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语走在回家的路上。
现在他要先回一趟老家,就是刚才他和老爷叔说过的,他在德兴坊的那个家。
当然这一点不会让王老板知道,否则他硬要住进37号的动机就太可疑了,因为从荣福里走到德兴坊不过三分钟的路。
自从去到月塘,他还没见过父母。
那段时间老母亲对他不放心,几次提出要去月塘看他,都被他坚决拒绝了。
他感到有些内疚,四十多岁的人,居然还要让七十来岁的母亲操心,实在说不过去。
这次回到上海,又一直忙着乱七八糟的事,两天都没回家看看。
石语走过德兴坊,并没有进去,而是继续走了一段路,来到前面的小菜场。
从他记事起,这里似乎就是这般模样,人声鼎沸,室内室外的摊位挤作一堆,空气中弥漫着水产的腥气,蔬菜的腐烂味,和天知道的其它什么气味混杂在一起,令路人感到窒息。
若说这里现在和几十年前有什么两样,就是货物的品种和数量多了,于是臭味也越发强烈。
石语在一个水产摊前站住。
他记得去年就是在这里见到小刮刀和他的摊子,几个浴缸般的大塑料盆内,由气泵打出的串串气泡在水中翻腾,水中的鱼却仍然半死不活地翻着白肚皮,盆边地上是瓶喝了一半的七宝大曲。
眼前,大盆看上去好像就是去年的旧物,水中的鱼依然是无精打采,摊主却换了个生面孔。
因为是秋天,摊子上多出了几个装满大闸蟹的铁丝筐子,无数青黑色的螃蟹在筐中挣扎爬动,愤怒地吐出成堆的泡泡。
石语无心多看,拣大的让摊主一只只挑出来。
那位摊主认定石语是个大买主,奉承的话语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哦哟,朋友你爽气,大闸蟹就是要这样买。
我一看就有数,你绝对是只模子……对这种生意经石语见怪不怪,丝毫不为所动。
听摊主的说话的腔调,应是和小刮刀一个路子的人,不过档子低多了。
他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只是把摊主忙着要装蟹的黑色塑料袋兜底一拎,立时有一注清水流出,显然本来摊主要将那些水卖出几十块的价钱。
摊主见状,面皮也未红一下:我来我来,怎么能烦劳你。
石语却王顾左右而言他:我记得以前这只摊头不是你的?摊主见石语不追究塑料袋里藏水的事,反而转移话题,正中下怀,便赶忙顺着他的话接上:是的是的,朋友你记性好,这只摊头是人家让给我的,连几只盆都是旧货。
你认得原来的——小刮刀我当然认得,他是我同学。
你看,大家都是自己人。
可惜,小刮刀死了。
你知道了吧?知道,听说死得不明不白。
你没听人家说里面有名堂?有啥名堂?摊主笑了,为了抢他在37号的这档生意,把他做掉?没那么戆的人!什么人传出来的,真是吃饱饭了,瞎三话四。
他这几年吃酒太凶,摆摊头做生意也要放瓶酒在边上,不要看他模子不小,身体老早就不来事了,外强中干。
我们在底下议论,他迟早要死在酒上。
听说他是啥肝硬化,吃酒吃出的毛病。
喏,现在真的一脚去了。
小刮刀从前结的冤家不少。
那是他年轻时候,现在想想也不算啥。
讲句笑话,最盼他死的是他兄弟黑皮。
小刮刀无儿无女无老婆,典型的‘三无’产品,只有一个不争气的兄弟。
前几年他离婚以后好像发了一笔财,在那边弄堂买了一大间旧房子——现在这房子便宜黑皮了。
摊主大拇指往西边指指,又加上一句:外加他的存款单。
小刮刀发财?石语从未听说过。
不过他也没有留意过小刮刀的近况,只是听人说起他结婚较晚,没几年就离婚了。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5-12-25 11:35:00 216#摊主一面将螃蟹过磅一面说:小刮刀的生意做得比我大,本来就有两处摊位,还用了两个人。
其实两个鱼摊养两个帮工,开销太大,我看他也是身体不好,没有办法。
后来他去啥唐公馆做,我们还讲他是额角头碰着天花板,运道不要太好!不像我们,半夜里跑老远去上货,赶早市做到现在,啥时候卖光才能松一口气,人都快做死了。
做高档餐厅的,早市不用忙,平常脚翘起一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卖高档货赚头又大。
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下场!命中注定他没福气,发财也是帮黑皮发的……一边说着,摊主将石语的几百块钱收入囊中,眉开眼笑地又去接待下一拨顾客。
摊主认定今天是石语给自己带来财运,照顾一笔生意不算,还听自己说了半天,站在那里又带来了人气。
马路上做生意就是那样,哪个摊位前有顾客,别人自然而然会凑过来。
石语第二次听摊主说起小刮刀发财,不由得留意起来,于是追问了一句:小刮刀是怎么发的财?摊主一面注视着在大盆里挑三拣四的顾客,一面说: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只晓得他离婚没两个月,又买房子又买摩托车。
也有人讲他老早就发了一笔,不想让老婆分,一直瞒着她,离婚以后才出手买房子。
他的钞票会有什么好来路?你认得他的,应该有数,小刮刀是啥路子的人。
德兴坊建造的年头比荣福里晚些,但是比37号唐公馆要早,也是典型的上海老式里弄。
当石语迈进弄堂时,恍然有时光倒流的感觉。
从出生到离开上海赴云南之前,他一直在这里生活,对弄堂里的一转一瓦,每一户人家的老老少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现在,正是家家烧中饭的时候,从一扇扇后门或厨房窗中的飘出的煎炒香味,似乎也和三十年前一样。
记得那时每当中午回家时,总是闻着这样的香味穿过弄堂,再踏进自家的后门,然后在厨房门口探一下头,看母亲在做什么菜,而忙碌的母亲总是叫住他,喝令他马上去洗手,准备吃饭,有时也会夹一条煎得焦黄香脆的烤子鱼放到他嘴里,但决不让他自己动手。
如今,那些依旧敞开的后门里进进出出的那些孩子们,石语多半都已不认得了,不知他们是否还像他小时候一样,对中午即将端出厨房的菜感兴趣。
从弄堂口走到家门短短三十来米路,有好几个老邻居向石语打招呼。
长远不见了!回来看看爷娘?等会到我屋里坐坐。
嚯,石先生石师母好福气,有儿子给他们买这么大的蟹!怎么不带你的儿子回来?……石语面带笑容,一一回应,心情也渐渐轻松起来。
这是他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氛围。
和隔着三分钟路的荣福里完全不同,这里没有小刮刀,没有阴森森的楼梯,更没有诡异的传说,一切都坦坦荡荡呈现在秋天明媚的阳光下。
当他踏进自家的后门时,水斗旁一阵熟悉的阴凉迎面扑来,伴着厨房里爆油锅的滋啦声,使他真觉得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
楼下的金阿姨从厨房门探出头来,见到石语,马上转过脸去喊道:石师母,你的宝贝儿子回来了!显然石语母亲放不下锅铲,只在里面叫着:回来了?先洗好手再上去!石语忍住笑,拎着螃蟹走进厨房:我先放好这些东西再洗手。
母亲在惊愕之后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是你啊,我还当是你弟弟回来了。
怎么电话也不打一个……我看你人倒胖了些,就是面色不大好,眼圈发黑……放下放下,买那么多蟹做啥,钞票省着点,你平时开销太大了……母亲高兴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手中的锅铲还举着,却忘了锅里的菜,还是金阿姨笑着接过锅铲让她先陪大儿子上楼去。
