
什么是虚幻?什么是本相?你的所见所思便是事物的本相吗?我不跟你谈佛经的本意,你太拘泥于字面上的解释,本身就难得真谛……翠竹、檀香。
石语清楚地读出九公脸上不以为然的表情。
他还想问什么,却看到九公身后有一个身影,月白色的衣衫,五官一片混沌。
见九公似浑然不觉,他惶恐地张开口,竟发不出声音来。
一急之下,伸手去抓,九公与翠竹一起消失。
石语惊醒,发现自己仍靠在沙发上,《春江花月夜》一曲尚未终了,鼻端淡淡的檀香味正在消散。
千万恨 恨极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 水风空落眼前花 摇曳碧云斜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5-9 11:15:00 744#不知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其实这是大学毕业后他和九公的一次真实的对话。
记得九公见他一时领悟不了,便转而用法语跟他谈起文学来。
当时他正借着学法语猛追一个外语系的小学妹,不料发现九公的法语水平竟远在从小学法语的女孩之上。
结果是在两位老师和爱情魔力的共同驱使下,他的法语水平不久也算过得去了,顺理成章将现在的妻子也追到了手。
他怔怔地想了一会儿。
他的策略是擒贼擒王,相信找出正主儿来,其他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但是自己真的发现了真相吗?上午就觉得有什么事情说不通。
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眼屏幕,来电号码很眼生。
正等着他呢——石语已经料到这是谁的来电。
我是小同。
电话里直截了当。
或者说,是友松?石语轻轻一笑。
好吧,不兜圈子了,是同一个人。
我可以解释一下,有些事你不能给我栽赃……一向占自己上风的小同终于急了,这让石语有点得意:什么叫给你栽赃?我租37号的房子,正大光明,搬走也有理由,跟金嫂的死只是时间上的巧合。
若说我有嫌疑,那么夜里跟金嫂在她上吊现场见过面的你更有嫌疑……这说明你也到过现场。
你可以跟警察去说。
石语毫不示弱地打断他的话。
你捡到个刀鞘能说明什么?就是跟刀对上,能……石头,你从陈家堰金福生家里偷走的石头。
就算它只值一万,已经够追究刑事责任了。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对方没有料到石语这么快就发现了石头的来历。
这样你就太不上路。
我已经让你把石头交还原主,你还要栽到我头上?我不拿出来,谁会知道?再说那东西现在是在你的手里。
我已经把它拿给几个不相干的人看过了,说明我没有私吞的意思。
你让我交还原主,却不说原主是谁,这不是嫁祸于人又是什么?你以为金福生真是石头的原主?他敢声张吗?你真的让我失望。
居然有人会相信你的能力……有人相信自己的能力?石语愣了一下,这也许可以解释小同或者友松那些充满了矛盾的举动。
今天小同是有些失态,石语故意要激他如此,看来已经奏效。
石语觉得对付小同就如同手中捏着一只鸟,捏紧了会把鸟捏死,放松了鸟又会飞走。
但要拿捏得恰到好处也不容易,小同不是个一般角色。
石语放缓口气:其实我并不打算把你怎么样。
我说过,你最好和我见一次面,当面把话说开。
怎么样,约个时间、地点?我也说过,我们会见面的,但看来现在时机越来越不合适。
我再考虑考虑。
小同挂了电话。
石语突然明白了,小同一开始就对自己充满了戒备,并不信任自己,而不是在故弄玄虚。
刚才自己的一番表演显然有些过头,把他吓住了。
手中的鸟儿要飞走?石语昨天夜里就将两处拍摄的脚印照片对比过,发现23号里的脚印和月塘老宅凳子上的完全一样,连磨损部位的细节都一致。
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刀鞘和刀。
看上去最铁的证据,却反而令石语疑惑不解。
小同让它们落在自己手里,似乎不像是他的风格。
难道他是故意的?也许。
结果是弄巧成拙,因为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个小同或友松的真实身份。
这个人应该有自己的目的,现在目的没达到,反而惹来一身麻烦,他不会善罢甘休。
继续等待,小同还会出现。
石语再次拿出竹叶的日记,翻到最后一篇。
真相在塔里!这一行字怎么看都是触目惊心。
被撕去的那一截更是显得刺眼。
石语灵机一动,翻到下面的空白页,举起本子对着窗外的天光左看右看,却看不出什么痕迹来。
他放下本子,找出一支铅笔,一把瑞士军刀,将铅笔芯削出一小堆粉末。
然后,他用刀尖跳起一小撮铅笔末,犹豫了片刻,轻轻撒在日记本的空白页上,再用手指小心地抹平。
真相在塔里!这句话再次跃出纸面,不过是黑底白字。
那是前面一页圆珠笔写的字力透纸背,留在下一页白纸上的痕迹。
石语松了口气,微微一笑,然后把剩下的铅笔末撒在那行字下面的空白地方,试着用刀背轻轻刮开。
四个白字慢慢在黑灰色的背景中显现。
交给石语!仿佛有一道强烈的白光在眼前闪过,耳边响起一声霹雳,四个字像四把利刃,将石语的心狠狠钉在纸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清醒过来,再次将目光投向本子。
上面仍然是那四个字,似乎在扭曲着,挣扎着,要破纸而出。
十八年的岁月没有抹平纸上的痕迹。
从这几个字的形状,可以看出竹叶当时的心情,心乱如麻,矛盾,激动,强烈的不祥预感——危险将临。
她在感到生命受到威胁时,心中的秘密最后可以托付的人居然只有石语。
确实,她能跟谁交待呢?父母亲?不可能,身背政治包袱的老父自己都步履维艰。
丈夫杨在明?形同陌路,势同水火。
