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另一个世界

2025-03-30 06:29:19

一时间坠落在了南明城。

大本营。

将近中午,去城外探路的八个人仍未回来。

二楼已寂静了两个小时,似乎里面的人都成了哑巴——唐小甜和秋秋在一间卧室里,林君如和小枝在书房,另一间卧室则留给了钱莫争和黄宛然。

只剩下手表指针的走动声,滴滴嗒嗒地指向11点45分的位置。

钱莫争不停地来回踱步,背后的虚汗早已湿透衣服,几乎耗尽了全身力气。

你停下来好不好!沉默许久的黄宛然终于开口了,原本风韵犹存的少妇,一下子老了很多,苍白的脸失去光泽,头发随意而纷乱地披着,双眼无神地看着他。

对不起,全是我的错,我不该出现在你眼前,不该破坏你们的家庭,也许我当年根本就不该认识你!钱莫争使劲抓着自己的长发,像要把头发一根根全拔下来。

够了。

黄宛然又一次抹了抹眼泪,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成立死了——他是为了救秋秋而死的,而他已经知道秋秋是我的女儿,他才是个真正的男人!与他相比我算什么?不过是个浪迹天涯不负责任的废物,抛下女人和孩子那么多年,突然出现却什么都做不了。

钱莫争越说越激动,走到窗前对着天空轻声道,成立,你赢了!你用生命赢得了秋秋,而我彻底地输给你了。

面对他这副样子,黄宛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前又浮起成立的脸,带着鳄鱼潭的血水挂在墙上,镶嵌在黑边的相框里。

他的黑相框又变成枷锁,重重地套在她的脖子上,让她越来越感到窒息,无法喘过气来。

披头散发的钱莫争就像野人,看着窗外的天空喃喃自语,仿佛钟鼓齐鸣的咒语,为了祭奠成立死去的灵魂,或安慰这里的每一个人?黄宛然再也看不下去了,抹着眼泪走出房间,来到隔壁的小卧室。

唐小甜一直陪伴着秋秋,两个人也没什么话好说,各自呆坐在角落中。

看着十五岁的女儿的背影,她的嘴角颤抖片刻,轻声说:秋秋,你饿了吗?要妈妈给你做午饭吃吗?然而,女儿并没有睬她,继续一动不动地坐着。

倒是唐小甜回过头来,皱着眉头说:她没说过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黄宛然心如刀割地走到秋秋面前,女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刚失去了父亲的秋秋,脸色惨白,眼里布满血丝,完全不像她这年纪的少女。

