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愉快地晚餐之后,很晚才就寝。
威廉姆爵士①告诉我,他的前任——老埃基波罗死后,确实走进了我的房间,这让我吓了一跳——但亊实上,我并没有因想要博君一笑而装出来的那般害怕。
萨默尔·佩皮斯②一六六一年四月八日①Sir William Batter(1600——1667),英国海军官员。
②Samuel Pepys(1633——1703),英国政客,曾任皇家海军部长、皇家学会会长,着有《佩皮斯日记》,对伦敦大火和大瘟疫的描述详细,是一份非常丰富的历史生活文献。
01从前有个人,居住教堂墓地附近……对一个尚未完结的故事而言,这不啻是个挺好的开端。
从各种意义上讲,爱德华·史蒂文斯都说得上是居住墓地旁边,这是对事实的最朴素的描述,所以他隔壁当然就有片墓地——德斯帕德庄园的名望一直非比寻常,只是称不上举足轻重的大型墓地罢了。
爱德华·史蒂文斯和常人并无分别。
此时,他正坐在开往阔街①的火车的吸烟车厢里,列车将于六点四十八分抵达。
他年满三十二岁,任职于纽约第四大道的哈罗德父子出版社编辑部,职位勉强算是重要。
他一般是住东七十街的出租公寓,周末则常常返回费城郊外克里斯彭②的小宅。
他和太太都很喜欢乡间生活。
今天刚好是周五,所以他打算傍晚时赶回去跟太太玛丽会合。
(时值一九二九年暮春。
)史蒂文斯的皮包里,装着高登·克罗斯最新谋杀小说的手稿。
以上全都是对事实的平实描述。
史蒂文斯无法否认,他目前真的只想考虑那些可以列表说明的事实,而不想考虑别的。
同样需要强调的是,此日无论昼夜,均都未见异常。
史蒂文斯陷入乱局的机会,并不比别人更多。
眼下,他无非是归家途中。
而且,他是个相当幸福的男人,事业和家庭双全,对目前的处境很是满意。
列车准时抵站。
史蒂文斯下了车,在车站里晃悠着,舒展腿脚。
门上的时刻表用黑色数字标明:下一班去克里斯彭的列车将于七分钟后出发,是辆快车,第一站是奥德摩尔。
搭乘干线列车,只需三十多分钟就能到克里斯彭,也就是哈福德的下一站。
没人明白哈福德和布莱恩马威尔之间为何会设立该站——或者说,设立克里斯彭这一行政区划。
要知道,当地只有十二户人家,彼此相隔甚远,稀稀落落地散布山间。
但退一步说,它倒也算是自成天地,拥有独立的邮局和药店;而且,在国王大道蜿蜓直上、通往德斯帕德庄园处,在紫铜色山毛榉的掩映中,还开着一家茶馆;更有甚者,虽然此事既不合常理又缺乏象征意义,但当地确实有个殡仪馆。
该殡仪馆一直让史蒂文斯疑惑不解。
他总爱琢磨为何会有这个殡仪馆,到底谁会去光顾呢?殡仪馆的橱窗上,印着J.阿特金斯的名字,低调得像是谁的名片。
他从没见过该殡仪馆的橱窗后面有任何人影、任何动静,只看见几个形状模糊的小型大理石台——大概是插拜祭用的花的吧——以及用铜质窗帘环扣成半人高的黑色天鹅绒窗帘。
当然,他深知殡仪馆通常都谈不上生意兴隆,更不会随时有顾客盈门。
但一般的殡葬师,性格总是开朗而随和的,他却从未见过这位J.阿特金斯出门闲聊。
这甚至给了他一些隐隐约约的侦探小说灵感。
他构想的故事大纲里包括一个杀人如麻的殡葬师,他用殡仪馆来澄清家中堆积如山的尸体。
话说回来,老迈尔斯·德斯帕德的死,没准给J.阿特金斯送来了一桩生意呢。
所以,最近……克里斯彭的诞生,归根溯源是和德斯帕德庄园有关。
辉煌的一六八一年间,当佩恩③先生亲抵此地、同斯库基尔和德拉沃尔间广袤森林中的人们和平相处之前,四名专员曾被派到这里,准备在这片新近获得的宾州大地上筹建城市。
克里斯彭正是源自那四位专员之一——威廉姆·克里斯彭。
他是威廉·佩恩的亲戚,死于一次出海远航,但其表兄弟德斯帕德——据马克·德斯帕德所说,他们家的姓氏源自法国,拼法令人迷惑地变过好几次——在乡间弄到了大片土地,建了德斯帕德庄园。
而德斯帕德家的老迈尔斯·德斯帕德——高贵的花花公子、家族首领——死了才不到两周。
候车期间,史蒂文斯懒懒地想着马克·德斯帕德——家族新任首领——今晚会不会跟往常一样前来造访。
史蒂文斯的小屋离庄园大门不远。
大概是从两年前开始,他们渐渐建立了友谊。
不过,马克和他妻子露西今晚大概不会来登门拜访了。
没错,老迈尔斯的死——死因是胃炎,近四十年腐败的生活使他的胃壁烂若果肉——不会引起太多悲哀,因他主要居住海外,家族里的其他人基本和他不熟。
但其过世毕竟带来了大把的待办事宜。
老迈尔斯没结过婚,马克、爱迪丝和奥戈登都是他弟弟的孩子。
史蒂文斯意兴索然地想着,这三人将会继承数之不尽的财产。
这时,通往月台的大门嘎吱打开,史蒂文斯登上干线列车,来到吸烟车厢。
窗外,春天的夜色笼罩下来,天空从灰蒙蒙变成了黑漆漆。
尽管车厢里的空气不流通,灰蒙蒙的顶灯将一切照耀得有些污浊,史蒂文斯依旧能嗅到一丝春意。
这是乡间特有的、让人为之一振的味道。
(这味道把史蒂文斯的思绪带到了玛丽身上。
稍后,玛丽会开车来车站接他。
)车厢中的空座逾半,乘客们懒懒地翻着厚厚的报纸,烟雾在肩头萦绕,气氛令人昏昏欲睡。
作为一个心满意足的男人,史蒂文斯随兴琢磨着两件困扰了他一天的怪事。
因性格之故,他不想分析这两件怪事,只打算想想可能的解释。
两件什么事?好吧,其中一件是他公文包里装着的高登·克罗斯的新手稿,等着他去阅读。
高登·克罗斯——说来真怪,这是他的真名——编辑部头头儿莫莱发掘出来的作家。
他是个一心要重述历史上真实谋杀案的隐士,其天才的地方是描述生动、活灵活现,仿佛目击者之口述一般。
他有着那种近乎恶魔的天分,能把没亲眼看见的事情讲得栩栩如生。
这种天分往往伴随着欺骗。
一位著名的法官曾不慎如是写道:能在《陪审团的绅士》中将尼尔·克利姆案记录得这般生动,此人铁定在庭审现场。
众所周知,克利姆是一八九二年受审的,《纽约时报》事后评论道,而克罗斯先生据称年仅四十。
很显然,若他确曾出席庭审的话,未免太早熟了。
这对该书的销售而言,自是一个不错的宣传。
然而,克罗斯先生的故事之所以大受欢迎,最主要的原因并非他描述得生动,而是他所选择的案例。
他每本书都会选择一两宗著名案件,但主要还是围绕那些独特、怪异之事,而且是几乎没人听过的那种:案件发生时当然颇富传奇,如今看来则充满着戏剧冲突因子。
他某些文字非常耸人听闻,虽有照片和文字资料佐证,却依然有批评家出面指责,称他记述的真实云云,纯属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这又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当然,对他的书又是一次不错的推销——最后,事实证明克罗斯没虚构任何情节。
那次事件里,该批评家收到了来自布鲁塞尔市长的愤怒来信,因他称曰骗局的案例恰和十八世纪布鲁塞尔的一位著名恶徒有关,而市长大人对此深感自豪。
全赖这些噱头,克罗斯虽非最畅销的作家或年度最佳作者,哈罗德出版社依旧将他放到主打之列。
这个周五的下午,史蒂文斯被编辑部头头喊进了办公室。
莫莱的办公室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没有响动。
他端坐办公桌后,正对着面前软皮夹子里装着的一沓整齐的稿件眨巴着眼。
这是克罗斯的新书,他说道,你这周末能否带回家去读读?五月的推销会上,我想让你去介绍这本书。
你对这类故事总是挺热衷的。
你读过了?对,莫莱犹豫道,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他迄今最好的作品。
莫莱又犹豫了一下,补充道:题目肯定要改。
他拟了一个超长的、艰涩难懂的名字,对书籍推销可没好处,但这事以后再说。
本书写的是一群女性罪犯,很够劲儿。
太好了!史蒂文斯热切地说。
莫莱依然半是心不在焉、半是迷惑不解地四下打量着,很明显是心中有事。
只昕他问道:你正式见过克罗斯吗?没有。
我在办公室好像看到过他一两次,仅此而已。
史蒂文斯答道,依稀记得克罗斯宽阔的背影,或是刚好转进另一个角落,或是正推门走进某个房间。
怎么说呢……他非同寻常,我是说他的合同。
他坚持要给合同添加不寻常的条款。
合同的其他部分他完全无所谓,简直连看都懒得看完。
他坚持添加的条款是,每本书的腰封背面,必须印上他的大幅照片。
史蒂文斯喉咙里嘀咕了两下。
墙边堆满了腰封花哨的书籍。
他站起来,抽出一本《陪审闭的绅士》。
原来如此,他说道,我正纳闷呢,但好像没人提起这事。
没有生平简介,光秃秃的一张大照片,下边印上名字——而且,这是他的第一本书。
他端详着照片,怎么说呢,他这张脸让人印象深刻,显得挺睿智的,我想印出来还不错。
但他为何竟会如此自豪,要把这个四处张贴——莫莱坐着摇了摇头:不,并非如此。
他可不想要这种私人推广,他此举另有缘故。
莫莱再次疑惑地看着史蒂文斯,而后则从办公桌上拿起某样东西,转换了话题:别管他了,带上手稿。
小心点儿,上面还别着照片。
哦,对了,周一上班后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莫莱没再提书稿的事。
现如今,史蒂文斯坐在奔向西宾夕法尼亚的列车上,打开公文包,想看看那份手稿。
但他犹豫了,脑子里仍然充满着没来由的谜闭。
若说高登·克罗斯的事情既无关紧要又理不清头绪,那老迈尔斯·德斯帕德的事情更是如此。
史蒂文斯的思绪飘到了德斯帕德庄园,山毛榉丛中那些被烟熏黑的石头,还有那些从沉睡中惊醒的庭院。
他记得去年夏天,老迈尔斯在大宅后低陷的庭院中散步的样子。
老迈尔斯其实并不老,过世时才五十六岁。
但他老态龙钟的举止、光洁白领映衬下那瘦骨怜峋的脖子、卷曲的灰白胡须,还有长久以来郁郁寡欢的神情,都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
史蒂文斯还记得他在暖阳下煞有介事地抬了抬时髦的帽子,眼神苍老而困惑。
死于胃炎可不轻松。
环游世界后,迈尔斯·德斯帕德回到家里,缓慢而痛苦地死去。
期间,他一直是靠斯多葛派④的恬淡精神默默忍受着。
这激起了他家里厨师的崇拜,具体表现是痛哭不止。
亨德森夫人——厨师、总管家兼暴君——说他偶尔会痛苦地叫几声,但这种时候不多。
他们把迈尔斯葬在私人小教堂的地下墓室,和德斯帕德家的九代先袓们葬在一起,在地下墓室里像旧书般排成一列。
下葬后,封住墓室的石板再次盖回。
不过,有件事让亨德森夫人印象尤深。
迈尔斯·德斯帕德临死之前,手里握着一根普普通通的绳子,绳上有九个结,彼此间距相等。
他死后,他们从他枕下发现了这根绳子。
我觉得这姿态不错,亨德森夫人对史蒂文斯家的厨子透露道,我猜,他肯定以为他握着玫瑰经念珠。
当然,他们家并不信奉天主教。
不过,无论如何,我觉得这姿态不错。
另一件让亨德森夫人大感兴奋的事情,迄今为止尚无人能给出理性解答。
把这件事透露给史蒂文斯的是马克·德斯帕德,说话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迈尔斯过世后,史蒂文斯只见过马克一次。
老家伙是四月十二号周三晚上死的。
史蒂文斯记得这般清楚,系因那天他们夫妇俩少见地回到了克里斯彭。
