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5-03-30 06:28:10

9石彦生急于离开长安城。

策马走在出城唯一的林荫道上。

日头快将偏西,空气清爽起来。

尽管马蹄声单调急响,他还是听到笛音不散。

——忽地那马一个踉跄,还没看清何以道上布了绊马索,马咴咴地一啸,受了惊,石彦生堕下地来。

快如闪电,林中冲出数人,刀剑交加,向他袭击。

石彦生大惊,赶忙拔剑招架。

尘土飞扬,这灰头灰脸的几个,原来是自己人。

是他的部属,郭敦、赵一虎、万乐成和另外四人,合共七名,尽皆逃亡者,自玄武门溃退。

石彦生把他们的兵器一一制住,两方对峙。

郭敦五短身材,一向不擅机心,此刻已忿然斥道:我们原是太子的人,他被杀了,你多少也有责任!赵一虎更为火爆:现今我军一哄而散,全逃往终南山去,想不到我才三十多岁便要逃亡!这都是你连累的!石将军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吧?那么得力的部属,共同进退出生入死,也冤了他。

石彦生猛地把自己的剑一扔,插在土中,他发泄地大喊:你们把我杀掉也罢!众人一怔。

其实与此同时,长安城的城门已被严严关闭。

通缉令下。

城门的出口喝十字道均悬出绘像,是石彦生。

旁边注明犯欺君叛变之罪的逃犯。

守卫逡巡甚勤。

霍达策马来查察,是君令。

这个秘密不能外泄。

他吩咐着:奉新太子命,必须缉拿叛党,斩草除根!这八个没处容身的赳赳武夫,出不了城,入不了宫,回不到家。

走头无路。

终于……这里四周挂满条幅,玉石摆设,还有绘于细绢上的佛像。

紫檀木书橱,册籍林立。

一众正在等候陈贤出来见面,已有好一阵了。

遂耳语着,满怀希望:就凭石将军跟陈大人的十几年交情,他一定好好安顿我们。

对。

其中一个道,先睡一个好觉再说。

忽有人影闪动。

来了来了——人影蓦然止步。

藏于屏风后。

石彦生等如惊弓之鸟,忙仗剑戒备:谁?人出来了,一看,是陈贤、妻、子、女等,全部一脸为难地,竟尔跪下来。

吓得这八人面面相觑。

陈贤无奈:妻小无辜,请多多见谅!石彦生连忙延起:我们也——不过暂住三数天,再图后计。

对方一听,变色:吓?三数天?一俟可安全出城去,便率众远走高飞,不会负累陈兄。

陈贤冷汗涔涔。

不,石兄,我才不过是六品的文官儿,担待不起,对内情一无所知,也不愿知。

不敢收容——赵一虎情急了,粗暴喝问:那你是见死不救了?一室寂然。

忽然大伙深感沦落。

石彦生见事已至此,亦决定不再拖累。

武人骨头硬:既然如此,叨扰一顿便了。

各人起立,转身欲离去。

等一下!陈贤不忍十年交情因而断绝,忽省得:有个去处,不知你等肯不肯?万乐成语郭敦等:除开鬼门关,哪都愿去。

天下之大,走头无路。

陈贤道:不如——遁入空门?当和尚?我与离此地三十里之天宁寺老方丈素有交情,祖上香油不断,常做功德。

而这寺庙,原建于东汉,前朝炀帝尊崇佛法,护寺保安。

‘天宁寺’三字,还是御笔亲提呢。

众望向石彦生,待他决定去向。

他沉吟考虑。

天威仍在,相信官兵不敢擅闯。

陈贤强调,只要你们隐姓埋名,该处定可安身避难。

也罢!英雄落难,再无选择。

至此,这文官方吁了一口气,放下心事。

10跪在大雄宝殿下,人间英雄都得低头。

天宁寺,原建于东汉末年,因寺前出现过五色云彩,安详宁静,一如天佑,乃净土宗道场,隋炀帝下诏正名。

他的墨宝,成为此寺的护卫。

寺因山势而建,做东向西,三面峰峦怀抱。

多少楼台隐身于烟雨中,不问世事。

大殿相当雄伟。

只见香、花、油灯、幢、幡、宝盖,均罗列庄严。

中央供奉了三尊紫金大佛坐像:正中是释加牟尼佛,左边是药师琉璃光如来,右边是阿弥陀佛。

殿的两旁为十六尊尊者,东上首有文殊利菩萨,西上首则为普贤菩萨。

大殿后部的观世音菩萨,立鳌鱼头上,处浩茫大海,由善财喝龙女侍在两侧。

规矩很多,位置有定。

下跪八人,悄静无声。

当他们踏入山门,过此三解脱之关:空门、无相门、无作门,便知人生历史暂又中断,世情扔在身后。

过明镜池、水陆殿、天王殿……,始见不二法门四个大字。

方丈始德愿法师。

他年约六十。

眉毛高挑,颧骨高耸,道貌岸然,腰板挺直,五绺银白色胡须,不长、不浓、不密,因修剪得体,一丝不苟。

方丈展读陈贤的私函:……来者皆尽军士,愿放下屠刀,弃俗出家,万望方丈大慈大悲,普渡众生,收录为僧,并因陈某的份上,为其剃度,使早登彼岸。

……——随函还有一箱银子。

方丈爱洁,见笺上有一污迹,忙用指弹去,俾一尘不染。

道:抬起头来吧。

一众武夫抬头。

方丈皱眉:眼神凶险,杀气好大,不能收。

当中有个赵一虎,插嘴:但那些菩萨不也怒目相向么?方丈不悦,解说:他们为了降魔伏妖,才金刚怒目,还是怀着慈悲心肠的。

方丈,我们都是脸凶心慈的呀。

石彦生惟恐此处不留人,忍让道:我等经过深思,但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潜心学法,不问世事。