黄宛然忐忑不安地说了句对不起。

但秋秋丝毫都不领情,阳光透过树叶和窗户洒在脸上,宛如一尊不动的雕塑。

黄宛然知道再多说也无益,只能无奈地退出房间。

钱莫争说得没错——成立确实赢了,将钱莫争和黄宛然都击倒了,他在最后的时刻感动了秋秋,使长久以来恨着他的女儿,将永远深爱他这个父亲,并将仇恨自己的母亲。

客厅里沉默得可怕,不知旅行团的其他人遇到了什么?能否准时回来午餐?黄宛然去厨房转了一圈,但心底乱成一团什么都做不了。

她也不想看到钱莫争的长头发,便来到书房门口,正好撞到小枝的目光。

现在大家都知道小枝的名字了,但谁都搞不清她是从哪儿来的,谁也不太敢和她说话。

林君如坐在小枝身边,困得快要睡着了,只为了叶萧临行前的叮嘱,还一步不离地盯着小枝。

你很伤心?小枝大胆地站了起来,走到书房门口正对着黄宛然。

停顿了几秒钟,黄宛然漠然地点头回答:是的。

林君如也紧张地站到小枝身边,盯防犯人似的跟在旁边说:我都快要给憋死了。

二十、二十五、三十八——不同年龄的女人站在书房门口,三足鼎立似的构成了犄角。

但小枝全当林君如不存在,依旧盯着黄宛然的眼睛,仿佛看穿了她的所有悲伤,从十八年前到今天清晨,还有未来的几十个小时。

别难过,一切都会过去的。

小枝将长发垂到左半边脸,目光狡黠地微微一笑,但你会留下来。

林君如也被这句话震了一下,急忙站到她面前喝道:说什么呢?算了,没关系。

黄宛然苦笑了一下,疲倦地背靠着门框,就快中午十二点了,他们该回来了吧。

天知道他们在哪儿?我知道!小枝又插话了,她睁大神经质似的眼睛,那双黑洞洞的瞳孔里,映出一个无比高大的建筑,直插群山之间的云霄。

在哪里?林君如的心也被悬起来了,却听到小枝缓缓地吐出三个字——[b]在天上![/b]什么?黄宛然也禁不住皱起眉头,听着小枝继续补充:那是另一个世界。

二另一个世界。

正午,12点0分0秒。

中南半岛的阳光,如利斧重重地直劈下来,砸在丛林包围中的高塔上,将所有人都劈成两半。

叶萧仰起头看着太阳,眼睛立即被刺痛了一下,后背心也早已被汗水湿透。

他低下头来,双手托着顶顶的后背,汗水滴落到她鼻子上。

那滴汗水,在阳光下慢慢蒸发。

顶顶缓缓地睁开眼睛。

在睫毛和泪水的窗帘下,她首先看到的是叶萧的脸,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也有些刺眼的阳光,但她瞬间已明白了——自己还活着。

然而,记忆里明明是从中心宝塔最高的葫芦顶上,松开双手径直摔了下来,并在空中飞翔坠落时失去了知觉……自己应该是在另一个世界,无论地狱或天堂,还是分解成血肉模糊的尸体,或化为一团无影无踪的空气。

接着,在叶萧疲惫的脸庞旁边,又出现了孙子楚、童建国和厉书的脸,还有伊莲娜和玉灵,最后是杨谋的DV镜头。

不,大家都死了吗?一齐相聚在冥界彼端?但天空依旧那么蓝,阳光也如此毒辣灿烂,还有叶萧身后高耸着的宝塔。

黑色的高塔直插云霄,十九层塔檐往上逐渐缩小,直到塔尖那遥不可及的葫芦顶。

从塔底仰望上去,葫芦顶竟有些像口红,一支用旧了的别致口红。

大家的嘴巴都在动,看来是在大声呼喊,特别是叶萧焦虑的眼神,从这个角度看上去,这家伙还是蛮有男人味的。

不过,顶顶的耳朵却什么都听不到,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

没有声音,那就是世界末日的声音。

当她再一次怀疑自己活着还是死了时,脑海里痛楚的幻影猛然袭来,眼皮也再度重重地合上,世界恢复了黑暗和混沌。

她依旧没听到叶萧的呼唤——顶顶!顶顶!她又昏过去了!厉书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才她明明已睁开了眼睛,或许是被阳光刺了一下,也可能体力完全透支了,甚至是流失汗水过多而中暑了?伊莲娜随身带着预防中暑的药,赶紧扒开顶顶的嘴巴,叶萧伸手捏住顶顶的鼻子,和着矿泉水将药片灌了下去。

叶萧精疲力竭地坐倒在地,这里仍是几十米的高处,整个建筑的第三层也是最高层平台,背后是高达数十米的中心宝塔,周围立着四座十几米的高塔。

五点梅花的宝塔矗立在顶层台基上,象征着世界中心的须弥山。

另一个世界的中心吧。

他茫然地眺望着四周,正午的阳光与大风呼啸而过,吹乱他被汗水淋湿的头发。

他坐在古老的东方金字塔顶上,几十米下是片绿色的广场,四周围绕着莽莽的丛林,再往外就是崇山峻岭的峡谷,宛如一座巨大的监狱。

叶萧宁愿自己被判死刑,也不愿在这座监狱里服无期徒刑。

十几分钟前,顶顶爬上中心宝塔的最高层——第十九层,叶萧也气喘吁吁地跟着爬上来,却发现她居然打穿了塔顶石板,表演杂技似的坐到塔尖上,双手抱着葫芦顶异常地微笑着,稍有闪失摔下去一定粉身碎骨。