不过,逗留期间,他们并未得知不幸,次日一早就开车回了纽约,后来才从报纸上阅闻噩耗。
那个周末,也就是十五号那天,两人循例再次回到乡间小屋,去德斯帕德家正式悼念,但没有参加葬礼。
玛丽对死亡——对看到死者,有种战栗的恐惧。
葬礼当天傍晚,空荡荡的国王大道上,史蒂文斯碰到了散步的马克。
我们那位亨德森夫人,马克贸然说道,自称看到了怪事。
当时暮色正浓,空气湿冷,还刮着风。
国王大道通往德斯帕德庄园道路两侧的树林刚刚开始抽芽。
大树被风吹得摆动着,在马克头顶投下了一道道阴影。
马克长着鹰钩鼻子的脸被街灯映照得很是苍白,呈现出他心中汹涌的情绪。
他靠着路灯柱子,双手插进口袋。
我们的亨德森夫人,他重复道,自称看到了怪事。
说实话,她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我也不完全清楚,因为她除了偶尔透露一点点——还夹杂着不断地祈祷——之外,什么都不肯说。
据我推测,她是说迈尔斯叔叔死的那晚,她看到他房间里有个女人,还跟他说话呢。
一个女人?不,不是你想的那种事。
马克正色道,我指的是一个——亨德森夫人的原话是‘穿着奇怪古装’的女人——当时在他房间里跟他聊天。
当然,从理论上讲,这未必全无可能。
当晚,家里有几个人,包括露西、爱迪丝和我都去参加了一场在圣戴维斯举行的假面舞会。
露西打扮成蒙特斯潘夫人⑤,路易十四最宠爱的情妇。
爱迪丝戴着软帽、穿着衬裙,我猜是要打扮成弗洛伦斯·南丁格尔⑥。
太太是著名的皇家交际花,妹妹又是伟大的护士,我看我是被保护得妥妥帖帖了。
但实际上,他愁眉不展地续道,根本不可能有人进他房间。
你不太了解迈尔斯吧?他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东西,却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让任何人进——这你是知道的——虽然他的态度总是很礼貌。
甚至餐食都让人送到房里。
当然,他病情日益加重时,我请了一位受训护士来照顾他。
我们把护士安排在他的隔壁,可这老家伙总是锁上连接两个房间的门,不想让护士随时过来照看,我们好不容易才拦住他……由此可见,亨德森夫人所言那个‘穿着奇怪古装’的女人,虽然理论上有可能——史蒂文斯只觉得有些东西正困扰着他,一时说不清楚。
这个,我倒没觉得这事情有何古怪,他说道,你有没有问问露西和爱迪丝,是不是她们去过?而且,若任何人都进不去死者的房间,亨德森夫人又是如何看到这一幕的?亨德森夫人自称是从窗外看到的。
那扇窗子对着二楼的阳光房,迈尔斯一般都拉着窗帘。
但我还没跟露西和爱迪丝提到这事。
他略一犹豫,爽朗地笑了,我这可是有着充分的理由——此事完全不让我觉得困扰,而且我无意将之搞成神秘事件。
让我困扰的是亨德森夫人故事里的另一部分。
据她说,穿古装的女人——一个字一个字听仔细喽——先是和迈尔斯聊了两句,然后转过身,从一扇根本不存在的门走出去了。
史蒂文斯看看他。
马克那鹰钩鼻突出的瘦削脸庞上带着某种肃然,看不出有无讽刺之意。
你该不会是说,史蒂文斯发出一阵含义不明的呢喃,她是女鬼?我是说,马克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措辞,那里过去曾经有一扇门,但两百年前就砌上砖头、钉上木条封死了。
而我们这位神秘的访客居然能打开它,走了出去。
是鬼魂吗?不,我可不信。
我们家族从古至今就没出过一个鬼魂。
本家族该死地过分受人敬重。
你听说过受人敬重的鬼魂吗?对家族而言,这不啻算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但对猎奇的客人来说,则是一大损失。
要我说,多半是亨德森夫人的脑子出了问题。
然后,他突然沿着国王大道大步离去。
那是一周前的事了。
而今,史蒂文斯坐在开往克里斯彭的列车上,回想着那次会面,漫不经心地考虑着其中的谜团。
他一直思索着这几件各自独立的怪事——比如和莫莱在办公室的谈话内容,又比如和马克·德斯帕德的聊天——他推敲的并非合理解答,而是如何把它们融进一个故事大纲。
当然,它们全无关联,跟报纸上不同版面的新闻标题一样,全无关联。
现在,先把几件怪事列出来吧:隐士作家高登·克罗斯,热衷发表照片,却和虚荣心无关;隐士百万富翁迈尔斯·德斯帕德,因胃部感染而死,其枕下发现了一条打着九个结的绳子;身着古装的女士——具体哪个时代的古装不详——有人宣称看到这位女士从一扇用砖封了两百年的门走出房间。
若要将这些互不相干的元素糅进同一个故事,一个有经验的作者该如何才好?史蒂文斯想不出来,他放弃了。
抱着对克罗斯的一点好奇心,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了装在夹子里的手稿。
手稿厚厚一沓,估摸着有十万字。
像克罗斯的其他手稿一样,打印整齐到变态的地步。
书稿分章节用铜夹子夹在一起,所附的图表、相片和图画则用回形针别在稿件上。
史蒂文斯扫了一遍目录,看了看首章标题——不过,让他吓得手一松,差点把手稿掉到地下的,可不是标题本身。
第一章首页上别着一张画面清晰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个女人,下面印着一行整齐的小字:玛丽·德·奥布里:一八六一年因谋杀被送上断头台照片中的女人,赫然就是史蒂文斯的妻子。
①Broad Street,费城的一条主动脉街道,下文第四大道,广东七十街都是费城的街道名称。
②Crispen,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地名,下文奥德摩尔、哈福德、布莱恩马威尔、斯库基尔、德拉沃尔亦同。
③英王查理二世欠威廉·佩恩之父一万六千英镑,威廉因此向他索要这片土地。
1681年4月4日,查理二世颁发特许状,将此地送给威廉·佩恩。
④Stoicism,古希腊四大哲学学派之一,崇尚恬淡寡欲的自由主义平等精神。
⑤Madame de Montespan(1641——1707),路易十四最著名的情妇,两人育有七个子女。
据说她热衷巫术和魔药,希望以此巩固路易十四对她的宠爱,甚至不惜用活婴血祭,把血、酒和孩童的内脏混合添加进路易十四的食物里面,弄得两人每次见面,路易十四隔天总会莫名头疼。
彻底失宠之后,她决定以黑弥撒之法谋杀路易十四,事败,路易十四頋念旧情,将她送进了一个修遒院,以行善和祷告安享晚年。
⑥Florence Nightingale(1820——1910),英国护士,出身意大利一个来自英国上流社会的家庭,曾赴德国学习护理,后至伦敦的医院工作。
1854年10月21日,南丁格尔抵达战争前线的克里米亚野战医院,任护士长,竭力排除各种困难,对伤员进行认真的救治,人称提灯天使。
战后,她重返英国,以政府奖励的四千余英镑建立了世界上笫一所正规护士学校,故有现代护理教育奠基人之誉。
1907年,英国国王颁发命令,授子她功绩勋章。
02史蒂文斯静坐有顷,不断复核着照片上的名字和面庞。
值此期间,他依稀有印象是置身七点三十五分抵达克里斯彭的吸烟车厢里面,却总觉得周围一片虚空。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把手稿在膝上放得更稳,向车窗外眺望着。
他有一种老生常谈般的感觉,就像是刚拔完牙,正坐在牙医诊所的椅子上,稍微有点眩晕,心跳略略加快。
除此以外,只有一片麻木。
他现在甚至连震惊都感觉不到了。
从窗外的风景来看,列车正驶过上布鲁克区①,两旁是列车咆哮而过的铁轨,下方的柏油马路上隐约闪着几盏街灯。
不会是巧合,不可能看错。
名字是对的:玛丽·德·奥布里。
五官一模一样。
甚至连神情都很熟悉。
照片中那个女人,那个七十年前被送上断头台的女人,估计是他妻子的亲戚——譬如曾袓母,从年代来判断应该没错。
但两人惊人一致的面容委实不可思议。
想想看,曾孙女连曾袓母的某种神态都继承了。
当然,这压根儿就不重要。
她的袓先是否曾受这场历史悠久的罪案影响,此事并不重要。
七十年前的罪案,如今反而有了传奇的味道。
我们倾向于随意甚至纵容地接受它,就像接受书桌上的硬纸壳头骨模型,对日常生活完全没有影响。
无论如何,他一开始吓了一跳,照片中的女人连下巴上的痣都和他妻子一样,而且戴的那条古董手链也是他时常在妻子手腕上看见的东西。
再说,倘若他供职的出版社堂而皇之地印了他太太的照片,而且还是当成毒杀犯的照片,那未免太无趣了。
莫莱是否因此才嘱咐他:哦,对了,周一上班后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不,恐怕不是这个缘故。
话说回来——他把照片从稿件上取下,重新仔细打量。
话说回来,接触照片的时候,他为何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事实上,虽无暇细细思量,但他突然有种醍醐灌顶般的领悟,领悟到他直至现在,依然彻彻底底地疯狂爱着妻子。
照片印在厚厚的纸板上,已有些发黄发灰,背面缩格印着摄影师的名字:佩里切特父子,让古荣道②十二号,巴黎第七区。
背面另有几个拙劣的手写文字,墨迹褪色成棕:我最最亲爱的玛丽·路易斯·丁纳得,一八五八年一月六日。
这是她的情人?丈夫?然而,猛一看到这照片时,如潮水般袭来、让人奇异地混淆历史和现实者,是照片中人的表情。
纵然是不佳的摄影技术,亦未能掩盖这种表情。
照片是一张大大的半身像,背景绿树成荫,还有凌空的鸽子。
女人站姿诡异,仿佛快要跌向一边,左手撑着身旁的小圆桌,桌上优雅地铺着台布。
她穿着深色的塔夫绸高领衫,微仰着头。
衣衫闪闪发光。
照片中的女人,那深金色的头发虽和玛丽的发型不同——某些发卷让整个发型有种古典感,但看起来还是很像玛丽。
女人面对镜头,目光穿过摄影师,望向稍远的地方。
她一双灰色的妙目眼睑厚重,瞳人大大的,虹膜处一片漆黑,脸上带着那种他常常称之曰魅影般的表情。
她双唇微启,嘴角含笑,视线有意无意投到观者身上,如同使用了画家的魔法。
树丛、鸽子和台布构成的背景,使整个画面形成了一种惹人不快的甜蜜;但冷静下来再看看的话,这画面又透出一种截然相反的信息。
照片栩栩如生,在史蒂文斯手中仿佛变成了那只著名的猴爪③,让他的手腕为之轻轻颤抖。
他把视线移回文字:因谋杀被送上断头台。
很少有女人因谋杀罪被送上断头台。
很有限的案例表明,她们往往是因罪恶滔天,只能用这种极端的方法处死。
史蒂文斯暗忖:整件事都是玩笑或骗局。
该死,照片中的人就是玛丽。
肯定有人暗中和我开玩笑呢。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清楚得很——这不是玩笑或骗局。
毕竟,后代跟袓先惊人相似的情况时有出现。
这是事实,没什么可奇怪的。
就算妻子的曾袓母被处以极刑,那又如何?归根到底,虽然结婚三年,他对妻子的了解其实不深,亦从未好奇地寻根究底。
他只知道妻子来自加拿大一个类似德斯帕德庄园的古老家族,两人在巴黎相遇两周后就结了婚。
