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5-03-30 06:28:10

33自老方丈圆寂,朝廷官兵一番扰攘,而护寺的静一和尚,又与霍达将军到了后山那横空出世的危岩作二人间恩怨了断之后,彤云禅院部分怕事的僧人都散去。

一向眉头紧锁,满腹疑团待悟的微光,那原以为佛就是揩掉干屎的破竹片的中年和尚,再陷入另一场苦恼了。

为什么杀人刀,也是活人剑?为什么为了清洁,就不是伤虫杀生?他回想那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微光年过四十,善良温厚,并无领导才能,但他仍拚文弱之躯,等着1 回来。

同他一块的,还有几个和尚,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

南无喝啰量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竭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念着《大悲咒》,为圆寂的十渡法师进行超度。

藏经阁前,布置了香炉、灯烛、净水瓶,还支起雪柳素花。

小沙弥忐忑地,分了神:微光师傅,何以1 师傅去了半天,还没回来?微光抬眼望一望天空。

西天缀满鲜艳的彩霞。

太阳下落得太快。

刚刚,他还听得震天的呼啸,兵器交加。

忽地,一头乌黑油亮带紫的苍鹰,受惊振翅,发出猛烈的声响,斜刺青空,冲过岗峦重叠的高峰,狂飞至远方。

那黑鹰没有回来。

但,周遭也寂然。

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只有诵经的沉吟。

风渐大了,匆匆地吹掠。

林中像有几只野狼在嚎叫,听真点,不过是松涛。

黄昏已近。

微光燃点的长明灯吃这一吹,奄奄欲熄。

他张开麻布裰的袍袖挡风。

他见到一个人影。

残阳在他身后,大伙看不清他的脸。

残阳如血,他亦一身是血。

袈裟迎着风,寺院沐在余晖中。

阿弥陀佛!和尚们一齐合什。

只他一个人回来?这最后一战完结了么?1 ――他一步一步地,很沉重,伸手止住疑问。

默然内进,和尚们不敢再问。

他们只是耳语:是开了杀戒,把那2 杀掉了?抑或2 战败,1 把他放走?霍将军心高气盛,若是输了,情愿死在自己剑下也不会偷生吧?或者1 败在他手上,霍达手下留情呢?他会放过他吗?不知道呀。

2 若非丧命,何以他不现身?……后来,他们发现1 孤单地僵立在后院,嘴巴从此用封条封住,不再说话。

他仰首望着天,瞑色侵来,素淡的古寺带着哀伤。

1 一如佛像,泥塑木雕石刻。

他解脱了?抑或更迷惘?和尚们不敢再问。

蓦地,一个小沙弥惊呼:1 师傅!你眼睛怎么了?他回过头来,微颔首。

――血窟窿。

他一目已眇。

34大火是在三更之后起的。

最初是火苗袅袅地蹿升,不知燃着些什么,发出蓝绿色的焰光。

烟雾中不断冒出一条条艳红的舌头往上舐,渐渐扯长,如红绸子凌空飘舞,潇洒书空。

释迦、弥勒、观音、菩萨、如来、四大金刚、十六尊者、五百罗汉……佛像都在烟火里,冉冉消失。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

不为外物所拘,洒脱自在,谁说容易?素淡古朴的彤云禅院,木梁发出霹雳的声音,如老人骨架终于散下。

它通体发亮,庄严而响亮地大去。

黑暗吞噬了大地,火海瞬即吞噬了黑暗。

火飞快地蔓延,比朝为红颜,夕成白骨的人生还来得措手不及。

在寒夜,这一把火是特别和暖。

1 只感到疲累而痛快。

天空有一本书。

看,火那么壮大,水却熄灭它。

水那么壮大,土却掩藏它。

土那么壮大,风却吹散它。

风那么壮大,山却阻挡它。

山那么壮大,人却铲移它。

人那么壮大,权位、生死、爱恨、名利……却动摇它。

权位、生死、爱恨、名利……那么壮大,时间却消磨它。

――时间最壮大么?不,是心。

当心空无一物,它便无边无涯。

静一言不发,用一只眼睛望向辉煌的夜空。

后来,他在众人的目送下,转身远去。

35后来,传说有人见过这样的一个和尚。

在雪野上。

雪已下了一季,玉蝶在大地纷纷扬扬飞舞。

这银白色厚毯子,印上他的足迹。

很快,虚空中千万只无形的翅膀,把它们一一搧平。

下雪的声音仿如乐韵。

远处有一匹快马在等他。

接待故人似的。

他跨上马背,融入迷濛的天涯海角。

自唐朝,走向未知的年代。

36江山为一片白茫茫所铺盖,端丽而深邃。

李世民极目他的天下,踌躇满志。

这天赏雪,一时兴到,即诏在座的官员、学士赋诗,又令画工作画。

成就了一幅银妆图。

他在巨幅画卷上,盖上了御览的印章,朱文鲜妍,如雪中的血痕。

他生命中的险着,玄武门那一摊血迹搁久了,干了,只成一个淡淡的褐色印子。

去冬下诏,追封故太子李建成为息王、齐王李元吉为刺王,重新安葬。

李世民登宜秋门,哭泣不已,至为悲哀。

泪水一洗,印子更加不存。

前事没人再提。

自改元后,贞观之治是历史上最光辉的黄金年代。

中国在他统治下,成为一个繁盛而强悍的帝国,文治武功,盛极一时。

不但版图扩展至空前之大,西北各族人民,尊之为天可汗,俯首臣服。

日本平安京的城市设计,也仿效了长安城棋盘般的式样。

律令相近,留学生和学问僧慕名而来者众。

唐朝盛世,于此展开。

李世民是震古铄今的明君。

连他的马,也名垂千古呢。

――昭陵六骏:白蹄马、生气勃勃勒骠、飒露紫、青骓、什伐赤、拳毛騧,便是他翦灭群雄的战役中,心爱的乘骑。

即位那年年方三十。

死于贞观二十三年,五十二岁。

据说,死因与千方百计追求长生不老,崇信炼丹方士,服食不少延年药物有着。

生死有命,这是在他能力以外的了。

在位期间,史籍所载俱为伟大功德。

即使微末若此:――六月十六日,帝前往禁苑,见蝗虫,捉数只,祈求道:人民靠庄稼养活生命,而你吃庄稼,我宁愿你吃我的内脏了!举手待要把它们吞吐下肚中。

左右侍从官员劝阻:这是毒恶之物,会令陛下生病。

帝道:我为人民受苦,不怕生病!竟把蝗虫吞了。

本年,蝗虫并无造成灾害。

37整个唐朝,正史、野史、轶闻、民间传说、笔记小说…..,皆无石彦生,或霍达之名字。

(全文完)青蛇     李碧华01我今年一千三百多岁。

住在西湖一道桥的底下。

这桥叫断桥。

从前它不叫断桥,叫段家桥。

冬天。

我吃饱了,十分慵懒,百无聊赖,只好倒头大睡。

睡在身畔的是我姊姊。

我们盘错纠缠着,不知人间何世。

虽然这桥身已改建,铺了钢筋水泥,可以通行汽车,也有来自各方的游人,踩着残雪,在附庸风雅,发出造作的赞叹感慨,这些都不再那么容易就把我俩吵醒了。

西湖本身也毫无内涵,既不懂思想,又从不汹涌,简直是个白痴。

竟然赢得骚人墨客的吟咏,说什么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泳州。

真是可笑。

我在西湖的岁月,不曾如此诗意过。

如果可以挑拣,但愿一切都没发生。

远处,又传来清悠轻忽的钟声,不知是北山的灵隐寺,抑南山的净慈寺,响起了晚钟。

把身子转了一下,继续我的好梦。

我不愿意起来呀。

但春雪初融,春雷乍响,我们便也只好被惊醒。

年复一年。

我的喜怒哀乐生老病,都在西格发生,除了死。

我的终身职业是修炼,谁知道修炼是一种什么样的勾当?修炼下去,又有什么好处?谁?我最大的痛会是不可以评一盘级一千三百多岁了,还得一直修炼下去,伊于胡底?这竟是不可挑拣的。

除了职业,不可挑拣的还有很多。

譬如命运。

为什么在我命运中,出了个小岔子?当然,那时比较年轻,才五百多岁,功力不足,故也做了荒唐事儿。

——我忘了告诉你,我是一条蛇。

我是一条音色的蛇。

并不可以改变自己的颜色,只得喜爱它。

一千三百多年来,直到永远。

在年轻的时候,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那时我大抵五百多岁。

元种未定。

半昏半醒。

湖边的大树也许还要比我老。

它的根,伸延至湖底,贪胜不知足,抓得又深又率。

于此别有洞天,我也就窜进去,据作自己的地盘。

天性颇懒,乘机调匀呼吸入梦。

分叉的长舌,不自觉地微露。

我躺在一块磷峋大石的旁边。

压根儿不知道它其实不是石头,而是石头鱼。

迷糊中,它黑褐的身子在水底略动。

混饨而阴森,背上如箭一下窜出,向我迸出毒外。

看不出那蠢笨东西,瞪着黯绿色阴森的小眼睛,竟把我当作猎物!毒汁射在鳞片上,叫我一惊而醒。

太讨厌了。

自己不去修炼,专门觑个空子攻击人家,妈的我把尾巴一摆,企图发力。

——痛!啊,原来这蠢笨之物毒性奇重,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它一挑细白但锋利的尖齿。

它吃得下我?我不信!连忙运气,毒汁化雾竟攻入心窍,叫我一阵抽搐。

糟了糟了,蛇游浅水遭鱼戏,这是漫天理的。

但那剧痛,如一束黑色的乱箭,在我体内粗暴地放射,我极力挣扎。

它喋喋地笑了。

出师末捷身先死,我浑身酸软地在懊悔,何以我不安安分分做一条狰狞的毒蛇?好与之一决胜负,胜了即时把它吃掉。

我乏力地喘气……——幸好她及时出现了。

不知何处,一物急速流动,如巨兽,却是优雅而沉敛。

长长的身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它一卷,石头鱼受此紧抱,即时迸裂。

她干掉它,在一个危难的时刻,却从容如用一只手捏碎了一块硬泥巴,它成了粉末。

混作一摊黑水。

她在我中毒之处用力嘘一口气,那毒雾被逼迁似的,迫不及待自我口中呼出,消散成泡沫。

我望着七寸处,一身冷汗。

她是一条白色的蛇。

不言不笑。

惊魂甫定。

我呆视对方的银白冷艳鳞光,打开僵局:谢你相助。

她冷冷地瞅着我,既是同类,何必令我不自在?不过她是救命恩人,在面前,我先自矮了半截。

半晌,她道:原来也是冥冥中被挑拣出来的试验品。

哦,我恍然,难怪我不得好死,只因死不了。

但世上有那么多蛇,何以我们会与别不同?试验的是什么?长生不老。

这有什么好处?好处是慢慢才领悟到的。

你几岁?我连忙审视身上的鳞片: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哦,已五百多岁了!她冷傲地浅笑。

气定神闲:我一千岁。

我对她很信服。

近乎讨好:你比我漂亮,法力比我高强,又比我老——素贞与我,情同姊妹。

既然我俩是无缘无故地拥有超卓的能力,则也无谓谦逊退让。

眼见其他同类,长到差不多肥美了,便被人破皮挤胆。

烹肉调羹,一生也就完蛋了。

我们袖手旁观,很瞧不起。

正是各有前因,怎羡妒得上?我来的时候,正是中国文化最鼎盛的唐朝,万花如锦的场面都见过了,还有什么遗憾?盛极而衰,否极泰来,宋宝南渡苟安,人民苟安,我俩也苟安。

杭州变化不大。

素贞见的世面比我广,点子比我多。

便决定追随她左右,好歹有个照应。

那天我嗅到阵阵香气,打了个喷嚏。

姊姊是你身上发出来吗?为什么用花香来掩盖腥气馋液呢?我不习惯花的味道。

你不觉得闷吗?不。

我日夕思想自己何以与别不同,已经很忙。

我比你早思想五百年,到了今天依然参不透。

我俩不若找些消遣。

她在我跟前旋身。

她穿上了最流行的服饰,是丝罗的孺裙,裙幅有细炯,飘带上还佩了一个玉环,一身素白。

原来她用郁金香草研计,浸染了裙子,所以,在旋身走动之时,便散发出香气来。

于是我也幻了人形,青绸衫子,青绸裙子。

自己也很满意。

初成人立,犹带软弱,不时倚着树挨着墙。

素贞忙把我扶直扶正,瞧不过眼:人有人样,怎可还像软皮蛇?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要直着身子走,太辛苦了,累死人!这有何难?看,挺身而出不就成了?人都爱挺身而出,瞎勇敢。

我前南咕咕,唉,这‘脚’!还有十只没用的脚趾,脚趾上还有趾甲,真是小事化大,简单化复杂!你不也想得道成人吗?是是是。

我临水照照影子,扭动一下腰肢。

漾起细浪,原来这是娇媚之状,我掩不了兴奋,回首一看素贞,她才设我大惊小怪,不当一回事地飘然远去,我自惭形秽,就是没见过世面,扭动夸张。

既是装扮好了,便结伴到西湖漫游去。

上孤山,踏苏堤。

到了西冷桥畔,近面即见一座石色黝绿的古墓,亭前石柱有联曰:桃花流水杏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

这是苏小小的芳家。

苏小小?是谁呢?唤作刊刊。

’,一看便知是短命种。

小青别贫嘴,别因为自己长生,嘲笑别人短命。

我撇撇嘴:她不会知道啦。

我又不认得她。

啊,对了,你认得她吗?认得。

她就是南齐时人。

哦,那是你的时代。

据说她是一个娼妓。

娼妓是什么?这……听说是要陪伴不同的男人。

男人是什么?小小写过一首诗:‘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骆马。

何处结同心西冷松柏下’。

男人也许就是‘郎’吧。

哈哈哈!枉你修炼比我早,原来你也不知道男人是什么!谁说我不知道?素贞不堪受辱,杏眼圆瞪。

蛇的眼睛,瞪得一望无际。

你讲解一下好吗?我实在不知道。

——当然,我见过,但我不知道。

那是一种——叫女人伤心的同类。

素贞试图把她的耳闻目睹,以显浅话语给我细数前朝,苏小小的男人,叫她长怨十字街;杨玉环的男人,因六军不发,在马鬼坡赐她白绫自缢;鱼玄机的男人,使她嗟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痴爱怨愤,玉殒香销;王宝别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窑十八年后,竟也娶了西凉国的代战公主;……我听得很不耐烦,就在西冷桥畔小小墓前,瘫倒大睡。

素贞怎么推,都推不动。

那与我无关的故事,他人的伤心史,册籍上的艳屑。

真的,有什么好听?我最大的快乐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

五百年不变。

不过幻化人形也是一项有趣的消遣。

有时我俩也勤于装扮,好叫对方耳目一新。

我俩学着妇女们因袭唐代之旧,以罗绢通草或金玉既得制成桃、杏。

荷、菊、梅等各种花朵,管插髯上。

或设计些石榴、双蝶、云彩等绣花,缀在裙相间。

或在鞋上绣了飞凤彩鸟,款步而过。

简单快乐。

我相信素贞其实也不知道男人。

她什么都假装知道。

寒来暑往,过了不少日子。

直至有一天——这天正是阳春三月三,西湖边柳条嫩绿,桃花艳红,有一个白发白须老头儿,挑副担子来卖汤圆。

他扯开嗓门直喊:吃汤圆库!吃汤圆步!大汤圆一个铜锅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钢钢卖一只。

我们混迹人丛,听着也笑起来。

有人说:老头儿呀,你喊错了,快把大汤圆和小汤圆的价钱换一换吧。

他不听,照样大喊:‘大汤圆一个铜钢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铜锅卖一只。

人们朝他担子围拢,都买大汤圆吃。

转瞬间,锅里的大汤圆就捞光了。

我和素贞站在一旁,看见这光景,也不明所以。

真是,谁还会花钱买他的小汤圆?那老头儿朝我们一瞧,我一时兴到,便掏出三个钢钢来买他的小汤圆,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其实,我干不该万不该,买了他的小汤圆,一切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买,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接过钱,先舀一碗开水,再自一只小汤圆在碗里。

端着碗蹲下身来,用嘴唇朝碗里吹口气,邓小汤圆绕着碗沿,咕咯咯滚转起来。

老头儿见我和素贞好奇地注视着,心中不无得意,于是再舀了一只小汤圆,道:这是送的。

他把碗端过来,两只团团乱滚的小汤圆,十分诱惑。

扑鼻的异香,动人的色相。

而且,人人吃了他的大汤圆,都赞不绝口,可见也是人间美食。

素贞自恃有千年道行,我好歹也修炼五百载,有什么顾忌?我俩不怕毒药——我俩本身已是毒药!谁知舀起汤圆,正想吃时,那东西就像活过来似的,一下子蹦进我们口中,直滑溜到肚子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老头儿哈哈一笑,变回真身。

原来他就是吕洞宾!这个杀子刀的色情狂,诓了我们吞下他的七情六欲仙儿。

哼着吕洞宾,一听他的名字就知他决非正人君子了。

象形、形声、指事、会意、转注、假借,在在显示出这名字之不文。

名字那么不文,人更不堪。

他是我们的前辈,也是专业修炼,发行自是更高,不好好朝他班上攀,反四出调戏女子,凡间的境界的,他都跃跃欲试。

有空便游戏人间,从来不想想,一时的玩乐,会贻下什么祸患。

两位姑娘,你们着实也太闷了吧,吃了我的汤圆,开了窍,你们,哈哈!比缓笱锍ざァ?留下一个汤圆摊子,谁收拾?留下我俩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谁收拾?一发不可收拾。

这祸是我惹的。

直到如今,八百年了,仍是我心头的一个疤。

当下,匆匆回到西湖断桥底下,在地面蜿蜒扭曲挤压,企图把那小汤圆给弄出来,谁知名就像人间的是非,入了肺腑,有力难拔,再也弄不出来了。

我们静待它消化。

心想,我们与世无争,与人无忧,不应该遇到报应呀。

也许吕洞宾只是开玩笑。

过了几天,没有异状。

不痛不痒,无灾无难。

那小汤圆是——什么七情六欲仙儿?一定是仙家的丹药,用以增加功力的。

渐渐,我便把此事置诸脑后了。

一天我悠悠醒来,不见了身畔的素贞。

她一定是到那烟霞洞、石屋洞、水乐洞等处倘样了。

我找她去。

但她没有钻洞,她在花港牡丹丛畔,凝望着水中那鲜红嫩授,双双泛游的金鱼。

姊姊,我喊她,你今天装扮得真好看!她幽幽回过头来:一个女人装扮给另一个女人欣赏,有什么意思呢?一个女人赢得另一个女人的赞美,又有什么乐趣呢?’他在那儿叹息。

我愕然:你不喜欢我?喜欢。

她道,但难道你不疲倦吗?我五百年以来的日子,都是如此度过了。

我有点负气,对你的欣赏和赞美并不虚伪。

如果虚伪,才容易疲倦。

她不管我,自顾自心事重重地踏上苏堤。

我缠在她身后,絮絮叨叨:你不喜欢我?你不再喜欢我?苏堤,这是西湖上自南到北的一条长堤,刚由一个唤苏东坡的才子修建好。

正是暮春三月,中间六条桥: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更是古朴美观,堤岸百花争妍,芬芳袭人,在这六桥烟柳、苏堤春晓的辰光,我不明白,一条蛇还有什么心事?素贞近乎自语地对我说:‘你看,这里有一丛花,我说最爱的是那一朵。

有一个人听见了,他自我身边走过去,慢慢儿摘取,替我插戴起来,哎!这真是人生难以形容的乐趣。

我替你摘取不好么?她一点都听不到我反应:加果我不肯,他一定要。

他会哄我:这花,只有你才衬得上呀。

于是我便听从他的话。

这有什么难?只要我稍为降低自己——你不是说——?正是!我希望有一个这样的男人!哈哈哈!真是失心疯,你曾说过,看不起这种动物,因为他们质素欠佳。

是吗?你记得吗?你说中国最优秀的才子都在唐朝,但他们全都死去,太迟了,到你想要一个男人时,男人明显地退步。

晚上,我俩自湖底出来,吸收青烟紫雾。

我的热情明凉,没有她兴致好。

小青,我想通了!我不管!小青妹,她来拉我的手,我并不打算要一个优秀的才干呀。

你看,这些自诩为人中之龙的动物,总是同行相轻,恃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轻易地就以‘潇洒’作为包装,变心负情。

我不要这些。

我觉得好奇了:你要什么?任何男人跟我斗智,末了一定输,因为我比他们老一千岁,根本不是对手。

素贞的眼睛在黑夜里晶晶闪烁,我只要一个平凡的男人。

哦!她改变主意了。

也许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主意。

我不知道,我没有她那么处心积虑。

只因她的愿望,好似令我们平静的生活,有了涟漪。

后来才发觉,不是涟源,而是风波。

平凡的爱,与关心。

嘘寒问暖,眉目传情。

一种最原始的感动。

平凡好吗?小青,我们自身也已经够复杂了。

但——你不过是一条蛇。

她听了这话,默然片刻。

是的,五百岁的蛇,地位比一千岁的蛇低,但一千岁的蛇,地位又比才一岁的人低。

不管我们骄傲到什么程度,事实如此不容抹煞。

人总是看不起蛇的。

我们都在自欺。

还有,你要天天接受太阳的炙晒,令自己的血变暖I你要用针线把分叉的舌头缝合,令它变短;你要坚持直立,不再到处找寻依凭;你要辛勤劳碌,不再懒惰……还有,你要付出爱情,否则交换不到什么回来。

在我长舌乱卷、口若悬河之际,素贞认真地思考。

我企图加以阻拦:姊姊,真的,人类,一朝比一朝差劲,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没有真情义了——但我永远都有。

我喜欢你,她说,我甚至爱你。

但,男人,那是不同的。

男人,男人。

这样的春心荡漾,春情勃发。

素贞喃喃:好歹来了世上……这回轮到我默然。

于是她开始长舌乱卷,口若悬河地说服我了:我俩不若‘真正’到人间走一趟吧。

试想想:在一个好天气的夜晚,月照西湖,孤山葛岭散点寒灯,衬托纤帘树影,像细针刺绣。

与心爱的人包了一只瓜皮艇,绿漆红篷。

二人落到中舱,坐在灯笼底下,吃着糖制十景、桃仁、瓜子,呷着龙井茶……真是烟水源俄,神仙境界。

——小青,只羡鸳鸯不羡仙呀。

她兀自陶醉了。

人类不会起疑吗?啊,你这是意动了?没有,我死口不认,只是,我无法阻拦你。

要是你一走,我留在此处干吗?我耐不得寂寞。

我们明天便去!老实说,你是为了爱情而去,我,则是为了怕寂寞。

——二者有何分别?我仿佛见到一个刚刚走月的胎儿,正在母体子宫中不耐蠢动。

是的,素贞的心已去,大势已去,她要逃离这湿冷的洞穴和这一身腥臭的鳞片,留也留不住了。

计划明天的美好,一夜不寐。

我还见到素贞正在风骚地扭腰舞蹈。

当远处天边,被一种酒醉似的鲜红的颜料渲染成晕时,我们已整装出发。

天还没亮透,美妙苍茫,草木微微颤动,想世人不曾睡醒。

市集尚未开始营业,店铺的小伙计,怪论地打着呵欠,他一定没发觉这两条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蛇。

忽听得一降水鱼产。

只见一个身形瘦小喇嘛慈悲的老和尚,正敲着木鱼来报晓,他念着: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增,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但只他,仰步伐哆…楼房上许有男女被吵醒。

晤——和尚又来报晓了——女人腻着媚音:别管他——只有和尚才肯早起。

我俩见他一路走过。

好些店铺不情不愿地启市了2卖头巾、诗画、吃食、熟肉、药、蜜饯、鱼和花。

吵闹争持又开始了。

小贩倚在盐担子旁打瞌睡,狂欢达旦的登徒子此时才醉醺醺、脚步不稳地回家转。

地面升起一堆火,打铁的工匠开始了他一天的轰击怒吼。

汗发出酸馊味。

多么鄙俗的人间!街道上传来前略的马蹄声,循声望去,一根长柄挑着的白纸灯笼,在马头前晃动。

但它明知是上早朝,也无朝气,只懒散地踱步前进。

蹄声忽地止祝懒洋洋的马抖擞一下,马快见一个精壮和尚自巷子出来。

他有点诧异:怎么今天和尚待多?素贞见有点不对劲,把我扯过一旁静观。

我见这个,不同刚才那个。

他年岁不大,却眉目凛凛,精光慑人,不怒而威。

眉间有若隐若现金刚珠,额珠半没肤中,有超然佛性。

和尚身穿皂色葛布单衫,外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顿地一点,各环震颤,发出清音。

素贞道:这是高人!我问:和尚也是人?——和尚是人?这个雄伟做岸的和尚,应该比人高明点吧?他上路了。

前面是那老和尚。

02他沉着地尾随他。

芒鞋一步一步,踏实地。

袖中镜子迎机回金光一闪,只见照出老和尚的妖像——啊!那是一个蜘蛛精!我来不及告知素贞,她早已看到。

镜影突在和尚袖中一空,老妖精在人海中,已爆消失。

只见这看来才是三十多的和尚,四顾茫茫,目中精光四射,不甘罢休。

他恨道。

当今乱世,人妖不分,天下之妖,捉之不荆我不为百姓请命,谁去?我不久地狱,谁入?他肃立,把禅杖一顿,环音有点响,昂然追上:‘两头俱截断,一枝倚天寒’!荤畜,你跑不了!’——如同盟誓,唬得我!那么认真而且庄严,忍不住叫人吃吃笑。

素贞把我嘴巴一掩,以眼神斥责。

我只好呼声,与她一起,又尾随他们,看好戏也。

老实说,我根本忘记了,自己也是孽畜呢,只管幸灾乐揭去。

密林中漾着霞气。

风很大。

两个白影子,一先一后,离地前奔。

和尚追上他了。

若无其事地:老师傅、早。

大家顺路,不如结伴,戏弄人间吧?白眉白领的老增有点警觉。

但听得身后来人道:前辈,看阁下变得极其像‘人’,道行想必比我高了。

请问你修行了多久?他一听,原来同道呢,方松懈下来:光阴似箭,转眼已经两百年了。

你呢?惭愧。

我才不足百岁。

晤,难怪,身子仍重,走不快——话犹未了,和尚袖中那照妖镜蓦地亮出,只见白眉白须,突爆发四射,老妖精伸出八爪,肚脐中急吐毒丝,原形毕露。

和尚叱道:孽畜!我是金山寺法海和尚,我要收了你这妖精!他抛出金钵,做手印,口中急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密林中卷起暴风,他怒目向他一指:中!老妖精被收钵中,发出惨叫声。

哀求:法海师傅,你手下留情吧,我苦修二百年,只求得道成人;……呸!法海年轻而剽悍的脸,毫不动容,天地有它的规律,这便是‘法’,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务!求求你——蜘蛛的脸色大变,眼珠也掉到地上。

他满嘴毒液,手足痉挛,不住抖动,师傅天生慧根,年轻得道,未经入世,不知做人之乐,盼你成全!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为正邪是非定界限,今天下重见光明!妖就是妖,何用废话!他不管人面八爪黑毛茸茸的老者在挣扎,一手推歪路边一个凉亭,把钵抛下,镇在亭底,然后从容地把凉亭扶正。

拍拍双手,干净利落。

——看来他阁下习以为常,镇妖乃唯一营生。

亏他还功德无量地盘坐冥思,全身泛一层白光。

彩虹一道,在他身后冉冉出现。

忽地,他竖起耳朵,迅雷不及掩耳,身于攀转向大石后的我方。

0阿一我俩惊呼,不知何时漏出风声妖气。

不不不,此时不走,此生也跑不了。

走!一声霹雳,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现出一道裂缝似的,水哗哗往下拨,趁此良机,转身便窜。

雨水鞭打着我们,轻薄的衣衫已湿得紧贴肌肤,一如课程。

身外物都是羁绊,幸好天生腰细软矫捷,不管了,逃之夭夭。

身后那错愕的和尚,那以为替天行道的自大狂,一时之间,已被抛在远远身后。

姊姊,好险!我们互视彼此湿儒的女体,忍不住笑起来。

——只有区区二百岁的幼稚生,才那么轻易让人家给收了吧,好不窝囊!扰攘半天,待得雨收了,已是傍晚。

溜达至此处,我俩盘卷在楼阁的梁上,被一阵奇怪的乐声吸引。

不知是什么女人,也许来自西域、天竺。

她们随着如泣如诉的风骚音乐跳起舞来。

真有趣。

脚底和手指,都涂上红色,掌心也一点红,舞动时,如一双双大眼睛,在眨。

舞娘的眼神放任顽皮,颈脖亦推波助澜地挫动,双目左右一脱,眉飞色舞,脚上的银铃响个不停。

看她们的衣饰,实在比我们俗艳,黑、橙、银、桃红、金。

蛇似的腰——不,不不不,跳得再好,怎比得上我们货真价实。

趁着吸食五石散的乐师半昏眩半兴奋地拨弄琴弦,正窥看凡尘糜烂的我,顺势一溜。

溜过它的大招牌:万花楼。

溜下木板地,经过酒窖。

好香,伸头进去咕喀咕哈喝几大口。

溜过缠绵的妓女和嫖客,水乳交融的男女,无人发觉。

我自舞娘中间冒出来。

吐出一口青烟,先把场面镇祝然后,我把适才见过的姿态,—一重视。

音乐响起,我比所有女人都做得好,因为这是本能。

有哪个女人的腰胜过一条蛇?大家如痴如醉地,酣歌热舞。

我有点飘飘然。

洋洋自得。

仰首一看,咦?素贞不见了。

一个白影子闪身往外逸去。

好没安全感,我只得尾随她。

雨后的月光,清如白银。

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另一场急雨。

过水乡,一间印刷书访,灯火通明。

水槽中浸着去了壳和青皮的竹镶,成稠液。

工人们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一个槽中,煮成浆状,一边赛至如泥。

纸浆被倒在平面模中,加压,水湿尽去。

纸模成形,工人们把它忏—一贴在热墙上,焙干。

当已干的纸撕下时,已被赶紧压印在《妙法莲花经》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人人都忙碌不休。

却听见背诵诗句的声音。

来是空言去绝纵,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廉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莲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是一首唐诗。

乃前朝之作。

念诵的人,只见其背影,正提笔在一张芙蓉汁‘它笺上,写下这些句子。

我见到那春心荡漾的姊姊,明明白白地,被他吸引了。

当然,比起其他工人,有些打瞌睡,口涎挂在嘴角,还打鼾;有些聚在一块赌钱喝酒;有些虽然勤快,却是动作粗鲁搬抬哈喝,吓人一大跳……寸b起他们,这个男人倒是与众不同。

一只粗壮的手把他的色笺抢去。

你这穷书生,主公着我们赶印佛经五百册,就等你观音像雕版,你还只顾念不值钱的臭诗?这个一身汗臭的工人说毕即把包筹拳成一团,扔到旁边去。

书生自辩:我正在观想观音的样子嘛。

一张白纸摊开在他跟前:你‘写样’时想着万花楼的巧云和飞烟不就成了吗?庸脂俗粉,又怎能传世?虽看不清他面目,但见他不愿下笔的坚持。

终而作罢:我明日再雕。

明日交不出,以后也不用来了。

工人嘲笑着,你心比天高又有什么用?工作都做不长,还是回到家中药店当跑腿吧,哪有飞黄腾达?书生默默地离去。

灯光映照他的侧面,看不清切。

濒行,他想找回刚才的诗篇。

但遍寻不获。

天际落下花瓣片片,如雪絮乱飞。

他仁立,以衣袖一拂,转过面来,素贞在暗处瞧个正着,脸色一红。

书生拍起无端的落花,有点诧异。

我见素贞神魂已附在他手上的花瓣地上了,一般的羞赧。

他终于走了。

她也不理会我。

原来早已把团起的诗篇,细意摊开,贴在衣襟胸前,陶醉上面的文墨。

旁若无人。

素贞晕陶陶地回家转。

不知我俩过处,青白妖气冲天不散。

一个瞎子忽地驻足,用力嗅吸。

我俩与之擦身而过。

第二天,起个绝早。

算准时辰,一触即发。

已是清明时节,但早上起来,晴空无云。

街巷上人来人往,很多都是上坟去的。

素贞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给。

她的脸被春色戴红,眼睛是美丽而饥渴的,真不忍卒睹。

此行为了深入民间,不再在湖边堤畔漫游了。

我们人寿安坊、花市街、过并亭桥。

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朝保做塔寺上去。

保银塔在宝石山上,相传是吴越王钱弘似的宰相吴延爽建造的。

佛殿上看众信念经,孝子贤孙烧镜子祭祖祈福。

小青,见着了没有?应该在此时此地——她还未说完,目光早已被吸引过去。

好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

身穿蓝衣,头戴皂色位头,拎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等,来追荐祖宗。

只见他与和尚共话。

隔得远,听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无旁骛之情,却是十分动人。

——如果对面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未见,见他别了和尚,离寺道起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到六一泉。

昨夜见的是这个了?我尾随素贞。

素贞尾随池。

真的这个吗?挑中了不可以退换的。

你要三思。

——一是啦上吧。

素贞忽然羞郝:怎样上?嘿,我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真是不争气。

不管她有多少岁,多少年道行,一旦动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缩起来呢。

我没好气:上去告诉他,你喜欢他,愿与他长相厮守……之类。

她踌躇:我岂可以如此轻贱?轻贱?如果你喜欢他,绕什么曲折的圈子?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结果?她依旧踌躇:我开不了口。

你是一条干年道行的蛇,不是肤浅无聊的人。

怎么会沾染了人的恶习,把一切简单美好的事弄得复杂?你喜欢他何以不直接开口告诉他?我但觉素贞窝囊,欲掉头他去。

马上,又回过头来,我对她一字一顿促狭地说道:你不要,我要!不!谁说我不要?她着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眼看那美少年,早已来到西岸桥头,过了桥,他便上船去湖的对面。

而我们二人还在中途作龙争虎斗,看谁可把他攫祝你看,他要走了。

小青——他是我的。

你可肯穿针引线?算了,见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焦。

先把人留住再说。

我会计念咒,忽地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下。

蓝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飘荡,在淡烟急雨中,撑开一把桑真是一把好伞,紫竹柄,八十四骨,看来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

这样好的伞,这样好的人,却抵不过一切风风雨雨呢。

寻劳客成了落难人。

不由得起了传惜的心,素贞更是不忍。

正没摆布处,柳树下划来一小船。

船家,你措客吗?我想到清波门。

船家应了,与他议好价钱,他上船去了。

事不宜迟,我马上唤道:船家,请等等!拉了素贞来:这样的大雨,前后都没船了,是否可搭一程?船家沉吟:怕不顺路呀。

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门的。

我们也是到清波门去。

我急接。

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并招了去吧。

那少年吩咐道。

回眸与素贞眼神一触。

船靠拢了,自柳树底至船舱,有好一截路呢。

他便撑了伞,出来稍迎。

小心点,别让雨打湿了衣服。

慢慢地跳上船吧。

素贞弱不禁风地款摆,还作出险要掉下水中之状。

他顾不得男女之别,情急情危,连忙把她抓扶祝小艇识趣地摇晃不定,良久。

在这伞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烁如星,正是一个好梦的开端。

素贞已是心神俱醉。

我见她得享温柔,便意欲仿效,正款摆一番,谁知这二人早已双双跨进船舱,再也管不了我。

行差踏错,几乎一跤跌下水里,虽则我自小便在水中长大,难道在这关头现出尾巴来划戏么?急忙用脚趾抓牢立定。

真气个半死。

到了舱口,只见两条木板作凳。

舱位太小了,我俩坐一条,他坐一条,便显得挤通不堪。

本来是相对的,谁知他坐不住,忽地转了身,背着我俩,头垂得低低。

未见又坐不住,忽地撑了伞,竟欲跑到船头上去。

嗳嗳,相公你别走。

这一唤,他又不好意思走了。

见他老实,我也不敢轻狂,只得做些天下间最通俗之事,由相公贵姓起,交换身份,交换身世。

据说娼妓面对客人,也是由这句话开始的,可见也是一种真理。

不消一刻,已把他盘问完毕。

相公姓许名仙,钱塘人,二十五岁,自幼父母双亡,投靠姊姊姊夫,他们那药店开设于官巷口。

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娶亲。

——当然,那么穷苦,尚寄人篱下,怎有本事娶亲?看来只有我姊姊才会喜欢他,一半因为人,一半因为色。

谁敢说,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素贞细意听了,便又造作地对我说:小青,你问了许相公一箩筐的话,怎不问问他有什么要问我们的?这是礼呀。

于是身处夹缝中的我,又问许仙:相公,有什么要问问我们姑娘的?他沉吟半晌,道:没什么要问。

我便回话:他没什么要问。

大家那么近乎,面面相觑,还要一个中间人传话,好不烦人。

我一拧身,溜掉了。

但瓜皮艇的困团,溜到何处只靠着舱边,望着烟雨西湖,三潭印月和阮公墩,迷迷糊糊。

恼人的春天,恼人的春意。

结果我还是扮演中间人的角色,一口气把一切都说个精光:姑娘是白素贞,四川人氏,我老爷做过处州指挥。

不幸双亲早已去世,且葬于雷峰下,因为清明节近,姑娘带了我——小青,上坟扫祭。

我们在杭州,投亲没遇,无依无靠,又值一场急雨,若非相公便船相载,实是狼狈。

见他洗耳恭听,甚为专注,便又道:我们的身世,完全告诉你了,还有什么要问?没有了。

然后一切归于沉默。

真气馁,生平第一遭出来勾引男人,竟遇着个不通情的呆子。

他简直便是叫杭州蒙羞的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糖太少、水太少,税税稠稠,结成一团,半点也不晶莹通透。

素贞额角有水晶似的透明雨滴,轻缓沿额游曳至眼角。

她眼睛微眨,两滴悄悄下溜,经粉须,遇腮红。

界尖的另一水点,亦随人中滑至唇边……这两颗水珠儿,到底会不会碰上了,凝成一气?抑或在她尖尖的下颌处才作招呼?许仙不知看人抑看雨。

素贞竟然娇羞柔弱地,别过脸去。

他得不到落实答案。

有点依依。

素贞指指那桑我装作者不到。

到了清波门岸上,他撑起那伞,见我俩衣衫尽湿,孤苦无依难于上路,终鼓起无穷勇气:姑娘,这伞借予——我即接过:哎,这伞相公明日来取回好了,谢谢!——这才算有点眉目。

姊妹俩合打一伞,正欲袅更没入雨雾中。

许仙有点腼腆:姑娘好走。

不。

素贞回首:相公,你晓得往哪儿取伞?我还不晓得。

我家住箭桥双条访巷口,寓外有小红门,上书白寓。

——许相公,明日你可准到么?不管晴雨,准到。

风雨不改?是于是我俩又在他的恭送下,合打一伞,施展那袅袅的身段。

两条蛇,要走得多好看便有多好看。

一瞥他二人,眼神间纠缠不清,几乎没结成情茧。

我肯定这小子今夜里睡不安宁,睡梦中,心猿意马驰于里,浪蝶狂蜂闹五更。

金鸡一叫,才把他自南柯一梦惊醒。

我也在疑惑。

听说世间的男人,都是叫女人伤心的同类。

推眼前一个,有什么能力叫女人伤心?素贞的眼光,一失中的。

虽是落魄人,但却有绵绵意呀……结果睡不安宁的,除了二人,还有我。

第二天清晨,素贞已把这荒宅布置妥当。

箭桥双茶坊巷口的一所楼房,进来是个粉红嫩绿的大荷地,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槁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

——也不知自哪里偷来的便是。

而她自己,端了龙井茶,呆望杯中嫩叶成朵,一旗一枪,浮沉不稳。

你算定了他会来产’我问。

当然,他说风雨不改。

你真有信心?我故意,要是他不来,怎办?一定会来的。

稍顿,她又道:你去看看荷池小路那边打扫好了没有?酒菜准备好了没有?哎呀,我那么困,卷住横梁,刚打个呵欠,空中有只苍蝇,自投罗网,长百一伸,先来个小点。

吃过苍蝇,一得意,翻翻白眼,尖锐的长牙又露出来。

你要控制自己!素贞教训道,做人有做人的规矩,别坏我好事!算了算了,我惟有望下一踪,脚踏实地。

一切都好了。

他不来,我们自己吃!我喃喃,我是他,我就不来。

哪有这么现成的便直可捡?他不来,不过损失一把伞,值多少?来了,得损失一生。

难道我不也是一生吗?婚姻非同小可,人间有所谓生死相许,谁只着眼一天半天,一年半载?我和他有缘呀!哦?我取笑,不是色相吗?他长得不英俊,你肯要?被说中了吧?说完撇撇嘴,跑到门外。

这小小巷子,行人往来不绝。

太阳的光,又照到花架上了。

我看不起素贞那过分的相思,真没种,才不过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可靠吗?我不以为然。

无意识地站在门外,不做什么,其实正做着什么眼睛如一张深网,撒向小巷极目处,是的,行人往来不绝。

我想,这样的生涯,多烦闷,只因为男人的一句诺言,便苦苦守候,心中还念记他的轻攀浅笑,三言两语,手挥目送。

一直地等,一直地等。

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涯!眼中依旧不见他的影子。

只有行人往来不绝。

笔直的小巷,被我网得扭曲了。

一定会来吗?——啊我竟然在等呢。

二百五十八、二百六十六、二百……数到第二百七十四人。

小青!我听到这个男人在唤我。

抬头见许仙。

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他换过一身干净好衣裳,深浅的藕色,看上去也是一根藕。

藕断丝连。

相公,我等你,等得双腿都发麻了。

他连忙拱手道歉:对不起呀,雕版没做好,一时走不开。

我一路找,又怕走错了地方。

走对了小巷,又怕等会不晓得言语…·那有什么可怕?小青,你看我这一身可还瞧得过去?然后他秀长风目,已暗探内院。

他的眼神,并没流连于我身上,我等了他好久,第二百七十四人。

直至他出现了,我的心剧烈地跳——然而,他的眼神并没流连于我身上。

小青!可是许相公来了?里头问。

我只得延请他进去。

一路走,只见四扇暗棍子窗,揭起青布幕,一个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须更蒲,两边也挂了四幅美人,中间挂一幅神像,桌上放一个古铜香炉。

许仙正打量间,我那姊姊丰姿绰约地现身了。

打扮得狐狸也没她妩媚。

许相公谅是采用饭。

不不,我只是来取伞吧。

素贞道:相公的伞,昨夜又借了给舍亲,因他赶路,故今日仍未送来。

再饮几杯,着人取回给你吧。

二人便浅斟低酌,一时间竟不提那桑许仙告辞回家。

03第二天,还是等他来。

他人没到,忽地来了一个瞎子。

他是有眼无珠,以鼻当目的臭道士,两个精灵的道童相随。

只见他一路用力嗅吸,竟在我们寓外站定,神色凝重。

我吃了一惊,闪身静观其变。

谁知他道:是这儿了!快洒。

两个道童手脚伶俐,把一些浓烈的粉末洒泼在门外墙边。

好难受!此时许仙却已抵涉。

他奇怪:咦?多刺鼻的硫磺味儿?瞎眼道上听到人声,忙戒备着,不知来者是什么东西。

一个道童忙解释。

顺父,这个是人。

许仙莫名其妙。

一怔:谁不是人?难道相公不知道屋子里头有蛇妖吗?岂有此理!拆穿我俩来了,急告姊姊去!我看得见的,要靠看不见的来相告?许仙一点也不相信,斥道,你们在这儿妖言惑众,污染民宅,当心我告到官里。

当下换过温柔腔调:两位姑娘,我许仙来了。

道士气得拂袖而去:呸!色迷心窍的睁眼瞎子,看你一阵如何懊悔!我正一路向素贞禀告,走到一半,硫磺苦热攻心,吧随一声倒地,已全身发软,呕吐大作。

好个素贞,临危不乱,即时把桌上酒壶倒倾,衣袖一挥,酒偏上天,念咒施雨。

急雨一下,水流把那可恶的粉末冲走了。

空气变得清新。

我俩方才魂归原位。

收拾身心,出门会客去。

素贞款款现身,仪态万干,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白姑娘,今天我来迟了。

她若无其事地问:呀?一阵急雨把硫磺都冲走了?这里有蛇吗?防患未然,小青,你去着人明天再来洒一遍吧。

我不惜不愿:吃过酒菜再去吧。

——你不用我做媒?先做正经事。

她有心把我支开,许相公这儿有我。

没辙。

我只得无奈地离常先缓步,后急走,再飞窜,直追道上去。

你以为我不知你干什么勾当么?——说来话长了··,…素贞一定微笑着,就着炉火,替许他把湿衣烘干。

我俩刚搬至不久,家中没有男人,很不安全,怕被坏人打主意,遂制造流言,说屋子里有蛇,还特地请了道上来捉妖呢。

她那么老弱、风情,却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似的,谁不生同情,企图保护?就趁着许仙心摇神荡之际,她必然伺机碰碰他这老实人的手:相公,这几样小菜味道如何?很好呀。

