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丁点「淘气心」是事情的开端。
从学生时代起,英子便是有名的「迟到高手」(?)。
实际上毕业时,班上的同学们合起来赠她一个「全迟奖」来取代一向有的「全勤奖」。
而她则表示「荣幸之至」,那种大大方方地接受的胸襟,也许已明显地具备了日后成为大明星的素质。
栗崎英子,二十岁出道拍电影,直至五十岁以后,仍能以第一线演员的身份活跃于影艺圈。
在那期间,「经常迟到拍片」的评语一直纠缠不休。
总而言之,因她本人完全没有「不要迟到」的心志,迟到也就理所当然。
今天也是。
不!不知何故,就只有今天,栗崎英子比预定时间早到了半小时。
但也不是不可思议的事,只因为英子把时间搞错了一小时。
「七点?是六点吧!」英子用响遍店内的声音说。
「不好意思,我们接到的预约是七点……现在还没有一个人到了呢。
」「哦……」到了那一刻,英子才想到「可能是七点钟」,可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承认是自己的错。
她觉得店里的人事后可能会讲她的坏话,「那个大明星开始痴呆了」。
「算了,是听的人弄错了吧。
」英子说。
「可以进去房间等吗?」「当然!请。
」酒店内的中华料理餐厅,有很多厢房。
当她穿过桌子间,往深处走去的途中,听见两次「她就是栗崎英子」的声音,以及一次「那不是叫甚么甚么的女优么?」的失礼声音。
平时她多数穿和服,今天却为了要「好好地吃一顿」,而穿上宽松的套装。
并非吝啬,而是对于「战时派」的人来说,她认为「能吃的时候不吃」是一种罪恶。
「这边请。
」她被领到一个能俯望酒店的和风庭园房间,大大的圆桌像待客的脸孔般盘踞在那里。
「谢谢了。
」英子说。
「要拿些甚么饮品给您吗?」她迟疑一下。
「等有人来了再说。
」她之所以这样回答,是因最近比较频尿的关系。
「遵命,如果您的同伴来了,我马上带来。
」秃头的经理彬彬有礼地致意,准备出去。
「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他开门的手停住。
「栗崎小姐的《晚雾》是我最喜欢的电影。
」对方提起英子在二十多岁时拍的电影,她惊讶了一瞬。
察觉时,门已关上,英子啼笑皆非。
《晚雾》呀──好怀念的电影。
现在的年轻一代(即是四十岁以下的人),大多数是透过录影带才认识她的。
说方便也是方便,但「现在及从前」也没改变,怎地有点微妙的感觉。
今天,栗崎英子满六十六岁了──从电影的世界引退已近十年。
她讨厌电视,所有邀请她拍电视剧的委托都拒绝了,年轻一代或许已不知道「栗崎英子」是谁。
不过,女优时代的她有不少积蓄,拥有一子一女都已成人的家庭,夫复何求?丈夫?那种东西她才不要!俯看在夜间照明下浮现的日本庭园时,英子见到房间角落用水墨画点缀的屏风,突然灵光一现。
对!横竖谁也没想到我会先到,不如躲在屏风背后,吓他们一跳也好。
虽然一大把年纪了,可当恶作剧的心一起,英子便马上拿起手袋,走到屏风的背后藏了起来。
刚才的经理为后来的客人带路时,大概会补充一句说:「主客已经来了。
」运气不好的是,经理有事走开了──不,究竟是「幸」或「不幸」,也许只有上帝知道。
「这里就是了。
」在带领之下,静香走进厢房中。
第一个到呀,有点讨厌──好像很贪吃似的。
「要拿饮品来吗?」年轻的侍应有点像以前的丈夫。
「茶水好了。
其他人也随后就到,把茶壶留下来吧。
」「遵命。
」门关起来,静香把手袋放在其中一张椅子上,俯看着庭园,「呼」地叹一口气。