要说两人的初遇,还算是浪漫吧——很偶然,圣安东尼道的蔬菜摊附近、某个废弃酒店的庭院里,他们相遇了。
他忘了酒店所处街道的名字,忘了他探览旧城区时为何会晃到那里。
好像是什么街……什么街来着……等等!他突然想起,是那个在大学教英语的韦尔登给他的建议,那家伙是个谋杀审判迷。
逾三年前,韦尔登对他说:你今年夏天要去巴黎?如果你对犯罪现场感兴趣,不妨去布兰克大街某某处看看。
那儿发生过什么?你去瞧瞧好了,韦尔登说,看附近有没有人能告诉你。
如果发现什么不解之谜,尽量解开吧。
事实上,他一直没弄明白,后来也忘了问韦尔登。
不过,他在那里碰到了和他一样闲逛的玛丽。
她说她也不知道那是何处,只是看到门半开着,通往古旧的庭院,便走了进来。
史蒂文斯第一眼看见她时,玛丽正坐在庭院中央废弃的喷泉边上,脚边野草繁茂。
她周围三面回廊环绕,墙上刻着石雕和人脸。
虽然一看就不是法国人,但听到她一口纯正的英语时,史蒂文斯依旧吃了一惊。
而她脸上那种魅影般的表情忽被生动的笑容替下,某种程度而言,真可说是人类最本性的诱惑。
但她为何从未告诉过他呢?为何不必要地保守着秘密?没准他们初遇的地方就是一八五八年,玛丽·德·奥布里的居所。
之后,整个家族搬到了加拿大。
而现在,年轻的玛丽出于对先袓的好奇,再次造访旧日的犯罪场所。
从她偶然收到的姨母来信来看,她的生活单调乏味。
她时不时会透露一点家族的逸闻趣事,但说实话,史蒂文斯从未仔细琢磨过。
对了,她性格中颇有些奇怪的方面,有些出人意料的特质:比如,为何她一看到漏斗就觉得害怕,哪怕是普通的家用漏斗?当然,话又说回来——这样不行。
他没法忽略照片中的玛丽·德·奥布里一世看着他的样子,缥缈的笑容下掩盖着一丝戏谑。
他为何不好好读读手稿,看看这位玛丽·德·奥布里一世到底干了什么?免得如此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个像复活节卡片天使般的人物,看着这个头被砍落、掉到行刑篮里的天使。
为何要拖拖拉拉的呢?他再次拿起手稿,把照片放到第一章后面,读了起来。
他边读边想,克罗斯的天分肯定不包括给文章拟名。
不仅整本书的名字又长又蠢,大概是力求通俗生动的缘故,克罗斯又给每章取了耸人听闻的标题,一律都是某某事件的结构,譬如玛丽一世这章就是永生的女士事件,这算哪门子乱七八糟的标题。
文章的开头很突然,克罗斯一开始就丢下了重磅炸弹:砒霜被称为傻瓜型毒药,堪称史上最不恰当的称呼。
以上是《化学实用手册》主编亨利·T.F.罗德斯④先生的现点。
里昂警方实验室的负责人,埃德蒙顿·罗卡德医生⑤对此表示同意。
罗德斯先生还说:砒霜不是傻瓜型毒药,它的广泛应用也绝非罪犯们缺乏想象所致。
毒杀犯中绝少蠢人或想象力贫乏者。
恰恰相反,有证据显示他们大多数都很聪明,富有想象的能力。
为何砒霜仍被毒杀者使用?只因它用起来依然最安全可靠。
首先,除非医生亊先怀疑,否则很难发现砷中毒。
若毒杀者小心控制投毒,慢慢増加剂量的话,中毒者的症状几乎和胃炎一模一样……读到这里,史蒂文斯突然停了下来。
手稿上的字样在他眼前幻化成无意义的墨迹,他脑子里突然转起了别的事情。
一个人无法控制脑子里的想法。
你可以深自痛责、自骂疯癫、大脑错乱,但谁能抗拒某个突然钻进脑海的念头?胃炎!两周前,迈尔斯·德斯帕德不就是死于胃炎?他脑子里冒出的念头肯定是个玩笑,一个完全不好笑的冷笑话……晚上好,史蒂文斯。
一个声音忽从背后响起,吓得他几欲跳起。
他转过身去。
列车正放缓速度,准备停靠第一个站点奥德摩尔。
在大学教书的韦尔登博士正站在他背后的过道上,手撑着靠椅背后,训练有素的坚毅面容上带着某种程度的好奇,低头看着他。
韦尔登有着苦行僧似的高颧骨,下巴线条尖锐,留着修剪整齐的胡须,戴着一副无边夹鼻眼镜。
当他讲起故事来,可以保持面无表情,只是偶尔笑上一两声,时不时加大音量。
现在他瞪大着眼睛,用不离嘴的香烟指着史蒂文斯。
韦尔登是新英格兰⑥人,是个好教授,为人处世保守循礼,其实对人非常友好。
他总是穿着得体,和史蒂文斯一样,总是提着公文包。
我才知道你也在这趟车上,他说,大家都还好吗?尊夫人好吗?坐下。
史蒂文斯说道,暗自庆幸把照片藏到了书稿后面。
韦尔登马上要下车了,但他还是愉快地坐到坐椅扶手上。
噢——大家都好,谢谢关心。
史蒂文斯这才心不在焉地答道,你家人都好?都很好。
小女有些感冒,不过这鬼天气,谁能不感冒。
韦尔登心满意足地答道。
两人寒暄中,史蒂文斯忍不住想,如果韦尔登翻开手稿,发现韦尔登太太的照片,又会说些什么。
顺便说一句,史蒂文斯不无唐突地说道,你不是对谋杀案有兴趣吗,听没听说过一位叫玛丽·德·奥布里的毒杀犯?韦尔登从嘴里拿掉香烟。
玛丽·德·奥布里?玛丽·德·奥布里?啊!想起来了,当然,这是她的闺名。
他转过头笑了起来,骨骼突出的脸部线条更放松了,你这么一提,我一直想问你——她于一八六一年被送上断头台。
韦尔登愣住了。
那我们说的肯定不是同一个人。
话题突然从流感跳跃到谋杀,韦尔登好像有点摸不着头脑,一八六一年?你肯定?这里写着呢。
我只是有点好奇罢了。
高登·克罗斯的新手稿。
你还记得吗,关于这家伙是否捏造事实,几年前曾有一场争议。
仅仅出于好奇——如果克罗斯说是一八六一年,火车再次加速,韦尔登望着车窗外,那就是一八六一年。
但我以前还不知道呢。
我听说过的那个‘玛丽·德·奥布里’,更知名的是她婚后的名字。
说实在的,她算得上是个经典传奇。
你肯定在某处读过相关的故事。
还记得吗,我让你去看看她在巴黎的家宅?先别管那个,你继续说。
虽然史蒂文斯并未提问,韦尔登却面露困惑之色:她就是声名卓着的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⑦,那个把十足魅力用在温柔杀戮上的可人儿。
读读她的庭审实录吧,就够耸人听闻的了。
在她生活的年代,‘法国人’几乎可以和‘毒杀犯’画等号。
那年月毒杀案太多了,以至于不得不为之开设特别法庭——他停住声,又说,自己去査査看,读了读关于那些柚木盒子和玻璃面具的事,以及其他一些事。
总之,她的受害者数不胜数,其中包括她自己的家人。
而且,她还曾拿救济医院的病人练手。
我记得她用的毒药是砒霜。
侯爵夫人的自供被当庭朗读,对如今的精神病学家来说倒是个研究歇斯底里病例的好材料:它丰富的内容中还包括某些相当可观的性描述。
别说我没提醒你。
没错,史蒂文斯说,没错,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
她是什么时候被处决的?一六七六年,被斩首,后被火化。
列车再次放缓了速度,韦尔登站起身来,拂掉外套上的烟灰,我到站了。
如果你周末没有其他事情,记得给我们打电话。
贱内让我转告你,尊夫人想要的蛋糕食谱她找到了。
晚安。
史蒂文斯两分钟后也要下车。
他机械地把手稿收入夹子里,然后放进公文包。
这不对劲,完全是无稽之谈。
这位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案子和他考虑的问题完全无关,反让他脑子更乱成一团。
两起案子完全没关系。
他不断回想着:若毒杀者小心控制投毒量,慢慢增加剂量的话,中毒者的症状几乎和胃炎一模一样。
突然间车头传来幽灵般的声音:克里斯彭站到了!列车嘎吱地叹息着停了下来。
下车后他发现,自己的胡思乱想被凉爽的夜一扫而空。
他走下混凝土台阶,来到站外小街上。
街上灯光昏暗,药店倒是亮着灯,但在远处。
不过他马上发现自家克莱斯勒敞篷车那熟悉的车灯,在路边闪烁。
玛丽坐在车里替他开了门。
一看到她,脑中的一切都不再重要,想法全变了。
那照片本有种地狱般的魔力,仿佛能扭曲寻常人的思维。
不过现在魔力消失了,就在他一只脚踏上车踏板,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从心底乐开了花。
她穿着棕色裙子和套头衫,肩头披着薄外套。
附近的商店橱窗中透出一丝微光,洒落在她的金色秀发上。
她回瞪着他,眼神疑惑。
虽然外表纤弱,她的声音倒很低沉。
在她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地球恢复了运转。
你到底,她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站在那儿傻笑个什么劲?停下来!你是不是喝——她艰难地忍住笑,你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看看你,醉得一塌糊涂。
我倒是做梦也想喝杯鸡尾酒,但我得忍住。
为什么,因为我要等你回来,然后我们一起喝个烂醉——我没喝醉,他自尊受挫地说,不管是烂醉还是别的什么醉法。
我刚刚在想事儿。
你——天哪!他看向她的身后,这才发现那抹射在她金发上的光线是哪里来的,漆黑街头一抹苍白的光。
他愣住了。
光线源自商店橱窗,橱窗后有几个小小的,形状模糊的大理石台,还有那副用铜窗帘环扣在铁窗帘轨上的、半人高的黑色窗帘。
苍白的光线正是从窗帘后射出来的,铁窗帘轨在灯光照射下比铜窗帘环更耀眼。
窗帘后有个一动不动的人影,似乎在朝街上看。
我的上帝啊!史蒂文斯说,终于看到阿特金斯先生了。
我想你也没醉,她说,不过好像脑子有点晕。
快上车!艾伦为晚餐准备了特别菜式。
她回过头看看一动不动的人影,阿特金斯?他怎么了?没什么。
不过我还是头一回看到那间店里有人影。
我想,史蒂文斯补充了一句,他大概在等谁。
她动作夸张地掉转车头,车子穿过榉树和紫叶山毛榉掩映的兰卡斯特公路,驶入阴暗的国王大道。
国王大道沿山势向上半英里就到了庄园大门。
史蒂文斯突然觉得现在应该是万圣节,而不是四月底,因为他发誓半路上听到有人叫他名字。
但是车内的噪音太大了,他们转弯之后玛丽就加快了车速,所以他不敢百分之百肯定。
他把头伸出窗外,回头看了看,但没跟玛丽提及——因为街上空无一人。
她行动如常,见到他非常高兴,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劳累,才出现幻视、幻听。
当然,这是无稽之谈,他壮得像头牛,玛丽有时会抱怨他笨得同样像头牛。
太好了,太妙了。
她说道,你闻到空中美妙的气息了吗?篱笆边那棵大树旁盛开着美丽的番红花。
你还记得吗?而且我今天下午还发现报春花开了。
噢,这一切真是太美妙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仰起头,肌肉伸缩着。
然后,她回头笑道:累了吗?一点不累。
你肯定?当然,跟你说了!她微露疑色:亲爱的特德⑧,你不用这么大声冲我嚷嚷。
你倒是需要来杯鸡尾酒。
特德,我们今晚不用出去,对吗?希望不用吧,为何这样问?玛丽注视着前方的道路,微微皱眉。
马克·德斯帕德整晚都打电话找你,想跟你聊几句。
他想来找你,好像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不肯告诉我。
不过他稍微说漏了两句,我猜是他叔叔迈尔斯的事情。
反正听来很怪。
她转过头,用那种他如此熟悉的魅影般的神情看他,街灯映照下她眼睛睁得很大——直勾勾地盯着他——这种神情甜蜜可爱。
