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鼻子在哪儿?桑丘见他没有化妆,问道。
就在我的口袋里装着呢。
说着,他掏出了消失的厚纸板面具鼻子,正如先前所述……圣母马利亚!桑丘说道,这是谁?这还是我的邻居和朋友托马斯·塞西尔吗?都一样,桑丘,我的朋友,那位乡绅说道,我稍后会告诉你他是被怎样的诡计骗到这里来的。
——《堂吉诃德:望族的生活与成就》17榆树林掩映下的石头小房子就在碎石路旁边,门大开着。
如今雾气已经退去,天色晴朗。
一阵清风吹拂着榆树的新叶,绿蕾丝一般翻飞着。
在路的尽头,坐落着荒废的小礼拜堂,礼拜堂的门掩着。
不远处堆着沙砾和碎石,覆盖网球场的防水帆布遮着地穴入口,四角用石头压着免得被风吹走。
亨德森就躺在自己房子的客厅里的皮沙发上,半眯着眼盯着天花板,昨晚众人曾在此落座。
他脸上又是那种闷闷不乐的挑衅表情,大概真的身体不适。
他深陷的左边太阳穴有明显的淤青,稀稀疏疏的头发比任何时候更像蜘蛛网。
他穿戴整齐,和昨晚一样,看起来也没梳洗过。
齐胸盖着一床毯子,他双手放在毯子上——抖动着。
当他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时,突然扭过头,身子却动也没动,然后又躺了回去。
马克、布伦南和史蒂文斯站在门口,看着他。
早上好,乔。
马克讽刺地说。
亨德森脸上一阵抽搐,出现了某些让人羞愧的改变。
不过总体而言,他的表情明确地表示出目前承受的痛苦超出了人类极限。
他继续闷闷不乐地死盯着天花板。
放松点,老家伙。
马克不带同情地说。
他走过去,把手放在亨德森的肩头,你太过操劳了,这么大年纪,昨晚还忙得像条狗——你说看到了迈尔斯叔叔,这是什么废话?听着,德斯帕德先生,布伦南低声道,你这种两面派的做法算什么?什么叫废话?五分钟前你还相信鬼魂、永生之类。
为何现在又是这种态度?我不知道,马克困扰地瞪着眼,说,除了……我知道你会怎么想。
特德的推理给你印象太深。
而且除此之外,这儿又是一位声称见了鬼的亨德森家人。
我知道你会怎么想:听起来也太巧合了点。
他转过头对着亨德森先生,厉声道,打起精神来,乔!不管你现在感觉如何,你得振作起来。
警察亨德森猛地张开眼,从表情来看他受够了,这是最后一根稻草。
他一瞬间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然后打起精神半坐起来,用湿润的眼睛看着众人。
警察,他说,谁把警察找来的?你太太。
布伦南飞快说道。
她才没有!你别想骗我,我不信。
别争了,布伦南说,我想知道的是,你刚刚对奥戈登·德斯帕德先生说看到他叔叔鬼魂的事……不是鬼魂。
亨德森喉咙嘶哑地抗议道。
史蒂文斯看到眼前的男人几乎是真的吓破了胆,一阵不安,至少,看起来不像鬼魂。
如果真是鬼,我不至于吓成这样。
那是——那是——活生生的?我也不知道。
亨德森惨兮兮地说。
不管你看到的是什么,马克说,说出来。
别紧张,乔。
你是在哪儿看到的?就在这栋房子的卧室里。
他指着门说,就在那边。
容我略略回忆一下。
昨晚,你们还记得吗,我们正在这儿——你们知道——的时候,爱迪丝小姐和露西来了。
你们结伴返回大宅,爱迪丝小姐让我把壁炉的火弄旺,我照办了。
然后你们就在前厅坐着聊天,直到凌晨三点各自回房。
还记得吗?记得。
我必须说清楚,亨德森点头道,你和我打算去网球场边的小屋拿防水帆布,好盖住那地方的入口。
不过我觉得你看起来非常疲惫,而且那活儿不需要两个人,所以我让你回房睡觉,我一个人也能做好。
你说谢谢,给我倒了杯酒。
我从后门离开大宅,直到听见你闩上门的声音,我才意识到要独自走那么一大段夜路,然后一个人在小屋里睡。
而且网球场在南边,我得穿过那一小片吓人的树林。
不过,我还没走到南边就想起其实不必费周折。
因为我今年一直在补那块防水布,所以现在就放在我房子里——就在缝纫机底下。
我直接回到这儿。
然后我看到这个房间的灯熄灭了,我重新试了试开关,灯泡就是不亮。
这让我心里不舒服,不过我还有手电筒,借着手电光我从缝纫机底下拿出了防水布,跑出去,盖在入口处。
在此期间我越干越快,还捡了几块石头压在四个角。
因为我想:万一有东西想从底下爬上来怎么办?干完之后我心情轻松。
之前我就说过,我从不怕这种东西。
就像我告诉你们的那样,巴林格尔先生多年前对我说过。
‘乔,’他说,‘别怕死人,你要小心的是活着的那些浑蛋。
’不过,我还是不喜欢一个人铺防水布。
铺好帆布后,我轻松地回来,锁上门。
我又开了开灯,还是不亮。
我觉得手电筒光线不够,就想点亮蜡烛。
不过我肯定搞混了,要不然就是手不听使唤,总之反向拧了拧手电,手电筒就熄灭了。
我没功夫去弄手电筒,记得卧室里有灯,就打算锁上门去卧室。
我走向卧室,一进去,首先听到的是摇椅摇动的嘎吱声。
摇椅的嘎吱声一听就听得出来,就在窗边。
我定睛一看,椅子上坐着个人,正前后摇晃着。
房间里有足够的光线,我看得清那就是你叔叔。
他坐在那儿来回摇着椅子,就像从前过来看我时一样。
我能够看清他的脸,也能看清他的双手,皮肤苍白但不怎么反光,而且看起来很柔软。
我能看清楚是因为他伸出手来,想和我握手。
我吓得撒腿就跑,头晕晕地跑了出去,关上房门。
钥匙在门那边。
然后,我听到他站起来,穿过房间向门口走来,想追我。
我绊在什么东西上摔倒了,摔到了头。
之后的事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撞到沙发边,沙发上有张毯子什么的。
我记得自己想到过,翻过沙发,躲到它后面藏起来。
我记得的就这些了,之后你弟弟奥戈登——他从那边的窗户爬了进来,摇醒了我。
之后,亨德森趴在手肘上,额头满是汗珠、青筋凸起,又说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
然后他躺了下来,闭上双眼。
其他人面面相觑,马克一直拍着亨德森的肩膀。
布伦南踌躇不决。
迟疑了一会,他穿过房间走到电灯开关旁试了试,灯亮了。
他来来回回试了几次,看看开关又看看亨德森。
史蒂文斯从他身边走过,走到屋外去树丛下呼吸点新鲜空气。
这时他看到布伦南走向卧室。
一两分钟后,他也离开了房子。
如果你暂时不需要我,史蒂文斯说,我想回家去吃个早餐。
去吧,布伦南说,不过今天我还要见见你和史蒂文斯夫人,所以我希望你别离家太远。
她最好在傍晚前逛完街回来。
在此期间,我还有得忙。
该死,他慢慢地、大声地说出最后几个字,有得忙了。
史蒂文斯转身离开,途中折返回来:你认为——他冲房子点点头道。
这个,实话告诉你。
如果他在说谎,那他就是我三十年来所见过的撒谎撒得最溜的。
我明白了。
好吧,下午见。
下午见。
你太太届时最好巳经回来了,史蒂文斯先生。
史蒂文斯穿过庄园,朝山下走去,整个期间脚步并不匆忙。
直到看了看表,发现已经过了十一点之后,他才加快脚步。
玛丽可能已经回来了。
不过回到小屋他才发现,她尚未返回。
艾伦已经来过又走了。
整栋小屋整理得干干净净,艾伦还留了张字条告诉他早餐在炉子里。
他在厨房里凑合吃着已经变硬的烤蛋和培根,细嚼慢咽。
期间,他站起身来,走进前厅。
克罗斯的手稿还放在电话桌上,就像他离开时那样,一半撒在文件夹和公文包外面。
他抽出来看了看标题。
《古往今来毒杀案犯罪动机初探——高登·克罗斯于纽约里弗戴尔①芬丁厅》。
他小心展开书页,坐在桌边拿起话筒。
接线员,接线员吗?请问,能否告诉我,本机昨晚有没有主叫过长途电话?显然,对方告诉他有。
打到哪里的?里弗戴尔的三六一号。
对方轻快地答道。
史蒂文斯放下听筒,走回客厅,从书架上拿起一本《陪审团的绅士》。
书的腰封封底印着克罗斯的照片,照片中的人瘦削、阴沉而又睿智的面庞上双眼深邃,黑发略有些灰白。
史蒂文斯记起在关于克罗斯的争议中,有个资深法官说,克罗斯书中关于尼尔·克利姆的庭审部分,肯定是当时在场的人记录的。
这话一时被引为笑谈,因为克罗斯才四十来岁。
他把书放回去,和其他书对齐,然后走上楼。
在卧室里,他打开玛丽的衣橱,仔细看挂着的每一件衣服。
因为她大部分服装都留在纽约的公寓里,所以也没几件好看。
上楼,下楼,时间不断流逝。
浴室里滴滴答答的水声、楼梯上吱吱嘎嘎的脚步声。
在静悄悄的空房子里,这些声音格外刺耳。
他试着看看书,过一会儿又拧开收音机。
他琢磨着要不要喝上一杯,不过一想到目前的状态,觉得还是不喝为好。
终于,在四点钟时他发现自己烟抽完了,不得不到路那头的杂货店去买,这让他松了口气。
他一直神经紧张,唯恐听到布伦南走近的脚步声。
一切都太安静了,德斯帕德庄园附近多半恶魔聚集。
离开小屋时,几滴雨打在他脸上。
他穿过国王大道,沿小路向火车站走去。
高大的树木随风摆动,周围一切都灰扑扑的。
他就快走到杂货店了,都能看见红红绿绿的玻璃桶后面闪耀的灯光。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昨晚听见过的声音,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两扇窗户之间的门开了,上面贴着了J.阿特金斯,殡葬管理人字样。
门口站着个人对他挥手。
他穿过小街。
向他挥手的是个神情欢快、生意人模样的中年人,稍微有点发福了,穿着一身质地良好的正装。
他一头黑发已经稀薄了,从中间分开,梳得整整齐齐就像鱼骨一般。
他面容真诚可爱,姿态宜人。
是史蒂文斯先生吗?他说,我们没见过,不过我认得你。
我是阿特金斯先生——小约拿·阿特金斯。
家父退休了。
请你进来一下好吗?我有样东西给你。
殡葬馆窗后挂着的黑色窗帘把房子内部和外面隔离开来,史蒂文斯发现这些帘子比他想象中要挂得高。
窗帘后面是光线阴暗的小等候室,铺着软软的地毯,塞得满满当当,看起来有种奇特的梦幻感。
房间内有种平静的氛围,大概本该如此。
除了后门两边各放置的一个大理石花瓶(和地穴中的花瓶看起来差不多)外,看不出房间的用途。
约拿·阿特金斯一举一动都彬彬有礼,他走到房间一侧的桌子边。
即使说他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丝好奇,但看得出他在尽量克制自己。
他走回来,递给史蒂文斯玛丽·德·奥布里的照片,就是一八六一年被砍头的那位女士。
有人让我把它还给你,他说,上帝啊!出什么事了吗?该怎么形容噩梦成真的感觉?甚至连约拿·阿特金斯宜人的个性,他额头上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成为噩梦的一部分。
不光是因为那张照片。
不过,史蒂文斯看向阿特金斯拿起照片的那张桌子时,发现桌上放着几本不打眼的杂志,其中―本杂志中间露出一截弯弯的绳子,绳子上不规则地打着几个结。
不,哦不。
不。
没什么。
