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泡在药水中的男人 「李碧华」同志,实习室的墙角传来一阵悲凄的怨叹:有吃的吗?好饿!马益森摸索着,熟练地用扫帚打扫卫生。
他右眼已瞎,只剩一个洞。
左眼严重弱视,看东西得凑近,凑近得象用鼻子去闻闻是什么味道。
没有。
他淡淡地应着。
饿惨了,同志。
声音尖寒,毫无生气,还带吓唬人:很久没吃了。
快拿来--见没回答,又捏着嗓子怪叫: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不亮灯?来看看我是什么鬼东西!别闹。
马益森缓缓打扫:这里根本不需要灯。
人人都看不清楚。
再恶心也不怕?quot;你居然不怕鬼?那影儿泄气:我眼睛也不方便。
同志,带我一带。
马益森用扫帚的把子领他。
到了一个大池。
池中浸泡着一件物体。
最初,他闻到药水的味道,会呕吐,因为那是一种刺鼻、不甘心,死亡的味道,但渐渐他也习惯了。
--如同他习惯了一切靠嗅觉、触觉、如同他不再怕黑,也不怕鬼一样。
这是生活地一部分。
刁伙,马益森说:就这儿。
吓!刁伙凑近一瞧,模模糊糊:妈的!真认不出来,死的好惨啊!这是我吗?是。
马益森木然,如常地道:来时是这个样子了。
怪不得,好饿?quot;刁伙的头,半边被轰掉,半个嘴巴不见了,枪弹自脖子后面大概上风池或乳突之处穿过。
不致命,但足以摧毁了头脸。
之后再补一枪,在背心。
--一定是刁伙行刑时乱动,挣扎、所以多吃一重苦头。
这处是南京中医药学校,六年制推拿专科的实习室。
专科学生,好些是失明或弱视人士。
虽看不见,但推拿是他们最合适不过的一门绝活。
马益森三年来,一星期两次,来此摸尸体。
盲人心眼清明,对经络、脏腑的人体组织心里有数。
因为不管男女肥瘦高矮,骨头的数目都是二百零六。
而分布全身,左右对称,包括经外奇穴的穴位,共六百五十处。
这是一个既定的结构。
--人间有定数。
推拿专科学生可用分寸折量法、指存法取穴,也可根据五官、肋骨、脊椎骨、乳头--等标志来取穴。
马益森和另一位同学常歧,略可视物,虽不大中用,但仍负责卫生。
很勤快,残而不费。
助教从注满防腐药水的大池中,捞起浸泡着的尸体,搁到实验桌上,大家轮流去摸捏头、颈、背、脊、手、脚--。
今天沿后面的督脉定穴。
丁教授说:大家来摸椎骨,一节一节的数--从试题脖子后正中往下,先摸到一个突起最高的第七颈椎,再往下摸为第一胸椎。
很容易,大家先定了大枢穴。
接着是风门、肺俞、膏盲俞、心俞--摸多了,拿捏得准。
--全靠尸体相助。
回想在车祸之前,孤儿马益森仍是个非常腼腆的青年。
在工厂上班。
与女朋友到玄武湖公园玩儿,相识了好久才敢牵她的手。
是在南京火车站附近的一场撞车意外中,他失去了一又四分之三的眼睛,也失去了对象。
女朋友小范到医院去看他,一看到变了形的头脸,目瞪口呆。
她握着他的手,--而这已是最后的肉体接触。
后来她另找对象嫁人了。
--想不到他日后的营生却是肉体接触。
来了一件新货色,一个同学陈照林向大家宣布:大家先握握手。
这是他们一种黑色幽默。
都过来同尸体握手,打个招呼。
希望原谅日后摸头捏脸按遍全身的不敬。
为什么学生那么高兴?因为一般试题浸泡在药水大池中,眼珠是水造的,先化掉,然后鼻软骨也没了。
虽然身体内脏能保持,不变硬,有感觉。
但骨头被这样的集体蹂躏,学习以后,很快报销。
学习工具多是意外死亡而无人认领的尸体。
也靠人家捐出来,--不过自某些器官黑市有价,这种捐献也少了。
有,也先给大学医学院。
这天,送来了一个贼。
便是被枪毙的刁伙。
他没有亲人,也不殓葬。
虽半个头被轰掉,身体凑和着仍是有用的。
--不过刁伙认不出自己来。
他已面目全非了。
同志--我名唤马益森。
马兄,你能帮帮我吗?刁伙虚弱的:我饿得瘪了,连上路都没力气。
你想吃什么?嘿嘿!刁伙怪笑:我们西安,面条象裤带,辣子一道菜,泡馍大碗卖,唱戏吼起来--你老家是西安--呀!好想来碗羊肉泡馍。
碗盆分不开,都比头还大。
掰了馍,泡在又浓又蓝的羊肉汤。
吨在板凳,呼噜花啦地吃。
一脸汗,一手油,热得滚烫,糖蒜辣酱一口一口的送--刁伙想象得美美的。
馋液自缺口漏了一地。
可你连一半的嘴巴也没有?quot;他颓然。
马兄,你知道我什么罪名?--老家呆不下去了,我随盲流到大城市,你们南京。
我饿惨了,抢了一个港客的皮包,待到大酒家吃顿好的。
公安来抓,我架了人质,就在火车站附近给打中了腿,逮住了。
招了,当然是个死--刁伙说来有气无力,含糊不清。
唉,也不过想吃顿好的而已。
想不到自此,有一顿没一顿。
从牢房到刑场,都饿着。
死后还只能天天喝防腐药水。
马益森眯着他弱视的左眼。
用神了,会疼。
淌泪。
他想:哦,也是在火车站。
好象亲了点。
而小范,她是西安人呢。
又亲了点。
这样吧,他向刁伙说:我给你弄点牛奶,吃了也有力气,你就往前奔,投个好人家,以后吃得饱饱的。
马益森找来半瓶牛奶。
他用一双手扶抵着刁伙的半边头颅,然后朝那个缺口血洞灌下去,他贪婪地饥渴地快快喝掉,发出骨骨的声音。
点滴不剩。
吸血似地。
妈的!这个牛奶可是--,唉,从来不发觉,实在太美味了!你往这边走。
马益森告诉他,在卫生间对过,后侧门,虽是堆了垃圾,但这处阴气重,院方不鼓励带封建迷信色彩的拜祭,但仍常点了一柱香。
马益森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上路了。
临走,还朝他一鞠躬。
下一生别偷别抢了。
不要回头了?quot;刁伙没有回头。
他是无头可回。
只道:马兄,谢你大恩!马益森也感谢天恩。
--否则,他早已是浸泡在药水中供人实习的尸体了。
潮州巷——吃卤水鹅的女人电视台的美食节目要来访问,揭开我家那一大桶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
我家的卤水鹅,十分有名。
人人都说我们拥有全港最鲜美但高龄的陈卤。
那是一大桶半人高,浸淫过数十万只鹅,乌黑泛亮香浓无比的卤汁。
面层铺着一块薄薄的油布似的,保护那四十七年的岁月。
它天天不断吸收鹅肉精髓,循环再生,天天比昨日更鲜更浓更香,煮了又煮,卤了又卤,熬了又熬,从未更换改变。
这是一大桶「心血」。
卤汁是祖父传给我爸,然后现在归我妈所有。
美食节目主持人在正式拍摄前先来对讲稿,同我妈妈彩排一下。
「陈柳卿女士,谢谢你接受我们的访问——」「不。
」妈妈说:「还是称我谢太吧。
」「但你不是说已与先生分开,才独立当家的?」主持人道:「其实我们也重点介绍你是地道美食「潮州巷」中唯一的女当家呀。
」「还是称谢太吧,」她说:「我们还没有正式离婚。
」「哦没所谓。
」主持人很圆滑:「卤汁之谜同婚姻问题没有什么关连,我们可以集中在秘方上。
」「「秘方」倒是谈不上,不过每家店号一定有他们的特色,说破了砸饭碗了。
」她笑:「能说的都说了,客人觉得好吃,我们最开心。
」我们用的全是家乡材料,有肉桂皮、川椒、八角、小茴香、丁香、豆蔻、沙姜、老酱油、鱼露、冰糖、蒜头、五花楠肉汁、调味料……,再加大量高梁酒,薪火不绝。
每次卤鹅,鹅吸收了卤汁之余,又不断渗出自身的精华来交换,或许付出更多,成全了陈卤。
妈妈透露:「卤水材料一定要重,还要舍得。
三天就捞起扔掉,更新一次。
——材料倒是不可以久留。
」是的,永恒的,只是液体。
越陈旧越珍贵。
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妈妈接受采访时,其实我们已经离开了「潮州巷」。
因为九七年五月底,土地发展局正式收回该小巷重建。
从此,美食天堂小巷风情:乱窜的火舌、霸道的香味、粗俗的吃相、痛快的享受,都因此清拆,化作一堆泥尘。
——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我们后来在上环找到了理想的地点,开了一间地铺,继续做卤水鹅的生意。
这盘生意,由妈妈一手一脚支撑大局,自我七岁那年起……。
七岁那年发生什么大事呢?——我爸爸离家,一去不回。
他遗弃了我们母女,也舍一大桶卤汁不顾。
整条「潮州巷」都知道他在大陆包二奶。
保守的街坊同业,虽同行如敌国,但同情我们居多。
他走后,妈妈很沉默,只关门大睡了三天,谁都不见不理,然后爬起床,不再伤心,不流一滴眼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
——虽只是大排档小店子,但千头万绪,自己得拿主意。
而爸爸好狠心,从此音讯不通。
我是很崇拜爸爸的。
——如同我妈妈一般崇拜他。
在我印象中(七岁已经很懂事了),爸爸虽是粗人,不算高大,但身材健硕,长得英挺,他胸前还纹了黑鹰。
他不是我同学的爸爸那样,拿公事包上班一族。
他的工资时间不定,即是硕,二十四小时都很忙。
我们的卤水鹅人人吃着都赞不绝口。
每逢过年过节,非得预定。
平日挤在巷子的客人,坐满店内外,桌子椅子乱碰,人人一身油烟热汗,做到午夜也不能收炉。
最初,爸爸每天清晨到街市挑拣两个月大七八斤重的肥鹅,大概四十至五十只。
……后来,他间中会上大陆入货,说是更便宜,鹅也肥实滑嫩些。
……他上去次数多了。
据说他在汕头那边,另外有了女人。
——别人说他「包二奶」,凭良心说,我爸爸那么有男人味,女人都自动投诚。
附近好些街坊妇女就特别爱看他操刀斩鹅。
还嗲他:「阿养,多给我一袋卤汁。
」「好」,他笑:「长卖长有!」爸爸的名字不好听,是典型的泥土气息。
他唤「谢养」,取「天生天养」。
但也真是天意,他无病痛,胸膛宽大。
斩鹅时又快又准,连黑鹰纹身也油汪汪地展翅预飞。
孔武有力的大男人生就一张孩儿笑脸。
女人不免发挥母性。
对于同姓来向自己男人搭讪,我妈再不高兴,也没多话,反而我很讨厌那些丑八怪。
想捉一只蟑螂放进去吓唬他们。
妈妈其实也长得漂亮。
她从前时大丸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追求的人很多。
但她骄傲、执着、有主见。
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只是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才遇上我爸爸的。
当她还是一个少女,某次她去游泳,没到中途忽然抽经,几乎溺毙。
同行的女同事气力不足,幸得杀出个强壮的男人把她托上岸去。
不但救了她,还同她按摩小腿,近半个小时。
他手势熟练,依循肌理,轻重有度。
看不出粗莽的大男人可以如此节制,完全时长期处理肉类的心得。
「怎么也想不到他时卖卤水鹅的。
」妈妈回忆到:「大家都不相识,你毕竟非礼我老半天!」他笑:「我时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过时我手上一只鹅。
」她大了他十几下。
也许有三十下。
自己的手疼了,他也没发应。
她说:「谁都不嫁。
只爱谢养。
」外婆像天下所有的慈母一样,看得远,想得多。
她不很赞成。
只是没有办法,米已成炊。
大概时怀了我以后,便跟了他。
跟他,时她的主。
失去他,自力更生,也是她的主意。
——由此可见,我妈妈是个不平凡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遇上命中克星,泥足深陷,无力自拔,她的故事当不止于此。
只是她吃过他的卤水鹅一次,以后,一生,都得吃她的卤水鹅了。
我也是。
爸爸是潮州人,大男人主义,他结交什么人,同谁来往,都不跟女人商议。
但夫妻恩爱。
后来,我知他练功夫,习神打——据说是一种请了神灵附身,便可护体,刀枪不入的武术。
……还有些什么呢?我却不知道了。
我们住在店子附近的旧楼,三楼连天台。
这种老房子是木楼梯的,灯很暗,但胜在地方大,楼底高。
又方便下楼做生意。
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
天台是爸爸的秘密。
因为他的练功房便是天台搭建的小房间。
练功夫很吵,常吆喝,所以有隔音设备。
每当他举重,或做大动作,便出来天台;如果习神打,便关上门拜神念咒。
——他的层次有多高,有多神,我们女人一点都补清楚。
只知他有一次为了保持功力,甚至增强,每十天半个月,都「请师公上身」练刀。
有一次,我听见他骂妈妈,语气从未如此愤怒:「我叫了你不要随便进去!」「练功房好脏,又有汗臭味,我同你清洁洗地吧。
」妈反驳。
「我自己会打理。
女人不要胡来!」他暴喝:「你听着,没问准我不能乱动,尤其是师公神坛,——万一你身体不干净,月经来时,就坏事了。
」又道:「还毒过黑狗血!」听来煞气多大,多诡秘。
而且,原来阳刚的爸爸,也有忌讳。
从此妈妈不再过问他的嗜好。
我们店子请了两个人。
但妈妈也得亲力亲为,她也清洁、洗刷、搬桌椅、下厨、招呼……,总之老板娘是打杂。
什么都来,都摸熟门径,连巨大的鹅都得斩得头头是道,肢解十分成功。
到了最后,爸爸是少不了她的助力,这也是女人的心计吧。
不知道谁吃定谁了。
不过工人都在月底支薪水,他们付出劳力,换取工资,这是合情合理的 .只有我妈:「我有什么好处?——我的薪水只是一个男人。
」她又白他一眼?「晚上还得伴睡。
」我妈以为她终生便是活在潮州巷,当上群鹅之首。
爸爸忽地有了一个女婴,没有经验,十分新鲜,把我当洋娃娃。
或另一个小妈妈。
他用粗壮的手抱我,亲我,用胡子来刺我。
洗澡时又爱搔我痒,水溅得一屋都是。
——到我稍大,三岁时,妈妈不准它帮我洗澡。
他涎着脸:「怕什么?女儿根本时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只是自摸。
」妈妈用洗澡水泼他。
我加入战圈。
有时他喝了酒,有酒气,用一张臭嘴来烘我。
长大后,我也能喝一点,不易醉,一定是儿时他的熏陶。
想不到三岁稚童的记忆那么深沉。
妈妈也会扯开他。
他当天发誓来讨好:「别小器,吃女儿的醋!——我谢养,不会对陈柳卿变心!」「万一变心了呢?」「——万一变心,你最好自动走路!」又是啪啪啪一阵乱打。
妈妈的手总是在他的那个部位。
也许是我最早记得男女间的事,便是在一个晚上,天气闷热,我被枕上的汗潮醒。
但还没完全醒过来。
迷糊中……爸爸和妈妈没有穿衣服,而薄被子溜下床边。
床也发汗了。
爸爸在她身上起伏耸动。
像一个屠夫。
妈妈极不情愿,闭目皱眉,低吟:「好疼!怎么还要来——」又求他:「你轻点。
……好像是有了孩子!」爸爸呼吸沉浊。
狞笑:「女人的事我怎么知道?哪按捺得住?刚才没有看真,我——就当提早去探——」还没说完,妈疼极惨然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你出来出来——」发生什么事?后来,阿哦偶尔听见妈妈不知同谁讲电话,压低声线,状至憔悴。
多半是外婆:「血崩似的,保不住——」又说:「我拿他没办法——」又说:「以后还想生啊……」又说:「他倒掌掴了自己几下,但又怎么样呢。
没有同他说,不说了——」有点发愁,很快,抖擞精神到店里去。
虽然有了我,我知道爸爸还是想要一个儿子。
潮州人家重男轻女。
不过他待我,算是爱屋及乌吧。
他俩都要做生意,便托邻居一个念六年级的姐姐周静仪每天随便带我上学放学。
回家后我会自动做好功课才到店子去。
我明白念书好。
如果我一直读上去,我跳出大油大酱烘炉猛火的巷子机会就大些了。
——即使我崇拜爸爸,可我不愿做另一个妈妈。
尤其是见过外面知识和科技的世界。
今天我回想自己的宏愿,没有后悔。
因为,爸爸亦非一个好丈夫。
每当妈妈念到他之狂妄、变心,把心思力气花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时,她恼之入骨,必须饱餐一顿,狠狠地啃肉吮髓,以消心头之恨。
吃,才是最好的治疗。
另一方面,她一意栽培我成才,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念书的成绩中上。
我是在没有爸爸,而妈妈又豁出去展开本事把孩子带大的情况下,考上了大学,修工商管理系。
在大学时我住宿舍,毕业后在外头租住一个房间,方便上下班。
渐渐,我已经不能适应旧楼的生涯,——还有那长期丢空发出怪味的无声无息的天台练功房,我已有很多年没上过天台去。
爸爸没跑掉之前,我也不敢上去,后来,当然更没意思。
不过,我仍在每个星期六或日回家吃饭。
有时同妈妈在家吃,有时在新开的店里。
我们仍然享受美味的,令人齿颊留香的卤水鹅。
——吃一生也不会厌!而客人也赞赏我们的产品。
以前在邻档的九叔,曾不得不竖起大拇指:「阿养的老婆好本事,奇怪,做得比以前还好吃呢。
味道一流。
阿养竟然拣个大陆妹,是他不识宝!」妈妈当时正手持一根大胶喉,用水冲洗油腻的桌椅和地面。
她浅笑一下:「九叔你不要笑我了。
人跑了追不回来。
幸好他丢下一个摊子,否则我们母女不知要不要喝西北风。
月明也没钱上大学啦!」她又冷冷地说:「他的东西我一直都没动过,看他是否真的永远不回来!」九叔他们也是夫妻档。
九婶更站在女人一边了:「这种男人不回来就算了。
你生意做得好,千万不要白白给他,以免那狐狸精得益!」「我也是这样想。
」妈强调:「他不回来找我,我就不离婚,一天都是谢太。
——他若要离,一定要找我的。
其实我也不希望他回来,日子一样的过。
」她的表情很矛盾。
——她究竟要不要再见谢养?不过,一切看来还是被动的。
问题不是她要不要他,而是他不要她。
大家见妇道人家那么坚毅,基于一点江湖意气,也很同情,没有什么人来欺负,——间中打点一些茶钱,请人家饱餐一顿,拧几只鹅走,也是有的。
妈妈越来越有男子气概。
我佩服她能吃苦能忍耐。
她的脖子也越来越长,像一条历尽沧桑百味入侵的鹅头。
她是会家子,最爱啃鹅头,因为它最入味,且外柔内刚,虽那么幼嫩,却支撑了厚实的肉体。
当鹅一只只挂在架子上时,也靠它令它们姿态美妙。
这片新店,真是毕生心血。
「妈,我走了,明天得上班。
」她把我送出门,目光随着我一直至老远。
我回头还看得见她。
她会老土地叮咛:「小心车子。
早起早睡,有空回家。
」她在我身上寻找爸爸的影子。
但他是不回家的人。
我转了新工。
这份新工是当女秘书。
这同我念的科目风马牛不相及。
——也是我最不想干的工作。
近半年来经济低迷,市道不好,很多应届的大学也找不到工作。
我有两三年工作经验,成绩也不错,情况不致糟到饥不择食。
我是在见过老板,唐卓旋律师之后,才决定推掉另一份的。
我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
——唐卓旋本来是我老板。
后来不是了。
当我上班不到一个星期,一个女人打电话来办公室。
我问:「小姐贵姓?」「杨。
」「杨小姐是哪间公司的?有什么事找唐先生?可否留电话待他开会喉覆你?」我礼貌地尽本分,可她却被惹恼了:「你不知我是谁吗?」又不耐烦:「你说是杨小姐他马上来听!」她一定觉得女秘书是世上最可恶的中间人。
比她更了解男朋友的档期、行踪、有空没空、见谁不见谁……甚至有眼不识泰山!女秘书还掌握电话能否直驳他房间的大权。
一句开会,她便得挂线。
她才不把我放在眼内。
唐律师得悉,忙不迭接了电话,赔尽不是。
他还吩咐我:「以后毋需对杨小姐公事公办了。