特德,不管他想说什么,你别去管闲事,好吗?①Overbrook,美国宾夕法尼亚州费城的一个区域,位处西费城旁。
②Rue Jean Goujean,法国巴黎的街道,下文布兰克街(Rue Blank)、圣安东尼道(Rue St Antoine)亦同。
③The Monkey‘s Paw,英国作家W.W.雅各布1902年发表的恐怖短篇小说。
小说中的猴爪会帮持有者实现三个愿望,但持有者会因之付出惨重代价。
④Henry T.F.Rhodes,20世纪一位着作广泛的犯罪学研究者。
⑤Dr. Edmond Locard(1877——1966),刑侦学先駆,人称法国的福尔摩斯,曾提出著名的里卡德法则:每次接触都会有物质交换。
⑥美国西北部地区的别称,包括缅因州、马塞诸塞州、罗得岛州以及康涅狄格州等。
⑦Marquise de Brinvilliers(1630——1676),法国人,史上最著名的毒杀犯之一,毒杀了父亲、兄弟、堂兄妹、妯娌、女儿、用人等与其有关的多人,后因毒杀情夫被用人供出,经审判后斩首示众。
⑧特德(Ted)是爱德华(Edward〉的昵称。
03哦?史蒂文斯机械地说道,你知道,我轻易不会出去。
要看他是否当真担心,或者——他住了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有时,玛丽的表情让他困惑难解,如堕迷雾。
刚刚那个表情肯定是街灯作祟。
因为,她很快就把马克·德斯帕德的事抛诸脑后,开始说起她为纽约寓所的客厅做的家具套子。
他暗想,等喝上一杯鸡尾酒,他就会跟她提起这回事,然后彼此一笑了之。
他努力回想她之前曾否读过克罗斯的作品,没准看过手稿。
她总是帮他读很多东西。
而她本人的阅读范围则是浅尝、宽泛,大部分都是地理或人物书籍。
他瞟了一眼,发现她披着的外套袖子落了下来,露出左手腕上带着的手链——锻造手镯,环扣处是嘴里衔着红宝石的猫头——他在那张被诅咒的照片上见过这手链。
顺便问一句,他说,你读过克罗斯的作品吗?克罗斯?谁呀?就是写谋杀案实录的那位作家。
噢!他啊!不,没看过,我可不像某些人,满脑子不正常思想。
她忽而变得肃然,你知道,我一直认为你——你、马克·德斯帕德还有韦尔登博士——你们对谋杀之类的丑恶现象如此感兴趣,难道你不觉得这有点不健康?史蒂文斯大吃一惊。
甚至在他称之为艾尔西·丁斯摩尔①的状态下,玛丽也从没用这种腔调说过这种话。
这听来不大对头,感觉全然不对。
他再次看向她,发现那张圆鼓鼓的丰满脸颊上满是肃然正色。
据权威人士介绍,他说,如果美国人民能把全部兴趣都投注在谋杀或通奸上,那这个国家就安全了。
我说,如果你碰巧想不健康一下,他敲打着公文包,我这里有克罗斯的新书。
是关于女性投毒犯的。
书里面也有个‘玛丽’。
噢?你读过了?刚翻了翻。
她连最起码的好奇都没表现出来,皱着眉头专注地把车驶入自家车道,把该话题全然抛诸脑后。
下车后,他突然感到饥肠辘辘,十分疲惫。
他们这栋木结构的小屋是新英格兰式的,白色外墙上衬着绿色百叶窗,灯光从新窗帘后射出,青草和紫丁花的香味四处弥漫,氛围格外宜人。
屋后是一大片树林,顺着山势延伸出去一百多码远。
德斯帕德庄园雄伟的围墙矗立在以査理二世②命名的大道尽头。
一进屋子,他就想坐到椅子上,再也不挪动。
走廊的右边是客厅,摆着沙发,还有铺着橙红色织物的高背椅子,桌上放置着大肚台灯,墙边的白色书架上放满了一列列腰封花哨的书籍,壁炉上方则挂着伦布朗③的仿作佳品——甚至还有个鸡尾酒调酒器,现如今已成为美国家庭必不可少的宝贝。
简言之,他家和千千万万美国普通家庭的布置类似。
透过走廊对面的餐厅玻璃门,他可以看到胖艾伦正走来走去,忙着布置餐桌。
玛丽接过他的帽子和公文包,哄他去楼上梳洗一番。
这样更好。
洗漱完毕他吹着口哨下楼来,但走到楼梯最后一阶时,他愣住了。
公文包躺在走廊电话桌上,银质包扣闪闪发光,但包扣是开着的。
最糟的是,这让他在自己家里感觉像个贼。
他讨厌偷偷摸摸,希望一切都能摆在桌面上说。
怀着巨大的罪恶感,他走到电话桌旁,匆匆翻了翻公文包中的手稿。
玛丽·德·奥布里的照片不见了,这让他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他没多想,飞快走进客厅,发现屋里气氛大变。
玛丽慵懒地靠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空酒杯,身边就是鸡尾酒桌。
她脸颊绯红,指了指桌上另一杯酒。
你花得时间可真长,她说,喝了它,感觉会好多了。
史蒂文斯听话地瑞起杯子喝了下去。
在此期间,他发现玛丽一直观察着自己。
他脑中突然闪过的念头太龌龌了,出于对它的愤慨和否定,他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放下了酒杯。
顺便说一句,玛丽,他说,有麻烦了。
国王大道一号突然变成了神秘小屋。
如果有手从窗帘后伸出来,或从壁橱里滚出几具尸体,我也不会惊讶。
听我说,你知不知道很早以前有个名字和你一样的人,最爱用砒霜杀人?她瞪着他,全神贯注地说:特德,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今天一回家你就怪怪的。
她犹豫了片刻,笑道,你该不是以为我在鸡尾酒里下了毒吧?噢,我怎会这么想。
不过说真的,别管这话听起来有多疯狂,你有没有听说过——很可能是一百年前的——有个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而且那人也有条猫头手链,和你常戴的那只一模一样?特德,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他一改之前轻松的口吻:听着,玛丽。
我们别神神秘秘地绕圈子了。
这事儿根本就不重要,不值得遮遮掩掩。
问题是,似乎有人认为拿你的照片,一张穿着十八世纪五十年代古装的照片,放进某本书内权充某个女犯的真实照片,是件好笑的事情。
那女犯被斩了首,从这点来看估计她把自己周围一半的人都杀掉了。
不过我可不想忍气吞声。
克罗斯以前就被指控过耍诈。
你还记得兰德·波恩在《世界报》上发表指控文章,后来引起轩然大波吗?如果他故意拿你的照片来骗人,那就太过分了。
现在,请老实告诉我:这位玛丽·德·奥布里究竟是谁?是你的亲戚吗?玛丽站了起来。
她看起来既不愤怒,也说不上多震惊,只是带着那种透不过气的惊惶而又担心的神情看着他。
然后她呆呆地退了两步。
在这之前他从没注意过她面色可以变得这么奇怪,仿佛是因好笑而改变,也没注意过她颈边那一圈圈细纹。
、特德,她说,我尽量严肃一点,因为你看起来很严肃。
有个叫玛丽·德·奥布里的家伙——这名字常见得很,你知道的——不知多少年前杀过人。
你认为我就是她,或者说她就是我。
所以你摆出一副大侦探的架势。
如果我就是那位玛丽·德·奥布里,说到这儿,她转过头,悄悄对着墙上的穿衣镜照了照,瞬息间,他简直觉得那镜子有问题——如果我就是那位玛丽·德·奥布里的话,相信你会赞同,有很多比容貌更重要的方面,我都很好地战胜了岁月流逝,对吧?我绝无此意,只是想问你是不是她的远亲后代——远亲后代?给我来支香烟。
再倒杯鸡尾酒。
胡说什么啊,亲爱的。
清醒点吧。
史蒂文斯深吸了口气,坐下来仔细打量着她。
我必须承认你有这本事,他说,你总能让别人显得有错。
好吧,我的姑娘,我不在乎。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唯一的问题是,一家名誉良好的出版社不能私自拿走作者书稿里的照片,自己保留下来……听着,玛丽。
我们开诚布公地说,你几分钟前是不是打开过我的公文包?没有。
你没有打开它,拿出一张照片?那位一八六一年被送上断头台的玛丽·德·奥布里的照片。
看样子,她也快忍不住了。
我当然没有!她带着哭腔说道,噢,特德。
你为何要说这些无聊的话?好吧,反正有人拿走了,公文包里不见了照片。
家里除了艾伦之外没别人。
除非某个邪恶的家伙溜进来,趁我在楼上梳洗的时候偷走了照片,否则它还会掉到哪里去?手稿封面上印着克罗斯的地址。
我考虑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问他介不介意不发表那张照片。
但首要问题是,我们不能该死地丢了它——这时艾伦不明所以地把头伸进来。
晚餐准备好了,史蒂文斯夫人。
她愉快地说。
就在此时,走廊上传来大门门环尖锐的敲击声。
史蒂文斯先生在吗?听起来是马克·德斯帕德的声音。
史蒂文斯站起来。
玛丽仍然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
经过她身边时,史蒂文斯出于一种自己都不清楚的动机,抬起她的小手吻了吻。
然后他来到走廊上,热情愉快地欢迎着马克,说他们正要吃晚饭,问马克要不要来杯鸡尾。
马克·德斯帕德站在进门处,身后还有另一个人——陌生男人。
走廊上铜灯的光芒照在马克刮得干干净净、鼻子高耸的脸上。
他这个人虽然下巴坚毅,体形瘦削有力,看起来倒是很多愁善感。
在灯光的映照下,他一双浅蓝色的眼睛飞快地打量着四周。
马克有着又粗又硬的浅黄色眉毛,们毛间距很短,头发同样是又粗又硬的浅黄色。
他是个年轻的律师,继承了父亲在切斯特纳特街开的事务所。
其父六年前去世后,事务所由他继承。
马克的律师事业做得不大,因为他是个喜欢空谈的理论家。
他自己说那是因为他该死地可以看到任何事物的两面性。
他最喜欢在德斯帕德庄园闲晃,其时总是一副乡绅和猎场者护人式的打扮,射击外套加法兰绒衬衣,条绒短裤配系带靴子。
他站在走廊里四下打量着,用修长的,音乐家式的手指摇晃着帽子。
他声音很有礼貌,带了几分歉意,但非常坚定。
很抱歉贸然打扰,他说,不过你应该知道,除非事态严重,否则我不会这么冒失。
我恐怕这事儿不能等。
呃——他转头面对身后的男子,那人也走进屋来。
陌生男人比马克矮,也比他壮,神情虽然戒备,倒是很有礼貌。
他下巴上留着胡须,一张坚毅的脸庞,虽然长期默默酗酒的习惯让他脸庞变长,但看得出来五官长得不错。
他粗粗的棕色眉毛拧在一起,形成一个V字,嘴角倒是愉快带笑。
纵使他穿着厚外套,整个人还是卓尔不凡,令人一见难忘。
这位,马克接着说道,是我的老朋友,帕丁顿医生——先生。
他飞快地更正道,帕丁顿面不改色,特德,我们得和你单独聊聊。
可能要聊挺长时间,不过我猜如果事出有因,你也不会介意推迟……你好啊,马克!玛丽带着如常的笑容,在门口说道,到书房去吧,特德,你们都去。
不用急着吃晚餐。
一番客套之后,史蒂文斯领着两人匆匆来到他的私人房间,就在走廊深处几步远的地方。
书房不大,容纳三个人就不大转得开身了。
他打开悬在书桌上的吊灯,灯光洒下,房间内透出一种朦朦胧胧的冷意。
马克小心关上门,站在门边。
特德,他说,迈尔斯叔叔是被谋杀的。
史蒂文斯早有所料。
他并不担忧,但还是感觉内心颤抖起来。
吓他一跳的是马克的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我的天哪!马克……他是被砒霜毒死的。