踏进家门之后,石语绷紧了好几天的神经第一次松弛下来。
吃完饭,他舒舒服服靠在沙发上,耳边父母亲在说些什么,他自己也在答复着什么,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温馨,那是多少年来在家里的感觉。
现在定下神来再看父母,发现母亲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面容也比大半年前显得苍老。
石语的内疚感越发强烈。
他觉得自己是个很自我的人,行事的考虑往往从自身出发,而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如他突然隐居月塘这个举动,也不考虑父母是否会为自己担心,甚至都没有向父母多去解释,直到后来他发现这件事确实让老人忧心忡忡,也没有好好去安抚两老,仍是一意孤行,继续在月塘消磨时光。
最后离开月塘还是因为小同的突然出现,因为小钱给他揽下的业务,然后就投入到这个危险的游戏中去。
现在父母为他终于离开月塘回到上海而高兴,如果他们知道了真相,会作何感想?他决定要把这件事瞒下去,即使最后摆脱了,也不向父母透露一个字,不能再让他们为自己承受精神压力了。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5-12-25 19:44:00 218#贴了一个多月了。
根据自己的体会,这种连载只要中断几天,读者可能就会忘了情节。
因此在这里将前面的情节再回顾一下,也让看贴的朋友们轻松一点。
《亡灵公馆》情节回顾1979年春,滇西芒果寨外,一个奇异的送葬队伍行进在夕阳中。
山路上,一神秘红衣人突然出现,举刀劈向棺木。
夜色中,举行了火葬仪式,当地女知青竹叶的尸体在燃烧的棺木中坐起。
少年蚱螂在慌乱中开枪击倒了小同——知青大同的兄弟。
原芒果寨知青,摄影记者石语目睹了这一切。
他回忆起竹叶的前男友,上海知青唐大卫越境后被土著斩首的悲惨往事,当地的雕花楼的灵异传说,自己在那里经历的诡异事件……十八年后,石语隐居在江南月塘古镇。
秋雨夜,一自称小同的来客造访,令石语想起了当年那个恐怖的夜晚。
小同出示一张照片,死去的竹叶在上海一所旧宅——唐公馆外现身,而那里是唐大卫的老家。
他还说起另一名芒果寨知青,鱼贩小刮刀在唐公馆神秘死亡。
石语拒绝了小同让他调查此事的要求。
小同走后,石语在桌上发现了自己拍摄的竹叶另一张旧照。
很快石语接到经纪人电话,国外著名杂志《时尚圣经》约稿,让他拍摄一组唐公馆的照片。
唐公馆原来由唐家亲戚居住,现已被王老板租来开办主题餐馆,近来常传闹鬼。
从厨师老关到鱼贩小刮刀,都曾经历异事,甚至有厨工见小刮刀死后现身。
石语和老板的女儿——大学生咪咪夜探小刮刀死前到过的平房,发现了那张竹叶旧照原来在这里桌上放过。
唐公馆外的废墟里,石语见到怪异情景,经历一番惊恐,脱身回到公寓,在十九层的窗外又有两个死者的面容浮现。
随即他回忆起当年和竹叶几乎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恋情。
竹叶在唐大卫死后嫁给公社主任的儿子即葬礼上的劈棺者。
他发现,从唐大卫的死开始,到竹叶、蚱螂、小刮刀,似乎在他们死亡前后那张照片都出现过。
如今,照片到了自己身边。
还有一个人也应该有这张照片,那就是同样来自芒果寨的老知青唐若琴。
咪咪住进了唐公馆,午夜梦回,见床前有一形同鬼魅的老妪——唐家的老佣人金嫂。
头脑不太清楚的金嫂常在夜间出没在传说闹鬼的公馆上下。
公馆邻居老爷叔对石语叙述了唐家旧事。
唐家兄弟早年开营造行发迹,造公馆时因风水不好屡发生异事。
唐家老大唐德鸿娶舞女曼卿为妾后,家宅不宁。
解放后,曼卿因与大太太矛盾上吊,从此公馆内鬼影憧憧。
文革中唐德鸿夫妇自杀,后来他们在云南插队的孙子唐大卫横死。
老爷叔看照片,证实竹叶曾在昨晚石语遇鬼时在附近出现。
咪咪竹叶提醒石语照片上有指纹。
石语的经纪人小钱发现所谓《时尚圣经》的约稿来自一个已死去的人。
石语住进唐公馆。
在这里,许多人与唐家有瓜葛。
王老板兄弟是唐家裁缝的后人,倨傲的侍者老克勒凯文是唐大卫的表哥,领班小陈是死去的姨太太曼卿的外孙,连小刮刀的父亲都是公馆的包车夫,当然还有佣人金嫂。
回家路上,石语去买螃蟹。
一摊贩告诉石语,小刮刀似乎发了一笔财,现在都便宜了他兄弟黑皮。
终于,石语回到了父母家里……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5-12-26 18:55:00 222#午后暖暖的秋阳照在身上,说不出的惬意。
这是家里的阳光,和月塘的不一样,月塘的阳光在闲散外带着几分孤独,而家里的阳光却是不但温暖而且温馨,只有回家的游子才能领略.。
回家的感觉真好。
石语迷迷糊糊地想着,这种感觉多少年没有过了。
自己在情绪低落时,一头扎进月塘,或者在红酒、蓝调间品尝孤独,好像不是明智之举。
其实家不就是一个避风港吗?在这里他的心灵能够得到慰藉。
不过,他心里一直隐隐有种不愿麻烦父母的念头。
身上心里的暖意融成一片,耳边还听得到父母的絮语,只是说什么他已全然不知道,母亲的话语就像小时候听到的催眠曲,他觉得身子在明媚的秋阳中轻轻飘荡, 舒适地缓缓升上空中,盘旋,又慢慢落下,好像落到一个无比柔软的羽毛堆里。
他不知道是如何站起来走到亭子间的,那是他睡过多少年的地方。
他在朦胧中感到母亲为自己盖上了被子,然后立刻就沉沉睡去,没有梦。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西斜的阳光中渐渐有了意识,但浓浓的睡意仍然使他不愿醒来,眼睛微微睁了一下,旋即又闭上。
这三天里他只有前夜是真正睡了一觉,在小同出现在月塘的那个雨夜,还有经历了两次惊恐的昨夜,他都是几乎没有合眼,真正的心力交瘁,现在他觉得能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去想,就是很奢侈的享受了。
但是他已经睡不着了,窗外的德兴坊在安静了一个中午后,已经开始了下午的喧闹。
甜酒酿——从半导体喇叭里传出的叫卖声,从弄堂的一端响到另一端。
隔壁不知哪家的楼窗里,洗麻将牌的哗哗声响成一片。
一架老式座钟犹犹豫豫敲响了四点钟,这也是他从小听惯的,但从来就没弄明白这是哪一家的钟。
最后,是一个苍老沙哑的本地口音在大声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这是张家老爹,他有八十多奔九十的年纪了,想不到还有精神哇啦哇啦。
石语不由得一笑。
张家在德兴坊是很引人注目的,不但因为他们是唯一的一家本地人,还因为他们家出过一名道士——张家老爹的二儿子,绰号张天师的张六根。
石语想,不知道六根现在在干什么,他早在十多年前就搬出德兴坊了;而在更早以前,文革还没开始的时候,他突然脱下道袍还俗,更是德兴坊众人津津乐道了好些天的大事。
后来大家说他有先见之明,混了个工人阶级的身份不算,还有了份固定工作,否则后来即便不像他师父阿胡子那样倒霉,但想寻个好饭碗也着实不容易。
说到阿胡子,石语想起早上老爷叔曾经提到过这位老道,似乎是跟唐家姨太太曼卿死后的什么事有关,应该是做道场之类,好像还有别的,但记不清了。
