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2025-03-30 06:32:55

翌日一早马荣便赶到组阁子。

狄公正在吃早茶,一杯香茗,几片香糕,权作早膳。

马荣,稍候片刻,我们这就去凌仙姑茅蓬。

倘是凌仙姑尚未回家,我们就去西北隅百沙山逛逛。

马荣笑声问:老爷,贾玉波秀才与一个赎身出来的妓女欲会衢州乡间。

我想这里的杀人血案总不至于与他有关吧。

狄公道:让他走吧。

昨日没寻他,便是没事了。

——这贾秀才如何有钱赎妓女出来,莫非偷拐了冯岱年的奁金。

(奁:读‘联’,陪嫁的衣物或财物等。

——华生工作室注)马荣摇手道:不,不,这贾玉波在恒丰庄将当日输去的钱很又都赢回来了,正好赎了银仙,还剩几个盘缠钱。

又怕冯府逼婚,星夜欲走,被我拦住。

拦他作甚?休牵念那个银仙了。

鸡吃砻糠,鸭吃鱼虾,各人的性儿,强求不得。

只可怜冯岱年父女要扫兴。

——马荣,我们今日也可走了。

都是客人,焉得在此送终养老?乐苑虽好,怎可乐不思蜀。

这两日你已将这金山乐苑玩了个够吧。

(砻:读‘龙’,用砻脱出稻谷的壳。

——华生工作室注)正是如此。

这乐苑确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地方,再多的银子扔下去,连个声影都没有。

马荣感慨道。

狄公警觉:你那二两银子也扔下去了?呵,不,你又过四两,共六两吧?这六两银子全扔进去了?马荣怯生生着了秋公一眼:岂止六两银子?二叔给的二十两金子也扔进去了!什么?那两锭金子是你二叔留与你做晚岁生计的,怎的也扔进了这天底渊薮。