那个代号V的情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两人可能同处于危险之中。
这时,四顾茫然,她只能想起石语。
寨子前的猝然相遇,可能让她回想起了当年的好时光,那带着青涩味的朦胧的怦然心动。
只是,当时她还没料到,厄运会那么快就降临到自己头上。
这份重得不能再重的托付,竟会在十八年后才落到石语手里,而且是以这种方式。
他再回想前一天夜间,那道目光中,除了幽冷和关切外还有什么信息?是谁撕去最重要的那一截纸?肯定有人不愿意自己看到那几个字。
疑点又回到小同身上。
这个该死的家伙。
从昨天晚上开始的沾沾自喜,立时荡然无存。
尽管自己毫无疑问弄清了一些疑点,但离揭开谜底还差得太远。
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不应该受新发现的干扰,他还是照自己的计划继续进行下去。
正事不可耽搁。
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和助手小余一起去唐公馆继续拍照。
晚上的慈心医院,被雨水打湿的地面反射着淡淡的路灯光。
一辆越野车停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雨滴落在车身上溅出一片片细小的水珠,化作无数光点在路灯下跳跃着。
不远处,就是石语和咪咪光顾过的太平间。
从暗中出现一个人影,慢慢靠近汽车,不知在观察还是凝听。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隐入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个人走到车旁,收起雨伞。
暗淡的路灯照出了石语的面容。
石语开门上了车,往后座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纳闷。
然后他发动了汽车,驶出了慈心医院。
车外仍然是无休无止的秋雨,在车身上打出一片声响。
风档前雨刷刮出的扇面里,几道湿漉漉的灯光在流动,分散,融合。
犹如车外的天气,石语的心头也被阴霾所笼罩,为刚才在医院里所见的一幕。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见见面如何?我已经准备好了。
在哪里见?石语心想,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你先过延安东路隧道,往东昌路开。
我会再和你联系。
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没有选择,除非你不愿见我。
小同的语气咄咄逼人。
不等石语答话,他挂上了电话。
在小同声音中,石语听出一丝冷酷。
但在冷酷后面似乎隐藏着另一种心态。
他默默看了几遍来电号码,又拿起手机拨号:小钱,我这里有个电话号码……隧道的灯光从车旁闪过,空旷的回声包围着车身。
出隧道后,石语没有驶向东昌路,却上了浦东大道向北开去。
陆家嘴绿地和几栋泛光照明的大厦在左侧一闪而过。
不久,路边渐渐灯火阑珊,路上车辆稀少。
手机又响了。
石语看了看来电号码,微微一笑,却不去接听。
他将车停在其昌栈附近,然后下车沿着墙跟悄悄往前走去。
路边有一处投币电话,边上却没有人。
石语感到有点意外。
他默默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动静,便回到了车上。
右边的车门被突然拉开,窜上一个人来,手中冷冷的金属光泽一闪,压低的帽檐下透出低沉的话音:听我指挥,一直往前开!不许调花枪,不许故意违章。
石语看见一支手枪正对着自己,不由得吃了一惊,但马上冷静下来,点点头,启动汽车向前驶去。
那人从后视镜观察了一下是否有车跟踪,然后靠在座椅上轻轻喘气。
两人一时都未说话。
听得见发动机平稳的声响,雨点打在车顶上的簌簌声。
昏暗的车厢里,只有仪表盘上亮着柔和的光线。
石语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右边,那人帽檐下是一副墨镜,脸上毫无表情,枪口仍旧指着自己。
你到底想干什么?石语镇静地问。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你放心,我只是想弄清一些情况,你好好配合就可以保证安全。
车沿着浦东大道往北疾驶。
还有多远?先过了杨浦大桥再说。
杨浦大桥如一条灯火的长龙般悬在空中,透过被雨水打湿的车窗,灯火被渲染得一片朦胧。
若不是边上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石语真想好好观赏一番。
不等石语开口,那人又说:居家桥。
经过一家水厂门口时,那人说:再过一站路,庆宁寺左转,往轮渡码头方向开。
石语知道那是一条破旧而杂乱的小街,一直通往江边。
看来,到这里就差不多了。
他放慢车速,冷冷地问:我应该称呼你小同还是友松?那人愣了一下才说:悉听尊便。
你知道是我,也免得多费口舌。
他开始用正常的声音说话。
这个声音,石语在月塘的一个雨夜听到过,也在电话里听到过。
石语的语气带着嘲讽:你当自己是007?拿一支PPK吓人。
台湾版的货色,玩具仿真枪,做戏用蛮好,BB弹打在身上大概会起个乌青块。
帮帮忙,不要像煞有介事,弄得真的一样。
小同沉默片刻,又说: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钢珠枪?对付一个人绰绰有余。
你不是说我练过什么功法吗?就是钢珠枪又怎么样?我要对付不了你,那才是怪事。
石语知道,跟月塘那次见面以及慈心医院外通话时不一样,眼下自己已经占尽了上风。
石语一打方向盘,车子猛然转向。
小同猝不及防,撞在车门上。