大家都坐下吧。
顿了顿后,史蒂文斯说。
他让客人坐在书堆中的两张皮椅上,自己则背靠书桌坐定,展开双臂靠在桌边,看着来者说:是谁干的?我也不知道,肯定是大宅内的某人。
马克仍然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然后,他深吸口气,既然把事情说出来了,我就能坦白为何要告诉你了。
他坐在那里,身体前倾,一双长长的胳膊悬在膝间,淡蓝色眼睛注视着吊灯。
有件事我必须做,我想去做。
要做成这件事,除我之外还得要三个人帮手。
现在我找好了两个人,你是我唯一信任的第三者。
不过,如果你答应帮忙,必须先答应我件事。
不管我们在老头儿的尸体上发现什么,你都不能向警方透露半句。
史蒂文斯低头看着脚边的地毯,掩饰自己纷乱的思绪:你难道不希望——不管这凶手是谁,得到应有的惩罚?惩罚?噢,我当然想。
马克冷静地猛点头,不过你不明白,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文化扭曲,特德。
如果说我现在感到愤怒,这愤怒是出自:大家为何不肯管好各自的事,而去管其他人!如果有什么东西我深以为恨,无疑就是所谓的‘公之于众’。
我指的是隐私被公之于众。
对美国人来说,暴露隐私好像成了一种宗教、一种狂热、一种命运的狂舞。
我最恨那种该死的所谓哲学:‘只要能出名,我才不在乎别人的嘴。
’因为,这样一来,某个人在好事(抑或坏事)方面的成就全体现在电话簿上对他的介绍。
这不是报纸的错,它们无能为力,就像镜子无法阻止别人去照它。
而且,如果只是出于虚荣心,尚可理解。
但我们家的事情不同。
不管是不是谋杀,我可不想我的隐私变成普通读者茶余饭后的谈资,我连告诉他们现在是几点钟都不愿意。
你瞧,这就是我的真实感觉。
也是我们不能透露调査结果的原因。
今晚,如果你能帮把手的话,我们打算打开地穴,撬开我叔叔的棺木,起出尸体进行解剖。
尸体里面到底有没有砒霜,我们必须拿到决定性的证据,但我肯定是有的。
现在,让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吧。
关于我叔叔是被谋杀的这事儿,我都知晓一周了,但束手无策。
为了搞清楚确定的事实,必须开棺验尸。
问题是怎样才能秘密操作。
没有医生肯——我是说——帕丁顿愉快地插嘴。
马克的意思是,他说,任何有声誉的医生都不会做这种验尸。
所以他不得不求助于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不是,老伙计。
帕丁顿敲敲厚帽檐,看着史蒂文斯说,你得理解我在这件事里的立场。
我是马克的老朋友了,十年前曾和他妹妹爱迪丝订过婚。
我曾经是名外科医生,十年前在纽约有着不错的职业生涯。
然后我替人做了次流产手术,原因你们就别管了,反正我是有充分的理由。
这件事引起了一阵骚乱,最后我也被暴露了出来。
仔细回忆这些伤害自己的细节,对他来说似乎乐在其中,不过他的笑容里倒是没有丝毫苦涩感:刚好那时候新闻界没什么大事可报道,所以马克在报界的朋友抓着我大做文章。
当然,我被吊销了行医执照。
这也没什么要紧的,我积蓄颇丰。
这件事引起的另一个麻烦在于,爱迪丝一直相信我做流产手术的那位女人是……算了,这都是陈年旧事了。
帕丁顿皱着眉头,一边抚摸着长满胡须的下巴,一边看着门口总结道。
虽然没说几句话,他的喉咙已经干涩了。
史蒂文斯知道缘故,他站起身来,从壁橱中取出一瓶威士忌。
自那以后,帕丁顿说,我就搬去了英格兰,生活怡然自得。
不过一周前,马克给我拍来电报——说需要我尽快赶来,否则办不成事——收到电报后我跳上第一趟开往美国的轮船。
我所知的相关事宜如上所述。
史蒂文斯又拿出几个杯子和一瓶苏打水。
听着,马克,自然我会听你的话,保守秘密。
他热切地说道,内心比对方所了解的更加急切,不过,假设你证实了自己的怀疑,假设你证明他是死于谋杀,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马克用手扶着额头说:天知道我该怎么办,这问题快把我搞疯了。
我能怎么办?若是你,你会怎么办?若是其他人,他们又会怎么办?私下里复仇?完成另一次谋杀?不,谢了,我对迈尔斯叔叔的感情还没深到那份儿上。
不过我们首先必须搞清楚事实,这你得知道。
我们不能茫然无知,任由一名毒杀犯在大宅中晃悠……而且,我痛恨罪犯使用的这种残忍手段,特德。
迈尔斯叔叔可不是一下子去世的,他死得很痛苦。
凶手肯定很享受看着受害者慢慢死去。
他敲了敲椅子扶手,又说:还有一件事,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一件明明白白的事。
凶手持续下毒有好几天,没准都一周了。
这点我也不能确定。
说不定我们永远也弄不清凶手从何时起开始对他下毒,因为他之前确实得了胃炎,症状和砒霜中毒差不多。
从他情况恶化到请来受训护士前,他已经让人将午餐、晚餐装在托盘里送到房间。
他甚至不许玛格丽特,——马克转头对着帕丁顿——他甚至不许玛格丽特——家里的女佣——把托盘送进房间,而是让她放在门口的桌子上,等他自己方便的时候再开门来取。
有时候托盘会在桌子上摆很久。
因此,任何大宅里的人(就我猜测,甚至包括大宅外的人)都可能在他的食物里投毒。
但是——但是,马克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在他被下足剂量,最终于凌晨三点死去的那个晚上,情况又大不相同。
这天晚上的情况有点像推理小说的情节。
我必须破解这晚发生的谜题,必须弄清事实真相,哪怕仅仅是为了替自己的太太洗刷嫌疑。
史蒂文斯刚要取出一支香烟,闻言手停在了半空中。
不管这件罪恶是谁犯下的勾当,这倒是不同寻常的发展。
马克和露西,他想到了露西——苗条,美丽又能干,黑发总是从旁边分开,鼻端隐隐约约有些雀斑,还有她笑容满满的脸庞。
她是那种被人们称曰派对皇后的类型,她和马克完全不同,但毫无疑问非常幸福——他想到了露西,觉得这一切是如此荒谬。
马克面露讥色。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听起来很疯狂,不是吗?纯粹是一派胡言,对吧?是的,这我也知道。
我知道这很荒谬,就像我知道自己正坐在这张椅子上一样。
不过问题不在这儿。
迈尔斯被下足剂量毒死的那晚,我知道露西整晚都和我在一起,在圣戴维斯参加一场假面舞会。
我要对付的是该死的间接证据。
你可不用面对这种局面,特德,你真该感谢自己的幸运星座,你不用面对我这种窘境。
你要对付的是该死的间接证据,虽然你知道它屁也不是,因为你痛恨秘密和鬼祟。
我必须找出谁杀了迈尔斯叔叔,我必须找出是谁想陷害她。
然后,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善罢甘休。
我没指望解释清楚,让你搞明白……真的吗?史蒂文斯说,行了,算了别管他。
你一直说间接证据,到底是什么间接证据?到目前为止,桌上的酒瓶酒杯还没人碰过。
马克闻言吸烟似的深吸口气,往酒杯里倒了些威士忌,举杯对着灯看看,一饮而尽。
他说:亨德森夫人,我们家的厨师和管家夫人,目击了案发过程。
她看到了凶手最后一次下毒的过程。
而且,根据她的说法,唯一可能是凶手的就是露西。
①Elsie Dinsmore,美国文学史上一个著名的小说主角,由Martha Finley(1828——1909)创作,是个单纯的姑娘。
②Charles the Second(1630——1685),苏格兰及英格兰国王。
③Rembrandt(1609——1669),著名荷兰画家。
04帕丁顿前倾着身体。
听到这消息后,你还算冷静,这是个好现象。
他说道,但对我而言,这位明星证人的证言挺苍白的。
马克喝酒时,帕丁顿一双大眼睛渴望地看着。
史蒂文斯看得出帕丁顿也很想来一杯,不过他不会主动去倒酒,而且假装没有看到马克手里的杯子。
史蒂文斯替他调了杯威士忌加苏打,他故作随意地接过去,那种煞有介事的样子显示出他私下肯定在悄悄酗酒。
帕丁顿接着说:你是说亨德森夫人,那位在你们家待了很久的老太太?她会不会是——任何事都有可能。
马克疲惫地说,在如今这种乱局之下。
不过我想她既不是歇斯底里,也没有撒谎。
没错,她是个喜欢八卦的长舌妇,不过你觉得她是那种歇斯底里的类型吗?还有,正如你所言,她和她丈夫自打我还是个孩子起就在我家帮忙了,她从小照顾奥戈登……你还记得我弟弟奥戈登吗,帕丁顿?你离开时,他还是个小学生……我知道亨德森夫人很喜欢我们一家。
我还知道她也很喜欢露西。
而且,你要知道,她丝毫没有怀疑迈尔斯叔叔是被毒死的。
她以为他死于胃病,以为自己看到的事情毫不重要。
正因为如此,为了让她闭上嘴,我可费了大力气。
等一下,史蒂文斯插嘴道,她所说的故事是不是有个穿着古装的女人,穿过那道不存在的门离开房间?对,马克承认道,不安地挪了挪身体,这也是让我不安的原因。
因为这正是整个故事中最不合常理的部分。
根本是无稽之谈!那天我特意跟你说起,想探探你的反应,当时还不得不当成笑话——好吧,这么着,还是你们来判断吧。
他纤细的手指闲不下来似的,摆弄着卷烟纸和一小袋烟草;马克喜欢自己卷烟抽,如今已是熟能生巧,我从头讲起,把事情全部告诉你们。
其中有几个地方太诡异了,我自己简直是如堕雾中。
首先,我得从家族历史讲起。
顺便问一句,帕丁顿,你以前见过迈尔斯叔叔吗?帕丁顿想了想说:没见过。
我记得他总是在欧洲某处。
迈尔斯叔叔和我父亲年龄只差一岁,迈尔斯叔叔一八七三年四月出生,而我父亲是次年三月。
稍后你们就知道我为何要强调这一细节。
我父亲成婚很早,二十一岁就结婚了,迈尔斯叔叔则从未成家。
我是一八九六年出生的,爱迪丝是一八九八年,而奥戈登则是一九0四年。
家族财富主要来自土地——德斯帕德家的祖先在费城搞到了一大片土地,在本地也一样。
迈尔斯叔叔继承了绝大部分财产,不过我父亲从未为此忧心,他是那种活跃,闲不下来的类型,律师生涯非常成功。
我父母都在六年前去世,死于肺炎。
父亲得了肺炎后,母亲坚持亲自照顾他,这才被传染了。
我记得他们。
帕丁顿插嘴道,他用手遮着眼睛,看来这个回忆并不让他愉快。
而且,我告诉你们这个,马克大声道,是为了让你们了解事件的大背景。
没有家族恩怨,没有骨肉反目,没有噱头悲剧。
没错,迈尔斯叔叔是个老浪子,不过他的酗酒行为或对女人大献殷勤都是那种老式做派,如今看来反而显得高雅温文。
我能够断言,他在世上没有一个敌人。
事实上,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海外,在本地都没几个熟人。
如果有人对他下毒,动机肯定是享受看着他人死亡的乐趣……当然,要么就是冲着他的钱去的。
马克看看两人。
如果是冲着钱去的,那你可以说我们所有人都有嫌疑,尤其是我。
我们兄妹几个都继承了大笔遗产。
我们都知道自己在迈尔斯叔叔死后将会继承这些财产。
正如我刚刚说过的,迈尔斯叔叔和我父亲年龄接近,像双胞胎似的长大,彼此是好朋友。