她发出的只是「叹息」──三十五岁,尽管朋友们说她「风华正茂」,可她一点也不开心。
「中年」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孩子成长了,在某程度上可以放手,自由时间突然增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母亲是这么说的。
静香笑了,母亲说的话不可尽信呢,那种事她早就懂了。
母亲──大明星栗崎英子,不是普通女人──像我这样的普通女子不能作为参考。
对,她是这么想的,不过……山野静香──旧姓栗崎,样貌酷似母亲英子。
不过,母亲是「阳」她是「阴」,她和华丽的母亲相反,给人往内退缩的印象。
这时门打开了,静香回头。
「嗨!」「哥哥,一个人?沙惠子嫂嫂呢?」「快到了,她说要打个电话回家。
」静香的兄长栗崎浩弥,身体胖得称不上太健康,三十八岁但外表像四十多岁,襟西装穿在身上显得有点拘束。
「又发福了?」「别这么说,我也很在意的。
」浩弥说。
「老妈子还没到?」「妈怎会比预定的时间早到呢?」,静香说。
「啊,放在那边好了。
」侍应把茶壶端上来。
「怎么,喝茶呀?叫啤酒嘛。
」「开席的时候才叫,外子要稍迟一点,七点十分左右才到。
」「是吗?」「不过我想他还是会比妈早到许多的。
」静香坐下,把茶倒进自己的杯里。
「喝不喝?」「谢谢……老妈子今天几岁了?」「记住了,六十六。
」「六十六啊!她愈来愈精神呢!」「上次见面时,我吓了一跳,好像更年轻了。
」「她会很长寿吧。
」两人莫名地沉默下来。
静香发出笑声。
「你这样说法,好像不想妈长寿似的。
」「我没这么说。
」浩弥拿出香烟来点火。
「不能不抽烟吗?」「没有烟和酒,人生还有甚么乐趣?」「唷,不是还有其他的吗?例如你自己公司的年轻女艺人甚么的。
」「不能碰自己的商品呀。
」「真的?」「不过……一会在沙惠子面前,可别说古怪的话。
」浩弥皱眉头。
「否则引起她歇斯底里,我可应付不了。
」「说那种话干啥?」「真的,我……」浩弥说到一半时,门打开,当事人沙惠子走了进来,对话到此为止。
「智子在家吗?」浩弥问妻子。
「嗯,她说吃过晚饭了。
」「真好啊,智子妹妹那么懂事──我家望美要向她学习才行。
」静香又叹息。
「学校方面如何?」「难得进了S学园,才刚开始,她便说『不想去了』……已经二十天啦。
」「唷,好让人担心呢。
不过,没关系,很快就没事的。
」栗崎沙惠子常常这样子,凡事都随便作保证,所以事后常被人抱怨──尽管她并没有恶意。
「哎,已经决定了吗?」沙惠子问丈夫。
「不,尚未……不能马上提起的。
」浩弥有点慌张的样子说。
「唷,但如果妈妈来了的话,不是根本无法商量了么?」「说的也是……但山野君还没到……」「有静香在不就行了,喏?」静香摸不着头脑。
「哥哥,甚么事?」「唔……」浩弥沉下脸来。
「其实……我的制作公司,有点困难……财务方面的。
」「甚么『有点』!在这种时候还逞甚么强?」沙惠子笑了。
静香觉得嫂嫂有点奇怪,沙惠子三十六岁,比静香大一年,在浩弥所经营的艺能制作公司当副社长。
她的服装及化妆完全表现了她爱出风头的个性,反而显得比静香还年轻。
「负债累累的,完全陷入困境哟。
」沙惠子笑着说,有点酒味──对,她喝醉了。
「上次八田明美的丑闻累事,所有广告因此而全部取消。
」「你的监视不够周密哟。
」「我懂,可是……事至如今还说那个,又能怎样。
」「你是说,想向妈借钱的事?」静香说。
「不可能的!你们不是知道吗?」「知道是知道,但有其他办法吗?这样下去,只有连夜逃亡了。
」浩弥叹息。