就在他干着急又不知如何是好时,顶顶居然放开了双手。

随着耀眼的眼光从塔顶射下,她并没有向塔外面坠落,而是径直坠入了塔里面,正好结结实实地摔到叶萧身上。

就差了几十厘米,顶顶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在中心宝塔内的第十九层,叶萧却被她压得很惨,也幸好是他做了肉垫子,顶顶居然毫发无伤,只是当场昏迷了过去。

叶萧休息了片刻,艰难地将顶顶背起来,一只手撑着墙壁,双脚踉跄地走下石阶。

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才艰难地将她从十九层背到十八层——要知道他刚刚爬了十九层楼梯!就当他要带着背上的顶顶滑下来时,童建国和厉书及时地赶到了,原来他们看顶顶和叶萧一直没下来,心里着急便也爬了上来。

于是,三个男人轮流背着顶顶,从十八层一直到第一层。

回到顶层台基的回廊下,三人都已汗流浃背,尤其是叶萧差点昏过去,赶紧倒地大口喝水。

此刻,正午的太阳直射着八个男女,顶顶刚才醒过来几秒钟,却又沉沉地昏迷了过去。

孙子楚和伊莲娜一起用力,将顶顶挪到一个雕刻着大象的门廊下,正好可以遮挡阳光。

已经十二点钟了!厉书抹着额头的汗珠,刚才轮流背顶顶下了十八层高塔,双腿都快走断了。

更重要的是饥肠辘辘,倒在一块石板上大口喘气,似乎全身的水分都被蒸发干了。

当他低下头来时,忽然发觉石板上刻着一些文字,他揉了揉眼睛——没错,是用尖刀之类刻出来的。

石板上刻的并非中文,也不是泰国的蝌蚪文,而是英文字母!他立刻兴奋了起来,英文正好是自己的强项,但他却看不懂这行字的意思。

不是英文?他又仔细看了看石板,才发现居然是拉丁文!没错,这是古罗马人的文字,欧洲中世纪的国际语言,也是天主教的官方语言。

他曾经自学过拉丁文,所以能看懂它们的意思——我,卡洛斯·桑地亚哥,来自里斯本,为暹罗王服役,公元1600年9月27日,到此留念,我若能侥幸活下来,全拜仁慈的圣母玛丽亚所赐!阿门!看完这段四百多年前留下的文字,厉书已是满头冷汗,脑中浮起一年前的景象:在德国的美因茨,古登堡印刷博物馆的阅览室,那本散发着腐烂气味的古书……是的,卡洛斯·桑地亚哥的梦已经应验,中国的旅行者们来到沉睡之城,而且,今天正好是9月27日——与石板上所刻的是同一天。

厉书在心底暗暗地说:你好,雇佣兵桑地亚哥!果然是最最奇妙的命运,把我们连接在了一起,我最亲爱的朋友!但是,他并没有把这个发现说出来,也没人发现他的反常表现。

厉书抹去额头的冷汗,霍地站起来说:我们能不能先回趟大本营?对,还是先回去吧,留在这里我们都会累死的。

玉灵也附和他的话,她还没有忘记导游地陪的职责。

好,你们都回去吧。

疲惫的叶萧背靠着回廊浮雕,也不管背后的罗摩像有多少年历史了,眼睛半睁半闭,无神地对着远处的山峦。

伊莲娜着急地问:那你呢?别管我,你们先下去吧。

他低头看着昏迷的顶顶,我就留在这里,等她醒来再说。

总不能把顶顶一个人抛在这里吧?第三级台基的石阶异常陡峭,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爬下。

如果在没有任何保护工具的情况下,强行背着一个昏迷的人下去,十有八九会酿成大祸。

何况他们都已筋疲力尽,谁都没力气来背动一个人,叶萧甚至连自己下去的力量都没了。

大家低头想了一会儿,童建国开始说话了:叶萧说得没错,必须有人留在这里,我们先回大本营去。

下午要尽快赶过来,带好水和食物等补给品,要有在这里打持久战的准备。

好吧。

厉书撑着双腿站起来,小心地俯视着三层台基下面,绝对有二十层大楼的高度,快点下去吧,否则都会困死在这里的。

就当他们准备爬下去时,孙子楚却坐在叶萧身边说:让他们都下去吧,我留在这里陪你。

只有你一个人坐在上面,我怕你不但保护不了顶顶,自己还可能有危险,天知道这些塔里还藏着什么?我也留下来吧!杨谋举了举DV摄像机,他要继续记录这个地方,而且他也不愿回到大本营。