史蒂文斯说道,他突然想起自己曾以这家店为背景编出的侦探故事来,你是从哪儿得来的?阿特金斯微笑道: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不过,你昨晚搭七点三十五分的火车来到克里斯彭。
我当时正在这间等候室里忙着什么,凑巧往窗外看了一眼,看到你——是的,是的,我就知道有人!阿特金斯有些不解:外面有辆车接你。
就在那辆车转弯时,我听到有人在大街上叫唤。
我好像看到有人站在通往月台的阶梯上挥手大喊着。
我打开门,看看出了什么事。
我发现你们驾车离开的时候,在售票厅兼职的男人急匆匆跑下阶梯。
好像你在火车上的时候,把照片什么的从手稿里掉了出来。
列车长发现后,趁火车开动之前扔给了售票厅的人——当时他正要下班。
史蒂文斯思绪一下回到火车上。
为了看清楚照片,他把它从稿纸上取了下来。
然后韦尔登突然出现,他不得不赶快塞到手稿下藏起来……那人,阿特金斯略显不快地说,看到你开走之后,就走向敝处,当时我还站在门口。
他说他快下班了,问我能不能下次看到你的时候转交给你。
他觉得这很有趣,他真这么觉得。
他把照片给我看,说这玩意儿更合我的胃口。
阿特金斯指着照片下方的字迹,杀——无论如何,给你吧,我觉得你肯定需要找回它。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史蒂文斯慢慢道,对此的感激。
真希望所有问题都能这么简单地解决。
听着,我想问你点事,不过请别认为我疯了。
这很重要。
他指了指桌子,那条绳子是哪儿来的,就是打着结的那条?阿特金斯的好奇显然都集中在照片上,这时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
他咕哝着抓起绳子塞进口袋。
哪个?哦,那是我父亲做的。
他的老习惯了,总是随手乱放。
他脑子有点——你明白吧。
不过他经常这么干,拿起一截绳子,打上结。
就是个习惯而已,有些人习惯抽烟,有些人习惯拧纽扣或者拨弄钥匙让手不闲着一样。
人们以前管他叫角落里的老头。
你看侦探小说吗?记得奥希兹女男爵那些小说吗,老头安静地坐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在自己那‘无可挑剔的茶馆’中,不停地在绳子上打着结?阿特金斯锐利地看了看他,他一直这么干,不过以前记得收拾起来。
为何这么问?过去的几分钟对史蒂文斯来说,就像一段回忆。
他想起帕丁顿昨晚提到老约拿·阿特金斯时所说的话,他当时还以为帕丁顿醉了。
他说:马克过世的老爹很喜欢乔纳,他有个自得其乐的玩笑,就是问老乔纳是不是还在他的‘无可挑剔的茶馆’或者他的‘小角落’里;我不明白这有何好笑。
我希望你帮我个忙,阿特金斯坚持道,告诉我,你为何要问起绳子。
这对我也许很重要。
是不是有——他停了停,我知道你是德斯帕德家的老友。
而敝店负责操办德斯帕德先生的葬礼。
是不是有——麻烦?哦,没有,他考虑自己能不能透露,能透露到什么程度,不过,有没有可能某条这样的绳子,碰巧被放进迈尔斯·德斯帕德的棺材里?我想有可能。
毕竟表面上看我父亲还是负责人。
阿特金斯答道。
然后,他又用不那么职业的声音补充道,丧钟敲响!真是不可饶恕!我希望——能否假设老阿特金斯利用方便条件在绳子上打了九个结?不过,事实如此,要怎么解释在迈尔斯·德斯帕德死的那晚,在他接受J.阿特金斯的服务之前,枕头底下就放上了一条九结绳子?对史蒂文斯而言,小阿特金斯说的每句话都可信,却没能释清疑团。
他说的话从某一方面是澄清了某些问题,但从其他方面而言,又把问题弄得更复杂了。
比方说关于照片,如果阿特金斯昨晚把照片还给他,他没准还觉得疑团顿消。
不过现在……至少他得肯定棺材下葬时,迈尔斯的尸体还在里面。
他顾不得保密这档子事,拣了些事实告诉殡葬人,然后直接提出了问题。
阿特金斯格外肯定。
我就知道,他轻轻用手敲打着桌面,说,我就知道庄园里出事了!到处都在传。
哦对,当然我们要保守秘密。
不过我能肯定地告诉你。
毫无疑问,迈尔斯先生的尸体放进了棺材。
我亲自帮的手。
紧跟着抬棺人就抬了出去。
我的助手们可以作证。
而且你应该知道,抬棺人直接把棺木抬进了地穴。
等候室的前门静悄悄地打开来,一个男人从街上走了进来。
街上光线昏暗,雨丝在窗上划下痕迹。
新来者背光站着,个头很小,尽管穿着一件大毛皮外套,整个人还是干巴巴地缩成一团。
毛皮外套颇为时髦,压得低低的棕色软帽也流露出潇洒感,这一切都显示出来者可能是迈尔斯·德斯帕德,让人毛骨悚然。
不过死人不可能有豪华轿车,而现在街边就停着一辆梅塞德斯,还配有司机。
最重要的是,来者上前两步,让人看清他并不是迈尔斯。
毛皮外套不算过分时髦,有点像三十年前保守人士穿的那种古董。
来者看起来七十多岁了,容貌相当丑陋,敏纹遍布的脸有点像猴子,鼻梁倒是很挺。
不过尽管如此,来者看起来倒有几分吸引力。
史蒂文斯隐约觉得这张面孔有些熟悉,好像见过多次,然而他想不起到底在什么场合下见过——像图画一样模模糊糊。
来者猴子一样明亮的眼睛里含着讥色,凶狠地环视房间,然后视线落在史蒂文斯身上。
请原谅我的打扰,他说,我可以和你聊两句吗,先生?我跟着你进来的,为了见你跑了很远。
我的名字叫克罗斯——高登·克罗斯。
①Riverdale,位于美国纽约市布窿克斯区东北部地区。
18是的,完全正确。
来者镇定地说。
他伸手从外套里掏出一张卡片。
然后,他不耐烦地审视着史蒂文斯。
你肯定在想,我这张脸,他指了指自己的面部,比我坚持印在书籍腰封上的照片看起来要老得多,魅力也差很多。
当然了。
要不然我才不要你们印出来呢。
不过,要是你仔细看,肯定看得出我三十年前差不多就该长那样。
照片是我进监狱前拍的。
他再次举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
你又想,他说,我版税收入虽然不少,但远不够支付——他指指外面停着的汽车,没错。
我进监狱时就颇有点钱了。
因为进了监狱不需要花钱,利息累积起来等我出狱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大笔财富,而且我在监狱里从事的文字工作也作了小小贡献。
你看,这就是金融家和作家的区别。
金融家赚钱,然后进监狱。
作家们进监狱,然后赚钱。
阿特金斯先生,请容许我们告退。
史蒂文斯先生,请跟我来。
他开着门,在惊讶的麻木中,史蒂文斯依言而行。
司机开了车门。
上车。
克罗斯说。
去哪儿?我也不知道,克罗斯说,随便转转,亨利。
汽车轻快地发动了。
豪车的后座是灰色软垫,舒适温暖。
克罗斯坐在一角专注地盯着他的客人,脸上再次出现那种又是锐利又是嘲讽的表情,同时还混杂了一点史蒂文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郑重地取出雪茄盒,递向客人。
史蒂文斯迫切需要抽上一口,接受了对方的邀请。
好吧?克罗斯说。
他戴着郑重或者说嘲讽的神色脱下了帽子,举在头顶。
虽然两边的头发还很茂密,但他脑门中间巳经秃了,脱下帽子露出皱巴巴的头皮,一绺头发翘起来随风飘扬。
奇怪的是这模样看起来并不惹人发笑,没准是因为他那双猴子般明亮的眼睛里露着凶光。
什么好吧?你还妒火中烧吗?克罗斯问道,听尊夫人说起来你可很会吃醋。
尽管这辈子之前从未有幸认识她,她昨晚倒是开着车长途跋涉,就为了在一个该死的时间把我吵醒,问我几个问题。
尊夫人昨晚在敝处下榻。
不过我向你保证没有发生不名誉之事。
除了我和女管家,摩根诺德夫人一起住之外,我的年龄也是个保证。
先生,我希望你猜到尊夫人找我的原因。
如果你有点脑子就能猜到,虽然我对此表示怀疑。
除了奥戈登·德斯帕德,史蒂文斯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无礼的家伙。
既然要开门见山,我得承认,还真不会把你当成有威胁的竞争对手。
啊,这样好多了。
克罗斯笑起来,然后厉声又道,不过,为什么不?你年轻——没错。
健康——也许。
不过我有头脑。
你那位主编——他叫什么来着,莫莱?——没跟你讲讲我的事吗?史蒂文斯回想了一下:不,他问我见过你没有,仅此而已。
玛丽现在在哪儿?‘回你们家了。
不,等等!他用手臂挡住车门,别走——先别急着走。
我们有的是时间。
说着克罗斯靠回去,若有所思地抽着雪茄,脸上的皱纹好像也少了些,年轻人,我已经七十五岁了。
而我研究过的刑事案件比一个一百七十五岁的人可能研究的都要多。
其中部分原因在于我有第一手研究机会:我在监狱里待了二十年。
我答应给尊夫人帮个忙,到这儿来对你提出忠告。
那我谢谢你了,他的客人用同样严肃的口吻说,我不该像刚刚那样对你讲话。
不过说到这儿,——他从口袋里掏出玛丽·德·奥布里的照片——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还有,她为何要去找你?另外,如果你真叫高登·克罗斯,那你姓名的起源,你袓上叫什么?克罗斯再次发出一阵轻笑,然后换上严肃表情。
啊,这么说你动脑子推理了嘛。
尊夫人唯恐你这么干。
是的,我真叫克罗斯·髙登,这是我的合法姓名。
我二十一岁时自行改的名。
至于我出生时的姓名嘛,叫艾尔弗莱德·莫斯鲍姆。
别误会,我是犹太人,跟其他本民族的伟人一样,我为此感到自豪。
如果没有我们犹太人,你们的世界将是无根之木,恕我直言,你们小小的世界将陷入地狱。
不过我同样也是个,克罗斯多余地加了一句,自大狂。
艾尔弗莱德·莫斯鲍姆这名字对我来说不够悦耳,配不上我这个人。
你同意吗?你对我有所了解就好了。
犯罪是我的爱好,从我年轻时候开始就是。
当然,克利姆被捕受审时我人在英格兰。
当然,普兰奇尼被捕受审时我人在法国。
当然我对博登案的了解胜过世上大多数人。
在我快四十岁时,为了表现犯罪其实很简单,我亲自实施了一起。
你可能立刻会想到:为了表现犯罪简单,很容易逃脱惩罚,你怎么会进监狱待了二十年?没错,不过我的罪行是通过唯一可能被侦破的途径暴露出来的——我自己暴露的。
我喝醉了,自吹自擂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暴露了。
他吐出一口烟,用手挥散。
然后再次转了转贼亮贼亮的眼珠子。
但那是多好的机会啊!在监狱里我成了典狱长的左膀右臂。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可以直接接触所有犯罪案件的完整档案。
不光是本监狱的,典狱长想要哪个监狱的,就可以要求送来。
在某些案件中,我对那些罪犯们的了解胜过了审案的法官,也胜过了将他们定罪的陪审员。
我了解将他们逮住的猎手们。
因此,我并未申请假释或提前出狱。
我还能过更美好的生活吗?自己不用花一分钱,自有人供养。
等我出狱时,就能变成有钱人了。