」杨小姐不但向男人发了一顿脾气,还用很冷的语气对我说:「你知道我是谁了,以后不用太罗嗦。
」「是。
」我忍下来。
记住了。
我认得她的声音。
知道她的性格。
也开始了解她有什么缺点男人受不了。
唐律师着我代定晚饭餐桌餐单,都是些高贵但又清淡的菜式,例如当造的白露荀。
杨莹是吃素的。
她喜欢简单的食物,受不了油腻。
她认为人要保持敏锐、警觉、冷静,便不能把毒素带到身上去。
她的原则性很强。
唐卓旋说:「她认定今时今日的动物都活得不开心,还担惊受怕,被屠宰前又又因惶恐而产生毒素,血肉变质。
人们吃得香,其实里头是死气。
」因为相信吃肉对人没有益处,反而令身体受罪,容易疲倦,消化时又耗尽能量,重油多糖味浓,不是饮食之道。
云云。
「你呢?」我问唐卓旋:「你爱吃肉吗?」「我无所谓,较常吃白肉,不过素菜若新鲜又真的很可口。
也许我习惯了女朋友的口味。
」唐律师笑:「上庭前保持敏锐清醒时很重要的。
」我说:「我知道了。
」有一天,他忽地嘱咐我用他的名义代送花上杨莹家。
我照做了。
他强调要白色的百合。
没发应。
也没电话来。
他打去只是录音。
手机又没开启。
我乐不可支。
第二天,第三天……。
再送花。
送到第七天,他说:「明天不再送了。
」我说:「我知道了。
」又过了几天,他问我?「星期日约了一些同学出海,不想改期,你有空一起去吗?」我预先研究了一下他们的航行路线。
若是往西贡的东北面,大鹏湾一带,赤洲、弓洲、塔门洲,都面临太平洋,可以钓鱼。
我还知道该处有石斑、黄脚饔、赤鱼饔……等渔产。
建议大家钓鱼。
——而且杨莹又不去,她在,大家避免杀生,没加这节目。
同行虽如敌国,但出海便放宽了心。
我们准备了钓竿鱼丝,还有鲜虾和青虫做饵。
还加上诱饵粉,味道更加吸引。
只要肯来,便有机会上钩。
游艇出海那天,一行八人。
清晨七时半集合,本是天朗气清,谁知到了下午,忽现阴云,还风高浪急。
船身抛来抛去,起伏不定,钓鱼的铺排和兴致也没有了。
「本来还好有野心,钓到的鱼太小,马上放生,留个机会给后人。
」在西贡钓鱼,通常把较大的鱼拧上岸,交给成行成市的酒楼代为烹调上桌。
但今天没有什么好东西,无法享受自己的成果。
我连忙负荆请罪:「各位如不嫌远,我请客,请来我家小店尝尝天下第一美食。
」一听是上环!有人已情愿在西贡码头赤海鲜算了。
我才不在乎他们。
「老板给我一点面子——」我盯着目标,我的大鱼。
看,我已出动诱饵粉:「你又住港岛,横竖得驾车回家。
他们不去是他们没口福。
」他疑惑:「你家开店吗?」又问:「是什么天下第一美食?你并非势必要说,但你现在的话,将来便是呈堂证供。
话太满对自己不利。
」「保证你连舌头也吞掉!」我知道他意动。
——他今天约我出海便是他的错着了。
以后,你又怎可能光吃白肉?「你根本没吃过好东西。
」我取笑:「你是我老板我也得这样说。
」「别老板前老板后。
」他笑:「我不知你也是老板。
」在西贡至上环的车程中,我告诉他,我和妈妈的奋斗史。
他把手绢递给我抹掉泪水。
一看,手绢?当今之世还有男人用手绢吗?——循环再用,多么环保。
我们是层次不同实质一样的同志。
我收起那手绢:「弄脏了,不还你了。
」望着前面的车子。
人家见了黄灯也冲。
他停下来。
「随便,不还没关系,我有很多。
」我说:「以为二三十年代的人才用手绢。
」「我鼻敏感,受不了一般纸巾的毛屑。
」太细致了,我有点吃力。
但我还是如实告诉他,我们的故事。
——不能在律师跟前说谎,日后圆谎更吃力,他们记性好。
我——不——说——谎。
我斜睨他一下?「我们比较老百姓,最羡慕人娇生惯养。
真的,从来没试过……」有点感慨。
我们虽然是女人,但并不依赖,也不会随便耍小性子,因为独立谋生是讲求人缘的。
但我们也是女人,明白做一个男人背后的女人很快乐,如果爱他,一定尊重他,可惜男人总是对女人不起。
——我们没人家幸福就是了。
他用力搂搂我肩膀。
不要紧,我们有卤水鹅。
果然,卤水鹅征服了他的胃。
他一坐下,妈妈待如上宾。
先斩一碟鹅片。
驾轻就熟。
挑一只最饱满的鹅,卤水泡浸得金黄晶莹,泛着油光,可以照人。
用手一摸鹅胸,刀背轻弹,亲切地拍拍它的身子,放在砧板上,望中一剖,破膛后还有卤汁漏出,也不管了,已熟的鹅,摊冷了些才好挥刀起肉,去骨。
嚓嚓嚓。
飞快切成薄片,排列整齐,舀一勺陈卤,汁一见肉缝便钻,转瞬间,黑甜已侵占鹅肉,更添颜色。
远远闻得香味。
再随谁拈一把芫荽香菜伴碟……「妈,再来一碟带骨的。
加鹅颈。
」净肉有净肉的好吃,但人家是食髓知味,骨头也有骨头的可口。
接着,厨房炒了一碟白菜仔、一碟鹅肠鹅红、沙爹牛肉、蠔烙卤水豆腐(当然用卤鹅的汁)、冻蟹、胡椒猪肠猪肚汤……,还以柠檬蒸乌头来作出海钓鱼失败的补偿。
——以上,都不过是地道的家乡菜,是卤水鹅的配角。
鹅的香、鲜、甜、甘、嫩、滑……,和一种肉欲的性感,一种乌黑到了尽头的光辉灿烂,是的,他投降了。
着魔一样。
唐卓旋在冷气开发的小店,吃得大汗淋漓,生死一线,痛快地灌了四碗潮州粥。
以打理鼓掌作为这顿晚饭的句号。
我道:「我吃自家的卤水鹅大的,吃过着黑汁,根本瞧不起外头的次货。
」妈妈满意的看着他:「清明前后,鹅最肥美,这卤汁也特别香。
」「是吗?为什么是清明前后那?」他问。
「是季节性吧,」我说,「任何动物总有一个特定的日子是状态最好的。
人也一样啦。
」「对对,也许是这样。
」妈一个劲地说:「其实我卖了十多二十年的鹅,只有经验,没有理论。
」「伯母菜厉害呢。
白手起家,不简单。
」有男人赞美她,妈妈流露久违的笑意。
她是真正的开心。
因为是男人的关系吧。
我把这意思悄悄告诉唐卓旋,他笑,又问:「说她不简单,其实又很简单。
」是的。
她原本就很简单。
——没有一个女人情愿复杂。
正如没有一个女人是真正把事业放在第一位。
「呢爸爸唤谢养,照说他不可能给你改一个谢月明的名字。
」他问:「是不是在月明之夜有值得纪念之事?」「不是。
」「有月亮的晚上才有你?所以谢谢它?」「哪会如此诗意?」我故意道:「——不过因为这两个字笔划简单。
」他抬头望月。
又故意:「月亮好圆!」「唐卓旋你比我爸爸更没有诗意!」唐卓旋后来又介绍了一些写食经的朋友来,以为是宣传,谁知人家早在写潮州巷的时候,已大力推荐。
我们还上过电视。
——他真笨!一个精明的律师若没有足够的八卦,不知坊间发生过什么有趣事儿,他也就不过是活在象牙塔中的素食者。
他祖父生日那天,我们送了二十只卤水鹅去。
亲友大喜。
口碑載道。
我的出身不提,但作为远近驰名食店东主的女儿,又受过工商管理的教育(虽然在鹅身上完全用不着),是唐律师的得力助手,我是一个十分登样的准女友。
我知道,是卤水鹅的安排。
是天意。
日子过去。
我对他的工作、工余生活、起居、喜怒哀乐,都了如指掌。
他手上又一单离婚官司在打,来客是名女人,他为她争取到极佳的补偿,赡养费数字惊人。
过程中,牵涉的文件足足有七大箱,我用一辆手推车盛載,像照顾婴儿般处理。
——因为这官司律师费也是个惊人数字。
法官宣判那天,我累得要去按摩。
他用老板的表情,男友的语气:「开公费,开公费。
」我笑:「还得开公费去日本泡温泉:治神经痛、关节炎,更年期提早降临!」也有比较棘手的是:一宗争产的案件。
一个男人死后,不知如何,冒出一个同他熬尽甘苦的妾侍,带同儿子,和一份有两名律师见证的遗嘱,同元配争夺家产。
元配老太太念佛,不知所措。
大儿子是一间车行的股东之一,与唐卓旋相熟,托他急谋对策。
律师在伤脑筋。
无法拒绝。
我最落力了。
我怎容忍小老婆出来打倒大老婆呢?——这是一个难得的情意结。
虽然另一个女人是付出了她的青春血泪和机会。
我咬牙切齿地说:「唐律师,对不起,我有偏见,——我是对人不对事。
」他没好气。
权威地木着一张脸:「所以我是律师,你不是。
」又嘱:「去定七点半的戏票,让我逃避一下。
」太好了。
电影当然由我挑拣。
——我知道他喜欢什么片种。
他喜欢那些荡气回肠的专门欺哄无知男女的爱情片。
例如铁达尼号。
奇怪。
散场后,我们去喝咖啡。
咖啡加了白兰地酒。
所以人好像很清醒又有点醉。
我说:「在那么紧逼的生死关头,最想说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还没自那光影骗局中回过来:「从前的男女,比较向往殉情,一起化蝶,但现代最有力的爱情,是成全一方,让他坚强活下去,活得更好。
——着不是牺牲,这是栽培。
」「男人比女人更做得到吗?」「当然。
」他道:「如果我真正爱上一个人,我马上立一张平安纸——」平安纸是遗嘱的轻松化包装,不过交代的都是身后事。
今时今日流行立平安纸是因为人人身边相识或补相识的人,毫无预兆的便失去了。
我最清楚了。
「你自说自话,你的遗嘱谁帮你执行?」「我在文件外加指示,同行便在我告别后处理啦——」「这种事常不告而别的呀。
」「放心,既是平安纸,自有专人跟进你是否平安。
」「咦?——你担心什么?」我没有看他。
我的目光投在街角的一盏路灯。
凄然:「不,我只担心自己。
——如果妈妈去了,我没有资产,没有牵挂的人,没有继承者……,你看,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平安纸的。
」生命的悲哀是:连平安纸也是空白迷茫的。
我站起来:「我们离开香港——」「什么?」我说:「是的——到九龙。
驾车上飞鹅山兜兜风吧?看你这表情!」在飞鹅山,甜甜暖暖的黑幕笼罩下来,我们在车子上很热烈地拥吻。
我把他的裤子拉开。
我坐到他的身上去。
他像一只仍穿着上衣的兽……。
性爱应该像动物:——没有道德、礼节、退让可言。
把外衣扔到地面、挂到衣架,男女都是一样的。
甚至毋须把衣服全脱掉,情欲是下等的比较快乐。
肉,往往带血的最好吃!——这是上一代给我的教化?抑或他们把我带坏了?我带坏了一个上等人。
……是的,日子如此过去。
一天,我又接到一个电话。
我问:「小姐贵姓?那间公司?又什么事可以留话——」「你不知道我是谁吗?」「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平淡而有礼貌地说:「唐先生在开会。
他不听任何电话。
」「岂有此理,什么意思?我会叫他把你辞掉。
」「他早把我辞掉了。
」我微笑,发出一下轻悄的声音:「我下个月是唐太。
」——我仍然帮他接电话。
当一个权威的通传,过滤一切。
大势已去了。
我不知你是谁!我已经不需要知道了杨——小——姐。
结婚前两天。
妈妈要送我特别的嫁妆。
我说:「都是新派人,还办什么嫁妆?」她非要送我一小桶四十七岁的卤汁。
「这是家传之宝,祖父传给你爸爸三十念,我也经营了十七年。
」「妈,」我声音带着感动:「我不要。
想吃自己会回来吃。
同他一齐来。
」我不肯带过去。
虽然爸爸走了,可我不是。
我不会走,我会伴她一生。
「你拿着。
做好东西给男人吃。
——它给你撑腰。
」「我不要——」她急了:「你一定得要——你爸爸在里头。
」我安慰她?「我明白,这桶卤汁一直没有变过,没有换过。
有他的心血,也有你的心血。
」「不,」她正色地。
一字一顿:「你爸爸——在——里——头!」我望定她。
她的心事从来没写在脸上。
她那么坚决,不准我违背,莫非她要告诉我一些什么?「月明,记得有一年,我同爸爸吵得很厉害吗?」是的,那一年。
我正在写PENMANSHIP,串英文生字,预备明天默书。
我见妈妈把一封信扔到爸爸脸上。
我们对他包二奶的丑事都知道了,早一阵,妈妈查她的回乡证,又发觉他常自银行提款,基于女人的敏感,确实是开二厂。
妈妈也曾哭过闹过,他一时也收敛些。
但不就又按捺不住,反去得更勤。
每次都提回来十几只鹅作幌子。
妈妈没同他撕破脸皮,直至偷偷搜出这封情书。
说是情书,实在是求情书。
——那个女人,唤黄凤兰。
她在汕头,原来生了一个男孩,建邦,已有一岁。
后来我看到那封信,委婉写着:「谢养哥,建邦已有一岁大,在这里住不下去。
求你早日帮我们搞好单程证,母子有个投靠。
不求名分,只给我们一个房间,养大邦邦,养哥你一向要男孩,现已有香灯继后,一个已够。
儿子不能长久受邻里取笑。
我又听说香港读书好些,有英文学……」爸爸不答。
妈妈气得双目通红,声音颤抖:「你要把狐狸精带来香港吗?住到我们家吗?分给她半张床吗?」她用所有的力气拧起所有物件往他身上砸:「这个贱人甘心做小的,我会由她做吗?你心中还有没有我们母女?——由我在一天她也没资格,这贱人——」「不要吵了!」爸爸咆哮:「你吵什么?你有资格吗?你也没有注册!」妈妈大吃一惊。
如一盘冰水把她凝成雪人。
她完全没有想过,基本上,她也没有名分,没有婚书,没有保障。
她同其他女人一样,求得一间房,半张床,如此而已。
——她没有心理准备,自己的下场好不过黄凤兰。
而我,我比一岁的谢建邦还次一级,因为他是香灯。
虽然我才七岁,也晓得发抖。
我没见过大人吵得那么凶。
遍体生寒。
妈妈忽然冲进厨房,用火水淋满一身。
她要自焚。
正想点火柴——我大哭大叫。
爸爸连忙把她抱出来,用水泼向她,冲个干净。
他说:「算了算了,我不要她了!」那晚事情闹得大,不消一天,所有街坊都自潮州巷中把这悲剧传扬开去,几乎整个上环都知道。
我们以为他断了。
他如常打牌、饮酒、开铺、游冬泳、买鹅、添卤、练功、神打……他如常上大陆看他的妻儿。
刺鼻的火水味道几天不散。
——但后来也散了。
妈妈遭遇到前所未有茫无头绪的威胁。
她不但瘦了,也干了。
但她如常存操作,有一天过一天。
每次她把卤汁中的渣滓和旧材料捞起,狠狠扔掉,那神情,就像把那个女人扔掉一样。
——可是,她连那个女人长相如何也不清楚。
她此生都未见过她,但她却来抢她的男人。
她用一个儿子来打倒她。
她有唯一的筹码,自己没有。
扔掉了黄凤兰,难道就再没有李凤兰、陈凤兰了吗?妈妈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在最沉默的一个晚上,左邻右舍都听到她爆发歇斯底里的哭喊:「你走!你走了别回来!我们母女没有你一样过日子!你走吧!」说得清楚明确。
惊天动地。
最后还有一下大力关门的巨响。
爸爸走了,一直没有回来过。
「——爸爸没有走。
」妈妈神情有些怪异:「他死了!」我的脸发青。
「那晚他练神打,请师公上身后,拿刀自斩,胸三刀,腹三刀,背三刀,头三刀……,斩完后,刀刀见血。
」他的功力不是很深厚吗?每次练完神打,他裸着上身只有几道白痕,丝毫无损。
——但那晚,他不行了……。
妈妈憋在心底十七年的秘密,一定忍得很幸苦。
她没有救他。
没有报警。
因为她知道自己救不了。
他流尽了血。
……以后的事我并不清楚。
在我记忆中,我被爸爸夺门而出,妈妈哭闹不停的喧嚣吓坏了,慌乱中,那一下呯!的巨响更令我目瞪口呆,发不出声音。
因为,我们是彻底的失去了他!第二天,妈妈叫我跟外婆住几日。
她说:「我不会死。
我还要把女儿带大。
」外婆每天打几通电话回家,妈妈都要接听。
她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心情,收拾残局。
还有,重新掌厨,开铺做生意。
是的,她只关门大睡了三天,谁见都不理,包括我。
然后爬起床,不再伤心,不流一滴眼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
那是她很累,累得像生过一场重病……。
但她坚持得好狠。
原来请来的两个工人,她不满意,非但不加薪,且借故辞掉,另外聘请。
纵是生手,到底是自己人。
——小店似换过一层皮。
而她,不死也得蜕层皮。
此刻,她明确地告诉我:「你爸爸——在——里——头÷1 」我猜得出这三天,她如何拼尽力气,克服恐惧,自困在外界听不到任何声息的练功房中,刀起刀落,刀起刀落。
把爸爸一件一件一件……的,彻夜分批搬进那一大桶卤汁中。
他雄健的鲜血,她阴柔的鲜血,混在一起,再用慢火煎熬,冒起一个又一个的泡沫与黑汁融为一体。
随着岁月过去,越来越陈,越来越香。
也因为这样,我家的卤水鹅,比任何一家都好吃,都无法抗拒,都一试上瘾,摆脱不了。
只有它,伸出一只魔掌,揪住所以人的胃。
——也只有这样,我们永远拥有爸爸。
任他跑到天涯海角,都在里头,翻不出五指山。
传到下一代,再下一代……。
莫名其妙地,我由一阵兴奋,也有一阵恶心。
我没有呕吐,只是干嚎了几下。
奇怪,我竟然是这样长大的。
我提一提眼前这小桶陪嫁的卤汁,它特别地重,特别珍贵。
经此一役,妈妈已原谅了爸爸。
他在冥冥中赎了罪。
「你竟然不觉得意外?」妈妈阴晴不定:「你不怪责妈妈?」怎会呢?我一点也不意外。
一点也不。
妈妈,我此生也不会让呢知道:在事情发生的前一个晚上……我看见了——妈妈,我看见你悄悄上了天台,悄悄打开练功房的门,取出一块用过的染了大片腥红的卫生巾,你把经血抹在刀上,抹得仔细、均匀。
刀口刀背都不遗漏。
当年,我不明白你在做什么。
现在,我才得悉为什么连最毒的黑狗血的不怕的爸爸,他的刀破了封。
他的刀把自己斩死。
——当然是他自斩。
以妈妈你一小女人,哪有这能力?我不明白。
但我记得。
妈妈,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有,我也有。
不要紧,除了它在午夜发出不解的哀鸣,世上没有人揭的开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
电视台的美食节目主持人太天真了。
我们是深谋远虑旗鼓相当的母女。
同病相怜,为势所逼,——也不知被男人,抑或被女人所逼,我们永远同一阵线。
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
吃着同样的肉。
「妈妈,」我拥抱她:「你放心,我会过得好好的,我不会让男人有机会欺负我。
」她点点头,仍然没有泪水。
「这样就好。
」她把那小桶卤汁传到我手中,叮嘱:「小心,不要泼泻了。
不够还有。
」——在那一刻,我知道,她仍是深深爱着爸爸的。
她不过用腥甜、阴沉而凶猛的恨来掩饰吧……。
寻找蛋挞——吃蛋挞的女人每逢有新产品上市,就受到牵引。
前不久,才有姜汁蛋挞的发明。
那些蛋挞很厚实,颜色比较沉重,黄色中带点青。
因为有姜汁,所有微辣,味道很独特。
灵感一定来自姜汁撞奶。
——但,蛋挞皮仍是非常糟糕的批皮,厚厚一兜来盛载蛋汁,似一个碗多过一个挞。
我想:「究竟在那里可以找到真真正正美味的可靠的酥皮蛋挞?」传呼机响了。
导演留言那个巧克力广告已落实:后天早上八点通告。
嘱我别忘了给一双手打水晶蜡。
好好维修保养。
我并非天生丽质的模特儿,身材亦不是呼之欲出的一类,蛋,我是全岗五名卖手的人中一位。
有些商品需要成熟的手,如婴儿尿片洗洁精;有些需要华丽的手,如钻戒名表;有些需要文艺的手,如钢琴金笔;有些需要带感情的手……。
——作为幕后黑手 的幕前白手,完全无心插柳。
我的一双手白净修长,指节均匀,这是天赋。
但我很少做家务拿重物。
母亲在时当然用不着,后来,也是姐姐负责,我可以专心念书。
——我明白自己一双美手,其实是家人的温情礼物。
本来在广告公司会计部工作,现代人多用电脑少写字,新一代的手,已经再也生不出厚茧来。
完全没有从前文化人的情意结。
父亲的右手,却因大半生都在写字,所有连食指和中指也有枕头。
是他生命的指环,终生摆脱不了。
文化人喜欢买份报纸上茶楼品茗,或到茶餐厅饮下午茶。
父亲是个编辑,常带我们姐妹去。
当同作者聊天时,我便喝丝襪奶茶吃蛋挞。