这时,后座响起一个冷酷的声音:不许动!举起手来!两人听出,那是王老板。
小同发现自己连帽子带头发被一只手紧紧抓住,后颈上顶着一个硬硬的金属物件。
王老板想了想警匪片里见过的场面,接着说:把枪放在仪表板上,慢慢的,慢慢的。
小同默默把枪放下。
石语拿起来,看了一眼,往后座递过去:做得还真像。
放心拿走,保险都没打开。
石语将车停在路口,然后说:有什么你就说吧,我听着。
王老板,你放开他。
王老板不情愿地松开手:识相点!我手里是三万伏的电棒,想松松筋骨你尽管动……石语有些想笑,王老板真滑头得可以,在后座躲了半天不出声,听说是假枪才跳出来。
小同低头想了想:我只是想跟你谈谈,把事情摊在台面上讲清楚,我不想不明不白背黑锅。
你们报警了吗?你是指什么?金嫂的事当然报警了。
小同思忖片刻: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摆渡到定海桥,再往复兴岛里走一段路。
我本来想在这里下车说明白,你会知道我没有恶意——因为要摆渡过去,我根本没有办法控制你。
否则我就让你从浦西直接进复兴岛了,不必到浦东兜个大圈子过两次江。
其实刚才你根本不必节外生枝跟踪我的电话。
那你又何必故弄玄虚让我去什么东昌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带着警察。
石语,不要相信他,我们报警!王老板插嘴。
你们指控我什么?劫持?拿玩具枪劫持你们两个,没有人会相信。
石语说:我指控你要为小刮刀、颐小姐和金嫂的死负责,还有唐若琴的受伤。
证据?你敢说失落在月塘现场的刀鞘不是你的?脚印不是你的?还有在两处房子里留下的指纹,以及那块翡翠原石……这些我承认,但是和那几个人的死没有关系,有证据证明我不在现场。
但是,金嫂的死,你可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不跟我走,你会后悔的。
石语盯着小同的眼睛,考虑了一下:那好,我们走。
石语你……你可以把车子开回去。
我跟他走。
王老板拿起枪,笨手笨脚摆弄了一阵,对着窗外扣动扳机。
啪的一声,射到墙上的子弹弹回来,打在王老板脖子上。
他骂了一句,关上保险说:塑料子弹。
走,我也去,省得你背后骂我做事不上路。
空空的轮渡上,谁都没说话。
石语看着船尾方向,沪东造船厂码头边几艘船上的灯光越来越远。
这一去有什么结果呢?唐公馆的谜底真的能在今天晚上揭开吗?他已经知道了不少秘密,线索已经一一连接起来,有些事情渐渐清晰,不再像一堆无序的碎片那样扑朔迷离。
但是,还有些关键的环节仍解不开。
难道答案真会在小同那里?他感到没有把握。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咪咪把小同吓得够呛。
不知道她对小同说了什么,反正借助咪咪的手,总算把这只鸟从藏身之处轰了出来。
咪咪私下对小同透露的内容,一定加上了她自己的判断和想象。
于是小同以为他已经成为警方搜寻的目标,在电话里话不投机,终于狗急跳墙,找上门来。
只是,这种举措不免有些夸张搞笑。
他真的急了,乱了方寸?定海桥轮渡站的铁门徐徐打开,三人穿过铁门,走进了雨中。
石语想不到在上海城区边缘居然会有这么荒凉的地方。
除了轮渡码头附近有几处灯火,像是店铺模样,往岛里走了没几分钟,路旁就已经见不着一个行人。
两边黑黝黝的似是围墙,又像是树木,寥寥几盏路灯,淡淡的灯光被裹在雨雾中,隐约照出一条笔直的路,神秘地通向前面的黑暗中。
搞啥名堂!你要带我们去啥地方,共青公园?石语的伞遮不住两个人,王老板被雨淋得半身湿透,肚皮里已是一包气。
不会走那么远,最多二十分钟路。
我们把车子开过来就好了。
应该调头走杨浦大桥过江,再从定海桥过来。
上他的当,坐啥死人轮渡!王老板愤愤然。
石语一声不吭。
他需要保持头脑的清醒,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斗嘴。
走过一处工厂的大门,明亮的灯光照出一片生气。
中华造船厂。
王老板看了一眼牌子,神情轻松了一些。
但是三个人很快又走进了黑暗之中。
谁都不做声,只有雨点打在树叶上地面上,唰唰响成一片。
石语注意到,长长一段路,居然没有一辆车从身边驶过,只偶尔见一两个身影,鬼魅般地晃过。
一切都显得不真实,很难相信这是在1997年的上海。
他眼下的感觉是自己在暗夜中被那个谜一般的小同带入了时空陷阱,走进不知什么年代的凄风苦雨之中。
王老板好像也有同感,因为他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抱怨。
石语感到伞底下王老板的胳膊变得僵硬起来。
千万恨 恨极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 水风空落眼前花 摇曳碧云斜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5-24 22:56:00 834#今天上班去了。
回家上网拜读了大伙儿的留言,颇为感动。
衷心感谢诸位对我的鼓励。
顺便说说我是怎么写这个故事的,算是对大家的一个交代,也回答一下有的朋友的问题。
大概是身为技术人员的缘故,我把技术方案设计的一些习惯带进了小说写作。
其结果是有时带给读者细节的真实感,有时也不免失之于拘谨。
本来是个鬼故事或曰恐怖故事,但我却用了大量现实生活中的素材,而且往往太拘泥于素材本身的内容。
如一开始的竹叶之死和火葬场景,我早已经说过了,基本上是忠实转述朋友的一次亲身经历。
唐大卫之死,也是真实事件的摹写,包括他两次越境,在第二次被砍头的细节。
他的遗物被堆放在某处机关院中,也实有其事。
画中人物形象的突然消失,是我自己所亲历——画也是我画的。
太平间的场景是借北京的某医院。
我和夜闯太平间的女孩一起画出了太平间的简图,然后才动手写。