史蒂文斯说:当然你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
不过有一点不好。
我想你也会承认,就是在我出狱后名声可能会影响我的社会交往,尤其是在我开始写作后,更是顾虑。
我是用不常见的——这点你也承认——高登·克罗斯这个姓名服的刑。
虽然很像掩饰过去经历,我冒险没有改回原来的名字,而是坚持使用高登·克罗斯。
这名字很好记。
我不希望人们把这位新晋的伟大作家高登·克罗斯和那个在一八九五年因谋杀而入狱的高登·克罗斯联系起来。
所以我坚持要求自己的公开年龄是四十岁,而且要求在每本书后面印上过去的照片。
这么说,你犯下的是杀人罪?当然,克罗斯带着那种纯粹的邪恶答道,这让他的客人为之一震,他戴着手套的手拨掉外套上的烟灰,不过,我希望你理解为何我写的东西总是很权威。
你问我尊夫人为何来找我,我会告诉你的。
因为,她看了我新书的第一章——每一段都满是注释和引用——就知道我是知情者。
而她不了解情况。
什么情况?一六七六年玛丽·德·奥布里的情况,还有一八六一年那位玛丽·德·奥布里的情况。
关于她袓先的情况,或者应该说是,她以为的袓先。
你好像明白,或者说了解,史蒂文斯慢慢说道,我的大部分想法。
我现在在想……不光是现在,还包括过去,过去的过去……那些有关亡者和永生灵魂的事情,是真的吗?真遗憾,完全不是,克罗斯厉声道,至少,跟她有关的不是事实。
史蒂文斯暗想:我坐在舒适的豪华轿车里,抽着上乘的雪茄,和一个我又信任又不信任,坦白的谋杀犯聊着天。
然而比起在殡葬馆了解的那些事实来,这让我更加轻松,让我看事情看得更为清晰。
他看向车窗外,灰蒙蒙的雨笼罩了兰切斯特公路。
听说你结婚三年了,克罗斯眨眨眼,说,你了解你妻子吗?不,你不了解。
为什么不?女人都是大嘴巴。
如果你说起自己的叔叔,她就会提起她的某位叔叔。
如果你告诉他某位你尊敬的姨袓母曾经朝一只猫丢过西红柿,结果打中了警察,她也会说起自己家族中某位类似的长辈。
为何你从没听她提起过家里的长辈?因为她隐藏了秘密。
为何她说某些东西不正常?因为她害怕这些东西。
哈!我十分钟就从她嘴里挖出了全部故事。
而且很自然,我既不鼓励也不反对她的想法。
仔细听我说。
在某个叫古堡革的阴沉凄凉的角落里——这地方在加拿大西北,真的住着一家姓德·奥布里的人。
他们是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那个德·奥布里家族,也是你照片中那位玛丽·德·奥布里家族的远支后裔。
这些都是真的。
我知道这些,皆因我为了写作新书,不惜亲自去古堡革待了两周,査阅家族史料。
我想弄清楚究竟有没有所谓‘永生者’的实例。
我不相信传说,而是亲自査阅出生证和教区记录。
跟她以为的不同,尊夫人甚至跟这家族毫无关系。
她是收养的,三岁时被这个腐朽家族唯一的后人艾德丽安·德·奥布里小姐收养了。
她根本就不算德·奥布里家的人,正如我不算克罗斯家的人一样。
她母亲是法裔加拿大人,父亲则是个苏格兰工人。
我不知道,史蒂文斯喃喃道,我们现在是处在魔法的国度还是理智的领域。
但看看这张照片,相似的可怕,甚至对——克罗斯说:你觉得她为何会被收养?为何?因为这种相似。
没有其他原因。
因为艾德丽安·德·奥布里小姐,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个老巫婆。
如果我住在古堡革附近,没准真会相信她真是个巫婆。
听着,古堡革总是天色昏暗,终年落雪。
你猜古堡革这名字缘何而来?十七世纪时,黑弥撒又称‘古堡革的弥撒’!德·奥布里家族住在靠山的一栋狭长的平房里,屋子周围枞树茂密。
树林属于他们,所以他们非常富有。
但就算是有机会的时候,德·奥布里家的人也不会外出。
在恶劣的天气下,他们只能对着炉火发呆出神。
艾德丽安·德·奥布里小姐会收养苏格兰工人的女儿,唯一的目的就是,在女孩的成长过程中,把拥有永生者血统的观念灌输给她,希望有一天那个‘永生者’真能附进她的身体。
老太婆给她看图画、给她讲鬼怪故事、把枞树林中的怪物指给她看。
惩罚女孩时,她使用的方法和女孩那所谓的袓先一样,都是用漏斗灌水。
老太婆还用火烧她,以让她知道那种感觉。
我还需要讲下去吗?不。
史蒂文斯用手遮住了脸。
克罗斯讲得栩栩如生,仿佛像欣赏艺术般欣赏这一切。
然后他坐回去,淡淡抽起了雪茄。
雪茄在他手里显得太大了,破坏了他希望造成的阴险狡猾的形象。
小伙子,这就是你家姑娘经历的一切。
他讲话温和了些,她妥善保守了秘密。
麻烦的是……据我的分析,麻烦就是她和你结婚了,似乎成功忘记了过去的伤痕。
然而,因为你和德斯帕德家族的熟识,因为发生的某些事情,过去的阴影似乎又回来了。
马克·德斯帕德夫人在某个星期天的下午,突然当着照顾叔叔的护士,谈起有关毒药的事情——克罗斯目光敏锐地看着他。
这我知道。
哦哈!你知道?好吧,你太太隐藏了太久的秘密,把心魔收进盒子、盖上盖子,突然间,它们又跑了出来。
那场关于毒药的闲聊打开了盒盖。
用她不太生动的话来说,就是她感到全身上下不对劲——‘魔咒降临我身,夏洛特姑娘惊呼。
’①克罗斯厌恶地说着,把烟雾喷在玻璃隔断上,上帝啊!她甚至蠢到追着护士跑出房间,说那些有关毒药的废话。
她对我说她也不明白为何要那么说。
也许脑科专家能回答这个问题。
实际上,事情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从本质而言,她太正常、太理智了,否则艾德丽安婶婶准会把她教育成一个怪人。
然而,似乎——在关于毒药的谈话不到三周后,家里的老叔叔死了。
再有甚者,你带着我的手稿回了家,还说了些蠢话。
更有甚者,马克·德斯帕德带来一个蠢医生,告诉你〈她在门口偷听〕:第一,他有充分理由怀疑他叔叔是被毒死的;第二,有个穿着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服饰的女人当时在他叔叔房间里。
他没有多作解释,但暗示事情不同寻常。
如果你想象不到她此时的心情,那你比我想的还蠢。
她必须知道她袓先的真相。
史蒂文斯依然用手抱着头,瞪着车厢地板的灰色地毯。
让司机开回去,好吗?过了一会,他要求道,我想回到她身边。
上帝保佑,在我有生之年,我保证她再不会为过去的悲惨经历所苦。
克罗斯对着话筒下达了命令。
这真是非常有趣的研究,他带着猴王般的气派说道,我还从未扮演过抚慰者的角色,而且我得告诉你,这让我脖子都疼得受不了。
不过,我——一位全然的陌生人——受托在你们见面之前,先来告诉你整件事。
她不想亲自说出来。
因某种我无法理解的缘由,她真的爱着你。
你还有别的想问的吗?嗯,我有。
她有没有说起……有没有提到吗啡药片的事?克罗斯有些恼火:对,我居然忘了。
对,她偷了吗啡。
你知道原因吗?不,别回答,你不知道原因。
动脑子回忆回忆,你和她某晚在著名的——在我看来,这很不幸——德斯帕德庄园度过。
你还记得是哪天吗?清清楚楚。
四月八日,周日。
对,你还记得你们当晚的举动吗?我们打算去玩桥牌,但是——他愣住了,但没玩成。
那晚,我们讲了鬼故事。
没错。
你们讲了鬼故事。
我猜是很可怕的故事。
想想看,黑暗中,某位被无法对人倾诉的恐惧折磨得半疯狂的女士面前,一群人开始讲鬼故事。
她只想做一件事,她想睡觉,她想一上床、一关灯立刻就睡着,渴望无梦的舒适睡眠。
然而,你对此茫然不觉,尚未出我所料,但德斯帕德家的人居然亦未注意,这我就搞不懂了。
德斯帕德家的人对你们夫妇来说都是坏影响。
他们是巫师的激进鼓吹者……汽车发动机温柔的轰鸣之后,隐隐传来一阵雷声。
雨点更密了。
克罗斯摇下一扇车窗,扔了烟头。
雨水落进车内时,他开始咒骂。
而史蒂文斯却觉得心情平静了——只剩下一件事,还有一个问题没解决。
巫师的鼓吹者,他重复道,没错,正是如此。
不知何故,现在看来,事情似乎有点不同了。
不过,目前还有个回避不了的、无法解释的事件。
尸体从棺材里消失之谜。
哦,确实如此,不是吗?克罗斯像在树枝上蹦蹦跳跳的猴子一样说道。
他凑近身体,说,我正要说到这儿。
我说过要给你一些忠告的,帮你太太一个忙。
而且我坚持要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
反正到你家还要十分钟,告诉我吧。
乐意至极。
但我不知道我能讲多少。
当然,警察来调査过了,所以迟早总会公开。
布伦南队长——布伦南?克罗斯在大腿上警觉地一拍,问道,不会是弗兰西斯·沙威尔·布伦南,那个狡猾的弗兰克吧?喜欢讲他父亲奇闻逸事的那位?就是他。
你认识?他还是个副队长时,我就认识他了。
克罗斯斜了斜精明的眼睛,每年他都给我寄圣诞卡。
他扑克打得很好,但赌资有限。
总之,他们都听我的。
继续说你的故事吧。
倾听故事期间,克罗斯的脸似乎一时变得更年轻,一时又变得更老,视听到的内容是否合乎心意而变幻不休。
他偶尔会赞叹一句太美了,偶尔又只弹弹帽檐。
期间,他只打断了一次——让司机开慢点。
你相信这一切吗?他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以前相信什么,现在相信什么。
当他们说起那巫蛊之术时——巫蛊个鬼。
克罗斯严厉地说道,我相信你不会把这点小把戏和伟大的黑色艺术相提并论。
不过是谋杀罢了!是谋杀,精心设计的、没准还隐藏着某种美学价值的谋杀。
但犯案者犹豫又笨拙,很多重要的关节纯属巧合。
你能告诉我是谁出的主意,谁下的手?我当然能。
克罗斯说。
一阵急促的雷声在低处响起,在空中回响着。
紧接着,是一阵闪电。
窗外雨势更大,天色更暗。
凶手是谁?当然是大宅内的某人。
我得警告你,他们都有如山的不在场铁证。
当然,除了亨德森夫妇——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证,亨德森夫妇和案件无关。
案件是因迈尔斯·德斯帕德之死而更直接受益、更直接受影响的人所为。
说到不在场证明,别太当回事。
我杀死罗伊斯时——请容许我补充,他死有余辜——也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二十个人,包括侍者都可以作证我当时在德尔莫妮卡吃晚餐。
我使用了天才的、有趣的诡计,等有时间再详细告诉你吧。
在我犯下抢劫罪、完成身家原始积累的时候,使用了类似的诡计。
而本案中的诡计根本算不上原创。
甚至那个从地穴中偷走尸体的方法,虽然还算巧妙,但比起我朋友巴斯顿亦要逊色几分。
巴斯顿一九〇六年结束服刑,刚回到英格兰就又犯事了,结果被判绞刑。
不过,他的举动从艺术角度着实让人钦佩。
好了,我们快到了。
史蒂文斯在车子停稳前就跳了下去。
房子里没有灯光。
但通往大门的小道上站着一个熟悉的魁梧身影。
一个打着伞的身影。
看到他们后,那人愣住了,伞摇晃起来,雨水淋湿了伞下布伦南队长整洁的外套。
弗兰克,克罗斯说,过来,上车。
