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平也跟着她放缓了脚步。
老妇人抬头看看天色,说道:天快亮了,我们要找个地方歇歇脚才行,这里是狗跑泉,再过去前面小山腰有一座没人的山神庙,我们到庙里去坐息一会,等天亮了再走。
上官平当然没有意见,就由老妇人领路,转过山脚,朝一条山径上走去。
这时大概已有四更天了,四面黑沉沉的,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老妇人既说山上有庙,她认识路径,那自然有庙了。
不多一会,走在前面的老妇人吁着气道:到了。
庙在山坳间,依山而起,也小得实在可怜,一共只有一进殿宇,你不到山前,几乎找不到它。
庙门早已无存,一个小天井,杂草丛生,殿上神龛,也破旧不堪,到处都是石砾尘埃。
老妇人用手捶着腰,就在殿前石阶上坐了下来,抬头问道:上官平,你说有人要谋害你,那是什么人?上官平觉得这位老婆婆生相虽然有些古怪;但人却不错,尤其她也没有家,没有去处,不禁起了同情之心,也感到同病相怜,这就说道:就是莱芜祝家庄。
老妇人问道:要害你的就是方才那个祝士强吗?不是。
上官平道:是祝家庄的庄主祝南山。
石敢当祝南山?老妇人道:他是泰山派的掌门人,干么要害你呢?上官平道:在下奉先师遗命,找一个人来的,寄住伏虎庙……老妇人道:你找的是什么人?上官平道:那是先师临终时说的,这人叫快活三。
老妇人嗤的笑道:快活三又不是人,一定是你听错了。
上官平道:后来祝南山也上山来了,他认为在下练的‘南天十八剑’就是泰山派的‘十八盘剑法’,就认定先师也是泰山派的人,他可帮助我找到快活三,邀在下住到他庄上去……老妇人道:那么他怎么又会要害你呢?上官平道:过了几天,他庄上一名庄丁来说:在徂徕山一座庙里,住着一个叫蒯乐山的人,读音和快活三相似,祝南山说大概是在当时听错了,就要庄丁把那蒯乐山接到庄上来……老妇人问道:他是不是你要找的人?上官平就把蒯乐山骗取自己内功心法,和自己听到叫蒯乐山的人和祝南山一段对话,以及祝南山要害自己,并杀了那个假称蒯乐山的人灭口,大概说了一遍,只是没说紫气神功,说成了师父传自己的内功心法。
老妇人听他说完,不觉怒声道:原来祝南山竟是这样一个人,哼!谋夺人家内功心法,当真是无耻老贼!接着问道:那你到底是不是泰山派的人呢?上官平道:在下也不大清楚,不过先师教在下的‘南天十八剑’,确是泰山派的‘十八盘剑法’。
老妇人道:那你一定是泰山派的人了,你想不想当泰山派的掌门人,我会帮助你的。
她居然要帮助上官平当泰山派的掌门人。
上官平笑道:谢谢老婆婆,在下怎么敢有此奢望?老妇人两眼一瞪,说道:你笑什么,我帮助你当泰山派掌门人,你就是泰山派掌门人,这有什么好笑的?她这一瞪眼,目光就有些绿阴阴的。
上官平觉得这位老婆婆说话很天真,但这回他可不敢笑了。
老妇人口中忽然唔了一声道:祝南山杀了那个假称蒯乐山的人,是为了灭口,一个堂堂泰山派的掌门人,居然觊觎人家内功心法,传出江湖,自然是一件没面子的事,他要祝士强追你,没有追到,现在连祝士强都被押到苗山庄去了,既没追上你,他自然不会死心的了……上官平忍不住问道:老婆婆,苗山庄的庄主到底是什么人呢?老妇人神色一沉,说道:你不要问苗山庄的事。
她这句话口气说得极重,好像很生气,说出来之后,敢情又有些歉意,柔声道:你行走江湖,以后切莫提起到过苗山庄,这对你会不利的。
上官平心中寻思:苗山庄好像神秘得很!一面点头道:在下不说就是了。
老妇人道:祝南山为了灭口,我想是不会放过你的,我们一路同行,自然不会怕了他:但总是麻烦……忽然,她眨着眼睛,问道:我有一个法子,就算祝南山站在你面前,也保管他认不出你来。
上官平望着她,问道:老婆婆有什么法子?老妇人伸手入怀,摸出手掌大,薄如蝉翼一张面具,说道:你把这面具戴在脸上,就没有人认得出是你了。
上官平望望那张面具,说道:这是小孩玩的,在下怎么能戴?老妇人笑道:你没在江湖上走动过,自然不知道了,这是精制的人皮面具,此一般江湖上人用的,大不相同,戴上了和天生一般,不易被人看得出来,这种面具能伸缩的,你戴上去就会正好,快拿去戴上了。
上官平伸手接过,但不知如何戴法?老妇人看他不会,一面说道:你要用双手把面具绷开来,轻轻覆到脸上,再用手掌在面部四周按平就好了,这张面具,是我一个世叔送给我的,它唯一的好处,戴在脸上,一点也没有绷得紧紧的感觉,而且你脸上的表情,都可以显得出来,不像一般面具,戴上了就死板板的木无表情。
她一面说话,一面伸出手去,帮他用双手绷住面具,戴到脸上,还用手替他在脸上四周轻轻按着,熨贴平整,然后瞧着他一阵打量,笑道:好了,你自己看到了,也不认识了呢!她在给上官平熨贴面具的时候,两人身子自然凑得很近,上官平鼻中隐隐闻到老妇人衣衫里透出来一股非兰非麝,似有若无的幽香。
这时听了老妇人的话,忍不住举手摸摸脸颊,只觉脸上甚是光滑,和自己的睑孔差不多,几乎摸不出戴了面具,心中暗暗惊奇,问道:在下戴了面具,不知长成什么一个模样了?老妇人得意的笑了笑道:你放心,不会变成丑八怪的,比你本来面目,也差不多英俊……这句话说出之后,她虽然是上了年纪老人,但总归是女人,不觉脸上一热,眼中隐有羞意。
上官平当然不会察觉,接着道:但这面具是老婆婆的,在下怎好一直戴着?老妇人道:我给你戴了,自然就送给你了。
她忽然轻笑道:等你当了泰山派掌门人,也可以戴了这张面具出游,别人就不知道你就是泰山派的掌门人了。
说到这里,忽然啊了一声,望着上官平道:对了,你戴了面具,就不是上官平了,那你叫什么呢?我给你取个名字可好?上官平道:还要改名换姓吗?自然要改名换姓才成。
