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身着素净的衫裙,独坐在杨柳湖畔。
侧目瞥见炤宁,抿出一抹笑,招了招手。
待得炤宁走上前来,问道:吉祥呢?跑去树林里玩儿了,找了一阵子没找到。
炤宁笑道,怎么,想它了?下次给你带来。
好啊。
太子妃轻轻摇着手里的团扇,你是在担心我的前路吧?嗯。
炤宁颔首,想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母后来看过我一次。
太子妃说起来,眼中便有了一份感激,她叮嘱我不要意气用事,若是太子绝口不提废掉我的事情,那就如常度日。
母后总是盼着你好。
我去请安的时候,她提起你,总是很担心。
你还不是一样?太子妃笑着伸出手,帮炤宁拂落肩头一片小小的花瓣,你这个人最讨厌的一点,便是不爱说真心话,关心谁也不肯承认。
炤宁笑起来,那些何需挂在嘴边?况且,这么久了,你等于是我把身家性命交给我,什么都不曾隐瞒,我要是还能无动于衷,便是真的冷心冷肺了。
她与太子妃的情分,是很奇怪很微妙的。
不能让她像对待雅端、心儿一般掏小酢跷恣意纵情,可又是时时记挂着的。
这倒是。
太子妃笑了笑,我告诉你的一些事,你只要宣扬出去三两件,就足够让我陷入水深火热。
是以,我便不道谢了,到底是真心待你换来的。
知道就好。
太子妃转头望着湖面,说起近几日的事情:念柔自尽当日,断气之前,我见了她一面。
她对我说,能不能做的,该不该做的,都已经尽力去做了。
虽然就要身死,但是该安排的事都已安排下去。
若是不出她所料,日后还会给我一个惊喜。
炤宁留意到太子妃对佟念柔称呼的变化。
太子妃的语声变得很轻缓:她瞧着我,许是视线已模糊,很吃力地睁大眼睛,说她做错过的事,真的全是她的错么?若是可能,谁会选择那样一个出身、一场生涯。
之后,她笑了,说到了这时候,居然很怀念以前喊我姐姐的岁月。
末了,说要我保重,快些离开这里,她永世都不会再打扰我。
炤宁沉默,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瞧着她那个样子,第一次觉得她很可怜,又空前地觉得自己更可怜、可悲。
太子妃缓缓吁出一口气,走了好几日,我梦里从没见过她。
也许不是她守信,只是她想远离、遗忘这一切。
炤宁在此刻,想到了去年初见佟念柔的情形,彼时是柔美鲜活的一个女孩子,而今已然消亡。
现在想想,与她相处的那些年,我也有过错。
因为她们是孤儿寡母,我总是对她们存着一份同情,总觉得念柔什么都比不得我,在言行上恐怕总有伤她的地方——同情何尝不是一把伤人的钝刀子。
太子妃叹了口气,可是,念柔在得知身世之后,从未试图解释开脱过只言片语,她只是报复荣国公,膈应太子。
要到她走了之后,我才愿意承认,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人死大过天。
先走一步的人,得了长久的解脱、平宁,留下的人却是不同,会因此反思、追忆。
人在时所有的恩怨纠葛,都可以迅速看淡,会站在对方的立场去自省。
炤宁握了握太子妃的手,给予无声的安慰。
她若是在世,我也不会善待,这是绝对的,一定会亲手处置了她。
人一走,便忍不住胡思乱想伤春悲秋的,也只有跟你说说。
太子妃笑了笑,说出来能好过一些。
还有,我将所知诸事告诉了两位兄长。
我二哥恨荣国公恨得不行,但是,我大哥不同。
他离开之前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着仇人,问我,为何不早些全盘告知,为何要置人于死地。
也是情理之中吧,他本该成为下一代荣国公,眼下却是前路莫测。
那就比较麻烦了。
炤宁蹙了蹙眉。
佟煜和太子妃一样,也是被长辈的荒唐连累之人,兴许会有一段日子抬不起头来,但他作为兄长,若是不遗余力地报复太子妃……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所以,我就想,顺其自然便是了。
太子要废掉我,我就去观音庵与母亲作伴,若是他不这么做,我就还在东宫混吃等死——前半生被生父害了,后半生还要被兄长踩踏么?太子妃笑了笑,任凭别人在心里如何嗤笑,谁还能在我面前提及不成?听不到看不到的事,便是不曾发生的事。
怎么样都好,只要你考虑清楚。
炤宁道,我便是能力有限,总会尽一份力。
考虑清楚了。
太子妃道,这个位置由我来坐,总比别人要好一些——佟氏一族失去了荣国公这个主心骨,做落水狗的日子还长着;而别家比之日后的佟氏,势力自然要显赫许多。
凭什么瞧着太子的运道往好处走?最重要的是,我要耐心等等,想看看念柔要给我一份怎样的惊喜。