迈尔斯叔叔从未打算成家,既然我父亲已经养育了后代,他乐得清闲。
在其他事情上他们也没有红过脸。
先生们,在这种家庭氛围下,有人对他下了砒霜。
我有两个问题,帕丁顿突然插嘴道,不过这次他好歹松弛了一点,首先,你有何证据证明他被人下了砒霜?其次,你隐约提及你叔叔在临终前不久开始行为怪异——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诸如此类的。
他这种行为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马克再次犹豫起来,打开手掌,又握了起来。
我就怕出现这种情况,他说,怕给你们造成错误印象。
你们别误会,我并不是说他变得有多奇怪,也不是说他疯了,或者说让家里气氛怪异什么的。
他一直为自己的守旧做派自豪。
我得说,他只是和过去相比稍显不同。
我们第一次注意到他略有改变是在六年前,他从巴黎回来,奔我父母的丧。
他不再是过去那个和气友善的叔叔了,也不是说他抑郁消沉之类的,但有时候会显得心不在焉,或者迷惑不解,好像脑子里有什么挥之不去的念头。
当时他也还没把自己封闭起来。
那要到……嗯,马克想了想,顺便问一句,特德,你在这栋房子住了多久?大致有两年了。
马克点点头,似乎为这一巧合感到好笑:怎么说呢,迈尔斯叔叔就是从你们搬到本地几个月后,开始封闭自己的。
他也不是完全禁锢自己,只是在房间里吃午晚两餐,从下午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你们应该知道他的作息规律。
早餐到楼下来吃,如果天气好的话就在院子里逛逛,抽根烟。
有时候他也在画廊里晃晃。
他只不过有点——迷惑,正如你说过的,如堕迷雾。
中午他就回房,整天不再出来。
帕丁顿皱眉道:不过,他一直待在房间里干什么啊?看书?学习?不,我想不是。
他不太喜欢读书。
有小道消息说他整天坐在藤椅上看着窗外。
另有流言说他花了很多时间换衣服玩,显然是没别的事可做了。
他的衣橱挺壮观的,而且他也一直为自己的外表、为自己的体形自豪。
六周前,他出现了突发症状——呕吐、腹部绞痛等,但他不肯让医生诊治。
他说:‘废话!我又不是没得过这些毛病。
来点芥子泥和一杯香槟就行了。
’后来,他剧烈发作了一次,我们只好匆匆请来贝克医生。
贝克摇摇头说——胃炎,就是胃炎。
太糟了。
我们请了位护士回来照顾他。
不管他之前的症状是不是纯由胃部毛病引起的,反正从那时起他开始慢慢好转。
到四月的第一周,他的状况好了很多,大家都不再担心。
然后,就到了四月十二日夜。
当天,大宅里有八个人:露西、爱迪丝、奥戈登、我、老亨德森——还记得他吗?帕丁顿?我们家的园丁、管理员加万能杂工——亨德森夫人、护士科伯特小姐和女佣玛格丽特。
露西、爱迪丝和我一起参加了场假面舞会,正如我之前所说。
而且,根据当晚各人的安排,几乎每个人都不在家。
其他人的安排如下:亨德森夫人放了一周的假。
她有个亲戚在克利夫兰,是那家小孩的教母,她最喜欢当教母。
当时那家有个大聚会,邀请她去多待几天。
那天是周三,科伯特小姐的休息日。
至于玛格丽特,临时和她为之神魂颠倒的男友有约,没费什么口舌就说服露西放了她假。
奥戈登要进城——参加什么派对。
这样一来,大宅中就只剩下亨德森先生陪迈尔斯叔叔。
同以往一样,爱迪丝对此表示不安。
她总觉得只有女士才能照顾好病人,所以打算亲自留下来。
不过迈尔斯表示反对。
而且,亨德森夫人当晚颇早就会回来,她搭的火车九点二十五分到达克里斯彭。
然后爱迪丝又开始担心别的事情。
亨德森准备开福特汽车去火车站接老伴儿,在他离开的这十分钟里,大宅中只剩下迈尔斯叔叔一个人。
所以奥戈登说噢,上帝啊。
’他答应留到亨德森夫人回来再出发。
这样一来,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玛格丽特很早就出门了,科伯特小姐也一样。
她们都给亨德森夫人留了言,万一需要的话可以找到她们。
八点钟的时候,露西、爱迪丝、奥戈登和我稍微吃了点晚饭。
迈尔斯叔叔传话下来说他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需要,当晚他情绪不稳。
不过劝说之下,他同意喝杯热牛奶。
晚餐后,我们大家都上楼去换衣服,露西用托盘端着热牛奶给迈尔斯叔叔送去。
有件事我记得很清楚:爱迪丝站在楼梯平台上俯看着她,说:‘你连自己家的东西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到。
你端的是酸牛奶。
’不过,她们俩都尝了尝,牛奶还是好的。
史蒂文斯听着马克深思熟虑的讲述,毫不费力地想到德斯帕德庄园橡木楼梯的平台,那扇大窗的平台。
平台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像,地上铺着浴室防滑垫那么厚的印度地毯,窗楔下放着一张电话桌。
史蒂文斯暗自心想,我为何反复想到电话桌?他想象得出活泼愉快的露西,黑发斜分到一边,隐约可见的雀斑,她是那种派对时尚女郎。
他也能想象出爱迪丝的样子,比嫂子高一些,棕发,面貌仍然美丽,但皮肤发干,眼眶开始深陷。
她渐渐变得挑剔易恼,而且三句话不离所谓高雅品位。
他能够想象出两个女人三心二意地为牛奶争吵(因为那个家庭里不存在所谓摩擦)——而在这整个期间,年轻、好挖苦人的奥戈登手插在口袋里,站在一边。
奥戈登不像马克,凡事既不紧张又不认真。
他也是那种擅长在派对上交际的类型……不过,在史蒂文斯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念头是,我能不能确定当晚我和玛丽在哪儿?虽然宁愿想不起来,但他知道问题的答案。
他们就在这儿,在克里斯彭的小屋里。
一周中他们少见地从纽约到这儿小住,但当天他就因连续刊登版权事宜之事拜访了《里藤豪斯杂志》的工作人员。
他和玛丽从纽约开车过来后,索性在小屋住下,次日一早才返回纽约。
直到两天后,他才得知迈尔斯的死讯。
那个周三的夜晚,他们像平常一样独自待在家里,早早上床睡觉。
没错,当晚他们平静地早早上了床。
这时他听到马克继续讲述起来。
所以,请容我重复一遍,牛奶没问题。
马克看看史蒂文斯,又看看帕丁顿,说,露西把牛奶端上去,敲了敲迈尔斯的门。
她打算把牛奶放在门边的桌上——就像我之前说的,他一般不会马上来应门——但这次他倒是立刻开了门,亲自接过托盘。
他看起来已经好多了,脸上不再有那种迷茫之情,那种像在找东西,但又不知道自己找什么的表情。
(你没见过他,帕丁顿。
他是那种英俊的老绅士,脖子瘦骨嶙峋,有着灰白的胡须和髙高的额头。
〕当晚他甚至换上了一件老式的蓝色棉晨衣,白领子,脖子上还围着块领巾。
‘你确定自己没问题吗?你知道吧,科伯特小姐出去了,楼下没人听你召唤。
如果你需要什么,得自己去取。
你行吗?要不然,’爱迪丝说,‘要不然我给亨德森夫人留个条子,让她回来之后到楼上走廊里坐着,听候召唤?’迈尔斯叔叔说:‘让她坐到凌晨两三点吗,亲爱的?简直是无稽之谈!你们去吧,我会待得舒舒服服。
要知道,我现在已经康复了。
’正在这时,约阿希姆——也就是爱迪丝的猫——在走廊上追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绕过迈尔斯脚边,进入房间里。
迈尔斯很喜欢约阿希姆,还说有猫陪他就够了什么的。
他让我们玩得髙兴点,然后就关上了门。
这一来,我们都回房换衣服准备。
史蒂文斯插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我记得你告诉我,他说,露西假扮成了蒙特斯潘夫人,对吗?没错。
她……从表面上看没错。
马克答道,这是他整晚第一次露出讶色。
他看了看史蒂文斯,又说,爱迪丝——我也不知她是如何想的——坚称那是蒙特斯潘夫人。
没准她觉得有这样更有范儿。
他邪邪一笑,又说:其实,露西的服装(她自己亲手做的)是照抄画廊里某张全身像。
那是和蒙特斯潘同时代的某位女士的画像,不过画中人具体是谁还有待商榷。
画中人脸的大部分和部分肩膀被某种酸性物质腐蚀掉了,显然很多年前就被破坏了。
我记得袓父说过,以前曾想过找人修复它,结果办不到。
无论如何,虽然看来不起眼,那好像是内勒①的真迹,所以一直保存了下来。
据说那是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的画像……见鬼,你到底是怎么了,特德?我猜是饿了,得吃点东西,史蒂文斯随口说道,行了,继续讲吧。
你是说那个十七世纪的法国毒杀犯?你们为何会有她的画像?帕丁顿咕哝了两句,用一贯的费劲姿势前倾着身体,终于没忍住,替自己又加了些威士忌。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帕丁顿抬起头来,说,你们家族和她之间有久远的关系,对吗?还是说,在遥远的过去,她和贵家族某位成员之间有什么联系?马克不耐烦地说:没错。
我不是说过,本家族的姓氐历经变迁和英语化吗?最早叫德斯普雷斯,是个法国姓。
不过,别去管什么侯爵夫人了。
我只是想说,露西是从那幅画上照抄的服饰,亲自动手花了三天才做成。
我们一行三人大约九点三十分离开大宅。
露西珠光宝气,爱迪丝则穿着她的南丁格尔式撑裙,我穿着从城里服装店买来的衣饰,店员坚称那是骑士的装扮。
穿起来倒是意外的舒服,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
话说回来,男人有机会佩剑的时候,谁能拒绝?我们走向汽车,奥戈登当时站在开着灯的门廊上,出口相讥。
我们刚开出车道就碰到亨德森,驾福特车刚把亨夫人从火车站接回来。
舞会没多大意思。
虽然是假面舞会,气氛也太不热烈了,参加舞会的人也没情绪喝得醉醺醺。
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一边闷得要死,坐着没怎么下场,露西倒是跳了很多支舞。
我们大概两点离开舞会。
当晚月色不错,几小时以来我头一次感到凉爽和舒心。
爱迪丝的蕾丝裤——就是她们在裙撑底下穿的那玩意儿——撕破了,所以她一直闷闷不乐,露西倒是一路哼着歌儿。
我们回家时,大宅里灯光全都灭了。
我把车停进车库时发现福特车也在,但奥戈登的别克还没回来。
我把前门钥匙给了露西,她和爱迪丝先去开门。
停好车以后,我站在车道上深深呼吸,这里是我的小天地,我很喜欢。
突然,我听到从门廊处传来爱迪丝的叫喊。
我赶快转过弯,跑上阶梯,冲进走廊里。
露西站在那儿,一手放在灯开关上,眼睛半冲着天花板,看样子吓坏了。
她对我说:‘我听到很可怕的声音。
真的听到了!就在刚刚。
’走廊相当老旧,有时候在晚上难免让人浮想联翩,但当时我感到的可不是幻想中的恐惧。
我全速跑上楼,还好没有剑碍手碍脚。
楼上的走廊一片黑暗,看起来有些不对。
我不是说走廊本身,或者走廊上摆设的东西不对,而是说走廊里仿佛出现了怪物。
你们有过这种感觉吗——有东西向你慢慢走来,某种不祥的东西?我想你们没有……我正想走过去开灯,忽听到一阵磕磕碰碰的钥匙开锁的声音。