老妇人伸出一根手指悬空画着圈,口中念道:上官平,平宫上……哦,有没有姓平的?上官平道:有。
老妇人拍手道:那好,你就叫平让观……嗯,这样太明显了,不如叫让……让贤,对了,让贤这名字很好,含有谦让之意,谦让是一种美德,你就叫平让贤好了。
上官平看她很热心,也很起劲,就点着头道:好吧!老妇人又道:你和我同行,别人问起来,我们是什么关系呢?上官平道:在下和老婆婆是……他想不出来,也就说不下去。
老妇人手指又在向天划着圈,说道:我们……该说什么好呢?你是……唔……你可叫老身姑姑,就说是老婆子的侄子好了……他眼中流露出笑意,笑得好像很高兴,但脸上却竭力的忍着,不让笑容绽出来。
上官平点头道:好的,在下就叫老婆婆姑姑好了。
在下从小就没有爹娘,认一个姑姑那是最好没有了。
老妇人道:叫我姑姑,就不能再称在下了。
上官平应道:是,叫你姑姑了,我就该自称小侄了。
老妇人喜道:真是乖侄儿。
上官平不觉从心里生出孺慕之思,说道:姑姑,小侄除了先师,一直没人疼过我,现在有了姑姑,姑姑一定会疼小侄的了。
老妇人道:做姑姑的自然会疼你了。
这话说出口,不觉脸上为之一热。
上官平道:现在离天亮只有一会工夫了,姑姑一晚没睡,该坐息一会。
老妇人当了他姑姑,对他更是关切起来,说道:你也该坐息一会,才能恢复体力,从现在起,不准再说话了。
话声一落,就在殿前靠着柱子坐下,闭目养神。
上官平也找了一处较为干净的地上,盘膝坐下,做起吐纳功夫来。
天色渐渐黎明,晨曦渐渐照上石阶!老妇人首先睁开眼来,抿着嘴打了个呵欠,又举手拢拢她花白的头发,站起身,就回头叫道:让贤,可以醒醒啦!上官平倏地睁开眼来,起身道:姑姑,你不多休息一会吗?老妇人蔼然笑道:上了年纪的人,那能和你们年轻人此?老婆子只要阖阖眼皮,就算睡过了,天还没亮,已经睁着眼睛等天亮了。
说着,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一定会说老婆子唠叨,一清早就说了一大串话。
怎么会呢?上官平笑道:侄儿从小没有双亲,听了姑姑的话,就有说不出的亲切之感。
老妇人听得笑了起来,说道:你少拍我马屁,快到外面溪水里去洗把睑,我们也该上路啦!上官平道:侄儿戴了面具,可以洗睑么?老妇人哦了一声,说道:我忘了你戴着面具了,那就不用去洗了。
上官平道:但侄儿要去溪边去照照面貌,不然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呢!说着,很快奔了出去,在一道小溪边,蹲下身子,照着溪水,看到自己的面貌。
老妇人说得没错,这张面貌虽然不像自己,换了一个人,但却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甚是英俊,只是年纪似乎比自己大了几岁,不觉对着溪水笑了笑,果然和没戴面具一般,连脸上笑容都照了出来。
回入山神庙,老妇人笑着道:姑姑没骗你吧!老婆子的侄儿,不长得英俊些,那怎么行,将来不是连媳妇儿都讨不到了?她说的是上官平,自己脸上却不禁感到热烘烘的。
上官平道:姑姑,我们可以走了。
老妇人点点头,两人离开山神庙,一路南行,中午时分赶到蒙阴,进了城,老妇人看到一家酒楼,传出阵阵刀勺之声,不觉回头道:让贤,咱们上酒楼去。
上官平一摸身边,昨晚匆忙离开祝家庄,连碎银子都没有一分,心头一急,嗫嚅的道:姑姑,小侄身上没带银子,这怎么办?老妇人笑道:银子我有,不用耽心。
她走在前面,跨进酒楼,上官平只得跟了进去。
老妇人一脚登上楼梯,一名堂倌迎着哈腰道:老婆婆,几位?老妇人道:只有我和侄儿两个。
堂倌抬着手道:两位请这里坐。
领着老妇人走到一张空桌旁,说道:两位请坐。
老妇人和上官平各自拉开长凳坐下。
堂倌送上两盅茶水,放好筷子,一面问道:二位要用些什么?老妇人道:你要厨子拣可口的做来就好。
堂倌又道:二位要不要酒?老妇人回头问道:让贤,你喝不喝酒?上官平道:小侄不喝。
老妇人道:那就不要酒了。
堂倌退去之后,上官平一面喝着茶,一面举目看去,酒楼上差不多已有八成座头,但食客大半都是些商贾人,正在打量之际,只见从楼梯间走上五个人来。
前面一个赫然正是祝士谔,他后面跟的是四个庄丁。
祝士谔目光一动,就朝自己右首一张空桌走来,上官平不自觉的伸伸手摸摸脸颊。
祝士谔和四个庄丁落座之后,堂倌就跟着过来,只听祝士谔吩咐道:酒菜拣现成的送来,要快,咱们吃了还要赶路。
堂倌连声应是,退了下去。
祝士谔攒着眉,朝庄丁道:怎么两个人连一个都找不到,真急死人。
一名庄丁道:小姐很可能是和上官公子成了一路,咱们只要找到上官公子,也就可以找到小姐了。
祝士谔摇摇头道:不可能,妹子她此上官兄迟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她也许想去找上官兄;但绝不会一路。
正说之间,堂倌送来了饭菜,老妇人道:让贤,咱们快些吃吧!上官平就低着头吃饭,这时堂倌也给祝士谔他们送去了饭菜,大家都在低头吃饭,一会工夫,祝士谔他们已经匆匆吃毕,起身走了。
老妇人放着满桌菜肴,只不过像蜻蜓点水一般浅尝即止,饭也只吃了小半碗,就不吃了。
上官平却吃了三碗饭,喝了一碗汤,才停下来。
老妇人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似乎很高兴,直等他吃毕,才招招手叫堂倌过来,一面从怀中摸出一片金叶子,递了过去,说道:够不够?一片金叶子,足可吃得十五六席上等筵席,堂倌接到手中,掂了掂,陪笑道:够,够,太多了,小的到柜上去找……老妇人一摆手道:不用找了。