当时自己因为听到竹叶在周围出现而心不在焉,正处于震惊之中,老爷叔说什么都已听不进去。
阿胡子不知是否还在世,若他还活着,也差不多有九十多了。
说是修真之士多长寿,不过属于正一派的阿胡子们玩的是装神弄鬼和符箓之类,似乎跟修练什么不搭界,这位阿胡子更是脾气暴躁,全无出家人清静无为与世无争的风度。
当年唐公馆有事总是请的阿胡子,现在唐公馆又开始不干净起来,应该让他的徒弟张六根到唐公馆去——不过,张六根不做道士已经很多年了。
和德兴坊的其他住户一样,提起张六根,石语也会莞而一笑,因为这位仁兄实在是个宝货,天生的漫画人物,比他的师父更加没有出家人的腔调,同时他也是石语小时候经常和伙伴们捉弄的对象。
当然这些都是胡思乱想。
石语不禁苦笑了一下。
反正睡不成了,石语干脆坐了起来,只是还有些不甘心就此起床,于是就靠着床头发呆。
他真不愿自己这次回家的好心情又被有关唐公馆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给搅了,他只想今天晚上在家里陪着父母一起吃大闸蟹看看电视谈谈天,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石语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转过脸开始打量着这间小小的亭子间。
他从小就住在这里,在他的记忆中,屋里的陈设几十年来就基本没有变过。
自己身下这张铜床不知是哪个年代的货色了;床边摞着的几口樟木箱也是陈年旧物;另一头的雕花红木梳妆台从他有记忆以来便是那么锃亮,听说还是祖母的嫁妆;连台子一侧墙上挂着的相框,照片都没换过几张。
他下床走到相框跟前看着,里面的每一张照片都带着他童年的记忆,只是照片都不大,不是135就是120的,照相馆拍的也都是小尺寸。
他想应该将一些有意义的老照片精心放大,没有底片的就翻拍。
他知道有些同行热衷于收集翻新老照片,像他这么一个也算小有名气的摄影家,居然连家里的旧照片都想不起重新制作一下,真有些说不过去。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5-12-27 18:46:00 228#想到这一点,石语来了兴致,反正今天下午在家也没别的事,还是先找一些底片出来,挑选一下,等这一阵子的事忙完后再好好进行暗房制作。
他在床前蹲下,伸手到床底下摸索半天,抽出一只沾满尘土的木箱,那是专放旧底片的。
打开箱子,里面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纸袋,袋中杂乱地塞着许多底片,一时也无从挑选,倒是一个老式讲义夹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好像是他早期搞摄影时用来收藏底片的。
翻开讲义夹,里面整整齐齐用拷贝纸夹着的一条条底片,记录着石语当年一步步走过来的脚印,慢慢翻来,他心中颇有几分感慨。
当他拿起一个标着1979云南字样的牛皮纸信封时,不由得心中一动,不等打开,他已经想起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荒谷中在诡异的旋风里升腾的火焰,凌乱的枪声和火堆中缓缓坐起的焦黑躯体,一切都在瞬间回到了石语眼前。
当时拍的胶卷,他冲完后再也没有心思去细看,更没打算把它们洗印出来,受到刺激的他只想把这段往事深深埋藏在记忆深处。
十八年后,这段记忆又被小同在几天前的那个雨夜唤醒,在这两天一次次惊心动魄的遭遇背后,冥冥中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他,推动着整个事情往一个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不管他情愿不情愿。
现在,鬼使神差地让他自己翻出了当年那凄惨可怖一幕的现场记录。
石语捧着装底片的信封,手微微颤抖,他仿佛看见上面叠印着一张张亡灵的面影,无声凝视着自己。
石语扬起脸望向空中,眼里是一片泛黄的天花板。
不知是水渍还是尘土在上面留下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图案,小时候的他总是在脑中把那些痕迹想像成一张人脸,或是几片树叶,也许是一匹外形特异的马,然而现在他眼中的只是一片混沌,从那里面分辨不出任何具体的形象。
如今他所陷进去的怪异事件也像天花板上的痕迹一样混沌一片,难以理出头绪,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看看十八年前拍的这些照片,或许能找到一点线索。
这样一想,他就如溺水的人忽然抓到了一根小小的浮木,不管到底有没有用,先紧紧抓在手里再说。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石语弟弟一家三口都来了。
上一次全家在一起吃大闸蟹,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昏黄的灯光下,飘荡着螃蟹和姜醋的气味,还有杯中的黄酒,漾出一缕遥远的香气,当酒香随着酒液流入口中时,也把遥远的记忆和温馨带了回来。
石语连喝了几杯酒,眼前已经有些朦胧,隔着酒杯中淡淡升起的热气,看着母亲在餐桌边忙碌着,不时把螃蟹掰开递给桌边的弟弟,又忙着从碗中舀出姜醋,将父亲面前的碟子填满,接着从楼下厨房又端来一大盆蟹,然后试试浸在热水中的黄酒杯有没有烫热,自己却难得去吃上一口蟹……这一幕是太熟悉了,他恍然间好像是置身于几十年前的家中,每个秋季,总有这么一两回这样的场景,照例是他们兄弟大快朵颐而母亲格外忙碌。
石语招呼母亲:妈,你不要忙了,坐下来定定心心吃吧,我们自己会弄。
母亲回过头来的一瞬间,石语才看清,眼前的她已经白发苍苍,不由得眼中一热,有几分湿润的感觉,心中明白,已经逝去的岁月,无论自己如何留恋,已经是挽不回了。
好,我坐下来吃,也没什么好忙的。
楼下金阿姨那里我送了几只蟹,现在不比从前,蟹变成好东西了……母亲嘴上说着,手却没有停下,拿起餐巾纸去擦拭孙女嘴边流下的醋。
一边吃着,父亲一边向石语打听月塘亲友们的近况,不时发出感叹声。
因为中午石语太困倦,父母只问了些他妻儿在国外的近况,现在的话题慢慢就转到石语突然回上海的原因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小钱替我接了一单生意,到荣福里37号拍一批照片……意识也有几分朦胧的石语顺口说了出来。
父亲还没说什么,母亲突然放下手里的蟹斗:啥?你在唐公馆拍照?石语发现母亲神情有异,立时便清醒了几分,懊悔不该说出实情,于是就含含糊糊地说:也不一定我拍,看情况可能安排别人去,主要看谁有空。
母亲怀疑地望了一眼儿子,犹豫了一下,说:听金阿姨讲,好像那地方不大太平。
是吗?石语敷衍了一句,把话岔开:人家说吃大闸蟹讲究‘九雌十雄’,现在是阴历九月还是十月?不要跟我淘浆糊!你是不是也听到啥风声了? 母亲对大儿子实在太了解,本来她也就是随口说一句罢了,不想儿子显然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令她不由得疑心大起。
石语后悔不迭,自己好像一向斗不过老娘,尤其在几杯黄汤下肚以后。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5-12-27 18:51:00 229#这两天白天都上不了网,晚上贴。