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妩媚地为他布莱、举杯劝饮,把心事悠悠套问。

酒不醉人,女人施展浑身解数,男人根本招架乏力。

真不敢劳你玉手。

她又再强调:说来,也是因着家中没有男人,所以多请一个下人也不大放心。

相公——三脚的金兽香炉,飘出袅袅轻烟,像一根颤动着的心弦。

竹树的影儿在纱窗外点着头。

素贞喜地抓住他的手。

他讪讪地,没话找话说,还是老套:我……我是来取回那伞的。

哈哈她恨恨。

脸上还是娇羞万状:哪伞,索性搁在我这儿吧?相公,我飘泊孤零,只求一位知心人,天天吃我烧的好菜——我素贞见他沉吟,生怕他不肯。

正色道:相公,我之所以做此选择,主要是家中还有一点资产,并不贪慕升官发财,而且阅人之中,但凡甜言蜜语无事殷勤的,都不是心中所要。

像相公那样,自食其力,沉静寡言,我才喜欢。

我向空中暴喝一声:无耻!追上那臭道士臭道童了。

不知骂的是谁?——是骂家中那一对,抑目下这三名?你们干些什么勾当?瞎眼的道士嘎然止步,翻起白眼,竖起耳朵,决意跟我耗上了。

在桥边,走水道,他枉摇银铃念咒语,哪里是我手脚?三个人咕略咕略的全被我扔下水中去。

小惩大戒。

老实说,若我不是记挂姊姊与那男人不知进展如何,还真的一直玩下去。

他俩如今怎么样?神仙下了凡,不也是凡人吗?凡人结得神仙眷属,自己也成仙了。

人说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素贞宽衣解带,一层一层又一层,如同蜕皮。

许仙秉烛来窥看,呆住了。

素贞连忙一口气吹灭了火。

火在帐内烧着。

黑暗中,只听见轻微的喘息。

她把他纠缠着。

他在她耳畔软语。

她笑:我不依——真选作!我的身子卷在梁上,双目发出晶光,居高临下,好奇地偷看这一幕。

他们如胶似漆地摇荡和缠绵,动作斯到紧要处,我屏息观戏,随之目瞪口呆。

素贞在他身下,星眸半张,忽地发现了我,使在那儿用眼色赶我走。

我在他俩上面,目睹这发生在春天的、神秘的事件。

他俩便是一对了,每朵花都有一只蝴蝶,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我的落力和热诚,有什么回报?一从未试过像此刻突然的寂寞。

两个喝过合党酒的人,双颊绯红,无穷恩爱,派如意。

如是者我亘于梁上,僵持片刻。

我气闷地,非常无聊地拖曳着,脚步写上个长长的一字,不知何去何从。

走着走着,便被一阵耀目银光吸引了。

既是无所事事,穿墙入壁,一看究竟。

这一间密封的屋子,原来是库房,堆满白花花的银子。

想那世人,若命中有欠缺,一旦有银子填补,亦胜过两手落空。

如入无人之境,银子唾手可得。

它们整整齐齐,一式一样,起棱起角,却是人间瑰宝,买得一切。

但给我银子,我想买什么呢?偌大的库房,我显得渺校托着头,孤单寂寞地,任由银光在脸上反映。

几乎可在上头畅泳。

我淀地一推,它们哗啦哗啦倒下来,是的,包围了我,淹没了我,仿效着素贞的种种媚态,仿佛听到冷硬的嘲笑。

我站起来,意兴阑珊。

随手拈走一些,回家去了。

难道就在银子堆里过日子么?那开了草的素贞,精神有了寄托,开始思念起他了。

才不过一两天,她熬不祝小青,随着来,找我的许仙会。

美得她!屈居次席的伟大的我,只好备只小艇,帮她找男人去。

小艇漫过水乡。

刚好在印刷书坊的后面。

许他在阶下,木板上有观音像,他正心不在焉地动着刻刀。

妖统的观音坐在莲座上,活脱脱便是我那亲爱的姊姊。

看来他心中也是她了。

近黄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观音的脸绊红。

一个年轻的印刷工人哭丧着脸,闷闷不乐地来了。

今天何以那么迟?有人问。

不要提了,我真命苦。

大伙围上来。

你不是奉父母之命去相亲吗?他带着界音:兄弟们,可怜我要与一个陌生女子结成夫妇了恭喜恭喜!他木然地,自语,如同呻吟:我不想做‘丈夫’,这包袱太重了!看他的痛苦表情,一定联想到一个平凡资淑的妇人,脂粉不施,不苟言笑,把热腾腾的场吹凉,送到他跟前,侍候着。

孩子爬在脚下,一个两个三个,丈夫不悦,妻子一把抱去,又打又骂,哇哇的哭声,惊破黄昏的霞彩。

他叹息一声。

又一生了。

唉只见许仙也在叹息:唉但,许仙的心事,是因为他在越趄,好不好去找她?他的愿望飘飞在水面。

水面有小巧玲殊的彩灯,是青春好色的少年,给写上了芳名,放在水面,随着流向万花楼,妓女们一一抬起,争相调笑,过一个你追我逐的风花雪月夜。

许仙持着刻刀的手止转—他见到我俩。

在一个意外的时辰。

他心念一动,她就出现了。

不相信这是真的。

当下,最老实的人也鼓不过此般诱惑。

什么也扔下不顾,在同僚的目送下,他赶紧赴一个注定的约会。

许议原来那么一本正经,德高望重,知书识礼,文质彬彬,但。

他跳上我们的船儿。

你们看,大伙在诧异,许仙这厮找到他的活观音了!哈哈哈!新月下的西湖。

鼓乐声大作,都是游人玩赏助业素贞道:船地划到湖的那边去好吗?他忙不迭:好,越远越好,人越少越好。

多少人比较好?她笑。

只我们两个吧。

素贞看看我:我们两个,还有小青。

——我不去了!我道。

他十分自责:我只是一对口快说错。

又怎会扔下你一人呢?你别小气了。

小气?你去算一算,我与素贞相依为命有多久?如今你一个新人,成了新欢,还回头来说我小气?才不过三分颜色,便上了头脸,气得我:我不去!许仙连忙过来作揖:小青,我说错了,诸多多包涵,请与我们一道游湖去。

一我不去。

在唐代以前,民间活动只限白天,夜里常宵禁,闷得很。

唐末五代以来,直至今日,家室南渡后,夜市相当兴旺。

坊巷市井,酒楼歌馆,常闹至四鼓后方靖,而到了五鼓,又有趁早市的人开张了,所以最热闹好玩的,便是在本朝。

但这些都不是我的娱乐。

三人仍是困团在一样的瓜皮小艇上,我百感丛生。

舱口亦两条木板作凳。

时移世易,这一回,轮到他俩共坐一条,我坐一条。

几天之间,我沦为了素贞的次眩真叫人坐不住,便跑到船头上去。

并没有谁造出来招呼我。

船慢慢地,慢慢地沿苏堤流去,荷叶刚长出来,还很嫩,因是初长,分外用心,神秘而新鲜,容不得分人惊扰。

很自觉地细意暗展。

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湖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

虫声如繁雨急落,发出它们也不了解的鸣叫。

我曾在西湖倘佯五百年,今天晚上,厌倦它的陌生。

是我先厌倦它,抑它先厌倦我?一切都分不清了。

我只忆从前的懒散,无法接受今日之忙通。

当我回过头去,便见素贞与许他喝喝细诉,她不知预备了什么措词,总之是甜言蜜语,这又不需要本钱,二人交换得密不透风。

自我姊姊的神情,阅读得她之快乐。

她从没如此快乐过便是。

她说:你看,这景致多美满,这环境多清幽,只希望好的东西可以永久。

……他说: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

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如此这般,又谈了一夜。

仅仅是回忆,也足够一百年用。

船过孤山,许仙指着桥头:这是白堤最先的一道桥,叫断桥。

这名字不好,素贞惺惺作态,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本身就像一出悲剧。

如果可以改……我进了舱,接碴儿:我祝你俩不断。

桥断有什么相干?素贞过来,握着我的手道:小青,谢谢你。

不过一句祝福,引发她感动如斯,我一时之间,也说不上话来。

当时,我不是不真心的。

无论怎样,她是我姊姊。

要多少的机缘巧合,不相识的男女才可结成夫妇?当我这样艳羡着时,游目于夜色,无意中见到堤岸上,有个小小的黑点,屹立如山。

这个影儿,不知是谁。

他合什。

只以目光紧随我们船儿,不动。

船儿走远了,他没有动过。

我并无将之放在心上。

这晚过得特别慢。

回去后我送他们一些礼物,我手扶栏杆,脚踏胡梯,上了阁,取下一个布包地。

亲手递与素贞,她打开一看,却是五十雨雪花银子。

素贞朝我会心一笑。

心知那是偷来的。

一条蛇的操守会高到哪儿去?相公,素贞对他说,这银子你尽管取去打点一切,向你姊姊姊夫说项,成就这头亲事。

如果不够,再作打算。

’够了够了。

他把银子藏于油中,起身告退。

去了又再折回,依依眷恋。

不得已,又提起忘了取伞,好多着姑娘一阵。

终于我把伞塞向他手中。

这伞,真是千古妙用的鹊桥。

没有伞,哪有故事?——没有借口,哪有再会?一切都是原始而幼稚的,按捺不住的男欢女爱,心有灵犀。

真是。

把伞撑开,甚至幻见五彩天虹。

把他俊脸映照得辉煌。

得了吧,你回去办好事,明儿再来便是。

我推他一下,要不,你使莫走。

他又不敢。

迟迟疑疑的,憨气逼人。

结果在小红门口道:我明日再来。

——谁知明日再来的,不是许仙相公。

只听得门外一声锣一声鼓,喧嚣嘈杂。

一群老热闹的老百姓,指指点点,鬼鬼祟祟。

姊姊,不好了,发生什么事?我推窗一看。

忽见一名英明神武的粗壮汉子正排众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就是这儿吗?下站的是缉捕使。

他向众人喝问。

谁住在这上面的?老百姓纷纷细语,都说不知。

——原来是一个废宅,什么时候变成白寓呢?公差威风凛凛地又来办什么案呢?很久没大事发生了,一时之间,甚是兴奋,左右忖恻。

素贞道:小青,许是你那五十两银子出事了。

往哪儿偷来的?随便一间库房吧,怎么记得清?你看你——妹姊,难道你不明白我是为你好?除开我,谁肯偷银子来让你贴补男人?见我义正辞严,素贞也不答话。

忽闻得人声鼎沸,那群器宇轩昂的公差也上楼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里头有人没有?缉捕使一壁哈喝,一壁推开房门。

他一推开房门,就呆住了。

他见到我。

是的,都是素贞足智多谋,她说:到了危急关头,女人谁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色相。

我缓缓地上步,青绿裙子就无意地幻成细碎的轻浪,斜斜跟他一眼,装作不知如何开口。

然后我索性不开口了。

像我们这般长舌的蛇,要隐瞒说话能力,原来并不难。

我的胆子大起来,因为我的戏演得登样。

这个呆在原地的粗壮汉子,他的职位不低,他见过的场面不少,忽而英雄气短,我十分的得意——哼,许仙并没看得起我,一定有其他的男人看得起我。

这是一个考验吸引力的机会,我要玩这个游戏。

公差大哥,请问贵姓?永恒的开场白。

本人是何立。

何大哥为什么在我家楼下跑喝呀?吓得我们姑娘家心儿扑扑跳。

是这样的。

这男人把声音放轻点,日前邵太尉库内平空不见了五十两银子,曾出榜缉捕,今早有一对夫妇到来出首,说是其弟不知如何,获得五十两赃银,为免牵连,带到官府去,我们奉命查案。

是许仙供出来的?那许仙怎么说?他说他对此事一概不知,只道是一位美丽女子相赠。

这位姑娘——什么?我做了个受冤无告的委屈表情,还伸手按按胸口,垂下头来:你说我是贼?眼泪都要淌下来了。

何大哥,我们身家清白,书香世代,诗礼传家当然,姑娘如花似玉——谢谢何大哥的赞美。

第一次动用色相,就有这般惑乱人心的成绩,我明白了。

我再施展一下,眼睛望走他,射出一点光彩,这游戏真好玩。

如此,你就别来惊吓我们了。

请进来见过我家姑娘。

踏进门,见一张床,床上挂了帐子,只把里头的人遮盖,影影绰绰。

我道:何大哥,我叫小青。

我家姑娘是白素贞。

你别粗暴盘问,冤枉好人。

姑娘娇生惯养,她会哭的。

装强大难,扮弱小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你们官爷们拔一根毫毛,比我们腰粗,随意问一两句话,事情便过去了。

掀开了帐子,素贞现身了。

何立惊艳,更是魂魄不全。

忽然听得——大爷你在上面查到什么没有?底下人不耐烦了,眼看会接踵而来,事不宜迟,素贞召我过去耳语几句。

素贞又向何立说道:请官爷吩咐底下人稍候片刻。

我出去一转。

回来时,素贞接过布包儿。

纤纤素手递与他。

何立不知就里。

何大哥,你接过了,来我这儿有话说。

本人奉命查案——我牵着他袖角:世人都不外在名利中打滚。

你缉捕到贼人,不过立点小功,但这里另有五十两银子,灿白灿白的,你接过去,马上花得快活。

只要大哥诸事不提。

素贞向他微笑:放心花用吧,除开我俩,谁也不晓得。

我用全身簇拥他,推向门边:大哥一定会得交代。

说看错了便是。

看着他会意地下楼去了。

他一定会得交代。

04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是窝囊废,也一定会得选择。

名是虚幻,利才实在。

说金钱万恶的人,只因他没有。

我打发他走了,他又打发底下人走了。

这场官司化作无形。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原形没有毕露,否则坏了素贞好事。

但,难道这场游戏中没有牺牲?我心中也有一点委屈,我并没有爱他,这不过是一个各行各路的男人,在色诱之际,难道不必动用精神气力?——我的得到是失去。

银子给了,人走了,他也并没有爱我。

想起来,不过是一个莽夫。

素贞换到的,我换不到。

然而这许仙,都是这许仙,他竟自保:我一概不知……姊姊,真猜不着许仙竟是那样的人,我把一腔委屈,都归罪于许仙,他不应该恩将仇报——他没有!素贞忙说项,那是他姊夫做的好事。

难道他不会拦阻一下的吗?也许他有。

难道他不会帮你讲话吗?也许他有。

许仙这厮不是好人。

他是。

你看,他说一概不知。

姊姊,你情迷心窍了,但凡要置身事外,最美满的话就是‘一概不知’。

这也是人之常情呀。

假如换作是你……我忙作势一截:永远不会是我。

真是,不管我怎样说,她都不会听我的了,何必多费唇舌?你听着,我一概不知!素贞捉住我的辫子,轻轻朝我颊上一拍。

我俩又亲明地笑起来。

像不久之前,每当她听见我讲一句俏皮语,一时接不上口了,她都会这样的拍我脸颊,很高兴我俩还是旧时一般的热切。

——谁知,门外又来了那男人。

许仙面带愧作之色,向素贞递上一把扇。

他什么都不提,只轻展扇面。

呀,真是好扇,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

看,我在徐茂之家扇子铺买的,专程买来,希望博得娘子一笑。

算了。

素贞也不提。

但我决不放过他。

许相公,虽姑娘算了,我小青可有话要问。

素贞忙维护:已经过去了。

小青你去泡壶茶出来。

不!我立在原地。

许相公,我正色而道,我要你一句话。

如果你怀疑,你不要冒这个险。

当我说完,素贞也望向许仙,听他回一句话。

这——这样的,我向姊姊姊夫提出自了亲事,本来是不必教他出钱,也甚乐意,以为我自攒得些私房,谁知一看银子,妹夫接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声:‘不好了!全家都有祸!’…你们想想,妹夫是个怕事之徒,怎不马上拿了银子到官府自首去。

官差握我问话,我只道‘一概不知’,然后他们追逼之下,方把这宅子供出——你也以为我俩是赋?连官差也查出不是了。

在官差未查出之前呢?我忙问。

小青,泡壶茶出来。

素贞打发我走。

她在我耳畔,带点央求和威胁,我也分不清是央求抑或威胁了,我的事,你别管。

我叹一口气。

撮了茶叶,好好一泡。

唐代饮茶十分讲究,牌羽还写过一本《茶经》来精研细品,那时用的是煎煮法,到了本朝,则改为泡饮法了。

我泡的茶,自是最极品的好条,那还是头春龙井呢,摘于清明节前,嫩芽初迸,形似羞心。

明前龙井,又称为莲心,我把茶端出去。

又听得许仙在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

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哈,怎的这个男人,起誓成了习惯?我失笑起来。

这条叫莲心’,但喝茶的二人,莲也是莲,并蒂的,剔去了苦心。

话由他说尽吧,我无话可说了。

一生一世?人的一生一世,才不过数十年。

——最慷慨的男人,也不过爱你数十年;何况,一生一世那么重的赌注,有谁会全下了?但素贞,她的一生一世或许是无穷无尽的:千年、万年、十万年……?即使许仙付出了一生,他还是以小博大,抛砖引玉。

相公请喝茶。

素贞被他看得羞涩了,只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视线转移。

这样的看下去,只怕她要昏了。

素贞也喝茶。

心有灵犀的男女,不约而同地,连举杯的姿态都是一致的——他们自己一定不觉。

只为旁观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爱侣都心心相印,多美满。

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他俩又一齐放下茶杯,说着以后的日子。

相公,此地出了一点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体谅,我不想久留于此。

你有什么打算?我想到苏州去。

许仙意外地道:到苏州去?难怪他意外。

一下子要他离开了亲人,离开了故业,离开了久居之地。

不过是一个平凡人,怎禁得起变易。

——何况,不是我刻薄,他有啥能耐另起炉灶?许仙也算有骨气:我许仙虽穷,但也有养家活目的责任,清茶淡饭三餐不忧。

娘子要是眷爱,我俩何不在此扎根。

因他这样的一番话,我对他又改观了三分。

别看他文质彬彬弱质纤纤,也不似个爱捡便宜的。

素贞比我聪明,且中间又牵涉到爱情,她高兴他这样说。

相公请听我的,素贞婉言,我自小倒有点医事上之识见,会得治病开方。

要开药店,一来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来,苏州离此不远,你在该处立业兴家,也好让姊姊姊先另眼相看……她还未说下去,我便代言:三来,姑娘有近亲在苏州正有一药店出顶,现成的店子。

素贞欢喜地朝我点点头。

我俩同一阵线了。

她很安慰。

许仙还有什么好顾虑呢?今天他送来了一把扇,对了,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

因这扇,把清焰按起。

许仙又不走了。

每个男人最终目的都是不走,只看他支撑到什么地步。

每个女人最终目的都是男人不走,只看她矜持到什么地步。

我只好走了。

一直以来,她身畔是我,我身畔是她。

同吃同睡,连洗澡都在一起,但此后,我要把馕恢萌贸隼戳恕庭院深深,露湿霜重,我在二人世界以外,见他俩携手共八纱厨。

素贞放出迷人声态,颠鸾倒凤。

一条蛇,如何令得男人快乐,我明白了。

一个女子,无论长得多美丽,前途多灿烂,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个才气横溢的词人——像刚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们的一生都不太快乐。

不比一个平凡的女子快乐:只成了人妻,却不必承担命运上诡秘与凄艳的煎熬。

素贞依依送许仙出门,着他回家打点一切,好辞行往苏州。

我在二人身后,不是不羡慕。

但我比素贞多了一重冷静。

——素贞心底莫非也有隐忧?他可以一去不回,要是他不回来,素贞怎奈他何?天下女子都要吃这个暗亏。

要是他回来,谁保他天天都深情若此?是的,送的时候甚是忐忑:相公记得……幸好结果是在拱定桥边,上了一条船,三人顺风,抵达苏州。

谁知刚抵苏州,此地已有暴雨成灾。

大雨狂下三天,汇成巨流,发生激昂雄伟的雷鸣,大水滔滔,石子皆碎裂。

会又如伸着长腿,一蹬蹬到天涯。

大水混着泥屑、砂石,向人间直灌。

屋子冲塌了,庄稼浸坏了。

水深及膝,上面浮着猫狗和婴儿的尸体,发胀发臭。

病人和伤者躺在大木盆上,急急延医,但失救的太多了。

瘟疫蔓延。

老百姓染上了,全身都起红斑,还发热发冷。

我们的药店置在观前街,号保和堂。

店共三进。

一进看病处方,一进作药栈,一进作住家。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门限为穿,好像是唯一的生机。

素贞调了一缸药水,分发予各病人服用,轻的即取,重的病况减轻。

因她与瘟疫的力战,使她名声更上层楼。

因素贞的能干,连带许仙也门媚焕采。

锣鼓声由远而近,一面书了妙手回春的横匾管着红花,给送至药店外,停在贫病施药,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众前。

送礼的人排众而出。

我家夫人说,送予白郎中留念!大伙在夸耀:郎中又漂亮,药又神!是的,闻风而至者日增,有病的来看病,没病的来看人。

歌功颂德,永志不忘。

素贞渐渐的,成为杏花烟雨苏州观前街上一位贤慧女强人。

每个人都喜欢她。

她更忙碌了。

许仙自是沾光不少。

他回头望她一下,只能在群众中间,情不自禁地抚抚她的手,牵牵她的衣袖。

素贞体谅地一笑。

她用手擦擦额角的汗。

依然美丽,但变得凡俗了点,药在炉中发出蒸汽氛红。

许仙忽地端详了好一阵。

她娇嗔:怎么了?奇怪,他道,你从前没有汗的!他用指头点点她的汗滴,送到嘴唇。

背人打情骂俏。

无意地:凉的?我看见素贞即时脸色一变。

——她不是人!她的血凉!但许他径往柜台撮药去,非常满足安分的样子。

某一夜,他体贴地为素贞盖好薄被,蹑手蹑足出来关窗户。

我看见他,向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下子什么都有了。

是的,是她先爱上了他。

他心里明白。

一见他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上谁,谁便先输了一仗。

他太明白了。

他也爱她。

但比起来,他那么平凡,她竟毫无条件送上了一切。

他除了给她温柔体贴之外,还给得上啥?也只好如此。

难怪他踌躇满志得意洋洋。

——但,男人都有难以容忍之处。

渐渐地,许仙便有风言风语可听。

说是连人带店一并送上的。

女人能干,是男的‘光荣’吧?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携。

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十天半月倒也没有什么,但长此以往,便难过起来。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长日寂寥,无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报由,搬弄他人是非。

毫无目的地伤了别人的心,顺理成章巩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饭后培养感情,最好是互相贡献这家那家的短长,交换了心得,便有感于自身实是幸福。

许仙成为左邻右里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苦暂时休止,免致自己也积劳成疾。

那日中便太闲了。

你可以设计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这些也足够你忙的了。

相公,我这一身本事,岂不丢荒了?他握住她的手抱怨: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头,有听过病人与郎中长相厮守的么?素贞决意好好向他献媚,把贤慧女强人的外衣脱去,变成柔情万缕的妻,依偎着男人。

降低身份,诸般抚慰: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员,请你勿把小妻子辞退。

许仙见状,便扶素贞共坐:妻子一职,还没辞退二字可言。

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

……——最后许仙依旧饰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谓素姻中馈事,也曾攻读内则篇。

她们致力于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终此一生。

如果大夫心有外骛,她们更觉时间不敷使用,要拨一点出来悲哀。

——但,这何尝是妖精的生涯?妖精要的是缠绵。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双手奉上。

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

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时,我也向素贞探问一下:许仙好不好?当然好!她说。

男人有什么好?——怎么说呢?对了,那是叫人软弱无能,万念俱灰的快乐。

……你不要问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素贞骄傲地道。

她觉得比我优胜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还有她已经拥有一个男人。

她见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诉我她的快乐,更是难掩跋扈。

甚至有一点儿轻视。

——别怪我多心。

她从前待我那么好,在湿冷的洞穴中,我们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间。

自从她与许仙成了眷属,我原想不怀念,又不可以。

原想不探问,又忍不祝我提出一个天真的要求:一场姊妹,把他让给我一天好不好?哈!她失笑,开什么玩笑?好不好嘛?只一天?她一直把我当作低能儿。

她不再关注我的成长和欠缺。

她以为我仍然是西湖桥下一条混炖初开的蛇。

但,我渐渐的,渐渐的心头动荡。

幸好她没时间去知道。

她的一颗心全放在许仙身上。

见他人言可畏,闷闷不乐,不无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脸。

笑,买不到,便制造。

素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见形势不妙,急做话般补偿。

好不容易赢得一个男人,万不能大意失荆州。

素贞安排虎丘之游。

我们来了苏州,置业安居,还没好好瞧上一眼。

只知城内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条,东西方向的有十四条,一街一河,居民店铺,大都前门临街,后门临河建筑。

粉墙照影,台窗映水。

水巷中舟揖如梭,我们由小船载过海涌桥。

根公,素贞近乎取悦,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据说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说,千年以前吴三圈阁埋葬于此,三天后,白虎踞其上。

等一阵,我们便可到主景,见一磐石如削,名干人石,便是吴王筑墓,恐机密外泄,将千名工匠骗上此石杀人灭口,血溅岩石,故呈储色。

许他听得衷波说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这根本是素贞的经历,而非研究。

她什么没见过?我忍浚三人进大门,过桥过山,经憨憨泉,试刻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为我所知。

她才不过是唐代人,于我知识范围之内。

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为了什么,自溢而亡,且葬于此,墓上遍植花卉,号称花家。

——谁知她为什么而死?我忽然记得,在西湖,不是有苏小小的墓吗?看来这两座女人的墓,也是齐名。

过真娘墓,绕于人石有行,登五十三参,向东至小吴轩,轩前有望苏石,登台眺望,隐约可见苏州全貌。

左边,便是虎丘剑池。

‘喧U池二字,乃前朝书法家颜真卿所书。

许仙着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个小包。

他要素贞猜,小包中的是什么。

这种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长日在家中刺绣,倚间望夫的女子吧。

素贞一眼便看透,还猜呢?难得她肯纤尊降贵,踉他来这玩意儿。

真猜起来了。

是……糕点。

枣泥糕?不。

许仙摇头。

——糖?什么糖?啊,我猜对了!素贞雀跃起来,什么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她猜的时候,一双明眸就如含糖地笑。

轻锁着眉,细抿着嘴。

专心致意地猜,好像这是她最伟大的基业。

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对面的许仙角角一笑,头摇了又摇,洋洋自得。

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开心。

太开心了:女人处于下风呀。

唉,这种场面我甚是不耐,终于忍不住,眼珠儿骨碌一转,叉了腰,横在许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说: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贞见我坏了她的好戏,瞪我一眼。

对不起啊,我怎能够由明知假装作无知呢?聪明的女人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

——但这是多么的费力。

我不知道何时是适当的一刻,我不够聪明。

我遂继续不可一世: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状。

又酥又松,包含甜。

咸、酸各种味道。

对不对?许仙见已真相大白,没奈何,半气半笑地拍我的头,捏我的面,说:小青,我拿你没法。

你太聪明了!哎!咬我?不知是因我过早揭盅,抑是许仙无意的举止。

素贞木然: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第二天,我很烦闷,无端地睡了一觉,突然醒来,发觉才不过午后。

汗德油腻的,我步进药栈,踏上台阶。

药栈是青石板地。

在这另一个初夏时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阴凉阴凉的。

我嗅到一片干的、羞怯的药香。

许仙背着我,打开其中一个乌木抽屉。

那整幢的药柜,便是由无数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构成,各自藏着植物的尸体,永生永世不会腐化作尘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么的草药,一丁点一丁点地堆放在龙飞凤舞的药方之旁。

颜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荡荡。

药的芳香,人的箔…一刹那间,瑰儿飘渺四散。

他拈起一个蝉退,忽而抬头见到我。

许仙浅浅一笑,又低头专注撮药去。

见他垂眼的侧影,飘渺四散的魂儿,再也拾掇不全。

我L前,倚在柜台上,趁他不觉,痛快地看他。

小青,他无意地又抬头,吃过中饭没有?没有。

我不想吃。

暧,天气开始热了。

他说。

然后他伸手把我默腻在颈间的一小撮发丝站开,去洗脸吧,帮帮娘子的忙。

不然她便生气。

我很闷。

快去,别孩子气。

今天病人很多。

我不是孩子!我很闷。

我帮你撮药。

我挤进柜台里去。

挤进去。

小青!素贞唤。

总是这样,素贞不动声色地唤我。

已经有三次。

我只好离开药械,离开了那清清凉凉的青石板地。

挤进来难,要离开,一钻就钻出去了。

但我不乐意去帮她的忙。

天天地治病处方,见到的尽是苦楚人脸,不快呻吟。

素贞权威地处理人间疾苦,从来不肯失手。

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更像女人了。

脚踏实地,谨慎持家。

每逢年节,又过得头头是道,皆大欢喜,赢尽亲疏远近的人心。

自她脱离触艳的西湖夜月后,也就堕入尘网,真的,多像一个女人。

我还不是一个女人。

我有不可思议的不安定。

每当这不安定的情绪细啮心胸时,我难过得要在小小庭园中扭动身躯乱舞,来回发泄,我实在直立得太累了。

记得从前日子的逍遥,我没想过在药店中度过此生。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放任地乱舞着。

旋身,裙裾轻掠花草,仰面迎着阳光——我没想过……泪流下来,不可自抑。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乱舞了几回。

我转身,见到一个男人。

是的,他是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站得那么近,他看着我。

我的不安定。

亭亭的树壁立,阳光令它斑驳留痕。

仿佛很久了,但也过得太快了。

多么的危险和可怕。

——他明白了吗?竹树的手指在轻轻画画,花草禁不住慌张。

一切都变得异样,庭园忽地围困了不相干的两个人。

我望着许仙,带着难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容:只相公‘一个人’?多好!你跳得很不错呀。

他推卸地道,——我不知道你会跳舞。

咽B是舞?我只是乱动。

对。

舞有舞的规矩吧。

我猛地坐在树荫下,仰起面:我不喜欢规矩。

最讨厌了: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

我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他也坐下来。

非把这辰光好生擒获:相公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记得……不过也有一段日子了。

天你穿的是什么衣服?他还没答,我已不怀好意,挑衅地说:我记得!你一身的蓝衣,拎了一把好伞,伞是紫竹柄。

05眼看他不知所措,我心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身如棋盘走卒,只进不退:但,相公一定不记得我穿的什么衣服。

你眼中并没有我。

真奇怪,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呢。

你记得吗?我鼓起勇气,讲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身外之物的话,眼看许仙不堪一击。

——他就像我听来的传说中,那一座飞来峰。

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他的心,啊是的,忽然无落脚之处,不知留在东,抑或留在西。

其实像小青那么漂亮,应找得如意郎君。

真高兴你夸我漂亮——即使是假的。

我不会说谎。

我用急躁而诡异的眼神望走他。

贴近他。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喘息相闻。

一点点?有没有?你们见过一头猫,捕得耗子后,不马上杀之,总是松一阵紧一阵的处理吗?其中不无凌志的成分。

横竖你躲不过。

怎么躲,明天一大早,大家又再面面相觑。

他吓了一跳,心有点乱。

我送他一颗葡萄。

——不,我用嘴衔着一颗葡萄递给他的嘴。

他惊魂未定,骨碌一下把它吞掉了。

咦?你连核也吞下肚中?我伸手,顺着他的脸,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洞巴……以后,这里、这里、这里…,都会长出树苗来他任由我的手游走。

在这纷乱而昏热的下午。

我不希冀任何答案。

姊姊的脚步声忽自另一进传来,一壁唤:小青怎的还不来?我长虫过篱笆,有空子就钻。

千万别露出了马脚。

素贞出来,见只有许仙一人呆坐在此,一地的葡萄。

便道:半天不见小青,不知又皮到哪儿玩乐去了。

我……也半天不见她了。

——许仙讲这话时,我暗自地开心,他终于肯为了我,向素贞说谎。

这对一个老实的男人是难的,他也表现得不好,幸而素贞不察。

素贞如何猜想得到,他的脸红木是因为初夏的太阳,而是因为初夏的不忠?真的?真的!许仙心虚,更显得不济。

你怎的一脸细汗?她给他抹汗。

爱怜地。

顺便一脚踩烂了几颗葡萄。

天气热了。

把一切都推到天气上去。

是呀,素贞浏览四周,都四月了,天气热得快。

对了,过两天是目祖圣诞,我打算到庙里烧香,你也一同去吧?素贞一想:不去了,求医的人太多,走不开。

——你,不着与小青同去?说完望走他,看他如何回话。

不了,我自己走一道,快去快回便是。

晚上,我们吃饭时,素贞又向我提出了:小青陪相公往目祖庙烧香吧?我别过头去。

她知道多少?觑得一个空档,向素贞道:姊姊忘记了那小汤圆?都是那吕洞宾,把我俩搅弄得进退两难,还要拜他?——其实只是我的难,进退两难。

素贞失笑: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呢!否则我倒不晓得,有这动人的七情六欲。

在许仙面前,又故意说:相公烧香时,可要特别的虔诚。

祈求我俩白头偕老,白发齐眉。

小青,你瞧‘我相公’,连脖子都红了!吕祖圣诞那天,许仙自个烧香去。

他去了半天,回来时,不住叙述庙外的热闹:有说书的,看相的,卖药的,也有喷火的……他从没讲过这大量的话,我看着很奇怪。

素贞对我悄道:你有没有发觉,相公神色有异?他活多了。

一个不多话的人,忽然要借讲话来掩饰紧张,我看一定有点原因。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愿这原因不是我。

心里有鬼,连自己也不安起来。

晚饭后,许仙又托辞疲倦,入房良久,出来时,倒了杯清水,取出一道符,化了撒在水中,送给素贞:娘子,这是今天求得的结缘符,你喝了吧!他的手排起来。

素贞见状,若无其事,取过一口气喝掉了。

还表示感谢:相公一片诚心,我怎敢拂逆?喝光了符水,把杯子反过来,滴滴不余。

许仙目瞪口呆片刻,见一切安然,方才大大吁出一口气。

脸色也和缓了。

素贞又随意问:这符可是吕祖庙中求得的?才不呢——许仙一时放宽了心,解除警觉,忘记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谁给你的7’相公有事相瞒?没有——我见他分明满腹疑团,怎肯掉以轻心,遂也一同追问:这符,可是用来对付我姊姊的?到底从何而来?快说!相公,你我夫妻一场,竟还有事放于心中,真令人失望。

素贞的失望,倒不是装出来的。

许仙马上自疚了。

于是和盘托出:他今日绕廊下各处殿上观看一遭,方出令来,见一个天师,穿着道施,负雌雄宝剑,头戴逍遥巾,腰系黄丝绦,脚着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药水,见许他道:岔道是终南山张天师,见相公头上一道黑气,必有妖精相缠。

我予你二道灵符,救你性命。

许仙说完,忙把头巾一揭,原来他发中也藏有一道符,用以保身,看来是刚才于房中安置。

另有一道,便已化于清水,诓素贞喝了。

他嘻嘻一笑:那天师还说娘子是妖,一旦喝了符水,便会化为原形,我边看你喝,边担足了心。

你怀疑我是妖精?‘不不,我虚应一下而已。

你怀疑我是妖精?娘子,这天师糊涂,我们不再说他了,好吗?相公,你没有答我。

——管他灵不灵?他又不要钱。

他让我试一试,又有何妨?许他呼嘻地说,娘子既不是妖精,就当是一场玩笑吧?素贞正色:如果你真信任我,就不该开这场玩笑!她说的时候,语音透了一丝悲哀。

许仙俯首。

素贞恨恨:堂堂男子汉,竟然耳朵软心思乱,禁不得旁人唆摆,就连妻子都不相信了。

我对你的好,比不上陌生人三言两语。

许他忙作揖认错,赔着笑脸:是我糊涂,听信谗言,请娘子见谅!——容易受到离间的,就不是真爱。

忽然之间,我同情起素贞来。

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如今被一个道行奇低的天师书符相试,把相公说得心神不定,真是岂有此理。

我与素贞,同仇敌忾,联袂窜至吕祖庙前,找他算帐。

只见一簇人团团围住那厮,正在书符散药,素贞蛇眼圆睁,凛立眼前,喝道:‘你好无礼!枉在我夫面前说我是妖,书符来捉我!对方犹强硬支撑到底: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精,吃了我的符,即现出真形来。

素贞面对群众:你且书符来我吃着。

他送来,素贞接过,便吞下去。

我待着功力不浅,也抢过一道来吞。

嘿嘿,现出真形?真是衣角妇死人,好大威风。

凭这走江湖的两下子,敢太岁头上动土?我俩还故意现出头上的一股白气和青气,好叫他屈辱至死。

——是妖又如何?你有能耐收得住?群众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袖手观火,谁知不过尔尔,没啥看头,丝毫不吸引,便嚷道:这是我们苏州一等一的郎中,远近驰名,如何说是妖精?’天师被骂得张目瞪眼,半晌无言,惶恐满面。

我落井下石:说不定他本身是妖,妒忌保和堂广得民心,一意来破坏!哗,煽得群情汹涌,嚣喧鼎沸,他脸色青红皂白不分。

转身便跑。

我岂肯放过?追及天师,大喝一声,他悬空而起,被我驾风挟持,动弹不得,只好任从摆布。

他一路地哀求:姑奶奶高抬贵手,放过我吧!你说,谁是妖来着?姑奶奶是人,我是妖!这种没骨气的天师,大难临头,叫他唤我一声娘也愿意,真是败类。

连尊严都出卖。

我佯怒道:你既是妖,那雌雄宝剑拿来,免你四出为害人间。

因见宝剑非凡,起了贪念,夺过来再说。

他也就讨价还价:宝剑予姑奶奶,好歹放过小的一回。

好,得些好意须回手,我把他弄到一个古塔顶。

他抬头四顾,不知身在何方。

我道:这是云南,你在这里落脚,永远不准到苏州去!他无奈只好道谢。

如同上回在杭州,那个瞎眼的道士一样,这些无聊的人,一个一个,看不得人家活得欢快,多管闲事,不自量力,真是罪过。

看,一个一个,还不是让我给收拾了?胡闹了一天,也好,赢回一双雌雄宝剑,与我姊姊分赃去。

晚上,我俩沐浴耀发,把今天的战迹重申。

头发很长,用梳子梳好,垂垂曳曳,到院子乘凉风干。

拆散流云会,去掉金玉铁,我俩十分原始地平等了。

——就像当年,两条光秃秃的蛇,不沾人间习俗风尘,身是身,发是发,一般的面貌。

我们携手对付同一的敌人。

我们携手庆祝轻易的胜利。

晚风轻悠,黑发飘渺。

素贞叹道:用尽千方百计,仍然稳不住他的心。

她说:一有点风吹草动,我就心惊胆跳。

他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小青,你说是吗?她目光停驻在我眼睛上。

她知道多少?她知道多少?——或是,他说了多少?共枕的夫妻,他对她说过吗?些微的暗示,潜藏的得意。

告诉了她,便是戴罪立功。

——但,他不会说的,他如果有说的勇气,就有要的勇气。

他是一个连幻想也发抖的人。

素贞目不转睛。

也许我猜错!她道,我越来越像人了,真差劲。

小青——那天,你俩聊什么来着?不要转弯抹角了,姊姊,我不会的,我起誓。

月亮晶莹而冷漠地窥照我俩,话里虚虚实实,曲曲折折。

它一定心底嘲弄,为了什么,就大家揣摸不定?水银泻在我俩身上,黑发烁了森森的光,干了,便脉络分明。

世情也木过如此。

对着素贞说:今夜月色好,我起誓,诸姊姊听明白了:我不会的!就因为我不肯定,故起誓时,表情是极度肯定的。

素贞道:小青,别对月亮起誓。

你不信?她冷笑:对什么起誓都好。

但月亮,它太多变了——它每隔十天,换一个样儿。

她步步进逼了。

一寸一寸的,叫我心念急速乱转。

姊姊,我是为了试探。

我终于找到借口,我试一试他,如果他并不专情,我会马上告诉你,好叫你死心。

谁要你狗拿耗子来了产’我可是一片好心——他若是不爱你,爱了我,我便替你报复。

谁用你替我报复?二人反反复复地说,尔虞我诈。

大家都不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一件简单的事,错综复杂起来,到了最后,我俩都蠢了。

语无伦次。

妹姊,许仙并不好。

怎么说这种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对了,水落石出!她爱他,我也爱他。

即使他并不好,但我俩没通上更好的。

这是一条死巷。

二人披了发,静静地,静静地沉思。

思维纠结,又似空白。

我们都在努力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儿,其实,只是一种姿态,因为再也找不到话题了。

又不能逃回屋子去——头发尚未干透。

是一种半郁闷的湿。

远远地看过来,我俩莫非也像半夜寻不到故居的孤魂野鬼?思前想后,心比絮乱。

素贞过来,把我紧紧搂缠祝那么紧,喘不过气来。

我的回报也是一样。

——如果这不是因为爱,便是恨,反正都差不多。

她换了腔调:小青,人间的规矩,是从一而终,你还是另外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又补充,一个身边没有女人的男人吧。

不容分说。

小青,你是我的好妹妹,她半逼半哄,你比他高明,放过他吧!啊,原来她要讲的,是这句话。

她一口咬定,是我不放过他了。

她真傻。

——爱情是互不放过的。

在这危急关头,我稍一转念,松懈下来,忍不住说句笑话:姊姊,你也比我高明,不若你放过我吧?这不过一句笑话。

谁知素贞听得勃然大怒,她奋力推开我。

我一个踉跄,不知跌到什么地方去,也许跌在龙潭虎穴中,再也爬不起来了。

毫无心理准备,快如电光石火,她拚尽全力,狠狠地打了我一记,不可抵挡,我竟就势翻了半个身子。

我的脸色变青,青得和我的身体一样,成了一层保护色。

事情变化得太快。

我没有任何反应——简直不明白,做什么反应才是适当的。

素贞愤怒难遏,七窍冒出烟来,把一列的竹篱扫倒,改斜歪跌,颤抖乱舞。

花花草草,一回又一回地惶恐,莫名其妙。

无情的暴力,叫假石山隅一个青花瓷金鱼缸也轰然爆裂,几尾无辜的金鱼,一些残留在半壁缸中,一些已魂飞魄散地溅到碎石地面上,突如其来的震动,面对生死关头。

万物流离失所。

二人对峙着。

我是一条蓄锐待发的蛇,全身紧张,偏又隐忍不发,将一切恩怨网罗在见不着的心底下,孤凄屏息,独守一隅,若见势色不对,伺机发难。

她打我!她从来都没如此凶狠地对付我!她自牙缝迸出:我不会放过你的!忽闻窗户晰呀一响,吓了二人一跳。

许仙凭窗轻问:什么事?不可以僵持下去了。

我俩匆匆换个笑脸。

真是灵犀暗通,当然,就凭这数百年的交情,谁不晓得对方的心意?当下,没事人一般,素贞答:是碰掉一缸金鱼。

许仙翩翩下楼。

问:谁不小心?不是我。

我恢复活泼,故意地卸责。

是小青!素贞瞅我一下,她粗心大意。

做了还不认。

认不认?我嘟起了嘴,装成无从抵赖:还不帮忙收拾残局?三个人,各展所长,各自救活一尾金鱼,以观后效。

有些短命的,不堪意外,早已丧生。

有些在濒死之际,明知过了此刻,过不了下一刻,竟十分努力地挣扎,像人的心跳:扑对V、扑对卜扑……特别的努力。

千万要活下去。

活不下去,要死得慢一点。

几缕淡云,浮浮飞过月亮的身畔,像中断,却又追边。

末了想盖过月色,苦无良策,月亮还是透射出来,人表处处有争执,总是纷坛难解。

许仙问:头发干了吧?小心捐了风。

不知是问她,还是问我。

从前一定是问她,但如今也许是问我。

如今不同了,我们都不一样了。

许仙轮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永远有流泻木出来的、迷茫的眷顾,不知投放在哪里好。

——我想,他是在问我。

快干了,素贞一马当先答了,不容有失:都是小青顽皮,追追打打,弄得一片胡混。

来,一起把汗冲一冲吧。

相公,你先回房,我随后就来。

许仙走后,我俩笑靥一敛。

敌不动,我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

难过也得过。

她从没打我,只为了一个男人;她从没这样的为难,只为了一个男人。

她道:小青,你……回西湖去吧。

你回去吧!她讲的话,自己莫不也十分惊诧。

我听了,一跤跌到万丈深渊,一直地堕落,一直地堕落,足不到地。

她要我走!我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得不到原谅。

她要我走。

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流云一般,最后只剩下我,人人都走了,不,人人都在,我走了。

我突然极度地孤寂。

回到西湖底下?独个儿?朝朝暮暮?不,我已经野了,不再是一条甘心修炼的蛇,我已经不安于室。

也许世上本来没有我,是先有素贞,素贞把我种出来,她不要我,我便枯萎。

我不走,姊姊,要走二人一起走。

谁说我要走?我独个儿回去干什么好?你在这儿又干什么好?我什么都不干!我在你跟前,在你身后,胜过西湖岁月。

亿万斯年,自言自语,你明知这种日子……是你自己要留下的,素贞像一个神,无上的权威:小青,我待你不保你要留,我让你留。

但,许仙是我的。

运赛时乖,我垂头丧气。

——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一定不肯如此屈辱!好了,来把汗冲一冲吧。

她说。

她赢了。

一交五月,地气上腾,人间就像个蒸笼,把我们折磨得五内俱焚。

我天天咒诅太阳,因为苦热,比相思更难熬。

是的,生理上的劫数,往往比心理上的更为直接。

贴近端阳,我长日恢恢。

在严寒日子,需要冬眠,一壁吃饭也一壁瞒着了。

天气一热.亦要大睡一顿。

自恨无力胜天。

签贞好一点,昏昏然,亦可强自抖擞。

许仙熏香割艾,张悬基蒲符策。

见我俩懒懒地包粽子应节,也来张罗一阵。

我见他来,知机地跑开了。

刚至门前,忽见一个和尚。

他似在寻人,也似已久候。

细察,晤——曾经见过。

仍是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

看他眼神凌厉,印象至深,是眉间额上那若隐若现的金刚额珠,对了,就是他!他来干什么?我吃了一惊,感觉不祥。

他在门边站定,我闪身一躲,决不露相,看他来意若何?许仙出来,见和尚,道是化缘,正想给他银子檀香聊作打发,谁知他一概不要。

许仙奇怪:师傅有何指教?和尚目光一扫,望定许仙,微微一笑:贫憎原是镇江金山寺法海,生有慧根,替天行道。

云游人间,见苏州妖气冲天,心生疑窦,追踪至此,一寻之下,原来自施主家中所生。

许仙愕然:怎么会?法海问:施生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儿发生过吗?他对许仙目不转睛。