自小就爱上蛋挞。
一流的蛋挞,厨房是一弄好便把整个铁盘捧出来,铁盘经了岁月,早已烘得乌黑。
通常蛋挞出炉有定时,最早的大概是七时三十分就有了,错过一轮,得等第二轮第三轮,总是隔得好久,望眼欲穿。
——有时不知如何,上午卖光了,要下午再来。
但一个个圆满的蛋挞,时值得依依守候的。
它们在铁盘上,排列得整整齐齐,争相发放浓浓的蛋香、奶香、饼香……。
一流中的一流哪,应是酥皮的。
油面团和水麦团均匀覆叠,烘香厚一层一层又一层的薄衣,承托那颤抖的、胀胖的、饱满的、活活地晃荡,但又永远险险不敢泄漏的黄油蛋汁,凝成微凸的小丘。
每一摇动,就像呼吸,令人忍不住张嘴就咬……。
蛋挞是不能一口全吃的。
先咬一口,滚烫得令嘴唇受惊,但舍不得吞。
含在嘴里,暖热儿踏实,慢慢吃。
此事酥皮会有残屑,顺势洒下,一身都是。
又薄又脆,沾衣也不管。
再咬第二口……。
直至连略带焦黄但又香脆无比的底层亦一并干掉,马上开始另一个。
——通常,第二个没第一个好吃。
……「婉青,再来一个——」「OK. 没问题。
」镜头只拍我的手。
拈起一颗金黄色装的巧克力,打开它,黑褐色的身体中间有个血红的心。
手要表达十分感动,有点抖,有点喜悦,然后全盘投降。
化妆师过来给手补粉。
然后取笑:「咦,稍为用力点,粉抖抖到地上去。
」一直对我有微妙好感的导演说:「CLOSE UP手的表情时收一些。
但又不要太定。
太定就很木。
你不必忍着呼吸。
」纤纤玉手又再培养情绪开工。
每小时公价千多元的卖手费,当然比父亲弯腰蹙眉笔耕拼版……,来得轻松。
父亲除了卖手,还卖脑。
一个好的脑,也像一个蛋挞。
……收工了。
灯一下子灭掉。
公司有半箱巧克力,各人分一些当零食。
我不爱导演递来的巧克力。
甜品的首选决非巧克力。
记得去年回归日子越来越近,电视和报刊上都有彭定康这末代港督的回顾。
随便打开一份,都见胖子在香港作亲民访问时,当街饮凉茶、吃菠萝油、大口享受新鲜出炉的蛋挞。
馋的很。
肥彭政绩也许引起各界争议,意见分歧,但他吃蛋挞时样子很亲切。
古时的皇帝,每顿饭都命人嘴膳,以防被下毒。
——但谁会舍得在一个香喷喷的热蛋挞中下毒?不是辜负了人,时辜负了凡尘的丰足自由与温饱,破坏了一切生活秩序。
蛋挞不贵,好的太少。
而且人们在吃不到之前,不珍重它。
六七年暴动时我还没出生,所以回忆中没有左派土制炸弹菠萝。
父亲从来没发达。
我觉得香浓醉人的丝襪奶茶和蛋挞已经时盛世。
——很讽刺,父亲的名字是欧阳贵,人家常乌黑他是前税务局长欧阳富的兄弟。
年年总有不少打工仔在纳税之时对税局恨之入骨,欧阳富时惨遭诅咒的代号。
每到税关,同事便拿我开玩笑:「请你爸爸的兄弟不要心狠手辣,追到我们走头无路!」我笑:「有得纳税比没得纳税好,交很多很多的税,时我毕生宏愿。
」但,我没这资格,父亲不曾大富大贵,也没这资格。
税务局长换了新人黄河生。
而父亲也不在了。
后来,当教员的姐姐结婚了。
不久,生了一个男孩。
……但觉过去相依的人相依的日子,也成为末代。
父亲贫穷而孤傲。
报馆因他眼睛不太好,劝他退休。
欢送会搞得很热闹,但公司无意照顾他终老。
父亲死时且说:「我近四十才生你俩,照顾的时间不够。
你妈一向娇生惯养,但我的才华不能把她养到百年。
我也怨过她短命,幸好她先去,我可代她操劳,作为补偿,如果我先去,她就辛苦了……。
」说来还好像有点庆幸。
他着我去买半打蛋挞。
我在医院门外等的士,到了茶餐厅,又等蛋挞出炉。
——买回来时,父亲已昏迷,从这一刻开始,再也吃不到蛋挞了。
实在痛恨世上竟有这样的错失。
我认为父亲是一流的男人。
每当吃蛋挞时,心情阴晴不定,不免又喜又悲。
失望的时候居多。
我一直寻找好蛋挞。
也寻找好男人。
总不能长期住在姐夫家。
姐夫不是亲人。
我么寻找一个如父亲的丈夫。
这真是相当困难的事,比民间保钓号要登上属于中国领土但被日军舰包围侵占的钓鱼台更困难。
后来它还是被撞沉。
念大学时,食堂中也卖小吃,当中有蛋挞。
它不但永远不熟,还永远脸皮厚、又冷又硬。
总叫人联想起整容失败贵妇的一张假脸,影响食欲。
食堂只做师生的生意,没什么赚头,大家也没什么要求。
认识第一个男朋友沈家亮,他比我大一岁,但低一年。
是个可乐迷,用可乐送蛋挞。
沈家亮习惯两口吃掉一个。
若是迷你蛋挞一口一个,顺喉而下。
别人说囫囵吞枣,大概也没有他快捷。
我比较喜欢方奕豪。
还是沈家亮等一群人同他庆祝生日时,上他家认识的。
——我最先看重他的手:灵巧、敏锐、准确、豪放。
他是一个电脑狂。
电脑知识令我由衷佩服。
方奕豪拥有一百吋荧幕。
三枪大投射、环绕立体音响、接驳电脑后玩INTERNET……,几乎每秒钟,指头翻飞永不言倦,好似世事都在运筹帷幄中。
既拥一百吋荧屏,当然需要远距离享用:距离既远,家居一定很大。
我觉得他很忙。
他家的猫很寂寞方家没有什么人气,爸爸中港两地做地产生意,妈妈爱游埠,兄姐都搬出去自建王国,伴着方奕豪的,时全城最热闹最昂贵最堂皇的机器。
每次上去,那头慵懒的波斯猫,马上赶来依偎。
我抚摸它的头颈,它眯着脸五官皱成一团,快活得很痛苦,久逢甘露。
当方奕豪飞一般地帮我做PAPER 时,脸容如在高潮。
时激烈的盘肠大战。
我抱着猫,它已十岁,高贵冷漠中,透着渴望。
在猫而言,十分成熟了,即使暗恋主人,亦得不到青睐。
——它是如此的过了一生。
「我想吃蛋挞。
」「你叫MARIA 去买。
」「她怎么懂?」「叫泉哥去买吧。
」「我们不能一起去吗?」人们向往高楼、大屋、无敌海景……,穷一生心力去追求。
但屋大人少,总有寒意。
司机泉哥先去电作定。
他买来的是太太上回赞不绝口的燕窝蛋挞呢。
这家名店,以碎燕、鲜奶入蛋挞,包装和口味都矜贵。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泉哥不忘另买了两客木瓜燕窝燉奶回来。
一尝,燕窝蛋挞也许很养颜、滋润,但我未必天天吃得起。
此刻才不免自卑。
——我怕自己会变成一只波斯猫。
而他的手和我的手,即使是郎才女貌,却是聚少离多,我告别了。
某日走过那家面包甜品店,原来姜汁蛋挞销路没有普通蛋挞好,试食期后便回落。
有些主妇投诉小孩吃不得辣。
不要紧。
继续寻找。
市面上不断有新货,有些加入椰汁、木瓜茸、密瓜茸、士多啤梨装饰。
也有杏汁、云耳、玉米、红豆、花生酱……。
——但,没有一个蛋挞,是原始、平凡、老老实实的酥——皮——蛋——挞,在果腹的同时,也分饰了甜品。
只吃两个,就解决一顿,令人温暖。
当我用爱心去吃它时,它以爱心回报。
说来简直有恋物癖。
肥彭就是我的同志。
在向英国旗的别离日,肥彭忽然发觉,他爱上了香港,他的女儿也梨花带雨,流着泪,由父亲肥大、温暖的手,护送上了不列颠尼亚号,在凄风苦雨中,带走了一个大时代,也带走了蛋挞的灵魂。
我后来到他一度极力推崇的中环摆花街饼家,吃着蛋挞,但他们好似已散去了芳香。
而香港人亦顺利过渡,他们以为九七时一个艰难的关卡,——后来才发觉,原来半年指环的亚洲金融风暴才更险峻。
只有无产阶级才没有损失,才是赢家。
星期天,走过地铁站,见到一个洋乞丐,手持大纸牌:「我是法国人,钱包被偷去,无法回国,请多帮忙!」报上不是揭发过他利用港人同情心行乞吗?他时高大的男子汉,何以仍乐此不疲?进了地铁车厢,见有空位,刚想坐下,忽地横来一个男人,以高速欺身占座,厚颜滴打开报纸埋头细阅。
对面男人在剪趾甲。
超级市场中有个男人,把减价的果汁价钱偷偷掀起,看看自己可以占多少便宜,而不管是否过期。
……在一个商场闲逛时,有人喊:「婉青!」我回头,时一家可乐专门店。
原来时沈家亮。
毕业后多年不见,各有高就。
他没有打工,却当起老板来。
他的店子,专卖可乐产品。
例如手表、音乐盒、可乐罐、怀旧瓶、磁帖、收音机、相机、吹气玩具、雪柜钱箱、玻璃杯、笔、T 恤、腰包、杯垫、钥匙扣……。
迷你六瓶装的可乐盘,真是精致有趣。
——想不到他的兴趣时生意,几乎每一件货物,都是COCA-COLA ,喜气洋洋的红。
一个用可乐送蛋挞的同学,初恋情人。
真是恍如隔世。
他把我拈起又看了很久的迷你小可乐送给我。
微笑收下了。
然后同沈家亮和帮他看店的女友道别。
我说:「我会介绍公司的可乐迷来光顾的。
报上我名字打九折?」「八折。
」他说。
哦仍有点地位。
他在我身后问。
「还是爱吃蛋挞吗?」假日人太多,一时之间没听清楚。
反而敏感地听见他女友向他耳语:「她星期天也一个人?」这是女人的本能。
下午气温高达三十度。
炎夏来临了。
但寂寞的人总是觉得凉。
道左有人声:「真可怜阿,长得那么漂亮……」「那辆私家车停也不停便走了!」我听到微弱尖寒的叫声。
是一头白色染血的西施狗。
疑与主人失散后,在马路上惊慌寻人,但这养尊处优的宠物,几曾遭过大风浪?又不谙世道,终被一辆东行的车子撞伤。
「有人报警了吗?」警察已经来了。
他排开围观的路人。
最初以为是人,但受伤的是狗,他也没有怠慢。
透过对讲机通报了好些话。
警察蹲下来,先安抚小狗,然后抬头问:「谁可给我一瓶清水?它失血很多。
」我递来一瓶矿泉水。
他喂它喝。
还脱下帽子,挥动扇凉,西施狗又倦又痛,但也静定下来,只不时呻吟。
警察安慰道:「医生快来了!不要怕!」铁汉温柔得令大家笑起来。
我没有离去,看了好一阵。
直至爱护动物协会的工作人员来了,他们把小狗送交兽医治疗。
——虽然,下场或是人道毁灭。
男人把帽子戴好,站起来。
我认出他:「奀猪强——」还没说完,警察站立在我跟前,足足高出我一个头。
与奀猪完全不配合。
奀猪强是茶楼报摊小贩的儿子。
小时跟随父亲上茶楼,便代卖一份报纸。
奀猪强也认出我来。
那时他还用一个生果箱子当桌子做功课。
黄国强长大了。
又高又壮。
国字脸。
手很粗。
我长大了。
父亲老了。
茶楼拆了。
父亲死了。
我大学毕业了。
恋爱了。
工作了。
失恋了。
入息多了。
我仍然在寻找一流的蛋挞。
而香港也易主了。
「好多年不见了。
」「你怎么当了差?」「哦,我是当辅警。
还有正职的——。
」他说:「三点三,我们坐下来聊聊。
」「到哪儿?」「来,带你到蛇宝。
」蛇宝是地痞式茶餐厅,我怎会不知道。
我是这样长大的,那时的差佬也偷空喝杯鸳鸯……。
「我知有一间。
他们嫌奶茶不够香浓,还用中药煲来干煎的,包保笔苦茶还劲!」我兴奋。
「欧阳婉青,」他像小学生一样,连名带姓的唤。
他不敢帮我改绰号。
虽然我叫他那可厌的乳名奀猪强。
「你小时最爱吃热腾腾的蛋挞,如果不够热你情愿等第二轮的。
你爸爸这样说你。
「是吗?」我有点愕然:「有吗?」有点感动。
但愿日子没有过去。
记得数年前念大学时看过一个电视剧集,大时代。
在香港回归前,又重播过一次。
主题曲记得很清楚:「巨浪,卷起千堆雪,日夕间世间可有情水在。
冷暖岁月里,几串旧爱未忘,谁会令旧梦重现,故人复在?……」旧梦不醒?故人永在?我永远是个小女孩?但,连城市也一觉醒来变了色。
多少人还没熬过风暴黑夜便已倾家荡产。
人,说走就走,化作烟尘。
我只希望快点走到蛇宝。
坐下来,好好细说从头。
冷暖岁月里,有些事,是迫不及待要告诉故人。
我要告诉他:拍巧克力广告时多名有趣。
有家公司在经济低迷时邀我跳槽条件多么好。
最近看一个电影哭得半死。
某一回肚泻还怀疑自己霍乱。
如果连鸡蛋也有禽流感就太可惜了。
鲜黄晶莹的鸡蛋,不知能做多少个好蛋挞……。
王丹流亡美国,黄曼梨去世了。
克林顿访华时一场好戏。
小姨玩电脑比我还棒。
好想用新机场去旅行。
我想知道他的近况,一切。
……我终于找到他了。
一边走一边问:「你近况如何?」「——」他又道:「我结婚了。
女儿两岁。
好可爱,又顽皮,胖的像小猪。
你呢?」钥匙——吃燕窝糕的女人我的冷汗像一条条小虫,蠕蠕爬下来……。
回想最初,只不过是电话。
「铃——铃——」电话响了。
我知道又是神秘人:「喂——喂——?」果然!我入伙才一个月,装修、搬家、整顿一切,已累得半死,还要受这种无头无尾的电话的折腾。
——我猜她是女人,凭我对轻微呼吸的直觉。
她好像逼切地找一个人,但有不敢开口。
不知道电话号码上手是谁。
但我有时工作至午夜,实在太气恼了。
终于我向电话公司要求:如果来电拒绝显示号码,一律不接听,或进入电讯箱留言。
间中,电讯箱仍有不肯留言的沉默来电,没有号码显示。
这个神秘人也许觉得没趣,就放过我了。
我自加拿大回港五年,现在一家广告公司当美术设计,包括天王歌星的CD、爱情小说,或大公司周年纪念的一系列推广计划及纪念礼品。
才从一个在股票市场惨败,需卖楼套现救急的业主手上,超低价买入这七百多尺的单位,把墙全拆掉,所有间隔打通,以强化玻璃分隔睡房、大厅和工作间。
我甚至把浴缸也扔弃,改用企缸。
装修个半月下来,全屋没有一块砖是原来的遗物。
我把一间俗套的房子,布置成自己的安乐窝,我终于自立了。
买这房子,是阿力介绍的地产代理特别留神。
我以为阿力有点暗示,但他没有什么,只是忙自己的事。
我选用的颜色,是蓝、白、灰、黑。
主调很冷,但墙上挂上的,都是阿力的摄影作品。
——他不是名家,器材也不名贵,他喜欢拍动的东西,体育性强的,稍纵即逝的。
一个男人游泳时背部如豹的肌肉、几乎撞向民居的飞机……等待。
他与我是两种人。
但我们是同类人。
一边听着LOU REED 的PERFECT DAY 和SEX WITH YOUR PARENTS ,我摊开一地试用APS 超广角相机拍下的生活照,捕捉感觉。
仍未到死线,所有我的心懒散得很,把罐头洋葱汤干掉,吃了一条法国面包,羊奶软芝士也报销了,瘫痪在沙发上,电视正播放世界杯。
四年前,也是世界杯的日子,我在铜锣湾的已经酒吧认识阿力。
那时我刚回港不久,我们晚晚泡在一起。
但这几天,我都流动电话没有他的声音。
他只来看过装修两次。
像局外人,而我却把他的作品都放在当眼的地方。
多配了一条门匙,都没交到他手上。
——我的大门随时让你打开,这情形有点可笑。
也可恨。
球赛在三十七度酷热的法国举行。
足球无休无止地动弹不安。
我在冷气间瞌睡起来。
然后我便睡着了。
如同所有前途无限的中产阶级一样,在一个网中工作、通讯、吃喝玩乐、睡觉。
追求赏心悦目,但向往风平浪静。
我的房子简单、通透,很舒服。
——我只需头脑亢奋就便成了。
忽地门铃声响起来,是邮差送来挂号信。
我看看钟,已经是上午十一时了。
那封信由银行寄出。
我没有存钱在银行,不是他们的客户。
银行通知我,保险箱到期了,请我去办理手续。
收件人:PAUL CHIU ,这是我的英文名字。
不过我在任何文件上,都用赵品轩的译名,所有我怀疑这信不是我的。
不理它。
隔了三天,挂号信又来了,务必要我去一趟。
编号是B237ZQ. 我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也没有秘密,不需放进保险箱中。
唯一家当是屋契,但做了按揭,当然不由我保管。
我回了银行一个电话,告诉他们弄错了。
「没有错,赵先生,是这个地址。
——我们是依循留言通知你的。
这留言是十年前所定的。
」「但我更不没有租用多保险箱,也从未交费。
十年前我还在加拿大。
」「呢是赵保罗先生吗?PAUL CHIU ?」「我不会付你十年的欠款的!」——但,费用付过了。
我说:「我没有钥匙,又不想要保险箱中的东西。
你们把它扔掉好了。
」在经理面前,我无奈地摊牌:「我不会付爆箱的费用,这一千元太冤枉。
我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再寄通知信来烦我!——再说,谁会预知我新居的地址?」他把我的身份证交回:「赵先生,身份证号码相符,这B237ZQ里头的物件请你取回。
当然你可以继续租用。
」我错了!我不该好奇,不应该乱动人家的东西。
叫我万劫不复。
——但我打开了那个保险箱。
有两样物件:一个黑布裹着的圆筒状包包。
一个不知是宣纸抑或玉扣纸所做的已变黄的信封。
我不知道那包包会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先人的遗物?战战兢兢地掀开四角,谁知道还有一层黑布,护卫森严。
一层又一层,足有四层,最后,才见是一筒菲林。
是已拍了照片,但似乎一直未被冲晒出来的底片。
不是我们常见的牌子,而且是大底,即一二零底片。
现在一边很少人用这个。
不知道这不见天日的菲林,潜藏在黑暗之中的神秘光影,是令人惊艳或惊恐,究竟是谁拍摄呢?我更好奇了。
在此刻,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带走,非把它冲晒出来不可。
至于另一个古老的信封,又轻又薄,好似是空的。
我拈起,望光照一照,又一个影儿。
微重。
打开信封,不费劲,它已裂,是纸变质了。
一条小巧玲珑的钥匙掉下来。
我接不住。
太小了,落地无声,几乎还隐没在失,有点紧张,赶快用银行的厚纸信封给盛好,折了两下,放进口袋中,再拍一下,肯定它存在。
经理为我办妥退租手续,他有专业抄守,绝不多言。
只是我问:「这两样物件奇怪吗?」他笑:「顾客可在保险箱中放任何宝物。
什么都有,千奇百怪。
例如威士忌、果酱、帽子、骨灰、色情刊物、情信、死者的头发、名画、标本,其他保险箱的钥匙……。
」「这是另一个保险箱的钥匙吗?」「不像。
」他含蓄地:「不便乱猜。
——多半是女人的箱子用,那么精致。
」「希望找到一个箱子给它开启。
」——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试过新居中所有的锁:门、窗、行李箱子、鼻烟壶、音乐盒、电脑、抽屉……,当然不适用,因为它们根本不是它的主人。
儿我也没有太多锁。
那筒黑白菲林,因是旧式,一般冲晒店不做这生意,或需时七至十天。
我回到公司,请摄影组的小李帮我赶出来。
一众热情地参与这样荒唐的侵犯人家私隐的勾当。
虽然我是被逼承受了它。
不久,我见到冲晒的效果。
微粒很粗。
小李皱眉:「这菲林是不是搁了很久?都变了,药水起不了作用,你看——」照片出来是正方形的,共十二张。
但十张模糊不清,人面是一片白影,或像用手抹过不想人见到。
甚至不能肯定是人像。
两张仅仅见到一双白手套,是二三十年代那种绢质,有玫瑰花,花心是珠子,还饰白羽毛之类。
因照片只有黑白二色,我认为是白手套,手套很长,给肘。
是女人的手。
女人的手拈着一条白色(假定是白色)的糕点往嘴边送。
旁边有搁盒子,只见一角,约摸是斋、心两个字。
小李问:「谁可猜到是什么字?什么斋心?」史提分对美术字体有研究:「不是斋心,史心斋」阿美问:「会不会是日本OSAKA 的心斋桥?」她是汉奸,每年两次道日本换季。
「不。
斋下面没有字。
而心太小,应是个组合的字,例如志、意、思、怨之类。
」我看到盒子另一角有燕窝糕。
这个女人一定在吃着燕窝糕……。
经了一番追查,又问电话公司,我还惊动了母亲大人。
其实,我不很愿意惊动她。
她送我上机,又接我回港。
日子过去了。
但我搬出来独立生活,有一半原因,是避免她追问我和阿力的关系。
——虽然我曾安排她无意中遇到我同女同事一起(阿美也客串过)澄清作用。
但性取向如同咳嗽和贫穷一样,是无法隐瞒的。
即使将来不是阿力。
但她一双渐不过问我的感情,不提娶媳妇的敏感问题,在静夜中又在我身后稍驻的哀伤的眼睛它们却明确无奈,这是我不希望接触,却如芒刺在背的。
我不喜欢女人。
——只除了母亲。
得空我会给她打电话,客气但关怀。
——因关怀,常报喜不报忧。
她说:「燕窝糕陈意斋最有名,是招牌货。
这店有近百年历史了。