这样也好,你们几个留守在这里,一定要等我们回来,谁都不能乱动,我们会尽快带水和食物回来的。

童建国再一次扮演了领导者的角色,随后招呼着玉灵、伊莲娜和厉书一起下去。

古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要下石头台阶的金字塔更难,四人艰难地互相搀扶,抓着石板一步步往下走。

足足用了十分钟,在太阳下又出了一身大汗,他们才惊险万分地下到第二层台基。

再往下就容易了许多,他们手忙脚乱地爬到第一层,顺利地走下石级,回到广场的平地上。

回头仰望高耸的石台,更感觉这座建筑的可畏,完全超出了一般人想象,简直是奇幻电影的电脑特技布景。

特别是顶层平台上的五座宝塔,几乎要让仰望者的脖子脱臼!见多识广的童建国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还在那顶上的四个人,从上往下看是什么感觉。

他又转头看看玉灵,依旧是那身傣族的筒裙装束,只是为了爬那些台阶,而将裙摆结成短裤状,露出一对修长美丽的腿。

看着玉灵的脸庞,再看看身后古老的建筑,童建国隐隐联想到了什么。

快点走吧!伊莲娜收拾着衣服催促大家,四人迅速离开这里。

他们穿过布满野草的广场,回到布满雕像的大道上。

玉灵边走边摸着那些妖魔鬼怪的脑袋,若有所思地说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厉书冲到最前面,第一个走出神秘微笑下的大门。

四人隐入丛林中的小道,身后留下两道古老的围墙,和那无比高大的梅花宝塔。

神秘的微笑,正看着他们。

三我要回家!唐小甜紧紧咬着嘴唇,无法阻止脸上滑落的泪水。

她枯坐在大本营二楼的卧室,寂静无声得就像太平间,从三天前踏入这个沉睡之城,再到此刻心里深深的裂缝,让她再也无法忍受了——这个该死的城市让她发疯,让她无法呼吸无法生存,真想立刻踏上飞机回家。

她再也不顾忌屋里有其他人了,十五岁的秋秋回过头来,蔑视地瞪了她一眼,随后又继续看着窗外。

刚失去父亲的秋秋,显得要比她坚强许多。

唐小甜再也坐不下去了,来到客厅里烦躁地徘徊。

黄宛然还在准备午餐,刚才又一次去叫秋秋吃饭,但女儿丝毫没有理她,只能这样憋着腹中的饥饿。

已是中午12点45分了,去探险的八个人仍未归来。

唐小甜的手指有些颤抖,最重要的是她的杨谋,她不能忍受见不到他的时刻——恋爱中的女人永远是喝醉了的,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已与这个男人无法分离,就像三年前看到杨谋的第一眼一样,他将是唐小甜生命中唯一爱过的人。

他们是在半年前订婚的,家里人为他们订了豫园的绿波廊,她抓着杨谋的手不肯放,好像已提前走上了红地毯。

她的父母对女婿非常满意,而公公婆婆对她也不错,她觉得那晚真是很美满,自己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唯一让她有些不高兴的,是杨谋的手机和短信响个不停,可她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但愿那些短信都是祝福吧。

订婚那天晚上,他们又去了钱柜唱歌。

唐小甜第一次喝了许多红酒,唱到最后一首歌的时候,她已经要喝醉了,却执拗地拿着话筒,几分走音地唱着刘若英的《为爱痴狂》。

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那样地爱我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唐小甜还把话筒递到杨谋嘴边,要他也一起唱像我这样为爱痴狂,他却尴尬地苦笑着,推说自己不会唱这首歌。