没什么奇怪?我贤妻持家有道,业务蒸蒸日上,快到端阳,还预备应节酒食,何来妖气?你娘子可美?美!这就是了。

长得美也是妖?有人向你提过她是妖没有?许仙沉吟:这倒是有,不过是信口雌黄,已被娘子识破。

道士天师皆落荒而逃。

道行浅,难免为妖所乘。

和尚胸有成竹,我暗叫不妙。

师傅说她是妖,是什么妖?千年白蛇精。

她还有个妹妹。

许仙没忘记我呀。

不错,那是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

施主请细细思量,你们相识交往,以至今日,是否处处透着奇诡?——即使是妖,许仙动摇了,对我这般好,也没得说了。

这正是她利害之处,法海道,她对你好,惑以美色,你不防范,末了她施展法力,你一生精血,就此化为乌有。

06许仙面露惊疑之色,张口结舌:是,没理由那么好。

看来他又要听从那秃贼的诡计,不,我竖起耳朵。

法海教他: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午时三刻,阳光至盛,蛇精纵道行高深,也是惴惴难宁,你要劝饮三杯雄黄酒,定必有奇景可看。

如果是妖,我怎办?许仙忙为自己图后计。

法海朝他似笑非笑地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转身离去。

剩许仙一人,半信半疑。

我见秃贼扬长而去,心底悠悠忽忽,千回百转。

他是要素贞现出原形了。

雄黄酒?一听见这三个字,我已一阵恶心昏晕,还要灌下肚中?这简直要我的命。

但素贞?她也许不怕,她一定拚尽全力以赴。

她爱这个男人,不肯让他日夕思疑。

素贞会抛尽一片心,换得他信任。

过了这一关,她便守得云开见月明,地老天荒去了。

多重要的一关。

一念至此,自个儿阴险地一笑,有所决定。

我就把法海与许他的合谋先告知素贞,从旁观察她的反应。

只见她坐在那儿,心事重重。

她一定也明白这一关的重要性,所以像个赌徒一样,只有孤注,掷抑不掷?我便说:姊姊,地气蒸沤,直涌心头,几乎要把我熔掉了,我还是避一避。

见她不动。

我又劝:到后山深洞处躲半天吧,何必为难自己?我真怕,要是一不小心,便无所通形了。

素贞还在犹豫:我有一千年道行,大概还顶得住,你自己去吧。

我施以刺激:话不是这样说,万一你迷糊起来,难以控制,便前功尽废。

一千年来,你都避过这盛暑骄阳,你试过挺身与天地抗衡吗?你有这本领吗?你有这经验吗?说个不了,还作关怀之态,姊姊我是为你好。

万不能为了博相公党心,与自然斗争,也许你会输。

如果我是你,便失踪半天,烦恼皆因强出头,三思呀。

见我把她贬抑得不济,更激发万大雄心,非把那雄黄酒尝一尝不可。

她说:‘你放心去吧,我自有道理。

我火上加油,万一见势不对,便也逃到后山来。

又说,唉,我真为你担心。

素贞道:得了,你走吧。

我回头:我走了。

保重。

雄黄酒可免则免,你不喝,他也没奈何。

若被他知道你是妖,他一定不再爱你!快走吧,真是!素贞不愿我继续这不中听的话。

我转身一闪,问到后院去。

——但在躲进深洞之前,先进行我的阴谋。

我怎么会忘记,某一天,素贞曾经用那样凶暴的态度来对待姊妹情谊?我怎么会忘记,她曾经赶我走?桩桩件件,都只因为我们无可避免地,互相嫉妒起来。

女子由来心眼浅,她容不得我,难道我忍受得她年年月月,两相依恋,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境?一杯羹,难以两分尝。

是我的不对,也是她的不对。

他们都看不起我。

但是,我得不到的,你永远休想得到!不若一拍两散。

走吧,一起走吧,回西湖去。

回到天涯海角,眨眨眼,百年过去了,原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大起大跌,什么爱恨纷争。

全都没了,我们没认识过许仙,啊甚至没离开过那方寸地。

——只要他俩分了。

当下游至素贞房中,免地枕下的蛇皮,折处整齐,我取过七根绣花针。

窗外热风过处,忽见影绰幽摇,我心术不正,难免疑神疑鬼。

马上闪过帘后。

不是。

看来无人路过,只是我的阴影。

我心中的阴影跑到我身后,来冷观所进行的勾当。

我豁出去了。

谁管结局呢?结局在我预料之中我就是那针,我的心眼,比针眼更校但,我比针更尖利。

小心翼翼地,将七根绣花针,—一扎进灿白蛇皮的七寸处,因固不可动弹。

试一试,没有差地,肯定奏效。

这便是素贞的枷锁。

一切,都只为风月情浓,逼令我出此辣手。

势不两立。

布置一切,正欲窜至后山避难去。

濒行,还听得素贞在向许仙叮咛:……记着了:一件,不要去方丈处;二件,不要与和尚说话;三件,去了就回。

要是来得迟,我便来寻你的!许仙已换过新鲜衣服鞋袜,袖了香盒,预备出门。

三人各怀鬼胎。

我暗自好笑。

我们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装作亲热和谐。

事情怎的演变成如此局面?真不明白。

后来,我便躲过深洞里去。

这真是别有洞天,外界的盛夏,端阳的热气,—一不能侵扰,我安心地睡一个清凉的午觉。

遍体舒畅。

外面有步略的锣鼓乐声,扰攘半天;民间赛龙撤粽,煞有介事地,又过了五月五。

时辰过了,我安全了。

省起布置好的,便施施然回去收拾。

一切应该在我意料之中:——素贞被许仙半诱半哄半逼半劝,喝了我类至惧的雄黄酒,加上骄阳盛气,一定无法抵挡,毒热攻心,像一把利剪,从咽喉直剪至肚子去,啧啧地剪,撕心裂肺,穿肠破肚。

素贞一定痛苦难当,歪歪倒倒,六神无主,她往床上一躺,立时化为原形。

蛇皮七寸处,早被我七根绣花针扎住了,蛇头不能游,蛇尾不能摆,浑身乏力,且又正中要害,即使勉定心神,也不能回复人形,去把那针剔开。

我设想得很周到,这样一来,许仙怕不被这毕露的原形吓呆了,怎么肯再与素贞厮守下去?他一定逃之夭夭,头也不回。

是的,不过是一条蛇,竟欲与人鸿谍情浓生死相许?未免痴心妄想了。

我不能,她也不能。

拆散了,让一切还原吧。

事实上,当我一踏足房间,便见到这大白蟒动弹不得的狼狈相,瞪着铜铃大的蛇眼,昂首吐信,拼命挣扎。

她自然不知道为什么所锁?我心里有数。

当下帮她把七寸处的绣花针—一拔掉,素贞恢复自由,忙变回人形,不住喘气。

我假作追问:怎么了?没事吧?许仙呢?相公被你吓跑了?她还未作答,我已安慰:让他跑掉吧。

这种人,还说一生一世爱你?见你现出原形,便抱头鼠窜,可见是虚情假意。

我把素贞的乱发拨好。

是的,天地间又只剩下我俩了。

——不料素贞向房间另一端颤颤一指,那里躺着一个人。

他笔直躺着,手中还牵扯着半幅纱帘,想是受惊吓过度,要抓些东西来持定,又把它扯断了。

四周一片颓乱,劫后灾常他躺着,不动。

我赶快过去,伸手一探鼻端,不,再探,一点气息也没有!手上没有脉搏,身体没有温暖,什么都没有了!他连命也没有了。

始料不及!我把他害死了?我间接把他害死了?忽然间无比空虚。

这个细致的多情的美少年,如画的眉目变成一张终于化为乌有的人皮。

我摇撼他,素贞摇撼他,他一句话语也出不得口了。

——从没打算要他死的。

他做过什么坏事?他不过怀疑,难道他没这权利?我原谅他,怀念他。

或者,我不承认,某一天,我是多么地爱他。

但从今以后,已是阴阳陌路。

拿什么换回生命呢?束手无策。

素贞陡地站起来。

她泪下如雨:都是我不好,吓死了我夫!她咽着气,怎么办?——不,我一定要救他……说完,她一跺,便要走。

我急忙扯住她:姊姊要到哪儿去?她说:我到昆仑山盗灵芝草去。

哎呀,去不得,那仙草日夜有人看守,你怎能弄到手?而且万一斗不过他们,救不了相公,白赔了命。

你扔下我一人……她勉定心神,吩咐后事:小青,我爱许仙,愿意为他九死一生。

我去后,清好生看护他肉身,三日之后,若我还未回来,你便为他发丧好了。

我大惊:你不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在恐怖之余,我便毫无智慧,连一个最普通的问题也想不通。

只念到自己一时失策,以致家破人亡,众叛亲离,不由得恼恨。

不回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素贞见情势危范,也不跟我话别,转身欲去。

姊姊!我高声唤住,把那雌雄宝剑取出,带去傍身。

她取了一把,把另一把递回给我:你也带一把在身边。

姊姊小心!小青——她欲言又止,终隐去。

我抚着那把宝剑,守着许仙的尸,自恨渗入五脏六腑中。

——死去的,都是最好的。

只因不可再。

如果他跑了,下落不明,则至少仍在人世,我们可以怨恨他寡情负义。

但他死了,地位忽而得到提升。

一时的歹念……念及此,我不肯原谅自己。

连忙提剑,飞身而出,直指昆仑山。

我岂可由得素贞一人拼命去?轻风一阵,到得昆仑。

松涛澎湃,绿竹掩映,花迷曲径。

静耳一听,远处有罂骼撞击叱喝之声。

必是素贞与人打将起来。

我急趋山巅,见素贞头发半披,汗儒在履。

口中衔着一株紫郁郁、香荡荡的灵芝草。

她已得手了!谁料竟给两个看守的仙童追及,一个是鹤童,一个是鹿童。

大胆蛇妖,竟敢来此盗宝?素贞一边抵挡,一边恳求:两位仙童,素贞不辞跋涉上昆仑,也不过为了盗草救活夫君一命。

这草我已拔掉,索回也成枯叶,但教我拿回去,却是起死回生的灵药,何苦相逼?鹿童道:我们就是不容你得手,简直叫我们没脸!鹤童搭腔:对,抢回扔掉也好,别叫南极仙翁以为咱们光吃饭不做工。

为了面子,二童非把失物夺回不可。

素贞全力迎敌。

但二童法术甚高,刀来枪往,势如风雨,加上因看守不力,竟为人所乘,血气上涌,更是凶狠。

那鹤童还化为原形,朝素贞身上啄去。

见白鹤自长空扑下,我小青箭步上前,欲与素贞合力相抗,素贞把灵芝向我怀中一塞,强力一推,一边暴喝:小青回去救人!走!她继续苦战。

我没有时间考虑:是救人为上,抑助她合理?接过那灵芝草,便马上朝保和堂去了。

.留下素贞面对她的生死,我回去伺候许仙的生死。

——我错了!以后的事令我想起也脸红耳赤。

拚尽全力飞返。

许仙尸横,他双目紧闭,脸色铁青,四肢僵硬。

我什么也不做,当务之急是把灵芝嚼烂成茸,至许仙跟前。

已经是黄昏了。

瑰丽的天色很快便变了。

只在此刻,无限的奇诡,把死映照如生。

我衔了灵芝,慢慢地、慢慢地欠身、挨近他。

我把灵药仔细相喂。

当我这样做时,根本没有准备——某一刻,我俩如此的接近。

我把一切寄托在灵芝上。

若非有灵芝,一千个许仙也死光了。

许仙鼻息悠悠,纤缓而软弱。

他醒了他醒了!我心里有说不尽的欢喜。

他勉强睁眼,星星乱乱,不知此身是主是客。

我与他四目交投。

突然地,他惊呼:蛇!我按住他。

看到他的魂魄中去。

相公,不是蛇。

是我!你是谁?我是谁?他的离魂乍合,一片模糊。

你是谁?我是谁?啊,大家都木明身世。

我起来,倒退了三步,在远一点的地域端详他。

最好他什么都记不得。

一切从头再来,东山再起。

一刹那间,我想到,我们双双跑掉吧,改名换姓,隐瞒身世,永永远远,也不必追认前尘。

小青?——他认出来了。

他依稀地,又记起刚才的细碎点滴。

小青,你干什么?灵芝荡荡的香气,在我与他之间氛氛飘遥无双的仙草……他支起身,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煌。

他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惶。

是的,好像他每一步,都会踩在我身上心上。

才不过三步之遥。

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样的无能。

一下子我的脸泛了可恨的红云。

我竟控制不了这种挨挨蹭蹭不肯散去的颜色。

我刚才…?他看着我。

看的时候,眼中什么也有,带着刚还阳的神秘和不安,一眨眼,将没有了。

固知难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时。

连黄昏也迟暮了。

素贞快回来了!这三步之遥,我把心一横,断然缩短。

我要他!训浪惶耙衣穑?快。

急急忙忙的,永不超生的。

天色变成紫红。

像一张巨网,繁华练丽地撒下来。

世界顿显雍容闪亮。

——一种扭扭不可告人的光亮。

可怕而迅捷。

没有时间。

未成形的黑暗淹过来,淹过来,把世人的血都煮沸。

煎成一碗汤药,热的,动荡的。

苦的是药,甜的是过药的蜜饯。

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人浮在半空,永不落实。

不知是寒冷,还是潮热,造成了颤抖。

折磨。

极度的悲哀。

万念俱灰。

什么都忘记了。

赤裸的空白。

素贞快回来了?树梢上有鸟窥人,帘外有声暗暄。

不。

世上只有我与许仙。

女人和男人。

我不是女人,我是一条蛇。

光是蛇的舌头,足令一个男人爱我,不克自持……我从来都没试过,这样软弱地爱他!我不想他离开我。

我不准他离开我。

天地无涯,波澜壮阔,我对世界一无所求,只想紧紧缠住他,直到永远。

——每个女人都应该为自己打算,这是她们的责任!谁会来代她绸缎?不,我有的,不过是自己。

趁许仙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

趁他还没有历史,没有任何相牵连的主角。

我是主角。

我用一种最轻忽迷惑的语调来问他:——我——跟姊姊——是不同的。

对不对?我不放过他。

匍匐身畔道:我不容易感动,你要很爱我……他把我扳倒,不给机会我继续说下去,他温柔地不给我任何机会。

我很骄傲,非得擒获他的心。

我讲完想讲的:……你知道吗?你是她拣的,我……我是你拣的。

这样的一比较利害,这样的分别了身份地位,谁说我不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女人有与生俱来的智慧,何况我累积了五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灯。

时间无多。

单独相处的一刻,弥足珍贵。

不要浪费。

人和蛇都沦为原始的动物……爱情,不是太我,便是太他。

不是赔尽,便是全赢。

我不知道。

自昏眩中复苏,但觉以后一无所有。

费神臆测,惴惴不安。

许仙惆怅地,看也不敢看我。

终于低儒:小青……,我们竟然在一起。

你且放宽了心。

其实——真的,你若自私一点便好。

他惊骇地回望。

我问:你怕吗?不!为了你!他狠狠地道。

我不信!我木信。

我不信。

我不信。

在这片刻温存之后,我像世间女子,忽而十分疲倦,什么也不信。

他是骗我的。

我逼你,你才这样答。

你扪心自问。

我说,如果你遗弃我,那不要紧。

怎会——他本来就不擅辞令,此刻更是手足无措。

被我絮絮叨叨地蘑菇着,我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婆妈?无可抑止地,又反复一些无谓的盘洁,要听无谓的盟誓。

在这关头——他答什么,都是错。

谁说他不懂得自私?我怎会委身于这个男人?也许,新鲜的喜悦还没有过去。

腐败的霸占油然而生。

——如果他肯用点心思来哄我,也就算了吧。

他忽地想起:小青,娘子呢?他回复了一切的理智。

唉。

五月五,端阳佳节。

一个叫法海的和尚不知如何看上了他,教了一招半式。

雄黄酒,曾道令素贞现回原形,然后他便吓死了。

素贞在昆仑苦战盗草,塞我一株灵芝,着我回来救人,人救活了,也越轨了。

许仙一点也不知道他曾死里逃生。

他的魂儿往阴间一溜,马上因我喂以灵芝妙药,转瞬还阳。

重新做人的一刹,他像个胚胎般单纯,遂也顺己意而为。

对,素贞呢?我也回复了一切的理智。

蔼—我记起了!许仙突然惊呼,我记起了,刚才见到一条可怕的白蛇!满身厚鳞,血盆似的大口,向我吐着长舌喷着腥气,像要把我吃掉……我不理他:冲锋陷阵地下床,忙乱穿戴。

我未及追问许仙,那些床上未完的情话。

心慌意乱。

…小青,刚才的蛇呢?——呀,是了,法海曾说过——相公,你别拦我!怕他忆起桩桩件件,叫我哑口难辩。

我像个窃贼,不知应把赃物藏匿何处。

那赃物,收不来折不起,它太大,明明可见。

它太贵,脱不了手。

它科开着,为世人指点,亲友不容。

——我竟偷了姊姊的男人!冲出房门,墓地遇上一双晶晶冷眸。

身后,就传来许仙的困惑:那和尚说,我家有妖精!眼前那个影儿一闪,我一震。

啊素贞!素贞回来了。

她杀出重围?虎穴逃生?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她细细打量,脸色苍白颜容憔悴。

她也把我细细打量一番。

许仙尾随我出来,见素贞。

素贞拨走粘在她颊上一两根碎草残泥,拨一下两下三下,用一种看不出结果的气力。

她咬牙问:谁说我家有妖精?姊姊··并不打算回应我,她又暴戾地,一把拖了许仙到后院去。

相公,你来!许仙被她不问情由不容置辩地拉扯,踉跄跌至后院。

你看!树上挂了一条白蛇的长尸,软软地垂着头。

素贞用腰带变的。

她指点着它,拚尽全身气力一般地解释:刚才,听得相公惊呼,原来床上盘了此物,我也吓了一跳,当下赶忙抄了一把剑,奋力把它刺杀,我与之纠缠甚久,弄得身心疲惫。

许仙有点胆怯,不敢走近。

素贞哀求:好相公,你看仔细!你看仔细了?许仙搀扶气若游丝的娘子。

你刚才见到的蛇,已被我杀掉了!素贞无限的悲凉。

末了,她见交代好一切,再也无法支撑。

她软倒了。

07许仙与我交换一下眼神。

我大步赶快上前,扶持她回房间去。

她甩开我的手。

但她连甩开我的手,也是乏力的。

也许她知道了。

也许她不知道。

只是,一双男女,关系不同了,这一刻与前一刻,就连空气也变了质地变了味道,逐渐地扩散,直至旁人也觉察。

骗不了任何人。

但愿素贞不知道。

我这样自欺着。

挨挨跌跌,我俩把她安顿好在床上,她这样一身血汗地回来了,想也是奋力苦战,最后得到体谅。

听说那南极仙翁也算是老好人;年岁差不多了,故减少作威作福。

灵芝都被盗了,不如顺水推舟送她,让她永远欠他,感谢他。

手下的鹤童焕章再凶,也不过是底下人主子肯了,凶都没啥用。

不过在哀求的过程中,素贞实无条件付出了自尊,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为了她的爱。

…我口渴。

素贞呓道。

姊姊,我给你热碗姜汤去。

正想趁机干点活儿,得以下台。

我去!许仙急接,争相躲藏。

不,我去吧。

我去!许仙对素贞道,他要说与她一人,娘子为了救我,这样的与巨蛤厮杀,真难为你。

我给你端来。

末了,他还百般安慰:娘子,好好将息,等等就来了。

逃一般地出去了。

——他多在乎她!为了补偿过错,急不及待去亲手炮制。

用尽他的爱情作料,怕也补偿不了他在床上对我的温柔。

嘿,他以为他还是从前那忠贞不贰之上吗?小青,你过来。

我寸步移近。

见她的脸变换了四五种颜色。

千愁万恨涌上心头,嘴唇开始料索,不知该如何言语。

像一个濒死的人,不得不把遗言吐尽,也许是句咒诅:小青——我憎恨你!你就是践!她恶毒地,眼睛像喷出一蓬火,把我代成灰烬,一脚踩没了。

因这样不遗余力地来恨我,一句话没讲完,血气不继,元神激越,素贞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我的灵魂结成硬块,敲打不入。

她不会死,她将永无休止地憎恨我。

我也不会死,我将永无休止地被她憎恨着。

倒退一步,思潮起伏。

风忽然大了。

一阵初夏的清风,把我头发吹起,还未及把那凌乱的发誓理好,风吹得更乱。

乱发鞭答着我的脸,发不出任何声响,只有我的心……你,就是贱!这话太过分了。

我僵硬地直视她的身体、她的头、她的脸、她的眼睛。

紧闭着,那火暂时熄灭,等待另一次的焚烧。

她看我的目光,永远不再一样了。

这昏过去的、怀恨在心的女人,是我生死与共的姊姊?一切历史都将湮没。

在这种荒淫而又邪恶的关系中,我俩水火不容。

我的眼睛忽然毫无准备地停驻在她那起伏的胸膛上。

她的心轻缓而微弱地跳。

啊,真的。

只要剑往这里一刺——什么都不顾虑了,只要往这里一刺——刺下去,然后峻地拔出来。

甜的血、酸的血、凉的血,就像一碗桂花糖酸梅汤,3刚回地注满了一床。

她将毫无痛苦,毫无想象余地,死掉了。

多好。

前因后果尽在半信半疑中,又却难以追究下去。

她曾爱过我。

在她刚想恨我,疑幻疑真时,不能继续恨下去了。

我见过她把花研成汁,染在裙据上飘香。

花死了,花的种种好处,一缕芳魂,随着举止,恋恋依依。

我转身去找那属于我的剑。

出去时,我的身子从没这样轻过。

但回来时,因多了一把剑,陡地沉重了。

稍为越趄,发觉素贞不在床上!她不见了!我万分惊恐,在斗室中,企图把自己嘶嘶的气息压抑。

我六神无主。

提剑赶来,要做什么?不过是‘咱相残杀!无聊的人类才巴巴地去做此事。

而我,送行那么病突然——领际一凉,寒森森剑光一闪,武器架在要害。

我毛骨悚然。

轻轻一动,那剑硬是不动。

生生割裂了一道口子。

一点也不深,像一条红头发,粘在脖子上。

我再也不敢造次。

我无法看到背后的是谁。

但还有谁?我想干的,她先发制人了。

咬牙切齿。

尔虞我诈。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这一双雌雄宝剑,曾是我俩的战利品。

二人对分。

谁料得二人对峙?忽觉颈际的剑一抖。

因我的专注。

即使是最轻微的异动,也叫心神一凛。

是的,她已是强督之末了。

见不着她,也感到气势之难以持续。

我汗流浃背,伺机发难,身子一蜷,往后一弹,峻地回身,反手一剑,格在她剑上,终于,无可避免地,我俩面对面了。

在这生死关头,谁都下不了手。

谁都下不了手。

——也许,我其实不忍杀她,否则怎会轻易受制?也许,她其实不忍杀我,所以我有反攻机会。

我们都似受了蛊惑。

爱情比我们更毒,所以抵抗不了。

无限凄酸地,二人交架着剑。

西方远处,传来寺院的钟声。

特别地震人心弦。

我俩无限凄酸地交架着剑。

动也不动。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对了,苏州阀门外西七里,正是这被前朝诗人张继所吟咏的寒山寺。

——我俩都是姑苏的客,何以寒山为我俩敲了丧钟?素贞的脸更白了,我的脸更青。

这就是我们本来的面B?素贞用陌生而冷漠的声音向我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嚣张地问。

瞒得了谁?她木屑。

我不打算瞒骗,那是下三滥的所为。

我豁出去了,你说该怎办?小青,素贞恨道,我——容不得你,有你在,永无宁日。

我也不见得肯容你?我说,放公平点,姊姊。

这事上没所谓公平不公平!你叫他来拣,我尖着嗓子,你叫他来拣。

哈!这已经不关什么道行深浅的问题了。

你看他要谁?当局者迷,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稳操胜券。

每个女人都以为男人只爱她一个,其他的是逢场作戏。

素贞是我的前戏,我是她的后戏。

对方是戏,自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

无法自拔,致轻敌招损。

到了最后,大家都损失了。

事实如此,但谁敢去招认?看他要谁?素贞的脸色苍白了,只是眼眶缓缓地红起来,她拚了老命不让那不争气的泪水冒涌,两相斗争,几乎还要把那方寸之眸挤得爆裂。

我不能‘看他要谁’了,小青!素贞狠狠地把泪水直往咽喉压下去,压下去,生生止祝她把剑别过一旁,不能了。

我,怀了他的孩子!啊!我如着雷硬,手中的剑琅挡一声跌坠。

我呆立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根本没有准备,眼泪忽然泪泪淌下。

不是悲伤,不是兴奋,这一阵的眼泪,未经同意,不问情由,私自地滚淌下滴。

我呆立在原地。

素贞也扔掉了剑。

她紧握着我的双手,紧紧地:小青,我——势成骑虎。

不不不。

妹姊!我拥着她,放任地哭起来。

素贞没有做声。

她的泪水暗暗滴进我衣领,渗进去,一滴一滴,寒凉至心底。

令我微微疼痛。

一切无以回头。

罗愁绔恨,化为乌有。

我的姊姊怀孕了!姊姊,你太过分了!我骂她,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我捶打她的背:我不准你这样做!我不准你给他生孩子!小青,她竟然抚慰着,我想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呀。

我爱他,不能回头了。

以后,还要坐月子,喝鸡汤。

亲自纳孩子,到他大了,教他读书写字你真卑鄙!我不愿意听下去,你给自己铺好后路,我呢?我怎么办?啊!一下子,万事庸俗不堪。

什么情欲纠缠,什么爱恨煎熬,都不是那回事了。

苦心孤诣的素贞,她最成功的地方是过分。

我全军尽没。

这是我拣的,我情愿的。

素贞道,我情愿舍生救他一命,你,有吗?我有吗?我没有。

想到素贞昆仑盗仙草,而我,却是个捡现成的。

真汗颜!我反复地思量:我没到那地步。

我不及格。

完全是当今宋皇帝王的苟安心态,耽于逸乐,但求日子过去。

捡现成。

碰上一个这样的男人——他唯一的本领是多情。

但是,事到如今,怎样互相摆脱呢?男人与女人,这是世间最复杂诡异的一种关系,销魂蚀骨,不可理喻。

以为脱身红尘,谁知仍在红尘内挣扎。

——姊姊,我决定了。

他是你的。

我把披散了的头发绕到耳朵后,展露了整个的脸孔,整副从容的笑靥。

雨过天晴,前嫌尽释:他不会爱我,你放心,他一直惦记你,你的心血没有白花。

我试他一下,就知道了。

你多蠢,还动真气呢。

素贞饶有深意地浅笑,她得了我这话,仿如吁了一口气,舒适难言。

她是他堂堂正正的妻,我是什么?我爱他,却无缘与之结婚生子。

但愿我能像个婴儿那么善忘与无情!妻。

这样的身份,永远在我能力范围以外。

皇帝的妻是皇后、样童。

诸侯的妻叫夫人。

一般老百姓,便称她们为拙荆、糟糠、娘子、媳妇、内掌柜的、内当家的…不过,我此生此世,也成不了许仙的妻。

所以素贞恨我贱。

娘子,许他端了热腾腾姜汤进来,没有看我,趁热快灌下。

——我悄悄地走了。

小青呢?他问。

一切明天再说吧。

她答。

她又赢了,她总是棋高我一着。

啊,原来已经是这样的夜了。

今儿晚上天气好,抬头只见满天的星,满天的星,满天的星。

它们发着清冷的光,我讶异地望着它们,从未见过这么灿烂的星光。

当我在西湖的时候,甚至不曾如此地被星光包围着,几乎伸手可触,可摘。

它们曾储蓄过我的喜悦,一下子毫不保留地又用浅了。

我的喜悦经不起浪掷,就一蹑不振。

谁都没有醒,只有我醒过来,在这世界上,如此星夜里,只有我,心如明镜,情似轻烟。

怅怅落空,柔柔牵扯。

我有一个华美而悲壮的决定,今夜星光灿烂,为我作证,我不会对月起誓,只为月貌多变,但这满天的星——我,永远,不再,爱,他。

一切明天再说吧。

幸好有明天。

幸好隔了一夜,把一切过滤净尽,明天再说。

曙色苍茫。

我没有睡,看着天边由青白而鲜红,心中有无限凄怆正辗转。

已经是明天了。

我手中拿着一把利算,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活活把那伞剪死。

我藏起来的那紫竹柄,八十四台的好桑一切的变故因为它,我狠毒而凄厉地,把它剪成碎条,撒了一地,化作全泥。

不愿意它在我眼前招遥收起来是密密的网,幽幽的塔,张开来却是血肉人生。

心魂在它势力范围之内翻扑打滚,万劫不复。

啊,回头一想,算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百般地说服自己。

素贞经过一夜休养生息,又得许仙内疚地百般呵护,二人如沐春风。

我笑着迎上前:走,趁天色好,我们上香去。

妹妹干掉了巨蛇,保了家宅平安,也当酬神去吧?白素贞回房更衣,许仙暗来拉扯痴缠:娘子并没有起疑。

我冷冷地道:我不是真心的。

我是,小青,何以一夜之间变了脸?他把握偷E的时间,我不能对不起你。

我奋力夺回我的手。

我看不起辜负妻子的男人。

为什么这样的矛盾?他无辜地向我低语:我不过血肉之躯——别罔顾道义,请你放过我!我说,一切都是误会。

紫金庵,这始建于唐朝的名寺,位在洞庭西卯坞内,到了本朝,民间雕塑名手雷潮夫妇,精心雕塑了观音妙相,呼之欲活的十八罗汉像,远近的人无不慕名参拜。

我们走进大殿,迎面见三尊大佛,面容安详,端坐于莲座。

望海观音,神情优婉。

红绿华盖,在微风中簌簌飘动,普渡苦海众生。

我等莫非也是苦海众生?眼前的十八罗汉,莫非也笑我等多情自苦?那看门神、长眉、评酒、抱膝。

伏虎、降龙、钦佩、沉思……慈威爆笑,于我眼中,一一尽是嘲弄。

是处香火鼎盛,烟篆不绝地书空。

一室的迷漾薄雾,刺眼催泪。

我代上香,素贞虔城禀告:……只愿日后……前事不记,只愿日后。

许仙的脸,浮在薄雾中,一如海市蜃楼。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一时间昏晕莫辨。

我对他说:相公起个誓。

起誓?他脸色一变。

对我姊姊失志不渝。

我的誓——在心中!许仙一瞄素贞,不必起在神前。

我信你就是。

素贞道。

既在心中,说与神知也就更好了,言为心声,说呀!不遗余力地催促。

说呀!我逼他。

我坚决逼他,破釜沉舟,再无转国余地。

我要倚靠神的力量。

不过几句话:若我许仙,对白素贞负心异志,情灭爱海,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就这样说。

说呀!我暗自变得歇斯底里。

许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嘴角挂了一丝嘲弄:相公从前不是挺会起誓的吗?你不是爱说什么一生一世……我逼令自己顽皮起来,再说一遍又有何难?许仙道:我——让我起誓吧!素贞用世间最平和的语气说了,若我白素贞,有对不起相公的地方,叫我死无——许仙顾不得紫金庵的人烟稠密,善男信女络绎来往,毕竟受惊了,他受着原始感动的鞭策,她竟对他这样的好!只得不甘后人地道:娘子,我许仙,在神灵前起誓,若…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叫我——好啦算啦,观音罗汉都只顾得你俩,没工夫去听别人的了。

小青,让我把这句说完,你住嘴!许仙截止我打的圆场,他有意让我听着,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好了,大局定矣。

一切自何时开始,又如何开始?我的心怎忍追究?了断与开始其实都一般难。

趁我还未沦落到素贞那地步——那势成骑虎,无以回头的地步,我就比她强!我承受得起,一时间又巨大起来。

我竟有兴致给她锦上添花呢。

取过一个签筒,速与许仙。

相公,我笑眯眯地说,来求枝签如何?看看你俩的美满结局。

许仙已经无心恋战.也许心中在厌恶我的殷勤。

不了,难道我们的结局,自己都不知道?来嘛,进了庙,人人都要求求签。

他随意地摇晃签筒,好应酬身畔两个女人。

不一会,跌下一枝签,是第八枝。

许仙当然不知道,第八枝是下下签。

我夺过去,急急取签纸,扔下他在神前。

还一边笑,一边说:不准过来,待会由我给你俩解签。

这第八枝,原来是鸠占鹊巢,签日:鸣鸠争夺鹊巢居,宾主参差意不舒。

满岭乔松萝葛附,且猜诗语是何如?——我的心剧跳,怎么可以宣诸于口?仙机但道:情海无舟,缘尽十八。

一切自西湖情海小舟开始,缘尽十八?屈指算来,也有一年多光景。

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当下妙手一挥,那签变了第十八枝。

——呀不好,第十八技,也是下下,那是杜鹃啼血,寒梦乍惊。

又把它变了第甘八技,不过是中平,开首是部油污阳月夜天,琵琶一曲动人怜……。

终于便挑拣到一枝好签了,那是三十八,数变之下,三十八,才算是吉。

我给许仙念道:相公,你看你求得的上上签,那是‘渊明赏菊’呢。

素贞道:拿来一看。

她笑了,细细地在丈夫耳畔私语:归去来兮仕官闲,室堪容膝亦为安。

南窗寄傲谈诗酒,倚仗徘徊饱看山。

姊姊,我装作为她高兴,这签语,可是地久天长?怎么知道呢?她瞄了许仙一眼。

她渐渐地,渐渐地,变成一个倚赖的妻。

看不破我的小计。

我紧绕着素贞的手,素贞紧绕着我的手,步出紫金庵。

许仙表情阴晴不定。

太阳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

远看是一座饱满圆胖的红坟,这坟埋葬了我一次荒唐的初恋。

我用最大的代价来证明:一切都是骗局。

我做错了什么?素贞做错了什么?谁骗了谁?难道许仙不发觉吗?情到浓时值转保太浓了,素贞对他的爱,近乎酒媚,把他窒息。

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么菜?一碗热汤吹得稍凉才递过去,一件衣裳左量右度。

素贞镇日问他,孩子取什么名儿?无论他触及她任何地方,讲任何一句好话,她都想流泪。

失而复得,格外珍重,又不敢困为禁育——女人的难处。

一入夏,不但食欲大减,且晚上也睡不好觉。

郁郁地过了一天算一天。

这是痊夏的毛玻谁知是因为夏天,抑或失意?万不能游手好闲下去。

经历了一劫,一切又回复旧观,要一直地闲,一直地闲,待得他死了……无聊的漂泊的生涯。

爱情的播弄。

输家的自卑。

我根本不愿意待在家中。

只好循苏州人解决痊夏的礼俗,喝七家茶去。

不知这风俗是否有效,但他们习惯了,大概亦有千百年。

人们习惯很多事,懒得追讨因由,也不敢违背,基于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鲜物事来演变成为习惯之故,便世代源远地遵循。

他们竟相信情天是女朗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

每人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

——以上,便是中国人的习惯了。

这天,我循例出门,向左邻右舍讨茶叶去。

不少于七家的茶叶,混在一起,用去年准在门墙的撑门炭来烹茶喝,便可却暑去玻我一家一家地讨,去得越远越好。

用一只瓷碗,盛着东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叶。

什么菜也有,混成一卷糊涂帐。

情天是女娟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

一生爱一个人是绝对的真理。

小青!背后有人唤我。

蓦然回首,那人是许仙。

比起第一次,他老百,凡俗了,气短了。

他尾随我沿门讨菜来?家家户户都向家家户户沿门讨茶。

也许不算讨,到了最后,结果只是交换,并无丝毫损笑。

中途并没有抉择、失落、萎顿。

什么事?相公。

没事,他道,顿了一顿,只想唤一下你的名字。

我没搭腔。

一切由他。

敲了王妈妈的门,笑着要了一撮茶叶。

又道:王妈妈下午来我家讨茶叶吗?我给你上好的碧螺春。

小青,谢了。

你家姊姊身子可好?在我们婆婆妈妈地寒暄时,许仙背过身,离得远远的,拔着墙缝中挣扎着茁长的野草。

疏淡轻浅的青草腥味,郁闷不可告人,他血肉之躯的矛盾。

——做人就这点麻烦。

我有点不忍。

08——但,不过数十年,很快便过去了。

流光轻易把人抛。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人类轻易老去,死去。

我一路地走,在小巷中,走不到尽头。

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呼吸也没有,于我身后,亦步亦趋。

在这样的一条小巷,炎炎的毒辣的日头,几乎要把我俩一口吞掉。

我俩身体中的水分,被蒸发得暗地发出微响,嘶的一声,便又干涸了。

蝴蝶舞于热雾中,泼刺泼刺地,不知不觉,将会天凉了吧,一下子天就凉了。

它那残余的力气,用在最后一舞上比较好,还是留待悲伤时强撑多一阵好?连它自己也说不上。

我想:不要心软木要心软。

小青,不若我俩走吧?听得许仙这样胆大妄为,迸出一句话,我回过头去。

走?无限惊疑。

我问他:走到哪儿去?不待他回答,再问:走得到哪儿去?不必担心,天下之大。

且我们也可带点银子——他胸有成竹。

他肯与我走,我不是不快乐的,我的心且像一朵花霹雳地绽放。

天下之大……——但他说什么?他说到我们也可带一点银子,谁的银子?素贞的银子!这个男人,我马上明白了。

是各种事件令他成熟、进步。

他学习深谋远虑,为自己安排后路,为自己而活。

他开始复杂。

——也许他高明得连素贞也无法察觉。

难道他私下存过银子。

他可以这样对待他的发妻,异口一样可以这样对待我。

嘿,男人…真是难以相信的动物。

我跟他距离那么近,一瞬间,竟在人海中失散了。

我再也找不到那令我倾心献身的许仙。

我的眼睛闪出抗拒的绿光。

我错看了你!什么意思?——既然钱买得到,又何必动用感情?我无限悲凉,现在才明白,原来世上最好的东西,应该是免费的。

我俩竟不懂!如摔一跤的惨痛。

许仙由得我发泄一通。

哈!许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我脸色大变。

如身陷于泥沼中。

你也太低估我许仙了。

他道,你们根本低估了人类的能力,人类最会得保护自己了。

你们是什么东西,你真的那么策,以为我不知道?我不知所措。

神魂晃荡。

恐怖地:你……你在什么时候知道……我渐渐地知道了。

也许是——我并不相信这样毫无要求的爱情。

小青,你爱我,也是有要求的,对吗?我不爱你!随你吧。

他有点受伤,只好用不屑来武装自己,你不过是一条蛇,既享有人的待遇,自己却又骄傲地放弃了。

不识抬举!他改颜相向。

嘲弄更浓。

嘴角溅出一丝笑意。

啊,他是知道的。

不知什么时候,他因着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观我们对他的痴恋争夺。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训。

整宗事件,他获益良多,却始终不动声色。

他简直是财色兼收,坐享其成。

我痛恨他,反手欲掴他一记。

他飘逸地退开了。

笑靥轻浅。

把我俩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为我与素贞冤枉的爱情,痛心疾首。

——他因为我不肯私奔,不惜把一切揭穿了,然后,他会到什么地方去?他舍得到什么地方去?他吃定了两个天下间最笨的笨女人。

你滚!我向他怒喝。

我没勇气面对这般的狰狞。

小青,你赶我走?滚!以后别再在我们跟前出现!你肯,许仙道,素贞肯吗?我无语,瞪着他。

看来,素贞比你更好!小青,不要那样,男女之间,合则聚,不合则散。

我们没有欠对方什么,我对你惋惜,是因你先拒绝我——我转身飞跑,不要再继续下去。

途次,有贤妻良母在喂她们儿子吃猫狗饭,这是苏州人的习俗,为怕儿子养不大,常把喂饲猫狗的吃食,分一点给他们,迷信他们会像畜生般好带好养。

我漫无目的地奔逃,一脚踢翻小钵的猫狗饭。

一脚踢翻苏州人的习俗,凡人的迷信。

背后犹传来小孩哭喊,母亲叫骂。

她们都不原谅我的失措。

我念及素贞的孩子。

素贞的孩子,是否也有被喂吃猫狗饭的幸福平和日子过?不,我不可以在素贞面前戮穿这假象。

我情愿把所知一切悄悄埋藏,数十年过去,只如夜间一声叹息,是的,很快。

像把一件碎裂的玻璃,小心拾缀,小心镶嵌,不露痕迹。

在人间当客旅,凡事只看七分,哄得痴心的素贞快乐。

我要追及许他。

回头追及他,请他保守这秘密,三人如常生活,这有什么难?原打算头也不回。

——那么窝囊,为了我姊姊,回头了。

不旋履,撞倒一个人。

那也是一个男人。

法海盘膝横亘在我跟前,我一见这好管闲事的秃贼,恨意冒涌如头发一般密丛丛。

我骂他:好狗不拦路!阿弥陀佛!法海以红漆禅杖,雄伟做岸地拦住我去路。

这样的一个男人,磐石一般坐定,浑身有慑人力量,我不敢造次。

——你,什么意思?雨点落在香头上,真巧呀!呸!什么地方都遇上你这秃贼,好不气人!气不过,连珠发炮,我找我家相公,与你何干?你再多管闲事,看我不把你那小木棒砸断!他皮笑肉不笑地端视了我一刻,道:小娃娃,你才多大?五百年?一千年?小小蛇妖,胡子上的饭,牙缝里的肉——没多大一点。

来呀,来砸呀?我暗自衡量,他那么高大,那么精壮,若站起来,一条汉子,连影儿也会把我压扁,何况,谁知他底细?谁知他道行?我万不能轻敌,他可不是那轻易被解往云南去的小天师。

我不敢妄动。

眼珠儿一溜。

虽然这和尚,有如扒了皮的癞蛤蟆,活着讨厌,死了还吓人,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便装扮楚楚可怜。

——我,说说罢了,你那根禅杖,那么重,我怎有气力砸?扛也扛不起。

阿弥陀佛!你俩回去吧。

什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世上所有,物归其类,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快快摒除痴念,我或放你俩一条生路。

回去再修一千数百年,炼成正果才是。

他不可一世地教训我。

不回去怎么着?我正暗思一种比较奏效的方法来应付他。

师傅,我姊姊爱许仙,泥足深陷。

世人生命奇短,才数十寒暑,你不若由得他俩——见他不做任何反应,我便把声音放软,放至最软:这是‘爱情’。

你一定不明白。

师傅,你要明白吗?法海先是抬一下眉,继而看着我,像听见天下间最滑稽的笑话一般,终发出曲折离奇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不知所措,只得也定定地看着他。

我那伪装的媚笑,僵在脸上,难以一手抹去。

我说错什么?他继续闭目合什,硬是不让路。

我若闪身绕路,或往回走,那是怕了他。

岂非让他笑死?嘴巴既硬,不如试他一试。

他盘坐如石雕,一心收拾我来了。

好!缓缓脱去上衣,慢慢走近,靠在法海怀中。

把他的手握住,环向我的身体。

他没有看我。

头顶上现出一道彩虹,无限澄明。

哎,你‘不敢’看我。

他陡他睁开眼睛,刻意看着我,我马上趋近,鼻子贴鼻子的,良久,他的目光没刚才那人凶悍。

佛之修法,无魔不成。

你尽管来试我,我不怕!我用嘴唇揩擦他的嘴唇,用手抚摸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颈项,他的胸前。

…人的好处,我懂了。

你呢?让我教你吧,何以不解风情?他急念经咒。

我俩飘荡至林间溪畔,人世仙境。

他思绪一定晃悠木定,体内兴起挣扎。

盘坐的身躯微微晃动,开始流汗。

头顶上的一道彩虹依然无缺,但抵不过纠缠,他的汗滴下来。

我有点痴迷。

这不是一个男人吗?他不是在焚烧吗?他表情痛苦。

师傅,你的心跳得很厉害呢!啊,彩虹变色了,光彩黯退,渐黑……正欲施展浑身解数——法海拚尽全身力气,于此关头,把我推开。

他大怒:妖孽!来坏我修行!神杖已迎头击下,我疼不可抑,已经负伤。

忙变身,遁地一逃,盘卷上树,伺机还击。

即使身手多灵巧,但我不是他对手,禅枝反映烈日金光,数度把我打倒。

奋力招架,长发也被他扯断。

看我伤成这样,他半点怜俗也无,是企图抹煞刚才的失态吧?——我不相信他铁石心肠!一分神,禅杖又狙击而至,我退无可退,就在此刻,忽生好狡念头。

觑个空子,一伸手,往和尚下体抓去!他大吃一惊。

赶忙一弹而远避。

我脱他一眼,脸有得意之色,还不借此良机逃走?只见和尚怔住,表情复杂,又羞又怒。

眼中闪出烈火。

——第一回遭女人非礼,被得罪了!林中,剩下一个矗立的和尚,在婆婆树影下,只听得一下拼命的咆哮:此妖非镇伏不可!金刚怒目,势不两立。

你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我的自尊百孔千疮,血肉模糊。

连和尚都轻视我!不要我,送上门去都扔掉!作为一个女人,碰这样的针,栽了个大筋斗。

小青呀小青,你美丽的色相就如此的一无是处?我无地自容。

一口气咽不下,遥喊:你要什么?他道:我要的不是你?我要许仙!不,你怎可以干这种勾当?他要许仙?我极度震惊。

万箭穿心。

世上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好呀,我把他带走给你看。

嘿!你敢——他转身就不见了。

残留那冷笑。

他到什么地方去?又把许仙带到什么地方去?我因心慌,一时间思潮乱涌。

粉雕玉琢的女人,竟不能令男人动心,他眼中的至美,是许仙?真是不甘心。

下下签。

鸠占鹊巢。

素贞占不到许仙。

我占不到许仙。

是法海,哦,原来他才是霸占鹊巢的鸠!我更没勇气面对这般的狰狞。

都是这法海。

一层一层,把真相撕现,现实惨不忍睹。

我百般忧虑,心折神伤。

掩住了面,无计可施。

生命为愁苦所消耗,年岁为叹息所旷废。

来人间一趟,一事无成,反落得四面都是陷阱谗谤。

真累!竟不发觉自己坐在某一破墙角落,消磨了多少辰光?把七家茶叶如仙女散花洒遍大地。

我不要做人了。

精力枯干如同败瓦。

但勉力把法海之勾当尽诉。

姊姊!我劝她,姊姊,你放手吧,不要爱他了。

另换一个吧?不,我找他去!素贞冷静地说,小青,根公不是自愿的,你别被法海所慑。

她见我不动,便道:我俩且把真气元神集中,好追探那秘密——但愿她没忘了,她那千多年的功力,躲到什么地方去。

也许它一早溜了出来,离开她的身子,在后山之巅,大石后面,提笔练习书写一个情字。

——一字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我俩上了后山,盘膝而坐。

晚风吹来,已是日暮时分。

斗大的太阳,慢慢地慢慢地下沉。

如一面紫红色的早已不大明朗的圆镜,被光怪陆离的晚霞侵扰。

是的,连太阳也疲乏了。

残红映照一个女人的悲剧。

不,两个女人的悲剧。

素贞严峻地凝视远方,无限的倔傲。

要很艰辛才可以令她相信,她的男人抛弃她。

他没亲口对我说过任何话。

一切都是谗言。

我不知道她等什么。

也许连她都不知道。

不过在自欺着。

很快,整个疲乏的太阳已遭设项。

大地空余一片青白。

渐行渐远渐无书。

许仙不回来了。

我说。

素贞屏息凝神,侧耳聆听。

她找到蛛丝马迹了?小青,你与我一样,闭目屏息,集中精神。

对了,听。

听到吗?她功力比我深,所以早臻千里传音之境,我要费神良久,才得沟通。

不知自什么地方,隐约传来法海与许仙的对话。

——终于我接收到了。

我俩凝聚全副心神去偷听两个天下最可恶的男人之间,有什么心腹话说。

这法海,他道:所谓色相,皆属虚幻——色相?虚幻?岂有此理,自己没有,心怀嫉妒。

我听下去:好比纯净宝珠,本来无色,红光来照,遗珠皆红;绿光来照,遍珠皆绿;红绿齐照,则遍珠红绿。

因宝珠体性本空,虽百千万亿色相相加,包容如故。

然色即是空。

师傅,你带我来此,不放我走,一直与我谈及色即是空,我一点也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你只要跟随贫僧便是。