」她还告诉我:「我小时候发热,不肯吃饭,也吃过燕窝糕。
当年呢外婆哄我,算是矜贵的零食呢。
」我没吃过。
不知这个装扮得那么用心的,爱吃燕窝糕的女人是谁呢?——她不让我见到她,但又出现了。
她究竟是谁?是请托我做点什么事吗?我满腹疑团。
乘机把这怪事告诉阿力。
这阵子找他不容易。
日间,他去了抢拍最后的启德;夜里,忙看世界杯。
由于赤角新机场正式启用,建立了七十三年,经历过日军炮火的启德旧机场退出历史舞台,成为陈迹。
我印象中,二十四岁在航空公司工程部工作的阿力,最漂亮的一刻,是相识不久,他带我去看他拍摄飞机。
他花了一千八百元买的接收器,可以监听机师与控制台之间的对话,所以他捕捉巨鸟雄姿十分准确。
每当他拍到一帧险象环生的照片,都像个小孩般兴奋莫名:「哗哗!我等了呢老半天了。
飞得最低是这架!」当我致电阿力时,隔着大气电波,彷有离情。
「我在一间旧楼天台观鸟,」他亢奋地说:「付了业主几百元他才肯开锁让我们来拍照的——有飞机有飞机——拍完才覆你。
」我听到遥远的一阵尖叫和呼喊,夹杂嘘声和唏嘘。
「呀,BAD-LANDING !」「捉住了没有?」「镜头给雨沾湿了——」——他们就像湿男人患了不治之症,现在最后一刻去制造回忆的准寡妇。
那时是黄昏,约四点半。
微雨。
九八年七月五日之前,发烧友都走遍了机场的观望台、九龙城广场天台、酒楼或居民天台、观塘码头、鲤鱼门、飞鹅山、信号山、龙翔道……这些热点,拍摄不同角度。
即使天气恶劣,也争分夺秒。
——因为时间不等任何人。
启德机场贴近密集的居民,不但饱受噪音之苦,飞机抵港低飞,还在屋顶擦过似的,快要压近撞上了,才以肚皮相示。
它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机场之一。
——但,它要消失了,从此面目全非,轰隆的巨响不再令人厌烦、痛恨,反而成为冷寂之前最后的怀念。
一夜之间,启德关灯作别。
沉默了,整个九龙城都因寂寞失聪。
新机场设施先进,是花费七百多亿港元兴建的新欢。
——人是记忆的奴隶?不,人都现在自己想记得的。
逝去的永远是最美好的。
纵有千般不是,旧爱是难忘的。
我来不及告诉阿力我手上也有已经逝去的东西。
关上电话。
他说拍完照片才覆我。
——但他一直没有。
蓝天将黑未黑,招牌和光管刚亮。
我竟走到皇后大道中一百九十九号地下的陈意斋去。
原来老店在广州。
一九二七年在香港成立了分店。
我买了燕窝糕。
顺便也买了些杏仁饼、牛肉干、虾子紮蹄、柠檬姜、辣椒榄、薏米饼……。
我知阿力晚上会到湾仔一家酒吧看世界杯。
只是爱尔兰特色的酒吧。
早已挤满球迷,透过84×62吋的电视大荧屏,粗口横飞,群情汹涌。
那是一个十二码罚球。
我不知他们吵什么。
一个说球证太差劲,判错了。
一个说拉扯球衣,判罚是公平的。
一个说他下了重注赌波,竟大热倒灶。
……我很喜欢看这些球迷的发应。
—— 一一都是顽童。
他们开心,便大叫大跳。
一下子落空,毫不掩饰地兽性大发。
喜怒哀乐系于一个小小足球。
只有在这些场合,我们找到童真。
——在粉饰升平的世界中逃出来,走入原始土人部落。
他们的精力用不完。
阿力有时是个故意抬杠的超级顽童。
世上必有些死硬的跟白顶红派。
他们一定也不喜欢毫无新意的大热门,最恨形式一面倒,当所有人捧巴西,他们便声援苏格兰或挪威,或克罗地亚,或法国。
这些人呢天生便爱除强扶弱、劫富济贫,做不到侠义、烈士,也得以口舌在千里之外奋勇表态。
从来不肯跟风,不理时势,不看实力,不管胜负之可能性,总之,心理上打倒一切当权派,谄媚者,以及大多数群众。
阿力不相信牌面,他的发调只消中过一次,便会讲足一世。
我在那个乌烟瘴气的酒吧中同他厮混了大半晚。
大部分时间在听他说话。
他扔给我一大叠飞机肚皮的照片,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九龙城。
「这张最完美,」他指出:「有新、旧楼、大招牌、行车天桥、人群,还有客运大楼。
——最精彩的是天色,好像含着眼泪。
」我见到他脸上的光辉,完全忘掉燕窝糕照片。
——比起来,它是无地立足的第三者。
反而公司的同事比较关注。
他们一边吃一边取笑。
「原来这些百年零食那么好吃,我们像不像古人?」小李叫我过去看电脑显示屏?「白手套放大,做了些效果,不很好,因为色太差。
尽人事。
」他指着一些影像:「上面有个指环。
这儿。
指环的饰物——」对了!指环的饰物就是那条小巧玲珑的钥匙。
——它不是钥匙,它只是装饰品,难怪世界上没有提供它开启的锁!但是,为什么呢?我仍然没有头绪,我仍猜不透冥冥中谁给我这条钥匙。
晚上,当我听着MAKE NO SOUND 和TIJUANA LADY,进入迷幻境界,开始我的功课时,母亲大人来电。
「你吃到燕窝糕没有?」「吃了。
」我告诉她:「味道淡得像米,像忘了放糖。
好了,我要工作了。
」「我小时候最喜欢那个盒子。
」她不愿搁下电话:「是雪姑七友,雪姑还让小鸟停在她手背上唱歌。
」「不,他们早改装了。
」我信手拈来一看。
或许那块包裹着长条形,米白色,中间夹了些燕窝的糕点不变,——仍似一根白色的手指饼呢。
但它的盒子是橙色的渐变色,还有燕子图案。
写上老少咸宜,味淡有益,开胃补虚,滋水生津,一点古意也没有。
「店员说,政府要登上成分、重量、食用日期。
咦,还有个编号——」「这么复杂?」「58726 ——大概是出厂编号。
现在的零食注重卫生,过期不能卖。
」「从前我们不讲究这个,好像什么也不会过期。
」我对母亲一向很心虚。
所以她有点伤感,并怀疑我是邻床错换过的洋人婴儿。
——她大概期待我买两盒送给她(爸爸已对我弃权),但忘本的我竟然只记得急功近利有利用价值的同事!我不孝!我甚至没有好好给她一个孙子抱。
因为弟弟品强完成任务。
来世上一趟,为什么要为别人活?有那么多的包袱呢?我们喜欢一个人,喜欢的过程已经是享受,我们心动、欢愉、望眼欲穿,他对我们好一点就可以了。
——这种折磨有快感。
那有一生一世呢?而我做这设计,开了个通宵,也忘了钥匙。
门铃响。
煤气公司的职员上门超表。
我正在看色板,着他自便。
「啊,你把厨房完全改掉。
」「对,上手业主的橱柜竟用橙黄色,太老套,我很少煮食,都扔掉。
其实微波炉就够了。
」他熟练的打开中间那个橱柜,记录煤气使用度数。
他笑:「用了不到十几度。
」又道:「这个铁箱子,最好改放别处。
」什么铁箱子?我向橱柜内一看:「这个箱子不是我的。
」「难道是我故意放进来的?」我搔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我搬来时,所有杂物全盘清理,一针一钩,都是本人设计新添,个人风格。
我绝不会搁着一个奇怪的箱子那么碍眼,碍手碍脚。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我搬起它,不算重,但打不开,上下左右全看遍,没有锁,没有匙孔。
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古旧异物有点发毛。
从地面冒出来,躲在煤气表的橱柜内,非常隐秘,又带点嘲弄。
我对空气说:「你不要作弄我!」用力砸在地上,发出巨响,它纹风不动。
用脚踢它,用锤敲它,用尖硬的锥撬它※,我肯定里头没有生命吧。
因这番折腾,人和铁箱子都累了。
我竭尽所能摇撼它,突然,我看见在一侧,又一排数字的齿轮,原来是密码锁。
于是,胡乱地拨动一些数字,这肯定是无效的。
孤军作战的我颓然坐倒。
望向桌面上的燕窝糕。
——燕窝糕,你有什么玄机?吃燕窝糕的女人,你究竟想怎样?你是谁?58726 !它的出厂标号。
我的心念转动,急奔狂跳,58726 ,——铁箱子——打——开——了!它打开了!我身子反而向后一退,它像一个张大的嘴巴,同时,我的嘴巴张得比它大。
喘定片刻,我再察看这陌生的,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我身处的时空的铁箱子。
一双白手套。
手套已残破,瞩目的是染了些褐色的东西,已干,凝成硬块,是血吗?是干了的,经过岁月的血吗?那双手——不,那双手套上,竟仍套着指环,但钥匙饰物不见了。
在——我——处。
这回,真的看见有一张昏黄的照片,签了上款:「吾爱」。
下款是:「燕燕一九三三」。
只是一张唱碟封套。
即我如今设计相类的功课。
封套中间挖空了一个圆形,见到黑色唱蝶的中心部分。
抽出来一看,它砸得崩裂了一角。
即我刚此粗暴的结果。
一九三三?灌录的主题曲,是:断肠碑封套底印了歌词:(中板)秋风秋雨撩人恨,愁城苦困断肠人。
万种凄凉,重有谁过问。
亏我长年唯有两眼泪痕。
(慢板)忆佳人,透骨相思,忘餐废寝。
……龙凤烛,正人灯花惨遭狂风一阵,苦不得慈悲甘露,救苦救难返芳魂。
俺小生一篇恨史,正系虚徒于问。
问苍天,何必又偏偏妒忌钗群。
天呀呢既生人何必生恨,你又何必生人。
莫非是天公有意将人来胡混。
莫非是五百年前,债结今生?……燕燕穿二十年代的旗袍,前刘海,浓妆,戴着白手套,手拈一朵玫瑰花,同手套上的珠花羽毛相辉映,要多俗艳有多俗艳。
她七分脸,浅笑若无。
人应不在,但头套染血……。
铁箱子中,还有一个小盒子。
这个小盒子木质,雕细花、缠枝。
有个小小的锁。
我拿出来,就灯光一看,赫然是以口红写上的:——「赵保罗吾爱」PAUL CHIU ——没可能!怎可能是我?她怎么可能用这种方法来找我?我有生以来都没见过她,没爱过女人,我根本不爱女人,不认识燕燕,不吃燕窝糕。
这是一个陷阱!这是阴谋!拧着那条小小的,但又重得不得了的钥匙,我颤抖着。
几番对不上锁孔。
我恐惧,冷汗滴下来,越来越寒,呼吸也要停顿,只要有一点异动,我一定弹跳起来,撞向天花板。
我挣扎着,有极渴望知道真相,我快要知道我是谁了!——「喀嚓。
」凌迟 「李碧华」余景天头上缠着绷带,隔着病房的玻璃望进去,爱儿继宗蜷成一个蛋状,因镇静剂的效用,已昏迷睡去,但仍不时抽搐,隐见渗出冷汗。
他身上又出了红斑,--就象全身布满伤口,体无完肤。
这是余继宗的一个怪病。
最初是两岁时佣人喂他吃一碗鲜鱼片粥。
他忽闻腥呕吐,浑身辣辣的剧痛,火烧火燎一样,受不了时,满地打滚,以头撞墙,抽筋狂哭......以至昏倒,不省人事,一如死去。
以后一旦发作,每回闻一声声凄厉哭喊,余景天都心如刀割,千刀万剐。
自己是大男人,恨不得代娇嫩的孩子承受,但疾病和痛苦,是无法代换的,--这是余景天最大的折磨,一如酷刑。
曾有几回,孩子一度只余一息。
看尽名医,花费不菲金钱。
始自鬼门关扯回阳世。
这晚闹上医院,却是另一事故。
病房门外还有警员驻守,等待录口供。
余继宗,十七岁,洋名阿Joe。
送来时涉嫌在Rave Patry服食摇头丸,大失常性,在男厕不知何故与人发生殴斗,并打伤三人,。
其中一人,是接报后赶赴现场的父亲。
余景天是本城名人,富豪。
镁光狂闪,他父子二人必定成为明日报章的头条。
--也是身败名裂的开始。
来时他正与公司高层彻夜开会。
科技网络泡沫,来得快,爆得更快。
互联网世界,有很多机会,但亦有很高风险。
余景天的大型科网公司半年前上市,虽引起热潮,但一直烧银纸,亏损太大,上两个星期已裁员一百人。
凌晨开的大会,股东心情沉重。
因为负债过重,无法止血,打算清盘了断。
余景天正面临他事业上的最大难关。
厄运铁面无私冷面无情,不会因个人的心情沉重而稍加恻隐,或略微放缓。
人遇上厄运,是无路可逃的,--而他身边的谋臣好友女拌,则已闻风而遁了。
他色如死灰。
正在此际,驳进会议室的电话铃夺命地响,一定有更重要的事发生了......。
凌晨两点,在码头附近举行的旷野派对正在高潮。
每个周末,这些rave party都吸引大批好奇贪玩的少男少女,上了瘾地,疯狂一个通宵。
是时下最in的去处。
场内烟雾弥漫,,射灯乱闪,虽然又热又炬,还充斥着人味、烟味、药味、呕吐物和体液的臭味,但在震耳欲聋的强劲音乐下,这些喝得醉醺醺,又吞下红、绿、橙、白......各色忘我摇头丸的男女,High得兽性大发,粗口狂爆,脱衣乱舞,男女拥抱湿吻摩擦。
即使同志,一时兴起,即赴厕所造爱发泄。
余景天看到他的爱儿阿joe,一身血污,被几名警员抬出来。
他不断挣扎,歇斯底里,还磨着牙,流了满襟口水。
今年流行的金色上衣敞开,赤裸的胸前挂了个奶嘴,想是垂涎时用来衔着。
牛仔裤拉链半褪,裤裆间还有精液秽渍。
虚脱脚软。
惨不忍睹。
由于这些rave party 已成为软性毒品的王国,他们吃丸仔就象吃糖果一样容易,警方早已密切注意,并且高姿态地展开行动。
同另外两类大热的毒品K仔和冰一样,摇头丸(亚甲二氧基甲基安非他命),服用20分钟至一个小时之内,中枢神经极度兴奋,产生幻觉,飘飘然灵魂出窍,彻底忘我,达狂喜境界。
余景天根本不知道,阿Joe是什么时候变成这里的中间分子。
他的心同爱儿的心跳得一样快一样乱。
顾不得面子,脱下价值数万元的上衣,裹在爱儿头脸。
--谁知他不领情,以被手镣铐着的双手击倒父亲,还狂踢了数脚。
失去常性的公子?记者们热爱这些煽情奇景,不断拍照。
送院时记者们追问丑闻:余先生,阿Joe是Rave Party的常客,你对他滥用软性毒品有何感想?听说他在厕格内造爱时被一名同志袭击,才疯狂还手?此事是否牵涉同性恋的争风吃醋?阿Joe是否有女朋友?他这回事,身为社会上有名誉有地位的你,会不会有点失望?律师赶至前,警方问他:余先生你抵达现场时,目睹余继宗的表现如何?知否对警员有所行动?......他都保持缄默,一言不发。
--最恐怖的问题在后头。
医生关上门,同他面对面:我们会为令郎作详细检查。
--他在派对中打伤的负心郎Chris,是感染爱滋的同志。
并已承认,二人曾在厕格仓促发生过性行为......医生凝重地道:但在结果出来之前,一切只是假设。
你或需心理准备。
又问:令郎把你打倒在地上,他的血液也许沾上你的伤口?......余景天在商场上运筹帷幄,精明能干,他富甲一方,气派十足。
进出都是向他低着头的人在伺候。
此刻,他象个浑身血液被抽走的行尸走肉,空洞而萎靡。
四十七岁的盛年,如同九十四岁一样衰老。
什么?他惊惶跌坐,一脸茫然。
你说什么?医生,你再说一遍--他双目发出三岁孩儿的恐惧、无助和天真:我可是听错了?--他大半生的奋斗、财富和希望,一夜之间,毁在自己心爱的儿子手上?他没做错过什么呀。
一定是听错了。
继宗确是他的命根子。
精神寄托。
出生时难产,母亲因而死去。
这被救活的婴儿徒具一双大眼睛,只得四磅,气如游丝。
余景天万分悲痛。
把爱妻之心都集中他身上,不但疼爱,甚至溺爱。
事事顺从,不敢拂逆。
小时体弱,吃药吃人参长大。
极度任性,用人每两三个月换一个,也不称心。
每回发病,浑身出红斑,都把家中一切贵重物品砸烂,无人可以阻拦。
几个康乾年间的古玩已成碎片。
倦极倒地,惨痛的折磨又楚楚可怜。
父亲的心也裂作碎片。
看的医生,尽是城中最贵最出名大国手。
怪病时好时发。
以为继宗不祥。
他让一位半退隐江湖的占卜师给算了一下。
八十三岁的董大师,因白内障,视力不清。
他摇了摇头:哎,你顺着他,以最好的待他,要什么给什么,看看可否化了。
‘化了’甚么?他问。
老人不答。
良久,只道:还债呀。
儿女都是来讨债的债主,不是么? 老生常谈。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界,今生作者是,这种因果命理,听得耳熟能详。
但余景天是高科技电脑化时代的杰出人士。
有些东西完全没有科学根据,亦不能精细分析,无从稽考,以讹传讹。
人们竟还迷信了数千年?他不以为然。
心想:我白手起兴家,半生没作过什么恶。
爱妻也本性善良。
怎会生下恶儿?妻子曲紫妍,是外省人。
他第一个女人。
怎么认识的?那一回,余景天还是个大学生,半工半读。
匆促去补习途中,过马路与一个女孩相撞,女孩扑倒,一辆汽车驶来,他不假思索,把她抱起往外滚,避过意外。
曲妍紫吓得脸色青白,在他怀中好一会儿也不能言语。
只望定他,没眨过眼......一双哀怨的眼睛令他倾倒。
这哀怨的眼睛,我似曾见过。
或者,这便是缘分。
逃不掉。
一切进行的很顺理成章。
曲紫妍是个冷淡不爱说话的女孩,认识他时才十七岁,然后默默成为他的女朋友,跟着他,不生二志。
--好象非君不嫁似的。
不知为感他救了一命,抑或懒惰的不想另有烦恼。
就这样吧。
交往多年,余景天结婚了。
夫妻之间不算热情。
曲紫妍总是淡淡的,一切由余景天主动。
小鸟依人。
后来怀了继宗。
那年余景天爱妻情切,陪她入产房。
本来还是好好的,谁知生产时,胎儿忽有异动,头部乱摇,出不来。
产妇大量出血,大限将至。
余景天见到鲜腥的血如迸堤而出,孩子有闷在里头,震撼得失禁。
几乎没昏过去。
但两个只能救活一个。
医生看着他一秒钟作决定。
他痛苦地......曲紫妍象个白纸人搬,咽最后一口气。
她说些奇怪的呓语,是余景天至今也不明白的。
她淡淡一笑:爹,为了把你生下来,我才来一趟,忍受着......好了,现在我死而无憾......他想,她神智不清,把人物调乱了,言语混淆了。
她的意思应该是:Daddy,为了把他生下来,我才来一趟,忍受着......好了,现在我死而无憾......曲紫妍,他心爱的女人死了,孩子活下来。
--是她的一命,换回他的一命。
自此,余景天把继宗看作心头一块肉。
他还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自从目睹产房的恐怖画面后,已成为他的梦魇。
他面对女人,丧失雄风。
不举的羞赦,难以启齿,--这是人生最大的乐趣呀!他失去了?不是生理,而是心理上障碍。
但除了这个遗憾,他的运气却大好,眼光独到,投资获利,身价越来越丰厚。
儿子来讨债?才怪。
是继宗脚头好,夺去了母命,从别一方面还给他才真。
带来数不尽的财富,以作补偿。
他对儿子溺爱曾招来布局绑架。
十岁那年,司机联同贼匪劫走继宗。
余景天急疯了。
整整三天,没吃进一粒米。
绑匪那头的电话,传来继宗的哀哭:爸爸......救我......他心痛心伤,无法形容。
亦迸出急泪。
没敢报警,付出了一千万赎金。
只要爱儿无恙,平安归来,就放下心头大石。
钱算得了什么?何况,下一状生意便赚回来了。
所以,儿子是来还债的吧?--他唯一的牺牲,是为了不让儿子难过,也为了内疚,更为了他的遗憾,一直没有再婚。
欠缺完整家庭的温暖。
他只交些为了钱,可以忍受他,讨好他的女朋友。
想不到十七岁青春期少男,衔着银匙出生,也长的俊俏柔情,若考得车牌,礼物将是法拉利360,他却只交男朋友。
生活那么縻烂、颓废,还染上毒隐。
前景黯然。
还--有可能--感染爱滋!儿子尚在梦中。
隔着玻璃,一切象个噩梦。
但噩梦会醒,吁一口气,回到现实,重新做人。
而他的现实,根本就是噩梦。
他丧偶、不举、清盘、破产、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心爱的儿子将失去,绝后,自己孓然一身,甚至也有可能......究竟我做错了什么?他在寂静中向天闷吼了一声。
打开病房的门:告诉我!告诉我!十分痛苦。
凝视蜷伏如子宫中一只斑斓红蛋的继宗。
他忽悠悠醒来。
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容:你--认得我吗?阿Joe。
