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5-03-30 06:28:10

5在太极宫那的李渊,久未见他们兄弟来觐见,忽闻侍卫匆匆上报:玄武门有人作乱,情况未明。

他吓得魂飞魄散。

此时,头戴铁盔,身穿铠甲,双手血迹斑斑的霍达闯入,把两个血淋淋的人头扔在庭前。

李渊当下大为震惊:是谁作乱?发生什么事?再细看这两个人头……李世民已下跪跟前:太子和齐王叛变作乱,已被儿臣及部属诛杀。

霍达也恭敬洪亮地道:未免陛下受惊,特来保驾。

面如土色,措手不及的老父,怎也想不到一个清晨,局势已变。

他望向身畔的谋臣,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心念电转,便道:建成和元吉,对于大厅王朝之建立,本来没有什么功劳,如今秦王世民功盖天下,四海归心,陛下若立他为太子,把朝政交付予他,必然无事!李渊定下心神,半响。

智慧的开国皇帝,难道不明白,这个极其大胆和冒险的行动,胜者是谁?他也打过天下,在风云变幻中,如一局棋,全面处于劣势的一方,只能紧咬一个大翻身的机会,全力搏击。

而敢弑兄弟的人,难道不敢弑父吗?他平静地道:对。

这也是朕的心愿。

李世民伏在他座前,痛哭流涕:我这样做,完全为了父王,决不敢忘记养育大恩。

知子莫若父,李渊轻叹,无声。

只抚摸世民头发,下令:我决定把帝位传给你了。

世民急忙摇头:不!儿臣坚决辞让!李渊佯责:不准辞让——从今以后,军事上朝政上大小事宜,由新立太子裁决之后,再行奏上。

世民作出勉强的神色,最后不得不服从:如此,儿臣只好领旨。

李渊退位退得这样快,相信他自己也没有丝毫心里准备呢。

李世民转向霍达,脸孔马上换过了:霍达,快领兵到东宫以及齐王府,追杀叛党,不容有失!霍达一念:当中亦有将才,可留作后用。

或量才招降吧。

——因为,在这次宫门喋血的兵变这,他们确实利用过一个人。

石彦生飞马直闯太极宫。

红柱白墙,赭黄色斗拱,灰瓦,绿琉璃屋脊,庄重而典雅。

若无其事。

愤怒的火焰压不住,他紫涨着脸,疾如雷电中,身后有人马追至。

驰近了。

是一个女子,穿胡服的红萼,短衣窄袖轻装,大喊:石将军!不要进去!6 石彦生勒马,红萼赶在他前头拦截。

他冷冷地望向他,沉声道:请十九公主让路,我要面谒皇上。

你入宫,迫不及待送死吗?石彦生怒气未息:我误信秦王,走错了一子。

你不让开,别怪我不客气!石彦生硬闯进宫去。

马蹄翻飞,红萼又急又气,向着那远去的背影:这局棋你输定了!恨得双脚一蹬,也策马追去。

还没到东宫,石彦生的坐骑几乎践踏上一个物体。

他生生止住,马蹄受控,看真点,这是一个年约三岁的小孩。

他的小脸惊恐而涨紫,眼珠子不动,没有瞑目。

锦衣胸前晕开了殷红的血汁,似有体温。

小小的尸体,无辜地瘫卧在宫门外,他逃不出去。

——一个怀抱中的小孩,只因是太子的后裔,方有此凄惨下场。

而这还是个前奏。

大屠杀已经进行了。

东宫内,齐王府内,各有李世民的得力部属,分头斩草除根。

妇人、少年、婴儿,统统在一个时辰内,像猪羊般被屠灭。

他们已经受封在外的儿子们那,合共十多人,均被新太子下令去吧斩首,同时除去皇家户籍。

连左右亲信百余人,亦不能幸免……石彦生来迟了。

——即使他赶至,也无法遏止一切。

因为他是一只棋子。

但他仍贾鱼其勇,与这批奉命追杀叛党的霍达的部属激战起来。

血洗的一天。

石彦生全身的热血在奔腾,觉得自己坐在一个锅炉里,烫得头昏脑涨。

他随父大举起兵反隋,是因为炀帝无道;率领精锐攻打突厥,是因为他们乃侵略中原的外族。

三战三捷,血染征衣,没有一次,像今日所见,全是自相残杀!石彦生的眼睛红了,劈杀得兴起。

他救不回任何一个活口,但气势如虹……横来冲锋的人被认出来了:他是石彦生,是太子的余将,也是叛党!人马声喧,援兵增至。

石彦生被重重包围,终于敌不过,被制伏了。

刀剑正架在脖子上。

好呀!红萼娇叱一声,已策马赶到:奉秦王,亦即新太子令,把这叛党牢牢捆起来,交给我!石彦生倔强地怒目瞪视,分不清来意。

都是同一个鼻孔出气的掌权者,还惺惺作态一番。