万望方丈指引。

眼见老和尚在沉吟考虑。

那郭敦只好装模作样:我来到这儿,真如见到自己的爹娘一样——话尤未了,触动石彦生亡母之痛,见他含悲低回,连忙止话。

但为了求得生路,万乐成亦煞有介事地:我必爱护寺庙,如同爱护自己的眼珠子!这几个部属中,有不甘后人,把偷偷藏起的银子掏出来,以示坚决。

石彦生把佩剑解下,掷向大殿中央,银箱之旁。

铿锵一声,令方丈有感而动容。

且看陈贤这高官儿面上。

阿弥陀佛。

老僧便成全你等吧。

先教人给你们买办物料,做好衣鞋喝僧帽、袈裟、拜具等等,再择吉日良时剃度。

石彦生不假思索道:繁文缛节不必多礼,即时剃度便可。

方丈听了,双目一瞪:好个牛脾气的武夫。

鼻孔哼一下:唔——剃度意义重大,你们明白吗?人的身体于成年后仍不断生长的,唯有须发。

不断生长的须发,具竞争之意,能诱发斗心,使人不得清净,故皆剃去。

一众自知过分急躁,遂不敢多言。

此刻方才明白在人家屋檐下之委屈。

欲知过去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未来事,今生做者是。

你等何以至此,亦是因与果,这几天好好静修一下。

香在焚。

白烟袅袅但静定地,如冲天一线。

方丈缓缓掀着历书。

时间过得特别慢。

11直至该日。

戒场在法堂,只听得击鼓鸣钟,百来僧人,披了袈裟,在法堂分两班列好,大家合掌作礼,虔诚严谨。

石彦生等八人,已换过簇新干净的僧服,很不习惯,一众相望,亦尴尬不已。

但此为告别红尘,递入空门之始。

只得亦合掌跪拜。

方丈手持净瓶,以手指沾香汤,轻轻在受戒者头上洒下三滴,叫他心底清凉,烦恼不侵,并除俗气。

戒师开始为各人动刀。

剃刀从下周旋梯上,黑发一绺一绺地下地了,他一边剃,一边念偈语,到了最后,是头顶小髻。

这一小撮若下地,他也就六根清净了。

石彦生只觉得非常凉快。

也罢。

方丈沉声道:今日剃度,法号‘静一’,从此脱俗,三皈五戒。

众人的命运一样。

甲乙丙丁戊……,连胡子也寸草不留。

都以真面目相示了。

威严的声音在耳畔:记好了:一要皈依三宝,二要皈奉佛法,三要皈敬师友,此是‘三皈’。

‘五戒’者,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邪淫、四戒贪酒、五戒妄语。

……正剃到万乐成,他这人最易分心,听得这人生五乐都要摒弃,一动,头皮破损了。

戒师不悦。

其他和尚都偷笑起来。

——不远处大殿上,亦有一上香的来客窥望,忍俊不禁。

一记香板敲在他头上。

随而乃一下当头棒喝式的童志清音:喝!因是武人,下意识地作灵敏招架,正摆好架势,看真点,来袭者是一个小孩。

他年才十岁。

双目浓如点漆,耳珠软垂。

胖嘟嘟的,如一个小小的弥勒笑佛。

方丈吩咐:见过你们的师兄。

八人面面相觑。

——即使在寺院中,也有权力和阶级之分吧。

师兄法号小可。

他们随着小可列队而过,经过大雄宝殿外。

拈香的书生低首瞅看。

咬着唇,不敢发出窃笑声。

几颗新剃度的,光秃秃的头颅,经弯曲的穿堂,进内院……他们晚上与寺内众僧同睡一室。

仪式繁琐拘谨,昏然入梦。

似刚睡着,忽闻钟声响起。

五更。

能征惯战的八人,为此意外的声响所惊,马上一跃而起,有所警觉,步调一致。

半明半昧中,只见左右是打坐的和尚,一早已醒来,尚未下床下地,也不影响旁人,自管静修,至此反被他们骚扰了。

石彦生找不着自己的傍身武器。

一抚头,青渗渗,光秃秃,他也是一个和尚。

唉,这是做梦吗?其中一名同僚颓然,倒下欲再睡去。

石彦生只想着:情愿是个受不了的噩梦,生离死别惊险百出,唯一旦自恐慌中惊醒,发觉还在床上,就很开心了……这不是梦。