原来是你——布伦南说,抱歉,克罗斯先生,我不能。
手头还有点事,完事后——你这个狡猾的强盗,克罗斯说,只花了十五分钟,我对这案子的了解就超过你一整天的收获。
让我来帮你。
我会査个鸡飞狗跳,找出诡计的关键来!上车,我得好好说说你。
布伦南合上伞,半是被逼着上了车。
史蒂文斯不顾落在脸上的雨水,目送车子远去。
他说不出话来,喉咙发紧。
巨大的放松感让他为之眩晕。
不过他强忍住头晕,转过身向屋子走去。
玛丽还在那里等着他。
①Alfred Lord Tennyson(1809——1892)的诗作The Lady of Shalott中的一句。
全诗讲述一位被诅咒的少女夏洛特和亚瑟王的骑士兰斯洛特的故事。
19眼下,他们站在客厅后窗前,向外眺望着花园。
史蒂文斯抱着妻子,两人内心平静。
时近下午六点,从雨落在屋檐上的声势来看,雨已经小了许多。
暮色虽未降临,花园中却升起了一层薄雾。
两人隐约可见花园中湿软的草地、榆树的轮廓以及花床上的落红遍地。
两人已然互诉了衷肠。
我也不知道为何不能告诉你,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有时我觉得可笑,有时又觉得太过可怕。
而且你,你是如此——随和。
对一切都随和。
但是,哪怕是一般人也不容易摆脱艾德丽安婶婶。
当然,我成年后就从她身边逃开了。
都过去了,玛丽,无须旧话重提。
有!玛丽微微抬头说道,不过,她倒是没有发抖,灰色的眼珠还含着笑,早说也不会带来这么多麻烦了。
我一直想弄清来由,你还记得我们的初遇吗,在巴黎那次?嗯,十一月十六日,圣保罗卢维大街。
那栋房子——她突然停住了,我到那儿去,坐在庭院里,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所感应。
我知道现在说艾德丽安婶婶有恐怖的魔力会很奇怪。
你没见过我的家,特德,我希望你永远不要见到。
屋后面有座小山……她再度低下了头,史蒂文斯可以看到她喉部的线条,颤抖着,但并非出自恐惧。
她笑着:现在我完全免疫了。
如果我再次被恶魔吓到,颤抖或从噩梦中惊醒,我希望你能做一件事。
你低声说,‘玛吉·马克特维西’,我就能立刻好转。
为何要说玛吉·马克特维西?因为那是我的真名,亲爱的。
很可爱的名字,对吧,而且拥有魔力。
不管你再怎么努力,也没法把它变成其他东西。
不过,我希望德斯帕德家的人别那么……那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他们家的大宅和我过去住的那栋太像了。
本来,和你结婚都让我忘了过去,但一看到那栋宅子,过去的噩梦就又回来了。
真可笑,我没办法抗拒那栋宅子。
它的阴影笼罩着我,或者说,我的阴影笼罩着它。
听着,特德,我确实问过买砒霜的事!那是最恐怖的。
我也不知道为何——玛吉,他说,马克特维西。
哦,没关系。
我想,事情最糟的时候是那个周六晚上,就是大家开始讲鬼故事那天。
马克讲得尤其可怕,是关于……吓得我随时可能尖叫。
我意识到我必须忘掉这一切,否则就该疯了。
所以我偷了那些药片,第二天再还回去。
特德,我知道你会胡思乱想!对我不利的证据如今堆成了小山,哪怕让我来分析,我也会觉得我罪证确凿。
过去被定罪的人里,有些证据还不如我充分呢。
他扳过她的脸,温柔地摸着她的眼眶。
我这么问,只想要弄清事实,别无他意。
他问道,那个周六过后的星期三,你不会给我们俩都下了安眠药吧?现在我最想弄明白的就是这个。
那晚我困意很浓,十点半就上床睡觉了。
不,我真的没有。
她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特德。
而且,我也没办法给你下药,我只偷了一片吗啡,还掰成两片——一片?但明明丢了三片吗啡!她面露不解之色。
那肯定有别人偷过,她断然说道,我心里也在疑神疑鬼。
真的,我也怕万一吃错剂量,丢了性命。
特德,我就不懂这一团糟究竟是为了什么?有人杀了可怜的迈尔斯。
我知道不是我干的,甚至不是梦游状态下迷迷糊糊干的,因为那天晚上我直到十一点半都没睡着。
我既没吃药也没喝醉,就躺在你身边,这一点我记得清清楚楚。
但我猜大宅那边有人猜到了我的恐惧。
你说爱迪丝她……她突然停住口,转换了话题。
不过,哦,我的上帝!特德,虽然我现在如释重负,但若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释,那我该多开心啊!我是说——谋杀的事情。
真发生了谋杀?会发生这种事?你说克罗斯先生他……顺便问问,你对他的评价如何?史蒂文斯沉吟道:这个,他是个老浑蛋,这是肯定的。
据他亲口所说,他杀过人还偷过东西,没准还有别的——除非他是吹牛。
如果我拥有他想要的东西,我肯定会睁大眼保持警惕,免得被他割破喉咙。
他好像完全无视普通道德标准。
如果十七世纪的人当真可以在某个人身上复活,那恐怕就是克罗斯了……别这么说。
等一下,玛吉。
我还没说完,我还想说即便以上都是真的,他仍然招人喜爱——他好像很喜欢你——而且他聪明着呢。
最后,如果他能解决本案的谜团,我愿意把他头三千本书的版税涨到百分之二十五。
她颤抖着,想要前去开窗。
史蒂文斯抢先代劳了。
室内飘进清新的空气。
真潮湿,她说道,我好像闻到了烟雾的味道。
当一切过去之后,你能休个假陪我出去旅行吗?或者我该把艾德丽安阿姨接来,看看她在古堡革之外的地方看来是什么样,好证实她就是个普通的丑老太太。
你知道吗,我真能背出黑弥撒的祷告词。
我能看到——罪恶的东西,没准以后我会跟你详细讲讲。
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等一下。
她突然从他身边跑开,冲进走廊,噔噔跑上楼去。
当她返回时,手里拿着猫头金手镯,就像会烧到她似的,举得离身体很远。
虽然室内只有窗外透进的昏暗光线,他仍能看清她双颊绯红,胸脯上下起伏。
给。
这是我保留的唯一一件属于她的东西。
她说着,抬起头来,他能看到她灰色虹膜内针尖大小的黑色瞳孔,我保留它是因为很漂亮,而且可以带来好运。
但现在,我看到你那张照片,上面那位十八世纪六十年代的女士也戴着这么一根手镯。
我真想把它熔化了,或者——她看向窗外。
没错,扔到窗外去。
不过,这——这玩意儿很贵。
玛丽犹豫道。
管它呢。
我给你买根更好的。
来,给我。
现在,他所有的愤怒仿佛都集中到了这根小小的手链上。
他以捕手往二垒扔球的劲道,将手链远远掷出。
伴随着挥臂的动作,一阵轻松涌上心头。
手链划出一道弧线,越过榆树顶,在树枝上挂了一下,消失在雾气中。
就在此时,迷雾中突然传来猫的惨叫。
特德,别——玛丽叫道,然后她说,你听到了吧。
我听到了,他冷冷道,那手链重着呢,外面又雾蒙蒙的看不清。
如果刚好砸在猫的肚子上,它不惨叫才怪。
不过,有人来了。
过了一会,她说。
他们先听到踩在草地上的脚步声,然后,来者走上了碎石路。
一个人影渐渐从雾中现身,急匆匆跑上阶梯。
我同意。
他说,不过,难道你以为自己从荒原里召唤出了鬼怪?那是露西·德斯帕德。
两人一起走向后门,在露西敲门前先打开了门。
露西走进厨房,揭下湿漉漉的帽子,用力整理着一头黑发。
她的外套肯定是匆忙中穿上的,不太整齐。
虽然她现在没哭,但眼睛还是红的。
她在一张白色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很抱歉,但我不得不打扰你们一会儿。
她说着,不解地看着玛丽,脑子里似乎出现了新的烦恼,顶替了刚刚的念头,她声音沙哑,我忍不住了。
对——我要来一杯,如果方便的话。
我们家出了大事。
特德……玛丽……马克跑了。
跑了?为什么?她沉默半晌,低头看着地毯。
玛丽扶着她的肩膀。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让他走的,情况很复杂。
露西答道,直到午餐时,一切都还好好的。
我们邀请那位和善的警官——狡猾的弗兰克,你知道的——和我们共进午餐。
但他拒绝了,坚持去外面的餐厅解决。
直到那时,马克一直很沉默。
他不太说话,也不露声色。
正因如此,我知道有事情不对劲了。
我们都去了餐厅,正当我们要坐下来就餐时,马克突然走到奥戈登身边,狠狠冲他脸上打了一拳。
然后,他继续揍他,揍得特别厉害!我根本看不下去,拉都拉不开……总之,事后马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餐厅,跑到书房抽烟去了。
她颤抖着吸了口气,抬起头来。
玛丽疑惑又不安地看看史蒂文斯,又看看露西。
幸好我没在场,玛丽脸红红地说,但说真的,露西,我真不懂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听着,请容我实话实说,有时候我搞不懂怎么没人早教训教训奥戈登。
很久以来,他的行为就是自找麻烦。
确实,史蒂文斯说,给警察写匿名信,还给大家发电报,我猜是因为这个?马克干得不错。
对,奥戈登承认那些是他做的。
事情还不止如此。
要我说,跟奥戈登作对的都是,露西干巴巴地说,都是傻子。
我可不敢这么肯定,玛丽道,我就愿意跟他作对。
他——好吧,他有次想跟我找碴,当然没有直说。
看到我丝毫不为所动,他似乎大吃一惊。
等等,露西说,我还没说完呢。
爱迪丝和我帮他洗干净脸,上好药。
你瞧,他被揍得很厉害。
等他稍微恢复一点精神,马上召集我们大家一起,说有事情宣布。
他选了马克待着的书房隔壁,故意让马克听到……我——我不知道你们了解多少汤姆·帕丁顿的事情,我是说帕丁顿医生。
他和爱迪丝订过婚。
但后来被人发现非法堕胎,全靠逃出国才没受刑事处罚。
爱迪丝一直以为,或者说她自称一直以为那姑娘是帕丁顿的情人。
不过,我认为事实上爱迪丝从来就不爱他。
爱迪丝是个好人,但她很冷漠,冷若冰霜。
我想她当时虽打算结婚,也是为结婚而结婚。
因为这个姑娘,婚事告吹——简内特·怀特……但奥戈登今天才说出真相。
这姑娘不是帕丁顿的情人,而是马克的!说完,露西停了停,用干巴巴的声音继续说道:汤姆是马克最好的朋友,但马克连他都没告诉,跟任何人都没说过。
他任由爱迪丝误解。
汤姆·帕丁顿一直不知道那男人是谁,因为那姑娘不肯说。
马克知道帕丁顿有多爱爱迪丝,却闭口不言。
你瞧,当时马克和我订婚了,他怕真相泄露。
史蒂文斯在厨房里来回打转。
他想:感情之事,当真又复杂又不可理喻。
如果马克真这么干了,那他比奥戈登还恶劣。
不过,这并不会影响马克在我心中的地位。
对我而言,他还是那么招人喜爱,而奥戈登,哪怕客气地说,也是完全相反。
他惊讶地发现玛丽也是这观点。
这么说,奥戈登,玛丽厌恶地说,充当了告密者。
关键不在这儿,史蒂文斯打断道,帕丁顿听了有何反应?他当时在场吗?哦,在场。
露西点点头,眼神麻木,他反应还可以,不是很恼火。