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到一处与世无争清净极乐地。

什么地方?许仙惶惑地问。

法海悠悠道口:上山、入寺、青磐、红鱼、清风。

明月。

我与你,内守幽闭,躲脱尘嚣,于深山密林之中,得享一片空寂。

不,许他急了,不不不!师傅,请放我回去吧。

我与佛无缘。

难道你仍留恋那蛇妖?——你留我无用。

我……我不肯出家!素贞偷听至此,心神绷紧,位候佳音。

你不怕?——我不怕,我要回去。

师傅,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如何,我成了副。

师傅莫非要操纵许仙?哦!不,人间寂寞不堪恋栈,故才决意为有缘者揭示客尘幻境而已。

施主受困惑,是彻头彻尾的梦中人,梦喜则笑,梦悲则哭……施主对贫僧,是否有一丝信任?许他沉吟:这…施主请直视我双目,镜中花影,于镜何碍?锐性明净,花影难伤。

施主,随我去没错!素贞整个身子猛弹而起,怒不可遏:他勾引他!她气得颤抖,就在山石之间,刷地划过来划过去,不顾得损伤。

眼睛狠狠地突出来,几乎没变成远射轰炸的武器。

手指抽动,六神无主。

他勾引他!屈辱、憎恨和愤怒。

我撇撇嘴:嘿,这许仙真天赋异禀,怎的男人女人都来勾引他?——话一出口,我墓地省察,蓦地脸红。

咦?我不也曾使出浑身解数来勾引他吗?我输了,故意地看不起猎物。

素贞赢过,她比我跌宕,她看不起猎人。

他凭什么带他走?我没说出来:就凭他是人。

相公真是一时糊涂,为这恶人所乘。

他不知念了什么咒,要不相公怎会变心?爱一个人,就是如此容忍包涵。

不信他变心,怜惜他失察。

他不好,是呀,但她舍得承认他不好?心灵空虚的女人有这般可怕!全神贯注于一个男人身上。

上穷碧落下黄泉。

我佩服她。

再偷听不知传自何方的对话。

许他在疑惑:那是些什么?你看,空中下望,尽皆骷髅,夫妻恩爱,情人反目,女人是惊扰世道人心的浊物,众生都为虚情假意所伤,朝为红颜,夕已成白骨。

——白骨犹彼此攻汗,敲打不绝。

呀施主掉下凡尘的是什么?是银子?……越聪明的人,越是‘贪’。

你得了色,又要财,是贪;爱了一个,又爱一个,是贪,罪孽深重,阿弥陀佛!只有我才知道真相:人比妖孽更厉害的,是他深谋远虑。

他抢救不到赃物了。

让我考虑一下?哈哈!没时间考虑了。

你正在镇江金山寺途上,无法回头了,我不打算由你。

师傅——许仙的声音转弱了。

这法海扶持许他。

已在腾云驾雾风驰电掣中。

他把他捕猎。

素贞咬牙切齿。

她要赌一记:小青,我们赶快把地抢回来!好。

又再齐心合力对付一个人,很好。

赌就赌。

虽然赌不可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发生什么事。

下一个月,下一年,下一生。

——也许因此我俩死掉了。

姊姊,我们找他算帐去。

这秃贼污辱我们,说是惊扰世道人心的认物。

哼!与他何干?多管闲事,杀无赦!素贞心里不是这样想的。

她刚唤了几口的鲜肉,被人强要分尝,她肯吗?耀蚌相争渔人得利,哪有这般便宜?严重的爱情岂前征费?我心里也不是这样想的。

我对许仙绝望了,但我对法海的侮辱切切记很——一个女人,对男人当面的拒绝,视作奇耻大辱。

他说:你是什么东西?他说:我要的不是你。

他说:我要许认。

我俩绝对不肯成全他!好!拚上了!飞身驾起云头,向西追赶。

一直追。

至长江下游南岸,见镇江,天下第一江山。

远远便见金山寺,殿宇厅堂,依山而造,亭台楼阁,鳞次沛比,所谓金山寺裹山。

然只见金山寺,却不得上去,因云彩四有,伟光昭然,法海不知弄了什么玄虚,保住了这山头。

姊姊怎办7’明天一早,我俩见法海,当面议论!当夜,我们随便找一处管宿。

就在金山寺西,那里有中冷泉,据说苏东坡有诗推许为天下第一泉。

这中冷泉泉水,绿如翡翠,浓似琼浆。

我俩于泉水中,默默躺卧。

梦魂飘忽至最原始的旧地,真是,这段日子是怎样过来的?睡得不好。

一夜惊醒数十次,都见素贞陷入沉思中,如何应付明日之艰险?好好睡一觉吧!我劝她,养精蓄锐,明日决一死战!见她了无睡意,我翻身:你不睡我睡了。

我是那种子不得大事的小人物。

我有的是小聪明小阴谋,人又小气,遇上大事,一筹莫展,以为睡一觉使好办事。

——素贞才不会这样浅保第二天,寺门一开,素贞与我入至大殿,她见小沙弥,也连忙施礼。

款款而道:我们相公姓许,单名仙,昨夜被法海师傅请来共聚,至今不见归家,特意前来接他回去。

敢请麻烦转达一声。

小沙弥倒退一步,听得她这番温柔软语,也会十还礼:请稍等。

我在她身畔资问:那么和气干么?——还未说完,法海昂然出。

他手持地老天荒的禅技,搬出永恒不变的傲慢,正眼不看素贞,目光投放至她身后不知什么地域去。

看他那丹凤眼,眼角轻轻上扬,光彩暗敛。

六辔在握,一尘不惊,不知如何,那么地讨厌!残硪蛩辉频茫週我吧,这横变绝情的人,真叫人憎恨。

在憎恨的时候,百感交煎。

他漠视素贞的礼数:孽畜,许仙在我这里,你要他回去,不怕犯了天条?素贞不动真气,语带委屈:我们夫妻相爱,怎是犯了天条?请师傅放一条生路。

闹到金山寺来,真放恣!你俩赶快回去,选一处僻静地方,重新修炼,勿痴心妄想,贪慕男欢女爱,逾越本分。

也就当算了。

那许仙呢?许仙哪用得着你来过问?他是我丈夫——他是人,岂能降格与你族同栖?他日后在金山寺,庭园静好,岁月无惊。

素贞整个崩溃下来。

而我血气上冲,暗中掣剑在手。

素贞忙按祝她这窝囊!竟跪下来:师傅,请大发慈悲——我见她平白如此屈辱,跪在敌人面前,哀思他慈悲,我悲从中来,胸口一闷眼眶一热,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他妈的!我再也忍不住了,破口泼骂:你这完俄!凭什么为民请命替天行道?谁推举你出来当霸主的?人各有志,怎可由你统一思想?法海霸道一笑。

数千年来,都是能者当之!当上了决不让!只怕你没这命!大胆!他内劲一运,叱喝在大雄宝殿的佛像间激荡不已。

素贞陡地站起,豁出去,我俩联手,欲上前抢回被捆绑起来的,那心术摇摆不定的男人。

09金山寺内和尚们层叠为障。

法海的禅杖把我俩阻截,且劈成五六截,蠕动在地。

不得已,现出狰狞暴怒的蛇相,长丢分叉,一身腥澳,喷出蓝烟绿火,好不可怕。

许仙闭目不忍着。

直至我们重新组合回复人形。

斗争良久,不易取胜。

素贞暴喝一声:明日午时,我把你这金山寺淹了!法海紧锁着眉心,对她的狂言十分憎厌。

原来有一坚,这一字纹,狠狠地划在他眉间。

我愤怒之中稻一松懈,心想:咦,敏锐的手摸上去,一定感觉得到那凹槽的。

不禁私下阴森地笑一下。

马上惊觉造次。

——谁料得会那样分神?功力不足。

我又暗忖,这法海,过分的狂妄绝情,他一定从未得过女人的眷顾了。

要不他怎会竭力霸占许仙?这,有什么乐趣可言?且他四霸霸的长相,仿佛额角便省了大义灭亲四个字,我忍不住,素损的嘴角,泄漏一点心事。

谁知接到的那冷峻的目光,但觉浑身上下无一幸免,我怯懦了,大气也不敢透,空余一个野蛮的架势,不知可支撑到几时。

他自齿间漏出寒森森的话:孽畜,别逆风点火自烧身,末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卜素贞听了,昂首大笑:哈哈,生死有命,事在人为。

我不信光明正大的爱情,敌不过你私心安欲。

许仙我要定了。

记着,明日午时。

爱情?法海嘲弄,我从来不相信这种东西。

真幼稚!他下命令:许仙明日剃度!翌日,东方才发白,素贞与我,换过短装,分待雌雄宝剑,来至长江,念动咒语,水族听命。

素贞道:但凡道行在五百年以上的,一声令下,长江发大水,兄弟漫过金山,为我于秃贼手中夺回夫郎!这些水族,平素修炼苦闷,一点娱乐也没有,但见得有事可做,当仁不让,义不容辞,也正好联群结党,一试自己功力可达什么地步。

习武的等待开打,修道的等待斗法。

堂堂正正的题目,引得族众义愤填膺,摩拳擦掌。

——我心中想,历朝的民间英雄,什么黄袍如身,揭竿起义,恐怕也是一般的部署了。

午时到了,金山寺大门洞开,出奇地寂静,法海不把我们放在眼内了。

我俩往里一冲。

只见大殿前,法海情禅枝相拦。

此时,大殿传来众增的沉吟。

万灯骛地点亮,钟鼓齐鸣。

(金刚静心普慈经咒)在念诵着。

许他在一群木然的灰衣和尚中间挣扎:我不落发!我不要出家!我恋栈红尘,沉迷女色,你们是妒忌我吗?我不要学你们一样!秃贼!素贞骂,还我夫来!法海气定神闲:回头是岸。

说毕突然发难。

禅杖一扔,大红袈裟一脱,茫茫如天壮大。

他露出上半身,整个背部,尽是刺青!苦行僧以针穿过鼻孔,刺透舌头。

参悟我非我。

以针一下一下往皮肤上戮,血水渗出。

青蓝入侵,与血脉、神魂相结合。

毁身、忍疼,成就一福大图。

法海背上是一条替天行道的苍龙。

它盘踞于他身上,陡地随肌肉活动,发出精光万丈。

仿如破肤而出,冲天一翔,吟啸嘘吸雄壮而霸道。

因青蓝色的苍龙腾空,云起了。

脊上的普,焰电齐放,头角降峡,头上有明珠,眼睛奇特,力摧群山。

火球喷击不断,我嗅到身上毛发的焦味。

它张牙舞爪,自空中俯冲,要置我俩于死地。

法海冷笑:荤畜!不自量力!一时金光灿烂,眼花缭乱。

血红一片。

法海原来有备而战,当天一喊:天兵天将,快来追捕青白二蛇!这一喊,非同小可。

我俩一惊,马上化作急烟,乘风逃逸,到了长江头,发动大水,一路浪卷浪送,涌至人高,呼啸直奔金山寺。

天色陡地变黑,狂风急雨,像一个五内翻腾的妒妇。

一切行动只为负气。

事件演变为僧妖大斗法。

都因双方一口气咽不下。

江水泼泼狂滚,怕要漫过金山了。

凌空忽飞来法海那大红袈裟,他用他毕生功力护寺,袈裟险险盖住,无论江水怎么努力,水高,寺亦升,始终只漫到山脚。

过了三个时辰,金山寺,矗立在昏沉黑雾中,高大挺拔,雄踞一方。

素贞正在发急,忽然五百天兵团团围困。

原来此等深沉骁勇之天兵天将,早已布好阵势,只待我俩一时心焦,意绪纷乱,便乘虚现身,步步进逼。

忽地,连那昆仑山上之鹤童和鹿童也来凑热闹了。

这两个小子,眼看灵芝被盗,心已不甘,现在又得良机呼朋引类,以多欺少,把两强悍女子收拾,怎不兴奋莫名?当下忙摆定招式,准备以生平力学来表演擒拿。

众朱幡宝盖,盔甲齐备,正与我俩对峙,后方有援兵杀至。

天兵天将,力战水邪水妖,一时之间,杀得难分难解。

血肉骷髅,不兑成为主子的垫脚石。

就在干戈扰攘力战群雄之际,素贞突举剑乏力,腾腾后退数步。

我莫名其妙,赶快搀扶。

婉姊,怎么了?素贞一阵腹疼,直不起腰,脸上滚下斗大汗珠,她说:小青,不好,想……想是动了胎气……哎!我一听,气结,早不动晚不动,偏在这节骨眼上动。

金山寺漫至一半,天兵又战至一半。

进退两难呀。

她咬牙强忍。

稍一拖延,被敌人看出不对劲,长了他人志气,还不穷追猛打?我一边护住姊姊,一边勉力迎敌,筋疲力荆素贞又疼得不成人形。

此时,有人高呼停手:莫开杀戒!莫开杀戒!哦,原来又是那南极仙翁。

他先喝止自己的底下人,便是那鹤鹿双重。

他骂:姓白的寻她丈夫,有什么不对?别管人家夫妇的事!那两个混小子,怎敢不听命老人,只好鼓腮败兴站过一旁。

真是,自己都未开窍,懂啥七情六欲?南极仙翁转身一瞧两军阵势,心里明白,他一指素贞:这白蛇身怀有孕,是文曲星托世,请各位大人高抬贵手,免伤他骨。

——且这人间爱欲纷争,不可理喻,不值得各位动气,浪费了时间精神,分不清是非,何必牵涉入小圈子中?众大汉一听,见他说得是。

转念堂堂男子汉,原来插手入了家庭琐事,担了个大材小用之名,纷纷告退。

水族们也离去。

给足面子。

仙翁,素贞忙下跪。

——这素贞,忠的也跪奸的也跪,真是作孽了。

她恳求:请代我救出许仙相公吧。

’,哦,仙翁道,我是来劝架的,不是来打架的。

有什么纠葛,还是你们自行解决好了。

终于又只剩下我们四人。

扰攘了半天,一切也就还原了。

这般滑稽的戏,还要不要上?不,素贞疼痛难当。

小青,我怕我要生了——我大吃一惊,手足无措。

眼看罡风已靖,她老人家却要生了。

怎办?等生了再说。

许仙还抢不抢?抢!要不我孩子没有父亲!她泪流满面:我要我孩子有父亲。

啊!枉她千织万纺,如今只余一根断线,唯一的愿望是孩子有父亲。

这人间虚妄而无奈的责任。

小青,她真心地说,此刻我只有你!她终于觉悟了!姊姊,我扶持着她,我们索性把姓许的忘掉吧。

——要一个‘父亲’来干啥?这只不过是凡俗人的习惯吧,算了,我们自己把孩子提携。

忘了他吧。

她没有答我。

疼了一阵,也许是想了一阵,她低下头来:回西湖去。

然后她就一直沉默了。

女人连沉默也是撒谎。

我不管,闹攘了一段日子,终又回到老家来。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御风乘云,仓皇归巢。

你看,我们到底得到什么?又见那长堤,堤外有山,山下有湖。

过了这苏堤,经孤山绕道,重上白堤,一湾流水,半架石桥。

是呀,我也曾在断梦中,忆起过这断桥。

我对杭州的感情,对西湖山山水水的感情,原来是那样的牵肠挂肚。

江南好,风景曾旧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满载一身伤痕,两袖清风,我俩回到故地,相对凄然苦笑。

——不要紧不要紧,改过自新,从头做起。

谁没有绊过一做半跤,谁没经历一波三折,有什么大不了?有些人郁郁不得志,空有旷世才华,也寂寂而死;有些人终其一生,遇不上一个叫他心神颤动的人,也寂寂而死;有些人……嘿!我俩才不会死,顽强的生命力,叫我们除了互相嘲弄之外,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当的事儿可做了。

素贞奔波市定,捧腹喘息。

看样子也是时候了,兵来将挡,水来上掩,发生了才将就着应变便是。

一边抚慰。

忽然,一阵熟悉的呼唤传来,吓了我一跳。

娘子!素贞无端地激动起来。

忘记了腹疼如绞,她支撑起来,循声望去。

相公!许仙气急败坏奔来,扶着她:娘子你怎么了?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冲上前,把二人隔开。

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来干什么?小青,你让我说,是我的不对!滚!小青,素贞拄着,听他怎么说。

不,你滚不滚?看我不取你狗命——一怒拔剑出鞘,不由分说,横里一刺,被他逃过了,我再奋力劈下,他仆倒在地,不住地移退,双手乱摇,脸青唇白。

我不肯罢手——但我没有什么壮举,以上也许只是一种姿态。

素贞扑过来,横亘在中央,一手挡我利器,一手护住许仙,画面演变为一个滑稽的三角形。

娘子救命!娘子救命!许仙充分发挥他的老弱斯文,他慌忙地为自己辩护:娘子,都是那法海,他挟迫我依从,到了金山寺,还把我锁在内堂,择吉剃度,我听得外面水声鼎沸,只知是你来相救,心中又喜又忧,都是那法海我骂道:我不恨法海。

我只恨你。

你不是人!我放不下,又提不上,那剑,真无用:你在此刻又来干什么呢?简直冤魂不散。

意犹未尽,叹一声:冤摩!相公,素贞见我恨意稍减,便问:你是怎样来的?镇江离杭州路程遥远——啊!莫不是法海派你来陷害?’我道。

这男人信不过,他已名誉扫地。

不,请听我说。

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势混乱之际,就在寺下一个洞逃出来的。

那洞壁上有撰刻,写着‘白龙洞’,我见一道很深的石缝,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不管一切,便逃走了。

我也听过这样的一条通道,不知在哪一朝,哪一个仙人所成,不知为什么原因,总之,他用了那捷径,自镇江闪身来了杭州。

为什么逃离法海魔掌?难道我不明白吗?他这样狗尾巴上的露水,经不起摇摆,说不定是以为金山寺必遭没顶,又赶来投奔素贞了。

我看扁了他,再也不肯记挂他一丝好处。

变了心的女人,最是顽固,根本不肯回头。

现今叫我回头看他一眼,沈腰潘鬓?我也不屑。

一个男人,好应该像磐石一样,贯彻始终,任凭风风雨雨,不屈不挠,目空一切,傲然挺立。

——像法海便是了。

不不不,我怎么可以拿敌人来作榜样?真犯贱!我把自己的灵魂招回来,对许仙喝道:不管你怎样来,如今只要你走。

我们都不打算再要你,就当作从来不认识吧。

回头问素贞是这样吧?她含泪道:是,你还是走吧。

许仙手足无措:娘子,别这样。

干差万错,都是我不好。

但说实话,我不再三心二意了,我会像最初最初那样爱你一最初最初?可以吗?谁可以旋身就回到最初,把错失萎败都一笔勾销?我要当孩子的好父亲!娘子,我向你赔还不是!素贞泪流被面。

她心软了。

她彻底地原谅了一个不值得原谅的男人。

女人就是这点犯钱!许仙也忏悔痛哭。

一夜夫妻百夜思,任凭他反复地变卦,她又反复地原谅——无论她多口硬:不要他不要他!到头来,她还是原谅他。

一切都是枉然。

我枉作小人。

这就是缘。

太玄了,缘来,木相干的两个人走在一起。

她当初不过碰到什么是什么,谁晓得是他呢?如果是另一个男人……何以选中了他?是的,无论如何,人人都被动,做不了主。

许仙在素贞耳畔轻轻地抚慰:我们回家去吧。

他在她耳畔软语,一时间,整条断桥整个西湖,都是他的软语,在氛围荡漾了,叫世间女子六神无主,一种含蓄的威胁。

回家。

——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陪着回家的,只能有一个。

发生了任何大事,传宗接代,生死攸关,也只能有一个。

只能仍是他。

素贞脸上苍凉安静。

这是凄酸的一回事,究竟还有点渺茫。

男人爱女人,也是在一段特定的日子里罢了。

她不是不明白的。

只因为新鲜呀。

她最大的罪过是爱得太凶。

我就比她冷静——他决非从前的许仙。

即使他假装是那把异色影花藏香细扇,都没可能了。

哎——素贞突然又疼起来。

是时候了吗?怎办?怎办?许仙团团乱转。

我抢白:怎办?枉你是开药店的。

到了紧要关头就靠不住!经这番的惊喜交集,孩子终也到瓜熟蒂落的时候。

素贞强忍着,下唇给自己咬出一排白色的牙印子,冷汗津浦而下。

我把许仙赶过柳树底,然后扶素贞到断桥下。

我从来不知道生孩子会那样疼,只是见到素贞的挣扎,就像肚中的动物,在里面翻天覆地似的捣乱着,把五脏六腑和花花肠子的地位都搅弄错误,分部割裂。

她在呻吟:哎……哎……小青,我很疼!你会不会?一声紧似一声。

我用手按住那跳动的肚子,我不会,但基于本能,也许会。

真的,她如今只有我了。

在她最虚弱的一刻,我非得最坚强不可,我是她的靠山,她的信仰。

我怎么也可以如此伟大?噗略一声,她倒下来,大腿无穷无尽地伸张着,拳头换得好紧,仿佛要握着生命中的某项错失,不肯放。

血流成河。

见到孩子的头了,我惊吓得像个呆子。

我们都在等他呢。

他知道大伙在等,偏偏在那儿苦苦拖延,越趄着:好不好面世?我求求你!心乱如麻,手足抖颤,又强装镇定,我对他说,快点出来吧……素贞被无边的痛楚折磨着,突然,全身挺直了,咬紧牙关,发出难听的惨叫。

他出来了。

怎办?是手先出来!急急把它塞回去……他在微微地抖动。

林中狂风卷过,树叶纷飞,心焦如焚。

终于哇然一哭。

他全身血污。

脆弱而疲惫,承受着重担,不情不愿。

刚自前生逃过来,带着不可告人的哀伤!谁知他前生有什么莫名的爱恨呢?反正每个人都是如此九转轮回。

见到这红通通的、柔弱乏力的物体,扑扑地跳动的脑囱,是的,我的心也软了!姊姊,姊姊,是一个男孩!突然眼前黑影疾奔——啊,正是法海!他手持一盖钵,望素贞头上直盖。

那盂钵精光四射,银灰色,是那种万念俱灰的颜色。

素贞简直措手不及,无法逃躲。

浑身颤抖。

我抱着她的骨血,婴儿啼哭。

这是血淋淋的现实。

孽畜,看你这番往哪里跑?师傅,素贞挣扎道,你听,我儿子刚出生,哭得好惨,你老人家网开一面,饶了我吧!你这蛇妖,我看你身怀文曲星,才让你回来产了,现他骨下凡,你也劫数难逃了。

许仙是我故意放来查探的。

素贞闻言,诧望许仙:相公,你在引路?法海不待他答话,盂钵慢慢下压,霞光万道,正要发挥魔力。

像千斤重担,素贞跌坐地上,拚尽功力,一道白光把它顶祝法海念咒。

素贞忽日:师傅,你让相公答我一句话。

我急了:许仙,你做人要凭良心。

手中的婴儿叭叭直哭,吵得不得了。

我怕听不到许仙的回话,不知怎样呵护这物体才好。

便念个瞌睡咒,先止住他再说。

可传这物体刚刚面世,便要承受咒语,看来也是苦命。

终于他昏昏睡去,不碍事了。

便放在地上。

许他惊羞交加,突地也跪在素贞面前,挡住益钵。

他说:求师傅放过娘子!我不打算杀她,我来收她吧,免她危害众生,迷惑族主。

你让开!在这绝望的关头,我顾不得自尊了,我觉也跪下来,向一个我至痛恨的人下拜哀恳:求你…做过我姊姊……他不理。

我不肯放弃:师傅,何必苦苦相通?我们河水不犯井水,请高抬贵手…我委曲求全。

法海不假词色,狠心若此。

素贞见一切无效,狗急跳墙,便奋力一弹,向法海朴将过来。

图谋一线生机。

法海见状,向许仙暴喝:许仙,贫僧要合钵收妖,若你拦阻,把你一并摄入,同归于尽!许仙一听,震动一下。

法海怒喝:还不退来我身畔7’说着,那盂钵低了尺寸,望素贞头上直盖,这法宝端的利害——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见许仙,抱头飞窜退过一旁。

那么快,那么无情,那么可笑。

他不肯。

他不肯。

他不肯。

素贞失去保护,身处劣势。

看着抽身而退的许仙,动弹不得。

只有双眸,闪着不知是爱是恨,似懂非懂。

——如果从头再来,她会不会开始呢?也许她正忆念着烟雨西湖的初遇,演变至今日的曲折离奇,—一在意料之外。

……他竟临崖勒马。

回首一瞥我姊姊,她万念俱灰,反有从未试过的从容。

双眸光彩渐渐地,渐渐地谈了,一片清纯,宛如出家人。

她不再反抗,不再怨恨,只对我道:小青,我白来世上一趟,一事无成。

半生误我是痴情,你永远不要重蹈覆辙。

切记!她长报到地。

师傅,我甘愿被镇,但求留我儿一命。

素贞复了原形,白蛇静定做一堆儿,匍匐伏在地上。

法海扯下编衫一幅,封了孟钵,拿到雷峰塔前。

我无限伤痛,浑身紧张,心颤肉跳,理智尽失,心中燃着最猛烈的很意,双目尽露杀机。

不假思索,提剑直刺许仙。

直刺下去!——温热冒泡的血泉,飞扑至我脸上。

是的,我往他的心狠狠一刺!那里马上喷射出鲜血。

溅得一头一面。

许他不可置信的,犹豫不决的表情,但住了。

他连痛苦都来不及。

我太用力了——浑身气力无处可用,遂集中于仇杀上。

怎么会怎么会?但,我把他干掉了。

许仙几乎立刻死去,濒死,他有凄艳之美丽,莫名其妙地好看。

一种即种孽因,便生孽果之妖艳,人性的光辉。

我把创扯出来。

我笑了,啊!我终于坚决地把一切了断。

我杀给你看!10笑声在寂寂的西湖孤零零地回荡,在水面反射,在柳间鼠窜,直冲这暑天的苍穹。

一切都过去了。

断角的独角兽,失去灵魂的生命。

玉树琼枝化作烟罗。

什么一生一世?这许仙自创的笑话。

我兀自冷冷地笑着。

到了最后,这个人间的玩偶,谁也得不到了,他终会化为血污脓汁,渗入九泉。

——我杀给你看!法海望定我。

我只挑衅地对峙着。

他完成了壮举。

白蛇被封压在塔下了。

他闭目,合什:西湖水平,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那些温柔管语,那些风花雪月,那些雨丝和眼泪,那些爱情,原来因为幼稚!——但,为什么要揭穿它?是你妒忌吧?你一生都享受不到的,因此见不得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好事,甚至不准他们自欺。

我与他对峙着。

你下一个要对付的。

就是我了!夕阳西照,雷峰塔浴在血红的晚霞中,燃烧着自己,如一个满怀心事的胭脂艳艳的姑娘。

不,它是一个墓,活活埋着心死的素贞,人和塔,都满怀心事。

雷峰塔始建于吴越,原是吴越王钱淑计划建造的十三层砖塔,以藏八万四千卷佛经,亦为其宠妃黄氏得子,祈保平安之用。

雷峰塔,也有人称它黄妃塔,如今亦囚着一个得子的女人。

不过,二者的命运相去极远。

孰令致此?谁都说不上。

也许全错了。

素贞不该遇上许仙,我不该遇上他,他不该遇上法海……错错错。

都是这法海,我不该,也遇上法海。

我恨他!作为一个女人,我小气记恨,他可以打我杀我,决不可以如此地鄙视我拒绝我弃我如敝展。

我恨他!叶昧擞氚话愕攘康钠θピ骱抟桓鼋形椅薮酉率值囊怀锬沟哪腥恕?暮色暗暗四合,晚烟冉冉上腾。

他永远都不知道,这永远的秘密。

我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请高抬贵手,真窝囊!我惨败叮人的心最复杂,复杂到它的主人也不了解。

至少,演变成一种幽怨,无奈的倔强。

到头来都是空虚。

目下,他理应把我也收了。

我望定他,待他来收。

法海站在那儿,不动如山。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他心里想着什么?我不知道。

琅挡一声,盂钵扔下了。

他急速地、做岸地。

沉默地、逃避地,转身走了。

他走了。

他放我一条生路?不知如何,我竟挂上一朵嘲弄的微笑。

这就是男人7’他走了。

空余我面对残局。

——也许,也许他是知道的。

残局已是定局。

我目送他走远。

事情结束,如夜里一更,晨间怨艾。

他没有收我。

我了然一身,抱着个婴儿,寂寞地上路,不知走向何方,唯一方向是与他背道而驰。

一路上,一路上,都见到地底、石下、树根产脚…全为法海所镇的妖。

但他放过我了!我是赢家抑或输家?忽传来禅院钟声,一下一下,催人上路。

冷月半残。

和尚还有寺庙可去,沿途密布白纱灯笼,汪然如海,迎他回金山寺,继续替天行道,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我呢?我到哪儿去好呢?万籁俱寂。

到了结局,只保存得了自己。

真可笑。

一切一切,如夜来一阵风雨,下落不明。

我不珍惜,不心慌,什么感觉都没有。

不过是一场游戏。

咦,还有那个酣睡着的婴儿——我附了一封信,上书:娃娃姓许,他的亲生父母,因有逼不得已的苦衷,无法抚育成人。

含悲忍泪,心如刀割,万望善心人士……就这样,我把他放置在一处稍登样的人家门前,隐匿一角窥看,直至有人出来把他抱进去,不再抱出来了,我放下心,悄然引退。

他的父亲死了,不知轮回往何方?世上一定有人死了,才有人生。

哈,父子两人的年纪,竟然是相若的。

二人一直轮回下去,又有些什么纠葛?这一切都安排得不错呀。

我想。

不是吗?法海永栖幽闭,许他得到解脱,孩子情人抚育。

素贞不知这境况,她只当相公老了,然后自然地死了。

她是真的,他也是真的,不必怀疑,只不过不恒久罢了。

抬头,凝望半残的苍白的月儿,我有什么打算?我彻底地,变得无情了!别过人间,我便漫无目的地一直向东方走去。

一江春水向东流,东方不知是过程抑或结局。

海上有很多小岛,有些太大,有人居住;有些太小,百鸟声喧。

终于我寻到一个树木丛集常青的小岛,埋首隐居于深山之中,宝剑如影随形,伴我度过荒凉岁月。

我一天比一天聪明了。

这真是悲哀!对于世情,我太明白——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

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

——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

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

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

——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

万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痒痒,心戚戚。

我思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终于想通了。

——而人类此等蠢俗物,却永远都想不通。

直到有一天我回头一看,才发觉已经变了天……原来又过了好一段日子,大宋江山已没有了。

经过一番扰攘,统治中国的是靶子,改朝换代。

号N。

民间也有心灵无所寄托的读书人,偷偷地捧读着前朝刻本。

宋版书籍字体工整,刀法圆润,纸质坚白,墨色苦谈,保存了很久,仍闻得到清香。

其中有一些,在书末还记上校勘人的职衔、姓名和籍贯。

见到杭州二字,我的心满是好奇。

有没有人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呢?有没有人记得,在西湖发生的,一个虚幻的情局,四散的灵魂?尸真是太失望了。

竟然连错误的报道也付诸阈如。

即使在小圈子中是多么惊动的事儿,毕竟得不到文学家的眷念。

——有什么大不了?他们提都不提。

太失望了。

巴不得跑出去请人给我作传,以免辜负了此番痛苦。

——一个人寂寞地生活,就是诸般地蠢蠢欲动,耐不得受冷落。

山中方七日,如是者世上又过了数百年。

我很不耐烦,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西湖水平,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每当夕阳西照,塔影横空,苍老而突兀,我便想:殊途永隔,囚在塔底的素贞,潜心静修之余,有些什么歌赋?或有:—一不要提携男人。

是的,不要提携他。

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爱。

男人不作兴以身相许,他一旦高升了,伺机突围,你就危险了。

没有男人肯卖掉一生,他总有野心用他卖身的钱,去买另一生。

这样地把旧恨重翻,发觉所有民间传奇中,没一个比咱更当头棒喝。

幸好也有识货的好事之徒,用说书的形式把我们的故事流传下来。

宋、元之后,到了明朝,有一个家伙唤冯梦龙,把它收编到《警世通言》之中,还起了个标题,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觅来一看,啃!都不是我心目中的传记。

它隐瞒了荒唐的真相。

酸风妒雨四角纠缠,全都没在书中交代。

我不满意。

明朝只有二百七十七年寿命,便亡给清了。

清朝有个书生陈遇乾,著了以妖传州卷五十三回,又续集二卷十六回。

把我俩写成义妖,又过分地美化,内容显得贫血。

我也不满意。

——他日有机会,我要自己动手才是正经。

谁都写不好别人的故事,这便是中国,中国流传下来的一切记载,都不是当事人的真相。

繁荣、气恼、为难。

自己来便好,写得太真了,招来看不起,也就认了。

猪八戒进屠场,自己贡献自己。

——自传的唯一意义。

感情上不可能再奢侈了,必得做长期储存休养生息,只好寄情于写作成名。

说什么聪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坦白骨,今宵红细帐底卧鸳鸯……——在一本人尽皆知的名著上见过这样的诗句。

算一算,我如今已干多岁了,与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么不同?尽管发生了不可胜数的流血战争,答美众生还不是如常地繁衍生殖爱很老死,陈陈相因?忽然有一天,这天,正当我在小岛深山理首写作的时候,遥见雷峰塔火光一片,木廓角檐,熊熊焚毁,攀附藤萝,霹雳乱响,砖瓦通赤,人声鼎沸。

啊!我心念一动:莫不是素贞有救了?我兴奋莫名,飞身赶至。

只见一群小娃儿,穿着绿得令人不安的制服,围上红得令人不安的臂章,高举红旗,在火海中叫喊:先驱者,为革命,洒尽碧血;后继人,保江山,掏出红心!许士林!一个红卫兵向另一个红卫兵说,你来号令主持把这封建帝王奴役百姓的铁证推倒!不,从今天起,我不叫许土林!这英姿勃发的男孩骄傲地向他的战友宣布,我已给自己改了名字,我叫许向阳!唉,快继续动手把雷峰塔砸倒吧,还在喊什么呢?我一点都不知道,只希望他们万众一心,把我姊姊间接地放出来。

他们拼命破坏,一些挖砖,一些添柴薪,一些动家伙砸击。

我也运用内力,舞剑如飞,结结实实地助一臂之力,砖崩石裂,终于,塔倒了!塔倒了!也许经了这些岁月,雷峰塔像个蛀空了的牙齿,稍加动摇,也就崩溃了。

——白蛇终于出世了!我一见她,急奔上前,她先是满目苍茫,不知人间何世。

一个坐牢坐了一辈子的囚徒,往往有这种失措。

——最焕发的日子都过去了。

姊姊!小青!我俩相拥,穷凶极恶地,恨不得把对方嵌在自己身体内。

姊姊!我俩也有今天!大家都抢在对方前头洒泪,靠微的灰雨,砖木的余烬,全跑进眼睛里,化成涕泪酸楚,不可收拾。

我俩也有今天。

小青,是谁把塔推倒的?是那群小娃娃。

素贞循我手指方向,望着那群高举红旗、鸣鼓收兵的小将,队伍还在唱歌。

明天他们又不知要去破坏哪座塔,哪座寺庙,哪座古迹了。

反正这是他们的功课。

谁?赌,唤许什么……的。

是他?素贞嘴唇微颤,是他?……谁?是我儿!小青,让我去会他!我拼命地阻拦。

好不容易屏绝一切爱恨,又在翻尸倒骨干么?姊姊,他不是你儿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么多次的轮回,他会记得?别自找麻烦啦。

对,八百多年了。

他们父子也……她喃喃。

你多老!看,差不多二千岁。

我岔开话题。

如今是什么朝代了?不晓得呀。

啼,别管这些闲事了。

我俩回家去吧。

我牵着她的手,回家去。

我们不喜欢这一朝代,索性隐居,待他江山移易再算。

老实说,做蛇就有这自由了,人是修不到的,他们要面对不愿意面对的,连懒惰都不敢。

……过了一阵子,大约有十年吧,喧闹的人闭嘴了,一场革命的游戏又完了。

风波稍靖。

素贞装作对过去不大关心,偶然伸个懒腰,问那间过一百七十三次的问题:后来相公怎么样?哦!我哄她,你被镇塔底之后,法海散去。

相公懊悔,情愿出家,就在塔旁被剃为增,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骗我呀。

他临去世时,还留诗四句呢。

说什么‘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素贞忙接:下面是‘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对么?你既背得那么熟,怎的又要我从头说起?真是。

我讨好她。

也许你每说一遍,都补上一点遗漏了的情节吧。

——不会遗漏。

因为这根本不是实情。

这是我在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抽出来的一段。

别人为我们的故事穿凿附会,竟又流传至今。

为了安慰素贞,怎能叫她得知我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发。

遂做结论:婉姊,相公也算不错了。

是的——即使我见不着…我不搭话。

也不迫究了。

从今后我要她只有我!那清悠轻忽的钟声又传来,如缘份,在呜咽。

我又再把身子辗转。

妹妹——哈动很久很久之前,你们是否相爱?是!素贞肯定道。

我呢?奇怪,我已不再跟他了。

曾经有一天,他在我身边,在我身上,曼妙的接触,他的手在来回扫荡,我几乎相信,我也是爱过他的。

当时只道是寻常。

但原来已是最后。

幸好我把他杀了,放他没机会遇上另一个新欢。

他一生便只得两个女人。

此刻这两个女人又再绞缠在一起。

——我们是彼此的新欢。

直到地老天荒。

但我有一个刻骨铭心的秘密,即使喝醉了也坚决不肯透露的,那是一个名字,叫做法海。

我甚至不敢记得。

没有男人的生活,不是一样过得好吗?我俩再也不肯对人类用清了。

那么委屈,可耻!不若安分做蛇上算。

从此素贞不看一切的伞,一切的扇,一切的瓜皮小艇,一切的男人……感情一贫如洗。

我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一笔一笔地写,如一刀一刀地刻,企图把故事写死了,日后在民间重生。

仲春。

阳气日盛一日,桃花绽红,鸟鸣调嫩,天地阴阳之气接触频仍,激荡中闪电特多,雷声乍响,又届惊蛰。

夜间,下过一场江南春雨后,星星月月,雾气索维,白堤上间中高举莲花灯,凄迷倒影在湖上。

天还有点料峭。

渐近西冷心社,夜半无人私语时。

只听:小错,你放心,我在存钱。

过一阵就可以买缝衣机、电冰箱,要不可先买电风扇。

而且下个月我大表哥二表哥来,他们会给我捎来一台录音机,双喇叭的,和刘德华跟黎明的盒带。

在香港是最红的了,你一定要听他们的歌。

小价你嫁给我好不好?……西湖上的情侣,两个人两辆自行车,并驾齐驱的,选了一处柳荫深深,便在起誓。

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

良辰美景来何天。

忽地一阵凉风掠过,像一只手在发间轻扫。

冷不提防,又下起雨来。

不大,但很密,轻飘而流曳,踏着碎步,款款过来。

氨小小的惊呼声,不情不愿地受打扰,情侣们还未及把心底的话争先说尽,便又要踩着自行车离去,好觅个清静安全地带。

幽幽的路上,也有拌嘴声。

女的骂:叫你不要来啦,洗过澡,在弄口见面不好?又要踩来断桥。

待会雨下大了,回去不又是一身湿透?你弟弟偷听嘛!男的委屈。

‘明天不要上班,哦?死拉活批地来了,怪到我弟头上去。

你怎么这样蛮不讲理?谁要讲理?你不是要谈情?谈个屁!二人僵持着,男的生气了,不肯上前议和。

女的馨发一抖,自踩车回去。

素贞看不过:哎,浪费了这么美丽的晚上,诀别拌嘴了,快点和好吧/我笑:与你何干呢?雨,无缘无故地大起来。

断桥附近的小亭,忽来了个避雨的男人。

因雨实在太猛了,迷迷漆漆,隐隐约约,他只得暂进一阵才上路。

他拎着一把黑桑一般老百姓总是用那种黑伞的。

——但他不是一般老百姓。

他是一个美少年。

眉目清朗、纯朴、虔诚。

穿着一件浅蓝色条子的上衣,捧着一大叠英语会话课本,和好些书刊杂志。

为了维护他手中的文化,革命后嫩弱的文化,他才一心一德,静待雨过。

素贞不安定。

嘿,一有男人在,她就木安定了!小青,她说,你看我这一身装扮多落伍,如今的女子已不作兴盘警扎辫子了。

老土!姊姊你又干什么来着?她赶忙地适应潮流。

一旅身,烫了发,额角起了几个美人钩。

改穿一条宽脚牛仔裤。

脚上换了丝袜,是那种三个骨肉色尼龙丝袜。

高底凉鞋。

上衣五彩缤纷,间有荧光色,在腰间以T恤衫下摆结了个蝴蝶结。

手指上戴了指环,银的,粗的。

耳环也是一般式样。

脸上化好妆,涂上口红。

虽然是雨天,上衣口袋中也带了个太阳眼镜——并没有把商标贴纸撕下来。

你看我时髦吗?好看吗?还背了个冒充名牌的小皮包。

姊姊,我骇然,你又要——小青,生命太长了,无事可做,难道坐以待毙?不,你忘了你受过的教训?小青,我约他迪斯科跳舞去。

你忙你的吧。

再见,拜拜!你的教训——她的心又去了。

留也留不祝这一回,真的,依据她受过的教训,她要独来独往,自生自灭。

她根本并不热衷招呼我同行,免致分了一杯羹,重蹈覆辙。

遥遥见她过桥往小亭去。

低语,传情,雷题电闪般的恋爱,她又搭上这个男人。

他把伞撑起,护她上路。

一切自伞开始,她不需要任何穿针引线的中间人了。

——也许她此刻的身份是张小泉剪刀厂的女工。

张小泉,杭州三百多年来的名牌。

它的剪刀镶钢均匀、对口锋利、磨工精细、开合和顺、锁钉牢固、刻花新颖、式样美观、经久耐用。

——不过,这么优秀的剪刀,剪不断世间孽债情丝。

那男子是谁?他是谁?何以她一见到他,心如轮转千百转?啊,我明白了。

——如果那个是许仙的轮回,则她生生世世都欠他!是他吗?是他吗?我禁止自己心猿意马。

横竖素贞看中了,就让她上吧。

我要集中精神,好好写那发生在我五百多岁,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的故事。

这已经足够我忙碌了。

我还打算把我的稿子,投寄到香港最出名的《东方日报>去。

听说那报章的读者最多,我希望有最多的人了解我呢。

稿子给登出来了,多好。

还可以得到稿费。

不要白不要。

我在信末这样写:编辑先生,稿费请支港币或美元。

否则,折成外汇券也罢。

我的住址是:中国,浙江、杭州、西湖、断桥底。

小青收便可。

万一收不到稿费也就算了,银子于我而言不是难题。

我那么孜孜不倦地写自传,主要并非在稿费,只因为寂寞。

因为寂寞,不免诸多回忆。

——然而,回忆有什么好处呢?在回忆之际,不若制造下一次的回忆吧。

呀,我的心也去了。

淡烟急雨中,蓝衣少年,撑开一把瑟—还等什么呢?我要赶上前。

我依旧是素贞的妹妹,同是张小泉剪刀厂的女工。

我决定借了他的伞,着他明日前来取回。

解放路、延安路、体育场路、湖滨路、环湖路……随便一条柏油马路的一家。

我一拧身子,袅袅地袅袅地追上去……一完一潘金莲之前世今生====百战合集====作者:小虫快跑(xxx.xxx.xxx.xxx) 2002/07/23 19:37 字节:143K 点击:2811次 帖号:4223当前论坛: 东方笑话谭 [hbook.bbs.xilu.com] 添加论坛互换联接01血,滴答、滴答而下。

在黄泉上,凝成一条血路。

此处是永恒的黑夜,有山、有树、有人,深深浅浅、影影绰绰的黑色,像几千年前一幅丹青,丹青的一角,明明地有一列朱文的压边章,企图把女人不堪的故事,私下了结,任由辗转流传。

