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在太极宫那的李渊,久未见他们兄弟来觐见,忽闻侍卫匆匆上报:玄武门有人作乱,情况未明。
他吓得魂飞魄散。
此时,头戴铁盔,身穿铠甲,双手血迹斑斑的霍达闯入,把两个血淋淋的人头扔在庭前。
李渊当下大为震惊:是谁作乱?发生什么事?再细看这两个人头……李世民已下跪跟前:太子和齐王叛变作乱,已被儿臣及部属诛杀。
霍达也恭敬洪亮地道:未免陛下受惊,特来保驾。
面如土色,措手不及的老父,怎也想不到一个清晨,局势已变。
他望向身畔的谋臣,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心念电转,便道:建成和元吉,对于大厅王朝之建立,本来没有什么功劳,如今秦王世民功盖天下,四海归心,陛下若立他为太子,把朝政交付予他,必然无事!李渊定下心神,半响。
智慧的开国皇帝,难道不明白,这个极其大胆和冒险的行动,胜者是谁?他也打过天下,在风云变幻中,如一局棋,全面处于劣势的一方,只能紧咬一个大翻身的机会,全力搏击。
而敢弑兄弟的人,难道不敢弑父吗?他平静地道:对。
这也是朕的心愿。
李世民伏在他座前,痛哭流涕:我这样做,完全为了父王,决不敢忘记养育大恩。
知子莫若父,李渊轻叹,无声。
只抚摸世民头发,下令:我决定把帝位传给你了。
世民急忙摇头:不!儿臣坚决辞让!李渊佯责:不准辞让——从今以后,军事上朝政上大小事宜,由新立太子裁决之后,再行奏上。
世民作出勉强的神色,最后不得不服从:如此,儿臣只好领旨。
李渊退位退得这样快,相信他自己也没有丝毫心里准备呢。
李世民转向霍达,脸孔马上换过了:霍达,快领兵到东宫以及齐王府,追杀叛党,不容有失!霍达一念:当中亦有将才,可留作后用。
或量才招降吧。
——因为,在这次宫门喋血的兵变这,他们确实利用过一个人。
石彦生飞马直闯太极宫。
红柱白墙,赭黄色斗拱,灰瓦,绿琉璃屋脊,庄重而典雅。
若无其事。
愤怒的火焰压不住,他紫涨着脸,疾如雷电中,身后有人马追至。
驰近了。
是一个女子,穿胡服的红萼,短衣窄袖轻装,大喊:石将军!不要进去!6 石彦生勒马,红萼赶在他前头拦截。
他冷冷地望向他,沉声道:请十九公主让路,我要面谒皇上。
你入宫,迫不及待送死吗?石彦生怒气未息:我误信秦王,走错了一子。
你不让开,别怪我不客气!石彦生硬闯进宫去。
马蹄翻飞,红萼又急又气,向着那远去的背影:这局棋你输定了!恨得双脚一蹬,也策马追去。
还没到东宫,石彦生的坐骑几乎践踏上一个物体。
他生生止住,马蹄受控,看真点,这是一个年约三岁的小孩。
他的小脸惊恐而涨紫,眼珠子不动,没有瞑目。
锦衣胸前晕开了殷红的血汁,似有体温。
小小的尸体,无辜地瘫卧在宫门外,他逃不出去。
——一个怀抱中的小孩,只因是太子的后裔,方有此凄惨下场。
而这还是个前奏。
大屠杀已经进行了。
东宫内,齐王府内,各有李世民的得力部属,分头斩草除根。
妇人、少年、婴儿,统统在一个时辰内,像猪羊般被屠灭。
他们已经受封在外的儿子们那,合共十多人,均被新太子下令去吧斩首,同时除去皇家户籍。
连左右亲信百余人,亦不能幸免……石彦生来迟了。
——即使他赶至,也无法遏止一切。
因为他是一只棋子。
但他仍贾鱼其勇,与这批奉命追杀叛党的霍达的部属激战起来。
血洗的一天。
石彦生全身的热血在奔腾,觉得自己坐在一个锅炉里,烫得头昏脑涨。
他随父大举起兵反隋,是因为炀帝无道;率领精锐攻打突厥,是因为他们乃侵略中原的外族。
三战三捷,血染征衣,没有一次,像今日所见,全是自相残杀!石彦生的眼睛红了,劈杀得兴起。
他救不回任何一个活口,但气势如虹……横来冲锋的人被认出来了:他是石彦生,是太子的余将,也是叛党!人马声喧,援兵增至。
石彦生被重重包围,终于敌不过,被制伏了。
刀剑正架在脖子上。
好呀!红萼娇叱一声,已策马赶到:奉秦王,亦即新太子令,把这叛党牢牢捆起来,交给我!石彦生倔强地怒目瞪视,分不清来意。
都是同一个鼻孔出气的掌权者,还惺惺作态一番。
看来皇室之内,饮血才可生存。
他被捆起,扔到马背上。