其中有些细节也是真的。
凯文的形象禀性来自北京东单一家餐馆里的老服务生。
小刮刀也有原型,其经历、结局大抵如故事里所述。
两句对旧家具的描述,需要近万字资料的阅读积累。
写旧建筑、翡翠什么的也一样。
这样写的时候心里才不虚,觉得有点底。
写石语在公寓听蓝调品红酒的场面,虽说我平时也常听,却在端着酒杯专门听了两个小时音乐后才落笔,最后选了首德斯特﹒戈登的乐曲来小资一番。
因此我写得很慢,很苦。
有时想想,这又不是技术文件,何苦呢?传统的江南小镇,严格的说我是几天前才第一次踏入。
但是,我上的中学边上就是河网密布的江南农村。
模糊记得也曾和同学从村中石桥上走过,踱进桥边的小茶馆……这种氛围是熟悉的。
小时接触过的老人,大半是来自这类江南小镇。
另外,还有多少文字、影视。
所以,写来反觉游刃有余。
这如多年寻觅不得的一个梦,……又如自己前世便是这梦中的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写这么个小镇,起因在几年前于广东某地听一小兄弟说,他在苏南一小镇工作,辛苦异常,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河边树下放一张躺椅靠着,什么都不想……于是就有了有时石语也拖一张竹躺椅,终日在河边懒懒地闲坐,听凭落叶在衣衫上洒几片金黄。
几天前就是他陪我在小镇上闲逛,听他说起他也喜欢打着伞在雨中的老街上闲走,先是一惊,随后又释然,这就是所谓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吧。
有一点大概没人看出来:第一章写的像是苏南小镇,后来却变成浙东了。
其实我最不满意的是对滇西的描写,比较苍白。
箐头镇部分还有点样子,其余的实在不怎么样。
还是素材积累的问题。
有朋友问上海真有这些地方吗?唐公馆有原型,但并不完全像小说里描写的一样。
我在动笔时突然想到了这座旧宅邸。
这里贴一张十天前拍的照片,就是那座建筑。
链接过来的,不知道能否正常显示。
现在正写的复兴岛,确有这个地方。
两年前我曾于半醉中被出租车司机扔在定海桥边,一个人走进岛里荒僻的黑暗中。
那儿的环境就如我写的一样。
当时我刚离开灯红酒绿的淮海路,两处反差之大,给我留下强烈的印象,所以就将当时的感受用上了。
下面三人要走进的地方,其实就是我当时的住处。
97年秋我也在上海经历了那场无休无止的秋雨。
潮湿、压抑的氛围是老天爷给的。
照我的脾气,也就忠实地描绘一番,不料歪打正着。
有时候死心眼也有好处。
今天也是多喝了几杯,拉拉杂杂罗嗦一番。
趁醉贴出。
也许明天酒醒后就不愿发了。
千万恨 恨极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 水风空落眼前花 摇曳碧云斜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5-24 23:13:00 835#(看来贴图真的显示不了,没辙。
)到了。
小同简短地吐出两个字,左转拐进一道院门。
隐隐看得出那是座破旧的楼房,底楼中间半掩的门中迷迷糊糊露出一点清冷的光。
小同却带着两人走进左侧一道幽暗的门中。
门里,阴冷潮湿的石灰味夹杂着霉味迎面飘来,让石语联想到墓穴。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咪咪说过,那个友松或小同自称是来自三十年代的幽灵,心中就有些忐忑,眼前小同的影子也就变得有些飘忽的样子。
心魔。
一到关键时刻便悄然而至。
这就是自己天生的心理弱点?石语立时警觉,凝神静气,打起十二分精神。
谁知道小同把自己引到这里,安的是什么心?两人间的心理战打了几场,互有胜负,今天应该是决战了。
刻意营造气氛,也是小同战术的一部分吧。
不过自己已经抓到了几乎所有的好牌,对小同没有什么可忌惮的。
幽暗破败的楼梯令人想到唐公馆。
脚步声在空旷走廊中的回响,追随着三个人。
长长的走廊在寥寥几盏昏灯下延伸,隐入黑暗,望不到头。
两侧是一扇扇默默紧闭的房门。
似乎是个很破旧的旅馆,不知哪个年代的建筑。
小同在一扇门前站住,掏出钥匙开了锁,站到一边,对两人做了个手势。
石语推门进去,王老板紧随其后。
一阵冷风带着雨点猛地扑来,夹着凄楚的呼啸。
头上的灯随风荡起,带起几片奇形怪状的阴影,随即在一声不大的爆响中熄灭。
一个红点倏忽间落向地面,消失在玻璃清脆的碎裂声里。
房门重重地关上。
黑暗中,石语和王老板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可是小同在哪里?灯熄灭前,石语看到了窗前有一个苗条的身影。
就在她转过脸来的瞬间,灯泡爆了。
但是石语仍然看清了那个熟悉的面容。
王老板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一个合格的餐馆老板记得住顾客的面孔,而一个优秀的餐馆老板则连在照片上见过的面孔都记得住。
阿王是个优秀的老板,所以他认出来了。
竹叶。
俏丽苍白的脸庞,眼神里带着一丝冷冷的幽怨。
是她!王老板想抓住石语的衣袖,但扑了个空。
一只冰凉的手在王老板身上摸索……他立时觉得从心头凉到了脚后跟,血液似从头脑中心脏里骤然退去,一滴不剩。
黑暗中轻轻的喀嚓声响过,一株火苗呼地升腾起来,旋即缩小,摇曳,照出石语手中的一个打火机,精致而浮华,闪着纯银色的光泽。
这就是王老板的三万伏电棒了。
望着微弱的火光里那似乎很熟悉的面容,石语的心急骤地跳了几下。
窗外的风雨在瞬间消失,蓝天,蕉林,河水,天外飘来的芬芳,这一切仿佛又回来了,没有时空的阻隔。
火光中,两双眼睛默默对视。
慢慢的,激动和感慨平息下来,石语发现自己可以开口了。
我的字条你收到了吗?石语温和地对着那个身影说。