他就耸了耸肩——回答也很理性。
他说都十年了,任何事都过去了,遑论恋爱。
眼下,他爱酒精超过爱女人。
不,惹麻烦的不是汤姆,是我。
我说了一些很糟糕的话。
我还对马克说再不想见到他了。
他默默地、认真地将我的话付诸实施了。
但到底为什么?玛丽瞪大眼叫道,史蒂文斯讶然发现这个瓷娃娃似的女人又恢复了那种魅影般的神情,居然很快就说到点子上了,我是说,你为何要这么说?该不会是——十年前他跟那女孩的事情?露西,亲爱的,你说说看,哪个男人没有一些绯闻韵事?除非是很差劲的男人。
何况,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还有,也不会是因为他辜负了那位帕丁顿先生的友情吧。
没错,他做错了,错得厉害。
但是,从另一方面,这也说明他有多爱你,不是吗?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史蒂文斯给露西倒了杯酒,露西感激地接过,略一犹豫,喝了一大口。
喝完后,她脸上稍稍有了些血色。
我害怕,她说,他和那女孩后来还有联系。
还是那姑娘,简内特·怀特?对。
消息来源,史蒂文斯苦涩地问道,还是奥戈登?我个人觉得他神经有问题。
以前他一直掩饰他的邪恶,当然不太成功就是了。
现在,得到了叔叔的遗产,他被冲昏了头脑。
露西镇定地看着他:你还记得那起差点把我从假面舞会上叫走的电话吗,特德?要不是我运气好,连不在场证明都没有了。
那是通匿名电话——我怎么嗅到一点奥戈登的气息。
没错,我想就是奥戈登打的。
她端起杯子,所以我差点听从了电话那头的人。
奥戈登这人,别的不说,他不会说谎。
电话里说马克和他的老情人又勾搭上了,就是那个简内特·怀特。
你瞧,以前我并没听说过——或者说我并没记住——帕丁顿丑闻里那姑娘的名字,所以当时并没把两者联系起来。
但我知道是个女人。
而马克……最近对我不像过去那么在意了。
她艰难地说完那些话,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期间,她一直盯着对面的墙壁。
电话里说,当晚,马克将利用化装舞会的掩盖偷偷溜回去见那姑娘。
在我们的家里!电话还说若我花十五分钟开车回克里斯彭,就能亲眼目睹这一切。
一开始,我并没当真,然后我四处找不到马克——事实上,他当时和两个朋友一起玩台球,就在宅子背面的某间屋子里,我后来才知道——我离开舞会,却觉得太荒谬了,所以又返回。
不过,今天下午,当奥戈登说起简内特·怀特就是帕丁顿丑闻里那个姑娘时,我——我——不过,你确定这是真的?史蒂文斯问道,如果奥戈登那天电话里说的是假话,那他这次说的也可能是假话呀。
马克承认了。
现在他跑了,特德,你必须去找他!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
布伦南队长发现马克跑了,肯定会造成很多误会。
布伦南现在还不知道?不知道。
他之前离开了,后来和一位穿着糟糕毛皮外套的小个子怪男人一起回来。
那老头可有意思了,但我没心情听他瞎扯。
布伦南队长问我是否介意那人留下,他说那人——好像叫克罗夫特还是克罗斯——对犯罪心理了如指掌。
他们一起下了地穴。
上来时,布伦南队长满脸通红,小个子男人笑得快断气了。
我只知道他们没找到密道。
我问乔·亨德森他们在干吗……你知道通往地穴的梯子底部那扇老木头门吧?关不严实的那扇。
知道,怎么了?乔说克罗斯来来回回地开关着那扇门,又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很害怕。
后来他们又上楼去了阳光房——你知道的,就是有玻璃门,可以看到迈尔斯叔叔房间的那间房。
他们摆弄了一阵门帘,往里面探头探脑,很是消磨了一段时间。
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不知道。
史蒂文斯说,不过,我觉得你还有别的心事,露西。
你还在担心什么?露西绷紧了下颌。
准确地说,我并不担心。
她答道,语速快得简直有点语无伦次,说实话,任何一栋房子里都可能有这种东西。
布伦南队长发现之时,亦承认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不过,若非我们大家周三晚上都有确实的不在场证明,肯定要吓坏了。
事情是这样的,特德,你走后不久,布伦南队长就在大宅里找出了砒霜。
砒霜!上帝!从哪儿找到的?就在厨房。
如果我没忘了这茬,肯定会告诉他。
但我一直没想起来,也没理由想起,对吧?直到今天才有人提起砒霜……是谁买的,露西?爱迪丝,买来毒老鼠。
不过她自己也全忘了。
一阵沉默。
露西端起空杯子想喝。
玛丽一阵轻颤,走过去打开了后门。
风向变了。
她说,今夜又会有暴风雨。
20当晚果然又是一场暴风雨,史蒂文斯还得开着车满费城地跑,找马克。
当然,马克不一定进了城,不过他没开车,也没带行李,可能跑去了任何地方。
史蒂文斯一开始以为他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冲动之下离开。
但当他找遍马克常去的俱乐部、办公室和其他常去的地方,仍然不见踪影时,史蒂文斯开始有些不安了。
史蒂文斯又湿又累,很晚才回到克里斯彭。
事先说好克罗斯当晚借住在史蒂文斯家的小屋,但史蒂文斯直到午夜才看到他。
史蒂文斯先去了趟庄园,砌词安慰了露西一番。
大宅静悄悄的,只有露西还酝着。
史蒂文斯回到家时,发现克罗斯和布伦南还坐在前者的豪车里,就停在他家门外。
你是不是已经——他问道。
布伦南看起来情绪不佳。
是的,我想我们已经知道凶手了,布伦南答道,还有件事需要査证,我马上进城去办。
然后……是的,然后,我恐怕戏剧可以落幕了。
虽然一般而言,克罗斯把头伸出窗外说,我对那些善恶标准不以为然,因为它们和犯罪研究毫无关系,但这次我和我这位狡猾的朋友意见不同。
先生,这是一起丑恶的案件,该死地丑恶、令人不快。
我乐于看到罪犯受惩罚。
史蒂文斯先生,我很遗憾今晚不能接受阁下款待了,虽然我非常愿意在贵处借宿一晚,但我必须和布伦南接着干活,证明我的推理。
不过,我向你保证会解决此案。
如果你和尊夫人明天下午两点整可以拨冗来德斯帕德庄园一趟,我将向你介绍凶手本人——亨利,踩下油门,出发吧。
玛丽后来承认,克罗斯不能留宿,她并不遗憾。
他真是个好人,我非常感激他,她说,但他有些可怕,好像能看穿你的心思。
虽然当晚他们午夜才上床,而且史蒂文斯头一晚就没睡觉,但他还是睡不着,神经太过紧张,人也有点累过头了。
卧室里的钟滴滴答答作响。
上半夜雷声就没怎么停过,而且房子四周的野猫不断发出异常的叫声。
玛丽睡着了,但睡得不安生。
凌晨两点左右她开始翻身,说梦话,好像开始做噩梦了。
她脸色苍白,一头金发铺散在枕边。
尽管外面雨势很大,电闪雷鸣,猫儿好像越走越近。
他四下找东西想扔出去,但除了在玛丽的梳妆台抽屉里找到个空面霜瓶子外,别无所获。
他打开窗户,第二次向窗外扔东西,再次听到一阵几乎像人类惨叫般的声音,他赶快关上窗。
凌晨三点左右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教堂礼拜钟声响起才醒来。
快到两点时他们准备出发去德斯帕德庄园,穿着庄重得像去教堂做礼拜。
这天算是颇为寒冷的春日,太阳躲在云层后,微微散发着光和热。
他们走向庄园时,周围一片安静。
亨德森夫人前来应门。
史蒂文斯带着审慎地好奇之色打量着她,好像初次见面一般。
她身材壮实,容貌平平。
一张坚毅的脸还算和蔼,灰色发丝落在耳边,下巴倔犟易怒,胸部颇为丰满。
在一般人看来,她是那种爱唠叨的女人,不过倒不像会碰到鬼的类型。
因为是周日,她穿着最好的衣服,烫得笔挺。
很显然过去的十五分钟她一直在哭。
我看到你们往这边走,她庄重道,其他人都在楼上,除了德斯帕德夫人之外。
为何她——亨德森夫人惨兮兮地住了嘴,仿佛忽觉得周日还是克制一些较好。
她转过身,带头向前走去。
鞋子踩在地上,嘎吱作响。
我得说,她阴沉沉地回头道,今天不该寻欢作乐。
很显然她这话是有所指的,楼上某处响着巨大的声响,明显是阳光房里的收音机。
亨德森夫人带他们直接朝此处走去。
当他们穿过二楼西翼走廊时,史蒂文斯看到一个人影闪到某扇门后。
那是奥戈登,一张脸亳无血色。
奥戈登显然不打算参加阳光房里的聚会,但他打算偷听。
奥戈登偷偷摸摸跟着他们转过拐角,脖子拉得老长。
阳光房朝西面,大部分是玻璃搭建起来的,十分宽敞。
阳光灰蒙蒙的,所以房里深玫色的窗帘拉了起来。
另一端是通往护士房间的法式门,也是那个房间的采光源。
远端是通往迈尔斯房间的玻璃门。
虽然现在拉着棕色的窗帘,史蒂文斯发现两道缝隙里黄色灯光闪耀。
阳光房中陈设的全是白色柳条家具,覆着色彩鲜艳的花布,还有些无精打采的盆栽。
众人气氛严肃而紧张。
亨德森窘迫地站在一角。
爱迪丝冷冷地坐在一张大椅子上,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着帕丁顿——今天倒是非常清醒、格外狡诈的样子。
布伦南队长不安地靠在窗框边。
科伯特小姐带着一贯的严肃表情分发雪利酒和饼干。
到处都不见露西的踪影,奥戈登不见人,不过他们都能感觉到他就在附近。
最引人注目的是马克的缺席——十分打眼的缺席,和通常情况如此不同,人们很容易就会发现。
无论如何,这屋里掌控一切的还是克罗斯,也许仅仅是因为他长袖善舞。
克罗斯靠在房间一头的收音机边,好像靠在诵经台或写字台边。
他低着半秃的头,一绺头发迎风飘扬。
他猿猴般的面容上露着殷勤之色。
科伯特小姐递给他一杯雪利酒,他好像不愿意受打扰似的,直接放在了收音机上。
收音机里那副沙哑的嗓子仍然在说着话,正在布道。
他们来了。
亨德森夫指着两位新来者多此一举地说道。
爱迪丝飞快地看了看玛丽,眼中的神色不可捉摸地改变了。
没人说话。
哪怕今天是安息日,亨德森夫人怒气冲冲地说道,也不用把收音机开这么大声——克罗斯拧了拧开关。
那声音倏然消失,突如其来的寂静使人一惊。
倘若他是故意惹人不快的话,那他确实办到了。
我尊贵的女士,克罗斯起身说道,我究竟要告诉你们这些无知者多少次,星期天不是安息日?安息仪式是个犹太词汇,指的是周六。
比如说,女巫安息仪式就是周六举行。
但你偶然选择的词汇倒也挺有意思,我们接下来就要讨论巫术和伪巫术的问题了。
亨德森夫人,整个调査中,你一直是我们谜样的证人。
你可以解决我们的困惑。
有关你从那扇门边见到的一切,你的证词虽不连贯,倒尚能听懂……我不相信你说的,亨德森夫人说,教区牧师说周日就是安息日,而且《圣经》里也这么说,所以你别说蠢话了。
至于我所见到的,别管我看到了什么,我自己心里清楚,不需要旁人来多嘴……行了,艾尔莎。
爱迪丝平静地说。
妇人听话地住了嘴。
很显然,他们都怕爱迪丝。
爱迪丝坐得笔挺,一根手指敲打着坐椅扶手。