很多很多大小不同的脚,匆促赶着路。

一直向前,一直向前。

赶着投股去的脚群中,有一双小脚。

细看这双弓鞋,大红四季花,嵌入宝缎子,白经平底绣花,绿提根儿,蓝口金儿。

正是曲似天边新月,红如退瓣莲花。

恰可便是三寸。

小脚一步一趔趄,好似不想成行。

这条血路,便在小脚之旁,境蜒划出她的心事。

只见血自一领头颅滴溅。

发辔簪环都已滚落,空余乱发纷披。

乱发中,犹藏一朵细细红花,喜气骤成噩梦,红花不得不觅地容身。

这头遭齐颈割断,朝后怒视,满目冤屈不盆,银牙半咬,呵得纸钱灰也不敢飘近。

女人一手提住自己的头,一手捂住自己胸口。

分明是新娘子装扮,一身红衣艳服。

心下曾经暗思,他既不责我毒害了亲夫,也不嫌我沦为官人五妾,可见还是有心。

然而捂住的胸口,有个血窟窿,早已中空,心肝五脏被生扯出来,四下无觅。

一念及此,女人浑身都是疼痛。

身前身后,尽是杂沓的影儿,女人不知何去何从。

小脚价计。

前面有座凉亭。

人群拥至,均在喝茶解渴。

便见孟婆亭三字。

阴魂经各殿审判,至此已是饥渴交织,渐近阳间,苦热侵逼,纷纷自投罗网。

面貌阴森、木无表情的老妇孟婆,主掌此亭。

各人自她手中接过困忘茶汤三杯,一口喝尽,慌忙投股去也。

无主孤魂漂漾而至。

孟婆把她唤住了。

潘金莲!女人被她一招,不由自主,便上前去。

孟婆拎起她在阳间被快刀斩下的头颅,血本枯,人带根。

才一按一接,便已会上,安于原位。

女人泪盈于睫,依!日回头望向过去,仇怨难解。

孟婆劝道:过来喝过三杯茶汤,前生恩怨爱恨,也就全盘忘却了。

她强递一杯,女人只得接过。

方喝一口,皱眉:咦?这茶,又酸又咸——人情世事,不外又酸又威。

孟婆道:快快喝过,不辨南北西东,迷糊乱闯,不知不觉好堕入轮回。

当你醒来,自是恍然隔世了。

女人陡地放下杯子:不!我要报仇!孟婆望定女人,兀自念倡语;劝尔奖结冤,冤深难解结。

一日结成冤,千日解不彻。

我见结冤入,尽被冤磨折。

人生一场梦,梦醒英寻觅。

改头表换而,冤率不可说。

女人不答。

孟婆苦口婆心:淫妇何以携仇带恨?也不过是男人吧。

女人一听男人’二字,一怔,刚好拍首瞥见一面大镜。

荤镜乃天地阴阳二气所结而成,万法由心所生。

心中的男人,…曾经有过四个男人。

响,前尘如梦如幻。

茫茫荒野一下子黑尽了,如一张白纸浸透于浓墨中,只剩一条缝隙,透出半丝神秘。

悲怆的往昔——荤镜中,见到她第一个男人。

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地,描眉面限,效粉施朱,作张作势,乔模乔样。

既会描写刺绣,又晓品竹弹丝,一手好琵琶。

自父亲死后,她又自王招宣府里,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

十八岁,已出落得脸衬桃花,眉弯新月。

那一年,张大户超主家婆往邻家赴席不在,把她唤至房中,强横地收用。

白壁蒙了污。

势孤力弱,有冤无路可诉,又被主家婆不要一文钱,白白地嫁与紫石街卖炊饼的武大。

武大是如何的长相?只在洞房之夜,盖头被秤杆挑起,双目左右一瞥,遍寻不获。

方低首,赫见眼下有个三寸钉、谷树皮、形容聘衰的老实人物。

初见甚是憎厌,夜里还要共题一床,难道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不得不嫁与此等酒臭货色?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着紧处,锥扎也不动,根本不是男儿汉。

他是啥?怎有福分抱着一个羊脂玉体好睡去?幸见另一张脸,冉冉把这蠢发遮盖。

咦?镜中是那西门大官人,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博浪。

张生般庞儿,潘安似貌儿。

于清河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

好拳棒,会赌博,双陆象棋,拆牌道字,无不通晓。

西门庆发迹后,有财有势,又可意风流。

他脱下她一只绣花弓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便吃鞋杯耍子。

女人酒浓意软,只有他,方才捣人深深处,如鱼得水,紧缠不休,谁肯大意放走?情愿在他手上,惊涛骇浪中死去。

——只是,心底当有一个人。

爱煞这个人。

恨煞这个人。

经历一番风雨,死的死,走的走。

他本发盖州牢城充军,听见太子立东宫,天下大赦,使遇救回来。

寂寞的女人,忽然有一日重逢上了。

他是她最初最初的一块心头肉,此刻,原本他仍是要娶自己的。

日子相隔得久,他在外,出落得更威武长大,旧心真不改?武松托了王婆来说项,女人心下暗思:这段姻缘,到底还是落在他手里!就在那天晚上,王婆领了,戴着新级会,身穿嫁衣裳,搭着盖头进门。

只见明亮亮点着灯油,他哥哥武大的灵牌供奉在上面,先自有些疑忌…其他的,都记不得了。

谁料男人一变脸,一声淫妇,便揪着她,自香炉内挝了一把脊灰,塞在地口中,叫将不出。

女人待要挣扎,他用油靴跟她助条,用两只脚踏住胳膊,一面摊开胸脯,说时迟,那时快,刀子一剜白簿禁心窝,成了个血窟窿,鲜血直冒,女人星眸半闪,双脚只顾蹬踏。

武松口噙刀子,双手扒开那洞洞,扑解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发淋淋供养在灵前。

这还不止,快刀一下,便割下头来,血流满地。

汉子端的好狠!手起刀落,红粉身亡。

竟见铁石心肠,不止失踢过一旁,还把心肝五脏,用刀插在楼后尽檐下。

初更时分,他就掉头走了。

女人七魄悠悠王晓渺渺,望着自己的身子。

亡年才三十二。

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线柳,腊月狂风吹毁玉梅花。

娇媚归何处?芳魂落谁家?金风凄凄,斜月蒙蒙的夜里,她便也孤身上了路。

黄泉路。

四张男人的脸,—一出了场。

如果不是因着这些男人,自己最终也不过成了个寻常妻小,清茶淡饭,无风无浪地颐养天年。

怎堪身为众用,末了死于非命?一腔都是火。

被害被坑被杀,也不过是男人吧。

到底惨死,尚要背负一个千古第一淫妇之恶名,生生世世,无力平息。

恨意把她的眼睛烧红。

是有一句话得罪了她,千古第一淫妇。

女人细白的牙齿狠咬住薄唇,唇上一痕失血的青。

不要绝望,不要含冤。

要靠自己的力量,把坑害过自己的男人,一个一个揪出来算账!她不肯忘却前尘:我要报仇!这醒忘茶汤,不喝了!她把孟婆递上来的另两杯,挥手一拨,杯子翻了,茶汤泻了,女人奋力推开赶路的人群,不管身后急唤,拚尽一身力气,奔往红水滚滚的转轮台。

孟婆犹在惊叫:潘金莲!潘金莲!不要如此!你一定生悔!一个报仇心切的女人,义无反顾地奔逃,半个字儿也听不见。

快!前面便是转轮台。

台上呈八卦形状,内有一圈为太极,中有六个孔道,供六道轮回。

女人走呀走,随着难喻的姻缘,一纵身,投入其中一道。

六道中,有公候将相、士农工商、亦有股、卵、湿。

化。

多按功过分别成形。

水车滚动,赤河汹涌。

赶忙乱窜的人,各自寻找有利位置,来世投个好胎,别要重过今生浑噩。

每个亡魂,都带着希望轮回去了。

精血灵性,附于一点,十月怀籍,时辰到了,便由转轮台,冲出紫河车。

血水直流,茫然堕地,惊醒一看,又到阳门了,忍不住哇哇一城,重措新生。

潘金莲受伤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此去只知要遂了心愿,然而前途吉凶未卜,不免有点忐忑。

这个小脚的妇人,到底投入谁家户?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八日,那是单玉莲的大日子。

她如同其他八至十岁的小女孩一般,兴致勃勃地试新鞋。

那双鞋,粉红色软屐,紧裹脚儿如一个细细的茧。

脚儿伸将进去了,便也动弹不得,因为在鞋子顶端,有块方正的木。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末了还得用很长长的带子,缠呀缠,缠上了足踝,打个蝴蝶结,拉索一下两下,方算大功告成。

单玉莲方专心致志干好这生平头一道的大事,眯着眼,抿着嘴。

忽地,眼前的一双脚赫然拗曲叠小,缎带变了白布条,小女孩吃了一惊。

缠紧一些,再紧一些…不,揉操眼睛,那还是她心爱的芭蕾舞。

她坐在上海芭蕾舞蹈学院排练室的松木地板上,目光很柔和,近乎黯白。

四壁都操上深棕颜色,连扶把也是。

块把上,已有穿黑色紧身小舞在的女孩,迫不及待地把腿搁上去控着。

脚尖蹦得很直,直指上青天。

每个人都不习惯她们的新鞋子。

单玉莲左端详,右端详,她的手,不知如何,便妙曼多姿起来了。

小指头不觉翘起,如同兰花。

摩拿着鞋,童稚的声音,哼起一首她从来没听过、没学过。

没唱过的山东小调——三寸金莲,消生生罗袜下,红云染就相思卦。

姻缘错配,贫民怎对乌鸦?奴爱风流潇洒,雨态云踪意不差,背夫与你份情,帘儿私下。

你恋烟花,不来我家,奴后地谈谈教谁面?八岁的小女孩,眼神竟梦幻仍然,是当局着迷,简直无法自控。

哼哼卿卿当儿,她的小朋友好生奇怪,一拍她的肩头:单玉莲,你哼的什么反动歌曲?没有呀。

望望自己穿好了的舞鞋,一跃而起,小脚咯咯咯地学步。

她感觉到,对了,人跟地面,是隔了一层呀。

才几步,就不稳当了,非得马上踏实过来。

咦,学了不少日子,一旦分配得一双鞋,便连路也不会走。

老师来了。

她穿一件白色高领的毛衣,外面是一套宝蓝的套装。

每一个老师,都是这副模样,你从来分不出,她是教舞蹈,抑或上政治课。

老师着所有小女孩围成半圈儿,双腿自跨部分张,平放地板,脚底心互抵,轻轻地把腿下压,练习分胯动作。

由轻至重,腰得挺直,整个人煞有介事。

’老师说:糖甜不如蜜,棉暖不如皮。

爹娘思情重,比不上毛主席!老师又教她们欣赏芭蕾:芭蕾已有四百年的历史了,它的形式是多样的,而且可以继续发展,并没有止境。

舞现是不可以任意修改的,比如说,那天就教过你们,‘脚’的姿势有所谓‘五种基本位置’,三四百年来,都没有人怀疑过。

今天,我要让大家学习的,就是——芭蕾纵是不变的文艺,不过,文艺是要为革命服务的。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熊熊的烈火,也燃亮了我们舞蹈界的心,从今天起,反动的歌舞,都得打倒。

在毛主席的坚决支持下,在江青同志的认真倡导下,我们开始排练革命样板舞剧……钢琴在一旁伴奏,叮叮略略地流泻出激情的乐韵。

小女孩们,似懂非懂,不知就里。

抬眼一着窗外,忽喷起冲天烈焰。

红卫兵又来了。

这已经是第二十七天。

我们要‘破四旧,立四新’!‘机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革命烈火熊熊燃烧!打倒牛鬼蛇神户文化大革命万岁!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眼睛,也见惯此等场面了。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的斗争会如此惨烈?为什么这群哥哥姐姐一来,总是大肆破坏,见啥砸啥?红卫兵们把舞蹈学院办公室中抄来的大批书籍、相片、曲谱、舞衣,甚至不知写上什么的纸条、文件,但凡可烧的,都捧将出来,—一扔到空地上给烧了。

一片火海中,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男孩,用力扔进一套线装书,隐隐约约,见到三个字。

《金瓶梅》。

单玉莲一见这三个字,不求甚解,心下一颤动,理不出半点头绪来。

这三个字如一只纤纤兰花手,把她一招,她对它怀有最后的依恋。

迷茫地,谁在背后一推呢?她冲上去、冲上去,欲一手抢救,手还没近着火海,那书瞬即化为灰烬。

红卫兵慷慨激昂地对着她的小脸喊: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啪的一下巨响,单玉莲身边,躺了个半死人。

是电光石火的一门吧。

他犹在三楼一壁大喊:我不是反动派!不要迫害我!马上便跳下来了。

他还没完全死掉呢。

两条腿折断了,一左一右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屈曲,断骨挥穿了裤子,白惨惨地伸将出来。

头颅伤裂,血把眼睛糊住,原来头上还戴了六七项奇怪的铁制的大帽子,一身是皮簸活活抽打的血痕,衣衫褴褛,无法蔽体。

他微弱地、有节奏地动弹着,乍看有如一场侵舞。

最难跳的那种。

红卫兵补过来,用脚朝他前后左右乱踢,又用钢叉挑开外衣,刺破胸口,检验一下是死是活。

最后,把他自满是玻璃碎片的地上拖走了。

单玉莲惊愕他们院长是这般的下场。

好可怜啊。

老师木然把她们减到排练室:各位文艺界的接班人,各位红色小娘子军!我们一起来为革命奋斗吧!三天之后,院里来了一位新院长,接管此处一切革命事务。

章院长是个外行。

他中等身材,而无笑容,接近愁安。

双眉很浓,眼神深沉。

像一头牛,多过像一个人。

最喜欢挺起胸脯走路,做人做事,都表现得积极。

外行领导着内行。

他原来是啥人?就因为那一月的武斗。

他是敢死队员,秉承文攻式卫的理论根据,立了一点功。

指挥部先派大吊车撞开柴油机厂的铁门,他们二十人,用大木头和大型铲车撞破厂门左侧一段围墙,高喊着怕死不是造反队!的口号攻进、占领了食堂,切断了水粮,天黑之前,调来十辆消防车,用水压—百储以上的水枪,从一千米外的河滨接力打水,向据守在楼里的群众喷射。

当晚六时二十二分,武斗结束,敌人全遭俘虏、毒打、侮辱、批判、游街、关押声讯、受刑,厂里私设公堂、刑房达五十多处,别具有七十八种。

所有在武斗中立功的人,都参与进一步的革命行动。

章志彬,摇身一变成为院长,单位领导人。

他爱巡视排练,和在学习班上训话。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在操场上走着,一朵朵美丽的花。

花儿经一声召令,又集中在课室里头,一个个坐得乖巧,听院长讲《红色娘子军》的故事——这儿是红色根据地。

你看,红旗!红旗!吴清华看到英雄树上迎风招展的、鲜艳的红旗,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这个倔强的贫农女儿,在地主的立牢里受尽折磨,她没流过泪;南霸天打得她死去活来,她没流过泪。

两个地仰望着红旗,就像见到党,见到了劳动人民的大救星电主席,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单玉莲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那是怎么样的经历?她也许就是‘汲清华。

因为,是党栽培她的。

她苦苦地练习,譬如旋转,那个支持重心的脚,无论在十个二十个三十个旋转之后,也应该留在原地,位置没有丝毫变动,半分也不行。

苦练的结果一,她趾甲受伤,发黑了,最严重的那回,是整片剥落,要待复元,方才可以继续。

苦练的结果二,她可以跳娘子军。

那一场舞,党代表洪常青给娘子军连的战士们上政治课,他左手拿讲义,右手有力地指着远方,慷慨激昂地说:我们干革命决不是为个人报仇雪恨,要树立解放全人类的革命理想!苦大仇深的妇女,穿了一身灰色军服,武装领巾红臂章,绑腿和舞鞋,手擎银闪闪的钢刀,红色彩带纷飞,报仇去了!舞蹈学院里头的小女孩,都是这般的长大了。

最初,是《红色娘子军》群舞中的一员,面目模糊。

不分彼此。

后来,登样的、跳得好的,都被挑拣出来跳《白毛女》双人舞。

文化大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一时间,整个中国的文艺,只集中表现于八个样板戏中。

《沙家浜》。

《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海港》、《龙江颂》、《杜鹃山》、《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入任何演出、统统只能是这几个。

大字报揭露革命不力的情况,也赞扬了推动者的红心。

能够主跳喜儿,也是单玉莲的一个骄傲。

到她长到十五岁,亭亭玉立。

一个托举动作,升在半空的,不再是双目圆滚滚、黑漆漆的活泼小娃娃。

她的双颊红润,她的小嘴微张。

长长的睫毛覆盖柔媚的眸子上,密黑的双辫暂且隐藏在白毛女的假发套内。

一身的白,一头的白。

团排练了四小时,汗珠偷偷地渗出来。

她好像偷偷地成熟了。

章院长在排练室外,乍见,一不小心,眼神落在她鼓胀的胸脯上。

女儿家发育,一定有点疼痛。

微微地疼。

单玉莲在洗澡的时候,总发觉那儿是触碰不得的地方,无端地一天比一天突起,突然之间,她感到这是令她惶惑的喜悦。

有时她报忧郁,她的颜色那么好,她的胸脯高耸,用一个白洋布的胸罩紧紧拘束着,却是微微地疼。

——她自己感觉得到自己的美。

虽然迷迷糊糊,没工夫关注,但一只刚出蛹的脆弱的蝴蝶,翅膀还是温偏的。

好像刚才的《白毛女》双人舞,多么的严肃。

喜ILk个贫农的女儿,父亲被地主打死了,她逃到深山。

风餐露宿吃野果,头发都变白如克了,一头很闪闪,遇上了旧日爱人大春。

大春加入新四军,让她知道: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则把克变成了人。

挑大春的男同志,踏着弓箭步,握拳透爪,以示贞忠于党,喜儿在他身畔感慨,转了又转。

他凝望着她,那一两丝轮在脖子上的湿德的头发。

抱着她的腰时,她感到他年轻稚嫩的手指一点颤动。

他们也同学了十年吧,到底他是不敢抱紧一点。

小伙子的表情十分艰涩。

服务员同志喊:单玉莲同志,院长让你下课后去见他。

单玉莲赶紧抹干身子。

她把长发编了辫子,又绕上两圈,静定地越伏在头上。

章院长见到敲门进来的少女,上衬是浅粉红色的小格子,棉质,袖口翻卷着,裸露的半截手臂,也是粉红色。

啊。

她刷洗过澡,空气中有香皂的味道,是带点刺鼻的茉莉香。

刺鼻的。

他给她说大道理:单玉莲同志,你八岁就来院了,我看过你的档案,你是孤儿,也没有亲戚,所以出身很好。

肯吃苦,有革命精神,对党的感情也很朴素。

章志彬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脸部表情是很严肃的。

基本上,自家对党的感情也很朴素,他跟他的爱人,每天早晨起来,都站在毛主席像跟前,报告他知道:毛主席毛主席,今天我们要开什么会去了,今天有哪儿的工宣队来访,大家交流经验了,我们遵照您的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来抓思想。

临睡之前,也对毛主席像说道:毛主席毛主席我今天又犯错了,什么什么地方没有批外…夫妻早请示,晚汇报。

章院长面对着久违了的、娇俏可口的点心,恨不得一下吞噬了。

单同志,你长的也够水平,跳得不错,本该是国家栽培的一号种子。

可惜出了问题,我们得研究一下。

’单玉莲心焦了,什么事儿呢?一双秀眉轻轻地遵聚,满目天真疑惑。

院长,发生什么事?你不是要我退学吧?他深思。

他的双目愣愣地望着她,整个人干得想冒烟,是一刹那间发生的念头。

他口渴,仿佛在她瞳孔中看到自己如一头首。

他很为难地道:——是出了问题。

因为,这个,你的体型很好,太好了,就是太‘那个’——说时,不免把单玉莲扳过来,转一个身,她的胸脯,在他眼底微颤。

也许只是错觉,但他扶着她的肩,又再转一个身。

你的体型,并不简单,你明白吗?芭蕾,是有很多旋转、跳跃,或者托举的动作。

你是有点超重,有负担,舞伴也不可能贴得近,很难,控制自己……他实在很难控制自己了。

一边说,手一边顺流而下,逆流而上。

无法把这番大道理说得分明了。

到了最后关头,那种原始的欲念轰地焚烧起来,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吧。

他不革命了,末了兽性大发,把这少女按倒。

——她还是未经人道的。

章院长把桌上的钢笔、文件、纸稿…邻一手扫掉,在欲海中浮荡。

她挣扎,但狂暴给他带来更大的刺激,只要把练功裤撕破,掀开一角,已经可以了……不可以延迟,箭在弦上,特别的亢奋,他用很凶狠的方式塞过去——一壁纷乱地暴瞪着她:你别乱动,别嚷嚷。

我不会叫你委屈。

他强行掩着她的嘴:我会向组织汇报——外面传来:文化大革命万岁!恰好淹没了单玉莲凄厉的痛楚呼声。

她见到他。

《一张可惜厌的脸,穿着绫罗寿字暗花的宽袍大袖,一个古代的富户人家。

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她。

张大户把她身下的湘裙儿扯起来,他眯着眼,细看上面染就的一摊数点猩红。

)单玉莲拚尽最后的力气,她还是被强奸了。

她头发散乱,人处于歇斯底里,取过桌上一件物体,用力一抡,充满恨意地向章院长的下体狂砸。

她一生都被毁了。

院长喊叫着,那物体沾了鲜血。

她义无反顾地狂砸。

门被撞开了。

章院长的爱人和两名老师冲进来,一见此情此景,都呆住。

单玉莲受惊,发抖。

还半褪着裤子。

院长双手掩着血肉模糊之处跳动,痛苦呻吟:这人——反革命——他爱人咬牙切齿地把她推打,狠狠地骂:你这淫妇!淫妇?她的头饰得低低的,背后仍传来人的窃窃私语。

听得不真切,隐隐约约,也不过是淫妇二字。

单玉莲眉头一锁,又强忍了。

02她背负着这个黑锅,离开了舞蹈学院,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在台上劈叉大跳的白毛女了。

一双腿,还是蹬踏着。

次日,只低首默默地踩动机器,车缝鞋面。

不觉又已一年半。

组长自裁床搬来一叠一叠的黑布或白帆布,来至车间,—一分了工序。

她粉红色的世界,她芳菲鲜奶的前景,都被黑与白代换了。

千篇一律,千秋万世。

女人们一早就摸清她的底了,男人们呢,也是木着一张张的脸,私心不可告人:听说她的故事,联想到她的淫荡……奉公守法地在她身后东搬西移,乘势偷窥一下。

毛主席的话: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

每个男人都不让世人知道心下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所以,这鞋厂,有个好听的名儿:跃进鞋厂。

厂内遍贴大字报和标语:批林批孔批深、批透、批倒、批臭在学习会上多发言要团结,不要分裂这倒是个非常先进的单位。

单玉莲惟有含冤莫白地感激大家帮助她进行思想改造,今后重新做人。

她的风光,她的灿烂,一去不复返了。

她连为革命样板戏出一分力量的机会也没有了。

抬头一看,大风扇,终年都没开过。

每一片扇叶都积满了灰尘。

每一个机器上面都默了残线。

每一个角落都有特殊的胶的味道。

胶,绝缘体,电通不过,水渗不透。

她困围在一只巨大的白球鞋里头。

每当她把一堆鞋面车缝好之后,便放进纸皮箱,然后搬抬到另一部门去。

人人都做着同样的工夫,妇女头上也得撑上半边天。

单玉莲吃力地咬着牙,她不相信自己做不好。

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倒下来,让瞧不起的人更加瞧不起。

忽地,横来一双援手。

同志,让我帮你。

’她见往来的同志当中,有人轻而易举地便替她把这重甸甸的纸皮箱给托起来,搬过去。

这人的无产阶级感情特别鲜明,还问候一句:你不舒服吧?单玉莲只平板地答:役。

我在‘例假’期。

正如往常一般,妇女们都是无私隐地、理直气壮地回答。

阶级战友是没性别之分的。

她又回到自己的车间了。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只一眼,她无法把视线移开。

他是一个俊朗强健的青年,肩膀很宽,满有苦力。

他这一转身,好似把整个鞋厂都遮盖了,充斥在此空间,无比的壮大,是个红太阳。

单玉莲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原是她今生中的初遇。

她想起刚才的一句话:她坦言告诉他自己在例假期。

墓地,她的脸红了。

什么话也不必说,她的红晕就代言了。

本在鞋面上穿梭的针,一下就穿过她的手指。

毫无防备,锥心地疼,是一种从没有过的疼痛。

在心头。

她马上蹬踏,急乱中,针只是贯穿得更深切。

未了逼不得已,方才往上艰辛地升拔出来,血无端地染红了一片白帆布。

单玉莲的眼眶湿红了。

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措手不及,她爱上他。

那是怎样发生的呢?谁说得上来?夙世重逢,是一种难受的感觉。

它带来的震荡,竟历久不散。

血止住了,心还是跳着。

难受。

这个男人没有在意,还远自去帮其他同志盼K,又运自走了。

他的表现,不卑不亢、不屈不挠,他是又红又专的劳模。

连背影都诱人。

单玉莲盯着他的背影。

《幻觉又一闪现——他竟一身黑色快农,缠腰带,穿油靴,手提捎棒。

迈着大步,头也不回。

瞬即失去踪影。

)她目瞪口呆。

他究竟是什么人?武龙同志,武龙同志,你要加油呀!武龙在场中驰骋着。

他特别的高大,特别的威猛。

一件红背心贴在身上,肌肉都破衣而出,身体裸露的部分,闪射出铜的光泽,即使在没有太阳的室内,那光泽还是反映在单玉莲的瞳孔中。

他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有力。

篮球仿佛利贴在手上,一路带,一路传,最后还是靠他投中了篮。

球飓地直冲下地,又往上一跳,一下两下三下,都弹动在她心上。

笑的时候,他竟有一口大大的白牙。

如同轻装的骑兵,骑着隐形的马,沙场上,一个英雄。

他的红背心,写上红星。

她仍然盯着他的背影。

粗硬的短发在他脖子上有如黑马的鬃。

他的英挺不同凡响。

世上除了他,没有人打篮球打得那么好了。

工人文化宫内,正举行的这场篮球比赛,红星队对造反队。

与会的都是劳动工人。

跃进鞋厂的同志们都来了,为红星队主将打气。

他们活学活用一切口号,带着笑,在旁当啦啦队:红星、红星,掏出干革命的红心!一个四十来岁、在鞋值部门做保管员的男子,嘴角叼着香烟屁股,舍不得丢掉。

一见敌方人了一球,马上吐一日浓痰,便紧张地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其他的人都和应: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为此,红星队在最后的几个回合,积分超前,胜了造反队。

武龙英姿勃发,用祝君早安的毛巾擦着脸。

车间的几个女工,一个给他水,一个给他一包点心,是一种青绿色的东西。

青团,以青菜熬水加糯米粉,团成一巨型丸子。

什么馅儿?武龙接过,随便一问。

她赶忙回答:猪油芝麻。

生怕他不吃。

直盯着他。

武龙拈起油汪汪的一个,两口噬掉之。

她方才放心。

单玉莲但见此情此景,便离开球场了。

她在工人文化宫消样一阵,几番越趄,倒是没有回去。

赛事完了,一干人等都擦着汗,各自取了自行单车回家。

精力发泄了,他们都没工夫发展男女私情——也许,是没遇上。

单玉莲在门边,等着他出来。

她见到他神气傲慢地出来了。

那件红色的小背心,猛地映入眼帘,那么快,出现了!她在急迫中,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双白球鞋——那是厂里的制成品,举到他跟前。

送给你!武龙一看,她的一根手指头包扎了碎布,是受伤的手。

再看,再想,呀,是她。

这才看清楚是一个怎么样的少女。

明净透白的脸蛋,妩媚的眼睛,悄悄地脱住他,双眉略成八字,上唇薄下唇胖,像是随时准备被亲吻一下,她也不会闪避。

武龙把头一摇,企图把这感觉给摇走。

即使她穿得那么宽大朴实,平平无奇,他还是知道里头有个柔软的身子、有颗柔软的心。

她腼腆地一笑。

有点心慌,若他不要,她该怎么下台?武龙迟疑一下,敌不过这种诱惑,他伸出一双大手,把白球鞋接过。

她等待他接过,好像等了很久。

时间过得特别慢。

谢谢!夕阳西下,人面渐黯。

单玉莲很开心,日子陡地充实了。

远近都漾着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一浪一浪地,冲激她甜蜜的心弦。

她开始爱上这个世界。

忙乱、操劳、枯燥的白天,只要远远地瞥到彼此,大家都如初生婴儿般烂漫天真和自得。

连闯煞人的黑与白,上面都仿佛画上鲜艳的花朵——偷来的。

不过,好日子不会长。

才讲过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吧,都试探着,好不好再多讲两句呢?什么时候讲?什么机会讲?厂里头,人人都若无其事,不发一言,不动声色。

忽然有一天,忽然,运动来了。

——运动!本来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不知如何竟出了月亮来,挂在深蓝的夜空上。

银光意欲跻身,谁知里面发生了事情,它只好退缩在门外。

因为门严严关好,隔绝了两个世界。

鞋厂经过了一整天的操作,夜里机器终于被搬报开了,纵是人疲马乏,不过中间腾出一块空地,搭了个简陋的高台。

批斗大会开始了。

半失灵的灯火,一如垂死人的眼,环扫围坐一大圈的物体,幽僻中半人半鬼,全都没有任何表情,紧抿着嘴,那阵势,简直令事不关己的人也心胆仅裂,何况身在高台上呢?肃杀中猛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都看不清谁是谁了。

他慷慨激昂地宣布:今天我们要揭发一个人!——单玉莲头发散乱地被揪出来了。

脖子上挂了个牌子:淫妇,大大的黑字,又给打了个大大的红X。

运动来了,厂里头的斗争也开始了,再不干,真落后了。

所以我们先揭发车工单玉莲。

我们有同志亲眼看见她盗用国家财物。

你!出来给大家说说着。

真的有个人出来挺身作证:这淫妇,一脑子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享乐主义、色欲主义!她胆敢把国家的球鞋,偷偷送给我们‘红星’队的主将,武龙同志。

好。

武龙同志,你出来表态!武龙在人丛中,墓地被点名,吃了一惊。

他得站出来表态。

小事化大了。

武龙心中不忍,但迫于形势,有点支吾:我快表态,不表态就是赞成。

说不定是同谋!武龙惟有把那双球鞋拎出来,自动投诚:这双球鞋的出处我是不清楚的。

我当初也没有热情接受,不过……单玉莲这样的行为有偏差,我们也该对她有看法,让她反省、改造,以后不再犯错。

厂里的积极分子一听,不很满意。

当其时,谁越凶狠,谁的立场就越鲜明。

马上有人嚷嚷:太骑墙了,非划清界限不可!大家众口一词,由领导带着喊口号,每喊一句,那俯首就擒的单玉莲,脸上的肌肉就抖颤一下,后来,扭曲得不规律了。

打倒阶级敌人!马列主义不容任何私情!斗她!斗她!武龙坚定地继续下去:我这个人,历来听党的话。

我出身挺好,父亲原籍广东,是个拉三轮车的,母亲是贫农。

我对党的感情深厚,听组织的话,一切以国家为重,并无儿女私情,令组织为难。

我对她,不过是阶级感情吧。

——她,没动摇过我的红心!武龙讲得真好,义正辞严。

大家为这老广鼓掌。

不愧是劳模。

说到底,他没做错呀。

那末,便是她的错了。

平素瞧着她就不顺眼的妇女们,也忍不住地揭发:哼!我就听说这淫妇,作风有问题。

她从前还跟领导鬼混过,是个坏女人。

我们要求清查她的历史!男人自然爱听私隐,便喝令:单玉莲,你自己交待!她乍闻前尘往事又被重提,心如刀割。

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我?眼泪断线地滚下来,羞怒不可忍。

我得自辩呀!她提高了嗓子:不不不,我没有。

我是反抗的,他迫我!我没有,我不是淫妇!黝黯中,人鬼不分的群众中有个女人跳出来,用力扯她的头发——看不清她是谁,也许是坐在隔壁车间的同志,也曾聊上三言两语。

此际,不分敌我,都要努力斗她了。

你不干不净的什么东西!是呀,脸皮比鞋底还厚。

平日也爱勾引男人!扯头发的是真扯,一下子扯断一络。

戳脸皮的也真戳,她指甲盖子多失呀,一戳就一道口子了。

单玉莲抑压不住: 你们真要改造我,我口服心服。

要翻旧账,那不是我的错!我心里也苦!她失去理性,就冲向武龙的身边,凄厉地求他:武龙同志,你得交待!我不过送你一双球鞋!你要救我!领导见场面混乱,马上命令:你,出来批斗她!武龙迟疑了。

一批斗户群众大叫:打呀!打呀!领导在视着他:你不打,就给我们跪下!奸夫淫妇一起斗!你是不是忠于党?无辜的武龙,被逼迫着。

咬咬牙,上前打了单玉莲一记耳光。

为怕自己心软,出手十分的重。

——基于神圣的革命的大道理。

单玉莲惊愕地歪着受创的脸,不,那感觉是剜心的。

地含误地闭着目,不肯再看他一眼了。

为什么?她不过是喜欢他吧。

换来一场极大的羞辱,尊严扫地。

她的心又疼了。

浑身哆啸着。

是不是前生欠他的呢?莫非今生要当众偿还?她简直根造了。

什么都听不见。

下一个我们要揭发的坏分子是……再下一个是……单玉莲只觉耳朵里万声轰鸣。

如果再见到他,她要他还!那会儿,一群拥有各式罪名的坏分子,就像演员一样,不用上班了,光是赶场,从这个体育场赶到那个电影院,再赶到工厂,再赶到学校,于团体中巡回演出,以示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

每次开大会,都给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用以呵唬老实的百姓们。

——谁都不敢胡乱地谈对象,搅关系。

男女之间交谈,没参上几句语录,往往很危险。

到了最后,单玉莲与坏分子们,被赶上一辆大货车上去。

她随身的行李,有个网袋,网罗住杂物:一个搪瓷漱口杯、一个用来盛开水的玻璃瓶,还有一些衣物。

他们的最终命运是下放至乡间劳动改造。

单玉莲别无选择地、与一群出身迥异但命运相同的人一起上路。

命运。

大家因近日交待得多,静下来时,谁也不想说话。

远处出现一个人。

他手中拎着一个包包,是粗糙的黄纸,包着三个馒头,馒头不知是发自内心,抑或外表污染,也是微黄色的。

武龙走近了。

他原来想把这三个馒头递给单玉莲的。

这并不代表什么,在大时代中,个人的私心是大海中一个微小的泡沫,谁都不知道明天。

但是他想她。

——也不是想她,是想着这般的来龙去脉,神秘而又仓皇,不管他如今有什么打算,他俩都得活下去。

马上,二人便咫尺天涯了。

中国那么大……在她的灵魂深处,一直期待意外发生。

但是,她自眼角瞥到他走近,自己反而特别的寂寞,太渺茫了。

是因为他,才这般的绝望。

他拎着馒头的手,在众目腹腔下,很艰涩地、生生止住了。

单玉莲平淡地极目远方,故意不觉察他在或不在。

货车绝尘而去。

武龙紧紧地捏住这三个馒头,它们在发酵、在胀大,他快要捏不住了。

大势已去。

他恨自己窝囊。

他也曾有过眉飞色舞、春风得意的时期,他也曾是个英雄。

但连保护一个女人的力量都没有。

货车的影儿已不见了,他仍是倒着走,一直朝前方望去,望尽了天涯路。

——他永永远远,都见不到她了。

她也是这样想的。

自己将沦落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

珠江三角洲原是个多岛屿的古海湾,海湾被古兜山、罗浮山等断续的山地和丘陵环绕着。

西江、北江、东江夹带的泥沙,不断堆积,形成一个平原。

这里三冬天雪,四季常花。

农民都种水稻、甘蔗、水果。

广东人,一开口就像撩拨对方吵架。

早晨见面,都以问候人家的寿堂为乐,是为民风。

天气很闷热。

南边的太阳火焰焰的。

惠州马路上尘土飞扬,到处都是未修好的建筑物,满目疮痍。

狗都热得把舌头伸出来。

单玉莲斜跪着那头狗。

碗!础!’他赶它。

但它懒得动了。

她也懒得动。

只在路边树荫下,撩开衣裙子一坐,中门大开议的,凉风从裙下微微地扇着。

单玉莲一手把长统的白色丝袜往下一卷,汗德德的,好热啊。

为消暑,把那篮黄皮暂置脚下,与旁边的女人交换半个西瓜来吃。

是猪腰瓜,小小的腰身,刀劈一下,一人捧半个,一匙一匙地吃,呼冶有声。

这瓜籽很多,吃一口,吐一把,都喷射往狗身上去,命中率甚高。

狗只好避开她们,落荒而逃。

锦华,你的瓜不够甜。

还是我的黄皮熟。

你是黄皮树了哥——不熟不食才真。

哇!你才多熟客。

锦华道:喂,别说笑,陈仔的妹妹跟我讲,迟一阵广州秋季交易会,港客很多,如果肯做,可以到流花附近,或者在宾馆的留言牌掌握住客资料和房号,就史到生意。

收多少?听说每次都有五六十元的。

风声紧呢。

做二十次就收山。

我不敢。

单玉莲道:公安局抓到就惨了。

惨什么?抓到了让他罚好了,那些‘鸡’来自五湖四海,抓得多少?裤带松一轮,好过打长工。

罚什么?要不罚钱,要不关—阵。

——难道还游街?如今女人都是这样做啦,你以为还是‘阿爷’在时那么老上吗?单玉莲不语。

呀尼经过了多年了,自己也已经二十六七岁的人。

虽然荆便衣裙,不掩艳色,但下放到这样的乡下地方,卖黄皮,没有前景,一直苟活着,对象也找不到。

环境把她锻炼得与前判若两人。

她也惟有自保。

几乎也考虑到广州去。

就在此时,来了一辆面包车。

车上坐了六名港客,到惠州游玩。

车子冥然煞掣,有一名港客,急着要上厕所。

路旁的公厕,境况可怖,但他忍不住,像是辆小型冲锋车,如目的地飞奔。

小型。

03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矮子。

五短身材,灵龟人格。

光看背影,就知他身手灵敏一…倒不一定是因为内急。

树荫下的小额们,马上趋前,向车上各港客兜售水果、药材、金钱充、…单玉莲也忙把瓜籽一吐,舌头一缩,预备提了篮子卖黄皮去。

男人小解出来,刚好见到女人舌头一改,又躲回唇中去,然后牙关锁住。

他多么想多看一眼,整个人便晕浪了。

单玉莲哪有看不出之理?便提篮上前,专心对付他一个。

她站在他跟前,发觉他比自己矮了一截。

她甚至可以数数他头顶上有三五块头皮屑。

天使的红唇一张,问他:先生,买黄皮吗?是!买多少斤呀?才两块钱一斤,买多一点啦。

好!全部都买?买!单玉莲大喜,笑得更甜了:先生,你付外汇券给我吧?付!她眼珠一转,知道机不可失,声音放得更腻:你换钱吗?换!他目不转睛地、答应她任何要求。

单玉莲但觉这矮小的男人,真可爱。

他笑起来,是不遗余力的。

他的笑容多温暖。

——其实很紧张,原来这就是爱情?呵煞人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呢。

不过是回乡探亲,听得惠州有温泉,风景优美,才来游玩一两无。

上一趟厕所就发生那么惊心动魄的事?但,他还是义无反顾,一个劲儿地笑。

先生!单玉莲提高嗓门:先生!他乍醒。

你不要那么咸湿《色迷迷)成不成?他的心控制他的口:不成!回心一想,太不尊重人家了。

他有点羞赧,像个做错事的大顽童。

但钱付过了,黄皮又整篮地买下了,干什么好呢?小姐,请你原谅我唐突,我跟你一齐拍张照好吗?他把那自动相机拎出来。

单玉莲一看,虽小型白痴机,不过,是贵价货,按一个掣,镜头会得嘶嘶嘶地伸长,可以拉近来拍的那种。

这个男人,也是个有家底的人呢。

单玉莲很乐意地点头,她笑。

好吧。

我要多收二十元的。

给港币。

后来,她当然渐渐地知悉他身世了。

这武先生,有个文雅的名字,唤作汝大。

汝是你的意思,可见家人寄望甚段。

汝也是古地名、古河名、古城名,一定有出处。

武汝大已经三十多岁——准确岁数他不肯说,但尚未娶妻,他的春天在中国内地。

有一个黄昏,他下定决心。

先领了二人,抬着一座大空调器——冷气机,来至单玉莲简陋的斗室。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老百姓,别说添置空调器,即使只是付出电费,也是沉重的负担。

想都没想过。

武汝大指挥二人把这一千五百大卡的窗式空调器安装,一边讨好她:‘大谊商店说路又远又僻,不送货。

后来我多付点钱来换取‘友谊’。

翠玉莲望着他的举手投足,非常感激。

他为她这样的奔波设想……从来都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这样好。

回想此番南下,在惠州落实。

怎么来的?身份已低了。

邻居都不给好脸色层为一比之下,他们无形中身价是高了。

正是墙倒众人堆,鼓破乱人捶。

连头发也给剪短。

天天的劳动、下水、施肥,饭是吃不好了,没白天没黑夜的贫贱。

想豁命,但无谓呀,终归还是把自己压下了,免得不死不活,沦落到更不堪的地方。

眼泪渐渐就不轻易满了。

过去那么神圣、尊贵的她的感情,原来都是假的。

也曾想过,不如把身子抛出去赚钱吧。

即使不接客,到广州的影剧院与摸身客春节目,搅点大动作也成的……武汝大见她陷入苦思,还道她相思。

便不惊扰。

她一定还没洗澡,他见到她的汗。

安装完毕,男人马上主持大局:好了、好了,我们开始开冷气/一扭掣——咦?发生什么事?唉,此地电力资源素来紧缺,每至星期日,还由供电部门统一调配名店号相互错开用电时间,民居则间歇停电。

现有的民用电网及电表都已十分老化,怎堪经此巨变?整条街电压下跌,所有电视机图像失真,所有冰箱、风扇停转,所有的灯都熄了。

世界顿然黑暗。

四邻一片埋怨之声,矛头直指单玉莲:都是那个妖婆!成天电男人,电到整条街都烧电!害人害物,正牌狐狸精!她不过是‘鸡’吧!鸡!真危险。

听说也有个下放的北京妹丽红,就是跟龙洞宾馆南湖车队司机小曾合作,他给港客扯皮条,我到郊外,在汽车上开档。

丽红后来得了性病,医院用激光、冷冻等方法,都治她不好。

她出来后,医院立即将全部用过的设备烧毁,表示不欢迎。

丽红拖着残躯回来了,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不走不动,身上发臭,脓水从裙里渗出。

她有一天说要去晒大太阳,从此不知又浪荡到哪儿去,当她的黑户。

女人,没有根的女人,便是这样。

难道单玉莲不知道自己吃得几碗干饭?还想获得什么位置?幸亏在此当儿,给她遇上个好男人。

还有脚踏实地的一天。

不,我不是‘鸡’,她很傲然地对自己说。

在黑暗中,怨息声中,她还是可以昂起头来的。

这个男人有点不好意思了,因为烧电,拖累了她,便企图令她宽心:哇,这就是‘四化’?真是化学了?见她没反应,武汝大继续努力:莲妹——唔?莲妹,我在元朗有间铺子,卖老婆饼,算是远近驰名。

我的老婆饼,皮薄馅靓,很好吃,如果你喜欢,下次我带来给你。

单玉莲低下头来。

武汝大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男人在黑暗中是特别勇敢的。

趁着这千载一时的良机,反正她又看不清楚,赶忙把心事一口气地说了,很快很匆促很紧张,中间没有停顿过:——其实带来带去带上带下很麻烦你不要笑我人生得矮不过心头高如果你肯嫁给我我是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说完自己也大吃一惊。

什么?啊,没什么没什么,我忘记了说过什么!武汝大看不见她淌下两滴感激的泪。

不过也罢,豁出去。

他乘势跪下来求婚。

莲妹,趁没人见到,你答应嫁给我好不好?现在我数三声,一、二、三户单玉莲在踌躇。

——这个人一下跪,就更矮了。

好不好?好不好?武汝大的声音又自地面响起:呀,你是听不真切,刚才数的不算。

我再数,一、二、三!好不好?好不好?他开始心焦了:我又再数,一、二——突见一点烛火,映照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她眼眶中有泪光,佛挞的烛火摇摇晃晃,整张脸也闪闪烁烁,这是新的妩媚,抵得上她以前所有的妩媚。

眉梢眼角,表示她肯了,但嘴上不要说,如烟如雾,烛影摇红。

武汝大怔怔地:一!那烛火所照之处,就在破窗外,赫然已聚集了左邻右里,全都是八婆,埋伏附近,听取一切情报。

单玉莲毅然地点点头。

她转过身去,抖起来了,对着满窗又羡又妒的人影道:劳烦你们了,都为我高兴吧!这房子我很快就不住了。

浅房浅屋,说话透气都传至街外去。

日后我去了香港,少不得也回来探望。

武先生铺子卖老婆饼,要吃多少出句声便成。

——有机会,也请出来看我们!一壁说,一壁便把武汝大引为自家人。

她的电波他接收到了。

博得红颜欢心首肯,满足得险遭设项。

他狂喜,脸上立时充血,心都涌跳上了下颔——因循环路程甚短,如遭雷电涵半昏:哎!好浪漫呀!好浪漫呀!他有生以来,都没如此的浪漫过呀。

奋不顾身地拥着女人,一张圆脸抵在她高高的胸脯上。

单玉莲一心只望逃出生天,也觉得这决定是对的,她终于可以重新做人了。

含泪嫣然一笑。

一颗心,不,两颗心各自定下来。

嫁个老实人也是幸福。

也许这是冥冥中注定的,不由分说。

此后,武汝大回乡探亲往返频密了。

每次出现,不单四转、人转地捎来。

还有衣饰鞋袜,把单玉莲装扮得花里花哨的——武先生的品味。

他是越看越中意。

单玉莲又过着缤纷的生活了。

一套套的洋装,她最喜欢桃红和紫色。

连丝袜,也是黑色有暗花的那种。

昨天武汝大又送她一个WALKMAN《随身听),和几盒梅艳芳、张国荣、谭咏域的盒带。

骄其乡里的日子,多么惬意。

而她的申请,也算批得快。

初秋某日,武汝大在红购火车站位候了半天,他来接老婆。

单玉莲出闸了,一见这么宏伟的大堂,人群熙来攘往,她的心,跳得很快——是一种奇怪的、不安的感觉,心血来潮,有力量促她回头。

不,她的故事才刚开始呢。

武汝大殷勤地帮她提行李,也不过是小件旅行袋,走到车站外,单玉莲便决心把包袱都扔掉。

他体贴地问:你饿吗?哇,原来他有辆私家车的。

一上车,单玉莲便见车头玻璃上有个大大的爽字。

是规壳汽油公司的标贴,这个爽字,便是她踏足香港的第一印象了。

她用力吸一口气。

是车中茉莉香座的芬芳。

香港真香!车子开动了。

当然她有点怅惘,远离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她再回去,自己已是旅客。

她不是不爱她的国土,只是她最黄金的岁月已经流逝,难以重拾,不堪回首。

惟有开拓眼前的新生吧。

她也感觉新生的刺激:一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儿将会发生,要做出准备,以免应付不了,她兴奋得坐立不安。