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惊异:那是你写的?你怎么知道……边上的王老板不安地动了动,他发现血液开始流回心脏。
我知道你,虽然过去没见过。
你发现有什么异常吗?夜里好像真有人想接近那间病房,不像住院病人,也不是医护人员。
小陈一直在那里,我也照你说的在适当时候走动一下。
一夜平安无事,我一直盯到早上琴姐出院。
王老板惊奇地张着嘴,忽然觉得自己的下巴有掉下来的危险,便伸手往上一托。
打火机开始发烫。
石语关上打火机,转身对王老板说:介绍一下,这位是小梅,竹叶的妹妹。
黑暗中,石语感觉到王老板又托了一次下巴。
他暗暗一笑,突然伸手拉开房门。
门口一个身影往后跳开。
麻烦你找人换个灯泡好吗?石语很客气地说。
走廊上光线很暗,但石语明显地觉察到了小同的尴尬和震惊。
灯光下的小梅看上去仍然像极了竹叶,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幽冷。
石语想起昨天下午他在慈心医院一处冷僻的旧楼里,远远看着一个身穿护士服的曼妙身影款款而行,虽然已经知道那是谁,自己还是差点激动地叫出竹叶二字。
最后,他只是在护士站留下了一个装着字条的信封。
不知道是谁,把竹叶的日记撕去了一些。
既然有人要把日记拿给我看,那么,撕去的肯定是不愿意让我看到的内容。
只是百密一疏,还是留下了一条记载:竹叶最后一次回娘家,临走时妹妹抱着她大哭。
我记得竹叶没有妹妹。
那么,这个妹妹应该是在我离开云南后出生的。
要搞清这点很容易,打个电话就行。
前天晚上我就知道了,竹叶有个小她十八九岁的妹妹,小名叫做小梅,长大后容貌极像姐姐。
我还知道到,小梅是护理专业毕业的。
于是,我想到了有一天晚上在医院电梯里见到的‘竹叶’,又想到那一夜小同对我在慈心医院太平间外头的动向了如指掌,寻找的方向就很容易选择了。
在上海,我发现有一身挺刮的行头还是蛮有用的。
在慈心医院,我不但打听到了小梅的情况,甚至……石语停下话头,不禁又将目光转到小梅脸上。
她真像竹叶,实在太像了。
我是在你走后出生的。
那时候,爹妈加上姐姐,在芒果寨的收入比我爹在城里拿右派工资强多了,所以觉得再添个娃娃也可以。
我两三岁就记事了,我记得姐姐跟我特别亲。
我们离开芒果寨的以后,我一直在想姐姐。
她偶尔回一次娘家,我都整天缠着她,她走的时候我都会大哭一场。
终于有一回,她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后来,我慢慢知道,姐姐再也不会回家了。
那些日子,爹妈天天在哭,我也跟着一起哭……小梅说不下去了,眼泪流到了面颊上。
石语默默递过去一张面巾纸,同时看看她的眼神,明白了那里流露出的幽怨是怎么来的。
幼年精神上受的刺激,对她以后的性格形成有很大的影响。
小梅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继续说:一直到上大学后,我才知道姐姐死得不明不白。
她最后一次回家时跟爹说,如果她出了什么事,到魁星塔里去找她留下的东西。
她死后几天,爹爹真在塔里发现了那几本日记。
但是,从里面找不到真相。
我后来选择了来上海找工作,也是想解开这个谜。
为什么这个谜要到上海来解呢?不会是因为竹叶日记上的最后四个字:‘交给石语’吧?小梅抬起眼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小同,然后转过脸来说:这个你也知道?石语耸耸肩:你们的手法很小儿科。
有种种原因。
我听说姐姐掉下山崖的现场,有几个明显的皮鞋印。
那时候,当地人是绝对不会穿皮鞋的。
还有,日记你看过了,最后和她交往的那个男人,也有很大的可能是上海知青。
另外,他——小梅指指小同,他听说了那块石头曾经在上海出现过。
十八年过去了,找出真相的可能性极小,但是我就是想为姐姐做些什么。
我爹妈为姐姐的事伤心了多少年……小梅的普通话里夹杂着明显的云南口音。
小刮刀临死前你在场吧?石语想起小刮刀就是死在慈心医院的,临死前突然用滇西方言说了一些话。
是的,我戴着口罩,露出半张脸,他也把我当作了竹叶。
他说话已经没有条理,断断续续的,但可以听出一些内容。
他说什么‘不是我害你’,‘没有救你’,‘只要石头’,好像又说他夜里遇见了鬼,还看见了那块石头。
不过他那时候处于弥留状态,出现谵妄症状,对他说的话很难当真。
小梅说着又看了小同一眼。
小同轻轻摇了摇头。
石语看过去,依稀记得这就是那晚在月塘隐在烛影里的面容,只是左眼角边似乎少了点什么。
他淡淡地说道:好了,所谓的竹叶显灵事件,现在已经清楚了。
这件事看上去没有那么复杂吧,你又何必故弄玄虚?你有什么想法,我倒愿意听听小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恐怕我说出来你就不愿意听了。
我就从十八年前也就是1979年的2月3日讲起。
王老板,请你也注意听。
那天,天还没有亮,竹叶离开家,带着几件衣裳,几张照片,还有那块翡翠原石,走向芒果寨边的老塔山。
趁杨在明去县城开会的机会,她去和什么人会合,然后远走高飞。
那个人是谁?日记你看过,你应该很清楚。
更可能的是,当时你就已经知道竹叶要和谁见面。
因为前一天,你和竹叶已经交谈过了。
竹叶不知道,她后面跟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双皮鞋,也许还背着照相机。
竹叶的石头他也见过,因为当年他也是竹叶家的常客,而这块石头一直被竹叶爹当镇纸用,随随便便就放在桌上。
那里民风淳朴,除了小刮刀,没有人会偷鸡摸狗,因此也没有谁会有防人之心。
竹叶根本就没有见到她要见的人,因为在半路上她就被跟踪她的人截住。
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
结果是竹叶被那个人推下了山崖。