这话听得堂倌呆住了,他作梦也想不到一个乡下老太婆出手会有如此大方,就是过路的一品老夫人,出手赏赐也从没有如此阔绰!过了半晌,才如梦初醒,口中啊了一声,连连躬身道:多谢老夫人的厚赏。
本来称老婆婆的,一下改口称老夫人的。
老妇人站起身,上官平跟着站起,走下楼梯,只听楼上堂倌大声叫道:谢老夫人厚赏。
到得门口,两名站在门下的伙计也哈着腰道:谢老夫人厚赏。
出了酒楼,上官平道:姑姑,你方才给他们的一片金叶了,有多少重?老妇人道:大概有五钱吧!上官平道:五钱金子,足可吃十席上等酒筵,你老人家一下就赏给他们,不是太多了么?老妇人道:五钱金子算得了什么,咱们不是吃得很高兴吗?只要高兴就好了。
忽然哦了一声,回头问道:方才那张桌上的人,说着上官公子,可是你么?上官平道:是的,那少年是祝南山的儿子祝士谔,小侄差幸戴了面具,没被他认出来。
老妇人道:他有个妹妹,叫什么名字?上官平道:叫祝茜茜。
老妇人问道:人长得美不美?上官平道:很美。
老妇人倏地转过身来,望着他,问道:她和你很好是不是?上官平笑道:姑姑想到那里去了,这话叫小侄如何回答?老妇人冷冷的道:这有什么不好回答的,她和你很好,就是很好,照实说就是了。
上官平脸上一热,说道:小侄和祝士谔很谈得来,祝姑娘有时也在场。
老妇人目光似乎稍霁,哼了一声道:你不是听到了,人家是跟着你出来的。
上官平道:小侄并不知道。
老妇人道:她爹很可能认为他女儿跟你私奔了呢!上官平道:还好,我有姑姑可以作证。
老妇人道:我才不给你作证呢!上官平问道:姑姑,我们要到那里去呢?老妇人道:随便到那里去都好。
上官平道:小侄要找快活三,我们到泰山去好不好?老妇人摇摇头道:不行,泰山离苗山庄太近了。
上官平道:但小侄非去不可。
老妇人道:那你一个人去好了。
上官平道:姑姑去过泰山没有?老妇,八道:我一直被……住在……嗯……去是没去过……上官平笑道:姑姑以为泰山只是一座山吗?老妇人道:难道它不是一座山?上官平道:姑姑没去过,所以不知道,泰山周围就有一百六十里,山上奇峰无数,不但风景秀丽,古迹也最多,远在三千年前,就很有名了,从舜帝东巡到泰山,光是皇帝,像秦始皇、汉武帝等到泰山封禅的就有七十二位之多……老妇人听得有些动心,问道:山上好不好玩?上官平在伏虎庙住了几天,虽没到过什么地方,但却听了不少有关泰山的掌故,这就说道:自然好玩,山上有南天门、一天门、二天门、云步桥、万丈碑、五大夫松、玉皇顶、天街、瑶池、天仙桥,还有斩云剑、观日亭,在日观峰看日出,那才是天下奇景呢!老妇人听得十分神往,怔怔的道:真有这么好玩!上官平道:小侄怎么会骗姑姑呢?我说的只不过是泰山名胜的十之一二罢了。
走!老妇人催道:我们快走,这就上泰山去。
两人由蒙阴向西,傍晚时光,就赶到新泰,落店之后,上官平现在摸着了姑姑的脾气,她是个喜欢热闹又爱玩的人。
本来嘛!老小,老小,一个人年纪老了,就会和小孩子差不多。
落了店,她绝不会喜欢留在房间里吃饭的,非上大酒楼去凑热闹不可。
在房中洗了把面,这就走到老妇人的房门口,说道:姑姑,我们要不要出去吃饭?老妇人道:要,自然要上酒楼去了,在这里吃,多没意思。
上官平听得暗暗好笑,忙道:我早就料到了。
老妇人略为盥洗,就和上官平一同走出客店,朝大街上行来。
这时虽然还没到上灯时分,但咱们古老相传,有两句老话,叫做: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没晚就要投宿,是怕赶路赶过了宿头,没处落脚也。
新泰虽是个小县城;但却是往泰山去的必经之路,除了前一阵子山上闹虎,游人裹足,这几天大家似乎已经淡忘了,进香和游山的人,又大批的涌了来。
新泰大街上,有半数人都是上泰山去的,此时街道上行人熙攘,车马往来,颇为热闹,街道两边,还有地摊,卖的都是些零星用品和食物。
正行之际,只见前面两个汉子,肩头都背着长形布囊,显然是随身兵刃无疑。
上官平看他们是江湖上人,不觉留上了心,只听走在左边的一个说道:胡兄,你是不是觉得有些蹊跷,昨天,今天,咱们在路上发现了几拨道上朋友,都是往泰山来的。
右边一个道:上泰山去,这有好奇怪的?左边一个又道:我看事情有些不大寻常,前一阵子,山上传出闹虎,现在虎患刚平歇下来,就有大批江湖同道赶上山来,可见一定有着事情了,你想:昨天咱们看到的是少林‘能’字辈的高僧罗汉堂长老铁打罗汉能远带着他罗汉堂八名弟子,匆匆往北而去,今天早晨,咱们又遇上西岳派掌门人华清辉夫妇,带着三个门人,装作游山玩水,一路朝泰山而来,这不是巧合,必有它的事故。
右边一个道:那倒还有一个人……左边一个问道:谁?右边一个低声道:咱们中午打尖,不是遇上一个……哦!左边一个点点头,低声道:胡兄说他就是……右边一个立即拿话岔了开去,说道:咱们上酒楼去吧!上官平心中暗道:泰山山上会有什么事呢?少林寺的什么铁打罗汉,一定是伏虎庙智通大师请来的了,至于西岳派掌门人夫妇,那也许是上山游览去的,哦!他们口中还有一个人不知是谁,右首汉子故意拿话岔了开去,不让他说出来,听两人的口气,好像对他十分惧惮,这人倒是神秘得很!心中想着前面两个人已经身朝一家酒楼大门走了进去。
老妇人道:咱们也上去。
天下酒楼,多半是一个样儿,进门就是一道宽阔的楼梯,迎面用红纸写上登楼雅座。
大街上虽然还没有灯火;但酒楼上,此刻正好是食客上门的时候,早已灯火辉煌,人声嘈杂,闹烘烘的在高谈阔论了。
