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他在禅房先点燃上妙好香一支。
环绕着彤云禅院的翠竹如墨,大地已抖开一道黑纱,夜色极苍茫。
星斗阵列,迎客的松树早已倦眠。
静一马上盘膝打坐,一如过往那苦行忏悟的日子。
他曾经努力于无忧无悔无爱无恨,他亦曾身心轻利,得好瑞梦。
但今晚……一阵幽风。
和尚无故心念一动。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是秋天寒意么?他一运丹田内火,继续默念心经。
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寒意退了。
香气随袭。
有一双秀长的凤目在窥伺。
安定心念。
佛无魔不成。
静一的身体在静中略晃动。
那气,有点乱,叫他的头轻摇。
如应如拒。
若即若离。
或瞋或痴。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人极软弱之际,便遭乘虚而入。
不。
师傅!红纱巾在他脸上轻拂而过。
红纱巾!坐禅中的和尚分明感应了。
红。
一张眼,她就在了。
是她!我冷。
红萼衣丝罗襦裙,雪肤红唇。
静一无情地又闭目静修。
他知道,一旦妄心流转,不在话下在魔外道,驱之不去。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一只轻软玉手,抚摸他手、臂、肩。
还有……欲是汝初军。
忽警觉。
抚摸至他头颅了。
舒适写意,静一吁一口气。
魔随人自心所生。
他奋力一摇首。
此处又没旁人。
女子道,我只想取暖。
他狠着心不答应。
女子迳自接近。
笑:我来了?蠕动一下。
再近一点,化作蒲团。
石彦生,可怜我是为你而死的!静一震撼了。
蒲团又蠕动,他无法安坐。
蒲团一如柔软肉体,他渴想已久。
有一只手,伸入袈裟。
我冷。
和尚坚持闭目不动。
女子又向他耳畔嘘气,自孔道入,直透五内,如一匹快马急驰,毫无秩序。
静一挣扎,心乱如麻。
――玉手忽地一抓。
她抓住他下体不肯放。
如遭雷殛。
赶忙拚尽力气,欲一弹而起。
面红耳赤,表情复杂。
不不不。
蒲团不知廉耻地包裹住静一。
女子妖艳睨他一眼。
捺住不准动。
师傅何需怕我?她肉体温暖芳香,如一床好被。
他只觉受用,身下蠢蠢欲动。
陡地胀大,要觅去处。
夜更深。
大地昏黑如墨怒泼,不可收拾。
众皆失明,因而大胆。
黑暗中只见红萼的双眸晶亮,泛水光。
墨云层叠漫卷。
我不过想令舒服吧。
暖意融融。
像有人开始给他掏耳朵。
一阵酥软。
里头千军万马在闹腾,企图自耳洞中飞奔而出。
只等候一声号令。
静一思绪飘漾。
万灯摇闪。
在灯火中,又见一风韵不同之倩影。
红萼冉退,青绶夫人渐现。
他迷惑了。
都是顺遂心意的可爱色相。
是一个人,抑或两个?师傅经过生离死别吗?青绶夫人一滴眼泪,缓缓淌下,在衣襟悄悄晕化。
静一流汗。
她用舌头舐他的汗。
一滴,一滴。
如血。
蛇的舌头。
女子的舌头。
青绶夫人忽由冷傲转化成淫荡的笑靥,判若两人。
头发剃落,艳尼向他乜斜着眼。
用小簪子挑胭脂点在唇上。
雪白的脸上一点红。
尼姑身体骑在静一之上。
他体内兴无穷挣扎,不假思索地挺进去,然后扯动。
如汹涌大河,怒气冲天向前奔流,没有指望,充满仇恨。
云山海月都震荡。
尼姑上半身向后仰。
迎合着他。
不知谁驾驭着谁。
静一蓦地强壮而饥渴。
先喝了再说。
先喝了再说。
他身体在她身体里头攻击。
有杀意。
腰间胯下的火舌乱窜乱舐,火往上烧。
舔着天空。
浓烟升腾。
手足无措。
他看火,一股一股一股,不断地摧枯拉朽,旁若无人。
贪婪而卑鄙。
他见到女子半张着眼睛……竟身在彤云禅院中,大雄宝殿顶。
――殿顶!诸天神佛天兵天将都在看他幽会。
她缠住他不放。
静一呻吟。
用劲。
快乐得很凄苦。
色彩光怪陆离。
他用劲。
哎――哎――女子在喘息,挑逗,你不要走!她缠住他不放:……就……在里面吧!理智要走,肉体恋栈不肯去。
静一被扯成两半。
爆炸的紫烟红尘升至高空。
他凄厉地大喊:呀!――他迸射在她里面。
他输了!他用尽力气,睁大眼睛。
大口大口地喘气,向天暴喝:为什么试验我?般若波罗蜜多……灵修已倾注东流,泼水难收。
前功尽废。
所有幻觉一下子消失了。
静一在禅房中颓然跌坐。
一片吹落的枯叶。
蒲团一如往昔,微承失重的迷惘的和尚。
她不在她不在。
蒲团仍无温热。