看来皇室之内,饮血才可生存。

他被捆起,扔到马背上。

红萼冷笑:哼!敬酒不喝喝罚酒。

又下令:把那把破剑拿来,面呈新太子,作为叛党罪证。

你们好好守卫,回头论功行赏。

是,公主。

一众不敢拂逆这以任性妄为见著的十九公主。

红萼策马把石彦生押走了。

她走得那么容易,弯曲是因为站在东宫城楼上指挥大局的霍达,有意无意地,放石彦生一条生路。

他看在眼里。

但,没有出来阻止。

是识英雄重英雄?抑或,作为一次利用的偿还?到了御园中,红萼挥起那夸父追日,向石彦生砍去。

他仰首不屈,视死如归之状。

良久。

剑故意停在脖子上。

然后,陡地发难,把他浑身上下的绳子陡砍断了。

石彦生愕然。

剑扔向他,忙接住。

红萼有心相救。

多谢公主——她不耐烦,中断他的道谢:走吧。

我与你出城去。

石彦生大奇:你与我?是呀,我与你私奔呀。

红萼豁出去,完全不当一回事,很无辜地叫道:你以为我还有地方去么?她横他一眼,见他愣住:当所以的螃蟹都是横走时,一只直行的,就没有去路了。

臣并无打算——什么‘臣’呀‘君’的?红萼嗔道:你好不老气。

我已经这么委屈了,你还有时间考虑吗?她强调:这是命令!石彦生措手不及,立在原地:不行!追捕的人声自远至近了。

一定东窗事发。

她急了,什么也顾不了,把他用力一推:快走!有人来了,大家都逃不了!无奈上马。

石彦生走在红萼前头,觅地而逃。

二人一先一后,急驰出宫门,往林子去。

石彦生对地形非常熟悉,左穿右插,走捷径。

山林清幽,树影婆娑,在这世上,谁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呢?石彦生恨这世上人人迷糊,而他是唯一知情的清醒人,但他却为此而亡命。

只那有机会追随一个心仪男子跳出皇宫桎梏的红萼,兴奋而刺激。

——这就是江湖了,她和逃过杀戮战场,开拓另一局面。

天意。

是一场兵变成全了她吗?终于飞出她的命途。

她自主了。

石彦生忽放缓了:为了公主的安全,我们还是分道吧。

不!她忙道,我跟定你了。

这是命令!命令来了,石彦生大发狠劲,策马跳过一丛矮树,一越障碍,即抄小径,下斜坡。

他的声音回荡在树林中。

石某危在旦夕,自是难保,顾不上公主。

保重!——马也跑得太快了。

这原是不可指责的。

但,他摆脱她了。

7 将蹬子一磕,是匹好马,只管飞奔向天涯,前路茫茫,剩一溜黄尘在林中不散。

明明在离开长安城的途中了。

暮色从远山外暗袭而来。

他见到炊烟。

炊烟渐飞渐高渐薄,渐冉。

太阳落山了。

生命无常。

石彦生心中蓦然一动。

他还是有所牵挂。

马服从主人。

在急势中骤止,竟而回头。

——回家一趟。

远望家门。

一片平静。

彷佛又听到娘亲念佛的沉吟。

大门打开后,仍是悄然无恙。

石彦生先定心神,低喊:娘?进堂内,方见灯火通明,四下有霍达的部属。

不见武器,而霍达,正与老人家共坐,闲话家常。

几案上放了青瓷茶碗,是莲花盏,垫以荷叶茶托子。

娘亲款以好茶。

石彦生一见二人谈笑甚欢之状,呆住。

自己一身血汗的自屠宰场逃回家一转,对手却没事人的在等他。

还反客为主地:石兄提过令堂对煎茶之道素有研究呢。

他只好坐下来,镇定应付。

彦生,娘道,这位霍将军来了半天,说是有事要找你。

请说。

他忍住怒气。

正与令堂说着茶道。

所谓‘头交水,二交茶’,茶叶细嫩条索紧结,茶汁是一时不易渗出的,莽撞而无味。

第二交,方恰到好处,等于人的再思妙语。

石某不明所指。

霍达一笑,只向石彦生的娘道:我是代秦王,不,应该称心太子了,来与他商议前程。

哦?彦生立了功么?大功。

霍达望向石彦生,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只有稍微意外,无伤大雅,皇上亦已明察。

娘一听,问:我听说宫里发生了叛乱,你俩可是助秦王平定了叛党?石彦生按捺不住,一拍桌面,盛怒而起:那是叛乱?根本是阴谋!霍达,我是为了减少流血方才相助,现在的结果竟是手足相残大屠杀——霍达淡淡一笑:是吗?是为了减少流血,而不是为了其他?他望定石彦生。