红萼冷笑:哼!敬酒不喝喝罚酒。
又下令:把那把破剑拿来,面呈新太子,作为叛党罪证。
你们好好守卫,回头论功行赏。
是,公主。
一众不敢拂逆这以任性妄为见著的十九公主。
红萼策马把石彦生押走了。
她走得那么容易,弯曲是因为站在东宫城楼上指挥大局的霍达,有意无意地,放石彦生一条生路。
他看在眼里。
但,没有出来阻止。
是识英雄重英雄?抑或,作为一次利用的偿还?到了御园中,红萼挥起那夸父追日,向石彦生砍去。
他仰首不屈,视死如归之状。
良久。
剑故意停在脖子上。
然后,陡地发难,把他浑身上下的绳子陡砍断了。
石彦生愕然。
剑扔向他,忙接住。
红萼有心相救。
多谢公主——她不耐烦,中断他的道谢:走吧。
我与你出城去。
石彦生大奇:你与我?是呀,我与你私奔呀。
红萼豁出去,完全不当一回事,很无辜地叫道:你以为我还有地方去么?她横他一眼,见他愣住:当所以的螃蟹都是横走时,一只直行的,就没有去路了。
臣并无打算——什么‘臣’呀‘君’的?红萼嗔道:你好不老气。
我已经这么委屈了,你还有时间考虑吗?她强调:这是命令!石彦生措手不及,立在原地:不行!追捕的人声自远至近了。
一定东窗事发。
她急了,什么也顾不了,把他用力一推:快走!有人来了,大家都逃不了!无奈上马。
石彦生走在红萼前头,觅地而逃。
二人一先一后,急驰出宫门,往林子去。
石彦生对地形非常熟悉,左穿右插,走捷径。
山林清幽,树影婆娑,在这世上,谁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呢?石彦生恨这世上人人迷糊,而他是唯一知情的清醒人,但他却为此而亡命。
只那有机会追随一个心仪男子跳出皇宫桎梏的红萼,兴奋而刺激。
——这就是江湖了,她和逃过杀戮战场,开拓另一局面。
天意。
是一场兵变成全了她吗?终于飞出她的命途。
她自主了。
石彦生忽放缓了:为了公主的安全,我们还是分道吧。
不!她忙道,我跟定你了。
这是命令!命令来了,石彦生大发狠劲,策马跳过一丛矮树,一越障碍,即抄小径,下斜坡。
他的声音回荡在树林中。
石某危在旦夕,自是难保,顾不上公主。
保重!——马也跑得太快了。
这原是不可指责的。
但,他摆脱她了。
7 将蹬子一磕,是匹好马,只管飞奔向天涯,前路茫茫,剩一溜黄尘在林中不散。
明明在离开长安城的途中了。
暮色从远山外暗袭而来。
他见到炊烟。
炊烟渐飞渐高渐薄,渐冉。
太阳落山了。
生命无常。
石彦生心中蓦然一动。
他还是有所牵挂。
马服从主人。
在急势中骤止,竟而回头。
——回家一趟。
远望家门。
一片平静。
彷佛又听到娘亲念佛的沉吟。
大门打开后,仍是悄然无恙。
石彦生先定心神,低喊:娘?进堂内,方见灯火通明,四下有霍达的部属。
不见武器,而霍达,正与老人家共坐,闲话家常。
几案上放了青瓷茶碗,是莲花盏,垫以荷叶茶托子。
娘亲款以好茶。
石彦生一见二人谈笑甚欢之状,呆住。
自己一身血汗的自屠宰场逃回家一转,对手却没事人的在等他。
还反客为主地:石兄提过令堂对煎茶之道素有研究呢。
他只好坐下来,镇定应付。
彦生,娘道,这位霍将军来了半天,说是有事要找你。
请说。
他忍住怒气。
正与令堂说着茶道。
所谓‘头交水,二交茶’,茶叶细嫩条索紧结,茶汁是一时不易渗出的,莽撞而无味。
第二交,方恰到好处,等于人的再思妙语。
石某不明所指。
霍达一笑,只向石彦生的娘道:我是代秦王,不,应该称心太子了,来与他商议前程。
哦?彦生立了功么?大功。
霍达望向石彦生,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只有稍微意外,无伤大雅,皇上亦已明察。
娘一听,问:我听说宫里发生了叛乱,你俩可是助秦王平定了叛党?石彦生按捺不住,一拍桌面,盛怒而起:那是叛乱?根本是阴谋!霍达,我是为了减少流血方才相助,现在的结果竟是手足相残大屠杀——霍达淡淡一笑:是吗?是为了减少流血,而不是为了其他?他望定石彦生。
哈哈哈!不是为了改投明主,他日夺位成功,你必然高升吗?——不是人往高处走吗?石彦生一想,汗淌下了。
心虚?被说中了?娘明白了几分。