老妇人和上官平上得楼来,这时楼上还不过四成座头,这就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对面坐下。
堂倌过来送上两盏香茗,问道:两位要些什么?老妇人依然说着:你要厨房拣可口的给咱们做几色来就好。
堂倌又问:二位要不要酒?老妇人道:咱们不喝酒。
上官平却是只打量着楼上的食客,只见方才走在前面的两个汉子,就坐在自己右首过去第三张桌子。
左首临窗的一张桌上,坐着一个身穿天蓝长袍的中年人,此人长眉入须,朗目如星,颏下留着五绺黑须,看去俊朗如同秋月,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
他对面是一个粉脸桃腮,看去已是四十许人的中年妇人,她虽然体态轻盈,但举止庄重,颇有大家风范。
两人旁边,坐着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都是二十左右年纪。
上官平心中一动,付道:这蓝袍人不知是谁,这份气宇,就和常人不同,哦!他们横头板凳上,还放着几个长形青布长囊,一望就知是长剑一类兵刀,会不会就是那两个汉子说的:西岳派掌门人华清辉呢?心念方动,只见从楼梯下又走上一个人。
这人身穿一袭淡青长衫,脸色冷漠,手执一柄乌骨折扇,背着双手,缓步踱了上来。
堂倌立即迎了上去,陪笑道:客官这边坐。
他打算领着客人往左首空桌上走去,大家都挤在楼梯附近,左首却空着一大片,还没人坐。
那青衫人却一声不作在右首一张空桌上坐下。
堂倌只好走了回来,欠着身道:客官要些什么?青衫人一指那两人桌上,讲道:和他们一样就好。
堂倌陪笑道:回客官,他们是两个人……青衫人冷冷的道:吃不下是我的事。
堂倌碰了一鼻子灰,连声应是,吩咐下去。
一会工夫,堂倌送来酒菜,上官平和老妇人正在吃喝之际突听右首第三桌上有人大叫了一声。
众人回头看去,原来那桌上坐着的两人,左边一个忽然大叫一声,一个筋斗翻到地上,双脚一伸,便自一动不动。
这下事出仓卒,不由把全堂食客看得一呆,只当他是中了邪。
坐在右边那个汉子急忙站起,俯下身去,仔细察看了一阵;忽然脸色大变,举目朝堂上食客打量了一眼,就神色恭敬的走到青衫人面前,抱拳作了个长揖,说道:敝友刘三哥有眼无珠,得罪了高人,还望你老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恕了他吧!咱们哥儿俩是靠保镖为活,在镖局子里干个差事,养活一家大小,求求你老高抬贵手……上官平心中暗道:原来是青衫人出的手,他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向左首汉子下手呢?青衫人一手拿着酒杯,喝了一口,一手去挟了一筷菜肴,慢慢的吃着,对右首汉子说的话,恍如不闻,连看也没去看他一眼。
右首汉子看他不理,只得扑的跪了下去,连连叩头道:求求你老高抬贵手,刘三哥不该在路上说起你老,就算他咎由自取,但他身死之后,一家八口势必冻饿而死,你老大发慈悲,就饶恕了他吧!青衫人依然自顾自喝着酒,没去理他。
上官平心想:听他口气,好像说在路上说起过青衫人,哦!莫非他就是他们没敢说出口来的那个人,人家连你姓名都不敢说,还不够吗?你还非把人家置之于死地不可,这也未免太霸道了。
想到这里,不觉甚是气愤,义形于色。
老妇人朝他使了个眼色,低低的道:咱们要不要救他?上官平点头道:有办法救他,自然要救了。
老妇人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那右首汉子眼看跪求他,他依然不理不睬,心头不觉一横,站起身,回到自己桌上,打开青布包袱,取出一柄钢刀,目射凶光,厉声喝道:好个恶魔,咱们兄弟在路上也没说出你姓索的姓名来,到底犯了你什么,你就出手要了刘三哥的命,老子这条命也不要了,和你拚了。
钢刀一指,朝青衫人逼去。
就在他话声甫落,一个人忽然间好似被人推了一把,从横里推出去了三四步之多,一跤跌倒在地上。
青衫人缓缓放下酒杯,两道森冷的目光,一下朝身穿天蓝长袍的中年人投去,呵呵大笑道:我当是谁敢管索某闲事,原来是西岳派华掌门人贤伉俪在此。
说话之时,人也站了起来,双手朝蓝袍中年人抱了抱拳。
上官平心中暗道:原来那蓝袍中年人果然是西岳派掌门人华清辉了。
只听老妇人低声道:要救他,就要快,你把这颗药丸快去塞入那人口中。
随着果然递过一颗药丸。
上官平接到手中,此时因青衫人站起身朝蓝袍中年人那一桌说话。
大家的目光也都不约而同朝蓝袍中年人那一桌投去,谁都想看看西岳派的掌门人。
蓝袍中年人也慌忙站起,双手抱拳,拱了拱,朗声道:兄台好说,华某不敢当,阁下大概就是江湖上人称无形杀手的索无忌索兄了?他两人相互抱拳为礼,已是暗暗较上了手。
出手虽然无声,但两股内劲这一交接,就形成了一股旋风,把他们附近两席摆满了酒菜的桌子掀翻,哗啦啦全都倾倒在楼板上。
这一来附近几张桌子的食客,纷纷走避,酒楼上顿时大乱。
上官平趁机一矮身,闪到左首汉子身边,把一颗药丸塞入他口中。
两人这一较上暗劲,青衫人似乎身躯一震,脸色微变,嘿然道:华掌门人‘太白真气’在下领教了。
他敢情输了一筹。
华清辉朗朗一笑道:索兄好说,方才出手的其实并非兄弟。
说完,依然坐了下去。
他桌上的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脸上,似乎都有了愤愤之色,但华清辉含笑坐下去了,他们自然也不敢作声。
无形杀手索无忌森冷的目光朝四周扫去,冷声道:难道这酒楼上还另有高人不成?这靠近楼梯一边,所有的食客几乎全都站了起来,没人再敢坐着吃喝。