夜未过去。
远处传来更鼓声。
若无其事,斗室空洞,心如止水。
大地又重归默然。
或许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只一回心魔,于沉寂中蹦蹦一跳。
是屋梁上偶滴之凄冷,未曾发生,已经成回忆,又终究化作无有。
修行也无所谓胜负。
他摇了摇头,稳住了神,把心情收拾妥当。
啊不过如此。
他安慰自己。
天快亮了吧?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汗湿了袈裟。
他微笑了。
托――托――这是叩门的声音么?是谁?托――托――静一平和地,把门开了。
30是个小沙弥。
静一不以为然,才往回走。
小沙弥的身后,赫然是慧青。
她垂眼,睫毛的影儿,如工笔画在脸上。
灰衣的尼姑不语。
她见门开了。
把小沙弥轻扶,推过一旁,跨门而入。
她用他来相挡。
小沙弥软倒在地上,有血滴。
静一完全不发觉。
待得门关上。
门旁躺了一个死人,庭院也躺了一个死人。
而门已关上,来了一个奇怪的访客。
此时静一才知竟是她,大吃一惊――是幻觉,抑或真实?分不清。
他有点失措。
分了神。
难道这才是开端?慧青不动声色:小沙弥带我来借杯茶。
静一疑惑地,心再起暗涌。
慧青靠近。
在他耳畔细语:外面风大,好冷。
我要一杯很热很热的茶。
她缠住他。
她的嘴唇迎上去。
静一难以推拒。
绮念中的女人,红萼加上青绶夫人,二者合一,活生生在他眼前,她是一个比丘尼!二人纠缠着,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他没有防备。
――只见她眼中火光一闪,有种的奇幻的欲望。
他呼吸有点急速。
蓦地,她的清秀转为杀气,脸变了。
不知何时,抽出一把剑,剑锋一翻,自肘底出,如拨云见月,直取静一。
他惊起,见剑锋逼近,眼前一花,但仍就势闪身倒退,却把禅房的摆设都推跌了。
他喊问:你是谁?一跤跌坐蒲团上。
慧青目光凶狠,冷然进逼:奉密令,取叛党石彦生首级面圣!她冷笑。
无情地:一等杀手的骄傲,是不枉不纵,命中目标。
他瞒不过,也逃不过了。
李世民的人终于把他揪出来。
在他最不设防的一刻,杀之灭口。
空有一身好功夫,但他却死在女人手中。
静一只感到剑气直冲,必死无疑。
千钧一发。
静一身后出现一个瘦小的身影,马先下沉,拔地一起,翻剑高提,从上往下斩。
慧青仓促一挡。
但他的剑发出刺目的蓝色光芒。
那人怒吼一声,为截对手神志,攻其未备,回剑一劈,其势如虹,先伤之,再前吐,刺中心房,三招已了。
凌厉无比。
他比慧青更冷,更狠,更无情。
她瞠目结舌,不可置信。
倒身血泊中,带着莫名其妙的疑团,僵在美丽的脸上。
都是意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又在黄雀之后呢?真人不露相。
――静一诧见此高人,他就是十渡老方丈!阿弥陀佛!老人平静。
一阵闷雷忽响,雨猛然而下。
发出轰烈的噪音。
静一像被掐了头的苍蝇,乱了阵。
风急雨密中,他冲出去,在庭院中,挥动着剑来发泄,石裂竹断,雨水斩不断。
他耗尽力气,声音嘶哑:累你开了杀戒!累你开了杀戒!风雨中回落着他的歉疚。
累你开了杀戒!……十渡老方丈也在雨中,他枯瘦的手一掬,用雨水洗脸,连皱纹折合深处也洗得干干净净,如同新人。
他合什,慈悲地:杀一个,救无数众生,贫僧为她减轻罪孽吧。
咦,若毫无好处的事我又怎会干?又回复他的豁达了。
因破戒,来生还得‘做人’,唉,功亏一篑!喃喃自语,一壁摇首叹息,――次次都这样。
31不好意思,我一直没提。
在百年之前,十一岁那年,一名得道高僧收我为徒,教以‘非脉不打,一矢中的’之道。
我于深山观禽兽练武功,一天见‘母狮摔子’:它产子后三天,基于天性,把小狮由悬崖往深谷丢下去,试验其能力。
万一小狮摔死,表示天生软弱不济,将来亦难成勇猛大器;若可自保,方有资格达到万兽之王的理想。
但这只是第一步,日后它捕食、成长、歼敌、服众、扶弱……,好戏在后头呢!方丈道:静一,死过一次的人,再也没有可失掉的东西了吧?静一在藏经阁,与方丈相对而坐。
他俩都被经卷包围着。
丰富的宝藏,梵本折子,香木裱装,卷轴方册,还有工笔手写,不管是竹是木是纸,都整齐排列于宽大明净的阁楼中。
灯火已昏黄。
静一经了一天平伏,感到自己如在母胎中安静。
――是等候另一些事情的发生吗?只要一定发生的事,它就会来。