帕丁顿食不知味地喝着雪利酒。
我这么问是因为,克罗斯不为所动地继续道,我想确信你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现在走到门边去看看。
你应该看得出,我把窗帘角度调整得和四月十二日周三那天一模一样。
如果有什么不同,请不吝赐教。
你可能也注意到那房间里开着灯。
正是迈尔斯·德斯帕德先生床头那盏灯。
房间里窗帘关着,所以里面还算黑。
现在请你走过去,从左边缝隙看过去,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亨德森夫人犹豫着。
她丈夫好像想举起手。
史蒂文斯听到奥戈登·德斯帕德的脚步声在身后走近。
不过没人回头。
亨德森夫人脸色微微发白,看着爱迪丝。
照他说的办,艾尔莎。
爱迪丝说。
而且,为了让一切和当天晚上的情况更接近,克罗斯继续说道,我必须再打开收音机。
不过,当时收音机里是音乐节目对吧?是音乐?好的。
这样一来——亨德森夫人走向房间那头时,克罗斯再次拧开了收音机,转着台。
一个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麦克风里喷薄而出,之后是非常清晰甜美的声音在歌唱,伴着柔和的琴声。
哦,我一路向南,那声音唱道,去见我亲爱的莎尔,整日欢唱。
我的莎尔是个好姑娘,让我欢唱——突然,他们听不到歌声了,因为亨德森夫人尖叫起来。
克罗斯关掉收音机,屋子恢复了寂静。
亨德森夫人眼神麻木而惊恐,从窗边猛地推开来,对着众人。
你看到了什么?克罗斯问道,大家都坐好!别站起来。
你看到了什么?同一个女人吗?她点点头。
同一扇门?我——没错。
再来一次,克罗斯冷酷地说,再看一眼。
这次别临阵退缩,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再来一次。
——我离开路易斯安那,去见我的苏希安娜,欢唱——好了。
克罗斯说着,再次关掉收音机,我必须重复,请暂时别忙着站起来。
弗兰克,你最好阻止那个年轻人,他动作很快。
奥戈登已经出现在阳光房里,虽然他脸上还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不过显然他已经忘了这茬。
奥戈登正要走向玻璃门,布伦南伸出一只手轻易把他拦了下来。
如果你们允许,克罗斯说,我将首先解决本案中最简单的,最明显的,也是最偶然的部分。
这原本不是凶手计划的一部分。
相反,它差点破坏了凶手的整个计划。
也就是我们的灵异女士事件。
在整个案件中,你们不断提到和迈尔斯先生及其房间有关的两个事实。
首先,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很长时间,没事可干只能换各种款式的衣服作为消遣,尽管他在这方面不是那么虚荣的人。
其次,他房间里灯光昏暗。
房里只有两盏灯——瓦数都不大。
一盏放在床头,另一盏高高地挂在窗户间。
最后,迈尔斯待在房间里的大部分时候都是晚上。
如果你们都能开动开动脑子,当然毫无疑问你们平时都是懒得动脑的人,分析分析上述问题,至少会隐约发现其中的关键。
如果一个人要换衣服打扮自己,有哪两样东西是必须的?除了衣服之外,我是说。
他需要:一是可以看清自己的光线;二是镜子。
没错,房间里有衣橱,也有镜子。
但是衣橱安的地方不对,白天日光照不到,晚上两盏电灯也完全照不到。
不过,有个很奇怪的情况,两扇窗户之间的空墙壁上也挂着一盏灯,用来照什么?墙上的画?墙边的椅子?那是一盏什么灯?很显然是挂在衣橱上的那种。
现在我们假设,为了光线更好,一到晚上衣橱就被人推到窗户间……如果要这样安排,就必须把画(非常昂贵的)暂时挂到别处,等柜子推开再挂回来。
能挂到哪儿?房间里没有其他空挂钩、空钉子之类的——除了一处。
通往护士房间的门上有个钉子,我今天下午还看到上面挂了件蓝色的晨袍,差不多就是挂画的高度。
同样的,椅子也必须移开。
免得有人突然进来(听说德斯帕德先生最讨厌打扰),那就得把椅子推到通往护士房间的门边,卡在门把下面。
当晚的情况是这样的:衣橱上的灯是关着,所以房间里除了床头灯外,没有其他光源。
因此证人看不清那女人头发的颜色。
窗帘上的小缝只能看到房间上半部分,所以只能看到神秘女人的腰部以上。
在衣橱镜子对面就是一扇门,镶在铺了满屋子的墙板上门,那是通往护士房间的门。
这扇门隐隐约约可以从镜子中看到,而且乍一看,和包了木板的墙面是差不多的。
在门上还挂着那幅肖像画,下面放着椅子。
这一切的场景转换几乎都是在黑暗中完成,脚步声、关门声、上锁的声音都被收音机中的音乐所掩盖。
很显然,我们的目击证人看到的就是镜像,通往护士房间的门映在衣橱镜子里的镜像。
德斯帕德夫人,克罗斯又说,我想你可以进来了……房间尽头的玻璃门打开,伴随着一阵衣裙的窸窣之声,露西走了进来,穿着一身深色缎面和天鹅绒袍子。
深沉的蓝红色衣料上镶着闪闪发光的水钻。
露西将一块头巾结到脑后,缓缓地四下看看。
不过,如果我们接受上述推理,克罗斯接着说道,他非常自得其乐,猴精猴精的眼睛瞪得浑圆,那就会带来另一个不可能之处。
不管那位神秘女士是怎么进到迈尔斯房间的,她离开的时候肯定是用普普通通的方式,从通往科伯特小姐那扇门走的。
很显然,亨德森夫人就是看到了她离开时的镜像。
不过,在当晚,科伯特小姐做了件特别的事。
首先,她从自己那边把门闩上了。
其次,在她自己房间通往走廊的门锁上,她做了手脚,除非自己亲自用钥匙去开,否则不可能打开。
所以,我们有两扇无法通过的门。
那位神秘女士在毒死迈尔斯·德斯帕德后,总不可能从闩着的门走出去吧。
退一万步说,她办到了,也不可能打开锁头做了手脚的门出去。
而且,虽然科伯特小姐房间有窗户通往阳光房,她也不能翻窗户出来,再从房间里锁上窗——根本别说当时亨德森夫人还待在阳光房里了。
所以,本案中有且仅有一个人可能作案。
这个人将近十一时许回到大宅,用钥匙打开只有她才能开的房门,穿过自己的房间,打开通往迈尔斯房间的门闩,手里端着伪装成药物的毒药,借用自己独特的身份强迫迈尔斯喝下去。
然后她回到自己房间,从自已这边闩上门,离开房间后重新锁上锁头……克罗斯轻轻地把手放在收音机上,轻得连上面放着的酒杯都没动。
他微微一鞠躬,说道:玛雅·科伯特,我很荣幸地通知你,你被捕了。
我想逮捕证上应该写你的真名——简内特·怀特。
21她微微退了两步,退向通往自己房间的法式窗。
虽然没穿制服,但她穿着整齐的蓝裙子,和她一贯的气质很相符。
尽管眼下脸色不大妙,但突如其来的红晕让她面容生动起来,美貌展露无遗。
她浅色的头发平整而没有生气,但双目中充满惧色,稍稍有些活泛。
玛雅·科伯特舔了舔嘴唇。
你疯了,她说,你这个疯狂的矮子!你没有证据。
等一下,布伦南重重地踏步上前,插嘴道,你喜欢怎么说都行,这并不是正式逮捕。
不过我得警告你,小心点。
你不会否认自己真名叫简内特·怀特吧?不用回答,有人知道。
帕丁顿医生,你来说说看。
帕丁顿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看着地板,然后他扬起又黑又胖的面容。
是的,她就是简内特·怀特,他说,你说得没错,我应该知道。
不过昨天我发过誓不会说出来。
如果不是——昨天吗,医生?布伦南顺溜地说,昨天我们第一次碰面时,你看到我就像见了鬼似的,差点昏倒。
我敲了门,说自己是从警察总部来的,你马上看到我身后的姑娘,曾经在你办公室工作过的,你替她做过非法人流。
我听说你全靠逃出国才没被追究刑事责任。
马克·德斯帕德先生一召唤,你又冒险跑回国。
昨天你那么惊讶是因为看到我和这姑娘在一起,没错吧?没错。
帕丁顿说。
他用手抱住头。
布伦南转回头对着玛雅·科伯特:我要问你点别的。
大致一年前,你和马克·德斯帕德再次相遇,旧情复燃对吗?没错,我不否认。
她叫道。
人们能听到她用指甲刮着裙边的噪音,我不否认。
对此我自豪得很。
他爱我。
我比——比他别的女人都要好,包括现在这位。
不过这并不代表我会杀人。
布伦南模样凶恶而疲惫。
我还能告诉你,他说,你四月十二日星期三晚的不在场证明已经被揭破了。
很有意思。
昨天我在这儿怀疑的第一个人是史蒂文斯夫人,他冲玛丽点点头,后者疑惑地看着护士,理由在于,在所有人中,只有她的不在场证明依赖于仅仅一名证人——和她睡在同一屋的丈夫。
大家都没想到的是,还有一个人的不在场证明也仅仅依赖于一名证人——那就是你,简内特·怀特。
你的不在场证明全靠在女青年会和你同屋的姑娘。
你让她发誓说从十点起你们都在一起。
除此以外,其他人都有超过半打的证人,甚至女佣当时也在四人约会……实际上,你回到了大宅,对吗?听到这儿护士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没错,我来见马克。
她喘息道,不过我没见那老头,我不想见他,甚至楼都没上。
而且马克毁了约,他根本就没来,肯定是怕她太聪明,有所察觉——马克呢?他会告诉你们!他会告诉你们实情!他能证明我说的话。
他怎么不在这儿,而且……不,上帝啊!他没死。
布伦南小声但冷冷地说道,我想得费一番工夫才能找到他了,哪怕警方已经开始大范围搜索。
问题在于,他预料到了现在的情况。
问题在于,你和马克·德斯帕德是同谋。
你负责实施,他负责掩盖罪行。
大概有二十秒钟时间没人说话。
史蒂文斯偷偷四下看了看,奥戈登·德斯帕德站在暗处,看不清他脸上的伤势,不过他肿起的唇边流露出满意之色。
我不相信,露西平静地说,不管我对她有什么看法,我不相信这一切。
你怎么说,克罗斯先生?克罗斯还靠在收音机旁,享受着目前的气氛。
我在想,他说,你们这群笨蛋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想到向更冷静、更聪明的头脑求助。
德斯帕德夫人,你算是问对人了。
人们好像总会求助于我。
不过事实很不幸,德斯帕德夫人,你先生确实和科伯特小姐一起计划了谋杀,事后他也确实试图掩盖罪行。
事前和事后他都是帮凶。
不过有件事他确实没做,试图嫁祸于你这件事和他完全无关。
他事前根本不知道——事后才发现。
所以他一直想要洗脱你的嫌疑。
在这过程中,他把一起本来普普通通的谋杀案复杂化,戏剧化了。
让我们从美学角度来看看这桩案子。
哪怕你们无法从美学角度去欣赏,也请别像个哭哭啼啼的蠢货一样看问题。
本案中最显着的一个特点——也是揭露真相的一点——在于,仿佛案中有两个凶手,两个头脑在相互扯后腿。
如果按原计划实行,案子平平无奇。
马克·德斯帕德和他那位言辞大胆的情人打算干掉迈尔斯·德斯帕德,原因在于马克需要钱。
很显然,受害人看起来必须是自然死亡。
谁会提出疑问?谁会想到别的死因?迈尔斯反正因为胃炎也奄奄一息了,家庭医生脑子不灵光也缺乏好奇心。
所以,迈尔斯的死不大可能被人怀疑。