实在也饿了。

武汝大把她领到一家酒店的餐厅,在顶楼。

琳琅满目的食物,有冷有热,有威有甜,全堆放在餐桌上。

单玉莲从未见过此等场面,拎着一个碟,载满各式各样的食物,她的碟子上,也有冷有热,有威有甜,如同小型自助餐桌了。

越叠越高,几乎倒塌下来。

他耐心地呵护她:莲妹,吃完才再出来拿吧。

什么?她开心得眼睛也瞪大了:吃完还可以再出来拿的?真的?真的?香港太好了。

武汝大见她小嘴惊喜得努成一个O型,太美了。

在低调的灯光下,他心头一荡,情难自禁。

回头见到餐厅有个小唱台。

他带她回到座上,然后把胖胖的头脸贴到她耳边,热气喷出来,他悄悄道:你慢慢吃。

我上台唱一首歌给你听!然后,他柔情蜜意地步上了唱台,路起双脚把架上的麦克风取下来。

他拎着麦克风,自我陶醉,也强逼全体食客陶醉。

武汝大展开歌喉:……红唇,烈焰,极待抚慰,柔情,欲念,迷失得彻底……落地玻璃窗外,是朦胧的夜色,单玉莲听着情歌,唤着美食,心满意足。

她问他:从这里看出去,见到元朗吗?怎见得到?元朗很远,地方很大。

元朗。

调堂今天很热闹。

朱红的大门测,有中英文对照的简介:武氏家族于公元十五世纪由江西省移民新界,其后宗族支派繁衍,并建造们堂数检,以供祭祖、庆祝盛典及节日之用。

根据古物古迹条例,此宗柯受法律保护……调堂经过一番布置,由清朝迄今的祖宗神位,都正视武汝大招亲。

橘红色的木窗、金漆的雕花、泥塑的彩像、廉城和鹤、瓜鹏绵绵、大大地张着如同虎口的灶、光绪十六年庚寅思料一甲二名钦点榜眼及第、大袍大甲背插令旗手执关刀的门神……今天单玉莲入门了。

四周挂了喜帐,有大红双喜字,也有骛风和鸣、五世其昌、珠联璧合……武家树堂大摆筵席吃盘菜。

内进是厨房,大处大锅,妇女们落力地预备,木盆中盛放着鱼块、鸡肉。

猪肉、猪皮、冬菇、豆腐泡、笋、乌头……一层一层地堆上去。

露天的地方摆了方木桌、轿凳。

桌面有青花大海碗、红漆筷子、啤酒汽水。

武汝大最开心了。

头戴小卜帽,还曾花挂红。

他一边照镜子装身,一边拚命把卜帽上的孔雀翎拔高些,捐苗助长,好使自己看来也高些呀。

伴郎是同村兄弟。

过来他身旁,讲了一句话。

伴郎好似狠心照:你一定‘支了上期’啦!这样的一句话,便把武汝大得罪了。

他气得涨红了脸,表情古怪。

当然他希望可以支上期,不过他没有,他不敢。

也便骗自己,这是对她的尊重。

如果有就好了。

所以他根这不识时务的东西。

哪壶不开提哪壶。

武汝大马上翻脸,转身登登登地走了。

伴郎不知讲错了什么话,颤着屁股在他身后拚命解释,讨好……一直跟了很远。

这边厢,穿金戴银,脖子上挂了金小猪胸牌的单玉莲自调堂中那暂辟为新娘房的小室出来了。

她的头发烫过,指甲涂上艳红的寇丹,脸上化了浓浓的新娘妆,果然千娇百媚,喜气逼人。

她往哪儿走,哪儿便荡漾一片红光。

武汝大看得呆了,也忘了生气。

他又喜又怯地唤她:老婆!老婆!单玉莲见这环境,满目都是窥望她的人,陌生而权威,便把小手交予武汝大,由他牵着过去了。

老婆!过来斟茶。

一干长辈都在热闹熙攘中就座。

有个大岭姐,负责照应新娘子。

端了茶盘,便领她见过一个怪物。

这是太婆。

单玉莲不看犹可,这老妇,便是一把晒久了的菜干,颧骨往上翘,嘴角往下弯。

全脸是十分细致而整齐的皱纹,花白的头发,所余无几,核棱的一个秃顶,强装组成一个偎智,客边插了朵鲜花。

因是喜庆日,脸上非得带点表情,像只余败絮的一个柑。

看来差不多一百岁。

太婆是村中的人瑞,搅不清她是谁家的曾祖,反正她毕生伟大的贡献,是生了十四个子女,然后又自傲地活到今天,如同神祗,武氏宗族但凡须敬酒奉茶的场合,她是第一个来领受的。

单玉莲把茶双手递上。

她猛地一怔,喃喃:哎呀,你走呀、你走呀。

太婆,饮茶啦。

查?你来查什么?她不接过茶,望定新娘子,目光怪异:狐狸精呀。

单玉莲愕然了。

太婆太接近死亡了,她一定明白一点玄机。

但她又太老了,总是无法表达她的心事。

只见她把枯瘦的皮裹着骨的小手,赶呀赶,像无意识的动作。

你不要来!你不要,你番归啦!后来,还是众人做好做歹,方才哄她喝了茶。

过了一关,又到另一关了。

这是一个空座位。

代表过世的人。

武汝大指一指:我爹。

单玉莲一怔,不知所措,大好姐把茶交给她,武汝大捉住她的手,把茶洒在地面上,然后对着空气道:爹,饮新抱茶啦!横来一只小脚,赫然是太婆的,把地面上的茶渍踩呀踩,向着空座位,非常关切地道:她太靓了,靓过头,你要看紧一点!你究竟理不理你的儿子?单玉莲只觉氛围迥异。

马上,又被引领去见另一个女人了。

她同武汝大一般矮胖,像是同一个饼印拓出来。

使是她的新奶奶。

奶奶饮茶。

她不接,忽地含悲带泪,对武汝大诉衷情:汝大,真想不到你这样大了,又娶老婆了。

仔,你不要忘记阿妈呀!你不要有了老婆就反骨呀!呜呜呜!单玉莲暗叹了一口气,她还得去面对另外六个小矮人。

武妆大—一招呼:我大家姐。

大姑奶饮茶。

我二家姐。

二姑奶饮茶。

‘我三家姐。

三姑奶饮茶。

见过一干人等,新娘子已疲态毕呈。

这批小气女子,全部在摆款,辗转不肯接过她的奉茶,以示下马威。

单玉莲的委屈,好心肠的武汝大瞥见了,在她耳边安慰。

她们太矮了,找不到人家,还未出门,所以不高兴我出头了。

她垂眼。

他也矮呀,不过,他找到自己。

武汝大继续爱怜:没事、没事,过了今晚没事。

今晚,一层一层的,揭发他家庭状况,真是一人侯门深似海了。

还听得姑奶奶的评议,窃窃私语。

你看,前凸后凸,像个S型。

是呀,谋财害命格!惨啦,汝大迟早被她阴干的!七嘴八舌中,大家便就座吃盘菜了。

04女人的座位设于洞堂侧边,风俗如此——女人坐不得正中。

单玉莲逼得与这批女人同席了,每来一名,便让座一次,恭敬而受气,虽然她们都唤她:坐啦。

但,哪儿有她立足的地方?像八仙桌旁的老九。

她只好笑说:不要紧,我劳动惯了。

寄人篱下的感觉,随黄昏渐浓。

锣鼓喧嚣,村中的兄弟抬了一头斑斓的彩狮出来,大头佛持着破葵扇在诱动。

狮开始舞动了,威猛地舞到树堂中心庆贺。

只见矫健的腿,马步扎实,功架十足,一路的满怀豪情壮志,纵横跃动。

到了庭前,狮头猛地一举。

单玉莲如着雷顿地盯着这头狮、这张脸、这个人。

众乡夫猎户,约有七八十人,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一个兜轿抬了武松,便游街去。

欢呼声中,英雄重演打虎佳迹: 但见青天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原宋云生从龙,民生从虎。

一阵风过,乱树皆落黄叶。

扑地一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我便从青石上翻下来,提梢棒,尽平生气力,打、打、打……在帘下磕瓜籽儿的潘金莲,打扮光鲜,眉目嘲人,双睛传意,满目只是一个英雄。

她—手扶在桌面上,受惊过度,桌面被着力一倾,青花大海碗应声倒地碎裂,把单玉莲自虚幻中急急唤醒。

大家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摇摇欲坠、失态但又强撑的新娘子。

她见到这个舞狮的男人,赤着膊,一身的汗,在胸肌上顺流,由一点一滴,汇聚一行,往下流……他是武龙!是他!在此时、此地,她见到他!武龙自洞开的彩狮巨口中,隔着难喻的因由,也见到她了。

像一整盘娇小玲珑如女儿舌尖的红瓜子,被奋力倒泻在床上,散乱不堪重拾。

他也得跟随一群男人,玩新娘去。

汝大,你想入洞房?先把瓜子一粒一粒地给拾起来。

对呀,否则我们不走!众人起哄,还拎来一瓶酒,强灌武汝大三杯。

嗜,味道真怪,胆的。

很正吧?这是虎鞭酒!一个装作难以置信:虎鞭?人鞭吧!大众便怂恿着新郎了。

快喝、快喝,保管你今晚人始变虎鞭!‘努!武汝大在兴头上:‘那我多喝三杯!众人轰奖,嫉妒而歪邪地、会心地望着娇艳欲滴的新娘子,很不得把武汝大增出新房,自己上马。

单玉莲只悄悄望向人丛,心神恍惚,刚才他也在,不知什么时候,他竟悄然引退了,他看不得她的新婚夜?武汝大半醉,色胆壮了,便赶入:走啦、走啦,走啦、走啦!人声斯沓,空气突然沉闷。

单玉莲坐在一塌胡涂的床线,望着粉红色的纱帐,不知如何,自己会得嫁了给他?一个三寸钉、将树皮,憨憨地笑着,迎面而来。

单玉莲一见,下意识地指着他:我见过你!。

武汝大笑。

一手把灯按熄了:当然见过,又不是盲人。

他趁自己竟然在状态中了,还前浪费吗,马上把单玉莲息拥上了床,接近施暴,惟恐骤失良机。

她一手推拒,在惶恐中,心神大旯。

武汝大不是大丈夫,他自己明白……她毫无乐趣,不痛不疼,只是道:我——真的见过你,很久以前。

不过看不清!他还在顽强地抽动,一听,便很兴奋:看不清,不如亮着灯做——言犹在耳,灯不亮,人也失灵。

措手不及,一声惨叫,这个男人已经完事了。

一泄如注,还在自我安慰,喘气;莲妹,我最劲儿是这次了!好浪漫呀!一翻身,他已疲累不堪。

未见,即熟睡如小猪,睡得十分甜蜜,嘴角还有口涎。

单玉莲站开掉在她两顿和脖子上的头发,感觉到这床单温湿而籍腻,很脏。

新房中有一面大镜。

她在这心生木盆的静夜中,难以入寐,望向贴了红花剪纸的大镜,幻成旧时月色。

一样迷离的银光,像一个远古的梦——梦中,是一个不知名的朝代,不知名的里弄,斗室中,潘金莲银牙咬碎,把她的小脚,踹向沉沉大睡的武大,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粪土上,乌鸦怎配鸳民?红烛泪干。

女人泪涌。

月色照在一盘卖剩的炊饼上。

她将一生一世,伴着这些不上路的炊饼不登样的狠衰老实酒臭货色么?东方渐发白。

墙角有只蜘蛛,寂寥地吐着银丝,困围着自己。

这是一只一模一样的千岁蜘蛛。

单玉莲倚在墙角,望定它。

元朗馨香是远近驰名的饼店,客似云来。

武汝大继承祖业,顾客也是一代一代地传诵,有好奇的,听得武汝大讨了新娘子,左右街坊、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买一两个老婆饼,乘机偷偷地看上一两眼。

背地嘲戏:咦?怎么会让他得手了?单玉莲忽地发狠。

随手就拎起一个纸盒,把蜘蛛一下一下一下地拍死了,蜘蛛进出绿色的浆汁。

她把千愁万恨,都拍死了。

——她看不见它,自己的噩梦一定也消失无踪吧。

想要哭出来也不可能。

这样的举动,把在店里帮工的姑奶奶们都呵了一跳,身后又有非议声:看!无端白事浪费了一个纸盒,真败家!只有武汝大,穿梭在他的店子里,情绪高涨,非常开心地寻找爱妻。

老婆!老婆!店员刚自厨房把一盘新鲜出炉的老婆饼捧出来,便答:老婆来了。

武汝大风骚地强调:我是找‘我’的‘老婆’!才把千岁蜘蛛干掉的单玉莲,回过头来。

并无他的得意:你的丁屋怪怪的——发噩梦吧?我,见到穿古装的人。

哦!武汝大连忙开解她:是呀,太婆也经常见到污糟野的,闲事吧,见多些也就惯了。

你不惹它,它也不会犯你。

你是说——单玉莲有点惶恐。

他只觉失言,又改口了:乡下人才这样传吧。

我不喜欢住在乡下。

好闷!武汝大左右一瞥,避过他姐姐耳目,拖着单玉莲的小手,来至柜面,收银机叮一声,弹了开来。

只见里头夹着一个大信封,还绑着粉红色大蝴蝶,做非常之浪漫状,写着:送给亲爱的老婆。

她连忙打开一看,呀,是一座复式花园洋房的图样呢!店员过来,把钞票交给她:老板娘,收钱!"她是老板娘了,她又将拥有华厦了,一切的不快,暂且忘却。

啊,远离那地方,那个人。

单玉莲向她丈夫把手:老公!武汝大挺着笑脸,享用这个号称,他过去,微微仰起头,瞅着她。

单玉莲当着所有的店员和顾客面前,吻了他额一下,留下艳艳的唇印。

他飘飘然,整个人仿佛长高了两寸,胖胖的脑袋瓜摇晃起来,几乎想念诗,整个人如诗如画。

她笑:你真好,我不用侍候七个小矮人了,我只是对着你一个就够了。

那天她一推开门,踏在地毯上,满目部是绚丽的色彩,一个各国家具纷陈的家。

连厕所,都设计新颖,水龙头不是扭的,是板上扳下的,弄了好一阵方才晓得,一按掣,抽水马桶便出水了,还有蓝色的清河农渔。

开了花酒,有热水呢,单玉莲大喜过望:‘哇,以后不用奈尔,随时都可以洗澡!真开心户一回到房中,飞身倒在弹弓床褥上,不停地受动,又一弹而起,拎着一个扁平小盒子,遥控电视选入:咽,是无线。

咽,是亚视。

哟,是英文台。

在床上,望向那梳妆镜,那么宽大绵远,照见她灵魂深处。

她对着镜后头,只用眼角看着自己的情影,真是越看越美。

又变一个角度,换一个姿势,手托在漏间,卖弄风情,眉目嘲人,且说与自己知:人不能穷。

有了钱,连感情也稳阵了。

再思再想,自己觉有如此一番风光,又忍不住,指着镜中人:发达啦!发达啦!难掩一点羞耻,转瞬又被欢欣盖过。

一生一世,过着这等简单、安定、美满的生活,也好。

武汝大又在楼下大喊:老婆!老婆!她飞快地下楼去。

二人世界,他是她的米饭班主,他爱她,这就够了。

不要有杂质,不要有杂质。

哇,他又为她换了一辆红色的小房车!她得到一件名贵的玩具。

忘形地挥手,笑着,看车去。

好漂亮!好威风!武汝大一边展览他的大手笔,一边把一个人唤过来:阿龙,以后阿嫂要到哪儿去,你负责接送她。

单玉莲方才发觉,大吃一惊。

为什么?像被尖针一刺,全身都紧张了,心突突乱跳,大脑不能指挥自己,木头一般动也不敢动。

为什么竟会是他?她逃不过吗?二人无法互相摆脱?武龙喊她一声:阿嫂!阿龙是我同村的兄弟,他也是从大陆下来的。

单玉莲便寒暄:你来了很久吗?六七年了。

武汝大插嘴:是呀,他一下来我便照应他,我们很老友的,他也帮得手。

单玉莲没有理会丈夫,只面对这个男人,相逢恨晚,她幽幽地道:我在惠州,你呢?汕头,以前在上海。

生怕他提到什么,单玉莲马上正色,冷淡下来:我从未到过上海的。

回心一想,也有不妥,便问:你结婚多久了?哈,他还是一个人呢。

武汝大竟有点自得起来,因为他自己新婚呀。

有女朋友吗?哈,他很老土的呀。

武汝大又代言了:女孩子撩他,他也不晓得上。

三言两语,试探得他的近况。

单玉莲不是没有几分窃喜的——到底他还是一个人。

不管为什么,这个男人,还是一个人呢!她暗暗地一笑。

对着武汝大道:又不是问你!武汝大忽想到他无微不至的功课,使自衣袋中掏出一张大地图来,上面画了记号,写满数字,摊开给单玉莲看:现在我问你,你住在哪儿?然后一边指示,一边讲解:这里,有个红点的地方。

还有,这是我们的新电话。

这是元朗了屋的电话。

这是‘馨香’的电话。

这是阿龙的CALL机。

这个是我身分证号码。

这个是你身分证号码。

你要随身带好,万一发生意外,不省人事,人家都有线索……单玉莲看着这个体贴的丈夫,又自另一个小袋掏出一叠资料来了:你那天说闷,我为你安排好怎样过日辰了。

你可以每天去学车、学英文。

还有,这些美容班,很多课程。

看看——减肥?不用了。

隆胸?不用了。

皮肤保养?不用了。

电子脱毛?千万不要。

…不如去学插花吧。

我去上课,你不闷吗?武汝大见她关心,便拍着胸口:不闷、不闷。

有了你,怎会闷?怎会花心?一个屁股骑不到两匹马,我会很专一,你放心去吧!坚定的神情,还表示抗拒一切诱惑,叫单玉莲别担心呢。

她一直暗察那沉默地抹车的武龙,虽然他低头苦干,不过,她相信他一定把每一句话都听过去。

她总是觉得他有一点妒意,才放意木然。

单玉莲也故意向武汝大发娇嗔。

其肉麻,我受不了!武龙继续木然。

作为讨尽爱妻欢心的丈夫,更加受不了:哎,今天好HAPPY《幸福)呀,我带你们到一个好浪漫、好浪漫的地方去!司机只尽忠职守地驾着新车。

什么浪漫的地方?什么?就是这儿呀?单玉莲环视四周,小儿科的摩天轮、半残的木马、寥落的游戏摊位、幽昧的灯光。

——不过是沦落了的荔园。

一片懒洋洋的浮生陈迹。

只有这快乐的小矮人,兴致勃勃诉说他的情趣,难忘的回忆:是呀。

我自三岁起就很渴望来玩了。

那时我多醒目,扯住大人的衫尾人来,不用买票呢,哈哈哈!我又爱坐火部仔。

那边有间鬼屋,真恐怖。

我坐摩天轮还呵得撒尿,哈哈哈!那时,还常常看成龙和洪金宝打北派……自以为是的情趣,问煞这不知就里的新移民:成龙是谁?武汝大一点也不察觉,他只是认真地拖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我一直都渴望,有个心爱的女人,和我抱着手,来玩一天,多浪漫!我没有别的要求了。

单玉莲有点感动了。

这个没什么情趣的鲁男子,他的要求其实很低。

所以她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回报。

武汝大下意识地向他那同村兄弟、英俊健硕的阿龙示威地道:阿龙自小在大陆,只得一个‘挨’字,恐怕没怎样浪漫过吧?武龙想都没有想,只冲口而出:有!武汝大听了,只管取笑他:‘市什么?拍拖结婚也得要毛主席批准才行。

单玉莲在一旁,不希望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见空中有一条大船在摇荡,便打个岔,指着那机动海盗船:我们上去玩!武汝大自然童心未泯了,率先奋勇地入闸,上了静定的船上,坐下来:别怕!小儿科!武龙殿后,轻轻地扶着单玉莲攀上去。

——他俩都意想不到,这竟是头一回的接触。

年少无知时、不管感情有多深,有多执著,都在捉迷藏,一番拨弄。

她没有失去他,他又回来了。

茫茫人海中,又遇上了。

是今生的缘吗?她有意无意地、让他接触得长久一些。

时光如驹,日月如梭,但愿一切停顿了。

不过,他曾经那么的绝情……单玉莲把手一甩,跌坐在武汝大身边。

上到海盗船上,方才知道,船是越摇荡越倾斜,离心失重,整个人几乎要扑到遥遥的地面上。

在空中,没有丝毫的安全。

那个表现得威猛的武汝大,每当荡至高处,又急剧下坠时,全船尖叫得最大声的人就是他,近乎哀嚎。

护花无力。

到了最后,他把双眼紧紧地闭上了。

所以他根本见不到,一言不发的武龙,把单玉莲护在中间的男人,下意识地保护着花容失色的女人;她也不自觉地倚向他,比倚向丈夫近一些。

她的心又开始定了。

梦魂在这离散的当儿,飘忽至虚空的高处,在无尽的空间滑行,一阵远古的琵琶声,唤醒地一点记忆,但又说不出所以然。

最难喻的一刹,她突然见到一墙高墙,她也曾见过的小城镇。

对了,那塔尖,那灯笼,小桥流水。

单玉莲的指尖,轻轻抚着脸。

千年光景似飘篷。

便在正月十五那夜,潘金莲随了吴月娘,又联同李娇儿、孟玉楼等住人,四项轿子出门去了。

都要登楼看灯玩耍。

楼论前挂了湘帘,悬着彩灯。

潘金莲穿了白绫袄儿,蓝缎裙地,头上珠翠堆盈,凤铁半卸。

伏在窗前观望,见那灯市中,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四下也围列买卖,百戏货郎,斗巧招味。

南北都是古董玩器,书应叙护,卦肆云集,相幕星罗。

还有卖布匹的、卖果馆的、卖酒的…。

这个地方,何等熟悉。

单玉莲便想道:怎么忽地游人冷清呢?微雨骤来,洒湿了青砖地。

柳林河畔,尽见小二丫环。

入了门,悬赏缉拿一个逃犯,那景来时年间景致。

宋城。

05单玉莲一时间竟回到从前的年代。

武汝大惊魂甫定,又要上厕所去:我已经忍到爆棚了。

阿龙,你帮我要一点酒好压惊,我去了!单玉莲游目四顾,这宜春酒窈怕是狮子街灯市的店号吧。

她的双手不听使唤了,从前,她一径把白经袖子搂着,显露她遍地金缘袖儿,十指春葱,带着六个金马澄戒指儿,微微地翘起。

武龙要了瓶桂花酒。

酒来了——由一个小二装扮的古人奉上。

单玉莲站起来,持着酒,便满斟了一杯。

她把酒杯速予武龙,娇声软语:叔叔,你真英雄,我很敬重你呢。

你饮过这杯吧。

武龙接过:海盗船而且,哪有什么英雄不英雄?他把酒拎着,还没喝,她已道:我不是说海盗船——以前的事,我们都别要提了。

‘称不提,我不提,世上有谁知道呢?叔叔,是不是?武龙把酒一饮而尽,语气平板:我见你有了好归宿,也为你高兴,恭喜你!再强调:我是真心的。

未了还加重:你相信我。

阿嫂让我自己斟。

单玉莲不理会他,只知她要劝饮,带着媚气,再敬一杯:多饮一杯,好事成双!武龙一愕,抬头,刚好接触到一双烟迷雾锁、风情万种的眼睛。

潘金莲子那雪夜,簇了一盆炭火。

就在武松的面前,将酥胸微露,云果半碑,脸上堆了笑。

但那武松只道:哥哥还未回来?潘金莲一手拉武松肩上一提,一手缔了一盏酒,自呷了一口,剩下一半,撩拨他一似撩拨那贫炭火。

叔叔若是有心,便饮了这半杯残酒!武松劈手夺过来,波在地上。

他大义凛然地对着那不知廉耻的嫂嫂:我武松顶天立地,不是伤风败俗的猪狗,再于此勾当,我眼里认得嫂嫂,拳头却不认得嫂嫂!单玉莲见武龙意设了她的酒,恍惚地醒过来,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武汝大如厕归来,见她站在他身边,便很奇怪,还责问武龙:阿龙,你应该帮阿嫂斟酒的嘛,你看,她受惊怕还不曾回复过来。

连忙呵护她:啊,你的脸又青又红,让我呵一呵!回过头去一望武龙:咦?你也曾惊怕吗?真胆小!单玉莲不明白她刚才的所作所为,她斗胆勾引他?干出这样的事儿来?忍不住眼眶一红,而雨,又忽然大了。

凉风乍吹,一个灯笼不明不白地燃烧着。

四下依旧无声,是个暂停的世界。

单玉莲心下害怕,雷声轰然一响,她马上扑向武汝大怀中,她慌张地道:我们快走!快走!逃离这雨雾包围的模糊昏晕的宋城、古城。

在车上,见那惨黄惨红的灯光,逐渐地远去,像是浮在世间的一座蜃楼,它变形了,飘忽地,因为雨势渐急,遂已隐退。

单玉莲心神尚未完全平定。

只是带点不安地、向她丈夫道:我又见到了。

见到什么呀?他轻问。

她声音抖颤:穿古装的人——哈哈哈广武汝大开怀大笑,觉得这是很有趣的、无谓的惶恐:整个宋城的咖题啡都是穿古装的啦!不,我很害怕。

武汝大惟有再三呵护:好了、好了,你害怕,我们以后都不要再来吧。

一想,又问:其实穿古装的人有什么可怕呢?真是!单玉莲只觉无奈无助,没有人了解,便要把她的幻觉都说出来了:我见到一个——我很喜欢的男人!你又不明白!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武龙自倒后镜中看到她。

心中一动。

不过她没有回望,只幽幽地倚向武汝大,心事重重说不清。

武汝大见佳人投怀送抱,还道她跟自己打情骂俏,不免沾沾自喜:又来哄我一场。

——我穿古装靓仔吗?呵?车厢中静默下来,没有人再做声了。

三个人,各有各的思潮起伏。

她有点悔意。

他也有点悔意。

只是,悔什么?是刚过去的一刻?抑已过去的十年?若是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

只有单纯易满足的武汝大,他的世界充满芳菲。

武龙忐忑地驾着车。

耳边尽是那夫妇对话的回响,精神并不集中。

他凝视着车头的玻璃,但他的心在倒后镜。

有些东西啮咬着他的意志。

不是愁苦哀伤,而是一种控制不了的自恨,一个懦弱的男人,多么无用。

他推却了她,以后就不堪回首了。

所以武龙一直不放回过头去。

大点的密雨,兜头劈脸地打过来。

天变得更黑。

突然,暗处闪出一团黑影。

那黑影闪出来,不知何故,便被车子撞个正着。

车子煞掣不及,车轮发出怪叫。

黑影弹起,啪一下,撞在车头玻璃上。

一行血似的液体,流曳着。

武龙毛骨悚然地看个清楚,那是一头黑猫。

车上三个人,与它的尸体面面相觑。

整张嘴脸,毗牙咧嘴,死不瞑目。

那么近,在武龙眼中放大了,如同一头小老虎。

他和她浑身起了疙瘩,寒意逼人。

水拨犹一下一下地活动着,把猫的血清洗了。

血迹淡化,随水东流。

武汝大见他呆住,左右一望,便催促他:没人见到,快开车,走吧、走吧!车子急急遁去,武汝大觉得自己当机立断,甚是精明,如顽童脱险地偷笑。

入夜,天空像是被劈裂开了。

暴雨狂栖,为一头死去的动物喊冤。

武龙听着雨,直至天亮。

雨停了,他的余情未了。

一边打呵欠,一边出来当他的司机,胡提绷硬,满目红丝。

乍见单玉莲身影,好生冲动,突绕过车头,到她身边,企图握住她的手。

想不到她那么淡漠:我昨晚饮多了一点酒。

她把一切都推卸了。

然后下道命令:站在那儿干吗?开门呀,你不‘开门’,我怎上车?她比他坚强。

武龙推有开了车门,侍候她上年。

也冷冷道:阿嫂,要上哪儿去?你不‘吩咐’我怎开车?单玉莲便摆出一副老板娘的姿态:十时学车、十二时八元朗与我老公一起吃饭。

二时半到尖沙嘴上英语会话、四时半下午茶、六时前要回到家了,我炖燕窝给老公吃。

都记得吗?这便是她的日志了。

武龙沉默地做妥他分内的工作。

每当她到达一处,他便在接下或车上等候。

眼看这个女人,由一个土里土气的处妹,日渐蜕变,也追上了潮流——暂时是旺角或铜锣湾型的,没到达尖东或中环。

她从来不正视他。

也有。

每当他将要跟她眼神接触时,她早已飞快地转移,只待男人没有留意,方伺机看着他。

其实这是一种难受的感觉。

那个人就在前面了,那个人就在后面了,总是隔着无形的墙,思念得明昧不定。

秋风秋雨,在驾驶学校的门外,她一出来,便见一把硬撑的伞。

是一把男人的伞,最古朴的黑色大伞,如一张罗网,不见天日,把她接到车上去。

一路走向停车场,她靠拢一点,他退开一点,结果他半边身子都湿透了。

还打开车门,冷着一张脸,护送她进去。

见他在凉天里一身是两,单玉莲也有不忍,便叫他:‘你抹干了雨水再走。

衣衫尽湿,怎样抹也抹不干。

这样湿答答地轮在身上,多半会着凉,因而把声音暂且放软:把T恤脱了再抹把。

一一然后,她静静地,见到他那片傲慢的背肌,展现在这么狭窄的一个天地里。

她搅不清他什么时候一手脱的衣,只是,因抹水的牵动,他的肌肉是结实而充满力气的——色情的。

单玉莲的嘴唇有点干燥了。

心灵上也有悲哀而婉转的牵动,配合着他的手势。

眼波悄悄地流滚。

她实在想抚摸一下,然后控它,俯首咬一口……心神恍惚,她的舌尖不自觉地舔着唇。

车子突然开动了。

武龙说:雨那么大,上不上美容课?晚上,她特别的瞧不起躺在身边的武汝大。

憋了一肚子气来骂他:你这人,既不式,也不大。

中间还是个‘汝’,你看,水汪汪,软弱得一如女子。

你真没用!明天你快写信到报上疑难杂症信箱,问一问主持人,该怎么救你!…脚把他掀开,任自洗澡去。

武汝大觉得对不起她。

自己模样又那么可怜,百般扭动,雄风不振。

但她今晚上,要得太狂舒了,太急速了,自己才特别快。

不过说到底,还是对不起她。

他有点脸热。

唉。

这一晚快点过去就好了。

单玉莲在上美容课时,感觉自己眉目之间,如笼轻烟,如罩薄雾,眼神几乎要穿透重妨,穿透镜子,到达她要到的目的地。

她不容许自己憔悴。

依循导师教的方法,轻轻地扫着腮红,漫漫地化开于不自觉中,溶于脸色上。

费煞苦心地装扮,她又觉希望在人间。

她新生了。

即使不着一字,她也要他见到她今天特别漂亮。

不必赞美,他的神情自会报告。

所以一下楼,步履轻盈,笑靥如花。

--一定惊艳!武龙的车子原停在生果档前,日子久了,那看档的女孩跟他熟络起来,他隔着窗道:一杯!橙汁。

例牌。

这个黄衣少女,看来顶多读FZ,无心向学,专攻眉目传情。

简直是单料铜堡。

把橙汁递予武龙后,便妖娆地问:哥哥,你的车很有型呀,你也很有型呀。

英伟的武龙,不大自然地搭讪:普通啦。

靓人才驶靓车的,这车是不是你的?找一天来接我放学好吗?我在新记——武龙还在笑,一抬头,见到面如玄植的女人,校化得明亮,神情黯哑。

她今天很美,但很凶。

一上车,大力地关上车门:咦?那靓妹长得不错,又青春。

横竖你没有女朋友,为什么不?武龙没有回答。

车厢有难耐的寂静。

单玉莲无由地发脾气了:明天不来上课了!为什么?不高兴上就不上!她赌气地道:问什么?你是我老公吗?她咬着牙,恨恨地被嫉妒煎熬着。

只得骄奢地到新世界中心花钱去。

一间一间名店如花园般乱逛。

虽没什么品味,不过自各《八卦周刊》的时装专栏和彩图上,也得知一九八八年将流行什么秋冬装了。

颜色是象牙、黑。

铁锈红、灰…她已经不是那初踏足贵宝地的单玉莲了。

感谢这些周刊,教晓一众小姐、情妇、小明星、小艺员……和来历不明的女人穿衣之道。

只要花得起钱,一身包装好了,谁知道谁是谁?但单玉莲是不同的,她花的是丈夫的钱呀!名正言顺。

总是向店中的女孩吩咐:同款不同色,三件全要。

还有这条链,包起来。

你们收什么咱?签过单后,便指使武龙为她捧一些现成的回去。

刚出来,忽见一家店子,橱窗上摆设了一件黄色的新装,鲜娇的青春的黄衣——就是那不知羞耻的、对武龙勾引的女孩身上的颜色。

单玉莲冷笑,心想:这款难道靓妹买得起么?便马上不问情由买下来,把武龙起走:你不用理我,现在到‘馨香’告诉我老公,今晚不陪他人元朗。

你们今晚不是要拜寿吗?不高兴去就不去!她又负气道:问什么?你是我老公吗?武龙耿直地转身走了。

她在眼角见到他走了。

一个大男人,捧着一堆秋冬新装上车去。

这不是不委屈的。

——为什么他只是她的下人?单玉莲立在原地。

他走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漫无目的地,眼光注视在某个时装新系列,是一些带子,把女人又缠又绑的设计。

她永远看住某一件,漫无目的。

时间谋杀不了,怎么过完这一生?好不好豁出去?好不好只要他一晚?喂,淫妇!——单玉莲如被针刺,如梦初醒,呵了一跳。

是谁?是谁?识破了她。

连忙四下一看,这两个字真可怕,莫不是她的魔鹿回来了?身后,有人捧着一大堆时装走过。

然后是一个男人。

看不见他长相,只见墨黑的眼镜,挡着半张脸,一问,擦身过去,头发很长,在脑后束起来,半望的。

他穿得很独特,是黑加金。

非常伟岸,目中无人。

只是很冷漠地向尾随身后的一群模特儿留下一句话:淫妇!可以走了吧?出来四五个十分性感妖娆的模特儿:SIMON!等等!然后簇拥着他走了。

啊!不是唤她。

单玉莲只闻声,不见人,但觉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非常异样的感觉,渴望见到他的脸。

那是她所不认识的,那是另一个世界,她不知道冥冥中有些什么秘密,她就是被闷在黑棺里头一个无助的弱质。

一个男人走了,另一个男人便出现。

他是谁?极目之处,只是一个浪荡的背影。

似曾相识。

单玉莲不顾一切地跑前几步,翘首再看,车子已绝尘而去。

这众香国的王。

她觉得自己真是荒淫得可耻!但武龙,他并非无心。

不过他怕,恋爱是一宗令人焦躁不安,而且长期困围的事儿,他不愿意泥足深陷,到头难以自拔,他付不起。

且她是他兄弟的女人。

他害怕半生因此又再改变了。

一个人,哪堪一改再改?他到了馨香饼店,代告知武汝大,她不到元朗给太婆拜寿了。

武汝大也算体谅。

由她吧。

太婆九十九岁大寿,自然比较尘气,又与她相冲,一定窒她一顿。

算了。

就在自己的店子,时近黄昏,两个男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谈心事。

武汝大问:你觉得我老婆怎样?武龙以为他在试探,一凛,便道:没什么。

长得不错,对吧?不错。

什么‘不错’,简直是‘靓到晕’!唉,老婆太靓头拧拧,老婆太靓眼!你说到哪儿去呀?我是怕。

武汝大坦白道:怕被人拐走。

武龙正盘算该怎么答话。

他兄弟已拍着他的肩膀——踢起脚来表示情分。

我们一场兄弟才说呀,我很担心——啊,我不是怀疑你,你担屎都不偷食的,我信你!武龙只理直气壮:担屎当然不偷食,难道你份吗?武汝大沉默地望着他,半晌。

然后,他下定决心了,不做任何怀疑和深究。

他很满足现状,知道什么或不知道什么,于事何补?他非常非常地强调着:幸好,她真够专一,也帮得手,她是不错的了,简直是好老婆!对不对!喂,你说是也不是?像逼武龙非答是不可。

武龙对着这满脸期待的好兄弟,逼于无奈,便答:是!听得他这样答,武汝大放下心头大石一般。

终于他又得到安慰。

他把这忠直的武龙领到自己的车子旁,拎出两份礼物来。

我老婆不去拜寿,不要紧,这份礼算是她送的,扎到也成了,我会代她说项。

不过太婆一定留我过夜——然后把其中一份,递予武龙:这一份,是我送给老婆的,你叫她挂念我吧。

——看,对待女人,时不时要浪漫一下。

你得好生学习。

把礼物分门别类后,两辆车也就分道扬镳了。

06是夜,九十九的太婆,收到武汝大夫妇送来的贺礼,便到房中试穿一下。

武汝大一直在门外柔声催促:太婆,快点出来让大家看看是否合心水?他也希望大家接受他们的心意呀。

精心挑选了一套黑色暗花香云纱衣裤,手工精细,价值不菲。

最适合她老人家了。

代老婆讨她欢心。

这位不知就里的老人家,听得是名贵衣物,也就换将出来,年迈半失聪,只应道:呵?洗不得水?她步出堂前,大家的反应是——呀,太婆身上竟是件黑色喀土性感睡袍。

肌肤隐隐现现,她童真地咧开没齿的黑洞,一笑。

这贺和真奇怪,布料少,不该体,却说很名贵。

武汝大那忆子成狂的慈母率先发难了:仔,你看你,书香世代,好好地又撤出去,近得那狐狸精日久,连太婆也授弄成这个样儿,你是不是失心疯?众姐姐也看不起他如此色情狂。

武汝大含冤莫白。

都怪自己一时大意,两份礼物给调错了,谁知有此番后果?唉,那收得寿衣似的礼物的小女人,又不知怎样地恼恨化了。

武汝大一张脸,非哭非笑,僵了一夜。

人走不得,心已远扬。

不知莲妹如今……单玉莲把身体浸润在一缸漫着花香的泡泡浴中,很久。

只有在这里,她是可以放任的。

屋子这么大,而且是复式,但,只有在这里,可以尽情地享受着孤独的荒淫。

思绪游移。

爱惜这个东西,太飘忽了,求之而不可得。

惟有托付与不羁而又敏感的想象。

手指开始也随着思绪游移了…为什么那揉擦着她身体的手,不是他的手呢?如果他粗野一点,她知道自己是会屈服的。

她把腿张开些,水特别的滚烫,好似都走进她里头了。

…但愿抱紧她的,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硬汉,换而不舍,置诸死地。

她放纵地迎合着这一个虚像。

看不清晰的男人向她用力侵袭。

直至她抽搐地、几乎要喊出来:……你不要走!整个浴室,整缸烫人的水都有节奏地抽搐了。

她在绝望中才悠悠地醒来,抱紧她的只是自己。

忽然,万念俱灰,眼泪一串串急骤地跌下来,消融在泡泡中。

供哑的快感变得痛楚,单玉莲只觉都是泡影,特别的空虚。

用力地擦干身子,便见到丈夫送给她的礼物——由心上人转呈,多么的讽刺。

她把花纸拆散了。

一套黑色起了暗花的香云纱,古老如同寿衣。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礼物?她奇怪地试穿上身了。

一边穿,扣花钮,她的一双手也绕着碗花,那莫名其妙的小调,在耳畔空灵地回响。

似乎自天际传来。

袅袅不断,听不分明。

单玉莲一个人,如在寂寞而空旷的野地里徘徊着、寻找着。

无意识地,她开始哼了:三寸金莲,俏生生罗袜下,红云染就相思卦。

姻缘错配,写民怎对乌鸦?奴爱风流潇洒……站起今天才买下的一条长链,在腕间绕了又绕,缠了又缠,真是情枷恨锁。

墓地,停电了。

停电的一刹那,天地都突变惨淡,无尽的漆黑,看不清世间男女欲念焚身。

一根火柴擦着了。

单玉莲身不由己,在武家的祖先神位,上了一位香。

一个从来都没上过香的女人,在他姓的木头前面,上了一注赎罪的香。

武龙发觉停电时,刚好在他自己车房侧的斗室,泡了一个林面。

这顿马虎的晚餐还没来得及弄好,便通麻烦事,心下念着楼上的女主人。

武龙便打开门——一足尚未踏出,马上与一个穿着一套古色古香衣裤的女人撞个满怀。

他大吃一惊,她是谁?莫非是千百年前的……她嘴角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盯着他、盯着他。

盯着他。

目光一直紧密地追踪,他逃不出去。

渐渐,眼神又汪汪地浇着他、浇着他、浇着他。

百般情意,把心一横。

两朵桃花上了脸。

--单玉莲也不知为什么,她可以做出如此的勾当,从何来的勇气?也许是借着一点无意,真的,借天意,以便掩饰一切。

到底她是人了应,抑或她的心魔在策划?即使当事人,也不愿意弄清楚。

武龙定下神来:则好黑呀。

我很害怕,你来陪我!他有意避开这种尴尬,便借口:你不用害怕,我出去买‘灰土’,你在这里等我吧。

说完便打算逃出去了。

媚态毕呈的嫂嫂,根本无意让开一条生路,只是越靠越近。

一个古代的女人,在哄一个古代的男人:你不要走!你这一走,便去了三月,我报挂念!啊,不不不!武龙还解释:怎会去到三越那么远吧。

但是,这个携带着一点回忆的女人,既然要来了,竟是无法摆脱的:你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武龙驾着车,朝市区的路上驶。

总是感觉到身后有只灼灼的黑眸,不肯放过他。

她是越坐越不安定了。

先自把领口的一个花钮给解开了,趁势一扯,露出横亘的锁骨。

手指在上面写着字。

突然,双方都没有准备,她俯身上前至司机的位置,一双兰花手,自背后按住武龙。

她在他的耳边,用细腻的软语问: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呀?武龙只管道;你坐定一点。

单玉莲看来没有坐定之意了,她犹在他耳边,横笑一声:你不敢认!你真没用!比不上一个弱质太流。

乘机在他耳边吹口气,武龙一额,赶忙抓紧方向盘,车子方才平衡过来,单玉莲被这一推,弹坐回她后座去,好议安定了。

武龙如坐针毡,难以自抑了。

此时后座伸张一条腿,搁在座位背上,睡准半甩,挂在脚上晃荡。

他忍无可忍,一手捉住那女人的脚,强力扔回身后,因这行动,车子不免一冲而前,单玉莲人随车势,身子也如前一扑,放轻放软,半身勾搭住男人,再也不愿放手了。

她啮咬他的耳珠,红唇一直吻过去。

武龙也算正人君子吧,只是,怎么抗拒风月情浓?她从来都没贴得那样近,感觉上很陌生,即使在十年前,一百年前,一千年前,她跟他还不曾如此亲密过。

——二人都有点沉溺。

她记得了,他这样辱骂过她:我武松顶天立地。

不是伤风政俗的猪狗,再干此勾当,我眼里认得嫂嫂,拳头却不认得嫂嫂。

——是吗?他曾经在很久之前,如此竭尽所能地抑正自己吗?单玉莲嘴角门过嘲弄。

男人便是这样了,男人有什么能力,压抑意马心猿?男人都是兽。

她星眸半张,腻着他,看透他:你何必骗自己?我知道你喜欢我!你怕么?像等待了很久,数不尽的岁月,制度和主义,伦理道德,都按他不住。

他用力地吻她。

一脚踏入脂粉陷阱。

全身都很紧张。

她马上把舌头伸出来。

在他口中挑挞地蠕动。

最迷糊之际,一切都惊心动魄。

车子失去控制。

迎面而来。

一辆货车,狂响着号,武龙连人带车几乎相撞,对方门避得艰险,惨烈的车头灯如利刃一下划过二人的脸。

生死关头,神推鬼使,武龙急煞了车。

他不能死。

武龙布地弹开来,他见到一张泛着红晕的俏脸,欲火如焚,这不是他心中的单玉莲,她只像另一个人,如同来自遥远国度的魂魄依附了她,抑或,她依附了它。

他清醒了。

奋力拉开车门,决绝地下了车,头也不回…他不放回头,只怕难以自拔。

是什么力量把他拨走,他都不知道。

单玉莲目送着这男人畏罪潜逃。

他三番四次地遗弃她。

是根本无缘么?费尽千般心思;她都得不到他。

永远有一种无形的东西,令他前进。

那是什么?她恨得牙痒痒。

茫然推开车门,不知身在何方。

寒风凛冽她吹头发,一绺飞掠过脸庞,她在咬牙之际,把那绺头发给咬住了。

恨!忽地,听得一阵熟悉的浪笑声。

她循声望过去。

那也是一个熟悉的背影。

失意的女人,站在大城岔路上。

开始有一种很强烈的矛盾。

我要走。

我要追上去。

我要走。

我要追上去。

我要走。

我要追上去。

她没有哭,只是双目无端地温德了。

她怕,但又很兴奋。

她的心被搅弄得乱作一团。

她把手伸向心中,企图抽出一根丝,抽出来,人就被扯过去了。

那个背影,为一群女人簇拥着,浪笑着,进了一间的土高。

唉!单玉莲无力细想。

一旦细想,姻缘总是魔。

她也无力回头。

脚踏着碎步,款款地上前。

是她的脚,引领她走着一条可知或不可知之间的路。

一推门,她便眼花缭乱——但见:一支五局花接,四围下山钢热闹。

最高处一只仙鹤,日里伤着一封丹书。

一枝起火,万度寒光,当中一个西瓜炮进开,四下里皆烧着。

说不尽人物风景,旦角戏文。

烟火安放街心,谁入不来观看?单玉莲但见一盏盏的金灯,冲散满天繁星阵,黄烟儿,绿烟儿,氯氟笼罩。

楼台殿阁,顷刻不见了。

火灭烟消,尽成灰烬。

音乐变得缓慢,摇曳,古人的脚步。

激光过了。

众人沉醉于世纪之本。

听一派民管湾话,见一簇翠围珠绕。

可以醉,便任由他醉倒。

银灯映照之下,无从计算而今是二十世纪最末的十年了。

谁知道明天?谁寄望明天?穿好一点,吃好一点,得风流处且风流。

是的,众人只凄惶地甜歌热舞,不问情由地纵声狂笑。

-Mtal,一位?要点什么?传者来招呼。

单玉莲还没回来呀。

她烦乱地道:女地红!轮到那年轻人惑乱了:什么红? BLOODY MARY是吧?单玉莲拎着那杯红色的怪味的液体,一人独辟。

她在阁楼,放眼下望,舞池中,红男绿女都在忘我地狂欢。

每个人都创出难度极高的扭动把式,闭着眼,离着魂。

她觉得自己十分寂寞。

她像八根细巧果菜酒盅旁一根无人惦怜的牙着儿。

元宵灯市夜里路边一颗无人垂注的瓜子儿。

淫器包中一条无人眷恋的药煮白级带儿。

……空自在一角,艳羡他人的浓情。

人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快活,怎的自己缘薄份浅,连自尊也抬不起?便把酒都灌下了。