有,那只有两张桌上的人,依然坐着没站起来。
靠窗的一桌是老妇人和上官平,另一桌上则是一个酒糟鼻的小老头,他一手执壶酌酒,一手执着杯子,桌上只有一碟咸水花生和一盘卤豆干,他边倒边喝,似乎见到酒就是命,酒楼上闹得乱烘烘的,他几乎连正眼也没看上一眼。
现在大家都纷纷离席,这两桌的人依然坐着,自顾自的吃喝,自然极为突出。
索无忌的目光像利剪一样,扫过上官平那一桌,忽然落到酒糟鼻小老头的身上,森笑一声,举步走去。
这时那躺在地上的刘三,忽然睁开眼来,翻身坐起。
右首汉子本待和索无忌拚命,但被人推出,摔倒地上,手中还握着单刀。
匆听有人啊了一声道:他醒过来了。
右首汉子回头看去,刘三已经站了起来,急忙问道:刘三哥,你没事吧?左首汉子摸摸脑袋,又拍拍身上灰尘,说道:我没事,这是怎么一回事?右首汉子低声道:没事就好,咱们走吧!两人正待转身,索无忌还没走到酒糟鼻小老头桌前,忽然回头道: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目注左首汉子沉道:你居然好了,是谁救你的?两个汉子方自一怔,只听耳边有人低低的说道:你们只管走你们的,快些走吧!两个汉子死里逃生,闻言果然转身就走。
索无忌沉笑道:索某没答应你们走,你们敢走。
举掌朝两人身后提起,凌空劈了过去。
他这回虽有击杀两人之心,但主要是想瞧瞧到底是谁在暗中出手,救了两人,那知掌风堪堪劈出,果然又有一道无形潜力,从横里拦了过来,正好挡在下楼去的两人身后,像防风堤一般,把他一记掌风拦截住了。
索无忌目光扫动,华清辉果然没动,那酒糟鼻小老头也自斟自喝,双手忙得很,自然也不会是他了,上官平和老妇人两人,也正在低头吃饭,没有出手的迹象。
这下真把他看得甚是怒恼,但既然找不到出手的人,又不好发作,不觉重重的哼了一声,从身边摸出一锭银子,在桌上一放,正待下楼而去。
只听那酒糟鼻小老头忽然嘻嘻一笑,自言自语的道:天底下部是些欺善怕恶的人,人家有来头,就不敢招惹,却要找些没用的东西逞威风,反正没用的人没有来头,死了也不会有人找你算帐……咕的一声,把一杯酒喝了下去。
索无忌正要下楼的人,忽然脚下一停,目注酒糟鼻小老头沉声道:你说什么?这句话说得虽然不算很响,但却对酒糟鼻小老头说的,声音也朝他直贯过去。
酒糟鼻小老头听得如雷灌耳,吃了一惊,差点连手中酒杯都掉了,抬头望望索无忌,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黄板牙,陪笑道:你……你和小老儿说话?索无忌哼道:不和你说话,还和谁说话?酒糟鼻小老头伸手摸摸酒糟鼻,问道:你说什么?索无忌道:我问你刚才说什么?酒糟鼻小老头怔道:没有呀!小老头没说什么,什么也没说。
索无忌嘿然道:很好。
转身下楼而去。
酒糟鼻小老头似乎身躯微微一震,还在连连点着头道:是,是,很好……上官平眼看索无忌转身之际,右手微抬,酒糟鼻小老头的身子也微微一震,分明是索无忌向酒糟鼻小老头下了毒手,心中不禁大怒:心想:此人当真是名副其实的无形杀手,心狠手辣,连一个不会武功的老头都要下毒手。
这时华山派掌门人华清辉那一桌的人,都站了起来。
堂倌赶忙走了过去,陪着笑道:客官要走了。
华清辉取出一锭银子,说道:不用找了,多下来的,就算赔偿你们的损失好了。
堂倌接过银子,连连称谢。
华清辉打从酒糟鼻小老头桌子前面经过,目光看了酒糟鼻小老头一眼,举步下楼而去。
上官平心中暗道:看来他也已看出无形杀手索无忌对酒糟鼻小老头下了毒手,他是堂堂西岳派的掌门人,居然见死不救。
老妇人道:让贤,咱们也该走了。
朝堂倌招招手,伸手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来,递了过去,说道:不用找了。
堂倌一呆,还没来得及说谢。
那酒糟鼻小老头已经凑了过来,嘻的笑道:这位老嫂子,小老儿忘记带钱包了,你赏他们金子,就连小老儿的酒帐也一起算在内吧!堂倌瞪了他一眼。
酒糟鼻小老头笑嘻嘻的说了声:谢了。
他生怕老妇人不答应似的,急匆匆往楼梯钻去。
上官平因老妇人身边有伤药,方才把刘三都救活过来,眼看他中了无形杀手的暗算,这就叫道:老丈……酒糟鼻小老头已经走下了几级楼梯,听到上官平叫他,走得更快,口中只是说着:谢了,谢了。
人已下楼而去,等上官平和老妇人走出酒楼大门,酒糟鼻小老头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老妇人间道:让贤,你叫那小老头干么?上官平道:姑姑方才没有看到么?老妇人道:看到什么?上官平道:方才无形杀手转身下楼之时,右手朝他扬了扬,我看他八成在他身上下了毒手。
老妇人道:你叫住他,是不是想救他?上官平道:姑姑身边不是有伤药么?伤药是有。
老妇人道:我为什么要救他呢?上官平道:姑姑方才不是也救了那个叫刘三的么?老妇人笑了笑道:胡老七和刘三,我认识他们,自然要救他了,这小老头我又不认识他,不是平白糟蹋我一颗‘紫金丹’么?口口 口口 口口第二天一早,上官平、老妇人会过店帐,离开客店,一路出了北门,只见岱宗坊前面,围着一大圈人。
(岱宗坊在泰安北门外,是泰山大道的起点,一条阔广可容五骑并行的登山大道。
)只听有人问道:是怎么一回事?另一个道:死了一个路人。
边上一人道:这小老头大概是中风死的。
小老头这三个字钻进上官平的耳朵,不觉挤了进去,目光一注,那个躺在地上的人,不是昨晚酒楼上遇见的酒糟鼻小老头还有谁来?只见一个年岁较大的老人俯着身子伸手在他胸口摸了摸,直起身,说道:这位老人家心脉还在跳,人还有救,最好找个大夫给他救治才好。