有诸位支持,飘红还是有信心的,相信很快点击率会过万,那时候再和版主们商量商量:)再次谢谢大家。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5-12-28 10:18:00 233#荣福里37号,咪咪已经把助动车停在大天井里了,在打发走跟屁虫魏永成之后,她回头向大厅走去,见大厅里已经上灯了,桌边还零零散散坐了几名客人,侍应生们开始来回走动。
咪咪快步走上台阶,门口引座的小雅面现一种职业的笑容,微微颔首,用轻柔的声音说了句:欢迎光临!咪咪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声音低声说:你声音老嗲的,我骨头也要酥掉了。
小雅抬头见是咪咪,不好意思地笑着吐了下舌头。
咪咪估计小雅是近视眼,又不愿戴眼镜,刚想调侃几句,却见老克勒凯文拎着茶壶正从大厅往后边走,便紧走几步,在厅后的通道里拦住他,向他打听石语在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上午你爹安排他住在原来小刮刀的房间,后来就没有看见他了。
凯文冷冷地说。
咪咪有些失望,这个石语,是不是被吓跑了?也不像啊,他看上去蛮有一套的。
不过老爸安排他住小刮刀的房间,实在是别有用心,有点恶作剧的意思吧?正想着,背后有人拍了她一下,她回过头,发现自己面前是一脸不悦的王老板。
你怎么又来了?住了一夜还不够!昨天让死老太婆吓了一跳,开心吧?再说了,我告诉过你几次,不要随便在大厅里乱窜,这家餐馆是有档次的,你到处瞎跑影响餐厅形象。
王老板压低声音愠怒地说。
居然说咪咪大小姐影响餐厅形象,这有点太过分了。
咪咪向来以自己的长相身材为荣,在系里女生中即使头牌算不上,二、三名绝对跑不了,现在竟被人说影响形象,而且说这话的还是自己老爸,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咪咪便要发作,但老爸又发话了。
我跟你说过,营业时间,你从侧门走。
王老板抬手往边上一指。
假使随便哪个闲人都能从大厅里穿过的话,那么这家客人一坐下就要出送几百只老洋的高尚场所,和馄饨店大排挡有啥两样?看看你这身打扮,既不是吃客也不是餐厅雇员,大厅里走来走去不是存心拆我台吗?咪咪知道,一说到生意上,老爸就六亲不认,小姐脾气发了也没用,再说毕竟是自己理亏,便狠狠瞪老爸一眼,转身顺着他指的方向就走。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咪咪的肩膀撞了一下王老板,将他手中的一杯茶泼出一大半,王老板只有干瞪眼,看着女儿扬长而去。
咪咪三转两转,走进一条昏暗的过道,那里没有灯光,只有着尘土味和带着湿气的陈年霉味。
咪咪站了一下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总算勉强认出来,自己走到底层那个荒废的角落里来了。
真不知怎么会来到这儿,咪咪想自己应该直接从大厅后的楼梯上三楼房间的,刚才大概是让老爸气糊涂了,顺着他指的方向拔腿就走。
对了,咪咪想起早上去学校前,由于自己住了一夜,什么也没发现,怕让石语小看,曾经特意去向厨工小黑打听小刮刀出事那天晚上的情景。
小黑说不出多少东西,但依稀记得,当时底层有人听到过动静,后来又发现侧门外地上被吐得一塌糊涂,估计小刮刀应该是从这儿出去的。
她当时就过来看了看,发现这儿虽然破败,门却是新油漆的,可能是为了从外面看上去像个样子。
再仔细看,门里面中间有一块油漆好像更加新,似乎是刚补刷过,还没完全干透。
咪咪虽说大大咧咧,脑子却相当机灵,马上将小刮刀从这里出去,门上新刷的油漆,照片上的棕色指印联系在一起。
她觉得事情应该是这样:小刮刀从这里推开门,手上不慎沾上油漆,在小平房里不知怎么拿起那张照片,棕色指印就明显的留在照片上了,后来照片不知怎么落到石语手中——这是无论如何要让石语交代清楚的。
早上咪咪出门见到石语,原本想卖个关子,却不料石语已经注意到照片上的痕迹了,让她大为扫兴。
但是石语不会知道棕色指印的来龙去脉,咪咪显然比他多掌握了一些信息,这点她肯定已经占了上风。
不过照片啦、指印啦究竟说明什么问题,咪咪却实在弄不懂,也懒得去弄懂,她从来不愿去多动脑子的。
石语不是感兴趣吗,而且,不管他愿不愿意,自己还送了他一个福尔摩斯的称号,所以,还是让石语去伤脑筋吧。
门里很黑,很静,门缝里透进一股冷冷的风,在过道上盘旋,将看不见的尘土缓缓卷向高处。
尘土味和霉味越发难闻。
若换作别人,多半已经感到这里的气氛渐渐变得诡异起来,但站在这里的是咪咪,一心回味着早上的 侦察行动,心中正感得意,却浑然不觉有一双没有表情的目光一直隐没在难以捉摸的黑暗中,默默窥视着她。
站在厨房门口的王老板余怒未消,端起杯子刚喝两口,便发现杯子已经见底。
真拿咪咪没办法,都是她娘宠的。
王老板摇摇头,悻悻然踏上楼梯回到他那间兼做卧室的办公室。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5-12-28 11:27:00 235#自己先来个海底捞月。
千万恨 恨极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 水风空落眼前花 摇曳碧云斜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5-12-29 10:58:00 243#石语在母亲的目光注视下咕哝了一句什么,大概是闲言碎语不值一提之类的意思。
母亲不放心地盯了他一会儿,没把那个话题继续下去。
石语想做人真不容易,尤其是荣福里德兴坊两处相距不远,蜚短流长几分钟就过来了,想装聋作哑难度还不小。
当乖儿子可不是他的特长,让老人操心又于心不忍,难。
膏肓满腹的大闸蟹在石语口中已经变得索然无味,他勉强把手里那只吃完,随便吃了点饭,便离开了饭桌。
母亲似乎看出点端倪,但终于没说什么,看他洗完手,就把预先准备好的浸泡在水里的药菊花瓣递过去。
石语知道,这是他们家的传统,吃过蟹后用来擦手解蟹腥气的。
当药菊花瓣在手中揉碎,一缕香气袅袅飘入鼻端时,石语的心情也慢慢放松了。
可是,石语的神经注定今晚还要经受一次考验。
全家人饭后聚集在前楼闲谈时,楼下金阿姨上楼来看石语,当然顺便为石家送的大闸蟹道谢。
说话间,她自然而然地问起石语最近在干些什么。
石语有些吞吞吐吐,但他母亲瞪了他一眼,对金阿姨说:他月塘不想呆了,跑到唐公馆去拍照片了。
金阿姨立刻精神百倍:唐公馆?好好,这地方闹猛!从解放前到文化大革命,再到现在,一直有故事。
拍照片登出去,唐公馆就更加出名了。
石语看看父母,发现他们已经全神贯注起来,连他弟弟夫妇都是一副竖起耳朵的架势,只有小侄女自顾自看着电视里放的动画片。
石语母亲小心地对金阿姨说:我听你说起过唐公馆的事情,好像那地方从前不大干净,不晓得现在怎么样?金阿姨压低声音,带着神秘的神态说:老实告诉你们,现在又出事了。
石语不禁在心中叫苦不迭,怎么又来了,真是想躲都躲不过,本来自己因为怕父母担心,小心翼翼地将唐公馆的话题当作一个雷区绕过去,偏偏碰到个金阿姨,非要引爆地雷不可。
他抬眼看见父母的神情变得严肃而专注,等着金阿姨继续说下去。
我有个亲戚叫来富,说起来算我的叔伯哥哥,他们两夫妻从前一直在唐家做,后来来富死了,他女人现在还帮唐家看房子,做了五十几年了……她说的是金嫂,石语立刻就明白了。