她拍拍炤宁的手,我就是这样打算的,没得改。
这些日子都在斟酌,已是深思熟虑。
好。
炤宁看出她心意已决,那么自己这边,便可以做两手安排。
说到底,只看大局的话,无论太子妃是去是留,对于燕王府、江府来说,有着不相伯仲的益处。
既然如此,便是换了师庭逸、韩越霖或是大老爷,在这时候都会愿意尊重太子妃的意愿。
**宫中。
皇帝歪在临窗的大炕上看书。
太子在一旁侍奉茶点。
好半晌,皇帝才说话:荣国公的事,你事先可知情?太子恭声回道:流言四起的时候,儿臣设法查过,只是不得章法,得知的是些细枝末节,难辨真假。
若是早就知情,定会让荣国公自动辞官,免得连皇室的颜面一并辱没。
眼下你作何打算?皇帝瞥了他一眼,想要如何发落他?这等有辱斯文品行败坏之人,处死也不为过,只是——太子沉吟道,佟家到底是皇祖母的母族,荣国公多年来在政务上并无大的过失,也算是尽心竭力地效忠朝廷。
依儿臣之见,褫夺爵位、逐出京城便可。
皇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对佟家倒是情深意重。
陆家整件事的经过,在皇帝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不得不让他得出这个结论。
太子满面羞愧,低头不语。
皇帝继续问道:荣国公的子女呢?荣国公行径荒唐之时,他们年幼无知,眼下——依儿臣看,不该迁怒。
况且,荣国公一事事关皇祖母的颜面,绝对不能声张,若是惩戒过重,反倒叫世人生出诸多不该有的揣测。
这还用你说?皇帝慢慢地坐起身来,抬手揉着肩头,我一直让韩越霖、何寅守口如瓶,不得向外宣扬这件荒唐至极的事。
韩越霖我信得过,至于何寅,那是你的事。
是,儿臣明白,已经反复叮嘱过他。
皇帝沉了片刻,太子妃……还留不留?太子身形微微一震,随即跪倒在地,儿臣与太子妃情分深厚,绝不会在这关头舍弃她。
况且,此事她从头至尾都被蒙在鼓里,若被牵连,实在是无辜……好了。
皇帝摆一摆手,起来吧。
你也不小了,很多事我不便与你明说,但你心里应该有数。
重情重义是应当的,这种事我不会强行干涉,但是,凡事也都要分个轻重缓急。
是。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太子站起身来,见皇帝微微蹙着眉,问道:父皇是不是肩背疼痛?让儿臣帮您推拿一番可好?哦?你会么?太子一笑,元皇后在世的时候,也常常肩背疼痛,儿臣那时翻看过一些医书,摸着了一些门道。
说着话走上前去,至今还记得,只是时隔多年,手法难免生疏,父皇别怪罪才好。
皇帝一笑,转过身形,让长子帮自己缓解不适,心绪颇为复杂。
去年很多的事,让他对这个儿子失望至极,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可是在此刻,他想到了已经辞世的太后、陆皇后,想到了她们在世时对他的疼爱不舍、他对她们的孝心。
陆家、炤宁等等是非,让皇帝觉得长子心思阴狠,委实叫人心惊。
可是面对佟家的事,太子却是只顾着情分。
这便是人与人之间有无缘分才分出的亲疏了。
但是这情形还是叫皇帝满意的。
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便是太子只有冷酷阴狠的一面,对任何人都无一丝情分。
没有人情的储君,要不得。
这尘世最难做的,便是九重宫阙中的父子。
有些事,不是他愿意便能略过不提的。
假如自己入土为安之后,长子仍旧忌惮一母同胞的兄弟,朝堂少不得要陷入动荡不安,经历一番腥风血雨。
这就是儿子多的坏处。
假如只有一个嫡子,犯了怎样的错,他都要选择包容甚至包庇。
可惜,膝下两个嫡子,并且从感情上来说,他是偏疼并且更认可小儿子的。
许久了,废太子的念头时时在脑海闪现。
问题是就算下定决心,他都没个像样的理由——难道还能家丑外扬不成?完全是骑虎难下的局面。
今日的事情,让皇帝不自主地往好处去想,日后悉心教导太子,多在他身上花些功夫,潜移默化几年,他总能晓得轻重,不会再绕着弯子算计手足。
只望苍天垂怜,多给他一些时间,让他能够在离开的时候,放心、安然。
**晚间,太子回到东宫,命人将何从云唤到书房,见了人单刀直入:是你要何大人在这时候打压荣国公的。
何从云见他虽是疑问的话,却用肯定的语气说出来,分明是已经确定,当即点头承认:正是。
不是他说的么?要她对付太子妃。
身在东宫,尊卑有别,她难道还能像寻常小妾一样动辄给正妻添堵么?要她出手,她就要把事情做绝,让太子妃失去依仗,失去现有的地位。
她承认,她有野心,两次吃瘪的经历更让她下定决心走至更高的地位。
做何侧妃,遇到何事都是底气不足,若是做了太子妃,江炤宁还敢开罪她么?太子凝了她一眼,缓缓笑开来,不要说我会力保太子妃,便是保不住她,你,一辈子也不会成为正妃。