上官平听说人还有救,急忙挤出人群,朝老妇人道:姑姑,他人还没死,求求你,给他一颗药丸好么?老妇人问道:是什么人?上官平道:就是昨晚我们在酒楼上遇见的酒糟鼻小老头。
老妇人道:你好像见到了,就非救他不可。
上官平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姑,算是侄儿求你的好了。
你这人……真烦……老妇人说话之时,已经伸手入怀,取出一颗药丸,递了过来,说道:拿去吧!谢谢姑姑。
上官平迅即朝人丛中钻了进去,说道:这人的中风,在下会治。
一直走到酒糟鼻小老头身边,俯下身去,一手揑开他的牙齿,一手把药丸纳入他口中,只听咕的一声,他居然把药丸咽了下去。
上官平给他阖上牙齿,站起身子,静静的看着他,围观的人中,有人问道:小哥,你给他服的是什么药丸?右边一个道:小哥,他是什么病?上官平只得胡谄着道:这位老人家是中了邪,俗称中风,在下给他服的是家传秘方,专治中风中邪的药丸。
老妇人的药丸,真也灵效,不过盏茶工夫,那酒糟鼻小老头紧闭的眼睛忽然眼波滚动了几下,倏地睁开眼来,骨碌从地上坐起,揉揉眼睛,朝四周望来。
有人欢呼道:好了,好了,他醒过来了。
酒糟鼻小老头睁大一双豆眼,说道:好什么?小老儿多喝了一盅,正在陶然入梦,给你们吵醒了。
边上有人道:老人家,你是发了中风,倒卧路边,是这位过路的小哥喂了你一颗药丸,才把你救醒的。
酒糟鼻小老头目光骨碌一转,落到上官平身上,说道:是小哥救了我?我怎么了?上官平道:这位老乡说得不错,方才老丈已经昏死过去,是在下喂你服了一颗药丸……酒糟鼻小老头嗤的笑道:昏死,小老儿喝醉了酒,常常会昏睡上一两天,难怪小老儿嘴里苦苦怪怪的,原来是你小哥喂了我什么药丸,本来小老儿喝了一顿酒,可以安安稳稳的睡上两天,睡熟了,自然不会要喝酒,这下可好,小老儿一醒来,就得喝酒,不喝,酒虫会咬肚肠,那真是比死还惨,小哥,你身边可有银子?嘻嘻,金叶子也行。
救了他的命,他居然还要讹诈起来,许多看热闹的人,不齿其人,纷纷掉头就走。
上官平脸上一红,嗫嚅的道:在下身上没带银子。
酒糟鼻小老头笑嘻嘻的道:没关系,下次你们上酒馆的时候,再给小老儿付帐好了……刚说到这里,忽然回头一望,低声道:来了,来了,小老儿最怕此人了,他杀人不眨眼,我得躲他一躲!上官平不知他说的是谁,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青衣人老远行来,这人正是昨晚暗算酒糟鼻小老头的无形杀手索无忌!上官平转过头来,酒糟鼻小老头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索无忌一直走到上官平身前,冷冷的道:小伙子,那小老头呢?上官平道:不知道,大概走了。
索无忌道:小老头没死,是什么人把他救活的,你知道么?上官平道:是在下喂了他一颗药丸,把他救过来的。
索无忌听得哈哈一笑道:小子,看你还是初出江湖,吹牛的本领倒给你学会了。
上官平道:在下吹什么牛?索无忌道:他伤在我索某‘无形杀手’之下,岂是你普通一颗药丸便能救治得的?上官平道:但他确是在下一颗药丸把他救醒过来的。
很好。
索无忌道:你随索某去。
上官平道:在下为什么要随你去?索无忌还没开口,站在远处的老妇人叫道:让贤,你在和什么人说话,咱们也该走啦!索无忌阴森目光,一下朝老妇人掠去,冷冷的道:她是你什么人?上官平道:她是在下的姑姑。
索无忌嘿道:我看你们两个,也是江湖人了,那一门派出来的?突然右手一探,飞快的朝上官平肩头抓来。
上官平道:是江湖人又怎么样?话声中,斜退半步,避开了索无忌的一抓。
索无忌目光一凝,森笑道:好小子,身手果然不赖。
口中说着,右手一收,紧接着又是一掌迎面劈来。
他外号无形杀手,方才一抓和现在的一掌,全然不带丝毫风声,上官平只觉一股阴柔的内劲,涌上身来,口中喝了声:你真要和我动手?右掌当胸竖立,迎着他掌势,推了出去。
他练的是纯阳玄功,(也就是泰山派的紫气神功)本是阴柔掌功的克星,一掌推出,索无忌立时发觉不对,急忙收掌后跃,目注上官平,骇异的道:你是那一派门下?上官平道:在下没有门派。
索无忌狞笑道:你那是不肯说实话了。
上官平道:在下何须骗你?索无忌道:小子,今日你不说出师承门派,惹怒了我,就叫你横尸岱宗坊下。
上官平双眉一掀,怒声道:姓索的,你昨晚在酒楼上,连下毒手,残杀无辜,可见你嗜杀成性,作恶多端,你要我横尸岱宗坊下,我也要你识得厉害,好叫你以后收敛收敛。
索无忌听得勃然大怒,怪笑道:好哇!小子,你以为索某对你心生惧惮了?身形疾欺而进,发掌拍来。
上官平单掌护胸,右手迎击而出。
双掌交击,也没有蓬然震响,两人各自被震得后退一步。
索无忌真想不到一个弱冠少年竟能和他打成平手,他外号无形杀手,心头狂怒,森笑一声,右手又是一掌直劈过来。
上官平右手跟着推出,但就在他右手推出之际,突觉一股阴柔内劲,已经袭到胸前,这股内劲,绝非他右手发出来的。
一时不加思索,口中大喝一声,左手握拳,朝着那股阴柔内劲击了出去。
这一记他使的是师门中最凌厉的拳功——一拳石,拳头出手,立时有一团阳刚的拳风,应拳而生,迎向索无忌的阴柔内劲。
两股不同力道的内劲,一来一往,自然很快就接触上了,这回但听裂帛似的一声怪响,好像把天空撕裂了一般。
索无忌一个人被拳风震得接连后退了三步,本来森冷的睑上,这回更见狞厉,张嘴喷出一口鲜血,目注上官平,喝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上官平还没开口,老妇人沉声道:索无忌,你给我过来。