别吓爸爸......不, 你看清楚,继宗双目反白,咬牙切齿:我是邱永安!谁?余景天骇然。
尔力,我说过:‘来生定要做你的儿子!’你忘了吗?余景天徒然倒退一步,如着电击。
他定睛牢牢看着病床上,那一身红斑,一息尚存的继宗--原意是继承自己功业的意思。
一片迷惘。
电光石火之间,他记得这句话,和说这句话的人了。
邱永安--?来生定要做你的儿子!医院的澄明白壁,忽转化成一个刑场。
眼前旧景,清晰如画。
同治三年,他是一名刽子手。
尔力当了这一行近三十年,由师傅口授,并多回临常实习表演。
--他是清廷凌迟极刑的第一好手。
人称为力爷。
这个尊称好。
是凭力出头。
好似天生吃定这碗干饭。
凌迟,即陵迟。
迟是缓慢的意思,载重车子登百仞高山的丘陵斜坡,可以慢慢的,一步一步地拉到山顶去.......。
凌迟‘是零刀碎割,残酷地把犯人身上的肉,一下一下地切下来,致肌肉已尽而气息未绝,肝心联络而视听犹存。
加深和延长了受刑绝命的时间和痛苦。
黎明,刽子手尔力负责押解死囚邱永安往北京皇称西侧甘石桥下四牌楼就刑。
力爷大名,令人毛骨竦然。
一来他是工夫精细、准确--从没有多一刀或是少一刀。
判刑廿四刀就是廿四刀、三百六十刀就是三百六十刀、一千二百刀就是一千二百刀,拿捏恰到好处。
且为人贪婪、狠辣,每于刑前向犯人家属勒索财物遗产。
他形体不算魁梧,但凛若寒霜,言辞有力。
清廷但凡捕获武装叛军,皆判凌迟。
邱永安是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军一员。
咸丰三年正月二十八日,数十万农民军攻克了江宁(也就是明朝初期的首都南京)。
各人都扎着红头巾,身穿短衣,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赤霞漫卷......。
天京建立了。
十一年后,一介农民的邱永安,已荣升为某支军队的头领。
但太平天国政治纲领: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耶稣教义,敌不过人性的自私凶狠。
世上所有组织,都有权利斗争,自相残杀。
同治三年六月初六,曾国藩指挥的清军挖地道轰塌太平门,破天京,崭杀尽士卒,俘虏了一干头领。
邱永安难逃惨无人道的酷刑。
他在狱中,面对大限,向小女儿叮嘱后事。
尔力伺与门外,向他提报价目:前已说明:顺我五千两,可于三十刀后便刺心;三千两,刀快些;一千两,程序如常,可使利刀。
呸!身陷囹 的邱永安向他棰了一脸:清狗!你我汉族,自相残杀,临危还来敲诈!你还是人吗?尔力闻言:啊哈,太平叛军反清开战,百姓受苦。
下等农民,还不是自相残杀?点天灯,剥皮、五马分尸......都是你们内讧,发明来惩罚自己人的--今日成为阶下俘虏,已拼一死。
可惜无法目睹清贼灭亡。
邱永安队那紧咬下唇至发白,难掩仓惶的十三岁稚女道:紫儿,不要在狗的面前流泪。
她哽咽:爹,娘已上吊--邱永安叮咛:一切已成定局,你要坚强,远走高飞,改名换姓,忘记前事,一分钱也不要便宜了清狗!快走!不准相送!女儿下跪,拜别。
快走!邱永安赶她。
大力跺足。
尔力怒恨。
微微一笑:你是难逃一死。
可你休想快死,力爷成全你,多受些罪吧。
紫儿濒行,眼神哀怨,紧抿嘴唇,不肯遂去。
尔力瞅着她,对峙着。
终于,邱永安被押解至东牌楼下,衣服尽剥光,绑在一根十字木桩上。
微观的群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中国人最爱看热闹,凌迟是所有死刑中,最血腥、残忍、惨无人道,但又十分细腻的项目。
一如裁剪,一如绣花,一如烹调,讲究的是刀章、手法、细致功夫。
大人,甚至黄毛小儿,都在事前三天准备好了干粮,参与盛会。
刽子手的手下,带一只小筐,放着铁钩、小刀。
望向头儿尔力,他把头一摇。
各人会意,哦,这趟没有油水可捞,力爷也受辱,不高兴,所以,他们没有一个人,如前把小刀在砂石上磨得锋利。
用的,全是钝刀。
辰、巳时分,监刑官宣读:照律应剐一千二百刀。
一千二百刀!群众心惊胆颤,又引颈翘望。
强抑的闷响和期待,令刑场一片死寂。
邱永安闭目就刑。
三声炮响之后,尔力示意开始。
他道:因剐一千二百刀,每次只能割上很小很小的一块,我们还是用些辅助工具吧。
手下搬出一个鱼网,覆盖在邱永安身上,再四下勒紧,令犯人的肉从每个网眼里鼓出来,纵横交错,散布均匀,--最重要的是大小一样,非常公平。
邱永安闻到一阵鱼网 晒过的腥味,也许是上一位受刑者的血的味道。
他听得尔力细语,遍体生寒的他耳畔一阵恶心的暖气:爱从哪先剐?嗄?他用钝刀把邱永安的头脸胸腹四肢,敲敲拍拍,这里,那里......,延搪着不下第一刀。
任何地方都有可能......。
虐待了好一阵,突一声幺喝,先于胸前两乳动刀。
接着胸膛左右,据网眼鼓起处,歌下十片指甲般大小的肉。
初有血,三四十刀之后,因犯人疼极,闭气咬牙强忍,血竟倒流体内。
咦?怎么不见出血?群众窃窃私语,心有不甘。
尔力太有经验了,便转移方向,向小腹进军,深剐一刀,血从此洞冒涌。
手下和群众哗然一叫,才松一口气。
刀既钝,动作又慢,且不肯刺心。
但邱永安一直咬舌至渗血,仍不吭一声,不喊痛,不惨叫。
他的坚强,令尔力感到震怒。
若受了钱财,手势麻利,割肉的声音应是嗤--嗤--。
但此刻钝刀在肉上拖沉磨蹭,发出呜--呜--的微响。
好不沉闷。
在三百六十刀之后,他决定每隔十刀,便小休一下,喝碗乌梅汁。
手下端过来。
在毒日下,犯人血肉已蒸沤腥臭。
冰镇过的京城名汤正好解渴。
尔力骨碌骨碌灌下几口,道:不够酸。
加乌梅!甜汤变酸了,但他没喝,只衔了一口,向邱永安身上狂喷。
一阵锥心刺骨的酸疼,他晕死过去。
为了不让犯人快死,便灌他稀粥续命。
邱永安象网中一尾动弹不得的,血肉模糊的鱼,嘴巴一张一合。
全身受勒,只有头部可以转动。
他不停地摇着头,左右左右左右左右,艰难地摇晃,企图令痛苦减轻一点。
这样每十刀一歇,每十刀一歇的......,一直挨到黄昏,鱼鳞细割的肉块,全挂着一丝薄薄的皮,往下掉,又不离体,扭动还更受罪。
无法摆脱。
人不如兽,生不如死。
胸腹、双肩、两手、双腿、手指、足趾、脸面、眉头、背臀、手掌、脚底、嘴唇、头皮、性器......,就是不取心脏要害。
尔力道:你想一刀了断吗?你求我吧,我再考虑。
邱永安一身腥红,体无完肤好肉。
他双目睁得老大,连眼眶也睁裂了,怨恨至极:清狗!日落之前,尔力暴喝:第一千二百刀!这最后一到表演,才直刺心脏。
邱永安抽搐一下,双目反白,咬牙切齿,迸尽最后一点力气:来生定要做你的儿子!尔力大笑:你悔了吧?降了吧?来剩再伺候老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余景天认得他自己的笑声。
是那么痛快,得意,胜利。
一个刽子手战胜了顽强的犯人。
来剩喊他爹!他骇然:你是邱永安?他徒地忆起,爱妻曲紫妍的眼神。
是的,她是她:邱永安的女儿。
女儿来世上一趟,忍辱负重,同仇人上床受孕,只为一个心愿,便是把父亲生下来?之后她死而无憾?不。
不不不--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余景天连忙取过一柄切水果的小刀,紧握在手。
--他寻仇来了,他索命来了.......。
先下手为强。
病床上那虚弱的十七岁少年,那令自己身败名裂,两手空空,命悬一线的爱儿,喘着微微气息:爸爸--我口渴,我痛!救我!又凄喊:给摇头丸!我要‘忘我’!余景天的心又矛盾了。
这是我的儿子,我的血脉,我的亲生骨肉呀!父子哪有得选择?他迷失在因果的幻觉中。
她是谁?你是谁?我是谁?爸爸......勾魂使者 「李碧华」[坚!]身後有人唤他。
阿坚听得是一把甜蜜、娇俏,令人心头酥软的,女孩的声音。
当时他正想过马路。
这是行人极度密集的旺角闹区,人群如一锅生滚及第粥那麽浓稠,刚好又转了绿灯。
他们全往前急走。
阿坚站定,回头——似乎是一个短发少女。
还没看得清——楼上传来堕物声响——阿坚的双腿没移动过——一厚硬像电话簿,超过十五磅重,无情得像地狱的石屎块,自一幢旧楼的僭建檐篷外墙剥落,高速堕下——人堆中,只有阿坚闻呼站定不动——就在电光石火的刹那,一个失魂落魄的阿伯,刚喝过一碗廿四味,自凉茶铺出来,还是一脸的苦。
他原意往左拐弯,谁知遭阻挡窒步,失足一滑。
这一滑,把阿坚推到,才一秒之间,那块时速九百六十公里的巨型石屎,把阿伯的头颅击个正著, 阿伯完全不知底蕴,瘫倒在地,鲜血直冒。
他的头颅爆裂,如豆腐般软弱,颈骨也折断了。
瞪大了混浊的不甘的眼珠子……,鲜血四溅,阿坚的上衣也沾到几滴。
他呆在当场。
是的,只一秒,石屎块夺去一命。
只一秒,他竟然捡回一命。
多麽幸运!阿坚回顾,那个少女出现了。
一脸迷惘。
少女说:「阿坚,你真命大!」他勉定心神,看真这个呼唤他一声的少女。
大概十五六岁,露背小背心宽脚裤,两手戴满珠串和Bra带装饰,短发染了橙红色。
她长得又漂亮又风情,声音格外动听,如果玩Line,一定迷倒所有「听众」玩家,非要约出来见一面才甘心。
令人眼前一亮。
简直摄魄勾魂。
少女有点感叹:「唉,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阿伯时运低,帮你挡了煞呢,是他的劫数。
」「咦?你怎麽知道我名宇?」阿坚定睛向她放电。
他太了解自己的「长处」了,少女们哪经得起俊朗的他,两道深情的利器?还不乖乖地成为俘虏?活泼可人的少女脸一红,但不服输,装作若无其事:「你是新闻人物嘛,我认得你!」又撇撇嘴:「都没有报上登的靓仔。
」是的,阿坚上过血案头条。
痴恋了他两年的女友小如,惊悉他另结新欢,在他跟前割脉,求他回心转意。
阿坚在房中翻出新欢彤彤的卫生巾给小如掩住手腕上冒血的伤口,叫她快去打「999」报警,然後把大门关上了。
小如狠狠扔掉情敌的卫生巾,哭喊着直奔二十六楼的天台——事已至此,她的私人物品都放在他房间!我那麽爱他,为了他重读中五,他竟然赶我走!小如蘸著腕上的血在天台墙上写:「阿坚! 我恨死你! 」把二人的合照撕掉。
然後纵身一跳……阿坚後来在小如恸哭中的父母面前,对记者表示不关他的事,他甚麽也不知道:「你们把她自杀的事算在我帐上,我也很无辜。
」又道:「不爱一个人,勉强去骗她,岂不是更无谓?我们才十七、八岁,大家都有选择权。
——只怪小如想不通。
」他所认识的一群男女中,合则来不合则去,分手就像烧完一根烟。
个个都是「无心一族」——如果那麽执著,几时才捱到二十岁?「你几岁?」他问。
少女拨一拨橙红的短发:「一千岁!」又逗他。
嘻嘻笑:「你怕?——未成年不够秤?」阿坚拈起她的头发:「染得不好。
你上来西洋菜街 东京廊 找我,我帮你染,不收钱!」顺势拖住她的手。
「喂,你的女友呢?」「一个跳楼,一个被父母带了返乡下。
」阿坚耸耸肩:「两大皆空,好闷!」又问:「上我家看VCD吧,我其麽精彩的影碟都有。
」少女斜睨著他:「你不要持靓行凶啊!」但双脚是不由自主地随他拖著手带路。
暮色中,经过一个球场,正搭了个戏棚,原来是「盂兰胜会」上演神功戏。
灯火辉煌,还传来锣鼓喧嚣。
一个妇人向街坊派赠券。
少女随意接过两张:「《汉武帝梦会卫夫人》?神功戏?——我从未看过,进去开开眼界!」「唔,好老土。
]「又不用钱的,不好看便走吧。
」少女嗲他:「刚认识也不迁就人家一次。
」座上满是坊众,有男女老少,全神贯注地盯住台上的老倌演出。
农历七月的棚戏,只上三五天,为神鬼做功德,超度亡魂,祈求消灾平安。
戏台很简陋,由竹枝搭建,踩上去会响。
音效也不太好,有杂声,不过侨吹媒蚪蛴形丁!暇故且荒暌欢鹊挠槔帧?掌迫取V挥形灏延锰吊而下的三叶吊扇霍霍开动著 p> 他们的位子是大堂中。
连赠券也编座?真奇怪。
二人挤进中间。
半行的观众得缩起双脚让他俩过去,有点扰攘。
阿坚不耐:「坐到中间,一会要早走也烦。
」[ 不会太烦的。
要走就走。
」後面一个阿婆在喊:「快坐下,别挡住我们看戏:」一个阿伯也说:「阻住地球转,都是你累我!」阿坚正想回头怒视这些老鬼。
——才一看,阿伯好面善……再看,小如?小如也在观众席上瞅著他微笑……这时,开动中的吊扇,铁钩不知如何突然甩脱,三叶快速转动锋利如大刀的扇叶,由十多尺高的棚顶堕下,一边横扫狠批。
轧——轧——轧——还未及思前想後的阿坚,被扇叶一切,颈骨折断,咽喉只有半寸虚位连接,温热的血冒出,头颅歪跌,阿坚欲伸手去扶正,竟向另一边倒过去。
晃摆不定……灯光陡地熄灭,台上振耳欲聋的锣鼓寂然,绚丽的戏衣化作麻布,全场半个观众也没有。
一瞬间,像盖了棺。
沉在梦底。
——那具断头的男尸是在翌日戏班准备「破台」时才被发现的。
染在吊扇叶上的血已乾。
苍蝇爬在微胀的肉上。
面如土色的班主向警方表示:「我们的棚刚搭好,还没祭白虎,班中禁忌是不能开口唱戏,昨晚又怎会招待观众?」在纸钱和衣纸的飞灰中,香烛祭品鲜花之闲,噤声的《梦会》戏,不知是已落幕?抑或刚开场?少女自背囊中拿出一张照片,原是阿坚和小如的合照,小如那一半已撕掉了。
勾魂使者用黑色箱头笔在阿坚的脸上打一个「X」。
——虽然中途出了岔子,至此,总算功德圆满了。
夕阳杀手 「李碧华」阿龙失业已经大半年。
他的朵好响:「铁胆龙」。
凭一身拼劲杀出血路,扎职只花红棍。
後来,以神秘面貌行走江湖。
他对上一份职业是「杀手」。
九七年香港回归,经济衰退,他过大海,在澳门做买卖。
那时亦算黄金时段,生意多到可以拣job,难度不高的,他不屑做,都让给其他兄弟赚些外快。
九九年澳门回归,当局高姿态「镇压」……。
过程如何,各位可在大小报章或电视上看到。
总之,阿龙下岗。
到了二000年,加人失业大军。
他很不甘心,自己也是一条好汉,难道去申请综援吗?而这个行业刀头舐血,三更穷、五更富,说时迟那时快,他竟然接不到任何order,无工可开。
这天,他在报上看到三版全版广告:「人材争夺战」是一间新上市的公司,招聘各方面「人材」,十分吸引:——即时加薪大量福利保外培训奖金制度制订职业前景计划而且年龄、性别、学历、工作经验不拘。
上班时间自由。
只要求「独特性格」、「一技之长」、「身手矫健」、「刻苦耐劳」、「头脑灵活」、「深人社会」。
阿龙想:「以上都是本人强项。
」他到了中环一座非常雄伟的商厦顶层见工。
每日派筹365号,他的interview时间是下午四时五十二分。
这公司的制度先进而人道,不必排长龙造势,只消准时报到,可见很务实。
阿龙百无聊赖,到茶餐厅奖赏了自己一个牛扒餐,看完两份报纸,挨到够钟,便上去人事部。
赫?----原来人事部经理是一只黑蜘蛛?「请坐。
」她只动用八只手脚的其中的一只来招呼,其他的都很忙碌。
不是打字、按电脑键盘、接电话,便是笔记、修甲、啪丸和按摩後颈的穴位。
声控操纵仪器,肚脐还不断吐丝结网,不肯浪费一分一秒。
阿龙很慎重地坐下来。
这黑寡妇腹部圆鼓鼓,像个球体,但手足极长,吐出的丝极韧,是钢铁的五倍。
黑蜘蛛按一个掣,介绍公司的声音响起:「我们是一问刚上市的互联网发展公司。
因散户支持,及大量热钱涌人,我们像一个空的大雪柜,亟须放些不同的东西进去,阁下是其中一位。
」「我们将发展网上斗蛛博彩、蜘蛛精色情网页、sex-file、同『天蚕衣』硬拼的『蜘蛛衣』、以毒攻毒的排毒美颜液、高科技止血疗伤蛛丝纤维、天王以及癫王网页……总之,衣食住行金融科技医疗娱乐文化美容化妆工农兵,都有发展可能。
连奶嘴也可网上直销——」「育婴——?」「奶嘴是随摇头丸配套的。
啪丸後会口乾、心跳、牙痕、肌肉失控,所以要吸啜奶嘴。
——咦?你不知道吗?」黑蜘蛛上下打量一阵问:「你的一技之长是其麽?」「这个——」阿龙挺坐,骄傲地回答:「我是省港澳的金牌杀手。
我的战绩彪炳,用过利器、枪械、炸弹、徒手搏斗。
我可以背後突袭,又敢近距离正面交锋,驾电单车与目标房车擦身而过,一下正中要害,从来不必补枪。
我向来人匹马,直闯虎穴龙潭……」「啊不要用太多四个字的成语——」黑蜘蛛有点不耐烦:「Make it simple,你只要说是『杀手』就可以了。
『杀』宇怎样写?——不要紧,我用『sa』代替了。
唔,几特别——」她把资料输人时,阿龙把上衣一脱示威,露出胸前的黑鹰—背後的苍龙,这青红皂白大幅纹身,把黑蜘蛛吓了一跳:「哗!你做大戏吗?」看他左臂一个「忍」宇,右臂还刻著「无情」,骇笑:「好花!好out!」阿龙环视这办公室,只是银、灰、黑、白冷冷金属色。
对面的经理,一身黑,衬到绝。
他赶紧把上衣里好。
阔脚裤和乌蝇镜,那「小龙」look,难道也out吗?他的表情怅惘而迷惑。
「你会上网吧?」「甚麽?」「上网。
」她微笑一下,「现在连『社团』也『.com』了。
」阿龙硬着头皮:「是『咪宝个嘴』那种吗?」他仿效著电视广告。
「哈哈。
」黑蜘蛛皮笑肉不笑:「我们做『网』,以『网』起家,征服一个又一个城市。
这点你在应徵之前应该清楚。
」「我可以学的。
」阿龙忽然谦卑起来:「我的指头还算灵活。
」「我们需要网上杀手。
但『黑客』最重要的是脑,且不须出来见人。
」「啊我是本行的大哥大!」「你知道『黑客』吗?」黑蜘蛛道:「即是『骇客』,是电脑系统的捣乱者----只要人侵任何电脑,便等於征服者。
以此武器进一步可以控制和毁灭人类,大权在握……」她鉴貌辨色:「咦你要发问----?」阿龙开始嗫嚅:「怎样去杀死一部电脑呢?」他补充:「不管了,价钱好的话,我三天之内干掉你们的对手!」黑蜘蛛被他的豪情壮志刺激得大笑,花枝乱颤,蛛网抖动,呛得喘不过气来。
阿龙看著眼前这个妖精,想起他初上位,英武精壮,大佬金牙麦的女人迷恋他,痴情一片:「铁胆龙,我跟你,天地不容,但我还是----」「不,天娜,请你自重,我阿龙有情有义,江湖人做江湖事,我是不会勾义嫂的!」「龙哥,你不要我,我死给你看……」他坚毅不为所动。
强自压抑欲火……天娜果然为他跳楼自杀了。
金牙麦用力拍拍他的虎背熊肩,表示敬佩。
阿龙终生不娶。
---但,那是十八前的事了。
「阿叔。
」没回应。
黑蜘蛛再唤:「阿叔!」「----我?」「阿叔,时问到了。
我看你不大适合做『网』。
不过,以你的资历和身手,一定找到份好工的。
——你基本上已是个well-trained的扑头党。
」「甚麽?——」「扑头党。
」她认真地说:「你完全可以胜任,而且命中率高,破案率低,报仇机会微,一定 到两餐。
」「甚麽?」阿龙暴跳起来:「向地盘杂工、阿伯阿婆、买线(?)师奶埋手的扑头党?用铁通扑人後脑,先害命後谋财,为了一条金链一个手提电话或五百元便开工的扑头党?」他气得双眼通红,血脉沸腾一宇一顿地:「我读得书少,不懂上网——但你不要侮辱我!」说罢,阿龙慷慨激昂地踢开他的座椅,飕地起立,转身——连颈部起劲一转,发出一下英雄的风声,「山雨欲来风满楼」那种。
一脸悲壮地,抬头大步踏出这个蜘蛛网。
五时正。
中环人下班了。
街上全是匆忙的闹嚷的人潮,在网中游弋挣扎,走不出去。
令天空气好差,能见度低,污染指数不知是多少?阿龙觉得自己老了。
寂寞了。
黄昏来得那麽早。
墨镜 「李碧华」「不是我——不是我!……」汕尾市郊一个建筑地盘旁边,搭建了简陋的木屋宿舍。
晚上大概九点三十二分左右,其中一个房间传来一阵惨厉的喊声。
「真的不是我,」因地处偏僻,公安到场时已近十一时。
民工许强被发现躺在地上。
他双手向头脸扳拔。
似乎用尽力气,企图把什么给扳拔出来,没有成功。
手指都卷曲僵住。
他是疼极丧命。
「我们听到惨叫,起来一瞧,许强已经晕死过去。