那人搜检了她随身带的包袱,把衣服、照片扔了出去,却没有发现石头。
他不知道,当时还有两个人在附近——小刮刀和蚱螂。
蚱螂捡到了竹叶的照片,发现了山崖下的竹叶,回寨子报了信。
小刮刀在崖下,他拿到了那块石头,却没有去救奄奄一息的竹叶。
竹叶在最后一刻对他说了什么吗?估计没有。
否则,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那个人马上下山,见到小刮刀以后,经过一番应该是很激烈的讨价还价,两人达成协议,瓜分那块翡翠原石。
不知道石头由谁保管,但两个人都心虚,因此也不必怕对方反悔独吞。
第二天,2月4日,蚱螂死得很古怪。
本来,他前一天晚上闯了个祸,小同指指自己的前胸,已经吓坏了,发着高烧,神志不清。
寨子里人说,他是被竹叶的鬼魂吓死的。
但如果不是见鬼,那又是谁干的?不会是小刮刀,他没必要将蚱螂置于死地。
几年后,一块被玩家称作‘天书翠’的石头在上海露了一面又消失。
那两个人,一个在外面以什么‘专家’身份授课,号称赚了一笔钱;另一个则更稳当,等离婚后才拿出钱买房子。
这个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没有第三个人会知道。
可是,不久以前,又有一块‘天书翠’在月塘出现。
小刮刀联想到,另一个人那时候正住在月塘,怀疑当年卖石头时有人做了手脚,用不多的一笔钱打发了自己,于是就质问那人。
结果小刮刀在一天夜间倒在唐公馆的小平房里。
在那里的桌子上,我发现了一张竹叶的照片,多半是他用来吓唬小刮刀的。
小梅皱着眉头,几次想说什么,都被小同用手势制止。
小同接着说:他迅速回到月塘。
我赶到时,他已经在那里了。
我故意出示一张小梅的照片,再留下那张竹叶的照片,敲山震虎。
那人怕小刮刀在唐公馆还留下了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就伪造了一份《时尚圣经》的传真,堂而皇之地住进了37号。
他为了搜寻方便,也许还有别的目的——因为他知道第二块‘天书翠’就出自唐公馆——就利用那里多年前的闹鬼传说,又制造出一些灵异现象。
本来,摄影师就是玩光和影的高手,利用幻灯原理把公馆搞得鬼影憧憧还是不难的。
更何况那些小市民先入为主,早就认定37号是所鬼宅。
这一来,就产生了所谓群体性心因反应,公馆里乱成一团。
滇西芒果寨那边有个康文书说过,那人曾经独自进过雕花楼。
当时唐大卫死了不久,遗物就放在楼里,里面应该有一些唐公馆的钥匙。
既然有钥匙,搜寻自然就方便了。
颐小姐的死,唐若琴的车祸,本来都是意外,正好被他用来混淆视听,推波助澜。
他去太平间,不是为了找指纹,而是那一夜匆忙之间,他忘记搜查小刮刀身上,生怕留下什么可用来指控他的东西。
这大概成了他的心病。
最后,金嫂死了。
之前,他和金嫂一起进入了所谓的‘凶屋’。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夜里进入这个房间?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他知道。
小同停下不说了。
房内一时没有人说话,只听得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雨声。
石语第一个开口:逻辑不算很严密,不过,听上去还有些道理。
看来,你认定我是嫌犯了。
请解释一下,竹叶的日记是怎么回事?她说要‘交给石语’,说明在最后一刻她还是相信我,你为什么又要把那几个字撕掉?竹叶什么时候真正发现危险的?在跟你见面之后。
这以前她精神状态还很好,这点你不否认吧?不知道你们谈了些什么,后来她感到了危险临近,匆匆写下了几个字。
你尾随她到魁星塔,得到日记,在后面添了几个字以便撇清自己。
那几个字歪歪扭扭,认不出是谁的笔迹。
那块石头呢?不是你从福生那里拿来的吗?有什么证明不是你自己弄到的?毕竟是你住在月塘,要下手太容易了。
小梅忿忿地咬着下唇。
王老板饶有兴趣地轮流打量着三个人。
小同回头问王老板:你认为我的分析有道理吗?王老板不慌不忙地说:友松——或者应该叫你小同?如果是今天下午听到这些话,我说不定会被你噱进。
不过,在慈心医院坐进汽车等石语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你的话根本相信不得。
小同疑惑地看着王老板,刚要开口,就被小梅打断:他的意思我都听懂了,你还不明白?没那么迟钝吧!小同若有所悟,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你有必要说这些废话吗?就是因为相信石大哥,我才主张把石头和日记都交给他。
你这算是干什么?你知道自己说的都不是真的,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我知道你不甘心。
不甘心又怎么样,你找不出真相,就让别人来干!人家石大哥这些日子冒着风险辛辛苦苦为谁?这些事跟他又没什么关系,他完全可以撒手不管的。
本来今天晚上请他来,就是要把事情说清楚。
你——小梅说着,声音有些颤抖。
小梅,你不用说了。
我跟他说几句。
石语微微一笑,抬手止住了小梅。
开始,你是把我和小刮刀都列为怀疑对象,因为那一天在竹叶身边发现了皮鞋印。
另外,我和小刮刀似乎都发了一笔财。
只是这些年发财的人不要太多!王老板就是一个。
最后,由于‘天书翠’在月塘周围出现的传闻,我的嫌疑好像更大了,因此你不会轻易把竹叶的日记交给我。
其实小刮刀死前说了那些话,已经可以将我排除出去。
你来到月塘时,已经有让我帮忙弄清真相的意思。
这里有小梅坚持找我的原因,你却还是对我不放心。
那个假传真是你发的——不要否认。
你为国外媒体工作,了解他们的工作程序和方式,多半还和《时尚圣经》有联系,因此知道皮埃尔这个人。