但她仍然这样痴狂地醉倒在杨谋身上,眼里满是幸福的泪花,最后在爱人的怀抱中沉睡……那晚以后,他们虽然还没住在一起,唐小甜却几乎天天要见到她的新郎。

每个夜晚都不能放过,每隔两小时要发短信,每隔半天要通电话。

尤其当他去外地拍记录片,总在他最忙碌的时候打电话过来。

但她常听到他的电话里有女人的声音,她心里就一阵紧张,立即询问个不停。

而杨谋的回答则是非常无辜,不过是摄制组里的女同事,或者是记录片的拍摄对象。

他几次不耐烦地关了手机,不想让唐小甜来打扰他的工作。

但他每次关机,都会让唐小甜揪心地掉眼泪,直到他发誓永远都不关机,她才又破涕为笑地倚在新郎肩头。

其实,杨谋也确实没再和过去那些女朋友们来往,即便电视台里还有不少他的仰慕者,但他早已公布自己名花有主,不再去扰动那些小妹妹的心灵。

可唐小甜永远都不能满意,她希望自己最好一直能跟在他身边,甚至化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你是我的!唐小甜看着手机屏幕上两人合影的照片,亲吻着潇洒微笑着的杨谋。

忽然,门外响起一片纷乱的脚步声,她的心剧烈战栗起来,也忘了叶萧嘱咐的不能轻易开门,立即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在二楼昏暗的走廊里,走过来四个男女的身影,走近一看却是童建国、玉灵、伊莲娜和厉书。

杨谋呢?唐小甜抓着打头的童建国问,他在哪里?是不是就在后面?不,他没有回来。

四个人都已经累得不行了,根本没有心思回答唐小甜。

他们徒步离开古代遗址,穿过丛林小道和鳄鱼潭,由童建国开着那辆商务车,饿着肚子回到了大本营。

现在只想快点躺下休息,并吃上热气腾腾的午餐——还要快点赶着回去,给叶萧他们送吃的呢!唐小甜心里一凉,不依不饶地抓着童建国:什么?他出事了吗?放心,你的老公活得好好的,还留在那里拍DV呢!厉书跌跌撞撞地闯进房间,他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不耐烦地回答,下午,我们就去接他回来,好不好?她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失魂落魄地坐回到客厅,傻傻地看着黄宛然张罗起午餐,房间里重新有了人气,只是缺少了她的新郎。

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四中午,一点整。

世界的中心。

在须弥山顶的五座宝塔下,叶萧仰头看着太阳,锋利的光芒让他眯起眼睛,脑中一片白茫茫的晕眩。

顶顶正躺在回廊底下,浮雕石檐为她遮挡了阳光,苍白的脸庞双目紧闭,依旧沉睡在另一个世界。

这是什么鬼地方?杨谋早就关掉了DV,虚弱地坐倒在一尊神像下,脚边是顶层台基的边缘,陡峭的石阶宛如悬崖绝壁,多走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至少不是另一个世界。

孙子楚站在一堆被风化的石雕上,极目远眺,显然是个古代文明遗址,被茂密的丛林和险峻的山谷包围,只有一条林间小道通往危险的鳄鱼潭,而深潭边不过是另一个封闭的大盆地。

就像吴哥窟?不,这里要比吴哥窟更封闭原始,至少丛林中沉睡的吴哥窟,能在十九世纪被西方人发现。

而我们脚下这些建筑,千百年来一直养在深闺无人能识,我们可能是最早的发现者!话音未落又一阵山风袭来,孙子楚的头发被吹成了乱草,表情有几分莫名的激动。

他毕竟是个大学历史老师,斯坦因或斯文赫定都是他的榜样。

那今天还是很有纪念意义的。

杨谋摸了摸自己的宝贝DV,看来上午拍的这些素材,可以作为珍贵的考古影像资料了。

当然!你要好好保护你的DV哦。

他的目光里闪烁着野心,紧咬着嘴唇道,接下来,我们可能会有更加惊人的发现!更加惊人?从这些石头和雕塑的情况来看,建筑时间应该在公元十一世纪左右,也就是整整一千年前。