但,不管如何发生,都会过去。
他问:师傅都看过这些经书吗?老人若无其事:岁数那么大,自然看过,才两遍而已。
静一环视浩瀚得吓人的经书,露出钦佩的诧异神色。
两遍‘而已’?记得吗?有两句话: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
没有人,也没有书。
哦?这些隽语,必是某书所载。
十渡微笑了:释迦未定出经典,世间未流传佛书。
真理已在天地间运行了。
何必立文字?因为,最好的书用生命血肉写成。
静一抬头,层叠如障,高不可攀。
册籍与册籍之间,不容一发。
密密麻麻的是非真理。
书变色了。
书濡湿了。
隐隐然,有红色的液体渗出来。
汇成流。
血。
缓流而下,浸透了书橱。
书橱以朱红髹漆,此刻颜色更深。
一直迤逦下地,血如河海,爬上他盘着的双膝。
让它来吧。
静一视若无睹。
世代均有不可逃避的苦难,十渡已经衰老,他的声音低沉,微弱,中国历史上用得最多的一个,是‘杀’字。
你要顿悟,不也得把‘旧我’杀死吗?静一默然。
他没有回答,陷入沉思。
喝!老方丈猛地大喝一声。
静一惊醒。
我差不多了。
他道。
我听到花开的声音,嗅到奇香,远处传来乐音。
――从没试过那么好听,同婴儿的笑声一般好听。
他收敛了老态,纯真温柔如婴儿,最初与最后的光辉。
静一来接我衣钵!老人只是这样说:山无需入,世无需避。
‘净土何须扫,空门不用关’。
静一连忙长跪,五体投地:弟子遵从!良久,抬起头来。
只见方丈倦极而眠。
静一不敢惊扰。
良久。
十渡圆寂了。
人生足音,轮回百世,最初它杂沓不安,响之不竭,人只得继续走,找不着尽头。
逐渐模糊而遥远,终似润物细雨,终静寂无声。
生命,被吸进空气中。
一线天光,探身进藏经阁。
又一天了。
生命中任何一天的结束,便永不重来。
32静一不知道他在藏经阁待了多少天。
到他出来时,天日已经改换。
空寂的山头,已经围满官兵。
晨光指云瘴雾,松涛却飒飒如泣。
彤云禅院的四周,植了望客松、迎客松、陪客松,各有自己招展的姿态,担演着好客的角色。
惟这些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他们武装、警戒,立于危石之下,深渊之上。
自山门入,石子甬道,领着队的,是势不两立的霍达将军。
和倨立的臂鹰。
我找到你了!真是久违。
霍达朗声道:派出一等大内高手,也死在你手上,佩服!佩服!静一道:贫僧托庇在寺院而已。
我有整个朝廷作后盾,你呢?霍达稳操胜券:改朝换代,寺院对你再也没有保护能力了。
静一一瞥四下:――你看我,不等于看到自己吗?霍达举手示意。
宫中遣使来了。
财宝、盔甲、官帽……,以及一匹好马,仿宋在寺外。
这一卷长约六尺、宽约一尺,织锦所制,上乡朵云与龙纹的,是当今圣旨。
使卧的宣读,回声响彻寺院: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帝以诚信治天下,四海一家,为平东西突厥、铁勒、吐蕃、高丽……诸外族,收拾河山,爱才若渴。
今令石彦生还俗入宫,官升一品骠骑大将军,与霍达二者并肩,效力于朝廷。
钦此。
贞观元年正月侍从双手捧着一品将军之甲胄。
这是多少武人梦寐以求之极位。
静一并没接过。
不动如山。
违抗君命,是大逆不道。
出家人四大皆空。
若我辱命,亦是死罪。
霍达道,除非收拾好残局,否则,石彦生,你还是一个阴影,永远是我的心魔。
何必呢,我俩都是观棋者,这话是你说的。
哈哈哈!霍达笑起来,不!我俩其实都是棋局。
剑下只有胜负,没有正邪,很简单。
是命运的安排吧,再怎么解释也不管用。
二人都清楚了。
遇到好对手,真不容易!霍达宽大的双肩,显出不可摧折的意志,路是由人走出来的,若这路只容一人,即要下杀着。
一把剑抛向静一:认得你的剑吗?静一伸手一接,它在他手中发出一下应声,久别重逢的故剑,石彦生抛弃过的夸夫追日。
他拔剑,一自剑鞘脱身,它发出如太阳精魄的光芒,流火闪烁,金羽乱飞。
菱形花纹的剑身,干练如他的手。
他慨叹:大象为了踩死一只小蚁,将全身的力量集中于一条腿,往往失足跌坐地上。
霍达不理。
勇往直前:我们都是武人,何必说花样言语?包围着寺院的官兵,无声地让出一条路来。
好!静一道,我不打算逃避,我与你二人了断,决一胜负也罢。
我不是逼你出手,霍达正正地面对他,我是逼自己出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