狄公气愤地揪扯着长胡子。

(薮:读‘叟’,湖泽的通称。

——华生工作室注)老爷,这里的姑娘太迷人了,也太贵了。

等扔了银子金子时,方觉后悔。

哪里还能再追回?狄公愠怒道:如此撒漫使银,视同尘土。

你就是不记教训,早知不携你同来了。

马荣指着山岗下一片松林子:老爷,这里便是当日我与虾蟹两位贤弟遭遇匪徒之处。

狄公细细看了形势,乃道:马荣,那帮匪徒并非为报虾蟹之仇而来,他们在这里埋伏,袭击的原来是你我。

马荣惊疑,待要再问,狄公已策马向前飞驰。

绕过一株大紫杉,马荣叫道:前头那间茅篷正是了。

狄公下马来,将缰绳长鞭交于马荣:你在此地稍候片刻,不可走近茅篷。

须注意四周动静。

说罢踏着湿吱吱的腐败落叶向茅篷走去。

茅篷的小窗里亮着微弱的烛光。

狄公侧耳细听,屋内有人轻声在唱一支古老的怨歌词,伴着琴弦,十分悦耳。

——隐隐还听到一声声低微的饮泣,时断时续。

狄公猛力一推,木门开了。

屋角一支烛盏摇闪了一下,熄灭了,升起一缕袅袅的青烟。

——凌仙姑盘腿坐在竹床上,一手抚琴,一手抚摸着一个癫皮乞丐的头颅。

琴声戛然而止,凌仙姑一对黑窅窅的眼窝呆呆望着狄公。

狄公尖利的目光刺在那个癫皮乞丐身上。

癫皮乞丐一身脓疡,溃破处粘血黄痂一片。

披一件腌臜破裰,一只独眼恶狠狠地紧瞅着狄公。

(窅:读‘杳’,眼睛深陷的样子。

裰:补缀破衣。

——华生工作室注)你是何人?不速而闻入民宅。

凌仙姑虽是愠嗔怒,声音仍莺啼燕语一般。

本县狄仁杰冒昧拜访。

癫皮乞丐一声冷笑,嘴唇歪咧,跳下竹床来。

本县倘没判断错,足下应是李经纬阁下,李琏公子的生身父亲。

癫皮乞丐一只独眼直愣愣望着狄公,目光由亢奋渐而软怯。

凌仙姑也不必遮瞒,你正是二十年前乐苑的花魁娘子翡翠。

——当年并没病死,侥幸活下来,埋名隐姓至今。

凌仙姑听得仔细,仰天长叹:我们是一对苦命人啊!狄公冷冷道:李先生听说你儿子李琏死在秋月手中,欲图复仇。

从百沙山港来乐苑,日日窥探秋月行迹,寻机下手。

——这话可是实?李经纬独眼间眨了一下,不置可否。

本县不妨明言,李先生听信了误传。

李琏公子并非相思秋月而死,而是疑心自己得了同你一样的不治之恶疾而臻绝望。

——他来乐苑后突然发现自己脖颈下凸起两块青紫肿物,惊懼不已。

因念先前与你接触频繁,乃坚信恶疾欲发,苦不待言。

绝望之下,乃寻轻生。

——李琏公子年轻英俊,风流倜傥,事业前程也如日之中天。

遭此横厄,他实无勇气象你这样生存下去。

李琏与秋月并无情爱瓜葛,更无赎身之说。

只是临死前曾有一书信托她带去百沙山与你。

可惜这秋月骄妄无信,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她死后我才从她的卧室抽屉里发现李琏的这封绝命遗书,尚未拆封。