索无忌当然不肯过去,冷冷的道:你是什么人?老妇人哼道:我叫你过来,你还不过来?随手一挥,飞出一条白影,索无忌连躲闪都来不及,但觉颈上一凉,一条纯白的小蛇,已经挂在他头颈上。
索无忌一惊,口中连啊了两声。
老妇人冰冷的道:索无忌,你好大的胆子,我叫你过来,还不过来么?是,是。
索无忌连声应着是举步走了过去。
老妇人一抬手,那条小白蛇飞快的跃入她衣袖之中。
索无忌前倨后恭,现在对老妇人神色恭敬,垂手答话,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上官平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事不关己,也懒得去听,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打量着来往的行人。
这一打量,就发现了一件事,因为这是一条登山大道,要去泰山进香和游览的人,都得从这里上去,这时正当早晨,登山的人就像一条蜿蜒长龙,黑压压的一直穿入浓密的松林之间。
本来,这时候应该是上去的人多,下山的人少(下山的人,至少也是一两天前上去的,回下来应该都在下午居多),但今天情形好像有些特殊,上山的人和下山的人,各占一半,一条大道,分成了两半,一边是上山的人群,一边是下山的人群。
本来,上山的人,还没上山,游兴正浓,下山的人,已经饱览山色,游兴阑珊,两者各走各的,应该风马牛不相及,焉知这一上一下两行长龙居然会在会面之时,搭讪起来,没两三句话,上山的行列,忽然一阵混乱,本来上山的人,忽然回头加入了下山的队伍,变成了下山的人。
这一来,下山的人,愈来愈多,上山的人,却反而少了。
不,上山的人,到了中途,都纷纷回头,不再上山了。
这情形看得上官平心头暗暗纳闷,他是从山上来的,对山上情形是最清楚不过,半个月前,山上闹虎,香客和游人绝迹;但这半月来,已经没有虎患了,何以上山的游客回头下山呢,难道山上又有虎患了不成?老妇人和索无忌交谈了一阵,索无忌拱拱手,转身往山上行去。
老妇人叫道:让贤,你站在那里发什么楞?咱们该走啦!上官平走了过去,说道:侄儿觉得情形有些不对!老妇人道:那里不对了?上官平道:姑姑一看就知道了,上山的人,走在丰途上,都回头下山,想必山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故。
发生事故就更好了。
老妇人兴致勃勃的道:咱们不是有热闹瞧吗?走,咱们上去。
上官平心中暗道:原来人老了,也会有好奇心和爱热闹的。
两人没有多说,就随着上山的人群,朝山道上行去。
宽阔的大路,渐渐变成了宽阔的石级,到此可以说真正的踏上了登山之路。
这时前面的人,已经开始有了窃窃私语,正在行动的队伍,忽然停止下来。
只听前面有人说道:诸位上山的游客、香客们听着前面已经有人退下来了,听说山上不靖,前天、昨天,一连几天,已有十几名登山的人遇害,也有几名下落不明,山上虽然没有明令禁止游客、香客上山,但情势显然是不利于上山的人,大家不妨自己估量估量,继续上去,还是回头下山?这人大声说完,队伍间就起了一阵骚动,不少人纷纷朝下山的行列中插了进去,上山的队伍,好像立即解散了一般,一条长龙,只剩下寥寥几人,还在继续住上走去。
上官平一眼就认出来了,定在前面的几人,正是西岳派的华清辉夫妇和他门下两男一女五个人,稍后,就是自己和老婆子两个,后面好像还有几个人,那也是稀稀落落,寥若晨星。
老妇人边走边道:让贤,你的武功不错啊!连索无忌都挨了你一拳,打得吐出血来。
上官平笑笑道:侄儿只是趁他不备,给了他一拳。
老妇人道:看来你果然是泰山派的人!上官平道:姑姑从那里看出来的?老妇人道:我怎么会看得出来,这是索无忌告诉我的,你这一拳甚是刚猛,极似泰山派的拳功‘一拳石’,他江湖经验极深,这么说,大概就错不了了。
上官平道:方才他和姑姑还说了些什么呢?老妇人道:他告诉我泰山上赶来了不少武林人物,这些人不约而同的赶往泰山,好像大家都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上官平道: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会巴巴的赶来呢?老妇人道:我也这么说,但索无忌说他真的不知道,我问他既然不知道,为什么也来了,他说是为了好奇,来看看的。
上官平道:姑姑和索无忌很熟吗?老妇人道:从前认识,也不太热。
上官平心中不禁起了疑窦,暗自寻思:自己明明看到索无忌对她执礼甚恭,好像下属见到上司一样,姑姑却只说是从前认识的,并不太热,这明明是不肯和自己说了,她究竟是什么身分呢?正在思索之际,老妇人说道:我们快些走,到斗姥宫吃素斋去。
上官平道:姑姑还说没来过泰山,怎么知道斗姥宫的?老妇人道:我是方才听索无忌说的,咱们如果走得快些,可以赶到斗姥宫去吃素斋,那里的素斋,名闻泰山,首屈一指。
上官平道:好,那就得走快些了。
两人一路往上,快近中午,果然赶到斗姥宫了。
老妇人走进山门,就有一名年轻尼姑迎了上来,合掌道:老施主可是进香来的吗?老妇人点点头道:老身老远的跑来,自然是进香来的了。
年轻女尼道:老施主请随贫尼来。
穿过大天井,进入大殿,神龛中塑着一尊千手观音佛像,全身金装,光耀夺目,这斗姥宫本来香火鼎盛,如今却是空荡荡的不见一个香客。