本来现场不该留下蛛丝马迹,比如说装着砒霜的银茶杯,随随便便和猫的尸体一起留在壁橱里——以及后来发现的一本关于巫蛊的书。
马克·德斯帕德本来的计划很简单——伪装成自然死亡。
但玛雅·科伯特小姐对此并不满意。
不。
她不光想除掉迈尔斯·德斯帕德,还想除掉露西·德斯帕德夫人。
我想,女人对其情人的妻子如此憎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如果迈尔斯死了,必须是死于谋杀,而且凶手必须是露西·德斯帕德。
为了执行此计,瞒过马克·德斯帕德并不难。
本案从一开始就很明显,那位穿着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服装的神秘女人就是大宅中的某人。
我曾经对好朋友史蒂文斯说过,不在场证明不值一文。
不过,若说德斯帕德夫人或爱迪丝·德斯帕德小姐有罪,那我们不得不否定她们二人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与之相比,我对不在场证明普遍的怀疑态度不值一提。
打扮成侯爵夫人的神秘女士不可能是她们两位。
那会是谁?有人敏锐地指出,这个人必须仿制同样的一套衣服,所以不可能是外来者。
首先,外来者无从知道德斯帕德夫人打算仿制画中人的服饰,其次,外来者没机会看到那幅画像,无法仿制出同样的服装,至少要骗过亨德森夫人的眼睛。
不过,如果有人费时费力地暗中仿制成功,那有件事她必须办到……什么事?史蒂文斯听到自己发问。
她必须把自己房间锁好。
克罗斯答道。
没错,他殷勤地继续道,因为——狗屎运好得很——她刚好有借口。
星期六晚上史蒂文斯夫人从她房间偷走了一瓶吗啡,星期天才还回来。
我想,据我们所知,露西·德斯帕德直到星期一才决定穿什么衣服去假面舞会。
因此,玛雅·科伯特以此为借口锁上了房门。
剩下的事就简单了。
她穿着类似德斯帕德夫人的裙子,戴上面具,我怀疑她甚至戴了假发。
她根本就不打算隐秘行事,而是巴望着被人发现。
不过,还有个必须的假设。
她必须往舞会打通电话去,把德斯帕德夫人引出来——不光是引出来,还要引回大宅。
这样一来,她的不在场证明被彻底摧毁。
我们这位女凶手回到大宅,换上伪装服饰。
她知道亨德森夫人十一点钟会去阳光房听收音机。
她可以轻轻松松地在厨房做好蛋酒混合液,因为屋里没别人。
亨德森夫人还在地穴旁自己的房子里。
从医学角度说,这种饮料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强迫迈尔斯喝下。
她十一点前就能赶到迈尔斯房间。
至于她身上的衣服,迈尔斯也不会太惊讶,因为他知道当晚有场假面舞会。
甚至假发也不会引起疑心,因为毕竟是假面舞会嘛。
总之,她希望被人看到——因此故意在窗帘上留下了缝隙。
而且,我提醒你们注意一点,如果你们早发现,一开始其实就能解开谜题。
请仔细看看这间阳光房。
亨德森夫人当时坐在收音机旁,就是我眼下所处的位置,在房间一头。
在房间另外一头,门帘紧闭的玻璃门后就是迈尔斯的房间。
最后,当时收音机开着。
然而,我们的证人还隐隐约约听到房间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
一般而言,凶手肯定会压低声音,哪怕她用正常音量说话都可以理解。
然后,她用如此巨大的音量说话——还是在给受害人下毒的那一刻——就完全不能理解了,除非她是故意想引起旁人注意。
她为何想引起旁人注意?你们细想去吧。
当然,她的计划有个地方错了,她不该留下另一条缝隙,让证人从镜子中看到她离开房间的情景。
不过,此时她已大功告成。
她已经让受害人喝下了毒药,当然受害人没有全部喝光。
她顺手把剩下的毒药喂了猫。
她故意把有毒的杯子放在衣橱底上——这一切行为故意让人们发现迈尔斯是死于谋杀,简直像下划线着重标示一样明显。
我还希望向各位指出一点,如果希望死者被误认为自然死亡,没有哪个凶手会下那么大剂量的砒霜——甚至在杯中的剩余物里还留有两米制格林。
一切顺利。
迈尔斯·德斯帕德丝毫未怀疑自己中了毒。
他把衣橱推回原位,把画也挂了回去,椅子也搬回来。
正是因为他这一番操劳,毒性才那么快发作,让他在短时间内濒临死亡。
他在大宅中孤立无援,无人可以求助。
凌晨两点稍过,马克·德斯帕德回来了——发现叔叔快死了,和他预想的一样。
然而,和他预想不一样(我猜让他极端恐惧)的是,房间里到处是谋杀的痕迹,像血迹一样明显。
我在这里还要指出,当晚迈尔斯所有怪异的言行——包括喋喋不休不祥之语,要求葬在木棺材里,甚至后来在他枕头下发现的那根九结绳——只有一个人可以证明,就是马克·德斯帕德。
有其他人听到他要求葬在木棺里吗?有其他人,不管在任何时间,看到过那条九结绳吗?不,这些都是马克事后安排的。
马克·德斯帕德有充分理由恐慌。
他有充分理由把玻璃杯和茶杯藏起来,把猫的尸体深深埋葬。
不过还有更糟的。
第二天一早他从亨德森夫人处听说有个女人——穿着她太太昨晚类似的衣服——被人目击把有毒的茶杯递给死者。
他这才知道他的女性朋友和同谋试图刻意陷害他妻子。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首先,他要求亨德森夫人发誓保密,我敢说让我们这位女士发了毒誓……克罗斯停住口,看着亨德森夫人。
后者面色苍白地点点头。
我破了誓,无药可救了。
她说,不过他,——她指了指布伦南——他那一套把我的话哄了出来。
不过,首先,克罗斯接着说,他必须确认这些东西跟谋杀有关,必须弄清楚玻璃杯或茶杯里含不含毒药。
接到化学分析结果后,他确认了。
不过,事情还不算完。
从本案一开始就有报告说,到处流传着谋杀的传言,阴魂不散——从迈尔斯·德斯帕德死亡那天开始就没停过。
马克无法封杀流言。
早晚(他在受害人死亡的第二天,周四那天就意识到了)流言会导致开棺验尸。
我想大家都该明白到底是谁散布的传言。
不能让人来开棺。
尸体必须和死者胃里残留的砒霜一起消失。
葬礼定在周六。
不过直到葬礼那天,包括整个葬礼过程中,他没机会不引人生疑的处理掉尸体。
首先是因为官方的介入,死因证明之类的。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在于,他那位同谋一直没放松警惕,会阻止他的行为。
如果他要有所行动,必须秘密从事。
我得承认,玛雅·科伯特在犯案后的行为非常精明。
没错,她完全可以在患者死后立刻声称自己怀疑对方是被毒死的。
她还能告诉医生立刻进行尸检。
不过这样做太过危险。
她不能为自己引来任何的关注。
否则,她和马克过去的关系有可能,甚至很有可能被挖掘出来。
有人甚至有可能调查她怎么会知道死亡的真相。
为了自己安全起见,她最好还是保持好护士、职业人士的隐秘身份,让大众视线聚焦到其他地方去。
最安全的做法是任由迈尔斯正常下葬,其间她自然到处说死者死因正常……另一方面她悄悄散布流言,让她故意留下的证据慢慢发挥作用。
等到一个月过后,这些流言和证据起效时,她在其中的角色已经难以察觉了。
眼下两人陷入了各显神通的局面。
马克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
有可能他最初的灵感来源于星期四早晨听亨德森夫人讲的故事,一个女人‘穿墙而出’。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除非当面问他,我们也弄不清楚。
不过,这给了他灵感,和迈尔斯曾经读过的关于巫蛊的书一样给了他灵感——尤其是关于所谓永生物那一章。
所以,马克这时的计划是尽可能把水搅浑。
首先,他到处说在迈尔斯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根打着九个结的绳子,然后他试着把所谓‘穿墙而出’的故事讲给一个朋友,也就是爱德华·史蒂文斯听。
他抛出这些障眼法的根本原因在于,他想掩盖某个致命的、关键的谎言,也就是迈尔斯要求葬在木棺的谎言。
没错,这是个很不寻常的要求。
乍一说很可能引起怀疑。
但詹姆斯一世①说过,‘据称犯下巫蛊罪行之人普遍喜爱木头或石材,他们怕的是铁质品’,正好起到了掩饰作用——帕丁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掩饰什么?他一改木呆呆的状态,问道,如果马克从地穴偷走了尸体,他是怎么办到的?棺材是木头的还是铁质的能有什么区别?因为木头棺材更容易移动。
克罗斯不耐烦地说,哪怕对马克·德斯帕德那么强壮的人来说,铁质棺材也太重了。
移动?帕丁顿说。
我们现在来分析分析和地穴及尸体有关的几个事实。
第一,虽然棺材盖上有两个铆钉,但还是能打开;第二,迈尔斯·德斯帕德个子很小,体重才一百零九磅;第三,通往地穴的阶梯底部有扇烂朽朽的木头门,能挡住外面的视线,周五晚上你们挖坟时发现它关着;第四,地穴里有两个巨大的大理石花瓶,里面插满了鲜花——史蒂文斯脑海中回忆起当时生动的情形,插嘴说。
听着,他反驳道,如果你想说尸体是折起来塞在花瓶里的,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们找过花瓶。
你们这些请求我协助的家伙,克罗斯的娓娓道来被人打断,颇为不爽,如果能大发善心,闭上嘴等我说完,我想我能解释清楚我的意思。
最后一点断然指向了事实的真相。
第五点,当你们周五晚上挖开地穴时,发现花瓶底下的地板上撒着大量鲜花。
这些花为何撒到了地板上?显然,它们本是插在花瓶里的。
葬礼通常都很讲究仪式的整齐,没理由相信这些花是因葬礼上的某些纷扰才撒落一地的。
现在,我们来详细回忆一下四月十五日星期六的下午,葬礼上发生了什么。
马克·德斯帕德把当天的情形转述给你听。
我得承认在很大程度上他是照实说的。
他不得不这样,因为葬礼上有很多其他人参与。
不过,请好好回忆当天发生的一切。
据他本人承认,他是最后一个离开地穴的人。
其他人都离开了,只有牧师被马克留在后面。
但牧师当时真的在地穴里吗?不是,同样是据马克所言,牧师没进地穴,他受不了里面的味道。
牧师在阶梯上等着他,在阶梯的顶部,以呼吸新鲜空气。
牧师和地穴间隔着一扇关闭的木门,阻挡了他的视线。
与此同时,马克留在地穴里,自称要收拾某些铁质的烛台。
他说他耽搁了不到一分钟,对此我没理由怀疑。
六十秒足够他做完他想做的事情了。
如果你们不信,不妨掐表试试,做完以下动作,六十秒足够了。
他飞快地做完如下行动:先把棺材抽出来,打开盖子,抬出尸体,抱着穿过地穴,把尸体折起来塞进花瓶。
然后他重新盖好棺材盖,塞回去。
期间,他可能弄出的响动——譬如磕磕碰碰、打开棺材的铆钉——可以用收集铁质烛台来轻松掩盖。
如此一来,尸体被花朵掩盖,别人只会看到满地的鲜花。
以上只是他的预备步骤。
如今舞台搭毕,他准备好开始表演‘魔法’了。
这个魔法有两个目的。