她儿子福生也在上海,不跟他娘住在一道。
前两日我在小菜场碰到他,说是最近——石语截住金阿姨的话头:金阿姨,我也听人家说到唐公馆从前的一些事情,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好像唐老头从前吃过官司?像他这样有钱有身份的人,怎么会混到这个地步?金阿姨立刻忘记了福生,接过石语的话茬:那有什么稀奇的?资本家嘛,搞‘五反’的时候——你好像刚出生吧——就是做老板的吃官司。
生意人心黑的多,不整整他们,真要无法无天了。
唐老头实际上在提篮桥关了没多少日子,总算是政府对他宽大处理,还是放出来了,就是后来评了个‘严重违法户’。
不过他吃官司的那段时间,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姨太太也上吊了。
金阿姨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石语立刻给她续上开水。
石语的意图就是把话题引到四十多年前的唐公馆上,不让她说起唐公馆最近几天的传闻。
石语父母虽然早就听过唐公馆的陈年往事,但过去了那么多年,对旧事重提也颇感兴趣,石语父亲马上接上:是呀,那年老大刚出生,我就是到南货店给他买奶粉的时候看见唐德鸿给他儿子接回家来的。
当时南货店里的人都在传他们家的事,讲他五十大寿都是在提篮桥过的。
金阿姨接着说:唐老头的姨太太死了后,唐公馆就不太平了……石语从金阿姨口中,听到了早上老爷叔没有说完的故事。
姨太太曼卿死后,唐公馆上下人等生活在惶恐之中,在他们看来,公馆上下都被一股飒飒阴风笼罩着,而阴风的中心,当然是姨太太曼卿的阴魂。
几乎有一大半人赌咒发誓,他或者她曾见到死去曼卿在楼中出没。
第一个把自己的见闻说得活灵活现的倒不是公馆中人,而是日日上午来公馆的梳头娘姨桂香。
据说在曼卿死后的第二天上午,毫不知情的她照例来到37号,为大太太梳头——大太太的那个横爱司发髻已经由桂香打理好几年了。
熟门熟路的桂香从后门进去的时候,就有几分疑惑,门开着,可是一路不见人影,不知怎么便一直走到三层楼。
虽是上午时分,楼道内却似黄昏般迅速暗了下来,很有几分诡异,当时她只觉身上寒毛直竖,心里便有些忐忑。
忽见有一女人的身影隐在暗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似乎是披头散发的样子。
桂香紧走几步,欲上前询问,却无论如何走不到她的身前,总是隔着在两步的光景,心中一急,便开口招呼。
不料那女子回过脸来,竟是舌头伸出,垂在胸前,当场把桂香吓倒在地。
千万恨 恨极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 水风空落眼前花 摇曳碧云斜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5-12-30 9:08:00 249#只是桂香梳头娘姨的身份,向来靠一张嘴巴在各家混饭吃,她每一天都在若干大户人家登堂入室,将探听到的许多家长里短添油加醋地在各家传播。
偏有那干闲得发闷的太太奶奶们是她的忠实听客,每日伸长头颈盼她来,梳头倒是其次,听她发布别人家的花边新闻反而是必不可少的消遣,只当是日日连梳头带听一档书,至于自家的家事是否也在别家被当作谈资,却也顾不得了。
为回报诸位太太的青睐,桂香真可谓挖空心思使出了浑身解数,平地一声雷,无风三尺浪,什么故事都编得出来,只要讨得各位客户欢心。
金阿姨的看法,从桂香嘴里说出的话,作不得真,只看她照样每天到唐公馆走动,不曾脱过一天班,便不像是受了大惊吓的模样。
石语在脑海中刻画出这位桂香的形象:薄嘴唇,尖鼻子,目光狡黠而游移不定,被刨花水刷得发亮的发髻上插着根半尺长的红色簪子,一身黑色香云纱衫,手中一只布包,里面是装梳头家生的木盒,匆匆行走在弄堂里的青石路上……但是相信桂香的大有人在。
等到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说法陆续从唐家下人口中传出后,附近的居民都认定唐家闹鬼的事真的存在,桂香一跃成为唐家死鬼姨太太作祟事件的权威人士,各家太太都将她奉若上宾,甚至有的在下午牌局间将她招去,听她把那日上午的异遇说得活灵活现。
太太们的赏金当然也是厚厚一笔,通常麻将台上的抽头都归了桂香。
金阿姨自然认为自己有着最可靠的消息来源,作为亲戚,她知道自己的远房堂兄把终日魂不守舍的女人送回乡下去休养,同时也从堂兄来富那里听到了另一种说法。
据说来富认为,至少他女人(也就是别人口中的金嫂)没有什么对不起死鬼的地方,人家说她狗仗人势帮大太太欺负姨太太曼卿的事根本就没有,倒是那些下人自己势利,又嫉恨金嫂,于是就把逼死曼卿的罪名扣在金嫂头上。
至于金嫂后来被吓得神经兮兮,还是因为她第一个发现了曼卿吊死在那里,当时的场面实在吓人。
唐家其他下人不也被吓得纷纷辞工了吗?可见死鬼不是单吓着金嫂一人。
说是吊死鬼吊在上面舌头伸老长,还对我那个堂嫂笑!这种笑——不要说她,就是男人碰到这种场面也要吓昏过去。
那地方不干不净,阿嫂第一个进去,当然是撞了邪。
金阿姨作了个结论。
唐家会同曼卿娘家从‘头七’做到‘断七’,从和尚请到道士,羹饭一趟趟供,锡箔啥的烧了不晓得有多少,尤其‘五七’回煞,唐家上上下下紧张得来……后来好像37号还是不太平,弄得佣人都不肯做下去了,唐家只好请来了道士阿胡子——喏,就是隔壁张六根的师父——来做法事,这次不是超度,是来驱邪了……阿胡子是带了一班道士来的,年少的张六根也在其中,那时他早已拜阿胡子为师了。
道场就设在姨太太曼卿上吊的房间隔壁,那里一时香烟缭绕,钟磬齐鸣,阿胡子还将一把桃木剑舞得像煞有介事。
这场法事从下午持续到晚上,吃过晚饭稍作歇息,道士们强打精神继续吹打诵经。
正热闹间,不知哪里吹来一股冷风,众道士和旁观的唐家上下都觉得脑后有点凉丝丝,烛火也忽然闪烁不定,颜色似变得绿莹莹的,房内随即暗了下来,立时场面便变得分外冷清。
这时候,幽幽地传来一声凄楚的悲叹,在寂静中显得颇为清晰。
众人心中一凛,视线不约而同地转向一面墙。
墙那面就是曼卿上吊的房间。
众人再凝神听去,却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阿胡子满脸胡子根根竖起,一手掐诀,一手持剑指向隔壁,豹眼圆睁,嘴里大声念着旁人听不懂的咒语,最后一句几乎是喊出来的,许多人都听清了:……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众人精神随之一振,阿胡子毕竟不同凡响。
一直闹到半夜,唐家上下人等都已经筋疲力尽,却没有一个人敢走开,去到楼下空无一人的房间。
道士们也一个个如强弩之末,无精打采起来,只有阿胡子一人似是不知疲倦,照样精神十足地主持法事。
终于熬到了阿胡子画符的时候,只见他执笔在黄表纸上龙飞凤舞一番,便画出一张张谁都看不明白的符,吩咐唐家人带路,由手下道士贴到各处。
最后一张他亲自拿着,出门走到隔壁门前。
众人肃然,一片安静,却总觉得那门后暗中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虽说心中战栗,仗着阿胡子在旁,还算把持得住。
阿胡子举手在门框上贴符时,众人分明听得门响了一声,那拿着符的手便是一抖。