他警告她,我不会要一个与我同床异梦的女子做东宫的主人。
不该有的妄念,你给我收起来。
不然的话,当心我先处置了你。
他就是不讲理了。
关乎太子妃的事,他自己都要承认,不能用常理来权衡。
但是对于她的警告,一字一句都是发自肺腑。
女子在他面前,行事要有个度——虽然那个尺度他也不清楚,但是毋庸置疑,引起他反感的行径便是做得不足或是做过了。
他不能允许。
何从云对上他视线,定定地看住他的眼睛,良久,微微一笑,妾身谨记殿下教诲。
原来,他已察觉自己心有所属,而今只是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吧?话说明白了也好,这样一来,她再不需费心力去应付他,都轻松。
失望么?走出书房的时候,她问自己。
自然是失望的。
刚生出了期许的火苗,便被他一盆冷水浇熄,如何不失落、失望。
原本想着,自己还有时间,等到解决了江炤宁,让韩越霖饱尝痛苦的滋味之后,便能将旧情放下,到时再哄得太子垂青、宠爱便可。
只是没想到,太子是情场老手,一早看出端倪,并且嫌弃她。
现在想想,他种种行径,可不就是嫌弃她么?幸好,她能维持现状,并没失去更多。
而且,日后太子妃因着荣国公的事情,行事说话总要少几分底气,那么这东宫真正当家做主的,便是她与林千惠。
林千惠若是再敢不知轻重地顶撞她,她让娘家惩戒林家便可,到时候林千惠还是要对她毕恭毕敬。
这样算这笔账的话,总算是有所得。
那边的太子正在吩咐高文照:把我的意思告诉太子妃,让她安心度日。
顿了顿,又加一句,告诉她,我仍如以往,不会去打扰她。
提点东宫各处,任何人不准轻慢于她。
哪个坏了规矩,廷杖发落。
高文照称是而去。
太子有些疲惫,转到软榻上歇息。
到底,这女子是他不能放弃的,到底,便是她一丝旧情也不念,他还是要将她绑在自己身边,直到——他对她的感情、记忆完全泯灭那一日。
她或许会因此感激,或许会因此更为憎恶。
随她去。
他管不了那么多。
**亥时,师庭逸回房安歇。
炤宁还没睡,看到他不由打趣道:终于舍得回来了?师庭逸歉然一笑,之后将手里两本异闻录递给她,梁居士新近写就,你先看看,我去沐浴。
嗯。
炤宁预感这两本书有些分量,不然他从不会主动要她看什么书,总怕她累到。
一目十行地快速翻阅之后,炤宁找到了重点:有几则发生在大周邻国的小故事,有着相似之处。
一则是讲一个西夏帝都人病重昏迷几日,醒来后一味胡言乱语,说自己不是这个家族的人,他的家乡在南边,一定要去找亲人,而且能说得出那家人很多事情。
后来被认定中了邪,几经安抚,他才安静下来,但是对现今拥有的身世、身份、过往不复记忆。
梁居士游历期间听闻此事,不免好奇,曾亲自去西夏南边找到那家人,几经询问,得知那人提及的身体原主早已病故,所说诸事都曾发生。
一则是讲一个五岁孩童落水醒来之后,心性大变,到了叫人觉得诡异的地步——这孩子能够预知家族未来诸事,对于祸事记得分外清晰,能够精准地说出是未来哪年哪月哪日。
起初长辈只当他被邪灵附身,想尽法子驱邪,久而久之生出厌烦,将孩子寄养到别院。
而在后来,孩子所说过的话,逐一成了事实。
为此,一家人连忙将孩子接回家中,凡是孩子所言及的祸事,一概想方设法避免。
由此,家族境遇逐日变得兴旺。
梁居士见到故事的核心人物的时候,当年的小孩子已是八旬老者。
梁居士问及此事,老者笑呵呵地道:人死之后,若是怨念不甘太重,可重获新生——先生相信这类事么?余下的几则故事,大多类似这前两则。
炤宁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关于太子的那些无从解释的事。
她已经放弃追究了,倒是没想到,师庭逸一直记挂在心,眼下,这已算是有了眉目。
第一则故事,不能套用到太子身上。
若是太子被别人的灵魂附身,做不到预知她一些大事小情。
第二则故事,套用到太子身上,便能说得通了。
炤宁忽然记起,太子曾说过一句意思是许是前生的仇的话。
那么可不可以认为,太子是怀恨重生?他怀恨重生?一个卑鄙无耻的人,他有什么资格重头来过?炤宁立时有点儿暴躁,抓了抓头发。
难道自己在他的前世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所以他才在这一世选择反其道而行之,做了卑鄙无耻的算计她的小人?如果他前世就是个坏人的话,那就不应该得到重生的机会吧?老天爷难道会闭着眼支配一个人的运道么?那么,自己得是把他祸害成了什么样儿,他才被苍天眷顾重活一世?不可能!不相信!炤宁气呼呼地把书扔到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