如果——不辜负他费心打造的神秘氛围——他试图愚弄的对象认为尸体被盗是超自然现象,当然最好。
他这么大费周章,目的在于为盗走充满砒霜的尸体这一行为蒙上神秘面纱。
不过,在尸体确实被挪开,魔法确实完成之前,他不能过分渲染超自然因素,否则他想要蒙骗的对象可能会以为他疯了,从而拒绝提供帮助。
他必须得到这些人的帮助。
而且,开地穴必须暗中进行。
不能在青天白日底下,也不能有警察的介入,不能有任何因素缓解他营造的神秘气氛……首先我简单讲解一下他是怎么愚弄你们的。
关于他这部分行为,我不得不表示赞赏,因为他的表演确实出色。
他自己衡量过,当发现尸体从棺材中消失时,你们心理上会有怎样的反应,而且对此善加利用。
你们走下地穴。
马克是唯一手持光源的人——他拿着手电筒。
他不同意你们把提灯带下去,说会消耗太多空气。
你们打开棺材……里面空空如也。
我敢说,你们自然会惊得目瞪口呆。
一开始你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你们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设想正如马克所料。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把这种设想实际说出来的也是他!你们发现尸体消失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还有人记得吗?记得,史蒂文斯呆呆地说,我还记得。
马克看了看上面几层,用手电照了照,说:‘你们不会以为我们找错棺材了吧,会吗?’克罗斯严肃地鞠了一躬。
他这么说的目的在于,他说,向你们脑子里灌输这样一个念头:既然地穴以前没开过,尸体肯定在里面的某处。
当然,在这整个期间,尸体其实就藏在花瓶里,藏在鲜花下面。
马克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光源受他掌控。
在整个过程中,他想往哪里照就往哪里照。
你们全都以为尸体肯定在其他棺材中。
好吧,实际情况呢?首先,你们检査了下面几层,毫无所获。
然后马克提出尸体可能在更髙的几层。
至此为止,我们来到了本案中最简单的部分。
马克·德斯帕德这一番造作的核心目的就在于找个借口把其他人支开,回大宅消磨个几分钟,让他独自一人留在地穴里。
他找到了这个借口,正如你们所知。
他把亨德森和史蒂文斯支回去拿梯子,帕丁顿支回去喝上一杯,这对帕丁顿来说求之不得。
根据当晚跟踪你们的警察所言,史蒂文斯、帕丁顿和亨德森十二点二十八分离开地穴,回到大宅。
史蒂文斯和亨德森十二点三十二分回来,医生十二点三十五分才回来。
如果警官一直监视地穴就好了,马克的全部计划就会破产。
可惜他被你们引开,跟着你们回到了大宅。
因此,十二点二十八到十二点三十二分之间,马克·德斯帕德得到了四分钟独处的时间,没有警察监视的四分钟。
用不用我告诉你们他在此期间干了些什么?他只需要从花瓶里拉出尸体,抱着走上阶梯,走到亨德森的房子里,把尸体藏在那儿——很可能藏在卧室里。
然后,其他人回到地穴后,他只需要建议:‘最后的办法,看看花瓶里有没有。
’你们照办了,当然同样亳无所获。
这时,乔·亨德森颤抖着向前两步。
他迄今为止一言未发,额头的淤伤还发着青。
先生,你是不是想说,他说,那天晚上我看到坐在我卧室里的老迈尔斯先生——坐在窗边摇椅上的——克罗斯从收音机上拿起雪利酒,不过又放了下来。
啊,没错。
超自然的滑稽剧拉开了帷幕,被操纵的鬼魂首次露面,我们最好先解开这个谜题。
这又是一起事先没有安排的偶然事件,马克·德斯帕德不得不吓唬他。
我的朋友,你看到的不是迈尔斯的鬼魂,而是看到了他本人。
哪怕稍微考虑考虑你们也会发现,当马克从地穴中移走尸体后,他就快完成计划了。
现在,他可以将穿墙而出的女鬼故事大肆宣扬了。
现在,他可以将巫术书籍放到迈尔斯房间里了——就在德斯帕德小姐后来发现的地方。
还有,我一直怀疑棺材里发现的绳子到底是不是我们角落里的老头,那位老约拿·阿特金斯不小心掉进去的。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算是给了马克新的说法。
我还在想,昨天他突然发现可以将整件事归罪于史蒂文斯夫人时,他肯定在想自己是不是梦想成真,一切都圆满了。
因为在我看来,这是唯一真正让他感到惊讶的事情。
至于尸体的处理,他的想法也很明确。
只要把尸体弄出地穴,他就打算尽快打发走史蒂文斯和帕丁顿。
他让前者回家去,把后者打发回大宅喝个醉醺醺。
只有亨德森留了下来,尸体同时藏在亨德森家的卧室里。
不过处理起来不难。
我们不厌其烦地听说过多次吗啡被盗的事情。
是史蒂文斯夫人偷的没错——不过,事实上她只拿了一片。
另外两片是马克自己偷走的,他的同谋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
他一支开其他人,也就是史蒂文斯和帕丁顿之后,就打算给亨德森的酒里下大剂量安眠药。
等老头子一消失,他就能从卧室里取出尸体,然后毁掉它——毁掉它?爱迪丝突然说道。
当然是火化。
克罗斯说,借着过去两天巨大的风势,使用楼下的炉子火化尸体。
我想你们都注意到大宅周围这两天烟雾弥漫,室内温度也很高……不过计划出现了岔子。
因为德斯帕德夫人和德斯帕德小姐突然被电报召回了家。
他的原定计划落了空,尸体仍然藏在亨德森家的卧室里。
原计划最终仅仅是推迟了。
当晚,等所有人都睡下,访客也离开之后,马克让亨德森一个人去找块防水布把地穴入口盖起来……为了拿到防水布(一开始两人都以为)亨德森必须走上几百码,穿过树林到庄园另一侧的空地上去。
这样一来马克就有足够时间把尸体搬出亨德森家,准备火化。
不凑巧的是,亨德森想起防水布不在网球场旁边,而在自己家里。
当亨德森回来时,马克也在那栋小石头房子里。
不过,对马克而言幸运的是,他还是给亨德森下了吗啡,作用刚好开始显现。
一只拧松的灯泡……一个放在摇椅上的尸体,被操纵当成可怕的鬼魂吓人……他藏在椅子后面,甚至举起尸体一只手来……对已经被吓个半死的亨德森来说,这就够了。
之后吗啡彻底发挥了作用。
马克可以自由地将尸体搬入火炉中。
克罗斯顿了顿,对众人展开一个温文尔雅的笑脸。
请容许我再补充一件你们肯定已经注意到的事情,今天下午大宅里格外冷。
我想这也是我们都留在楼上的原因。
布伦南队长的手下正在火炉里捜査。
他们也许不会发现什么,不过——玛雅·科伯特上前两步,很显然她双腿发着抖。
她大为恐惧,模样都变得丑陋可怖起来。
我一点也不相信!我根本就不信,她说,马克才不会这样。
如果他真干了,肯定会告诉我……啊,克罗斯说,这么说你承认毒死迈尔斯·德斯帕德喽。
顺便说一句,我的朋友们,以下仅有一件事和我们的朋友简内特有关。
没错,昨天她所说的故事似乎真是在指控史蒂文斯夫人。
出乎众人(包括她自己)的意料之外,史蒂文斯夫人确实问了在哪儿可以买到砒霜,正如爱迪丝·德斯帕德小姐确实购买了础霜一样。
不过你们真看不出来,我们的护士小姐说出这个故事的真正意图所在?是谁开始毒药这个话题的?是谁问了一万个毒药及其效用的问题来着?她说是露西·德斯帕德,为此她厉声纠正了你的说法,坚持是德斯帕德夫人。
她一直咬定不松口。
她的指控一直到德斯帕德夫人的不在场证明无法挑剔后,才稍稍有些松动。
所以,如果她承认自己毒死了……玛雅·科伯特双手合拢仿佛在祈祷,然而她近似咒骂的样子破坏了整个仪态。
我没杀他。
我没有。
我从没这么想过。
我不想要钱。
我需要的只有马克。
他逃走不是因为做了这些事。
他逃走的原因是——是他妻子。
你无法证明我杀了老头。
你找不到尸体,找不到证据。
我才不管你想对我怎么样。
你可以把我打死,但我没什么可以招供的。
你知道的。
我像印度人一样可以忍受巨大痛苦。
你永远不能——她哽咽地住了声。
突然她又带着恐怖的神秘感补充道:没有人相信我吗?鼻青脸肿的奥戈登·德斯帕德伸出手。
我觉得我开始相信了。
他说着,看看众人。
不管我过去干了些什么,他冷冷地补充道,我有充分理由那么做,而且你们最好不要管。
不过有件事我必须更正一下。
这女人至少没有给舞会打过电话。
电话是我打的。
我觉得看看露西对丈夫和老情人重修旧好的反应会很有趣。
你知道,你们对我的行为无计可施,所以你们最好冷静接受。
布伦南对他怒目而视。
克罗斯带着猿猴般的礼貌,举起雪利酒杯敬了敬奥戈登,然后一饮而尽。
敬你的健康,他说,我不得不承认,在你一无是处的生命里,还是有帮别人忙的时候。
虽然我的推理从不出错,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保持开放的思维,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
如果这是我的最后一句话……他突然停住了口,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挥。
他们看了看护士,后者向前走了几步,就在这时,众人听到一个轻微的碰撞声。
克罗斯扑倒在收音机上,好像想翻过来用背靠住。
众人可以看见他的眼珠子,看见他的嘴唇艰难地吸着气。
终于他成功地翻过了身,但同时也失去了平衡,仰面倒在地上。
在史蒂文斯迟钝的意识里,很久之后才有人移动。
克罗斯穿着暗褐色套装,倒在收音机旁抽搐着,手里仍然拿着酒杯。
但在帕丁顿靠近他之前,他就一动不动了。
这人已经死了。
帕丁顿说。
史蒂文斯后来想,如果医生说的是别的什么,不管再怎么荒谬,再怎么可怕,他也可能相信。
就是这句话不能相信。
你疯了!布伦南在沉默中喊道,他滑了一跤,昏过去了什么的。
他不可能——就这样——他确实死了。
帕丁顿说,不信你自己过来看看。
从气味来分析,我得说是氰化物。
这是一种立刻起效的毒物。
你最好把这杯酒保管好。
布伦南小心地放下公文包走了过来。
没错,布伦南说——没错,他死了。
然后他看着玛雅·科伯特,这杯酒是你递给他的。
你是唯一碰过酒瓶或者酒杯的人。
他接过杯子,独自走到收音机旁。
没人靠近过他,下毒的不可能是别人,只可能是你。
不过他没如你所愿立刻喝下去。
他是个非常好的演员,等着好的祝酒词。
——你这个恶魔,如果是之前没有充分证据在陪审团前指控你,那现在也有了。
你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吗?你会被电椅烧焦!那女人笑着,柔弱、荒唐、几乎是不敢置信地微笑着。
她之前的自制消失无踪,以致布伦南的手下带她下楼时,必须要搀她一把。
①King James the First(1566年——1625年),英国国王,亦曾以詹姆斯六世之名担任苏格兰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