但是,你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这招调虎离山,除了把我骗到唐公馆,你还可以借机在我的老房子里找石头。
你知道金福生在那边也有房子,结果搜出的石头却不是你要找的那块。
如果非要找个嫌疑人,我可以说,小刮刀的死和你没有关系吗?你会不会为了找出那块石头,把小刮刀逼死?我肯定在小平房你已经和小刮刀接触过。
至少,那张照片上除了小刮刀的指纹,肯定还有你的。
我只是没兴趣找罢了。
也许,有关部门有这个兴趣。
你在37号是有名的神秘人物,经常在半夜里游荡,说明你根本不信那里存在鬼魂。
那么,时不时出现的幽灵是不是你的杰作呢?这种环境气氛下,通过某种手段,譬如暗示,会造成你说的群体性心因反应。
小梅在唐公馆内外出现,应该是去找你。
你就借机造成竹叶显灵的假相。
这不会冤枉你。
你在找什么?竹叶的石头?它不该在唐公馆。
你特意在那里租房,不是没有理由的吧?说起钥匙,唐大卫越境前,不会把重要东西留在那些行李中,应该交给竹叶保管才对。
你夜里游荡时,用上钥匙了吗?唐若琴的受伤,表面上看是场事故。
但那天下午她离开唐公馆时看见了你,表情很不正常。
那么,她在四川路是不是被谁推到汽车上去的?最后,金嫂死了。
你说见过她和我进入凶屋,那么就是说你也在场。
好了,你,一个神出鬼没使用两个名字的房客,在金嫂死后突然失踪。
再把你这些天的行径和疑点一一罗列出来,你说,警方会不感兴趣吗?所以你向警方举报了?小同脸色苍白。
石语扬起眉毛。
原来如此。
看来咪咪将他吓得不轻。
就因为这个原因,你才给我来了这一通指控?不知道咪咪是怎么吓唬你的。
这小姑娘到底是关心你还是捉弄你?都有可能。
这才叫敲山震虎,不吓你一下你肯露面?那天夜里,你跟小梅在凶屋外面把我扶回房间,留下了石头和日记,我当然明白金嫂上吊和你无关。
同样,小刮刀死后你来找我帮忙,说明他的死你也没有嫌疑。
顺便问一句,我桌上的感冒药呢?我看了一下,药是过期的,怕你吃了出问题,就拿走扔了。
小梅说。
谢谢,你很细心。
阿王,看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石语继续对小同说:本来你觉得自己掌控着局面,石语只是一枚任你摆弄的棋子。
后来发现事情的进展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甚至自己可能成为猎物,再加上小梅收到了一张匿名的字条,你知道这场戏演不下去了,于是就乱了方寸。
你原先的举动很有戏剧性,略显夸张倒还有些想象力;现在想象力没有了,只剩下戏剧性和夸张。
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和你一样,我有时也需要稍微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
王老板听得有趣,很难听地笑了几声。
好吧,说正事。
你们在塔里找到真相没有?塔里的真相?我刚才说过,就是这几本日记。
姐姐最后一次回娘家,跟爹交代的。
小梅答道。
石语有点失望。
他想起日记里确有这么一段,竹叶爹听到她的话,一脸惊疑。
但是,好像有什么说不通……那个V又是谁?你们知道吗?不能确定。
但从日记的描述分析,芒果寨里某一个人有可能。
你真一点都不怀疑?虽然你们从小关系就不错……小同语气中还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
小同,石语加重语气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指谁。
你说的有道理,而我有自己的看法,等会儿告诉你们。
再说,这话由你说出来,好像有些不合情理?奇怪的是福生手里的石头,从上面的符号看,它显然和竹叶的那块有关系。
小同又说。
从福生去月塘兜售石头的日期推断,这块石头出现的时间不会太长。
我听荣福里老爷叔讲过唐家造房子时的蹊跷事。
可能当时唐家把它埋在什么地方镇邪,福生借这次搞装修的机会找到了它。
说不定他老爹金来富知道石头埋藏的地方,告诉他了。
当然,这些只是猜测。
石语说。
福生会白相!王老板不悦地插了一句。
现在,对我来说,唐公馆的鬼故事结束了一个。
但是,我被这个故事引到唐公馆,却发现还有许多鬼魂在那里出没。
而且,竹叶的死因,仍然没有搞清楚。
听了先前小梅的一番话,石语觉得心中压着的石头只是换了一块,而且越发沉重。
你说我不信唐公馆有鬼,未必。
我告诉你们,那里真的有鬼,这也是我搬出来的原因之一。
小同一脸惶恐,像是换了一个人。
本来就是嘛。
王老板忘了刚才自己还说过小同的话根本相信不得。
有些现象,我深夜在楼里游荡的时候遇到的,都没法解释。
前天晚上37号停电的时候,我知道楼里没有人,就想仔细搜寻一下。
我一直怀疑,真的原石还在唐公馆,因为小刮刀死前似乎刚在唐公馆见过那块石头。
另外,他要是真卖了石头,何必再摆鱼摊?我进了三楼的凶屋,那是我过去没有进过的房间。
我是硬着头皮进去的……他蹑手蹑脚走过三楼走道,似乎脑后吹过一阵凉风,立时便有什么东西在一旁窥视的感觉,心中发毛,但还是摸到了凶屋跟前。
他庆幸金嫂出事后,分隔走廊的杂物已经挪开。
当他站在那间著名的房间里时,听得到自己急剧的心跳声。
移动的电筒光下,房里的家具、陈设后面,阴影蠕动、膨胀、收缩,种种怪异的形状在变幻组合。
他感到在阴影后面,金嫂和曼卿随时会走出来。
他突然想尖叫,想撕扯头发,想撞墙,最后咬了一下舌头,才在疼痛中稍稍定了定神。
从什么地方隐隐传来一缕悲泣声。
他急剧的心跳似骤然停止。
等到听出是福生站在门口哭泣,他才开始正常呼吸。
门外三个人的说话声,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
他只是在福生转动门把手时冒了一次冷汗。