(懼:音义同‘惧’。

——华生工作室注)狄公说着从袖中抽出那封信来,扔在竹榻上。

李经纬拾起那信封,双手颤抖,打开看阅了一遍。

顿时神情大变,口唇抽搐,独眼内流出污浊的泪水。

全身颤抖不已,嘘嘘地喘着粗气,坐立不安。

李先生潜来乐苑后,一直尾随秋月踪迹。

前夜又在红阁子露台外偷听了我与秋月一番对话,更深信了秋月是断送回李琏性命的仇人。

于是伺机杀人雪耻。

半夜时分秋月从白鹤楼回到红阁子。

进了卧房,解衣就寝。

你潜伏窗外低低呼唤她名字。

秋月听到,便起身来窗口张望。

你双手伸进木栅,紧紧掐住她的脖颈,意图扼死她。

——秋月奋力挣扎,终于脱身。

你究竟年老病衰,双手屈偻,哪有持久之力?——然而秋月受此惊吓,狂激恐惧之下又闷倒在地,心病猝发至死。

——秋月原先虽已伏下此种病根,但前夜确系死在你的手中。

李经纬大汗如豆,脸色惨白,颓然倒地。

凌仙姑赶紧下地,一手扶定。

好言劝慰道:心肝人儿,休听那昏官一派胡言。

要坐牢杀头,我陪着你。

狄公佯装不听,又继续道:李先生为儿子功名前程不惜化巨金运动京师关节。

财蓄日拙,便打起乐苑的念头。

前番派人拦劫乐苑税银驿车,正是你的手段。

可惜被冯里长的干办役丁杀败。

武的不行,又施展阴谋,利用温文元私心,设计勾结撵下冯里长取而代之,攫夺乐苑财源。

李琏公子信中所谓‘垂嘱’正是你们父子的倒冯阴谋。

可惜他中途变卦自尽,不克完功。

李琏这一死,李先生全局溃败,不可收拾。

如今又杀了秋月,恐也无意久恋世事,只求苟且残喘与翡翠厮守几日罢了。

李经纬只是嘿嘿几声,并不反驳。

你杀了秋月那夜,还转来躲藏窗外窥察我的动静。

我闻着你身上的臭气,做了一夜恶梦。

——秋月死后,你拟携翡翠一同潜回百沙山。

那日在码头搭船,被船工回绝。

——你索性不走了,暂匿于这茅篷中与翡翠温叙旧情。

昨日你又潜入红阁子听虚实。

听见我与亲随言及要来这里茅篷访凌仙姑。

心中胆怯,使设计害我性命。

结果又被虾蟹两将杀败,一个濒临死亡的匪徒供出了你的姓氏。

李经纬乃深沉地点了点头,心中滋生如痴如醉的得意情绪。

一只独眼透出近似厌倦万物、视死如归的光芒。

李先生身患恶疾,不治之症,依例可以豁免刑律。

本县只是宣科而已,无意拘执李先生。

更不拟公堂鞫审,羞辱先生,贻笑世人。

——细论起来,二十年前便该判你杀人之罪。

(鞫:读‘居’,审问。

——华生工作室注)什么?凌仙姑尖声叫道。

一张丑陋的脸庞由于激忿而扭曲变形。

狄公一脸冰霜:李先生二十年前在红阁子杀死陶匡时,二十年后又在红阁子杀害秋月。

——本县判断如何?李经纬惊惶地仰起头来,稍露出钦佩之色。

凌仙姑忽然咯咯大笑:二十年啦!二十年啦!二十年来如一梦。

仿佛是昨日一样,仿佛我两个正在红阁子里搂抱着做春梦。

——当时你风流俊美,才华盖世,我则是乐苑的花魁皇后,第一美人——天字第一号郎才女貌,十相具足。

真正是公子王孙,黄金买笑,丽姬妖仙,日日承欢。

嘿嘿,这情景恍若眼前,仿佛一时酒醉,雾中看花,春水坐船,如今还觉醉悠晃荡哩。

——告诉你,当时我已有妊了,只是,只是那场可怕的时疫,才小产了,还是个男孩哩。

狄公看凌仙姑不作声了,乃道:当时,冯岱年、陶匡时两个都发疯地迷恋你的美貌,而你只是一味哄骗,不置然否,故意拖延时日。

暗中却与李先生日夜幽会图欢。

李先生为了锦绣前程,不愿公开名分,怕受物议,一直遮盖到陶匡时被杀……啊!正是昨日傍晚吗?凌仙姑又大声道,那米人的晚霞照进红阁子,一片红光浮动,象着了火一样……我正在你宽阔的胸膛里发抖,那个找死的来了。

还破口大骂,汹汹不休。

你象天神一样跳出来,手起刀落,鲜血溅到了你的脸上、身上。

——夕阳照来,像一串串娇艳欲燃的红花。

哈哈。

只是当那小崽子窜进红阁子时,我才惊醒过来,知道事情不妙。

你说,快,快,将姓陶的死尸拖进卧房。

又将匕首塞在他手中。

锁了房门,再将钥匙从窗栅扔进去,你我也匆匆逃离了红阁子。

——谁知那日一分手便二十年。

再也不曾见着你的踪迹,想死我了。

当中变故迭生,时疫卷来,官府焚街。

我从死尸堆里爬出,拾得性命。

遂冒了一个名叫凌碧云的妓女身份苟且到今日。

二十年来我一直悬念着你,几乎片刻夫辍。

我曾听说你在朝中当了大官,忽而又听说你染了不治之恶疾,再也不敢见人。

——好了,昨日的噩梦全醒了,黑云驱赶净尽,你又静静地伏在我的胸脯上,象一匹听话的羊羔。

你那身影仍是当日夕阳下的天神一般孔武有力,彤光四射。

哎哟哟……凌仙姑轻轻地抚摸着象羊羔一样伏在她胸前的李经纬。

一啼一声地呼唤吟叹。

狄公再看时,李经纬独眼早已闭合,已是一具腥臭的新尸,蜷缩在凌仙姑怀里,一动不动。

凌仙姑那幽灵梦呓般的絮叨声音愈来愈低微,愈来愈苦涩,如游丝一般,纤细飘悠。

——终于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