住在附近的人都听说过,阿胡子的符本来是最灵的,就算这样,他还是几次贴不上去,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般。
阿胡子一急,口中念念有词,抬手一剑刺去,将那符纸刺穿,竟有鲜血在符上渗出。
阿胡子来了精神,喝一声,那张符便在门框上牢牢贴住。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5-12-31 9:49:00 253#奇怪,看目录8点多应该有个回贴,怎么显示不出来?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5-12-31 10:00:00 254#听金阿姨说到这里,石语不禁会心一笑。
再看他父母兄弟,都听得有些发呆的样子。
来富当时也在场,还分到一张符。
阿胡子老早准备好一叠符,是发给37号的人带在身上的,当然不是白给的,唐家这次真是破财了。
实际上,阿胡子这张符一贴就是四十几年,到底灵不灵也难讲,唐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到现在都没断过,更不要说唐老头两夫妻文化大革命当中死得不明不白了……这时石语反而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毕竟他现在面对的不是神秘而不可知的事物,金阿姨叙说的不过是市井中的老生常谈,大概一两千年前甚至更久以前就开始流传的那一类故事,怨鬼作祟,道士作法,诸如此类。
至于阿胡子们的举动更是带几分滑稽,可能用动画片来替代一个老太太口中的描述会更加传神。
他不怕听到这些东西,相对来说倒是他这两天遇到的,某种不可知的东西才让人感到恐怖。
虽然等会儿可能会面对母亲担忧的神情,但现在石语是抱着一种放松甚至是休闲的心态来听金阿姨讲天宝遗事。
这是他多年前就在德兴坊这幢房子里所熟悉的情景:老邻居很随意地走进门来,和父母亲坐在一起谈天说地,无论是东家长西家短,还是菜场时鲜货的价钱,乃至国际国内天下大事,他们总能在里面找到共同语言,而对旧事的回忆通常是他们最热衷的话题。
这是一种行将消亡的生活方式,眼下还在这些老旧的弄堂里面存在着,但随着老一代人的逐渐凋零,旧式住宅的消失,它所赖以生存的环境将不复存在。
至少,在石语现在居住的那幢公寓里,已不可能找到这种生活方式了。
石语心情放松,以很随意的姿势靠在沙发上,起先抱着一种姑妄听之的态度对待金阿姨的故事,不过也不忘记从中捕捉一些有用的信息。
譬如,阿胡子贴符的那间凶屋,让他联想到上午领班小陈所说的几十年没开过的那间房。
直觉告诉他,两人提到的应该是同一个房间。
这件事很奇怪,几十年没开,难道这间房还躲过了文革的抄家?像这样的人家,文革期间能躲过这一劫的,一千家里找不出一两家。
当然,文革开始在三十一年前,三十年也可说是几十年。
但若说某间房文革抄家后几十年未开过门,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小陈又何必特意提起?小陈的意思应该是指这间房有四十几年没有打开过。
这引起了他的兴趣,这个谜一样的房间,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也许揭开唐公馆种种怪异事件谜底的关键就在这里。
上午由于听到竹叶在唐公馆附近出现的消息,石语一时乱了方寸,没有听清老爷叔后来说的事,现在金阿姨的话,虽然荒诞不经的东西居多,但也有对他眼下进行的探索有用的内容,可不要再错过了。
他收敛神思,在沙发上坐正,开始凝神细听。
……唐德鸿从提篮桥出来后不久就结束了他的德鸿记营造公司,理由是因为违法,交了巨额罚款,公司难以维持。
他从此就深居简出,在唐公馆里关起门享了十几年清福。
本来那时的营造公司,也不会有多少固定资产,唐老头两代人赚的钱,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但无疑够他连同儿子翘起脚吃一辈子了。
也有人说,唐家二老板唐德鹄早就在香港做起了生意,那也是德鸿记业务的延伸,而他兄长唐德鸿在其中占了一半股份。
所以唐老头到死都是个不折不扣的资本家。
至于唐家的大少爷唐泽元,沪江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外国公司,没有在他家的德鸿记做——这不知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唐老头的意思。
至少,唐泽元没有当成资本家,对他自己还是大有好处的。
唐泽元的太太中学毕业嫁进唐家门,将近十年没有生育,后来和曼卿之间发生冷战,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唐泽元也于曼卿死后跟着住到了岳父家中。
等他们回到唐公馆时,居然已经多了一个人——儿子出生了。
那是1952年,唐家经历了几件大事:唐德鸿进出了一趟提篮桥监狱;姨太太曼卿上吊自杀;唐家的长房长孙大卫出生。
金阿姨说到这里,转过脸对石语说:好像那个叫什么大卫的是跟你一起在云南插队落户的吧?我们在一个大队,但不是同一个寨子。
后来他跑出去,被人家砍了头?这件事十几年前石语就跟金阿姨说过,后来金阿姨又几次问起,今天不知是第几次提到了。
石语无可奈何地再次回答:是的,二十几年前的事情。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5-12-31 17:20:00 257#祝大家新年快乐!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1-1 10:08:00 258#你看,唐家多少人都没有好结果。
不说那些死在37号的外人,从那个叫曼卿的开始,她是吊死的;唐德鸿两夫妻,跳苏州河自杀;那个大卫最作孽,头也没了。
听说他在云南乡下找的女朋友也是横死的?你应该认识她吧。
石语心头一跳:那不搭界,她早就嫁给了别人,而且她摔死的时候唐大卫已经死了好几年。
怎么不搭界!金阿姨坚定地说。
唐公馆那个地方风水不好,跟主人家有关系的人,死了多少!我刚才说的是唐家人,另外还有一些外人,就是沾了唐公馆的晦气,也要倒霉,更何况那个什么大卫死前谈的女朋友了。
远的不讲,小菜场那个卖鱼的,本来太太平平,非要到唐公馆去摆摊,前两天就莫名其妙死了。
对了,他爹从前是唐老头的包车夫,大卫和他女朋友的事,我就是听他说的。
石语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上,外衣放在亭子间了,里面有夹着竹叶照片的笔记本。
他想像着若是把这张照片拿出来并说明出处,将会产生怎么样的戏剧性效果。
当然,他还不至于傻到这种程度。
那唐德鸿究竟是怎么死的?石语把话题拉了回来。
其实他对这件事也知道一些,因为当年那场据说是逼死了唐老头的批斗会,他也在场。
当时他才十四岁,会场就在荣福里37号唐公馆。
那是1966年的9月的一个晚上,唐德鸿和全国所有的资本家一样,被推倒了批斗会场上。
唐德鸿所站的地方,就是他家大厅前三级台阶的最下面一级。
他脖子上挂着的硬纸板上写着打倒不法资本家唐德鸿几个字,名字上照例打上叉叉。
批斗的理由石语已经记不得了。
不过那时候斗一个资本家还需要什么理由?他只记得自己站在旁边大门进来的通道和大天井的连接处,看得到唐老头的侧面。