哈哈哈!不是为了改投明主,他日夺位成功,你必然高升吗?——不是人往高处走吗?石彦生一想,汗淌下了。

心虚?被说中了?娘明白了几分。

石兄,你我惺惺相惜,心里有数,自是有福同享。

如此‘忠、孝’方可两全。

语含威胁,不是听不出来。

彦生,娘喝问,所谓玄武门兵变,你可有参与?茶重品,人也是,说实话!石彦生只觉得他不单被出卖了,前面只有一条更泥足深陷的路,后面尽皆追兵,连自己的娘都受到牵累,不管发生什么事,就是不能累及无辜。

他忽然发难,先一手扯过娘,挡在她身前,与霍达对峙:石某誓不两立!觅路逃生。

霍达怎会轻易放过?剑芒一闪,身子已跃封路,部属皆不动。

石彦生把娘推过一边,接了一剑,二人战起来。

一个是胸有成竹,一个是怒火如焚。

本来旗鼓相当的对手,因石彦生急于泄愤,也分心护母,他往后一退,他赶入一刺,石彦生脚步一乱,霍达的剑,在他胸前止住。

他不想取他一命。

因为他看重他,只冷静地说服他:是非对错,不是我们目下可以判别,何必把话说满了?又道:只好先接令堂至宫中暂住了。

石彦生一瞥娘亲,进退两难。

他焦灼地仍欲制止,但不敢动弹。

眼看她已成为人质,自己如何是好?他受制了。

颓丧不已。

彦生!只听得一声暴喝:我不许你屈服!十五年学剑十五年攻书,不可有武无德。

不管李世民是不是好皇帝,他今日残杀兄弟来夺位,就为人不齿。

你误走一步,快抽身,他朝抬得起头来做人,我六十了——她向霍达道:我信这位霍将军也是人物,现以一命保我儿一命。

瘦小而慈祥的老妇人,在意想不到的一刻,以脖子迎向霍达剑锋,迅如闪电,连霍达也措手不及这场死谏。

快走!不许再……杀人……走!这是一局以死作注的赌局。

一时沉寂。

娘身子一软头一歪,一串佛珠坠地散乱。

娘!娘!石彦生大喊。

霍达刚刚还处于优势,却又为此急转直下之局面折服了。

霍达一定神,回复了气派。

举手示意,部属让出一条路来。

他下令:给石将军备马!石彦生抱起母尸,向大门昂然走去,不理旁人。

他咬着牙,一步一步,不知是走出了圈套,抑或走入穷途。

一夜之间,竟家散人亡。

对手却是放了他。

石将军,我们胜负还未决呢。

后会有期吧。

石彦生紧咬的牙龈痛楚而僵硬。

这一切,都比不上他娘为自己抵了一命的伤痛。

——但,她遗言他不许再杀人!这是为了免过他有被杀的机会。

他一步一步的,远去了。

8 天空是很淡的粉红色。

镶嵌了一个生铁般青而冷的月亮,太阳快要升起了。

不知如何一天又过去。

艰难的一天。

笛子的声音传来,是轻柔而单调的古曲。

红萼坐在石头上,静静地吹着一根紫竹笛子。

她终于又寻到他了。

在石彦生耳中,什么曲调也是哀歌,冷飕飕,江天悠荡的,阴惨而沉闷。

马系在合抱的古树下。

石彦生已给娘挖了一个坑来埋葬。

她躺得很安详。

泥巴一把一把地盖在尸体上。

埋好了,笛子声也幽幽而止。

她跳下来。

草上的水气沾湿了鞋。

蒙尘而肮脏的衣袜。

红萼把一样东西递与石彦生。

他一看,湿一个金漆的令牌。

他木着脸。

出城时好用。

她道。

他接过,拱手示意。

走。

——她催促。

他完全无意同路:四海之内,都是兄弟姐妹。

后会有期!抬头看天,曙光已露。

天亮了。

前路茫茫,就此拜别。

只见红萼立在晨光中,倔强不语,不动,不作法应。

兄弟姐妹?从来都没有人拂逆过她的意思。

不相信他逃得过去。

但,她的意志受到一点摧折。

他背负的东西太复杂,心事太多,虽有点不忍,还是决绝地:石某逃亡之身,大恩不言谢了!他一跃上了马,即时飞奔。

红萼目送着,被放弃后的不甘心。

仍是不语不动。

似乎在等他回心转意。

人与马的距离越来越远。

在马背上的石彦生,心被说不出的矛盾侵扰着,他推拒这样一个女子,不但不义,而且无情。

……并非铁石心肠,只为他越知道得多,活命的机会越少。

追杀令下达了,她跟了自己,是什么位置?但这也是一个不容易抗拒的少女。

若承平盛世,两情相悦,不是没有追逐之心。

到了很远很远,他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她见到这一霎,心中暗喜。

但——终于硬着心肠,马仍是前奔。

红萼的失落是加倍的。

如果这是安全的话,她情愿危险!用力一扔,紫竹笛子狠命飞出天外,不知落在何处,连回响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