」公安狐疑地问:「是戴着墨镜吗?」「对。
他挺喜欢这个。
」——但,墨镜覆盖下的一双眼睛,鲜血冒涌。
似遭利器,或硬物,生生戳穿。
似有仇恨?故直透脑袋瓜……「他临死前大喊「不是我!」是什么意思?」没有人能回答。
许强是来自江西南昌的民工,廿六岁。
因是外省人,比较沉默。
人很憨厚,过得很省。
「他舍不得花钱,因为打算三年后结婚,所以省吃俭用 p> 会不会是抢劫?——但他辛苦存下来的钱,都经银行汇到老家去,身边的只零花。
其他民工全知道。
而且也没有人抢劫外地来的穷苦工人。
会不会是寻仇?——怎麽可能,这个人低头干活,力气大胆子小,又有了对象,才不会惹事同人给怨。
管工老朱对他评语不错。
公安着力调查他的对象。
赵蕙芬知道死讯,几乎没昏过去。
她追问:「为什么?为什么?」赵蕙芬是个盲人。
在南昌学过两年按摩,现在深圳一家中心当按摩师傅。
在许强遇害当天,八点钟左右,他给她打了一通电话。
他俩的定每个星期三的八点钟通话,因为赵蕙芬星期三休息,可以在宿舍电话旁边等。
一到整点,必然是他。
她哭:「许强说,他有一个礼物送我。
」「什么礼物?」「一副簇新的墨镜——他说我戴上了一定很好看。
」两个人分头拚命赚钱、存钱,有未来计划,是十分正常而无可疑的对象。
亦不牵涉风化,花案。
一个没有仇家,没有情敌,没什么横财大钱,老老实实的劳工,何以被夺去一命?公安不得要领。
查问他这个星期内的活动情况:——许强如常在建筑地盘搬抬干活,两餐一宿。
星期一,有人庆生日,那个晚上喝了几罐啤酒,没敢多灌,怕影响打工,因为好不容易才清了介绍人的佣金。
日前在地盘踩到木板上的铁钉,布鞋底穿了洞,流了点血,没大碍,又如常开工。
他眼睛没问题,对象是个盲人,所以他老说一对眼睛将来两个人用。
睡他上铺的林亚胜省得:「他有时也呻呻气,说对象干按摩挣钱比他还多。
——可这同死又无关。
」「当天没事发生。
下午大家看了打靶。
」在地盘附近的山头,虽是荒野,间中也热闹一场。
因为是刑场。
那天下午,又驶来四辆囚车,载了十三名犯人。
一如既往,汕尾中级人民法院宣判後,死囚随即押赴刑场枪决。
但这十三名犯人,是海盗案恶贯满盈的悍匪,不但抢劫了一艘运煤船,还将二十三名船员封口、捆绑、扣上手铐、蒙眼,一一用木棍击昏後,击上重物抛下海中,毁尸灭迹。
之後,他们变卖货轮、货物,得赃款九十多万元,全部瓜分。
船员尸体逐一浮出海面。
海盗经过两年时间才逐一落网。
十三名犯人中,只有一人,流下几滴懊悔眼泪。
「武警帮他擦泪,还叫他「乖乖上路吧一。
」一个民工忆述:「但其余的都挺硬,还举起V形胜利手势,说什么「十八年後又是一条好汉!」犯人之「坚挺」、「勇毅」,民工们见怪不怪。
——很多人都支撑著,笑赴黄泉,这也是中国死囚的精神。
最后一场戏。
「不过这帮人虽是五花大绑,还笑得很嚣张,不可一世,又讨香烟,还唱歌——」「唱「高!高!高!」一个补充。
公安取笑民工:「甚麽「高!高!高!」,是「Go!Go!Go!」——这是以前《世界杯》主题曲。
」那天,阳光灿烂。
行刑的刽子手,一律取出一副墨镜全都戴上。
不知是忌讳?抑或怕刺目?最凶悍的主犯、在那当儿,猛一回过头来狠狠盯一眼。
可绳索太紧,只一瞥,便被押送去枪决地点,悉数下跪。
犯人的家属、群众们,都站在山头远处观看打靶。
民工们也停住了活儿,凑热闹去。
犯人跪在一个洞穴之前。
刽子手的心得,都能有准确测量:背心开枪,血往前喷,他刚好一仆,伏倒在地,血便流渗在洞穴中,不会四溅。
而洞穴的容量又足够盛载。
一枪致命,大功告成。
不知如何,有一个,命好硬,刽子手近距离,背心再补一枪,他痛苦万状疯狂挣扎,仰面抽搐一阵,才伏法死去。
气焰摄人的死囚,断气前有三秒钟,正正面向刽子手,嘴角牵动。
Go!Go!Go!……行刑之後,所有「面目模糊」的刽子手,木然地,随手把墨镜除下,扔在地上,然后收队。
尸体由件工收拾,速运火葬场。
过程俐落。
这批墨镜,一次即弃?何等浪费「打靶」的戏散了,群众走近,贪心地抢拾地上遗留的墨镜。
许强也跑上前,捡了一副。
他还得意地笑:「正好,送我对象一个礼物。
合用得很呢!」八点钟,他喜孜孜告诉她这事。
之后,或许无聊,自己给戴上,照照镜子玩儿。
之后,就是这样。
「不是我!不是我!」一副死亡之前留最后影像的墨镜,被「谁」误认了?索命时找错人了?此案至今未破……。
3:02am 「李碧华」「铃——铃」是凌晨3:02。
徐咏雯怔仲地,犹豫地拎起听筒。
「是我。
」「不!」她惶恐地叫道:「不可能,我已换了电话号码,你究竟是谁?——」「我是小健。
」「你不要再打来了!不要!」她马上搁起听筒。
同一时间,把电话线拔掉。
天气转凉了,夜凉如水,还似冰。
徐咏雯自心底颤抖。
不可能!三个多月前,她第一次收到这个扰人清梦的无头电话。
也在凌晨三时零二分。
那时她没有睡,在等电话。
虽然已经等了一个星期,他不会再打来的了。
潜在的渴望,令她无法人梦、生怕熟睡了,错失了和男朋友和好的机会。
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以为是志坚的来电。
连洗澡也赶快,但每个晚上空等到三点钟。
她十分思念他。
—她知道她见阿云多过见自己。
心痛时学着喝酒,不是啤酒,是威士忌,酒不比她的心更苦,所以可以一喝1/3瓶。
她同他吵一架,冲动地:「我们分手吧!」「是你说的。
」志坚道:「不要後悔啊!」一说便後悔了。
——他对自己不好——但只要他仍把她当作女朋友,间中伴在身边 |呖嗪退兹龋队椋伪胤研睦砘崴渌呐四亍⑹撬仙睿恢蹦岩岳碇恰?p> 思念的时候——,只记得他的温柔,总不肯想像他用同样的温柔来征服阿云。
电话响时,她兴奋得跳起。
一接,还以为是男友,却是一把陌生的声音:「你猜猜我是谁?」不是志坚。
——他把开口分手权奉送给她,事实上,他早已操纵沉默的选择权。
咏雯失望得很:「你究竟是谁?不猜。
快说,否则我挂上。
」「不要不要,我只想同陌生人聊聊,因为我很闷——」「你真无聊!」她苦笑。
「你不想同人谈谈不快乐的心事吗?在陌生人面前,我们通常比较free,不用诸多顾忌,聊完也轻松些。
」「你怎么知道我不快乐?」「你的声音好沉,而且三点钟也不睡。
——你一个人睡吗?」「咔!」咏雯觉得这是一通色情电话。
是玩Line的开场白。
即时挂断。
「铃——铃——」电话再响。
「对不起,请你不要挂断。
」对方说:「我只是随口问问,我怕骚扰了你身边的人。
幸好你一样寂寞。
」不等咏雯回答,焦急道:「求求你不要收线!打出很多电话,只有你没有骂我。
你的号码是随手乱按的。
一失去联络,再也找不到你了。
」「难道你不可以redial吗?」「对,」对方笑:「骗不了你。
我叫小健,是真名,你呢?」「叫我雯雯吧 朋友都这样叫。
」她说:「你不用上学上班吗?为什么那么空闲,不用睡觉吗?」「我停学一年了。
因为患了血癌,一日未得到适合的骨髓移植,一日无法有自体免疫功能。
我在医院。
急性细菌感染。
」「为什么?」「在沙滩上,被一块贝壳割伤了皮肤。
」「哦,贝壳。
」咏雯说:「我喜欢贝壳钮。
每颗颜色都有少许不同,夜里还发光。
我不喜欢木钮或皮钮,胶钮最讨厌。
」「但,这贝壳令我要做手术,割掉三份之一肺叶。
」他又问:「你几岁?我十七。
」「我廿三了。
」咏雯说:「已分手男友比我大两年,两年零五个月。
我们拍拖一年零七个月。
你有女朋友吗?」「没有,好想有。
好想拍拖啊!但我没有资格,真的喜欢过一个女同学。
有病,所以压抑住,下道闸。
不想伤害人,也伤害自己。
每日都在危险中度过,好怕!不知哪一天会死,下一秒钟死了也说不定。
——不过,因为没有恋爱,所以不会失恋。
失恋一定很痛!」「不会比你化疗痛得轻……」咏雯苦笑。
「但不要伤心呀。
今天失去,不等于永远失去。
离开,其实等于多一个「找到更好」的机会 当你遇上另一个很沟通的男人,才会明白自己从前很蠢。
」小健又怒:「你还有很多时间呀。
但我已没有了」3:02的电话, 经常接通。
两个人聊得很放心。
年龄差距没有问题。
不知道对方是谁、没见过面,也可以随时中止的交流,所以没有包袱,也没上心。
咏雯感到同一个「陌生小朋友」谈心事很有趣。
她知道他自十五岁起,不停进出医院。
他的病包括:肌肉发炎化脓、肺炎、骨炎、肺积水、发高烧、感冒菌入脑、流血不止……。
她勉励他,不要气馁。
他知道她第一次被男朋友拖手的感觉。
她帮他拆安全套时涨红了脸。
她上司是个怕老婆的五尺十一寸高的巨人。
她的父亲在她十二岁时包二奶跑了。
她思念前度男友时,不断地哭:「你怎可以这样对我?你怎忍心这样?」然後痛恨自己:「为甚麽我舍不得失去你?」……小健开解:「他对你没有「心」 你要他的「人」干麽?又妨碍你的新机会。
」她渐渐复元了。
没事了。
仍接到小健的单向电话,一直专一地redial。
但她不在意。
小健是午夜过客。
星期二那天,公司interview。
营业部一位应征者原来是她中学同学邓美琪的哥哥,刚自加拿大回港。
他认得她。
还在她放工后约她吃饭探问人事部消息。
他条件很好。
走马上任成数很高。
双方都有好感。
都在「真空」期。
都寂寞。
邓永德同徐咏雯开始了。
在公司,部门不同,但见面机会多,只是不方便发展。
所以通电话很长气,老是谈不完。
约会刚分开—一回家便打电话……。
有时谈得久了,小健拨不通。
有时,咏雯催他!「小健快收线,我等男友的电话。
」本来是一向聊得开心的话题,因为她心中另外有人,都变得噜嗦,甚至骚扰,想打发他。
她生气了:「我挂了电话,你却不挂断,甚麽意思?人家打不进来!」小健仍「侵占」她3:02的时段。
总是说:「雯雯,又是我!」她争取主动:「我打给你好不好?」「不用,你找我不到。
」对「朋友」,又不便「警告」。
持续了大半个月,她烦了。
决定听从男友建议,更换新的电话号码。
便可摆脱小健了。
第一晚—第二晚,都平安无事。
咏雯吁一口气:「还我自由。
」这晚,是的,3:02am——竟然是小健!「不可能——」她拔掉电话线后想:「他怎可查出新的号码?」停用家居电话没问题,可以用手机。
电光石火问,她手机响了。
「是我,小健。
」咏雯吓得把手机关上。
一下子,同外界「完全」断绝通讯了。
空气中一点声音也没有。
时间停顿。
——连床头的闹钟也停顿了。
「铃——铃——」突然,手机发出令她震惊的响声,一个电源未通的工具,响了?通了?一听,仍是他,小健苦涩而妒忌:「你为什么避开我?我那么专一,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倾诉心事的朋友——女朋友。
我怕。
阴间是一个寂寞、孤独的地方,好黑!好冷!我想人陪。
3:02am,为什么医生一句话:「certified」!就确定我的死亡时间?我还没收线,我的手机还有270分钟,——永远未用完的通话时间。
」咏雯骇然,把手机扔掉,跌坐地上。
声音不知来自哪个时空,关山阻隔,很远却很近,就在身边:「雯雯,我爱听你的声音,不能自控,你怎可以这样对我?你怎忍心这样?」失去免疫力的他心痛:「为什么我舍不得失去你?」……大眼睛中的花袜子 「李碧华」各位小朋友,不要眨眼了!董志希把一根白色的粗绳子向他们展示,然后放进黑色礼帽中,灵活地向上空做些古怪的手势,配合有趣的咒语:玛喱玛喱巴巴阿卡啦!当他伸手把绳子取出来时,它不但变成红色,还取之不尽,一直连绵拖延在地上,绳子了很长很长。
小朋友瞠目结舌。
有顽皮的,还欲上前搜索他的暗袋:我要拆穿你!他叫:喂喂喂,这是掩眼法——有人在喊:不要爬在大哥哥身上!真顽皮!又召集:过来唱生日歌切蛋糕了。
董志希离开生日会时,是下午五时半,这是他的兼职。
——他喜欢魔术,也爱听小朋友的笑声。
其实他最沉迷一刹那自欺欺人的迷惑感觉。
普天之下的魔术师,都惑于时空光景疑幻疑真。
——有魔术朱被拆穿之时,悸动而又珍真,很有满足感。
神秘面纱一旦被风吹走,现实是个骗局。
小朋友的笑声在他身后随大门关上,陡地中止了。
董志希的欢容如百叶帘也陡地扯下来。
他下班了,已经不必强颜欢笑了。
正如他自小被取笑,名唤志希也就是自欺,最适合玩魔术吧。
不过,魔术师也会失恋的。
——如果爱情是一种魔术的话,这趟他便失手。
有些人周未周日忙得不知如何编排玩乐时间。
有些人是没地方可去的。
所以三个月来都尽量接JOB.表演娱宾之后,好似特别空虚。
他的笑不是快乐,因此也特别累。
无聊地路过一个屋屯,忽然隆然巨响,爆炸发生了。
玻璃碎片凌空洒落。
大门也被震开,飞出走廊向街上弹去。
石屎块有大有小,夹着杂物,击向途人。
救命啊!救命呀!情况非常混乱。
董志希走避不及,被一角石屎击中,血流披面。
耳畔杂沓而空远的人声:有人开煤气自杀呀!哎呀,好痛呀!快走啦!危险呀!他在忙逼中,随手拾起散落一地的衣物布碎来掩抹伤口。
鲜血滴在眼睛上,一片殷红。
他跌跌撞撞,滚过一旁。
觉得自己好脏,好腥。
好想马上洗个澡,把一切洗涤干净。
迷糊中一回到家,衣服统统脱掉, 歇斯底里地全部塞进洗衣机中。
这个洗衣机,是前置式的,有个大眼睛。
当初咏琪挑这一款,是爱看衣服在机器中游泳。
——如果上置式那种,一切蒙在鼓里,也不知发生什么事。
咏琪是坦率的女孩。
她爱上了别人,会让他明白。
她的心可以看得见。
不同他,象驼鸟一样,情愿把真相无限期押后,最好永不揭穿。
很想骗自己,她道:但我对你没感觉了。
她说得很清楚:你不想知道,不等于没事发生。
我不想知!不想知!我只是希望那根绳子可以魔幻地延长下去。
带着血污泥尘和碎片地脏衣服在强力去污液中拚命翻滚,清洗耳恭听后,他按下DRYING的掣。
衣服又渐渐地干了。
它们一干,便恢复原形——只有最不争气的人,才经不起折腾,不成人形。
董志希好象下定决心,洗心革面,忘掉前尘。
所以死守在这个过程,一如祭礼。
真舍不得。
慢着——他看到自己的衣服堆中,混有一支袜子!花袜子?谁的花袜子?那么怪异,出现在大眼睛中,掩映不定,他按停机器。
是一支女孩的短袜,砖红色,小小玫瑰花粉红色,有厘士花边。
非常娇俏,但天真。
这肯定不是咏琪的。
正狐疑。
门铃突然响了。
凌晨四时多?透过防盗眼看不见什么人。
则扭动门把,门开一道缝——她进来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一身血污,皮肤因严重受创,都斑澜剥落,露出粉红色嫩肉,和一些黄白的脂肪和骨头。
头发、眉毛都焦了,一支眼睛半甩挂在眼眶边,再活动,它会滚下来。
好脏,好腥。
女孩直勾勾地盯着他:还给我。
什么?还给我!她哀伤地说:我找一整天,急死了。
原来在你这里。
她伸出瘦小的手,指着花袜子:是他送我的。
还给我!董志希发现她的手腕手臂滴着血。
他明白了。
他曾随手拾起来捂伤口的袜子洗好了,干了。
你何必为一个不爱你的人,弄成这样!他说女孩凄然一笑你喜欢割那儿就割那儿吧,痛的是你自己。
董志希把东西还给她。
他望望她的脚——左边穿上了一支花袜子,历边模糊了,他的下半身,看不分明。
他首:你连生命也没有了,还要一只袜子干么?真傻!那天我生日。
女孩沉醉甜蜜地回忆:十七岁。
他送我这对花袜子好漂亮。
我很开心,马上把旧的脱掉换上新的。
他脱掉我的衣服。
我们上床了,我的第一次。
他知道你这样子吗?他在警察跟前呼冤‘阿SIR ,关我什么事?我不爱她,没有罪呀’——他同BIBI一起来,BIBI是谁,又关我什么事?你扔掉它吧。
女孩不发一言,穿上了,终成一对。
志希问:你叫什么名字?可乐可乐?可以快乐便快乐。
她准备上路:如果他不让我知道,我情愿永远永远不知道。
‘等等,等等!’他急道:我给你做最后的告别表演。
‘他把绳子,礼帽拎出来,把魔术表演一遍。
逗得她开心点。
女孩微笑,给足了面子。
——她是一个沧桑的小朋友,怎相信绳子会得延长?它该那么短,就那么短。
女孩在门缝消失了。
临走,她轻道:对不起。
董志希扔掉道具,颓然地倒在沙发上。
对不起?——她为什么要道歉?凌晨六时半,两个电台都播放晨早新闻。
部分新闻是昨日的旧闻。
报告员不带任何感情地报导:昨日下午五时半,安宁新屯发生煤气爆炸,一名十八岁女子怀疑因失恋自杀。
趁家人外出时引爆煤气,现场一片凌乱、门窗严重损毁。
两名住客受伤。
警员及消防员接报到场疏散。
一名无辜途人路经该处,被一块高空附下物击中头部,送院急救,延至今晨六时不治——他明白,掩眼法终有一刻被拆穿。
一杯清朝的红茶 「李碧华」黄昏下了场急雨。
雨之为物,能令昼短,能令夜长。
天色刷地一变,阴暗起来,白昼马上结束。
雨渐渐大了。
檐前的水滴像一个个过分地扯长了的感叹号。
没有人会在下雨的黄昏宣誓、立志、憧憬未来。
因为「不合时宜」。
听雨声,无论如何总带点伤感——即使某些伤感也隐含少许快乐。
我喜欢泡一杯好茶。
茶分红、绿、青、黄、黑、白各色。
比水复杂,比酒神秘,比咖啡莫测。
香气有一百八十种以上。
为了配合早来夜色却又不想早睡,我会选择心爱的EarlGrey(格雷伯爵红茶)。
把新鲜又完 沸腾的开水,以稍高的姿态灌注圆形茶壶中。
壶中的茶叶便因对流而上下翻滚。
对泡茶之道讲究的人,称之「跳跃」(Jumping)。
但我觉得「舞动」(Dancing)还更好。
何必墨守成规?茶叶因充分的舞动,才可把它本身的味道散发出来。
我们闻到难以形容的芳香。
茶杯,愈简单愈好。
陶瓷土器,以牛或家畜的骨给烧磨成粉,是名贵的「骨瓷」制品。
一定要白,雪白——绘上花蝶水果虫鱼、长春藤、格仔图案的茶杯,漂亮,但破坏了情趣。
与咖啡杯不同,茶杯是宽口而浅身,易於散发茶香,亦可欣赏到艳丽茶色。
一杯好茶,茶杯周围还出现黄金光环,令茶色润泽透明。
所以色、香、味、质感、茶得「过四关」。
EarlGrey之命名,为纪念格雷伯爵(二世)。
据说,1830年(清道光十年),曾来华任外交使节的英国格雷伯爵,将佛手柑油(Bergamotoil)加入中国茶叶中,调制了带独特甘香的极品。
不止英国王室,连远至丹麦、荷兰、瑞典等国的王室,也闻得美名纷纷定购引进,大为倾倒,渐渐地流传。
其配方则秘而不宣,一度成谜。
是「个性红茶」。
佛手柑为香橼之变种,果实长椭圆形,前端裂开,如指爪。
外表有纵行的皱纹,果肉带柠檬、柑橘和某种东方神秘香味。
由於形状奇特,颜色金黄,香味浓郁,可作观赏、供佛之用。
——而且,还与紫禁城中的慈禧太后关系密切。
帝王家,豪华奢侈,规矩大,生活讲究。
宫中香料的耗费惊人。
皇帝上朝听政时要点香炉。
丹墀上的鎏金铜鼎、铜龟、铜鹤……散发松柏枝的幽芬。
殿内外、寝宫中,也有檀香的烟雾缭绕。
出外行幸时,身上挂有精美缕雕的金、银、铜小香炉。
亦遍洒花露。
你别说,慈禧老太太也真有点品味。
她不喜欢松柏檀香。
别出心裁的规定:用时鲜水果代替香料和香木,所以储秀宫、体和殿、乐寿堂……等慈禧地盘,永远漾那幽幽甜甜,清新自然的果香。
所用多是南果子:柚子、苹果、香蕉、木瓜……至爱佛手柑。
水果精心挑选,个儿大小匀称,码放整齐於官窑精制的缸内、盘上。
定期更换,以保持水果的芬芳。
但果子并不永,每月初二和十六是「换缸」的日子,换下来的水果分给几个贴身侍候的宫女。
风过处,佛手柑犹有余香。
宫女们学主子,也摆在自己屋里享受一下。
看来,慈禧是今时今日流行天然香薰的始祖。
我们用的香薰精华油,较好的得百多元至数百元一小瓶,蒸薰时每回数滴的下,虽一室清香,却比不上新鲜果子呢。
不过佛手柑不是经常可见,随时买到。
而且,说真的,这东西太有「人性」了,一时似留了长指甲(或戴了指甲套)的女人的手,一时因果实分裂又纠缠如「十指紧扣」的姿态,看来有点恐怖。