三个人离去时,他的失落感难以形容。
他知道,楼里真正只剩下他一个人。
金嫂的影子又回来了,在他脖子后面喷吐着死亡的气息。
他不敢回头,生怕看到一头散乱的白发和狰狞的面容。
死一般的寂静,连雨声都已止歇。
寂静中响起轻轻的钢琴声,轻得不易察觉。
他一时忘记了金嫂,用整个身心去捕捉去聆听那一缕乐声,就如快要溺死的人去抓取水面上漂浮的一根树枝。
但是,越听他心里越凉,被难以形容的恐惧充塞。
公馆底层的西厢房有一架陈旧的钢琴,散发着不知什么时代的气息,象牙琴键已经泛黄。
在餐馆开业前,房客友松常常会过去弹奏一曲。
他太熟悉这架老爷钢琴的音色,也知道它的一身毛病。
好几个琴键的音已经不准,C4、D4音调偏高,G3则偏低,还有另外一些键……他在弹奏时常会出现幻觉,数十年前的衣香鬓影在眼前掠过,就像他对咪咪描述的那样。
现在,黑暗中漂浮的琴声毫无疑问是这架钢琴发出来的。
琴仍然放在底层西厢房即现在的雪茄吧里,那是装潢设计师老阿飞掐着王老板的脖子硬让他保留下来的,由小同亲手锁上的琴盖。
在他心里,这架琴从此死了。
但是,底层的琴声不会清晰地传到这里,即便是在一片死寂中。
琴声游移不定,一个个音符似从头顶上飘落。
他仓惶奔出房门,那琴声又紧紧跟随,从前后左右,从脚底,从头顶围绕着他,轻轻的,凄凉,瘆人。
令他毛发直竖的,是除了D4之外,其他琴键的音准都很正常。
是这架钢琴,却不是这个年代的琴声。
人有灵魂,钢琴也有灵魂?也许是一个死魂灵,在另一个世界奏出了过去的琴声。
他夺路而逃,冲下楼梯。
在拐过二三层间的楼梯拐角时,紧随的琴声似是犹豫了一下,忽然变得更小了;到得二楼,琴声已经杳不可闻。
底层的西厢房黑暗而寂静。
他却觉得里面的钢琴前,有一个如烟如雾的影子,隐在暗中的脸带着诡笑,只剩白骨的手指在琴键上游走。
可是,琴声却在三层楼上回荡。
后来门卫丁老头说,那一天晚上他正要出去关大门,只见一个鬼影黑烟一般溜出门去,快得不得了。
我说把那架破钢琴扔出去,老阿飞就是不肯!王老板也脸色发白。
石语想,这也是小同突然崩溃,乃至做出反常举动的原因之一吗?石语和王老板走出大门时,雨已经停了。
王老板意味深长地一笑:今天晚上我才知道,你有多少事瞒着我。
你知道得越多,越睡不着觉。
再说那些陈年旧事和你不搭界。
好好,我不管你们的闲账。
不过,你们不要把咪咪搅在里头。
看来竹叶好像是你从前的女朋友?不完全是。
你看得出这两个人的意图吗?小梅想弄清她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对你抱有很大希望;小同对石头更有兴趣,自己心虚外加对你有戒心,请你帮忙是没有办法,大概是被小梅逼的。
英雄所见略同。
他连这次露面都是被逼的,本来他根本不想见我。
王老板有点得意:我也是英雄?哎,来这里以前我们就知道,这个小同是假冒伪劣,那么,他究竟是啥路道?你记得从前唐公馆大厅里挂的是什么图画吗?一点没有印象。
岁寒三友。
王老板刚要说什么,眼前一辆出租车疾驶而来。
他迅速举手招呼,车却没有停。
他遗憾地看着车的背影:这个角落叫部‘差头’比中头彩还难。
车子很快就停在他们刚才离开的门口,下来一个乘客。
王老板紧赶几步想叫住车。
大门口的灯光照亮了一张熟脸。
杨在明!王老板的下巴差点再次掉下来。
千万恨 恨极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 水风空落眼前花 摇曳碧云斜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6-1 20:14:00 930#在单位折腾了一天,总算把又一次出差任务辞了。
文章首发在新浪,和这里的进度完全一样。
起点中文没法发快,一批网站直接从那里把这部小说扒走,我一点辙都没有,只能慢慢应付。
没多少存货,写好的稿子大多是最后结局部分,又不能跳过去先贴。
今天晚上就先赶写一部分,不贴新的了。
千万恨 恨极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 水风空落眼前花 摇曳碧云斜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6-3 16:18:00 939#出租车司机很高兴。
刚做了一个长差,正担心回去放空,没想到前脚下一个,后脚就上两个。
人一高兴,闲话就多,车子驶上杨浦大桥之前,石语就知道了,杨在明是在慈心医院附近的一家超市前上的车。
晚上,那么大雨,还要跑到这么一个角落里来。
看不懂。
王老板说。
说起来,他从前也是小梅的姐夫……石语不想多说。
他有些失望。
小梅的身份他前天就知道了,竹叶之死的真相却还在云里雾里。
本来,他们要是知道真相,找自己干嘛?竹叶日记里的真相在塔里,小梅的理解不合逻辑。
或许,是受竹叶对她父亲说的那句话的影响?思维定式。
试着换一个角度来看……沉默了一会儿,石语问:刚才你们说的那个什么老阿飞是……对了,你来37号的第一天我答应把餐馆的装潢设计师介绍给你,就是他。
前几天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你随时可以给他打电话约时间。
一讲到啥环境啊,风格啊,设计思想啊,老阿飞顶扎劲了。
王老板说着从皮夹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石语。
石语看了一眼,那人名叫郄非,名片上印着些雕琢时光之类酸叽叽的语言。
从名片背面的文字看,他似乎是专搞传统风格的装潢设计,外带老式家具经营之类。
听说你要找他,这家伙比你还起劲,只怕没人听他讲那套东西,所以你要了解啥一点没问题。
老阿飞做人上路,也有本事,只是这种人难发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