随后,迈尔斯叔叔房间的门砰然开了一半。
房间里射出微弱的灯光,照在迈尔斯叔叔身上,半明半暗。
他仍然站着,但身子向前佝偻着,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门。
我能看得到他青筋毕露。
他扶着门站在那儿,剧烈地颤抖着,整个身子快要折成两半。
然后,他费力地抬起头来,鼻梁上全是汗珠,双眼有平时两倍大,额头全湿透了。
他每吸一口气都是撕心裂肺,简直能听到空气嘶哑着进入肺部的声音。
他抬头看了看,双目失神。
我猜他看到我了,但他开口时并非对我说话。
他说:‘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痛苦。
跟你说,我再也受不了了。
’然后,他用法语咕哝着什么。
我赶快跑上前去,趁他跌倒前扶住他。
我把他扶起来——不知为何,他挥舞着手臂,虽抽搐却尽力激烈地反抗——我把他扶进屋,安置在床上。
他尽量看向我,向后仰头,想看到我,而且……该怎么说呢……想弄清楚我是谁,要从一片迷雾中辨认出我。
一开始,他像个受惊的小孩般说道:‘不会连你也……’简言之,这让我大感震撼。
不过,显然他恢复了神志,眼神清澈了许多。
借着微弱的床头灯光,他好像总算看清了我的脸,不再像孩子似的挣扎。
这瞬间的转变相当彻底,我用语言描述不清。
总之,他开始浑浑噩噩地用英语讲话了。
他说浴室里的药片应该可以止疼,又叫喊着让我去替他拿来。
他说他没力气走进浴室。
浴室里还有佛罗拿止疼片,以前他病重时用过。
露西和爱迪丝站在门口,面如死灰。
露西听到他的话后,赶紧跑到走廊那头的浴室取药。
我们都知道他快死了。
记住,当时我还没想到是中毒,只以为是老毛病又犯了,病到这步田地,旁人束手无策,只能把药给他,然后咬紧牙关。
我悄悄让爱迪丝快去打电话给贝克医生,她依言而行。
我只在意他脸上的表情——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或者说以为看到了什么,总之,那肯定是可怕的东西。
为何会露出那种孩子似的恐惧表情,想从我身边逃开?我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尽量让他忽视疼痛,便说:‘你像这样有多久了?’‘三个小时了。
’他眼都不睁地说着,恻身躺着,身子蜷在一起,头闷在枕头里,简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那你怎么不早点叫人,或者早点走出房间……’‘我不想,’他闷在枕头里说,‘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发生了总比一直胆战心惊地等着强。
不过,我发现我受不了。
’然后,他好像积蓄了一点力量,抬头看着我,就像陷在洞里往外看一样。
他仍然有点害怕,呼吸仍然剌耳。
他说:‘听着,马克,我快死了。
’对我抚慰性的陈词滥调,他听都不听,‘别说话,听着,马克,把我装在木头棺材里下葬。
明白吗?木头棺材。
我要你发誓照办。
’他非常坚持,一直盯着我,甚至连露西拿着药端着水进来时,也没转开视线。
他抓住我的披肩,不停地说要木头棺材、木头棺材。
因为一直呕吐,他很难呑下药丸,但最后我还是让他咽了下去。
然后,他嘟哝着说很冷,要盖被子,接着就闭上了眼。
床角有叠好的被子,露西默默将之展开,盖到了迈尔斯叔叔身上。
我站起来,想再找个东西替他盖上。
房里有个巨大的衣橱,里面装满华丽的服饰。
我猜衣橱顶上肯定有毯子什么的。
柜门虚掩着,里面没有毯子,倒是有别的东西。
在衣橱底部整齐摆放的一排排鞋子旁边,放着当晚早些时候送来的托盘。
杯子也在,牛奶已经喝光了,杯壁上还有残余。
衣橱里还有一样东西,并非露西当时送上来的,一只很大的银茶杯,直径大概有四英寸——杯壁外刻着奇怪的浮雕,就我所知不值什么钱。
我记得这玩意儿一直放在一楼边桌上。
你们俩有人注意过吗?总之,杯子里有些黏糊糊的残余物。
杯子旁边就是爱迪丝的猫,约阿希姆的尸体。
我摸了摸,确定猫已经死了。
就在这时,我意识到迈尔斯叔叔被人下了毒。
①Sir Godfrey Kneller(1646——1723),17世纪晚期至18世纪早期英国画家。
05那之后的一两分钟里,马克·德斯帕德一言不发,静静看着紧握的双手。
我想,他若有所思地说,有时候,怀疑在人的脑海深处悄悄累积着,在人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在那儿了,然后突然发生了导火索事件,就像某扇门突然打开一样——总之,当时我就明白了。
我回过头,看露西有没有发现我看到的一切。
很显然她没发现。
她几乎是背对我站在床脚处,手放在床框上。
平时她看起来总是轻快活泼,这时候却茫然无助。
房间里就开着一盏灯,床头那盏,灯光昏暗。
不过微弱的光线倒是照出了她的服装——红色丝质衣服,点缀着蓝色和钻石,还有宽幅裙。
我就那么站着,迈尔斯叔叔之前的症状一一涌向脑海中。
他吃东西困难,他鼻子和眼睛黏膜发炎——双眼发红地打着喷嚏看着你——沙哑的声音,皮肤出疹子变厚,甚至包括他走路的样子,好像脚软得撑不起身体。
一切都显示这是砒霜中毒。
我能够听到迈尔斯在被盖下沉重的呼吸,甚至能听到走廊上爱迪丝压低了嗓子冲接线生嚷嚷。
我什么也没说,关上了衣橱门。
门上有钥匙,所以我锁上门,把钥匙放进口袋里。
然后我走出门,来到楼梯平台处爱迪丝打电话的地方。
我们必须找个医生来,仅此而已。
护士要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
我拼命想遇到砒霜中毒的情况该怎么办,但就是想不起来。
爱迪丝放下电话,虽然双手发抖,人还算平静。
她说贝克医生不在家,我们在附近不认识其他医生。
不过我知道在一英里外的公寓式酒店里住着位大夫,虽然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了。
我试着打电话去酒店,爱迪丝则匆匆赶去迈尔斯的房间——她总以为自己懂照顾病人,虽然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没问到电话号码,露西已来到走廊上。
‘你最好赶快上来。
’她说,‘我觉得他走了。
’他确实去了。
没有骚乱,静静地停止了呼吸,不用再忍受痛苦。
我在确认的时候翻了他的身子,手碰到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条绳子,这你们大概已经听说了。
是一条普通的包装绳,大致一英尺长,间隔相等地打了九个结。
我当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现在同样是一头雾水。
接着说!马克停住嘴以后,帕丁顿尖声催促道,然后呢?然后?然后就没什么了。
我们没叫醒其他人。
没必要,再过几小时就要天亮了。
露西和爱迪丝上了床,但是没睡着。
我说就我留下来守夜好了,表示尊重之类的。
这只是表面的借口,其实我是想找个机会把银杯拿走。
而且,奥戈登还没回来,我说我最好先不睡,以防他在错误的时间,带着谁回来……你们也知道这种事。
露西回了我们的卧室,锁上门。
爱迪丝哭了一会儿。
我们几个都傻愣愣地,为疏忽而自责。
不过我当时就知道问题并不在于我们忽略了迈尔斯叔叔。
她们回房后,我回到迈尔斯的房间,在他脸上盖上床单。
然后我从壁橱里取出银杯和玻璃杯,用手帕包在一起。
别问我指纹之类的!我唯一的目的……我想自己一直都是这样……就是在决定怎么做之前,先把证据藏起来。
你就没想过把怀疑说出来?帕丁顿问道。
如果我们及时找到医生来帮迈尔斯——自然我会坦白。
我会说:‘别管什么肠胃问题了,他中了毒。
’不过我们没找到医生。
所以——我没说。
马克看起来很激动,身体僵硬地抓牢了椅子扶手,在此期间史蒂文斯一直观察着他,你必须理解,帕丁顿。
你该记得我差点——别激动,帕丁顿猛地打断他,说,接着讲你的故事吧。
我把银杯和玻璃杯拿下楼,锁在我书房写字台的抽屉里了。
你们要明白,到目前为止我们连一毛钱的证据都没有。
而且,我得想个什么办法把猫的尸体处理掉,所以我用骑士斗篷把它包起来,从边门拿到屋外去,免得走后门吵醒亨德森夫妇。
草坪那头有块刚翻过的花田,就在车道那一边,我知道亨德森经常把铁锹放在边门旁的壁橱里,可以取用。
我把猫的尸体偷偷运出去,深深地掩埋了。
爱迪丝还不知道可怜的小家伙到底怎么了。
她们还以为它走丢了。
我刚埋完就看到奥戈登驾着车慢慢驶近。
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他看到我了,不过我还是先进了房。
截至当晚,可以说的就这么多。
第二天——当我听闻亨德森夫人的故事后——把玻璃杯和银杯拿到城里去,交给一个我非常信任的化学分析师检验,要求他对检验结果保密。
没过多久结果就出来了,玻璃杯上没有毒物。
银杯里的残余物中含有牛奶、葡萄酒、搅拌蛋液和两米制格林①的白色砷化物。
两米制格林?帕丁顿转过头重复道。
没错。
分量不少,对吧?我曾经读到过——对于残余物来说,这么高的含量,帕丁顿冷冷道,见鬼,真不少了。
曾经有案例显示两米制格林的砷化物就能致死。
当然,这只是最低致死量,不过残余物中都含这么多,可以想象一整杯牛奶里能有多少。
通常致死剂量是多少?帕丁顿摇摇头:没有‘通常’的致死剂量。
就像我刚刚说的,两米制格林也能吃死人。
然而也有人曾经摄入过两百米制格林的量,最后还康复了。
所以致死剂量差别很大。
举个例子来说吧,你听说过马德林·史密斯②案吧?就是那个格拉斯哥③美女,一八六七年被控杀死其法国情人。
没错。
朗格利尔胃里有八十八米制格林砒霜。
她的辩护律师辩护说,这么大剂量的毒药不可能在受害人没发觉的情况下摄入,肯定是自杀。
毫无疑问这番说辞起了效果——最后苏格兰陪审闭判决本案‘无法确认犯罪’,他们说这就是‘不予追究,但请别再干了’的意思。
还有个案子,在马德林案六年后,一名叫休伊特的女人在切斯特④被控谋杀了自己的母亲。
老太太的死本来毫不引人怀疑,医生说死因是胃炎,直到人们开棺验尸才发现死者胃里就有一百四十五米制格林的砒霜。
帕丁顿语调轻松,甚至一派自得其乐的劲头,然而他留着胡碴的脸上还保持着那种审视的表情。
然后,他摆弄着空杯子,继续道,还有凡尔赛的玛丽·德·奥布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案子。
很糟糕的案子。
她杀了那么多人,看起来却毫无动机,简直像……像是纯粹为了享受目睹受害人死去的乐趣……其中一个受害人只摄入了十米制格林的毒药,另一个的摄入量却高达一百。
她就没有马德林幸运了,被送上了断头台。
史蒂文斯刚刚就站了起来,如今正坐在书桌边上。
他装作随意地、理解地点点头,其实一直在透过白色的大门看向走廊。
他一度发现门口有东西。
走廊里的灯光比房间内要来得亮,所以很自然地,房间里的人可以透过钥匙孔看到一丝光线。
但现在这抹光线消失了,也就是说肯定有人靠在门口偷听。