它乾枯後会变黑,如 尸的爪。
我们无法不联想到慈禧的「余威」。
爱佛手柑味道的EarlGrey,就无「肉体阴影」了。
格雷伯爵红茶还可做茶冻、蛋糕、薄饼、巧克力、泡芙、果酱、慕思……一家面包店还做过红茶面包。
它微红色,混了茶叶碎,刚烘好出炉时,香浓迷人,冷却後反而失色。
可见面包得趁热吃。
茶得趁热喝。
人得趁热爱。
记得月前看过国际权威医学杂志《刺针》报导:——一名每天大量饮用(约四公升)格雷伯爵红茶的四十四岁男子,出现视线模糊,手脚抽搐迟钝的症状。
後来他自动减少饮用量,有关病徵随即消失。
奥地利一名脑科专家表示:「伯爵茶主要含有佛手柑油,里头的『香柑油内酯』物质,对人体有影响。
」云云。
其实任何「过分」,都有毒害。
人会「醉酒」、「醉油」(长期在厨房烧菜,猛火沸油会释出丙烯醛等有害物质令人不适)、「醉啡」、「醉情」……当然亦会「醉茶」。
长年累月沉迷或离不开某一种东西,它便令你中毒昏眩(即使「自我陶醉」,也一样)。
想不到2002年时,我们发现这杯1830年清朝的红茶,如一只「魔爪」,已深沉地,伸延了二百年……界牌关 「李碧华」我第一次「知道」京剧是啥,完全因为「界牌关」。
——但,其实直到今天为止,都没有好好看过一场「界牌关」;甚至,不晓得它讲些什么。
真奇怪,这样的渊源。
让我静心追溯一下吧:当还是一个小小的初中生时,总是狂看张彻先生的武侠片。
虽然他的电影血腥、暴戾、阳刚、一切的厮杀均漠视人类的生理结构与体能,十分神话。
但,张的电影肯定浪漫。
说真的,我还会把「金燕子」中,王羽身后那首词:「萧然一剑天涯路,鹏飞江湖……」给背默出来呢。
好了,虽本人那么穷,还是把零用钱花在戏票上,那时常于娱乐、京华等戏院子梭巡,买的自是钱、中座。
当年,我的偶像是姜大卫、狄龙。
(最近,有一晚,姜先生曾找我谈剧本,我坦白告诉了他。
)有一出戏,叫「报仇」。
就是它了!里头的背景是戏班。
男主角是兄弟俩,兄唤关玉楼,弟唤关小楼。
女主角是姊妹俩。
姊唤花正芬,妹唤花正芳。
后台便尊称「花老板」。
正芬是玉楼的女人,她变心,搭上势力人士,要除掉玉楼,戏台上演出「界牌关」时,假戏真做了,玉楼便当场血溅,死得不明不白。
后来,小楼回来了。
暗夜里一行石级,登登登跑下了姜大卫,为兄报仇。
明知会连自己的命也赔上了,虽爱上戏子花正芳,不想负累她,汪萍怨:「小楼,你赶我走?」(她住在兴隆街。
)小巷中,与小楼分手,方转身,长斗篷飘不点地而去。
……真痛快,竟能把十多年前的电影背默出来。
想不到,后来竟会爱上京剧。
而「小楼」,又成了我小说中,主角的名字。
然在这一雨成秋的凉夜里,悠悠想起一出那么熟悉但又全然陌生的京剧时,是的,「界牌关」,我莫名地悲哀。
无端念及「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神秘文具优惠券 「李碧华」「本城最昂贵的文具店!」一天打开信箱,从一堆垃圾中见到这个宣传卡。
——我以为「最昂贵」的文具店,应在纽约第五街,或者东京银座。
怎会是香港铜锣湾旧区一条横街的二楼?像二楼书屋—租金比地铺便宜很多,才可经营。
铜锣湾的繁华,已是金玉其外了。
今年已有很多店铺和大型百货公司纷纷结业。
目前,最後冲刺的名店正进行二折减价大清货,以期促销。
关门大吉。
这样的一家文——具—店?还标榜「最昂贵」?一开口便下逐客令似地。
一定是无聊的戏弄邮件。
它上面又附了优惠券。
「凭券购物五折(只限一种)」「最人气货品:胶水」甚麽?最受欢迎的东西,是微不足道的胶水?开玩笑!「恭喜,阁下是本店一千人当中选出的一位幸运儿……」我没放在心上。
《读者文摘》对所有收件人都说类似的话,劝你[ 勿失良机」。
星期天,到时代广场地库买肝酱和黑色的稞麦健康包,路过这横街。
正过马路,忽地一辆劳斯莱斯停在附近。
司机打开车门,我见到本城一位富豪上了二楼。
正纳闷时,又见一位红歌星,刻意穿得很低调,夹克牛仔裤,还戴了渔夫帽。
舞台上的风情和魅力不知所踪。
她神情哀伤地,也闪身上了二楼。
二楼,便是那家神秘文具店的所在,岁晚收炉,家家经营惨淡。
它的顾客非富则贵?都是名人?我好奇地决定上去一看。
若是黑店,我有揭秘题材。
上楼梯当儿,本城一位喜剧影帝匆匆赶过我前头。
他看来满怀心事。
推开门。
那个挂铃叮铃的响了。
只有一名穿著前卫黑衣黑裤,剪了IT人平头装的男子在推介货品。
他比所有人都倨傲,嘴脸木然,不可一世。
店中已有好些贵客,一些是大人物,一些是专业人士,还有惯於穿著肚兜去Ball的名媛今天衣物覆盖范围是她们在「社交版」见报的十倍,几乎比包裹木乃伊还 要厚重。
她说:「我要一把割刀。
」店主(「气派」应是店主而非店员吧)说:「要割哪个部份的?」「割手就可以了。
」她强调:「他经常骂我身材假,整容效果差,不但打击我自信,好令我不敢勾引其他男人,他还打我……」「这把吧。
」他说:「例腕用,大量出血,怵目惊心。
但十秒钟自行愈合。
」「我要不疼的,我付得起钱。
」那位红歌星上前:「上回订的剪刀来货没有?」「已有。
请等等。
」「我买了削铅笔器,把爱情放进去,只削尖了,去不掉。
」她抱怨。
「那个打孔机呢?」「好一些。
不过打得百孔千疮,仍是痛苦。
我想一了百了。
——请给我剪刀。
」「这柄剪刀很锋利,情丝一断,无法继续。
」「我想清楚了。
」她说:「长痛不如短痛。
」「对,」店主微笑:一不对头,马上剪断,把损伤减至最小。
」旁边一位女强人模样的顾客一瞧:「大决绝了。
」她说:「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合心水合眼缘的,他有千般不是,最好用橡皮擦擦掉——一 部份。
当然去掉坏记忆,保留好印象,欺哄一下自己,又过去了。
」「橡皮擦杀伤力大,有时不想擦掉的不免误中,不如买一瓶涂改液。
」店主另有推介。
「但要费时问等它乾呢。
」「改错带吧。
」他热心地。
「其实最易控制的是改错笔。
」「当然,——不过贵一点。
」女强人道:「我还要两样文具:—(一)甜言蜜语复写纸(二)狼心狗肺碎纸机。
」「谢谢惠顾。
若多买一个大型档案夹,存放你的爱情纪录,我可以给你九五折。
」我四下浏览,看有甚麽适合白己:——文件架、活页簿、Label贴纸、襟钉、贺卡、带模机、小夹万、大头针、尼龙绳、笔座、书立、相架、三色原子笔、钥匙扣、信封信纸、电脑清洁布、钉书机富豪一手拈去那个钉书机。
「我要把她跟我钉在一起。
」他投诉:「你跟我说万字夹、文件夹、扣针也可以,但只能欢好一段短时间,她就跑了。
」「你年纪已相当,用钉书机会出血,会痛。
」「对做得我女儿的人,得付出代价吧。
」「——不过你的女友前天来买了个拔钉器。
」「啊!她偷看了地址——]「不,」店主说:「我们也寄宣传卡给她。
」[ 这是不道德的!你赚我的钱,又做她生意。
吃曹操的饭,办刘备的事……」「这不是你商场的策略吗?」富豪语塞。
「算了,别浪费时间。
有比钉书机更好的吗?」「这超级双面胶纸有奇效。
」他答:「不过二人黏结后很难分开。
」「但我要主动分合权!」他强调:「我再挑更方便的,钱不是问题!」他在架上仔细挑选。
一位名女人来了:「给我一副耳塞,——那小子再难人耳的话,再[ 哟完唱] ,也听不到。
」「要不要多买一架小型吸尘机?」「好的,把那财色兼收狰狞得意的嘴脸也吸进垃圾袋中。
」「够了?」「不,」她笑:「我还要重新开始。
你推介一些,最贵的。
」「套装:——调节距离的[ 拉尺] 、量度心胸宽窄的[ 量角器] 、在大家脚下划一个圆的[ 圆规] 、计算准确的[ 计算机] ,还有[ 问尺] 、[ 指南针] 、[ 地球仪] 。
有了一整套装备,下回就不致遇人不淑。
为了酬答,我们会附送一个[ 放大镜] 。
」「你们送上我家吧。
」她满意了:「每种两三个款式,我再精选。
让我看看时间表:——後天,下午三点半?」「一定一定。
不过外送多收百分之十。
」店主吃定了她:「还有,改在六点半。
」她没有机会说不。
——因为她需要!店主向那位巨星招呼:「先生,你订的毛笔、墨砚和水彩到了,——艺术才华便是最有效的催情剂。
」「唔?」他饶有深意地:权力、金钱、名气和性能力才是,我比你清楚。
还有,我的新女友很年轻,我多要半打萤光笔。
」这个时候,我才观得空子,问:「你们这儿最人气的胶水——」他见是小顾客,有点不屑:「哦——对,这种。
」「有甚麽用?」「黏结伤口呀。
」他说:「你的心受到伤害,在裂缝涂一层,乾後形成保护膜……]还没说完,看我一眼:「不行,你用胶水,一下子又伤了。
我介绍你用这种超能胶。
还有封箱胶布,肉色的,没有人发觉。
」「吓?我的心有那麽伤吗?」我不信:「要胶水就够了,而且我也可以自力复元。
」他见没甚麽赚头,便答:「随便你。
爱情胶水一瓶三万元。
」「甚麽?」「凭优惠券五折。
只限一种。
」「甚麽?」「你来胡混吗?别碍我做生意。
请便!」二月某夜阪急错失 「李碧华」去年秋天分手的。
如果在任何地方分手,譬如某一家咖啡馆、卖甜圈饼的快餐店、或者某一倏街道的拐弯处、电话亭、电动游戏机中心、图书馆…那么只要不到那个地方,最多不吃那种甜点,忘记也比较容易。
男孩想。
「但分手是在阪急电车站大堂啊。
」怎么逃脱?天天都会经过。
一生都舍经过……情人节那天,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到Art Coffee喝一杯,然后到Hep Navio的「无印良品」看一阵最新型号,26型自行车,四万九千圆,银衬黑的cool。
像4`C那黑石指轮,她一直希望有一只4`C,银纯度950。
比一般的925,看来更加冷。
湖底水温夹杂碎冰的那种冷。
——当他存好钱的时候,长发大眼睛的她对他冷淡了。
是忽然的冷淡。
她喜欢自己多一点,男孩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不怎麽珍惜。
因为自己条件好,很多女孩也喜欢啊。
比较骄傲。
後来,她遇上更适合的,冷淡了,半放弃。
他才惊觉已经习惯了她,没有办法。
二十岁的心似乎是这样的起伏不定。
但不能挽回。
现在他每天学习忘记一点。
自去年秋天到今年春天,自己的生日派对、圣诞夜、千禧年元旦、女孩成人节……,大概已忘掉了65%至70%了,连妒忌、懊悔、自责、轻视、悲哀、寂寞,也逐渐的减少了。
甚至在太累的时候,一个人,可以到梅田地下街2番8号的Refresh Hands做三十分钟指压,才继续功课。
令年大学毕业,他要长大了。
学生时代最後一个情人节,却仍是寂寞的。
妹妹约了男朋友,同学们也一双一对。
自己逃出来,在阪急电车站的大堂,这个老地方。
假装在等人。
消磨时间。
似乎还有人可等。
此刻,才知道身体已经退出,但思念却是顽强的。
当买得起4`C指轮时,失去了她的手指。
——如果一个人不必思念,他就不会受到伤害。
爱没有害,思念却受不了。
枯坐了半小时,非常空洞、孤独、平凡。
有些人,在节日,是没地方好去的。
好想好想身边有个女朋友,一起吃顿晚餐。
——下一个,我懂了,下一个,我一定好好对她,好好珍惜。
我会紧握她的手。
我的指轮要送出去。
四十五分钟又过去了。
在电视剧《灰姑娘彻夜未眠》的宣传廊柱下,人来人往。
这些人都约了谁,有个去处吧。
呆在这儿的时候,对面的女孩一直也在等。
她不停地打电话。
低头唱唱细语。
不特别漂亮,但年轻清爽。
----男孩忽然间喜欢上短发、瘦弱、眼睛细长的一型。
对於过去,他真想彻底的丢弃。
她不停地打电话,打了一通又一通,好像在催促一个赴约的人。
真是个甜蜜痴 p>的女朋友。
男孩想:「怎么开口招呼呢?——你跟我以前的女朋友完全不一样。
这样便明确了:自己已是一个人。
但她不会有其麽特别的反应吧。
她眼中没有我。
或者道:可否让我说出对你的感觉後,你才去赴约?或继续等人?——表白了,有模糊的概念,有40%至50%可能性。
不说,那麽近却又太远。
」他想踏上一步,给大家一个新机会,又趔趄着没有站起来。
然後,一秒钟之後,女孩离去了。
男孩想,她有约了,我没有机会。
----她终於把对方逮到了。
他依旧坐在廊柱下。
在这个地方,寂寞是不显眼的,理直气壮的。
潮水般的人流都不回头,也不好奇留意。
人人都有个去处了。
即使在夜风中散散步。
忽然间喜欢上的女孩也错失了。
是的。
错失。
----男孩永远不知道,女孩一通又一通的电话,是这样的。
「你在哪儿?是否同她在一起?答我!答我好吗?我等你好久了,你不来吗?你是否约了她?我只想知道是不是?」X X X「你现在是否同他一起?怎会不知?是或不是?你答我!令天是甚麽日子?很难回答吗?二月十四日是甚麽日子?现在!我想知的是现在。
我不管昨天,昨天是昨天。
为甚麽不是你的问题?怎麽不关你的事?你是我的好朋友,化妆品喱士胸罩和4`C项链都问我借。
他见你还多过我见他……」X X X「你说吧,你们是否在一起了?你不爱我了吗?你是我的男朋友呀。
是我介绍你和她相识呀。
你还说她牙齿不整齐……我怎麽那麽笨?你只是一时被引诱的是不是?不,我不会做傻事。
要做一早做了。
我不会的。
我只想知道真相。
你不忍心答我吗?我不会生气,你直接告诉我吧。
」X X X「怎麽是你听的电话!我打的是他的号码呀,怎麽由你听?你们现在在一起了吗?为甚麽骗我?我问了你一百次你都不让我知道。
我只想知道——你……把他还给我好吗?我很爱他,我不能失去他,他在你身边听到的。
你曾经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能失去他。
他怎会同你说这种话?,他怎会对我没感觉?你有其麽资格代他说话?我不信我不信!你叫他来听!我要他亲口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我现在上来!」X X X「」X X X当女孩最笨最失控无援的时候,男孩还带点羡慕地望著她离开,消失在赶路的人群之中。
从此两个人不再相遇。
一秒钟的决定,也许改写了故事。
但两个故事分别作结了。
缘份就是这样。
暴走」热潮 「李碧华」「深夜,遇上『暴走族』集结,切勿好奇观望或停留,避之则吉,以免遭受无妄之灾。
」这些都是残暴少年,帮会招揽壮健的後备军。
若犯罪只不过在感化院服刑一年半载便可重出江湖了。
日本的朋友这样叮嘱。
根据九州警方统计资料,去年罪案近三十万宗,比前年大幅增加九倍。
「暴走族」占了一个很大的百分比,令警方头痛不已。
在东京,最有名的聚集场所是第一京滨高速公路上的「大黑休息站」,充斥飙车一族。
日本全国有数不清的「暴走族」,人数亦难统计。
每个城市都有「自发性」的组织。
就连淡雅高贵的千年古都:京都,也拥有它的「暴走族」。
每有热闹的节日、祭典、庆祝、花火大会……他们便联群结队出动。
大和民族的「和」,是血液中强烈的「集团意识」。
我装作问路,同几个少年聊了一阵。
一说英语,他们便矮了半截。
嚣张跋扈收敛一点。
「你要问路,可以问警察。
」「你们不帮游客的忙吗?」我道。
「我们只是crazyboy。
」「怎crazy?」一个看似小大哥的说:「是同警察作对的。
」「赢或输?」「赢!」另一个道:「不正面的作对。
」「你们几岁?」「十五、十六。
」红衣老大指点他身边的「」。
又指指自己:「Seventeen!」「能看清楚你的『制服』吗?」他们一一背转身。
我见到各派有「京都九条暴走宪连」、「关西京都四代目」、「五代目」、「九条本部」、「舞龙」、「天下统一」……等等不同的彩字,在长长的袍子背面。
他们的「制服」,不但分了颜色,也分了派别和等级,自己有一套规矩。
穿红袍那位,地位就比白袍的高级些。
十五六岁的,听令於十七岁的。
但十七岁也是孩子呀。
「今天37.7?C啊,」我问:「不觉得热?」「不热。
威风!」大家作出相当「威风」的姿态。
我有点失笑。
这些长袍其实老土又累赘,走起来有个明显的架势,但不大方便。
摸一下,质地厚硬,奇装异服,他们觉得有型,身份象徵。
有闯荡江湖通行证。
「为什叫『暴走』?」「走得快嘛。
」老大补充:「做完『暴力』,马上便『走』。
」「知不知道GTO?」一个问。
「鬼冢老师?」我记起了。
《麻辣教师》中的反町隆史。
做戏而已。
「戏中他也是『暴走族』出身。
好棒!」警察巡至,他们便识相地散开。
施施然,没正面冲突。
我看这几个少年的背影,笑容和语调,算是比较纯真的了,中间十五岁那名,还「乳臭未乾」,咧嘴而笑,好趣致。
像邻家弟弟。
他们之中,有些在日间有份正职,例如寿司店员、墨鱼烧店员、清洁工、卡拉OK 侍应……或学生。
工作时如同一般日本人,勤力又负责,还有礼貌。
只在深夜出动,找寻另类刺激快感,发泄内心的郁闷和不如意。
我遇上的这些,只不过是「市内暴走」的边缘人吧。
因为这里是京都。
如果在东京、新宿、歌舞伎町,那是另外一些面貌。
真是敬而远之。
公路上飙车的最讨厌了,属於「雷族」、「霹雳族」、「雷打族」、「竞赛族」 ——即使未满二十的少年,却千方百计拥有一辆汽车,或摩托车,才具备「暴走」条件。
他们特意将灭声器取下,在街头呼啸,在族群的居所一带号召归队,噪音极为滋扰,令人难受。
凑齐大队人马,排气声浪足令半个城市的玻璃窗震碎。
全速狂飙,向目的地驰骋,沿途吸引路人侧目,满足虚荣。
他们的「战衣」和「战马」,是辛苦工作存钱或犯案买回来的一个梦,搏取时尚少女的崇拜。
AV女优饭岛爱的初恋,也是「暴走族」。
「暴走族」游行式的狂欢,亡命的飞车,场面壮观。
但破坏秩序,扰人清梦,还造成车祸伤亡。
横行的党羽,甚者摧毁、攻击、殴斗、抢劫、吸毒、强奸、杀人……甲:「我喜欢闻到刀子上血的味道。
」乙:「想藉犯罪出人头地。
」丙:「愤怒是突然爆发的,无法以语言表达自己。
」丁:「趁未成年,体验杀人滋味——过两年,便不成了。
」戊:「脱离了组织,我便不能穿制服。
」以上是「暴走族」的心声。
在消费高昂而人情淡漠的现代社会中,人人都惧怕寂寞、离群、被遗弃。
急於自动归属於一个团队,把自己淹没在同声同气的汪洋人海中,心理上才安全了。
为了不孤单,有人投身有「过劳死」危机的「新人类」队伍,有人投身「暴走族」。
有人抛弃垃圾,有人做垃圾。
在日本(或世界各国),只消有点名气,明星、歌星、球星、厨师、作家、模特儿、政客、AV女优、摺纸师父……即使是玩具(HelloKitty或「烘面包」之类),总有一窝蜂去追捧的fans,有共同意向和话题,他们就「踏实」了。
美国某溜冰世家发明了一种把滑轮装在运动鞋上的「暴走鞋」,穿上後把鞋头翘起,重心移向脚跟,便可溜得比人快,走得比人暴。
在日本,一上市,马上流行。
香港台湾亦不甘後人。
「暴走热潮」蔓延了……红魔鬼门券 「李碧华」这些炒蛋流血!我不吃!我不吃!子健暴怒,把整张饭桌掀翻了。
乒乒蓬蓬,哐哐啷啷的巨响,令邻居也大吃一惊。
我们知道,这个精神有问题的孙儿,又向他那可怜的祖母大发脾气。
邻居都看不过眼,但也无能为力。
因为金婆婆,是心甘情愿受气的。
--为了赎罪。
子健已经十五岁了。
身体发育如成人,力大无穷。
但他自闭、狂燥。
从来不笑,也不哭。
只有在暴力发泄以后,才比较舒服。
每当他想起弟弟子康时,便完全失控。
炒蛋流血了,你吃吧,你吃饱它吧,这是弟弟的血?quot;地上是一盘乱七八糟的番茄炒蛋。
金婆婆正想默默地收拾碎片和剩菜时,子健又来猛踢她一脚,还揪起来,推撞到墙角去。