唐老头一身白色的府绸衫裤,低着头,后面不时有两个人把他的脑袋往下面按。
石语能清楚地看到汗珠挂在唐老头的鼻尖,慢慢凝聚,变大,突然滴落,然后再凝聚,再滴落。
众人身上的汗气混合着花露水和药皂味在空气中弥漫,让石语感到脑袋发胀。
不断有人站到大厅门前发言,或慷慨激昂,或声泪俱下,于是会场上不时响起口号声:打倒唐德鸿!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每个人手里的六十四开本《毛主席语录》,随着每一句口号在空中舞动,石语眼前是一片红色的光影。
忽然他觉得头上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回头一看,老爷叔被烟熏得黑黄的干瘦手指痉挛似的抓着语录本,正缓缓向上举起,半张的嘴里露出一排同样黑黄的长牙,脸上是一副惶恐和茫然交织的表情,浑然不知自己的语录本敲到了石语的脑袋。
这时的大天井就显得太小了,后面有人往前挤,于是就有前排的人往前踉跄跌倒。
唐老头的脑袋猛的一歪,一下子消失在跌跌撞撞的人群中。
接着是尖叫声和抱怨声,会场主持者的呵斥声夹杂着下面的起哄声。
当混乱停息时,石语看到唐老头被从地上拉了起来,一头乱发下面流出了鲜血,经过眉毛滴落到地上,有一道血顺着眼眶向下慢慢淌到脸颊。
唐老头抬手抹了一把,两道阴鸷的目光从一脸血污中透出。
看到这般情景,几个胆小的女人发出一阵惊呼。
石语觉得不舒服,想吐,便转身挤出了人群。
他走到弄堂里,扬脸朝着夜空,在清新的空气中长舒一口气。
此时月到中天,却被薄薄的云层遮蔽,月光迷蒙而暗淡。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唐德鸿,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一脸血污中阴鸷的目光。
第二天,唐德鸿夫妇跳苏州河自杀的消息就传开了。
说到唐德鸿夫妇自杀时,金阿姨想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说:我那个阿嫂和居委会的费大姐亲眼看到……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1-2 12:30:00 261#批斗会随着唐老头的受伤而草草收场。
由于唐老头没有单位,批斗会是根据群众要求,由居委会组织,隔壁弄堂五金厂的什么组织派人主持的。
费大姐他们又从弄堂口看大字报的外地红卫兵中找了两拨人来壮门面。
当时全国已经开始了大串联,街上有的是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的外地学生,费大姐找上门去,他们真是求之不得。
批斗会后应该是抄家了,费大姐们有自己的主意,不找五金厂了,却和外地红卫兵头头商量,决定明天开始实施,今晚上先把唐家人监视起来,以免他们转移金银珠宝什么的。
于是37号里多了两个女孩,说是来监视唐家女眷。
她们穿着样式难看的黑衣服,头戴军帽,臂上挂着红袖章,一脸稚气,好奇地在楼上楼下乱跑,早把分派给她们的任务抛到九霄云外。
被居委会拉来帮忙的还有隔壁阿龙,他和同龄的外地学生马上混熟了。
在底层的大厅里,两个女孩拉着阿龙问个没完,使从来不受女生青睐的他受宠若惊,迫不及待地向她们介绍起唐家的种种劣迹。
看着门外的夜色,他绘声绘色地说起了姨太太曼卿的故事:天花板下悬挂着狞笑的死者;楼梯上恐怖的脚步声;三层楼上鬼影出没的凶屋。
随着女孩们一声声的惊呼,阿龙觉得自己成了重要人物。
阿龙是石语的小学同班同学,出名的老留级生,比班里其他学生要高出半个头,因此喜欢横行霸道,欺负别人,很是招人讨厌。
但是石语奉老师之命去帮他补课,结果弄得在那两年阿龙成了石语的影子,放学后总是跟在石语身后,不是在荣福里,就是在德兴坊。
那时他就住在荣福里唐公馆隔壁老爷叔楼上,因此石语也沾光听老爷叔讲了几个诸如马永贞之类的上海市井故事。
如今,因学校停课而终日里无所事事的阿龙替费大姐们当起了听差。
夜深了,金嫂还在厨房门口听居委会费大姐的教诲,无非是站稳立场,和唐家划清界限,反戈一击之类。
不知怎么的,金嫂觉得费大姐最关心的事,还是唐家的细软——譬如存折、金条之类——藏在什么地方。
金嫂的原则是吃谁家的饭,便尽心替谁家效力,唐家对金家两代人不薄,她要对得起唐家。
至于文化大革命什么的,金嫂弄不懂,也不想弄懂,在她看来,如今是天下大乱,乌龟翻身,世道不对了。
这在费大姐看来自然是很严重的立场问题,于是挺直身子,威严地咳嗽一声,翻开手中的《毛主席语录》开始声色俱厉地念诵: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接着就上纲上线起来,对金嫂的立场错误进行批判。
金嫂属于油盐不进的角色,乜斜着一对三角眼,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软硬不吃,市井俚语带着乡间村话,天一句地一句,缠夹不清,弄得一向精明干练的费大姐头昏脑胀,只觉两人的对话好比鸡同鸭讲,越说越是牛头不对马嘴。
前面大厅里的座钟突然一声声敲响,在夜里听来,总让人有点心惊肉跳。
两人同时住了嘴,听钟声敲到十二下,方才停息。
口干舌燥外加筋疲力尽的两个女人一时谁都不想说话,对视一眼,又马上扭过头去,看着大厅方向。
据金阿姨说,金嫂当时觉得灯光忽然变得昏暗,周围一下子变得很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毛,空气变得阴冷。
不知哪里的门轻轻响了一声,她和费大姐同时看到,大厅透过来的若明若暗的光影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那影子缓缓的似乎是飘了过来。
走到近前,看上去模模糊糊的像是唐德鸿的样子,惨白的脸上,五官也看不真切,却分明挂着血痕,毫无生气的目光直直盯着前方,像是根本没看见那两个女人。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1-3 10:41:00 266#我那个阿嫂看见,那血是从他眼睛里流出来的,吓人哦——金阿姨颤声说道,仿佛这件事就发生在昨天晚上。
老爷,老爷!金嫂感到毛骨悚然,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招呼,但那个像是唐老头的人影似乎没有听见,直直转向楼梯,无声无息地上去了。
金嫂和费大姐面面相觑,少顷,两人同时转身跟了上去,却再也不见人影。
两人想起批斗会后的一阵混乱中,似乎没人注意到唐德鸿在哪里,怎么现在从外面进来了?忽然头顶上传来一声惊呼,两人循声找去,在三楼看见阿龙抱着一名女孩站在那里,一脸惊恐。
三层楼道的灯似乎永远是坏的,这好像是个传统,因此在三十一年前那个炎热的九月夜晚,这里也是一片昏暗,只有下面楼梯转角处的壁灯很吝啬地透过来的一抹暧昧的光线。
见两人上来,阿龙有些尴尬,忙把怀中的女孩推开。
女孩站立不稳,慢慢坐了下去,却仍用手拽住阿龙的衣角。
费大姐扬起眉毛作询问状,几分不快已经明显地写在脸上。
虽然看不清楚,但阿龙显然感受到了费大姐的情绪,连忙忙解释:她想看看三层楼的那间……那间房间,我就带她上来了。
刚才好像有一个……一个白影子从我们旁边走过,走到那边就不见了,吓得她就……阿龙心有余悸地指着楼道另一端。