建造我们脚下的这座佛教金字塔,在古代至少要动用十万个劳动力。

所以,当年这里肯定是个人口众多,繁荣昌盛的丛林古国,有着高度的文明和组织。

浮雕上大多是佛教故事和古印度史诗,显然是受到南亚文明强烈影响的佛教或印度教国家,与吴哥窟还有古泰国古缅甸属于同一文化体系。

孙子楚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像在S大里对他的学生讲课。

而同样也是S大毕业的杨谋,只能当是又回到了课堂里,他怯生生地问道:这是陵墓吗?我不知道,古埃及的金字塔是陵墓,但古玛雅的金字塔则主要是神庙和祭坛。

对了,几天前我们从清迈出发,不正是要去参观个古代陵墓吗?兰那王陵!该死!孙子楚狠狠地捏了自己大腿一把,怎么把这个给忘了?是啊,就是在去那个陵墓的路上,我们旅行团的车出了事,竟然在大雨中迷路,来到了这个倒霉的地方,从此开始了我们的厄运。

兰那王陵——就像是卡夫卡笔下的城堡,诱惑着他们前往探访,又永远都无法进入其中——到现在都没有看到王陵,却身陷于神秘的南明空城,又到了这疑似王陵的金字塔上。

一切都因为那个兰那王陵而起,这个故事的起点没有看到它,到这个故事的终点还会看到吗?或者,脚下才是真正的王陵?他们跋山涉水经历了各种恐惧,最终抵达了苦苦寻觅的真正的目的地。

但代价实在太巨大了!孙子楚长叹了一声,回到中心宝塔旁,仔细观察着高塔底座的雕刻装饰。

莲花和忍冬的纹饰异常繁复,中间镶嵌着许多小飞天,都是早期敦煌壁画的风格。

古印度的男性黑肤飞天,手中端着琵琶等乐器。

他已被这些浮雕和建筑迷倒了,正是这些古老的奇迹,支撑着他继续留在这个危险的绝境。

但别人可没他这么高的兴致,杨谋又一次呻吟起来:哎呀,饿死我了。

从早晨到现在还一点东西没吃过,留下来的几人都饿得有气无力。

孙子楚想起什么,急忙走到杨谋身边,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牛肉干——还是从国内带过来的。

叶萧不禁苦笑了一声:就知道你喜欢吃零食。

杨谋和孙子楚撕开包装,迅速把一包牛肉干分而食之,最后只剩下一块肉片,留给了在太阳下暴晒的叶萧。

谢谢。

叶萧将最后的牛肉干席卷一空,尽管实在无法填饱肚子,他摸摸身下的浮雕,我们真的坐在陵墓上?孙子楚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当他皱着眉头的时候,身边响起一个微弱的女声——不!三个男人都被吓了一跳,叶萧低头再看昏睡中的顶顶,才发觉她的嘴唇在嚅动,喃喃地发出声音。