金婆婆扭伤了。
疼得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墙呻吟:哎哟--子健呼吸急促,自言自语:弟弟回来了,跑进我的身体。
--我要破开头,让他出来-他不断把头撞向坚硬的墙壁,一边大喊:出来!出来!向阿婆索命!喂她吃元宝蜡烛香!金婆婆逆来顺受,不敢按住他,又不敢跑远,生怕他伤害了自己。
只一个劲道:子健,不要这样,子健--她是欠了他。
也欠了子康。
只消子健一提到弟弟,便是她的死穴。
八年前,当子健七岁,子康三岁时,他们的爸爸在大陆包二奶。
对这个家毫不留恋,开始虐打儿子。
妈妈受不了,决定分手,把儿子带回娘家,由金婆婆照顾,自己到一间茶楼打工。
晚上兼清洁。
赚钱过活。
有一天,子康睡得正香。
金婆婆锁好门,上街买菜,还捧着一包米。
在楼下,她见到很多人围观。
好奇一瞧,--原来倒在血泊中的是子康!子康顽皮,睡醒后爬到窗前玩耍,窗花失修,他的身字一滑,连人带铁,堕到地面。
金婆婆慌忙抬头。
七岁的子健双手抓住窗框,望向地面的人群和血泊。
他受惊过度,呆坏了。
手抓着窗框足足三个小时也不肯放。
救护人员又哄又劝,都不动。
后来好象麻醉了,送院诊治。
子健醒来后,弟弟猝死的阴影,成为他向祖母发泄的借口。
也借此消灭自己的内疚。
半年后,心情矛盾抑郁的妈妈,--既恨母亲疏忽,又恨自己遇人不淑无力管教,她在同一处,跳楼身亡。
你是罪人!你害死他们!金婆婆背负这个包袱,她不敢解释,不敢自辩,甚至不敢稍为逆拂。
--她连生病也不敢,因为她毕生的责任,便是好好养大子健。
即使他不是个正常的人。
子健虽然怕血,但嗜红。
他是红魔鬼曼联的球迷。
他没有朋友,同学也躲开。
只爱曼联,有碧咸、杰斯、坚尼?quot;黑双煞。
三更半夜看球赛,声浪太大,狂呼大叫。
幸好本城曼联的球迷不少,捱夜起哄的人,都不会怪责子健欠公德。
金婆婆知道他的心头好,给他买球衣。
这件是冒牌货,几十元,我才不要!子健把球衣扔在地,猛踩几脚:拉练开胸的,要四百多元!又硬来:给我钱,我自己买。
--给双份,弟弟也要!你不给,留来买元宝蜡烛香吗?精神状态较好时,他上恃弟行凶。
这一天下午,他一从外面回来,便怒不可遏:岂有此理,本来有三万多张票,竟给足总、球会和赞助商走后门。
只剩六千多发卖,怎么会轮到我?金婆婆进他一身污迹,眼角有淤伤,呼吸急促。
猜想在长龙中,被人欺负了。
都是那些大陆崽、黄牛党--你乖乖排在队尾便轮到啦--轮你个鬼!人家都通宵排队。
几千人,人多势众,怎么轮到我?子健紧握拳头,躺在床上眼光光,瞪着天花板,像有不共戴天之仇。
因为他的失常,有些球迷嘲笑他神经崽,歧视他。
--他觉得这全是阿婆害的。
金婆婆一夜不能安睡。
翌晨,天刚亮,天空还是灰兰色。
五时半,她赶忙爬起床,出门去了。
她急步走--。
飞跑过马路--。
心中只有一个目标:--红魔鬼曼联对南华的表演赛,原来有长者票出售。
年满六十五的老人家,可以不用通宵轮候,日晒雨淋。
她决定去为孙儿扑飞。
赶呀赶--。
八时正,门券开售了。
老公公老婆婆得到优先。
金婆婆一出来,马上被一些热情如火的球迷围住了。
阿婆买了几张?有多吗?让给我好吗?我只买了两张。
什么?你真笨!每人可以买四张的呀!多买的用来炒也行!我没钱了。
你买的是多少?--四百元的票。
阿婆,我给你一千五,卖给我吧?不不不。
金婆婆冲出重围。
急着回去送票给孙儿。
他们瞅着她背影笑:阿婆,有钱不赚,赶着投胎吗?哈哈哈!她气冲冲地跑回家。
子健!子健!快醒来!子健揉着满布红丝的倦眼。
婆婆触到他作日的淤伤,他痛极,用力推倒:你要死了,干什么?给你票。
快。
来不及了--一看,哗!是求之不得的门券呢!但子健古肯感激,他认为一起是应份的,还骂道:他妈的!什么来不及?七月二十四日才比赛。
你老糊涂了,去吃元宝蜡烛香吧!再看,她手上有两张票子,忙问:弟弟那张呢?你给我,我烧给他。
心想:如果迟点炒卖,总有一两千元进帐。
金婆婆退后一步,两步。
退至门外:子康那张,我亲手给他。
她用手背擦擦直淌的鼻血,又叮嘱:雪柜有火腿和四个菜包。
我的存折和零钱在第二个抽屉。
社工的电话也在,你准时同她联络。
如果住宿舍,要听姑娘话--真罗嗦!好讨厌!金婆婆有点不舍:子健,我已经尽力了,连本带利还你了!我好辛苦!--你走你走!不要再回来!他把闹钟向门外一砸,没砸中。
钟堕地,停在十时二十三分。
婆婆悄悄地离去。
子健昨天去排队,没上课,不在乎今天也逃课。
把珍贵的门券放在枕下,谁也抢不走。
没有安全感,拎出来再看看,肯定到手了,又放回枕下。
倒头再睡。
一直到了晚上。
肚子饿了。
阿婆还没有烧饭?正打开雪柜,门铃急响。
他斥喝:又说不回来--门外是两个警察。
请问金顺妹住在这里吗?什么事?关于一宗车祸。
一个警察把记事本打开:金顺妹,六十七岁。
今日凌晨六时左右,在往香港大球场的十字路口,匆匆横过马路时,被一辆高速驶至的私家车撞倒,抛起,落地时头鼻重创。
送院后不治--什么?几点?没理由,我在十点多才见过她,她帮我买票!看--警察不解地捡起地上的闹钟,十时二十三分。
子健连忙在枕下取出一张门券。
此时,他才发觉,这张红色的,印着他迷恋的徽号的门券,渗出鲜血。
门券上的血,缓缓地染红子健的手,浸透他的皮肤,钻进他身体。
用力擦不掉。
它以生命换取,还清了债。
还给他,也还给弟弟--。
青蛾 「李碧华」也许物以类聚,这组人都是差不多的肚满肠肥格。
自监制、导演、副导演、制片,甚至摄影师,皆脸泛油光,表情委琐,往往顶着一个大肚腩。
电影市道不景,但他们是逆市中仍有作为的一个组合,--因为,他们擅长以低成本拍三级暴力艳情片,兼出翻版,太过淫贱的四五级镜头,打真军过不了关,便集合起来卖埠,制作成人VCD,部分可以上网收费,又捞一笔。
所以他们是十分有资格饱暖思淫欲的。
这次,又度了一条好桥,找三个未成年少女,校服诱惑花和尚。
在神圣的寺庙,参观喜禅。
本来企图仿效日本新宿色情录影带制作组,公然在神灶中大拍男女交欢,趁没有游人来参拜时,马上开动机器 。
--因为圣洁加狂妄,且向神明挑战,拍摄过程又危险。
带子一出,十分哄动。
我们借不到寺庙呀。
真笨!谁要冒险?不怕庙祝收陀地吗?肥汪吩咐美术(又即是制片服装道具)肥梁:加些佛像、神幡、香烛、木鱼、蒲团之类,灯光暗些,局部特写不就成了吗?枉你吃这行饭!一切速战速决。
肥汪(他又兼任灯光师)在女主角逃学三天来拍戏之前,先打点环境。
灯光一着,不管是道具长明灯,或是拍摄时的水银灯射灯,只消一有光,便有无数小飞虫来扑火。
灯又亮又热,它们一一魂归天国,着地无声。
小虫细细碎碎,赶之不尽,但洒满了一会儿盘肠大战高潮起伏的蒲团和铺在地上的袈裟,若黑点黏上裸呈的女体,就太讨厌了。
扫了一层,又来一层。
不但有蚊,有虫,还有青蛾白蛾灰蛾。
有几对还在凑热闹--一起交尾。
这几个靠别人交尾维生的电影人,都骂声四起。
不胜其扰。
导演肥张卷张咸报想拍死它们,交尾中的虫子连体飞走。
叹为观止。
有了!醒目的肥汪马上开动吸尘机,嗖--嗖--嗖把所有的虫尸吸掉,连伏在墙上、角落、飞翔中的虫子也一只一只,一双一双的,如收妖般,被歼灭净尽。
好不痛快,就像出火!肥汪说。
虫子或有灵性,知道遇上灾劫,再没有肯非进来的了。
拍板响了。
第四场TAKE 1。
TAKE 2 。
TAKE 3。
三个中二三的女生,看来已是老手,老吃老做,说她们没出来跑私钟见市面也没人相信。
还吃了丸崽,四点毕露,任玩任弄,好不投入。
这片酬易赚。
收工可以去买名牌。
哎--她们娇呼。
呀--我受不了啦--哎--演淫僧的男主角,据说是补习社的阿SIR。
加入事业大军半年,终于把身一挺,另寻出路。
成名了,再从良,做影帝。
做的、看的、拍的--都不免血脉沸腾。
在各个角度下勇战了一通宵。
收工已早上七点。
肥汪没睡意,蠢蠢欲动。
去吃早晨鸡扒发泄。
他是色途老马,又是电影人,总有人打着哈欠招呼他。
马夫也想加入娱乐圈的。
全身光脱脱的肥汪打开门缝,见到一双大眼睛。
穿青色衣裙的女人闪身入内。
那大眼睛,赫然是一双怨毒的复眼。
每一小孔都反映肥汪惊慌失措的表情。
--是只硕大无朋的虫!你是什么人?谁带的?叫强崽来!她反手把门关上,挡身于前。
口吻伸出吸管,又急速卷起来。
头上生有触角,成羽状,沾了尘,但十分灵敏,上下左右挥动,如大戏刀马旦的翎子。
到处找寻目标。
羽状触角碰到肥汪了。
女人伸出六足,背张二翅,翅上花纹象薄薄的叶片,鲜而不艳,但脉络分明,好比人的血管。
肥汪往下一瞧,女人腹部,生殖器附近,还牵缠了一堆卵,白色颗粒,源源排出。
她是交尾之后,急不可待产卵的雌蛾。
她的后代,总不能混在吸尘器的灰尘泥垢垃圾中,一起陪葬。
新生命仍如鲜活螃蟹冒出白泡般,不断诞下凡尘。
青蛾连管带卵,自肥汪肚脐眼狠狠插入,肥汪惨叫。
似被强奸。
女人连番抽插,毫不手软。
满足兽欲。
肥汪呻吟怪叫,一身汗出如浆,痛不欲生:不要!不要!停下来--停!最后,女人虚脱地,抽身而退。
她起如游丝,向他微笑:总共673个。
青蛾颓倒,瞬间缩小,僵死地上。
肚皮已扁蹩。
功德圆满。
肥汪盯着备受蹂躏的肚脐,呆立足足三十分钟--。
究竟发生什么事?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人知道来龙去脉。
一个男人被一只雌蛾强奸了!让我们回头看看肥汪,他惊魂铺定,张口结舌,不停轻揉肚脐、肚腩。
没什么异状呀--。
--但这只是个开始。
673个白色的卵,已黏在肚子内,肠胃间。
渐渐,它们孵化了,慢慢成形。
幼虫吃自己的卵壳,吃完了,便积极觅食。
以咀嚼式口器,钻入食物中蛀食。
幼虫贪食,量大,长得很快。
到某一阶段,外皮不能紧随身体张大,必须蜕皮。
好疼呀!救命呀!肥汪发出闷响。
他身体每部常常传来迸裂和细碎怪声。
但他从不敢去看医生,讳疾忌医。
他吃最辣的泻药,企图把虫子泻出来。
但虫子有自保能力。
它们长出刚毛、短刺、瘤状腹足。
又分泌毒液、吐出细丝。
--它们抓着、抱着、刺着、缠着所依附的,极度丰腴的美食天地。
肥汪下重药,腹痛如绞,一天上厕所十七次,泻出的只是幼虫蜕下无用的皮。
这样的蜕皮过程,共四次。
每次之后,肥汪都脸色苍白,瘦了一圈,但无比舒服,如高潮。
--他人瘦了,独自却一天比一天大。
连导演和制片也奇怪:肥汪,你大肚吗?好似有了四五个月身孕!你生虫胀吗?中降头吗?吃伟哥过量吗?你性病上肚吗?--这些人,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虫子日渐肥壮,分泌物也多了,令他五内又痒又疼,又感觉它们沿肠子吃食,组织上留下弯弯曲曲的食痕。
肥汪胃口再差,也得天天狂吃几大顿。
--他明白,他不会死,因为他是营养供应站。
完全变态的虫子,是有它们必经阶段的,一个小学生也可以回答你:卵、幼虫、蛹、成虫。
小青蛾,不分雌雄,吐丝、结茧。
它们乖了点,静下来,肥汪不再阵痛,但673个结实的蛹,发硬的蛹,令他的肚皮冒起数不清的小肿瘤,他不但不敢脱去上衣、不敢游泳,他已很久不能近女色,--谁肯同一位身世那么狰狞的代母上床?可怜的他,还要体验一个十四岁偷食禁果而怀了私生子的中二女生的心情,鬼鬼祟祟,忐忐忑忑,夏天也穿厚衣来遮掩暗结之珠胎。
真是不可告人的饿秘密呀!他不是没想过堕胎的。
但太迟了。
太迟了!蛹的组织改变,生命以另一个形态呈现,发育好了,便破壳羽化而出。
这个晚上,是妊辰的肥汪,终于作动、生产的大日子。
他捧着他的肚,躺在床上,剧痛得如被刀斧劈杀、分割、爆裂--。
一只一只又一只的小青蛾,找到空隙,自他肚脐、眼、耳、口、鼻子、身体上所有的洞--,钻出来。
最初,翅膀还是软弱濡湿的。
它们静止一阵,吸入空气,把血液输入翅膀的神经,然后,慢慢伸展,好让它变得强壮有力,可以煽动。
才展翅高飞。
它们成虫了。
成虫的主要任务,便是交尾,产卵。
雄蛾四处寻找雌蛾。
雌蛾的体腺,在振翅时发出异香,吸引雄蛾。
一双一对的青蛾,找寻到理想性伴,不问情由,不理前因后果,马上交尾--。
产后失调的肥汪,一见那么荒淫的性交大集会,他颤抖得冷汗直冒,魂魄不全,双目失神。
他用尽全身力气,凄厉地大叫:我不生了!我不要下一代了!他泄气了。
一泻如注。
但满屋子是纷乱的飞虫,--追逐、争取、霸占、享乐、动情、性爱、繁殖--。
着就是生死?后来,有人在一家寺庙中见过肥汪。
那是一家真真正正的寺庙。
肥汪,他不姓汪了。
方丈为每名剃度者起法号。
俗名已去,四大皆空。
依例改姓,他姓释。
看破红尘,参透情欲,回头是岸。
他出家了。
--庸俗的饿日呢,一旦觉悟,他便高贵。
他是一个真正的和尚了。
`牡蛎男孩和珍珠女孩 「李碧华」酒吧中音乐喧嚣,人声杂乱,各种不同味道的香水混集起来如蜘蛛丝,难以形容的奇怪的昏眩。
四下一切与他无关,他的眼神穿透每个人的身体,落在更寂寞的远方。
这里常有一坐四五个小时的恶客。
不断念念有词,白己说自己吃吃笑,都不知多快乐。
那有三只眼睛的男孩便在训练自己做三点露白的斗鸡眼自娱。
两个嘴巴的女孩自己接吻。
「喂,」一个女孩走近:「你戴这顶盔甲型的大帽子干麽?」她敲敲它,发出声响,「你是不是秃头?脱下来瞧瞧?」她企图用力扳下那两片甲壳,但不成功,——它一定是牢牢的与他的血肉黏连一起了。
男孩木然:「但愿我能摆脱它。
」他又道:「我是Oyster,一个牡蛎男 保你呢? p> 「Pearl。
」她笑:「你长得很丑。
丑得不似人形。
」「那你为其麽走过来?你犯贱吗?还是特地过来嘲笑我?」「别用那样硬绷绷的语气。
」她说:「闻到亲切的海水、海草……咸咸的腥腥的味道。
我很喜欢。
你闻一下,我也有。
」真是臭味相投了。
女孩坐在他身旁:「你和我是同一类人。
」他有点感动。
「男人在沙滩求婚,在海边结婚,与女人在卡布里岛享受九天的蜜月。
一次晚餐,他们点了一道非常特别的菜——牡蛎炖煮热腾腾的浓汤,女人许下心愿。
终於,她生下了一个小宝宝,那就是我。
」牡蛎男孩的甲壳如影随形,身体柔弱又发出腥味。
爱海。
但他是个怪物。
妈妈无法承受这高涨的悲哀、无边的沮丧和苦痛。
舍不得杀掉他,但恨不得扔掉他。
他很孤独地长大了。
每个同学都想猛力掀起他的硬帽子,突如其来的袭击、力砸……或用润滑剂。
每次都令他头痛欲裂,几乎丧命。
所以他没有朋友。
当他谈看自己的往事时,脸上并没其麽特别的表情。
已经习惯了上帝的配给,抑或主人的塑造?他是温柔而认命,善感但不多愁的贝类。
「我甚至没有女朋友——」他试著搂搂她的腰,天,她的腰那麽硬!「哎呀——」她呼痛。
牡蛎男孩马上把手缩回去。
「是我太粗暴吗?」他不好意思:「……但,你这儿是不是有毛病?」「好痛!」女孩皱眉:「要多等一些日子。
现在不方便。
」「其麽?」他说:「我并不想同你一夜情。
我只不过寂寞。
」他又关怀地:「你也不要太随便同人上床。
」她听了,悲泣起来。
「天啊你不是有了孩子吧?」「不。
」她捂著腰腹:「我只是又有了珍珠。
」----她是一个珍珠女孩。
健康、正常、从一而终的蚌,是没有珍珠的。
人们羡慕光彩夺目圆润珍贵的珍珠,没想到是「受伤」的代价。
——只有被外物侵人体内、极度刺痛、受到伤害的蚌,一时没有办法把那原不属於自己的的变异,排出体外,又不甘暗自淌血,只好赶紧分泌一些薄膜,把它包裹,一层一层又一层,藉此减轻自己的痛苦。
珍珠女孩在某一段时间内,耗尽力气精华,好不容易才自力复元。
这个时候,她可以剖开腰腹,取出成熟的纪念品。
每一次情场上受了伤,万念俱灰,痛不欲生,她就躲起来,制造了一颗珍珠。
「你看,」她展示:「我已经有一串长长的珍珠项链了!」还强装快乐:「尚有多出来的可以卖掉,换到一笔装身费用,重出江湖。
」她擦掉泪水。
「我是一个擅於把不幸转化成本钱的女孩吧?做人不能太自卑。
」他望著「项链」,真是怵目惊心的「疤痕」啊。
当她招摇过市时,这是多麽丰盛的空虚呢。
他指指她的腰腹。
她已心有灵犀:「快了,这珠胎快出来了。
——遇上了你,我多希望是最後一个。
」同病相怜、相爱,也是缘份吧。
但牡蛎男孩静默一阵。
他好像月力在遏止一些甚麽。
以致心怦怦地跳。
他的脸容有点扭曲。
然後,自背囊中,取出一本书来。
「我要走了。
这是我的传记,你现在不要看,令晚回家後才翻翻—— 」「你玩甚麽游戏?」她一看书名:——叫THE MELANCHOLY OF OYSTER BOY《牡蛎男孩忧郁之死》。
「这是其麽书?TIM BURTON?」「添布顿导演是我主人。
」男孩说:「制造了痴情剪刀手、无奈蝙蝠夫、伤心骷髅积、哭笑难分的小丑、无头鬼……,还有我。
」「他有那麽多私生子吗?」女孩拉著他:「我不嫌你是怪物,我由始至终没有介意过——」「可是 我介意。
」牡蛎男孩找个籍口决绝地,头也不回地,推开酒吧的门。
他走了。
珍珠女孩觉得这是最坦率直接的侮辱。
她的心马上淌血:「旧患还没好过来,现在又有新伤了。
怎麽遇上这样重插一刀的人呢?我的珍珠质快不够用了。
人不可能同时应付两个伤口的!」她回忆这多年的坎坷,禁不住伏在桌上大哭。
「call me! 」忽然一个男孩递来一份小礼物。
「我很烦,你闪开!」「先看看礼物好吗?」他说:「我放在这儿。
」她一瞄,是「call me巧格力」。
一盆十二格,九格是数字,巧格力合成一个手机号码。
示爱方式真有趣。
男孩伸出舌头来,舌头上全是键盘。
「你的号码是多少?」他接著便输入舌头中了。
「别大惊小怪。
」他笑:「我妈妈同电磁波有染,诞下私生子。
我是一个手机男孩。
」看了看大门:「世上并非只有那个蛤仔才有特色。
」又劝她:「你不要钻角尖了。
那个蛤仔说不定已看上了鲨鱼丸女孩,贪她比较腥。
」人生在世,又何必太过痴心?珍珠女孩带看遍体鳞伤和一串珍珠,与手机男孩厮混了一阵,欲火焚身,忘却伤痛。
一起拥着离去。
她遗下那本小书。
对他的传记再也不屑一顾。
但书中的故事仍是延续下去的——牡蛎男孩落寞地回家时,已经凌晨二时五十五分。
爸爸和妈妈在房中,为著男人的性能力烦恼。
自从生下怪物之後,他变得很差劲,涂抹各种药油、试过各种口服剂,甚至酒精,其至含铅的毒酒,也不管用。
医生诊断後说:「大家都说牡蛎可以增加性能力呢----」这个晚上,爸爸踮着脚尖,偷偷走进他房内,前额冒出汗珠,嘴中吐出美言:「儿子呀,你快乐吗?你可曾梦见天堂?」男孩眨眨眼睛,来不及回答。
他怎会快乐?他连天使也拒绝了,因为他洞悉。
爸爸拿起刀子,举起了牡蛎男孩,一撬之下,他「滴答」滑进他的喉咙。
进入他的胃、肠、生殖器……爸爸流了一滴眼泪。
三点正。
爸爸和妈妈躺在床上。
他亲了亲她:「来,试试看,这回一定行的!」妈妈呢喃:「这回我想要个女孩呢。
」让我们尾随珍珠女孩吧。
到了手机男孩的家。
——她叹了一口气。
认得这地方,原来很久之前上过来一次。
一夜情,不应该有的记忆。
那麽说,颈项上的珍珠,是否有一颗是他的呢?但他热吻着她,没有时间喘息。
二人一起纠缠着进浴室,在花洒下,再也分不开来。
----忽然,女孩一阵急剧的抽搐,脸青唇白,双目贲张,蓦地弹倒。
一身发黑,仰天暴毙。
太快了。
是触电,发生其麽事?「唉,」已呈兴奋状态浑身湿淋淋的手机男孩十分扫兴,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又忘了关掣。
真该死!」诱僧 「李碧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