无聊苦闷,只得把那链子,绕了又绕,缠了又缠——总要做点事,好打发这难熬的一晚呀。

过得了今天,是否也过得了明天?猛一自恨,那长链,便飞也似地脱手甩至楼下的舞池中去。

长链的身子轻盈起来,在半空缓落如飘絮。

连链子也不知道,它的前身是一根叉竿。

叉竿的影儿忽在这半明半昧的鼓乐喧天的境地里,猛地跳脱出来,仰头斜视那失手的单玉莲,俯首笑看舞池中漫不经心的SIMON。

两个不相关的过路人,没有一点牵连,便是费煞思量,也扯不到一块。

那叉竿是怎么一回事呢?记得一个春光明媚时分么?从前——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

约莫将及他归来时,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地。

那一天,她也如常地拿着叉竿放帘子,忽然起了一阵风,将叉竿到倒。

她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了。

看那人,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胡春儿,金井玉栏杆圈儿。

长腰身,穿绿罗褡儿。

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

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酒金小扇儿。

风风流流,从帘子下向潘金莲丢个眼色儿。

SIMON无端被一件重坠之物打中,骤停了舞步,待要发作,想不到在阁楼,有个妖娆美貌的女人,也有二十多岁了,一头松松囊囊的黑发,微鳗八字眉,三白眼,粉浓腮艳。

隔远看不清,便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上去。

撇下众女不管,猎艳而来。

眼神一直未曾离开过,她有点张皇,但更多的是春意,未开言,先赔笑。

身段圆熟,腰特别的细,在一套复古的时装轻裹下,藏不住这个秘密。

见她粉脸生花一如古画,SIMON有点魂飞魄散。

他也阅女无数,然而,这般追不上时代的、过时的美女,时光倒流,还没上手,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

颜面一变,笑吟吟地,不言不语。

她也一直地看着他上来。

看着他把长链子,笑吟吟地擎在掌心。

那是一双手指修长的手,不安分、挑挞而挑逗。

他一身的黑,墨镜未曾除下过,背后潜藏着如何的焚人的目光?单玉莲轻道:你还我?还什么?他笑:我在地上抬到的。

啊,是这声音,她熟悉的声音。

是他!我摔的。

SIMON故意调戏:你不是‘摔’,你是故意‘扔’下去。

对不起,官人。

她竟向他赔个不是:是我一时不小心,被风吹失手,才会误中你,不是故意的。

他觉得很有趣,便继续:那末,算是我故意被你扔中吧。

顺势把她拉近栏杆下望:你看,舞池人这么多,要很幸运方才中招。

这就是缘分。

是不是很老土?她往下一瞧,刚好与女人们的目光短兵相接。

虽则她们还是在放荡地舞动着,不过舞伴却另有出路了。

目光中不免有妒恨,在笑:SIMON你看你的 TASTE!《品味)单玉莲咬着唇一笑,呀,多么的相似:她们不也曾各自偷偷地苦缠细裹,造就一双尖超越金莲小脚么?不是白续高底,便是红经平底,鞋尖儿上扣绣了鹦鹉摘桃,或斜插写花,鸳鸯戏水,纱绿与翠蓝的锁线,精细的造工。

也有出奇制胜,暗中安放了玫瑰瓣儿,小格中藏了梅花印子儿,一步一印。

争妍斗丽,陪伴西门庆玩耍,踢气球呢。

一个捎头,一个对障,拗踢拐打,扭腰摇臀的,不过要讨男人欢喜。

单玉莲眼角向他一飞,问:咦?都是官人的妻妾呢。

妻妾?SIMON但觉这个女人,跟他来一套新鲜的,便过招了。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她笑:别耍了。

一壁施个礼:官人万福!他也笑。

端详她一阵,放浪地:娘子,有礼!这个古意盎然的美女。

正中下怀,正合胃口。

她跟她们不同。

越是含敛,末了越是放荡。

——因为她总得有个发泄的地方。

一发不可收拾……SIMON便把长链往单玉莲腰间一绕,先下定论:二十二时。

手一松,长链跌在地上。

他蹲下来,凑巧此物就在她脚边了。

他拾起之际,乘势捏她的脚一下。

只一捏便跟他的手。

他撇嘴一笑,一起来,猛地贴得她很近,在她耳边吹口气,暖的、荒淫的。

轮到他腻着声问:脚那么小,鞋当然很小。

几号鞋?四号?三号?不知道!等会我替你一量就知道。

他挑衅:你怕么?单玉莲把那腥红色的BLOODY MARY一饮而尽。

她伟岸地俯视那一群失宠的妻妾。

自这一分钟起,他只要她一个!她们与他同来,但她与他上岸去。

-----一由一众在欲海中浮沉陷,气喘吁吁,最后,是谁胜券在握?她竟然十分地瞧不起那些得不到男人的女人呢。

她出身自是跟她们不同,她甚至是一个外来者。

上生土长的香港女,优越娇贵,追上潮流,她凭什么与她们较量?别说英文了,自己连广东话也讲不好呢,不过因长得登样,这个男人选中她。

她以新移民的身分,先拔头等,傲视同群。

单玉莲被怨毒的目光造将出门。

进了SIMON现代化包装的大宅。

门是密码锁。

他故意让她看见:九四一三。

他的家,是十分时髦的复古装修。

用的家具是酸技,椅子是花梨木。

厅中挂了古画,接近春宫图。

几案上摆放一块木曾雕琢的噗,没人知道心中是什么。

落地穿衣镜,有四座,安置于不同角度,影影绰绰。

看不请金笔对联,单玉莲一个踉跄,摊坐于鸦片烟床上。

油气已攻心。

酒在她身体内全化成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的。

一切都是孽。

只见一地都是杂乱的古画:工笔仕女图,还有设计图样,十二妖孽一九八九这几个字,分别用小篆、草书和美术字写就。

应征的美女照片,纷纷呈现着色笑,当中也有刚才所见的几个模特儿。

她只好很无聊地开始:你是干什么的?我是选妃的。

他促狭地眯眯眼睛:选最美的十二金钗,拍年历。

这个女人!她肯来了,如今又尽在做些社交活动,正经话题,顾左右言他。

真好笑,简直与时代脱节,惺惺作态。

他不理她。

径自打开一个百子柜,那是中药店常见的柜,一格一格。

其中某个小小的棺材型抽屉,放着内绘鼻烟壶。

他用力地吸了一点可卡因。

然后又在某一格,取出十粒海马多鞭丸——那是中国秘药,不过货只在日本买得到。

哪十二个?他逗她:妲己、西施、貂蝉、杨贵妃、王昭君、潘金莲、武则天……通通都是名女人。

单玉莲一听:这些都是‘四旧’。

怎么没有个叫林黛玉的?哦,林黛玉是VIRGIN《处女),不入围。

做得中国名女人,个个都有点功力啦。

要淫,但不能贱。

矜贵得来够姣,姣得来不可以太CHEAP《便宜)!--要做吗?单玉莲才一转过身来,他已经贴紧她了。

因为贴得紧,所以他的坚挺令她的脸马上红起来。

她的身子马上被拥倒于鸦片烟床上。

无路可逃,九死一生,对面有到金笺对联,上书: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这不是林黛玉屋子里的。

这是秦可卿屋子里的。

SIMON用手捉住她双手,用膝盖分张她的双腿,把她摊开如同自卷轴摊开一幅远古的仕女图。

他慢慢地、慢慢地说:NOWI’M GOING TO FUCK YOU!《现在我就干你!)她听不懂。

但只低吟着。

她的心意欲临崖勒马,身体已经软弱了。

他恣意欣赏她矛盾难受的表情,看了好一阵,直至他认为对的时刻……难道她不明白,来了就不能走吗?动荡芳心无着落,总得情人收拾。

她也想要——只好归咎于强中更有强中手吧。

他仿佛嗅到她浑身细汁里头的一种特殊的动情的气味。

因为她催促,他的欲焰就更高升了。

07把她的衣服脱下来。

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

把她的红绣花鞋儿摘取下来。

把她的两条脚带解下来。

把她的两只小脚用起来。

一只小脚吊在一边葡萄架儿上。

另一只,吊在另一边葡萄架儿上。

向水碗内取了故玉黄李子,便投过去,一连三个,都中了花心。

他吃了三盅药五香酒。

又递了一盛,喂她吃了。

向纱把子顺袋内取出淫器包儿来,先使上银托子,又用了琉磺圈,再捻了些闺艳声娇涂上了。

她还吊在架下等他,兴不可遏。

他并不肯深入,只是来回擂晃。

她一急,架上葡萄被摇落了。

她只得仰身迎播,口中不住地叫:达达,快些进去吧,急坏了淫妇了!你故意这样来折磨我!……西门庆笑道:淫妇!你知道我的好处了?他这便一上手,三四百回,没棱露脑。

只见潘金莲双目瞑息,微有声嘶。

葡萄架因剧烈抖动,滚滚绿珠,洒了二人一身,覆压挤提,温作秘腻甜汁,不可收拾……单玉莲无力的手又抓紧了他。

酥软了一阵又一阵。

太恐怖了,坠落在何处无底深潭?他强大而且粗暴,又不知使了什么方法,她无法不扭动着来逃避,咬着牙,唉,怎么熬得过去?她的前世和今生都混淆了,她呻吟哀求:达达!你……饶了我吧……SIMON命令她:看看我!单玉莲竟连把眼睛张开一线的气力也没有了。

他兴奋地迫视着她的脸和反应:你有没有别的男人?她气如游丝含糊地道:有他问:如今你是谁的女人?单玉莲痉挛了,慌乱中伸手抓紧他,痴缠着他。

思绪飞至前生,她还有谁呢?她只不过有他,眼前推一可托付的人。

她急速地叹喘:我是你的女人!达达!我是淫妇,你不要不理我,你要再入一点!呀——她舌尖冰冷,星眸恢闪地瘫倒了。

SIMON人在哪里,她都不知道。

乏力如死。

这一夜太长了。

一线曙光,映射在筋疲力尽的人身上。

单玉莲苏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惊而起,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一个非比寻常的地方。

有个男人在身边,但他是谁?——就这样过了一夜?四下一看,啊,一塌胡涂的战场,好似在地毯上造过,在鸦片烟床上造过,倚在墙上造过,站着、坐着、躺着……都造过。

她十分羞耻。

茫然地摇首,在太阳底下,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如此淫荡。

还说过什么脸红的话没有?她都不知该怎么办,只仓皇地收拾散了一地的杂物入手袋,乱扔乱塞。

不敢面对渐渐光明的白天。

一站起来,还带着麻痹的刺痛,双足一软,凡不成行。

她看到一个疲累苍白而又俊美的男人躺在地上。

她有点怅惘。

还是快走吧。

不要说再见。

大门轻轻地关上了。

晨光衰微中,她在楼下等的土,等了一阵,的土没来,反而有点时间,供她仰首望向顶楼,那藏春阁。

她错了吗?欲挽无从了。

逃也似的,的土也不等。

只急急孤身上路,在刺眼的阳光底下,回到自己的家去。

后来,SIMON也醒了。

他也不喜欢太阳。

他没有白天,没有明天。

折腾了一夜,疲累而苍白,药过了,他也有点怅惘,外表的傲岸因未曾充电,真相大白。

像个破落户。

昨夜那个婉转承欢的古装的美女呢?她一走了之。

这么好的一夜,他开始有点眷恋,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感觉。

她是谁?一个无端呼喊他、用令人心碎的声音呼喊他达达的女人,口齿不清,舌尖半吐,语无伦次的一刹。

到处都不见她影子。

人不在,他悬空了。

只爬起身,打开他的百子拒,又取出某一格中某些药粉来,用力嗅吸一下,直透中枢系统,方不致无所适从。

惟一可靠的是药,他把一头长发都散落。

多简单。

原始,整个人HIGH《高)了,倚在鸦片烟床上,头向后仰,叹了一口气。

他很有点钱,也很有点名。

一九八一年自英国回来,开始到日本打天下。

小角色。

有一天,他见到一辑山口小夜子的写真,她像一条蛇妖似的,委婉伏在榻榻米上。

横匾书着坐花醉月,他觉得这完全是他奢想走的路。

但当年他并无资格动用得山口小夜子。

为了往上爬,他也陪伴过男人。

走后门。

只千方百计间接得到一张宽斋时装设计大展的帖子。

在老远的角度见过她,她是日本国首席模特儿,他立志在成名后,邀请她穿他的衣服。

到得他成名了,先在香港,然后开拓杭州丝织的市场,才回到日本,妖孽的山口小夜子已老了。

她已经三十多四十岁,谈出天桥,做过几个舞台剧,又谈出繁花似锦的世界。

——她道,最喜欢的衣服,是传统的和服。

穿过一切,用过一切,最后便回归原来的位置。

SIMON自己也老了。

任何设计挥洒等闲,那些半古半今爿E古非今的影像,丝,轻软温暖如皮肤的丝,有生命的料子,一直索绕心头。

他整个人都HIGH《高)了。

究竟追逐的是什么?有些男人,到这年纪,三十上下,忽然深情一种苍凉的道理: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

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

他也很迷惑,他希望自己更完善,享受生活。

他快乐,当然,但不满足。

有时送上来的女人,都是美女,脂香粉腻,会得百般取悦。

于今,是一个资本主义的社会,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吧,她们也不外想在他身上得到一点提携。

大家都卑鄙。

SIMON总对这批淫妇们笑道:不知心里怎的,我什么都不好,只好这一件。

世间女人构造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反应。

是的,这回,神秘地闯进来的女人,特别不同。

说不上是哪里不同,他只愿二人牵扯在一处,不可分开。

奇怪,他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就欲仙欲死。

心中尽是她的风情月意。

他再叹一口气。

药力发作了,他笑起来,顿见世界甚是多姿,但人甚是软弱。

眼前幻觉一层轻软白丝,隐闻来自深幽境地的乐音,一个拨琵琶,一个弹月琴,一个弄筝,一个唱曲子,缥缈遥传。

词儿给疾书于丝帛上,字字看不分明,参差只是:光阴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渐冷。

拚取欢娱歌笑喧。

只恐西风又惊秋,不觉暗中流年换!男女之间,来如春梦,去似朝霞。

刹那灿烂过了,必得缘分甚重,方才追逐下去。

是否追逐下去?不过是偶遇,到哪里去找她?谁无凉了,冬至了,弹指之间,暗中流年换了,人老了。

砰的一声。

——横来一把天火,把那白丝黑字都焚毁。

灰飞烟灭,再无觅处。

男人见到自己的明天。

他是一个白发衰翁,干的、台的、无能的。

皮肉渐腐烂溶泄,空余一个骷髅,洞开黑森森的大嘴,把俊美英年吞噬了。

他一惊而起。

忽见到一张陌生的纸,在人间、床下、桌边。

他站起,疑幻疑真地眯着眼。

咦,是张写满了数字和记号的地图。

单玉莲仓皇地打开大门,周遭无人声。

钟点女拥还未到。

车房中,昨夜被遗弃的车子,已平静地停驶,可见后来武龙回过头去。

她没有心情细想,平静就好了。

不知丈夫回来了吗?急急地上楼去。

车房旁边的斗室,有双一夜未曾合上的倦眼,是的,他等了一夜,直至她回来了,肯定没有意外,方才放心。

有些话要说,但不妨让之沉重地压在心头。

隔着一道门缝,只见她片面片身片时片刻。

武龙觉得自己虽没得到什么,但也没错过什么。

朋友妻,不可欺,何况一场兄弟?一个人应该饮水思源。

上了再算,多么容易!----即使他鲁莽,终于险胜了。

便转身,盘算下一步。

谁知在心深处,有否悔恨自己窝囊?起码,他很上路。

自嘲地笑一下。

单玉莲马上开了热水,竟尽全力去洗澡,企图把昨夜荒唐,付诸流水。

脱下一套又残又破的香云纱,堆在地上,不愿多看一眼。

她心虚。

武汝大熬了一夜,终自那堆女人手中脱身了。

第一时间赶回来,还带了一袋寿包。

一边隔门柔声试探:老婆,你昨夜睡得很沉吗?我打电话回来,久久都没人听。

单玉莲一慌,不知是否露出马脚,更是心虚,匆匆抹平身子出来应对。

武汝大一见地上堆放的那套原属太婆享用的寿衣,又残又破,一定是她非常不满,用来出气了。

他情知不妙,也很心虚。

她出来,正待他发话,他却内疚:老婆,都是我错!哦?单玉莲只觉这老实头聪明了,平日三打不回头,四打连身转的人,会得先发制人。

便另做安排,为了补偿,先堵了他一张嘴再算。

到了厨房,弄盘水果出来,逃避一时得一时。

单玉莲进步了,那盘西瓜,被挖成一个一个小圆球,非常精致美观地、被盛于玻璃皿中,端将上来。

夏天的水果,深秋也有得吃,而且无籽的。

——她也饮水思源呀。

她近乎讨好地道:吃西瓜吧!他也近乎讨好地道:吃寿包吧!二人各色心虚地吃着,各怀鬼胎。

武龙上楼来了,拎着他的行李。

武汝大一见,也很亲热地招呼:阿龙,你也来吃寿包,备了你的。

自己人,不要客气。

他很平静地开口了:大哥,我想回元朗。

武汝大不虞其他,只道:现在也有寿包呀,何用回元朗吃?不——我是想回元朗住一阵。

为什么?武汝大愕然地抬头。

武龙便大事化小地解释。

市区太吵了。

我也睡不好。

我就是喜欢做个乡下人。

就在此时,电话响了。

单玉莲本如拉紧的弓弦,铃声尖厉一响,她整个人呵了一跳。

她想听下去,但也得接电话,都不知谁个打来,多半是他的妈妈,天天要听儿子的声音,顺便打扰一下二人的夫妻生活,勿要有太多亲热的机会。

她拎起听筒,换过一种恭顺的声调:喂那一端沉静了三秒。

喂——!终于,她听到了,她听到一个声音,太熟悉了:淫妇!我是达达!单玉莲一颗心弹跳上了九重天。

连番的惊呵,她抖颤着,脸色突变,用尽一身力气把电话掷下。

恐惧笼罩着她。

她的好夫侦知她的底细了。

他怎么查得出来?他预备怎样?她不敢透气,生怕一切丑恶都泄漏。

幸好丈夫和爱人犹在对话中。

武龙堂堂正正他辞行:大哥,你一直都看顾我,我也想你们好。

——你多些时间在家陪阿嫂吧,安排多些节目,一起去玩玩,她不会太闷。

武汝大一边听,一边点头。

忽地也起了疑云:阿嫂很闷吗?呵?我不清楚。

武龙道:或者女人需要人哄。

我哄得她少么?哦——武汝大恍然:我明白了,你是说她——他说不下去,是不敢深究。

武龙随即代她掩饰:‘他想见你多些呀。

武汝大不待他掩饰,也不听,也不容忍,便暴喝一声:老婆!你出来!一生气,急起来,半点停顿也没工夫:你问起来做些什么你有没有找过别些朋友?为什么你不找阿龙陪你去买新衣你你你……—一都是???声音大得自己也意外。

单玉莲从未受过如此的盘问,这个一直战战兢兢地宠坏她的男人,因绿色疑云,大声疾呼。

而他兄弟,那罪魁祸首,如今置身事外,一言不发。

她矫情地出来,坐在武汝大身边沙发的扶手上。

一见她面,那小矮人又矮了半截,暴喝的声音,渐渐转弱,成为软语。

始终也是传。

好了,轮到自己发难了。

为了掩饰心虚,惟有恶人先告状,她一点红从耳边起,须臾紫涨了面皮,指着武汝大,骂道:你听谁来讲了是非?我可有痛脚叫你捉住了?你见到吗?听到吗?你闻到吗?只晓得欺负我。

我还未曾思疑你呢,你昨天晚上都不回来,你上哪儿去?你很闷吗?你有找过别些朋友吗?武汝大连忙道:我没有呀,我——哦,那是我不对啦……她越说越心烦意乱,有点放泼,也有点自恨,百感交集,痛哭失声。

一气之下,非常委屈地夺门而出。

遗下曾经疑云阵阵的武汝大,与武龙面面相觑。

为了面子,又不好追上去。

惟有死硬充撑着,不肯失威给兄弟看:由她!女人不可以纵容。

一会儿她就死死气地回来啦——一会儿不回来,再算吧户摆出来的大丈夫款,未见便告成为画皮了。

他望着站在门边的武龙:唉,风头火势,你走什么?人人都要走,只剩下我一个人!整个人都凋谢了似的:兄弟不是这样做的呀。

你也要给我一点时间去找人顶替你的位子嘛。

进来吃寿包啦!走!一切都是女人在播弄。

但,女人也在怨恨,不知什么东西在播弄她的命运。

这样子然一身跑了出来,走了好一段路。

目的地在哪儿?走得到哪儿去?天地之大,无处容身。

她记得,从小到大,她都没什么落脚处、立足地,总是由甲地,给拨弄到乙地,然后又调配到丙地。

后来到了了地。

最后呢?香港这般的繁华地,人口五六百万,但倚仗谁来爱惜她?——最基本的,谁来养活她?一个女人,长得纵好,也是无用。

她这样的颓丧,难道赶去投靠一个雾水的好夫么?走得到哪儿去?不知不觉,被驱使来至香火鼎盛的黄大仙。

她一早就听过黄大仙了。

来到庙前,方才惊觉是怎么来的?该处烟雾缭绕不断。

一路上,烟黄烛照,风车飞转,都见善男信女来参拜许愿还神。

好似有某种力量的驱使,是的,一定有她自己也抗拒不了的牵引。

追随着人群,取过一个签筒,径自在殿前空地跪下来,求了一支签。

然后,她又追随着人群,走到一条小小的里弄,两侧全是解签的摊档。

有个摊档生意比较冷清,那解签者便在招徕:小姐!过来光顾解签呀。

女人被那人一招,不由自主,便上前去。

那是一个面貌阴森、木无表情的老妇。

单玉莲一见,有点面善,不过想不起来。

我好像见过你。

怎会呢?在这里是第一次见面吧。

请坐,小姐,第几签呀?单玉莲坐下来:五十四。

老妇便摊开一小张桃红色的签纸,望定女人,兀自念签语:五十四,庄周蝴蝶梦。

——‘庄子酣眠成蝶梦,翩翻飞入百花丛;天香采得归来后,犹在高床暖枕中。

’这是一支好签呀!单玉莲一听,竟是好签,联念到这些纠缠困扰,不禁苦笑。

人人只道黄大仙灵验,原来是骗她的!那老妇却继续道:小姐,你来一趟,不错,是可以还了心愿,但梦始终是梦。

唉,何必把事件揽大呢?不若收手吧,把前生的冤孽都忘却吧!她苦口婆心地劝她,但单玉莲一愕:我有什么心愿?我有什么冤孽?老妇摇头:番归啦。

去饮茶啦!单玉莲不明所以,无奈掏钱,刚打开手袋,抬头一看,整个摊档,和那似曾相识的解签者,全都不见了,空余几块破木板。

她意夺神骇。

一路回家,惶惑不安。

回家。

最后,女人还不是忍气吞声地回到夫家去么?这些玄妙的道理:一场春梦,好生收手。

也不过是最原始的民生之道。

——因为明知没结果的事,就不要做。

她早已不是红旗底下的女儿,长大了,就明白怕死不是造反派是行不通的,因为往往死的是这批。

好不容易过得这么安定而富足……收手,对了。

她豁然开朗地回家去。

08一进门,便见到武龙在等她。

莫非宽孽是他?看来他也经过深思熟虑呢。

阿嫂,你让我先表态,虽然我们从前好过,但,你嫁了给我大哥,他是好人,我和你之间,从今天起,一笔勾销,大家到此为止,别要追究了。

单玉莲浅笑一下。

是,都是成年人了,何必去得太尽?遂也修心养性地道:这都是我想说的。

武龙不虞她也灰心了,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单玉莲有点无奈:当然我曾经希望每日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人是你。

大哥赞你煲汤很好饮。

我可以很贤慧的。

那最好。

单玉莲见于此阶段,大家明白说了,反而放下心头大石。

不用互相试探,更加真诚。

哦,原来黄大仙是有点道理的。

她这:只恨没机会煲汤给你饮。

武龙细想一下,道:会有人援给我欢的。

从小到大我们的生活中没有鬼神,不过听说人有来生,如果有就好了;如果没有,只好算数。

单玉莲平静地对他说:我会好好待他的,你放心广武龙不给自己任何机会。

虽然,呀,就这样结束了一切的荒唐,事过境迁了,她竟可以如此的平静?一下子心底依依,又觉不妥。

不过,她抢先道:好,就这么办!单玉莲第一次,比他快,决绝地转身上楼去。

终于二人分手了,尘埃落定。

从此咫尺天涯。

不是说,世间最遥远的,是分手男女眼睛之间的距离么?单玉莲很坚强地黯然。

做人便是这样。

当下死心了。

悲凉而理智。

上楼,见到那呆坐沙发上,呷着一口热茶的武汝大,心中一热,使唤:老公!武汝大似寻回失物般惊喜,心花怒放,马上亲近逃妻,爱怜地把手中的茶递过去,热的、香的。

他劝:老婆,饮茶啦!然后殷勤地问候:你整天到哪儿去?累不累?以后不要乱发脾气了,我怕了你,都不知多担心。

我们出去吃一顿好的,庆祝破镜重圆。

哪里有破镜?单玉莲心如止水。

武汝大几乎献媚地、又把茶递至她口边:饮茶片热茶一烫嘴,单玉莲喝不下,头一摇,茶给溅到衣服上去了。

她笑骂:你看你!不饮了!又问:到哪处吃饭!不要河龙开车了。

只我和你。

好!武汝大应声而起:我们又去浪漫!他又排起来了,只要她最后还是回到他身边,他就是一家之主。

看,带她到哪处吃饭,她就跟着到哪处吃饭。

既往不咎。

昨日之日不可留,留得青山在,人还是他的。

于是盘算到尖沙嘴哪个好地方?香港什么都有!武汝大驾着那不相衬的红车出发了。

一路上,女人不肯再吃自助餐,因为吃厌了啦。

——忽地有辆车子,黑色的,就在她身边划过,影儿一闪。

一乍见,她整个身子坐得极直。

老婆,坐稳点,你干吗?——她干吗?她见到他!突如其来的电话,突如其来的亮相。

一双积年拈花惹草惯戏风情的诚服。

呀,不,车子又远去了,一定是自己的幻觉。

一朝遭蛇咬,十年怕草绳。

一旦风吹草动,便担心东窗事发,方才如此。

单玉莲坐定后,便问道:车子开不好。

你真不是个当司机的料——你是当老板的科。

哄得武汝大暗自得意。

唉,白布落在青缸里,干净板也有限。

幸好这是无从稽考的,哄得一时便是一时。

一段日子之后,怕也无事了。

昨夜风流,端的是一场春梦。

来到尖沙嘴的高级日本料理店。

鼓声一响,二人郎财女貌地踩上人工碎石子小路,于暖烘烘华堂中当上贵客。

武汝大便开始点菜。

他问她:你要什么?你点什么,我吃什么。

你要什么,我便点什么。

她有点不耐,只道:你出主意吧。

主意出得好,我哪有不依你?你是一家之主。

他对她太好了,千依百顺,生活困而平平无奇。

男人设性格,便点了什锦海鲜锅、什锦寿司盛会、牛肉司盖阿盖,包保不会出错。

满桌佳肴,包罗万有。

她便见到不远处,竟坐了SIMON和一个女人!他也来了!——他花过心思的手段!他点菜,她倾慕地望着他微笑,只有听的份儿。

一副白净的瓜子脸儿。

单玉莲定睛细认。

呀,女人当过《八卦周刊》封面的,是落选港姐李萍,正深情地沉醉于他的举手投足。

他点的菜式上来了,一道一道的上,精致的冷奴、云丹、赤贝、柳鲜锅。

小小的烧鱼,光洒几滴柠檬。

昆布一卷一卷的,莲根一轮一轮的。

他叫的饭,还洒了黑芝麻,还有一颗紫红色的小梅在心窝。

他叫的汤,是一个描金线的清水烧茶壶盛载的。

每一道菜,旁边都有块小小的枫叶,好似女人的手。

为什么同在一爿店里,自己的男人,蠢相得像个肚满肠肥的相扑手?自己不在意,人家看来必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他还招呼她:快来吃鱼生,很大件。

抵食!而SIMON呢,装作不认识她,正眼也不里过来一下,只顾与那李萍,浅斟低酌,暖酒令她的脸红起来。

单玉莲眼里何曾放得下沙子?她把吃过一口的鱼生扔下。

武汝大只随便把他爱人吃过的狭起,放进口里。

她感受不到他那下意识的爱。

她很忙。

忙于挣扎。

那人半句话都没说过,她便陷入俄中。

谁有自行猛地跳将出来,因而对丈夫道:我想去旅行。

去哪儿?——总之离开这里一阵子。

武汝大一想,店里生意好,只去得三五天。

三五天,花在机票上怎值得?但自己实在应陪她多些才是。

便建议:不如回乡去,你也可以见见旧朋友,你不说要拎些老婆饼给他们吃吗?回乡?是上海?抑或惠州?当然,他们回到惠州去。

——上海是她一个不可告人的噩梦。

而她这般的回去一趟,还真不肯带老婆饼呢。

她给那些人捎上的手情是乐家杏仁糖、丹麦蓝罐曲奇、绅士牌果仁、积及朱古力授饼……还有姊妹们得到的是化妆品、护肤系列,连香水,也唤作鸦片。

真真正正的衣镜还乡!他们是住在惠州汤泉附近的四星级酒店,然后包了一辆车子到处逆游的。

这回是游客的身分了。

而她们呢,有些仍在卖,夏天卖西瓜、黄皮的,冬天便卖柑。

另一些,已经去了卖笑。

锦华的运道不及她好,尚在一个争妍斗丽、择既而噬的榜惶期。

对比之下,自己求谋顺遂,已然是上岸人家。

锦华十分艳羡她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妻室,不必无主孤魂地,至今犹在浮沉。

见到武汝大,竟然甚殷勤。

单玉莲有点不悦,也就不让她加入二人世界了。

免得多事。

武汝大问:你那姊妹呢?不是也约了晚上吃潮州某吗?单玉莲一撇嘴:我们不要打扰地了。

她还要找男朋友呢。

看她条件不很够,又单眼皮,找到男朋友也得费点心机和人好。

怎么敢老要她陪着?哦,你很想见到她吗?她电过你吗?有没有托你没法子到香港去?锦华见她没联络,等了一晚,后来打电话到酒店。

酒店很堂皇,又有保安,她要单玉莲领着,才可到咖啡室夜话,及吃票子忌廉蛋糕。

单玉莲撇下武汝大,勉强跟她会面。

锦华不凑其他,只当二人仍是一处的好姊妹,那时她有路数,不忘关照她的。

故不知就里,还跟她讲心事:我也出来接了一阵客了。

不过现在的客很精明,都是想玩你,不是想娶你。

——你就好啦,嫁得那么好。

他对我真没话说了,要什么有什么。

早一阵我跟一个姊妹出深圳做,有些客送我们三点式泳衣,就是要我们陪他们到新都游水,连这样也要玩个够本。

单玉莲便同情起她们来:港客都很难做吧?不,有一个,他是搞电子表的。

他长得很好,又高大又有钱,每次来都找我陪,可惜他有老婆。

稍领,便笑着说:‘北在床上很劲儿的,一晚来四次都试过。

真可惜,他有老婆。

不过,我有点喜欢他,不要钱也肯做。

我想起他都会湿的。

当锦华这样的形容她心上人时,单玉莲眼前也活现了斯时情景。

他,虽只共枕同眠了一夜吧,但也曾如此的亲密,如胶似漆,份情也是自己首肯的。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已发生了千百遍。

他的手心放在她胸前,不动,等待她动情。

像等待一根险险锥过大红十样锦缎子鞋扇的绣花尖针儿,等待它变硬,冲出重围。

她恨不得钻入他腹中。

这般的难为精。

好像已发生了千百遍。

她的险热起来。

当他在她身体里头,空气中有种特别的香,是绵远而古老的香。

首香、檀香、紫苏、玫瑰……素在房子中,昏沉欲死。

——他,令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男人好。

只一夜,他又续上另一个了。

男人都是这样。

想不到自己还比不上一个做鸡的。

辗转成忧,相思如扣。

女人量窄,总觉不值。

锦华见她怔住了,却没在意,又问:喂,你那武先生呢?他?单玉莲思绪自香港回到惠州来。

他对你怎样?——在床上。

单玉莲措手不及,没有答。

锦华体己地道:他也不错了。

也是个好老细。

玉莲,我很羡慕你呢。

老细?白头偕老?一生一世?室内开了暖气,窗外虽下着寒雨,却是半点沾不上身。

武汝大是一个好老细。

她睡不着,坐到窗前,扯开一点通花的纱帘,这贫瘠贪婪的土地上,四星级的酒店。

单玉莲嗟叹一下,微不可闻,但到底还是被丈夫觉察了。

他没有亮灯,只在床上喊过去,尽量把声音放软:两点钟了,还不睡?单玉莲并不回过头来,但是冷不提防眼泪便淌下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香港?‘’第一次,武汝大感觉到,一定有点不快乐的心事缚住她。

自己,费尽周章,到底是绝她不住。

武汝大也不说什么了,只转过身,倒头睡去。

有什么办法?他在暖暖的被窝中,也无声地嗟叹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

不想知道为什么。

惠州有西湖,一直是游客好去处。

红棉水谢、百花洲、点翠洲、泅洲塔、苏堤、九曲长桥、惬龙桥。

惠州有场泉,是个高温矿泉,泉眼十多个,水温在摄氏七十度,武妆大全身泡浸在温泉中,这个独处的时刻,他特别寂寞。

他做错了什么?自己也算是个善良的好人,好人没好报,博不到红颜欢心,他开始忧心忡忡,但又无法可施。

他做错了什么?武汝大也有心事的。

温泉水暖,眼泪也很暖,小小的眼睛,淌下一滴泪来,情知不妙,马上泼水洗脸。

脸洗过了,他也回复过来。

从此绝口不提,得过且过——他是真心爱她的。

都是自己不好,太快了,满足不到她。

以后一定千方百计地改进,不要叫她那么难受。

她是美女,怎么能够次次都草草了事呢?身为她丈夫,也是很可羞的呀。

难怪她睡不着了。

武汝大终于把事情想通了,这是应该面对的。

人家是人穷志短,他是太短志穷。

但也不宜说与太多人知道,遇上良朋益友,有办法之人,得向他们请教请教。

他暗自点点头。

武汝大的心事,解决了。

这几天,对她千依百顺,呵护备至,坐火车也坐头等。

她也平复过来,一心一德似的。

二人便闲话家常。

你知阿龙为什么要回元朗住吗?单玉莲赶忙道:谁知道?他不是说喜欢做乡下人吗?嘻嘻!武汝大神秘地一笑。

你关什么?鬼鬼祟祟的。

单玉莲生怕他测知自己的鬼祟。

我也是听人讲的,不作实。

快说!不说不理体,听人讲些什么来?武妆大笑道:阿龙交了女朋友呢。

女朋友?单玉莲忐忑:怎么样的女朋友?他一向是一个人呀。

莫不是丈夫试探她来了?又遭:谁会喜欢这么老土的人?哈,你不喜欢有人喜欢。

武汝大按捺不住,要把他那老土兄弟的秘密揭发子爱美知道:但不要跟别人说啊!不说!你发誓?怎的那么严重?哈,女人替你便情了么?他不是从汕头来港吗?近日有人说起,他认识的一个朋友来了,不过是买假身分证,要四万多元呢。

阿龙垫了一万元出来。

一体说,不是女朋友,肯这样做么?她怎样还?也许嫁给他算了。

你要她嫁便嫁吗?她不会做工储钱来还吗?人都到了,还肯嫁?哎,跟阿龙不错啦。

听说人长得好,平日粒声不出的。

单玉莲没来由地生气:哼!她那么好,怎的你不要她嫁你?武汝大慌忙女娲补天似地:不不不,已有最好的女人嫁了给我啦!刚好到站,马上催促下车,免吵。

下车前,单玉莲犹有不甘,装作不经意:她唤什么名字?不清楚。

好似叫阿桂。

你自己去问阿龙。

谁有这闲工夫?下车后,二人前事不提。

但阿桂二字,便深刻于单玉莲心中。

武汝大只为兄弟着想:过一阵另外请了司机,便放阿龙走吧。

不要阻人好事,我也想饮新抱茶。

嘻嘻!是的,二人上座,接受新妇敬茶。

完全是叔嫂的关系,十分明确。

世情已演变至此了。

一切皆成定局。

也罢,单玉莲但觉安分守己,也是幸福。

饮新招茶哪天?想起自己也曾经此一劫,总算过来人。

不知武汝大那批嫁不出去的姐姐们,又该怎么嚼蛆吐粪,咬牙切齿,心焦如焚。

一边开了水喉冲洗猪肺,一边吃吃笑。

今晚煲个好汤。

当个贤妻。

菜干不知怎的,带沙,要浸好一阵。

那钟点女佣买不好。

自己到底是地里出身的,一看就知道。

不过,如今是少奶奶了,洗手做羹汤不过是偶一为之的伎俩。

听得武汝大进门了,还在厅中待了良久。

有点不满,他怎不来好生抚慰奖励一下?哦,自己好歹是牺牲者,这般便演变为相对无言?逐一拧身子,出去质问。

客厅中有个男人的背影。

单玉莲开口:老公——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她一见,心胆俱裂——他上门来了。

单玉莲几乎瘫痪倒地。

是她的好夫!武汝大使介绍:这位萧先生,这是我老婆。

他起立,礼貌地一笑。

他道:叫我SIMON得了。

单玉莲被这男人,刺激得脸色青了又紫。

满客厅都是他的大笑,他把她压在身下抽动时的逼问。

她的心狂跳,生怕一开口,就进出来,秘密完全公开。

武汝大知道了多少?整座房子摇摇欲坠。

她的嘴唇僵冷了。

男人真是卑鄙!他热一阵,又冷一阵清热一阵,她就手足无措了。

SIMON简直得意非凡。

这个女人怎么逃得过?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单玉莲勉定心神,惟有见机行事。

便微笑点头。

武汝大很高兴地道: SIMON真本事,他不但知道‘馨香’的饼正,还知道我们元朗的地方正,想借租屋和洞堂来拍外景,什么‘妖孽’的相片。

我们上次‘食盘’那儿呀,原来很合他心水呢!SIMON只望着单玉莲,一直浅浅笑着,似有还无。

她只好尽情掩饰:萧先生做盛行!他面不改容:DESIGNER《设计师)。

武汝大连忙与有荣焉:很出名的DESIGNER《设计师),选港姐也找他做形象顾问的。

你要借地方,很易商量,我去讲一声便成了。

——难得与你做朋友呢。

说时不免有点虚荣了。

可见名比利的诱惑大。

像武汝大这般的乡巴伦,有了钱,还不是想交给知名人士,好晋身名廊?这个久历江湖的名家,便又回敬:NICETOMEETYOU!《很高兴见到你!)补充:你们两个好帅武汝大心满意足地笑了:也算是这样了。

武太又端庄、贤淑。

听得这武太,只觉被掌掴了一记,只敷衍地一笑了之。

武先生就不同了:过奖过奖。

你什么时候需要地方,打个电话给我们吧。

老婆,你看着办,落力些帮手招呼人。

单玉莲又微笑点头。

SIMON大声地跟武汝大开玩笑:我不会放过你的!二人便送客出门了。

到了门口,SIMON附在单玉莲耳边,阴恻恻一笑。

轻劝道:我不会放过你的!乘人不觉,把那张备忘塞进她纤手里,手指在她掌心一拖而过,她整个人抖颤一下。

——最轻微的动作,一如静夜在门上细细一叩的回响,最是震动。

他用最体贴而狡猾的声音道:是你教我怎样找到你的呀!单玉莲又羞又急又恼,怎么会?好似是自己故意留下的线索,勾引他上门来了。

当下红晕鲜艳,蔓延至耳背脖间,又自肉体蒸发出来,臻于空气中。

幸好天晚了,世上无人发觉,急把纸团起,扔掉。

----,世上有一个人,把以上一切,悉数看在眼内,虽不动声色,武龙心下有点明白。

她跟他,有没有?有没有?妒火猛冒地烧起来。

他要她安分守己,她答应他安分守己。

所以他才不碰她。

淫贱的女人,放置在哪个地方哪个时间,都是不安于室的,如果侦知她有…武龙紧握拳头。

他都不知道会怎样做。

——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呀!09第二天下午,单玉莲悄悄自己驾车出外了。

武龙依旧不动声色,但叫了一辆的士,跟踪在后。

车子停了。

的士驶过一段路,也停下来。

他见到她进了一座建筑物。

单玉莲按动了九四一三,门启了。

她径自进去,是个不速之客。

SIMON只穿一件黑底有白色竹叶的日式睡袍,见来人是单玉莲,有点意外。

他方把可卡因悉数用力一吸,双眸半开半闭地,带点胜利的感觉,望着这个紧张的女人。

——她不惯偷欢。

又遭自己这般的惊呵,生怕被人拉去浸猪笼么?他像一块莫名其妙的巨石,投进她死水心湖。

好了,如今又不知如何地送了上门,开门见山地质问他:你究竟想怎样?她质问得很凶,看来极度的不满。

声音有点抖颤,似不胜情的抖额。

SIMON懒得回答她。

只是一步一步地,把她逼近至墙边,逼得她无从逃躲——也许是她借机来见他一面?谁知道?她只是被他左手抵住这边的墙,右脚撑着那边的墙,把一个动弹不得的小女人,围困在里头,又乱又急又热的私欲中。

她有点恐慌地望着他,眉心蹩聚,限内闪着惊惑的光芒。

气息开始急速。

男人撩开她的衣裙,把手伸进去,轻轻揉擦。

单玉莲半个身子一软。

他突然住手。

一切动作停止。

SIMON笑:你问我究竟想怎样?——我什么也不想!他看着她的反应,像玩弄一头无法自主的、软弱的小动物。

他又正辞严地演说:我是 PROFESSIONAL的 DESIGNER《专业设计师),我不过想借一个最适合的LOCATION《地方),做好我的PROJECT《工作)罢了。

没什么。

你别当作是大件事好不好?单玉莲羞愤交集:我不知你有什么居心!他失笑了:我有什么居心好呢?你教我吧。

SIMON开始狂妄了,脚步轻浮地把屏风一拍,屏风后,有个女人的头半掩映地伸出来!一头长长的黑发,很年轻,很面善。

哦,原来又是在发型屋的时装杂志上见过的模特儿。

单玉莲愕然。

这是MAY,模特儿大赛的落选者。

她记起来了。

他家好似收容站,所有不得志的女人都来投靠。

MAY望着单玉莲,歪着嘴角邪笑,向SIMON道:SIMON你连良家妇女也干上了?呵死她了。

放过她吧,积些明德。

说毕,妖娆地笑起来,带三分嘲弄。

莫非她把—切都看在眼内?单玉莲只觉自己多此一举了。

男人笑了:你这淫妇也吃醋了。

对不对?天地有阴阳,人分了男女。

女人不给男人骑,难道给女人骑?你跟她来吧?那女人犹在笑,她比她放任,单玉莲浑身不安。

SIMON目光建乱,对她道:为什么你要给我?都是前生注定,今生来还。

我没有强奸,就算我强奸了你,强奸了嫣娥、织女、玉皇大帝的女儿,我也不怕折堕。

哈哈!因为我经常助养保良局的孤儿,明日便去多加一名,积明德!哈哈!"惹得MAY很开心:SIMON,你目行一善,好心有好报。

保良局的家长中也有很多作这样的人吧?——COME ONMYDAD!《上啊干爹!)他开门,放她走。

‘你很紧张吗?不要太‘紧’啦。

RELAX《放松)!单玉莲来错了。

她恨自己老土。

竟败在这般的小女孩手中!单玉莲像一团被扔掉的废纸般,下楼,离去。

武龙目送着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抬头,顶楼的某个窗口,有个男人半裸上身,探首望着她消失。