「但是……」「等山野君来了,我们好好商量看看。
」「外子能帮上甚么忙?他是银行职员,还只是课长哦,不是太有权力。
」静香的丈夫山野康在N银行做事。
静香选择了跟母亲和兄长不同的世界。
山野康的确是个认真的银行职员,但另一方面又太过认真了,他在家时,有时会令人感到呼吸困难。
加上他是干部候补,工作很忙,独生女望美几乎没有跟父亲谈过话。
「不是的。
」浩弥意外地说。
「你不晓得吗?」「晓得甚么?」「昨天白天时,山野君来找过我。
」静香哑然,当银行职员的丈夫干嘛去找哥哥?「那么……」门打开,跟平时一样三件头西装的山野康出现。
「来迟了。
」山野轻轻鞠躬。
「母亲还没到?大嫂,你好。
」「好像很忙呢。
」「有好多事情……」山野康放下公事包。
「静香,望美呢?」「她说去朋友家吃晚饭。
」「是吗?」「她说待我们回家时拐过去接她。
」「那没关系。
啊,先给我啤酒。
」山野摘下眼镜,用女侍应摆下的湿手巾擦脸。
「老公,昨天你去了哥哥那里吗?怎么没告诉我!」「我回来时已凌晨一点了,我能说那种话吗?」山野说。
「在母亲来到以前,先协商吧。
」「嗯……」浩弥有点内疚似的,尽量不跟静香对上眼睛。
「老公,怎么回事?」「银行有了麻烦。
」山野说。
「不是我的错,总务课长央求我,替他想办法把钱交给股东会的捣乱份子。
现在他们很唠叨的,但若不拿钱给他们,又会受到上面的责备。
」「于是……把钱给他了?」「有啥法子?他是同期的伙伴,无法拒绝。
只好暂时开一个虚构的户口,以贷款的形式出钱。
事先说好很快就偿还的,怎知突然总行说要查帐。
于是我也受牵连了──真是荒谬的事。
」山野苦笑。
「上面的人也明白。
可在警察跟前,必须处理这件事。
但若有了那种损伤,升职就不可能了。
上面说,如果可以在这个星期之内弥补亏空的话,就当闭一只眼看不到……」「因此要向老妈子借那笔钱。
」浩弥说。
「即使明知不可能。
」「只是临时的,我会好好地写借据的。
」「老公……可是妈妈哪来那么多……」「只要卖掉房子,就有几亿圆了,她肯作担保就能贷款了。
」「你说卖掉房子……那么,妈住哪儿?」「那个可以想办法的。
总之,若不做点甚么,我可能会被调往别处,从此完蛋。
望美也可能无法上S学园了。
」提起女儿的事,静香也不出声。
「没有一亿圆的话,我就摆脱不了困境。
」浩弥说。
「有啥关系?用栗崎英子的名义可以贷款嘛。
」沙惠子点了一支烟。
「她甚么也不做了,哪有人会贷款给她?」「请她去接工作不就好了?」山野说。
「喏,静香。
你向母亲建议看看嘛,也能防止老人痴呆症。
」「她若痴呆的话,也许咱们可以用她的钱呢。
」浩弥笑了。
「不过暂时没有希望就是了。
」传来「哔哔哔」的尖锐声。
「噢,我的。
」浩弥从口袋掏出手机。
「是!啊!我是……嗯。
」大概当众不好说吧,浩弥站起来,往角落的屏风走去。
静香觉得今天的「生日会」可能会变得荒唐无比,根本没有食欲可言。
「老公……我实在……」「妈!」浩弥的声音响起。
大家惊奇地回过头去。
浩弥往后退时,英子从屏风背后出现。
所有人哑口无言。
「今天多谢赏光。
」英子盈盈而笑。
「很遗憾,我还没有痴呆的打算呢。
」「妈……」静香慢吞吞地站起来。
「拥有那么好的孩子,我真幸福啊!真是!」英子大叹一口气。
「今晚的帐单,不要转来我这里哦!」抛下这句话,英子拂袖而去。
在场的四个人愣在那里。
「喂,静香,你追上去,把她带回来吧!」「哥哥,你去!」「我……」门打开,女侍应走进来。
「啤酒,让大家久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