众僧起床之前,双手合掌,口中默念着偈语:从朝寅旦直至暮,一切众生自回互。

若于脚下丧身形,愿汝即今生净土。

……他们把鞋穿好,动作轻柔无声。

新剃度的几个,互相推拉,赖床的已被一把提起,异常粗鲁。

郭敦和赵一虎,洗漱时口鼻发出呼噜、呼噜之声,太嘈吵了。

小可忙作出手势,示意安静:——又悄道:我教你们洗脸吧。

12赵一虎虎着脸,诧异:什么?‘教’我们‘洗脸’?小可作了示范:洗漱不能发出声响,动作得安静。

擦脸就擦脸,不能又擦头,如果擦头,有四不利:一是污桶、二是腻巾、三是枯发、四是损眼。

洗完脸,便回床叠被去。

他走到床铺旁:叠被时,应捏住被子两角,不能抖动搧风。

完了以后,跟随钟声每日诵经、礼佛、拈香……赵一虎跟郭敦等人耳语:哦,这娃倒挺熟练的嘛。

小可正色:贫僧法号‘小可’。

石彦生看着有趣:小可,你出家几年?十年。

几岁?十岁。

爹娘送进来么?没有爹娘,四大皆空。

小可平淡道来:自下已具缘、诃欲、豁然开朗,明白法界业力,相信因缘果报。

发大誓愿,助众生解脱,早等彼岸。

新来的和尚各人互望,摇首:我不明白。

你呢?郭敦又望小可:我不明白。

你呢?小可天真无邪大智慧。

这是他一下就叨念着琅琅上口的道理,他也摇摇那嫩胖的小脑袋:我也不明白。

——可我‘懂’!郭敦搔着头:多深奥。

小可回复师兄风范,不怒而威:各位师弟,请跟我来。

八人遂庄重地随之而出。

当中必有人感到虎落平阳被犬欺吧。

早课诵经。

至正午,方在斋堂进食。

肚子饿了,管不了众僧之清淡斯文,狼吞虎咽恶习未戒。

自家咀嚼声音一停,原来周遭静默。

只见小可停了竹筷,望定他们,这才知机。

唯有石彦生心事重重,不大动箸。

静一!一时不知道是自己。

静一师弟!哦——?为什么停了筷子?菜很淡,吃不下。

还是吃吧。

当知‘一日一食,过午不食’。

满嘴是菜的各人,马上又努力开动了。

小可已作安排:吃好了,根据寺内的需要,我代方丈分派一下工作,待会要打扫、种菜、抄经、接待、撞钟。

人人都得劳动。

还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小可犹气定神闲:佛性在半饥半饱中出来——石彦生没来由一阵沦落的难受,怨愤无处发泄,陡地起立:干活去!大步离座。

众目送之。

魁梧的将军撞钟去。

天宁寺的钟大有来头。

它是铁身,青铜镶口边,铜铁衔接处浑然一体。

重约万斤。

上镂:皇帝万岁重臣千秋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平素这万斤钟,击之清越、浑厚、悠远。

今日,撞钟者心中郁闷,只向大钟寻个出路,力道太大,一下一下一下……声震全山。

只见小可匆匆赶至钟楼。

方丈远闻不对劲了,把他责难几句。

气喘咻咻的小可,赶来理论。

边走边道:静一……你的‘钟头’……不对劲……方丈……要我来……石彦生的缁衣,背部已为大汗湿透,颜色深了大片。

他不理,继续发泄。

小可喘过气了,他的佛性又来了。

只静待石彦生力尽筋疲,方招他过来。

小不点反倒像个兄长似的:你不发觉你的钟声躁乱么?我们大人的事,你明白吗?这钟,该怎么撞,是紧是慢,是长是短,都有规定。

早晚各撞一百零八下。

一百零八下,分三通,每通三十六下。

三十六下中,又分紧缓各十八下。

此中内容,你又明白吗?对小可的反问,石彦生哑口无言。

小可凝重而老成:这是唤醒沉迷在六道中众生的警钟,让我们从烦恼这醒觉过来。

——你又有什么烦恼?面对烦恼重重的这个男子汉,小可展露纯真而原始的笑容。

‘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