然而,帕丁顿说,致死剂量不是什么重要问题:这一点我会验尸来査证。
重要的是,毒药的投放时机。
如果安排得宜,死亡很快会到来,我是说如果投放量大的话。
投毒后几分钟到一小时会出现毒发症状——取决于采用液体还是固体形式投毒——死亡到来的时间从六到二十四小时不等,甚至可能更长。
有些案例中受害人坚持了几天。
所以,你也看出来了,你叔叔去得还算快。
你们离开他时才九点半,当时他状况还不错。
你们回家,发现他奄奄一息时才凌晨两点半钟,那之后不久他就去了。
对吧?没错。
帕丁顿沉吟道:不过,他这种状况并不让人惊讶。
甚至可以说合情合理。
他因为原来的疾病,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而且如果你猜得没错,他已经慢性中毒很长时间了,所以再施放大剂量毒药的话,去世会很快。
如果我们知道最后投是什么时候——我可以告诉你准确时间,马克打断道,十一点十五分。
对啊,史蒂文斯插嘴道,这不就是亨德森夫人那个神秘故事里讲到的吗,对吧?我们就想知道这情况,你偏偏不肯说。
这个神秘故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你不肯坦白说?他怕自己太过激动,比正常该有的反应来得夸张,但马克并未注意到。
他下定决心地吸了口气目前,他说,我还不能讲出来。
不能讲出来?因为,你们会认为我疯了,或者亨德森夫人疯了。
马克沉吟道,他抬起手,等等!现在,先等一下!为这事儿我已经来回掂量一百多遍了,夜里操心得睡不着。
不过,当我第一次将事情告诉给其他人,第一次明明白白地摆出全部事实……天哪,我居然发现故事的另一个部分让人不敢置信。
我知道,你们也许认为今天打开地穴根本是徒劳。
不过,迈尔斯叔叔被杀之谜必须解开,你们能再给我几个钟头吗?我只要求这个,等我们解决了谜题的第一步,我再告诉你们下面的事情,好吗?帕丁顿踌躇道:你变了,马克。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搞不懂你!听着,到底是什么事如此难以置信?你讲述的部分并不荒谬,更谈不上如何邪恶,这都是很常见的呀,不就是普通的谋杀吗?故事的其他部分又有什么难以置信的?这个其他部分说的是,一个死了很久的女人,马克平静道,没准儿还活着。
简直是该死的无稽之谈……不,我绝对不是神经错乱地瞎说。
马克冲他镇定地点点头,你可以摸摸我的脉搏,或者敲敲膝盖看看我的膝跳反射,当然,我不信——正如我不信露西和此案有瓜葛一样——我不信事情会有两个解释,同样不可能的两个解释。
我告诉你们,只因它们扎根在我脑海里,我必须把它拔出来嘲笑一番。
不过,如果我现在就说,天知道你们会怎么想……你们能先帮我打开墓穴吗?好吧。
史蒂文斯说道。
你呢,帕丁顿?我跑了三千公里,可不想现在退出。
医生咕哝道,不过你要知道,等我们开了墓穴,你可不能再三缄其口。
上帝啊!你别想!我在想爱迪丝会——医生麻木的棕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不过等马克第三次满上他的杯子后又眉开眼笑起来,我们该怎么行动?马克神情为之一凛:很好!很好!做起来倒不难,不过得花大把时间、精力,颇费一番苦工。
我们需要四个男人——第四个是亨德森,他很可信,而且干这种活比较可靠。
如今他正独自在家。
再者说了,他和亨德森夫人就住在通往地穴的道路右侧,哪怕我们动一块砖,事后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家里其他人我都想办法支开了,如果家里有人,我们翻几块石头也会被大宅背面的人听见,更别说我们要搞出的动静还要大得多。
至于说具体的活儿……史蒂文斯想象着等会儿那个场面。
在一栋又长又低矮的灰色大屋后面,一条笔直宽阔的大路延伸着,水泥路面上镶嵌着碎石块。
另一边是地势低沉的花园,在花园的尽头,道路两侧种上了榆树。
道路一直通向离大屋六十码处的私人礼拜堂,这个礼拜堂早在一个半世纪前就关闭了。
在礼拜堂前不远处,如果你顺着道路面朝礼拜堂,在路的左侧有座小房子,以前德斯帕德家的私人牧师就住那里。
如今牧师的旧宅是亨德森夫妇居住。
史蒂文斯听说地穴的入口——并没有明显标志——就在碎石路离礼拜堂大门不远处。
马克正告诉他们详情。
我们必须挖开大致七平方英尺的碎石路面,他说,而且,因为必须抓紧时间,所以要大搞破坏。
我们得往碎石路面的水泥里敲进一打长长的钢楔子,敲得越深越好,然后朝一边扳。
这样一来可以破坏地穴门的大部分接头。
然后我们用大锤猛敲,就能敲碎地穴门。
在门下面是一整块大石头,把地穴洞口盖得严严实实。
石头长六英尺,宽四英尺,我得警告你们,它重达一千五百到一千八百磅。
今晚最费劲的活儿就是把棍子塞到石板下,把它给撬起来。
然后我们就能沿着阶梯走进地穴。
我知道听起来好像活儿不少……得了,活儿是不少。
帕丁顿拍着膝盖咕哝道,好吧,我们这就开始。
对了,你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对吗?我们搞了这一闭糟以后,你认为我们还能把一切恢复原状,以防别人察觉吗?不能完全复原。
要有经验的人,比如亨德森和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不过,我怀疑没有第三个人能看出来。
上次为了迈尔斯的葬礼打开地穴的时候,道路边缘已经被破坏了一点。
而且,碎石路面看起来都差不多。
马克又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掏出手表,把上述话题暂时抛到一边,好,就这么说定了。
现在是九点半,我们尽快开始工作。
到时候不会有人来打扰。
特德,我和帕丁顿先过去,你先吃点东西,随后赶过来。
最好穿上旧——他突然顿住了,本就不安的神经突然警觉起来,上帝!我全忘了!玛丽怎么办?你该怎么对她解释?你不会告诉她事实,对吧?不会,史蒂文斯看着门口,说,不,我不会告诉她。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他看出另外两人都为他的口吻一惊,不过两个人看起来都各有心事,决定相信他。
房间里烟雾沉沉,加上没吃东西,史蒂文斯站起身的时候一阵头重脚轻。
这让他想起四月十二号那个周三夜晚的另一件事。
当晚他和玛丽在小屋度过,而且他很早就上了床。
他记得自己十点半就上了床,困得受不了,在书桌前看稿件的时候差点把头撞到桌面上。
玛丽说是因为在纽约这种大都市待久了,突然呼吸到乡间的清新空气所致。
他陪着马克和帕丁顿来到走廊上,玛丽不知去了哪儿。
马克身子向前倾着,急匆匆想要离开小屋。
帕丁顿在前门犹豫了一下,把帽子举在胸口,礼貌地回头,在沿着砖石路离开前,问候了史蒂文斯夫人两句。
史蒂文斯站在打开的门口,呼吸着夜的气息,目送马克的车子离开。
他听到汽车马达发动的噪音,激起树丛一阵细碎的低语。
接下来呢?他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关上前门,注视着棕色瓷伞架。
玛丽在厨房里,能听到她四下移动,半哼半唱着:下雨了,下雨了,牧羊人——那是一首她非常喜欢的中国牧羊女歌谣。
史蒂文斯穿过餐厅,推开通向厨房的两面推门。
很明显艾伦已经走了。
玛丽穿着围裙站在橱柜前,正切着冷鸡肉三明治,三明治中夹的配菜是莴苣、西红柿和蛋黄酱,然后整齐地摆放在盘子里。
看到他时,她用拿着面包刀的手拨开一绺暗金色的头发。
她浓密睫毛下的双眼严肃地看着他,但眉目中又带着一丝笑意。
他脑海中顿时冒出了撒克里⑤在歌德的滑稽剧中那首打油诗:夏洛特,像个行为端庄的女郎一直不停地切着面包和黄油厨房里铺着白色瓷砖,冰箱电机嗡嗡作响。
整个情景显得荒诞。
玛丽——他说。
我知道,她愉快地声称,你必须去。
亲爱的,把这些吃掉。
她用面包刀拍了拍三明治,填填肚子。
你怎么知道我必须去?当然是偷听来的。
你们个个都神秘得可怕,还指望我怎么样?她脸上流露出一丝微微的紧张,我们这个夜晚要毁了,不过我知道你必须去,否则就会一直惦记着这档子事儿。
亲爱的,今晚早些时候我警告过你——别神经兮兮的。
我就料到会有这一出。
料到?好吧,也许料得不算准。
不过克里斯彭屈指可数的人家都在谈论这些事。
我今天一早就来了,肯定会有所耳闻。
我是说,庄园里有什么不妥,某件事,好像没人知道细节。
也没人知道流言从何而起。
即便你想追根溯源也没办法。
甚至连是谁告诉你的都想不起来。
小心点。
你小心点好吗?就在此时,厨房里的气氛发生了改变,一切都不同了。
甚至当他看向走廊里的棕色瓷伞架时,发现似乎连它也有了新的色彩。
她把面包刀窸窸窣窣地放到橱柜的瓷釉搁架上,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膊。
听着,特德。
我爱你。
你知道我爱你,对吗?他确实知道,骨子里血肉里知道。
我知道,他说,关于我之前的念头——继续听我说,特德。
只要我们彼此相知,我的爱永不改变。
你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我不知道。
等以后有时间,没准儿我会跟你讲讲古堡革的老家,讲讲姨母艾德丽安,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别那么居高临下地对我笑。
我比你年纪大,大得多得多了。
如果你下一秒看到我的脸皱起来,面庞发黑——别说了!你这是歇斯底里。
小刀从她手里滑落,她张大了嘴。
然后她捡起小刀。
我大概是疯了。
她说,好吧,我跟你说,今晚你们要打开墓穴,我猜……仅仅是猜测而已……你们将会一无所获。
没错。
我也不认为能发现什么。
你不明白。
你就是不能明白。
不过算我求你,求你了,别牵涉太深。
如果我要你为了我别去掺和,你会吗?我希望你考虑考虑。
目前我能说的就这些。
想想我说的话,不明白不要紧,相信我就可以了。
现在,吃几块三明治,喝杯牛奶吧。
然后你可以上楼换衣服,就穿那件旧毛衣好了,客房的碗橱里还放着一条旧法兰绒网球裤。
去年就放在那儿,我忘了拿去洗。
夏洛特,像个行为端庄的女郎,一直不停地切着面包和黄油。
①Metric grain,一种度量单位,一米制格林相当于五十毫克或四分之一克拉。
常用来描述钻石或珍珠的大小。
②Madelein Smith(1835——1920),格拉斯哥名流,1857年被控杀人,民众普遍认为她犯了谋杀罪,但缺乏足够的证据。
③Glasgrow,苏格兰第一大城兼第一大商港,英国第三大城市,位处中苏格兰西部的克莱德河河口。
④Chester,英格兰西北部柴郡的郡首。
罗马时期修建的军事要塞,以防卫城市南面威尔斯人的袭击,城墙目前依然保留得很完整。
⑤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印度出生的英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