费大姐和金嫂相互看了一眼,虽然是在昏暗中,双方却都能感受到对方目光中透出的恐惧。
那一端是一片不祥的黑暗和死一般的寂静。
应该是九月秋老虎的天气,金嫂和费大姐却分明感到有一丝阴寒在那边涌动,缓慢而又诡异,渐渐在自己身边萦绕,向心头袭来。
那边就是凶屋。
透过黑暗,金嫂仿佛又看见了十四年前的那一幕——绞索下晃动着的诡异目光和狞笑。
现在,她似乎看见那张紫胀的脸从绞索上飘然而下,向门边慢慢移来……她捂住嘴,把将要发出的惊叫声堵回到胸腔中。
费大姐惊悸之余,还不忘自己的身份和职责,一把抓住几乎要瘫软倒地的金嫂,将她推向阿龙,同时用另一只手在她口袋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一包香烟和一盒火柴。
阿龙吃力地把金嫂放下,让她和已经瘫坐在地上的女孩靠在一起啜泣。
费大姐划亮火柴,和阿龙一起战战兢兢地打量周围的房门。
在摇曳不定的光晕里,墙上的印花好像在蠕动,门扇油漆剥落的地方,裸露的木纹似乎活物一般在延伸扩展。
火柴灭了,方才崭露了一下真容的房门,又在倏忽间隐入黑暗。
费大姐又开始划火柴,但在她颤抖的手中,火柴接连断了两根,第三根才燃起一朵火花。
他们发现,眼前的几扇门上都有新贴的封条,白纸黑字,盖着居委会的红色印章。
似乎是印章给费大姐壮了胆,她将三根火柴并在一起划燃,把这簇光亮举到那间凶屋的门前。
和别的房门不同,那扇门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有些日子没有擦过了。
几缕晶亮的蛛丝轻轻飘荡,边上却是一张蒙尘的蛛网,有几只虫子的躯壳粘在上面。
门框上贴着一小张已经辨别不清颜色的残缺纸片,模模糊糊残留着几道墨迹。
一道封条同样将门扇和门框封住。
忽然不知哪里吹出一股冷风,将费大姐手里的火柴吹熄,周围的一切再次隐入黑暗之中。
费大姐和阿龙被死一般的黑暗包围,面前是那一扇房门。
在门背后那个神秘莫测的空间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存在?他们不知道,甚至不敢去想象。
他们浑身发僵,半步都挪动不得,却分明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逼近,脸皮连带头皮都是一阵发麻。
据费大姐后来对金阿姨说,她看到黑暗中,就是在那扇门上,隐隐约约现出一张像是人脸的邪恶形象,却看不真切,因为那形象完全和黑暗融合在一起,就如是黑暗的一部分,在其中蠕动,凝聚,溶化。
正在这时,一道亮光从他们背后射来。
原来另一个女孩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巡视了唐家人聚集的几间房后,又拿着手电筒来找他们了。
很快,壮起胆子的费阿姨和她的帮手们将唐公馆搜了个遍,在所有没贴封条的房间里,只有唐泽元夫妇和唐大卫兄妹,还有包括金嫂在内的两个佣人。
那个很像唐德鸿的人影好像在空气中消失了。
也没有人见到唐德鸿的妻子。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1-4 9:27:00 272#费大姐的直觉告诉她事情不妙,于是她立即赶到隔壁弄堂里的五金厂,找到了正在吃面的造反组织成员,将唐老头夫妇失踪的事告诉他们。
五金厂的人也有些不安,毕竟批斗会是他们主持的,于是决定马上组织搜寻。
费大姐果断地又安排两个外地女红卫兵把他们的人找来,一块加入搜寻队伍。
在这个秋天的夜晚,几支奇怪的队伍分头出发。
队伍中穿着劳动布工作服的上海工人和多半是黑衣绿帽的外地学生混杂在一起,领头的分别是五金厂组织头头和费大姐,他们分头走向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和苏州河畔。
在走向苏州河的队伍里边有一个身穿中式衫裤的中年女人,她就是金嫂。
夜风吹过,带来几分凉爽。
马路上昏黄的路灯下,匆匆走过的夜行人,长长的身影和地上斑驳的树影交织在一起。
只有偶尔隆隆驶过的汽车,打破了街上的寂静。
队伍中的人大多心情轻松。
说起来,唐德鸿和这些外地来的学生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只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这个老头,只知道他是个资本家,住着一幢怪怪的大房子,仅此而已。
现在走在深夜的上海街头,执行一项搜索任务,倒是挺新鲜挺刺激的。
但费大姐却是忧心忡忡。
她内心里隐隐地希望这一路搜寻没有结果才好,因为若有结果,便意味着出事了。
她可不愿意闹出人命来。
只是事情的发展与费大姐的愿望背道而驰。
离苏州河还有一百多米的距离,她便发现前面的桥边聚集着一群人,心中立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待他们走近,见到人群中一个黑瘦的中年人挥舞着胳膊在大声叙述着什么,周围的听众张着嘴,流露出各种各样的表情。
看到这支奇特的队伍走过来,人们很自然的让出一条通道,毕竟这年头最惹不起的就是戴着红袖章的人了。
人圈里的地上,是一双做工精致的黑色皮鞋。
费大姐当即走过去,神色严峻地向那个黑瘦汉子询问。
据那人说,一个多钟头前,他下中班路过这里,在对岸就看见有个白色的人影跳进了河中,等他跑过来时,只见到地上的这双皮鞋。
现在,警察已经沿河向黄浦江方向搜寻下去了,还没听说有什么发现。
边上一个老头插嘴道,他远远看见的是两个人在河边徘徊,心中诧异这两人半夜三更在这里做什么,略一疏神,却不见了两人的踪影,倒听见那个黑瘦汉子叫喊起来。
费大姐注意到金嫂的眼神有异,便严厉地问道:唐德鸿平时穿什么牌子的皮鞋?金嫂嗫嚅半晌,方才答道:唐老……他的皮鞋都是从‘博步’买的。
费大姐拿起一只鞋。
路灯下,鞋中的博步商标赫然在目,鞋面上,还有一小片凝结的血迹。
金阿姨说到这里,神情严肃地停下话来,扫视了一下周围凝神倾听的石家诸人,然后继续说:一直寻到第二天中午,还是没有发现两个死人。
后来附近倒是捞起过几个落水鬼,但不是唐老头两夫妻。
六六年那几个月,跳苏州河的人还真不少。
那么,来富嫂和费大姐当时在唐公馆里看见的那个像唐老头的白影子又是谁呢?算算时间,那已经是人家见到他跳河之后了……所以说,37号这地方不干净。
曼卿死得冤,是要寻替身的,唐老头两夫妻迟早要还这笔债的。
那个白影子上楼,就是唐老头去和姨太太团圆了。
谁都没有说话,他们想象着那个初秋的夜晚,楼道里的灯光在飘忽不定的阴寒之气中黯淡如豆,一个新死的冤魂一步步踏上那具幽暗的楼梯,穿过那道终年紧闭的房门,两付惨白的面容如烟如雾,森然相对。
石语淡淡地问道:如果是吊死鬼讨替身,那唐老头夫妻应该是上吊死啊,怎么会跳河呢?再说,金嫂她们怎么只见到唐老头的阴魂,唐老太呢?那可不一定!你看过《情探》吗?王魁被桂英的冤魂索命,也不是上吊的。
曼卿是被唐老太逼死的,唐老太死后好意思去见她吗?石语记得小时候看过那部鬼气森森的戏剧片,当时一起看的还有他妈和金阿姨,想不到今天金阿姨竟拿这部电影来作论据了。
他一时竟也无话可说,微微垂首,陷入沉思之中。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1-5 10:48:00 2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