她身侧有个盘腿而坐的女神浮雕,双眼半睁半闭的神态,正与顶顶现在的样子相同。

叶萧伏下身轻轻呼唤她:睁开眼睛,你能看到我吗?混沌的梦境被他的声音打破,如锋利的矛尖刺入脑中,也撬开了顶顶挣扎着的眼皮。

她看到了。

高大的建筑顶上的蓝色天空,遮盖着她的浮雕屋檐,还有叶萧冷峻的眼神。

另一个世界——正放射灿烂的阳光,在短暂的恍惚之后,重新拾起沉睡的记忆,没想到竟如此恐惧与痛苦,她宁愿依然在梦境中。

你终于醒了!叶萧将手伸到她头发下面,将她的头稳稳抬起,将矿泉水瓶放到她面前。

半瓶子水如沙漠甘泉,在几十米高处荡漾,顶顶本能地一把夺过,咕咚咕咚地灌进自己的喉咙。

慢点,当心别呛着。

叶萧的话音未落,她已经被水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顺势背靠在浮雕廊柱上。

咳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顶顶眨了眨疲惫的大眼睛,吐出两个字:谢谢。

孙子楚和杨谋也坐到她身边问:你没事了吧?我……我很好,放心吧。

顶顶深呼吸了几口,视线越过叶萧的肩头,落到他身后的中心宝塔上。

阳光洒在黑色的石塔上,仿佛涂上一层金色的油。

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她却挣扎着要爬起来,叶萧只得搀扶着她。

又回到阳光下,双脚就像在云中飘浮,艰难地仰望高塔的最高端。

离地面百米高的葫芦顶,已浓缩成了一个小白点,而她的灵魂似乎还停留在上面。

突然,顶顶又坐倒下来,将耳朵贴着脚下的石板。

几秒钟后,她的双眼睁得更大了。

[b]她听到了什么?[/b]五大本营。

二楼,饥饿与疲惫的一层。

黄宛然和林君如端上午餐,大家都已饿得不行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不消十分钟就全部吃完了,才有人觉得味道不对,把目光投向主厨的黄宛然,她羞愧地低头不语。

童建国摆了摆手说:没关系,我们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能让我们吃饱喝足,已经非常感激了。

是啊,几个小时前她刚刚做了寡妇,要换作其他人恐怕早就垮了。

谢谢你!黄宛然颤抖地点点头,眼中已满是泪花。

她退到秋秋的房间,也不知该如何与女儿沟通。

这对孤儿寡母就这么干坐着,每寸空气都在慢慢枯竭,让人在不知不觉中窒息。

其余人还在客厅里,童建国、玉灵、伊莲娜无力地陷在沙发里,都疲倦到了极点。

最过分的是厉书,他竟蜷着身体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

小枝偷偷笑了一下,正好被林君如发现了——这还是小枝第一次露出笑容。

到底是二十岁的女孩,小枝轻盈地站起来,情绪显得轻松了许多,不知是否是因为叶萧和顶顶不在?她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抚弄着长发幽幽地说:你们都累得动不了了吗?童建国也快打瞌睡了,他往前冲了一下几乎跌倒,急忙抬头说:不,我——五十七岁的他足够做小枝的父亲了,却在这女孩面前说不出话来。

还有四个人正等着你们吧?再不去他们就要饿死了。

她的后半句话虽很不经意,但轻描淡写间却露出一股寒意。

对啊,怎么把这个忘了!说好了要快点回去的。

正在连打呵欠的玉灵,急忙猛醒了一下,我们都累糊涂了。

童建国强打精神地走到厨房,匆忙准备热饭团和食物,林君如也过来帮忙收拾塑料餐盒。

七手八脚地将食物和水都准备妥当,当他们要准备出发时,厉书却依然在沉睡中。

童建国推了他一把,还是没让他醒过来。

看来厉书太累了,就让他继续休息吧。

唐小甜挺胸来到他们身边,由我代替他去吧!你?童建国打量着娇小瘦弱的新娘子,怀疑地摇了摇头。

不相信我吗?你们几个人都已筋疲力尽了,相比之下我的体力应该比你们都好吧?唐小甜的话确有道理,也应该换人补充体力了。

不过她要去的真正原因,大家也都一清二楚,还不是为了她的宝贝新郎吗?她实在是思夫心切,担心杨谋会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所以铁了心要去看他,即便身陷险境也在所不惜。

早已累趴下的伊莲娜立即如释重负:是啊,我也吃不消了,只剩下睡觉的力气了。

好吧,换人。

现在唐小甜替换了厉书,再由谁来替换伊莲娜呢?童建国把目光扫向屋里的其他人,正好落到了钱莫争身上,怎么把他给漏了?不过,当他们在七嘴八舌时,钱莫争却一直不说话,整个中午心事重重地躲在角落里。

原本是个充满活力的长发汉子,现在却萎靡不振,与以前判若两人,以至于被大家遗忘了。

钱莫争终于说话了:不!我想留在这里。

对不起,我知道应该由我去探险,因为我是个男人……但现在我觉得……我……我从来都不是个男人!其实,他仍然沉浸在上午的痛苦中,为成立的死而自责愧疚,更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秋秋?如何让女儿知道自己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如何继续自己和亲人们的生活?童建国早已看出几分来了,他摆了摆手说:没关系,我可以理解你。