那年轻女尼替老妇人点燃起香烛,老妇人虔诚的跪下去叩了几个头,才行站起,一面说道:让贤,你也去磕几个头呀!菩萨会保佑你的。
年老的人难免佞佛,上官平不好违拗,只得上去跪下,也磕了几个头。
老妇人伸手取出一片金叶子,说道:师父,这算是油香钱吧!年轻女尼合掌道:老施主厚赐,贫尼谢了,不知老施主两位,可要在敝宫用素斋吗?老妇人点头道:斗姥宫素斋,名闻遐迩,老婆子自然要叨扰了。
年轻女尼合掌道:老施主二位请随贫尼来。
她领着两人退出大殿,来至第二进右首一座自成院落的大厅之上,厅外花木如锦,亭榭玲珑,景色优美,客厅画栋雕梁,四面敞通,围以朱栏,更见富丽典雅!这是一座膳厅,放着二三十张八仙方桌,围着黄漆板凳,但座上客却寥寥无几。
年轻女尼朝两人合掌一礼,说道:老施主两位请随便坐,贫尼告退了。
说完,转身退出。
老妇人走到大厅右首靠近栏外一片小池的一桌,说道:让贤,咱们就在这里坐吧!拉开板凳,坐了下来。
上官平道:这地方真是不错。
老妇人道:看来今天客人不会太多。
上官平道:大部分上山的人,都掉头下山,不知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妇人笑道:管他呢!反正咱们是游山来的,如果有热闹看,那不是更好吗?上官平心中暗暗道:听她口气,好像已经知道山上发生的事了,那为什么不肯和自己说呢?正在思索之际,只见一名身材苗条的少年女尼手托银盘,送来了两盏茗茶,放下银盘,伸出一双纤纤白嫩如同春笋的玉手,端起茶盏,放在两人面前,然后轻启樱唇,娇声说道:二位施主请用茶了。
这女尼看去不过十八九岁,生得柳眉、杏眼、樱唇、桃腮,未言先笑,声音更娇美无比上官平不觉多看了她一眼,说道:多谢师父。
那女尼朝他嫣然一笑,低头走去。
上官平只觉这女尼甚是娇艳,不像是出家之人。
老妇人哼道:有什么好看的?上官平道:姑姑看出来了没有?这女尼好像不……老妇人冷声道:一个小尼姑就把你迷住了,没出息!上官平被她说得脸上一红,细声的道:小侄不是这个意思……老妇人哼道:那是什么意思?不许再说了。
上官平觉得这位姑姑,一下变得很难说话,只好不说。
这时另一名年轻女尼又领着几个人走了进来,上官平认得正是西岳派掌门人华清辉和他夫人雍容貌美的中年妇人,身后还随着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
那女尼把他们领到左上首一桌座,便自退去。
过没多久,又有一名年轻女尼领着五个灰衲和尚缓步走了进来。
前面一个已有六旬左右,手持檀木念珠,中等身材,双目开阖之间,隐隐闪着精光。
稍后四个,差不多都有四旬左右,紧随老和尚身后而行,目不斜视。
那灰衲老和尚随着年轻女尼走上厅来,忽然看到坐在左首的西岳派掌门人,不觉口中低喧一声佛号,双手合十,躬着身道:阿弥陀佛,华大施主也在这里,贫僧失敬了。
华清辉慌忙站起,拱拱手,朗笑道:原来是能远大师佛驾来了,哈哈,这倒真是巧遇。
那中年妇人因丈夫站起来了,也跟着站起。
华清辉一指能远大师说道:这位能远大师就是少林罗汉堂住持,人称铁打罗汉的便是。
一面又朝能远大师道:这是拙荆。
善哉,善哉!能远大师合十行礼道:原来是华掌门夫人,贫僧久闻阮女侠英名,今天得瞻夫人英姿,贫僧深感荣宠。
原来这中年妇人是上代西岳派掌门人的独生掌上明珠,叫做阮清芬,和华清辉原是同门师兄妹,他们结婚之后,华清辉女婿兼门人,自然而然接掌了西岳派门户。
这时华清辉又朝两男一女说道:你们还不快去见过能远大师?一面说:这两人是兄弟小徒朱传光、荣显宗。
这是小女小芬,还要大师多多指教。
那两个少年和少女一起朝能远大师行了一礼。
能远大师也连连还礼,口中说道:不敢、不敢,华大施主的高足、令嫒,都是英年有为,前程远大,阿弥陀佛。
那领路的年轻女尼道:老师父和这位大施主既是熟人,就请坐这一坐吧!她把老和尚领到了右首一桌,便自退去。
就在能远大师和华清辉寒喧之际,又有几拨人由年轻女尼领了进来,各自在空桌上坐下。
其中包括了无形杀手索无忌。
上官平心中暗道:这位少林罗汉堂的能远大师,大概是伏虎寺方丈智通大师请来的了。
接着另一名年轻女尼又领着一个手持折扇的青衫文士走了进来。
那青衫文士看去不过三十出头,生得修眉朗目,气宇轩昂,他似乎不愿坐到中间去,目光一动,看到右首面临小池的一张空桌,就含笑道:小师父,那里比较清静,在下就坐在那里好了。
他指的桌子,正好在上官平的右首一桌。
年轻女尼嫣然一笑道:施主喜欢坐在那里,白然悉听施主尊便了。
青衫文士蕴籍一笑,就拉开黄漆登坐了下去。
这一瞬工夫,膳厅上已经来了不少人,厅上就有十来个年轻女尼像穿花蝴蝶一般,给每一位客人端着茶水。
这十来个女尼,年龄都在十九、二十光景,而且都是带发修行,背后垂着乌油油的发辫,虽然穿着一身宽大缁衣,却掩不住她们婀娜的身材。
上官平因方才被老妇人数说了几句,觉得这位姑姑是个极古板的人,是以不敢再朝她们多看一眼。
这时忽听有人在身边嘻的一声轻笑,说道:原来老嫂子和小哥也在这里!上官平回头看去,这说话的正是那个酒糟鼻小老头,他耸着肩笑嘻嘻的站在桌旁。
这就点点头道:老丈也来了。
酒糟鼻小老头耸耸肩道:这里的素斋,平常要百金一席,而且还要斋戒沐浴焚香,才能入席,规炬多得很,小老儿最怕沐浴,就算小老儿沐浴而来,也付不出百金一席的银子来,所以想来尝尝,也没敢进来,小老头一生就只有这么一个心愿,总有一天要尝尝这里的素斋。
这回可是机会来了,今天既不用沐浴,也不用花钱,小老儿自然非来不可了。
东方玉《一剑小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