目送她,良久,方才不见了。

若有三分情意。

武龙马上认出他来了!这双狗男女!而那一天也来了。

元朗的古宅和调堂中,忽地来了一支摄影队伍,由SIMON领着他自信地改造过的一群佳丽出现了。

她们踏足这朱红的大门,马上嗅到鸟粪的味道,也见到它们一小撮一小撮星罗棋布,青春少女都觉得有趣而讨厌。

不过她们只是来一天,每人扮演一个古人,明日又告陷阱,回复自由身。

是以不知人间险恶。

佳丽们虽没有什么名分,均为落选新秀,但亦很势利地分了等级。

落选港姐比落选亚姐高一级,落选亚姐又比落选新秀、未来偶像、环姐……之类高一级。

最没地位的,反而是其中一名得奖者,她是友谊小姐,最没杀伤力的才赢得友谊。

故,大家不怎么放她在眼内了。

李萍自恃SIMON待她不错,付得他欢心,比较优越,不待众人发难,已先自挑选造型。

MAY又自恃青春,与她不大和洽。

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曾经买住男人的心,千般贴恋,万种牢笼,不外指望地垂青,然后排众而出把。

大家同一条船上,也不好明刀明枪,于是大家使在笑语。

只听得MAY在赞赏:李萍,你扮杨贵妃最合身了,唐朝的女人都比较珠圆玉润呀。

李萍也回敬:你多高?五尺三有没有?不扮苏小小就太浪费了,来,我帮你!她们都在十二妖孽:杨贵妃、苏小小、妲己、西施、卓文君、赵飞燕、貉蝉、潘金莲、鱼玄机、武则天。

红拂女、王昭君的戏衣中间运巡。

忽然有人发觉:阿MOON还未到?她说自己开车来的呀。

MOON从未参加过任何选美活动,她的出身是天桥上的模特儿,高班马,正室的身分,自然瞧不上一众成分不好的竞艳者了。

她是阿姐嘛!嘿,阿姐又怎样?我们这里她最老,已经二十三岁了!女主人身分的单玉莲,本来地位超然地打点招呼,听得二十三岁已是最老的了,一怔。

呀,青春的霸气!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好日子了,她的二十三岁呢?MAY竟若无其事,向她甜甜地笑,咧出一只虎牙。

故意问她:武太,那个阿婆有没有一百岁?太婆!权威的太婆今天情绪异常激动,本村秩序一向良好,民风纯朴,今日,美好的氛围,竟被一群狐狸精来破坏了,一个一个,穿红着绿,油头粉面,还做出各种妖艳的言行,眉梢眼角,要多败德便多败德。

她在那边角落,用仇恨而又凄怆的眼光眼看这边,一壁在咒诅:你们这群狐狸精,走呀走呀,来完一个又一个,搅坏风水,神主牌也要落帘呀!几乎没拎出木展来打小人。

同村的男丁,却因众妖孽之诱惑,都偷偷地窥望、取笑,面红耳赤。

单玉莲非常客套地答她:没有,九十九罢了。

哇!这女孩尖叫:比我们大四五倍有多!喂喂喂,你们看,好像还裹脚的,是出土文物呢!她身边的另一个女孩,便在私语:这样老还不死?日子怎样过?照我看,三十岁之前死就最好了。

我还有大概九年,你呢?大家都招摇她们无价的青春。

单玉莲念到自己也快要三十岁了。

不识时务的MAY便大声问:我二十了。

你们谁比我小的举手!气得李萍面色一变。

单玉莲在这个危急关头,生怕人问她,只好溜掉。

青春的世界,现代的社会,开放的社交,完全没有她立足之地。

溜得到哪儿呢?此处是她的家。

即使住在外边,她的丈夫还是喝这儿的井水长大的,生为武家人,死为武家鬼。

二十岁之前是最好的死期?——小女孩真势利!才一转身,意见到在那水井旁,武龙正跟一个女人在聊着。

莫非她是阿桂?就是那个买了假身分证,来投靠武龙的汕妹?武汝大说:也许嫁给他算了的那个阿桂?她看来已经没有汕味了,烫了发,穿着窄得拥抱着双腿的牛仔裤,身材裹在窄T恤中,玲珑浮凸。

来得香港,可见也是有办法的江湖女。

难怪死抓住武龙不放了。

一见这阿桂,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的她,非常地不高兴。

双方未曾交谈过一言半语,已经不喜欢了。

像是前生的夙怨,是吗?越来越不自在。

武龙见到她了。

他正想领她过来,单玉莲视若无睹、旁若无人,转身就走,才不要见她。

潘金莲听见桂姐来,把角门关闭,炼铁桶相似。

才不要见她。

西门庆吃她激怒了几句话,回来便要用马鞭打潘金莲了。

她被逼褪了衣服,地下跪着,只柔声大哭。

他无法可处,且不打她,却问她要一绺儿好头发,说要做网巾,她不虞其他,便由他齐刷刷剪下来,用纸包放在顺袋内。

谁知他竟用来回哄桂姐。

桂姐走到背地里,把头发紫花鞋底下,每次踩踏,不在话下。

金莲自此,着了些晦气,心中不快,值得难以回转。

头疼恶心,饮食不进。

就是这个女人。

她又来跟她争夺所好了。

单玉莲但觉今天是末日。

所有的冤家都济济一堂。

——走投无路,被人一手生生抓住了。

SIMON用力一扯,单玉莲又落到他手上去。

那个友谊小姐一手一套的戏衣,正在越趄:SIMON,阿MOON迟到呢,剩下这两套,我穿哪一套?摄影师问:要不要等齐人才试位?SIMON把单玉莲扯过来,不问她意向,已信手拈来戏衣:我有一个现成的,何必等她?先把一套放在她身上端详。

再拎另外一套比划,亏那友谊小姐真是忍耐,给她什么也就接受什么。

到底跻身这个集团是不容易的。

排名排得最后,便要忍让点。

单玉莲气恼了。

为什么要任凭他摆布?不肯就范,手一挥,拨开他。

只谁说:我不来!SHUTUP!《闭嘴!)SIMON向她暴喝一声。

全场都静止了。

欺善怕恶的女人们,都是这样犯贱。

他命令着助手,权威地道:给她化妆!阿MOON若赶来了,怎办?化妆师担心地问。

谁是阿MOON?SIMON一脸寒霜:从此没她的份!化哪一个?潘金莲。

单玉莲听见这三个字,好奇地问:潘金莲是谁?你不要理是谁,我叫你扮你便扮!单玉莲噪声。

开始上妆装身了。

先把脸搽得雪白,嘴儿抹得鲜红。

然后戴上两个金灯笼坠子,贴着三个面花儿。

镜前,把头发梳理好,打了个盘望的黎会,结成香云,周围小辔儿翠梅钢儿齐插。

排草梳儿后押定型,斜戴一朵红花。

再给她穿上沉香色水纬罗对树衫儿,短衬湘裙碾绢经纱,五色挑线,裙边大红光素缎子。

缠了一双假小脚,穿红绿高底金云头高鞋,上绣金丝玉赡宫折桂……SIMON持着一杯好酒,增加灵感。

一壁品尝,一壁惊艳。

众人非常地诧异,看不尽女人的容貌,越来越像,越来越像。

款款而立,那小脚伶俐巧妙地袅娜而过,细步香尘。

一回首,红萍级来唇,白腻腻粉脸,燕懒营情,风情万种。

镁光追随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杏脸桃花,简直是金莲再世。

摄影师正向SIMON示意,他的眼光独到。

但SIMON目无余子。

是她!就是她!淫心已辄起,伺机攻其无备。

他随手拈起一柄道具扇。

红骨、洒金、金钉铰!团扇儿。

身上带了药,洒在酒中,把林子一荡,仰头把酒喝尽。

单玉莲风流地倚墙而立,由得SIMON动手帮她整装。

也不是整装,而是一忽儿用扇柄儿撩弄她香腮,一忽儿把钮儿解了又扣,一忽儿嚎地打开了酒金扇面,道具上面书了一行字:红云染就相思卦。

又嚎地会上。

他用扇儿拔过她的手。

她暗地里纤指便抓住扇柄儿。

抓住它。

柔力一扯。

这小小的鹊桥,把二人随至一个没人到之处。

她尾随他。

二人俱如古人,便被绵绵花债所驱,来到翰文阁。

离开了临时布置的布景道具林,上了一座大楼梯,在树堂的后进,有个阁楼,便是清朝以下,梦想荣登状元榜眼探花金榜上的书生,苦读之处。

当中悬了一个大匾,金字翰文阁。

两旁对联只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古老的书房和现代的监狱,都用作互勉之语。

对联已因残旧,略有剥落。

但因后人勤加揩拭,倒也窗明几净。

四壁是无以名之的颜色。

当中放了花梨大理石大案,文房四宝俱全,都是荒疏已久。

紫檀木架,间以玉石及木雕摆设。

古瓷花瓶,已无花影。

朱红窗框,天天晒着太阳,有点褪色。

座上还有个烛台,半残红烛,带泪静坐。

一片昏沉,朝生暮死的味道。

这书房最宝贵的,便是它拥有的书了。

整齐地矗立在架上,—一以背相向。

书脊上的名号,也就是书房的名气。

正大光明的文化遗产。

经历千百年手泽,它们都目睹世道跌宕兴衰。

《论语》、尔雅人《诗经》、《周礼人》《礼仪疏人》《说文解字》、《春秋左传》十二卷、古注十三经、《周易》。

《尚书要义》、《毛诗训治传》《入史记》、《韵镇人唐诗》。

宋词、元曲、《通志堂经解人们日雨楼汉石经残石记》一卷。

空寂无人。

只剩古老的书魂在呼吸着这败坏的空气。

男人和女人一进来,随即关上门闩。

一个是醉态颠狂,一个是情眸眷恋。

二人便马上地搅作一团,翻来倒去,忍一时……怎么忍?只是当单玉莲瞥到满架的线装书后,心动中一凛。

书,庄严如审判之公堂,阴冷肃穆。

书就是一众智者,众目暌睽,旁观她白昼宣淫,千古第一淫妇。

但她来不及抗拒了。

因一番纠缠,玉体掩映在古人的衣衫中间,看得到一点,看不到一点。

SIMON只觉欢娱最大的刺激是偷。

当下把裤链子一拉开,把她的头扯按下去,他命令:你替我咂!她跪下来,慌乱中仰首看他,他像一家之主地高高在上,她一定要问:她们也肯咂么?他用力地按她。

单玉莲不来,一定要他答:你不要找她们了!只要我一个?好。

只要你一个。

你发誓?哈!他笑起来:男人发誓你便信了么?不容分辨,他塞进她口里去。

她惟有把舌头伸出来。

幽怨地……他很受用,一壁还在得意:对了,就这样!----unr与你那武先生有干此事么?她除了摇头,只有摇头。

屈服于他淫威之下。

她是欲的奴。

他是治奴的药。

她肯为他做任何不堪的事。

此一刻,她只盼望天长地久。

古代的女人,为了牢笼汉子之心,使他不往别人房里去,也千方百计。

用柳木一块,刻自己和他的形象,书着二人生辰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红线扎在一处,上用红纱一片,蒙住男像眼,使他只见她的娇艳。

用文塞其心,使他只爱她。

用针针其手,他就不敢动力打她了。

还有,用胶粘其足,不再胡行他处。

做妥一切,暗暗埋在睡的枕头内。

又再朱砂书将一道,烧火灰,搅在配莱里,哄他吃了,晚夕共枕,鱼水同欢。

——天长地久,真是费尽苦心。

然而怎控系得住浪荡子?他们总是觉得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

信誓旦旦,到头来都是空言。

只在要你的一刻,格外施展,比较用功。

他只顾将她两腿轻开,一手提起一足,一手兜起腰肢,极力捉着,垂首观看重衣掩映下,自己出人之势,不知人间何世。

她在他身下,只按捺住,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因这哑忍,便咬着唇,甜蜜而苦楚的滋味。

她只张开一线的眼神,看着这个男人。

不知不觉,非常的感动而软弱。

她的眼泪流下来。

她含糊地道:——我今日一一要死在你手里了——她的头痛苦地两边摆动。

就在此刻,望向窗前,对面的窗,正正有个人影。

那是无意中走过的武龙。

神差鬼使,他也在此刻,望向窗前,竟正正地见到二人激烈而起急的好情。

那么忙逼,生怕被揭发。

终于他见到了!想不到是真的!武龙炉火中烧,狠狠地看着这过程,紧握拳头,奋力去打在硬墙上。

单玉莲心头一快。

他见到了!她发现他其实是痛苦的。

当下,自己的痛苦化作欢娱,在这翰文阁,她剧烈地扭动,双手乱抓,把烟黄而又珍贵的线装书,古代的瑰宝,子曰诗云,全抓落一地,书页散乱。

她又进入一个荒淫的世纪,变得委婉地放荡,痛苦地快乐。

她报复地做给他看!继续。

不要停!她要他恨她。

你不爱我,恨我也是好的。

恨也需要动用感情!不料,她见到窗外有另外一个人影。

如不合情理的记忆,回来了。

她在动荡之中,看见那个人影——他是西门大官人。

他自狮子楼下坠。

缓缓地、缓缓地下坠,至街心。

血花四溅。

架上的书也散乱了。

缓缓地、缓缓地披了她一头一脸一身。

一页一页,上面都刻着:淫妇、达达、淫妇达达一切都是浮游昏晕的感觉。

但她意识到——他死了!她凄厉地喊:你不要死!她拚尽全身力气推开他。

他牛吼似地一声,喷得她湘裙湿德了。

他喘息:你干什么?死就死啦!我怕死!哈哈!SIMON狂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广她只觉心惊肉跳!十分不祥。

SIMON见她脸上阴晴不定,只管整理好衣装。

自己也静下来,无端地有点悲凉。

我不怕死,我怕老。

好日子不长,咬一声又飞去了,一个人老了,就会后悔怎么没有把握。

你怕老吗?像一张网,忽地把因果牢牢缠着。

要把握并不长久的好日子!过去了,如何追得回呢?不管是否得到,起码追过呀。

单玉莲催促他离去。

让一切匆匆还原。

他抬头望着她:不知为什么,我有时挂念着你。

门就在此时被踢开了。

武龙自那进屋子,终于忍不住,赶过来,破门而人。

但见二人已然分开,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SIMON乘机脱身:得了得了,就可以拍啦,不用催得那么紧急。

又向单玉莲叮嘱:就照刚才教你的姿势拍照好了。

装了身便快点就位。

他施施然地,一手轻轻推开武龙,大楼大样出门去。

武龙揪着他的衣领,怒目而视。

正待发作。

SIMON不慌不忙地拔过他的手。

濒行在他耳边道:怎么气成这个样子?你是她条‘仔’么?一看就知了。

然后他很体已地补充:想也不想害死她吧?她育的,你问她去。

你请我愿。

好了,EMOY YOURSELF!(你好自为之!)武龙唯有把重拳收回,为了她。

事情闹大了,她怎么办?真会害死她。

待他一走,武龙走近单玉莲跟前。

他的拳头依然紧握着,因为妒火,满脸通红,内心激动,鼻翼张得很大,也很急促。

他咬牙切齿地骂她:原来你那么贱!单玉莲的目光设与他接触,只道:我——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你自己贱,用不着找借口!她听得他两次骂自己贱,猛一抬头,终于她真正地面对他了。

——他妒忌了!愤怒的眼神如一头兀鹰,又像受伤的雄狮。

他肯妒忌了,此刻,她觉得他特别英俊,这才像一个男子汉。

她自虐地,竞希望他对她暴力一点,即使自己的本质不好,贱,但总是身不由己的。

她要他救他。

她整个的心神,突然地被他一双怒火乱焚的黑色的双眸吸收进去了,难以自拔。

如果她更堕落些,他就更着紧些吧。

她勇敢地说:我是为了你!他一点都不领情,只盘法:你喜欢那男人?她望着他,故意道:是!冷不提防,武龙咬着牙,用力地打了她一记耳光。

单玉莲痛得眼前金星乱冒,他的影子模糊。

武龙怒道:我看不起你!单玉莲抚着脸上的五个指印,她的红唇抖颤着,新仇旧恨汹涌上心头。

她的神态开始凄厉,有一种嗜血的冲动。

嘴角挂着血丝,那腥甜的味道……为什么她半生都要遭人白眼?人人给她白眼,那不要紧,但她最渴望给她青眼的这个男人,也看不起她。

她什么都不管,反手便还他一记耳光,再一记,再一记。

出手十分的重一像报复。

很久很久之前,他也在批斗大会众目腹腔底下,这样地打过她。

在她掌掴他的同时,她的心无法抑止地疼。

血和汗在她脸上溶成一种绝望的颜色。

她怒道:我也看不起你!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把她心底的怨恨都发泄了:如果你有种,你早就和我一起走。

你有没有这样想过?凭良心呀,你没胆!你只是像只缩头乌龟!武龙道:走?到哪儿?戏可以这样做,人不能这样的。

成世流流长,饿死未天光!单玉莲凄怆地,心疼如绞:我有说过跟你一世吗?以后是以后,我不相信那么长远的东西。

做一日和尚撞一口钟,以后各行各路,也没法子,我又犯得了谁?不过,你连动也不敢动!她歇斯底里地,不容他插嘴:你没胆,于是扮伟大。

每次都有冠冕堂皇的借口,每次都有!我的命不好,本分的东西都成奢望。

但起码我敢爱敢恨,你呢?我看不起你!武龙见自己种种牺牲,只换来这样的羞辱,他不是不含冤莫白的。

他只好转身去,难道要跟失去理智的旧爱解释么?大丈夫,做了就得认了。

怎可拖泥带水。

单玉莲只掷来一句话:‘你要另娶吗?我跟另一个好给你看!武龙不肯回过身来,他也抛下一句话:如果你再跟他有路,对不起我大哥,我就杀了你!单玉莲哈哈大笑:你杀我吧!如果你憎恨我就杀我吧,用不着借了大哥的名堂来办事!武龙悻悻然地走了。

10他也不打算揭发她。

宁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

如果武汝大根本不知情,庸人是幸福的,何必戳破他的好梦?单玉莲但见人去楼空。

这翰文阁寂寥空旷。

她坐下来,任性地哭一场。

好,你去娶另一个女人吧。

你看不起我,我就长命百岁,看看你们凭什么缘分可以白头偕老!我不相信你们可以!她梦断魂索,半生已过,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孤寂地跌坐在一个陌生的书房中,一切都是散乱的书。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文字和学问。

咦?在方正严谨的经史子集后头,原来偷偷地藏着《金瓶梅》。

它藏身在它们之后,散发着不属于书香的,女人的香。

——古往今来,诗礼传家,一定有不少道貌岸然的读书人,夜半燃起红烛,偷偷地翻过它吧。

到了白天,它又给藏起来了,它见不得光。

它是淫书。

如今因着这一番的风月,它宛如出峋的云。

书页被掀得多,纸张昏黄,残线已断,一页一页的,四面八方,溃不成军。

《金瓶梅》是明历丁已年的本子。

兰陵笑笑生所作。

这本子,由一群一群起棱起角的方块本刻字体组成。

字很深奥,单玉莲看不懂。

只是,一定有什么东西激荡地流过纸面。

她的脑袋忽地空洞洞的,好似用来盛载一些意外。

她听到好多声音:悲凉的琵琶和筝,弹奏起来。

娇饶的女人唱小曲。

渺远的木鱼。

更漏,滴答地。

房檐上铁马儿动了。

是他人来了。

门环儿也叩响。

银灯高点新剔。

不,是风起雪落,冰花片片的微声。

心上已戳了几把刀子。

声音混作一堆。

妙龄妇女,红灯里独坐,翡翠装寒芙蓉帐冷。

她也一无所有,她在字里行间,微微地笑着,伸手相牵。

单玉莲有种骨血连心的感动,她把自己的手交给她,如同做梦一般,坐了过去。

拈起纸来,是渺茫的一个故事。

火花在心中一闪,照亮某些隐秘的角落。

她开始着清楚——《金瓶梅》?八岁的时候,她就见过了。

不过还没走近,红卫兵们一手毁掉了。

那书被火舌一卷,瞬即化为灰烬,从此下落不明。

她一直都没见过它。

她以为它不会再来了。

但它出现了。

一个赫赫盛世中,某个女人的半生惆怅,让她知道了。

她被驱使去看自己的故事……武汝大得悉今天SIMON率领群鸟来拍照,一关了店门,使持了几大贪新鲜出炉的老婆饼,自馨香赶回老家了。

进了词堂,方知节日似的热闹。

除了他大婚那回,就数这次是盛况。

那么多女人,姹紫嫣红开遍,荡漾一讨好颜色。

水银灯打在回廊上、机柱旁、女人身上,美丽动人。

目不暇给。

武汝大看傻了眼。

一见SIMON,便亲切打招呼:我老婆招呼得周到么?他恭维道:太好。

没话说。

嘻嘻。

武汝大很高兴家有贤妻。

所以他觉得一众美女不正派。

他笑:好好的一个女人,好人好姐,为什么要扮得像妖孽?SIMON笑:都是历史上的名女人呢。

武汝大小眼珠一转,道:给你这般多的名女人,你应付得了吗?你掂吗?SIMON只是饶有深意地一笑。

不语。

掂?搅不掂,不如别做男人了。

武汝大别有心事。

喂,老婆那么正,你好艳福啦。

SIMON戏弄他。

是呀、是呀。

武汝大只得如此答:不过——SIMON见他欲言又止,便微笑地套他的难题:大家一场老友,你怎么说?不是不掂。

武汝大道:不过间中不太受控制。

我们一场老友才说呀,她真是很授命的。

说完便四下一看,不让风声泄漏。

SIMON念着,就算是造福人群吧,会心地俯首在他耳边:一会儿散BAND了,你跟我来车上,我送你一点礼物。

武汝大恍然,色音。

引为知己:哦,好呀好呀!果然,SIMON在美女卸妆、外景收队之后,在他车上取过一包东西给武汝大。

武汝大神秘而又喜悦地接过了。

SIMON跟他笑道:这是‘国宝’,日本一个和尚给我的。

你知道么?有牛黄、人参、蛤以、蜂蛇,还有淫羊著。

听得一个淫字,武汝大非常感激。

‘近了到日本,改名‘活力M’,才再外流。

SIMON叮嘱:不可以吃柿、羊肉、汽水。

睡前服。

如不信,拌饭给猫吃,劲儿得猫幄也怕了它。

说毕朝他一院眼睛,便见武龙领同一个女人也正出门来。

他看武汝大:不怕他见到?武汝大见是兄弟,便道:不怕,他是我亲信。

SIMON耸耸肩,天下无一处是净土。

这村野风气也很开放呀,原来大家都是襟兄弟!当下又如武龙一哄眼睛,驾车去了。

武龙早看他是对头,又见他交了一包东西给武汝大。

武汝大看来非常的感激,一言不发把东西收好,目光流露谢意,像目送一位思同再造的莫逆之交离去。

几乎没鞠一个躬。

武龙半怒半疑。

武汝大送了客,便问其他人:喂,我老婆呢?武龙也是送客,阿桂来了香港几个月,今天央着来看热闹。

元朗的同村亲友,约摸也知道这个人,当初是武龙在汕头的旧相识,此番使点法子,辗转来了香港,目迷五色。

她对他亦有几分投靠,正直的一表人才,人虽穷,不过也肯垫了一万元给她买个假身分证,心下便多方策略,以博取他及四下人们的好感。

看了一天,十分惬意,武龙送她离开。

如无意外,也是有发展之可能。

武汝大见无人知悉单玉莲身在何方,好生奇怪,便追问:阿龙,我老婆呢?他只好告诉他:在书房。

武汝大见阿桂走后,怪责他:请人吃顿饭嘛,死牛一根筋!然后得意洋洋,步履欢快地寻妻去了。

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只见单玉莲坐在地上,一叠好散乱的书册,刚聚精会神看至开篇:……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体要少喷。

你有心,奴亦有意。

你真个勾措我?西门庆便双膝跪下道:娘子,做成小人则如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

当下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

一个朱唇紧贴,一个粉脸斜偎。

罗袜高挑,肩膊上露两弯新月;金钱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

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旅旅;羞云快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武汝大一手抢过,会心微笑:哦,看淫书!她正看到着紧处,便被他破坏了:嘻,《金瓶梅》,阿爷及阿爹都不准我们看的呀。

越不准,越是要偷看,不过字很深,成得来又不明,大家都费事查字典。

终于没心机看。

单玉莲用渴望的眼神望着他:故事说的什么?唉,好老土的。

武汝大给娇妻从头说起了:说一个很姣的女人,嫁了给一个很矮的男人,后来联同一个很威《好色)的男人,毒死了他。

谁知那个很矮的男人,有个兄弟,是一个好劲儿的男人,杀了那对奸夫淫妇。

——故事便是这样了。

单玉莲一听,只觉闷不可当。

忽见武汝大手上的纸张,有淫妇二字,一怔。

便道:你说得一点也不好听,我自己看!武汝大忙收藏在身后:不!给我!他其实很开心。

但游戏一番一一,孩子才有这般玩法吧:乖乖的,先吃饭再看。

太婆会骂的。

乖!单玉莲不依:武汝大焉敢不从,只念:哇,发达啦,今晚一定很浪漫了。

又淫书,又春药,他的好日子来了。

单玉莲后来在书房待了一阵才走。

一家团团围坐吃晚饭,挨过坐立不安光景,二人便留在武汝大丁屋过一夜。

睡吧。

武汝大催她。

催了又催:‘睡吧,老婆。

不要看书啦,又不是要考试。

你随便挑几页正的看就算了。

过了一阵,她还不来。

他再催:老婆!老婆!灯光很刺眼呀,关灯明天再看吧?那我出厅看!单玉莲不知如何,一定要得知来龙去脉似的。

武妆大爬起来,扯住她。

她被回目吸引,一手拨开这痴心的男人。

他只涎着脸,馆媚地道:老婆,给我倒杯水?单玉莲拨开他乱摸的手,一跃而起:讨厌!我只肯倒杯水给你,其他不要想!武汝大心中一荡,暗思暗笑:一会儿非大振夫纳大展鸿图不可。

单玉莲一拎暖水壶,没开水。

雪柜中也没冰水,只有可乐和七喜,便倒了一杯七喜,回房递与他。

武汝大胸有成竹地向着她演说:你今晚不可以推我,说什么很累呀、头疼呀、不方便呀、想睡觉呀……总之不可以推。

我要掂一次给你看。

这是‘活力’,知道吗?‘活力’——是SIMON送给我的国宝!说毕,把紫色的小丸,一把塞进口中,大口地喝水,一冲顺喉而下。

喝过之后,方表情古怪地问:汽水?单玉莲气地胡言,便把剩余的七喜,也灌喂他喝下,然后白眼相加:谁高兴侍候你?别诸多作态。

武汝大急了:就快了,我起了就唤你。

她用力把杯子搁在床头。

径自出到厅中,继续看书去。

因为她刚见的回目是:淫妇药鸩武大郎。

白纸黑字是这样写道:……那妇人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头上银管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便把药来灌。

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妇人道:只要他医治病好,管什么难吃易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

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痛起来。

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

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哪里肯放些松宽。

正似油煎肺腑,火烧肝肠。

心窝里如雪刃相俊,满腹中似钢刀乱搅。

哎单玉莲正看到此处,忽闻武汝大痛苦怪叫。

她一惊,呻吟与白纸黑字重叠着。

她弹跳起来,下意识地瞪着自己的手,手上的书。

四下大大变样,脑海中有一个诡异而又不肯相信的念头翻腾着。

武汝大无休止地怪叫:哎就像一个将要打开的哑谜,一个恶毒的咒语,解放群魔的已撕裂一角的符。

她浑身哆嗦,不知所措。

黑夜变得狰狞,她的疑惧扩张,接近吞噬了整个人。

啪啪啪的,各间屋子的灯火通明,所有家人飞奔而至。

这真相越来越清晰,她越来越不愿意面对。

不祥的事件,将会陆续发生么?——这真是她的末日?一切都与死亡挂了约。

不,她不想死!然而,这里面有什么奥妙呢?可不可以逃避呢?武龙冲进来,忙问:什么事?武汝大在地上痛苦打滚,浑身冰冷,牙关紧咬,喉管枯干,双手掩住下腹,只断续地道:我——中毒呀,死了死了一…是‘活力M’呀,——阿龙,SIMON给我——的药——呀!哎——汽水——那批村妇马上张罗急救,一个姐姐灌他冷水,一个姐姐控之德之,有两个,便以万金油白花油乱涂。

慈母以为他中邪,还奋力捏化中指,加速他的昏迷。

单玉莲站在一旁,手足抖额。

武汝大的娘亲一壁狂城:仔呀、仔呀!一整用常人想象不到的仇恨目光来制杀这不祥的、美得过分的新媳妇:一日都是你害死地!汝大他以前冬天冲冻水也没事的。

现在亏成这样,呜呜呜!她的大姑奶一见杯中是七喜,便过来扯她头发,乘势发难;‘你还给他喝汽水?武汝大在混乱当中,闭气瞑目,全无反应。

——他死了!你赔一个仔给我!赔一个仔给我!武龙一跃而起,狂打了单玉莲两记耳光,怒骂:你与SIMON合谋?我去找你奸夫算账!单玉莲抓着那书,百口莫辩:不是呀,我没有呀,你们信我啦!举家一齐痛哭,几代单传的武汝大,成多神主牌都传集他,还没添上一儿半女,使呜呼哀哉,魂归无国去了。

哭声把失聪的太婆也吵醒了,迈着小脚碎步入来丁反,被威猛的武龙一撞,四脚朝天,几乎也魂归无国。

单玉莲追出来。

一到门外,黑瘦如银幕,豁然大开,她见到了——她不由自主地略一止步。

寒夜,树梢有飒飒风声,如湘裙寨奉。

气氛近乎恐怖,片段却阴险地潜入她的心底。

她的记忆回来了。

她的前世,一直期待她明白,到处地找她,历尽了千年的焦虑,终于找到她了,她是它的主人。

它很庆幸,等了那么久,经了上理火葬,它还是辗转流传着,她没有把它荒弃在深山村野。

她见到它,两个灵魂重逢了,合在一起。

她的命书。

这四个男人——张大户武大武松西门庆她恍然大悟。

是的,今生她又遇上了。

谁是谁?为什么?若不是一种夙世的姻缘,又怎会—一互相纠缠着?无论如何的逃避,都迫不得已走到一处。

她甚至可以预知将会发生什么事。

因为这些都曾经发生过。

她想:武松必撞上狮子楼,这着西门庆,拳打脚踢,一意寻仇,以祭武大遭毒害之灵。

终而把他送往窗外,坠楼惨死。

好了,然后回归,一手揪了自己,一边道:哥,你阴魂不远,今日武二与你报仇雪恨。

便揪自己头发,快刀直插入心窝,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鲜血直冒,他必把自己胸脯剁开,扯出心肝五脏,供在灵前,血淋淋的,又在后方一刀,割下头来……她全部都记得了。

如今武大死了,若西门庆死了,下一个必轮到自己。

自己来世上一趟,所为何事?----是了,是为报仇。

报仇呀!不让他再杀她一次,她要杀他,才遂心愿。

自己蒙冤受屈,近一百万字的故事,到了结局,竟是一首诗:闲阅遗书思偶然,谁知天道有循环。

可怜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可怜金莲遭恶报?不!不不不!她不要赢得世人可怜,她也不要遭恶报。

今生,她是单玉莲,一个经历过波折,练就了心志,可以保护自己的女人。

她是一个现代人,怎可让悲剧重视?及时制止,把命运全盘扭转。

不是我亡,而是你死!报仇二字,忽地金光灿灿,成为她照路的强灯。

她追出去。

狂喊:阿龙!你不要去杀他!中止他杀他,把故事切断,就在这里中止吧。

只要SIMON不死,她就可不必死。

若他死了呢?她没工夫想下去了。

武龙截了一辆的土,如箭在弦,绝尘而去。

单玉莲即回头开了自己的红车,也尾随不舍。

她要比他快,通知SIMON,他的魁星来了!她急按小路,直铲下坡。

在幽冥之中求生。

她认定这是她惟一生路。

因为,武大死了——元朗,夜色昏暗,像提早举行了丧礼,丁屋内一片愁云惨雾。

武汝大的娘亲和六位姐姐,加上太婆,这阴盛阳衰的小天地,如今连推一的男丁也不在了。

一众女人心乱加麻、心如刀割、哭得稀里哇啦,涕泪交流。

有人拨了九九九,十字急救车马上驶来了。

两个白衣白裤的人,扛着担架下车,见惯生死,只木然地问:哪一个?什么时候?什么原因?谁最先发现?他有没有病?……正问着,忽闻一声长叹,是很难听的、没礼貌的长叹。

像急铁了一瓶汽水之后,暧——的吁气声。

猪叫一般。

周遭变得一片死寂,大家被这声音呵呆了。

闭气瞑目的武汝大幽幽叹口气,便醒转过来。

不醒犹自可,一醒之下,登时药性大发,那躲在裤裆里的东西,暴怒起来,露棱跳脑,凸眼圆睁,横筋暗见,色若紫肝,约有六七寸长,比寻常粗大一倍有多。

热不可耐。

他还不知自己刚才死了一阵。

春情勃发,不可收拾。

眼中看不清四下皆是人,只一直喊着:老婆!老婆!我起了,快来!一如电影跳接至下一组镜头。

太婆眼见如此不知羞,便转面挥手,骂:‘睬!睬!睬!待得武汝大完全清醒了,方见一屋子都是人影绰绰,红肿着眼,一众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武汝大惟有弓起肥胖的身子,尴尬地笑:很夜了,大家早睡吧。

呀,竟还有两个目瞪口呆的陌生白衣人?他很无辜地,一直弓着身。

根本不知道,他是好心人,好人有好报。

命不该绝,死里逃生,鬼门关一转,从此功力大增,英雄到处找寻用武之地。

只追问:我老婆呢?单玉莲也根本不知道,冥冥中今生的情节急转直下,悲剧竟变成荒谬的喜剧。

武汝大没有死,那么下一个死的会是谁?武龙像一头蛮牛似地,来到这他永远不能忘记的地方。

那儿是好夫淫妇幽会的阳台,他认得——他还半裸上身,在窗口目送过她离去。

如今这二人竟还合谋,把她丈夫谋杀,好明目张胆地寻欢。

像他大哥一生忠直,把钱和人都毫无保留地交予她,讨她欢心。

爱她,换来这样的下场!她一定也提出过离婚,他一定不肯,所以二人才干出这勾当。

要不在如此文明先进的社会,怎的牵涉到生死大关?自己又为什么来呢?他已丧失理智了。

这是愚蠢的行径,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驱使他在半疯狂状态下,与这对头人算账。

——是借口吗?其实是为了自己吗?武龙眼里闪烁着无以名之的怒火,只有孤注一掷的赌徒,才可以如此的愤怒。

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心狂跳,蓄锐待发。

一闯进门,二话不说,即与那不知就里的SIMON恶斗。

他失去常性地对付他: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她吗?有我在的一天,你不用妄想!杀人要偿命!我要为大哥报仇!纠缠间,把屋子里的屏风家具都推撞,那个百子柜,应声倒塌,一格一格,盛载东方的春药、淫器,膏丹丸散油,来自中国、日本、印度……的,正人君子圣贤们不可说的建药之源,五色纷纷,都如天女散花,迎头而下。

武龙恨透了这个建魔!武松撞到楼上,把那被包打开一抖,拔出尖刀。

西门庆吃了一惊,叫道: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只脚跨上窗槛,要寻走路。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却用力略接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盖碟儿都踢下来。

西门庆见来得凶了,便把手虚指一指,早飞起右脚来。

武松只顾奔前,见他脚起,略闪一闪,恰好被踢中右手,那四刀踢将起来,直落下街心里去。

西门庆见踢去了刀,心里便不怕他,左手虚照一照,右手一拳,照着武松心窝里打来,却被武松略躲个过。

就势里从胁下钻入来。

单玉莲的车子。

左边车头灯已经撞毁,便是刚才直铲下坡时,一时煞掣不住。

但又无法检视,只颠簸着,也急驰至此。

镰形的新月正放出奇特的光,如一把弯刀,冷伺着停下来的机器。

寂静主宰了这个城市的某一角落。

她车子停下来,有点惊诧这意外的、如死般的凄寂,好似希望和光明都灭绝了。

乌云已蹑足过来,把新月一手捏碎吞噬。

是迟了?抑或还早?心肠肺腑都化成气体,随界总呼咯而出。

只有一只无知的置身世外的由甲,在黑暗中,视若无睹地爬过去,指爪似乎有嘶嘶微响,格外分明。

她连自己眨眼的声音也听得见呢。

前景如同一团黑雾。

她也得面对。

便开了车门,伸脚出去,探首外望,人在街中心。

——突然地,电光石火地,一声惨叫自高空如旱天雷般轰响。

一个可怖的人影,在楼上急剧地坠落,霹雳一下,撞在她车顶,顺势落在地面上。

车子和人一齐震傈。

她眼前有千百颗火星闪着夺命的光芒。

迟了!迟了!她凄厉地喊:你不要死!如同得病似地发冷发抖,半窒息地见到那倒在血泊中的SIMON。

她的命运重复了?在这急难关头,她惊惧得马上要上车逃生,不想地上这物体绊着她。

顾不得一夜夫妻百日思了,她只知飞奔上车,用剧烈抖颤的手开动机器。

武龙此时也飞奔下楼了。

一见单玉莲,即大声叫住。

车门关上,她半句也听不见,只埋首方向盘上,拚命求生。

她的大限到了。

车子只变得桀骛不驯,又不停咳嗽,单玉莲惶急得很。

他来了!他走近了!——终于开动了。

武龙在车子急驶之际,强横地拦截,伸张两手,攀上车头。

他目露精光。

二人恐怖地隔着一道透视的玻璃对望着,他只在拍打、叫喊……·他不肯走。

单玉莲什么也不管,用力一踩油门,车子全速前进——她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只知要脱离眼前凶手的魔掌。

武龙一直紧攀着车头。

一个急转,欲把他抛跌。

他一时失手,正待倒地,明知车子会得辑过,武龙一手抓着车门。

太快了,乱间的车子问进一条窄巷,失去控制。

车身一概武龙被夹在石墙和车子中间,吱——呀——地一声响,人成了肉酱…。

车子不知不觉,把武龙挟带着,便在石墙上抢过,肌肉筋骨嘎嘎地一损胡涂。

终于在墙上划了一道很粗的血痕。

因在黑夜,这血痕颜色更加深沉。

单玉莲只道车子前进得甚艰涩,往外一瞧,登时魂摇魄荡——一边哭喊,一边使尽蛮力,死命把武龙给拖出来。

血污染了一身,头发散乱,形同病妇。

是这可怕的铁铸的怪物把地播弄成这样子么?本来好好的一个人,像遭千军万马踩踏过,白腻的青状的物体,断措断肢,血腥呼一下扑面袭来,味道奇诡,渐成尸臭。

她想伸手去遮挡一下。

她咬紧牙关,发狂地想把他砌回原形。

她想撕扯车子,想咬人。

心疼得四分五裂。

这就是她心中的男人么?这个世界偏生穿不下他了。

——如何开始,如何动手,先搬抬哪一部分?他几乎已是肉酱。

她抱着他,不敢用力,只是肝肠寸断地哭喊。

他曾像个巨人一样,遮天蔽日地立在她面前。

她无意识地唤他:阿龙!阿龙!阿龙!他听见了。

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魂已经远扬至一个遥远的地方去。

不,一定得费力把自己招回来。

那么接近——他在她怀抱之中。

她的气息,她的眼泪,避无可避。

他从来都没这般的快乐过。

是一种奇特的快乐。

耳朵嗡嗡地响,听着她唤他:阿龙!阿龙!阿龙!他想把手伸出来,但已找不到自己的手了。

在某一个夜里,他竟然这样地死去了?这是一个万丈深渊,他站在危殆的边缘上,正向后退却,一不小心,他就说不出心里的话来。

忽然,天地蹬明起来。

他前所未有地爱着她,断续地用尽全身每一分力量,勇敢地向她说出来:----我是——真心地——喜欢你!如果——可以从头——单玉莲听了,只觉这话自她一边的耳朵,穿过她的脑袋,又自另一边耳朵冲走了,抓不住了。

像一颗子弹,她中弹了,脑袋墓地爆裂,血肉模糊。

她在黄泉路,孟婆亭,讲过什么?她自己讲过什么——我要报仇!单玉莲霍然而起,狂呼:我不要报仇!你别死!我要救活你!从头来过!她奋力把这堆尚存一息的血肉,塞进车厢中。

二人一身狼藉,车子只向医院飞驰。

心爱的男人!单玉莲但觉她唯一心愿,是救他。

只要他活着,什么也不计较,只要化活着。

人车又匆促地上路。

车头灯已经坏了,车子也演不成军,但她勉强地开动。

香港那么热闹,何以此刻杳无人声?是人人都躲着,不愿意牵涉他人的恩怨爱恨之中么?一片黑。

不见天,不见地,不见人。

单玉莲只在车头的玻璃上,见到自己焦灼的、颓败的影儿。

她的影儿。

她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天真美好的日子呀。

一切都懵懂,笑得很纯、很甜、很清秀。

十四岁?还是十五岁?被卖在张大户家,不通人事,只与另一个女孩同时进门,在家学习弹唱,一个学琵琶,一个学筝,白白净净的两个女娃儿。

大人调教着,唱些前人写就的词儿,似是而非,轻张擅口,艳艳的小红唇儿,人家的惆怅,还带着孩子气。

呀,头一个会唱的小曲儿,唤作《折桂令》呢:我见他戴花枝,笑燃花枝。

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

逐日相逢,似有情儿,未见情儿。

欧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未是推辞。

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反相思。

那时,她连一个男人也未曾有过。

那真是一段天真美好的日子呀!为什么她要长大?为什么她要遇上他们呢?做人真是难!她在车厢中,凄楚地向着黑沉沉的天地惨呼:我什么都不要记得!你们放过我!车厢中忽起一阵阴凉的风,不知原由,风乍起,车上那《金瓶梅》,一页、一页、一页,开始漫舞纷飞。

一页、一页、一页…… 自幼生得有些颜色 大户每要收她 不要武大一文钱 打扮抽样,沾风惹草 叔叔万福 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不识羞耻 风风流流,从帘子下去与奴个眼色儿 乐极情浓无限趣 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 淫妇药鸩 常言妇女。

心痴,惟有情人意不周 就是那个妙人与他的扇子 琉璃盅,瑰油浓,小楷洒滴珍珠红 枕上言犹在,于今恩爱沦。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他知妇人第一好品萧 妇人眼里火极多误了多青春年少 实指望买住汉子心 淫妇!我丢与你罢 达达!你不知使了什么行于,进去又罢了,可怜见烧了吧 又见武松旧心不改 这段姻缘,还落在他家手里这些木刻的字,一如古代的符语,越舞越乱,一页、一页,封悬在四周的玻璃上。

看不见前景。

单玉莲被前生的记忆苦苦缠着,无法摆脱。

它们似女人的指爪,要抓住她!她伸手出来,左右上下地狂拨开去,不要、不要。

不要!我什么都不要记得!车子轰然一撞,眼前一黑。

她被抛出来,该撞至不知什么地方去,书又被一把烈火,焚毁了。

那男人,未了死在她手上。

以后发生的事,单玉莲完全不知道。

她的故事完了。

但其他人的故事还在继续着。

是这样的。

原来是这样的。

假如没有因果报应的话,便只是一些过程和片段。

世上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有的只是民生小节。

武汝大没有死,他的体能竟变得很强劲。

SIMON没有死,他半身不遂,再也不能人道,享受不到人生最大的欢娱。

武龙死了,他是死于意外。

------一如大家相信因果报应呢,才会恍然顿悟:武大是个好人呀,他前世被鸩杀,死得不明不白,今生应该得到补偿,给他一些奖品,世道方才公平。

西门庆骄奢淫逸,沉迷酒色,享尽人间美女,专一嫖风戏月,粉头都归他手上?妒忌天下男儿!所以他今生只受用到三十岁,武功也就废了。

当然此人并无杀人之心,罪不致死,今也就留下来。

武松虽一介武夫,亦一条好汉,但前世连杀二人,出手狠辣,今生也应赔上一命了吧。

然而今生过了,来世又将如何?武大木盆遇害,他要报仇。

西门庆不盆遇害,他要报仇。

武松不忿遇害,他要报仇。

冤冤相报何时了?难怪黄泉路上有孟婆亭驱忘汤了,难怪亡魂喝过三杯,前事浑忘,好再世投股,重新做人,不知有多快乐。

孟婆说得真对!元朗调堂畔,这几天都有警方人员来调查,录口供。

问的不外是武龙生前的琐事,死因还待研究。

而肇事现场的生还者,尚未清醒,所以她说不上来自己干过什么。

此中的兰因絮果,世上没有任何人知道。

就像密封的私函。

与此同时,人民入境事务处也派员上门来了。

众人都很愕然。

他们来调查一个唤阿桂的女人。

大家当然知道阿桂,不过她只是阿龙的朋友吧,事发时她有不在场证据。

但,来调查的人,到底把她带走了。

因为他们收到一封告密信。

信中揭发这个女人,循不正当途径,非法购买假身分证,企图留在香港。

揭发者的笔迹,是女性笔迹;但其意图,并不清楚。

阿桂很伤感地随他们去了。

历尽了艰辛,惟初来甫到,香港是怎样,她还没着真,不明不白地便被解回大陆去了,好不甘心!走的时候,她淌着冤枉的泪。

是谁那么毒辣?谁知道?单玉莲也记不起来了。

她躺在病床上,保持着微笑。

天气开始热了,她额上渗出一点细汗。

武汝大用纸巾印了又印,生怕伤害白嫩的皮肤。

他天天来,陪着她。

捧着半个西瓜,一匙一匙地喂她吃,不断提醒她今生的事,刺激她,快点恢复记忆。

他娓娓地道:记得吗?那时你穿着桃红色的裙子呢,捧着半个西瓜吃。

我一看见你,就知道我是走不掉的了。

这就是缘分。

为什么你今生会同我一起呢?这是不能解释的,没得解释呀。

西瓜甜不甜?明天还吃不吃?你快点好过来。

你好了,我带你去坐海盗船,摇摇晃晃的,你就会记起我了!我是你老公呀。

单玉莲永远保持一个纯真无邪的微笑。

她很快乐。

武汝大也很快乐。

这个好心肠的男人,终于可以完全拥有她了。

终于,这,才是,天长地久!满洲国妖艳——川岛芳子  作者:李碧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