石兄,你我惺惺相惜,心里有数,自是有福同享。
如此‘忠、孝’方可两全。
语含威胁,不是听不出来。
彦生,娘喝问,所谓玄武门兵变,你可有参与?茶重品,人也是,说实话!石彦生只觉得他不单被出卖了,前面只有一条更泥足深陷的路,后面尽皆追兵,连自己的娘都受到牵累,不管发生什么事,就是不能累及无辜。
他忽然发难,先一手扯过娘,挡在她身前,与霍达对峙:石某誓不两立!觅路逃生。
霍达怎会轻易放过?剑芒一闪,身子已跃封路,部属皆不动。
石彦生把娘推过一边,接了一剑,二人战起来。
一个是胸有成竹,一个是怒火如焚。
本来旗鼓相当的对手,因石彦生急于泄愤,也分心护母,他往后一退,他赶入一刺,石彦生脚步一乱,霍达的剑,在他胸前止住。
他不想取他一命。
因为他看重他,只冷静地说服他:是非对错,不是我们目下可以判别,何必把话说满了?又道:只好先接令堂至宫中暂住了。
石彦生一瞥娘亲,进退两难。
他焦灼地仍欲制止,但不敢动弹。
眼看她已成为人质,自己如何是好?他受制了。
颓丧不已。
彦生!只听得一声暴喝:我不许你屈服!十五年学剑十五年攻书,不可有武无德。
不管李世民是不是好皇帝,他今日残杀兄弟来夺位,就为人不齿。
你误走一步,快抽身,他朝抬得起头来做人,我六十了——她向霍达道:我信这位霍将军也是人物,现以一命保我儿一命。
瘦小而慈祥的老妇人,在意想不到的一刻,以脖子迎向霍达剑锋,迅如闪电,连霍达也措手不及这场死谏。
快走!不许再……杀人……走!这是一局以死作注的赌局。
一时沉寂。
娘身子一软头一歪,一串佛珠坠地散乱。
娘!娘!石彦生大喊。
霍达刚刚还处于优势,却又为此急转直下之局面折服了。
霍达一定神,回复了气派。
举手示意,部属让出一条路来。
他下令:给石将军备马!石彦生抱起母尸,向大门昂然走去,不理旁人。
他咬着牙,一步一步,不知是走出了圈套,抑或走入穷途。
一夜之间,竟家散人亡。
对手却是放了他。
石将军,我们胜负还未决呢。
后会有期吧。
石彦生紧咬的牙龈痛楚而僵硬。
这一切,都比不上他娘为自己抵了一命的伤痛。
——但,她遗言他不许再杀人!这是为了免过他有被杀的机会。
他一步一步的,远去了。
8 天空是很淡的粉红色。
镶嵌了一个生铁般青而冷的月亮,太阳快要升起了。
不知如何一天又过去。
艰难的一天。
笛子的声音传来,是轻柔而单调的古曲。
红萼坐在石头上,静静地吹着一根紫竹笛子。
她终于又寻到他了。
在石彦生耳中,什么曲调也是哀歌,冷飕飕,江天悠荡的,阴惨而沉闷。
马系在合抱的古树下。
石彦生已给娘挖了一个坑来埋葬。
她躺得很安详。
泥巴一把一把地盖在尸体上。
埋好了,笛子声也幽幽而止。
她跳下来。
草上的水气沾湿了鞋。
蒙尘而肮脏的衣袜。
红萼把一样东西递与石彦生。
他一看,湿一个金漆的令牌。
他木着脸。
出城时好用。
她道。
他接过,拱手示意。
走。
——她催促。
他完全无意同路:四海之内,都是兄弟姐妹。
后会有期!抬头看天,曙光已露。
天亮了。
前路茫茫,就此拜别。
只见红萼立在晨光中,倔强不语,不动,不作法应。
兄弟姐妹?从来都没有人拂逆过她的意思。
不相信他逃得过去。
但,她的意志受到一点摧折。
他背负的东西太复杂,心事太多,虽有点不忍,还是决绝地:石某逃亡之身,大恩不言谢了!他一跃上了马,即时飞奔。
红萼目送着,被放弃后的不甘心。
仍是不语不动。
似乎在等他回心转意。
人与马的距离越来越远。
在马背上的石彦生,心被说不出的矛盾侵扰着,他推拒这样一个女子,不但不义,而且无情。
……并非铁石心肠,只为他越知道得多,活命的机会越少。
追杀令下达了,她跟了自己,是什么位置?但这也是一个不容易抗拒的少女。
若承平盛世,两情相悦,不是没有追逐之心。
到了很远很远,他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她见到这一霎,心中暗喜。
但——终于硬着心肠,马仍是前奔。
红萼的失落是加倍的。
如果这是安全的话,她情愿危险!用力一扔,紫竹笛子狠命飞出天外,不知落在何处,连回响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