这时林君如自告奋勇地说:我来替换伊莲娜吧!我的体力也很充沛呢!让她去吧,我会看好小枝和秋秋的。

钱莫争总算又说了一句话,转头看着沉默的小枝。

其实,这女孩始终睁大眼睛,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观察着每个人不同的表情。

她碰到钱莫争的目光便低下头,知趣地转身走进书房。

好,那就拜托你了!童建国又回身看了看玉灵说,你还有力气吗?我没问题的,从小在山里长大,多走些路怕什么?玉灵迅速地收拾着包,塞进许多水和饼干,何况我是你们的导游,这是我的义务。

她虽然长得白皙苗条,一副美娇娘的样子,体内却有着无穷的力量,吃得起各种辛苦。

好!童建国赞许地点点头,背起整包的给养品说,现在出发吧!林君如蹦蹦跳跳地出了门,唐小甜的心里却忐忑不安,既想早点见到杨谋,又怕路上遭遇恐怖和危险。

就这样,一个五十七岁的老男人,带领着三个年轻女子,重新回到了太阳底下。

童建国发动本田商务车,玉灵、唐小甜、林君如跳到车上,迅速向城市西部边缘驶去。

太阳越来越毒辣了,林君如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对前往神秘遗址探险兴致勃勃。

唐小甜和玉灵坐在后排,两人互相都不说话。

经过了中午的休息,玉灵还是感到十分疲倦,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很快就累得睡着了。

忽然,车子来了个急转弯,已睡得东倒西歪的玉灵,重重地撞到唐小甜身上。

哎呦!唐小甜揉着肩膀,用力地将玉灵推向另一边。

玉灵还没来得及醒过来,头就被推到车玻璃上,咣当一下差点撞碎了玻璃。

她立刻就被撞懵了,脑袋里嗡嗡直响,头皮火辣辣地疼起来,痛苦地睁大眼睛:你,你干什么?这时,童建国也把车刹住了,玉灵撞到玻璃的清脆声响,让他心里一阵紧张,回头只见两个女生已怒目相向了。

喂,是你先撞疼了我!唐小甜一脸厌恶,皱着眉头冷冷地道,长点眼睛好不好!玉灵的脸涨得通红,后脑勺仍然剧痛难消,但她硬忍着痛楚一言不发,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泰国本地的小导游,怎能和客户吵架?纵有千般委屈,也要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毕竟是二十岁的女孩,玉灵捂着嘴巴低下头,泪水已夺眶而出了。

前排的林君如实在看不下去了:小甜啊,这可是你的不对了。

但唐小甜立即瞪起眼睛,完全没了小娇妻的柔弱样子:关你什么事?明明是她先撞了我,我保护自己还不对吗?而玉灵一直都不说话,蜷缩在边上偷抹着眼泪。

她这副可怜的样子,终于让童建国发作了,他跳下来拉开车门,一把就抓住了唐小甜的衣领。

谁都没想到童建国会这么干,唐小甜半个身体都瘫软了,以为要挨耳光或老拳了。

就当童建国把手举起来时,玉灵却拉着他的胳膊轻声说: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是她在欺负你啊,我一定要教训这个女人。

林君如也被童建国怒气冲冲的样子吓住了,缩在前排座位里不敢动弹,而唐小甜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面色苍白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但还是玉灵在说话:请千万不要生气,是我自己不好,现在已经没事了。

她说完硬挤出了一丝微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童建国无奈地摇了摇头:哎,玉灵,你真是个好女孩。

他说罢放开了唐小甜,回到驾驶座继续开车。

林君如总算松下了一口气,她拍拍玉灵的肩膀,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而唐小甜则低着头不说话,肩膀依然在颤抖着。

玉灵转头看着车窗外,阳光洒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宛如撒哈拉沙漠中的遗址古城。

本田商务车渐渐开出城市,沿着一条湍急的溪流前行,周围是茂密的树林。

突然,童建国踩下急刹车,转头高声道——鳄鱼潭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