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遇春道:目前连君老弟都一点眉目也没有,咱们去了,反而会误了君老弟的事。
万巧儿不满她爷爷了,披披嘴道:这么说,君大哥的事,咱们就不管了?傻孩子!万遇春一手拈须,笑道:爷爷几时说不管了?君老弟的事,不就和咱们的事儿—样,爷爷还不是怕事的人。
君箫忙道:万老爷子高谊盛情,在下谢了,只是在下目前毫无一点线索,怎好……万遇春摇手道:老弟不用说了,但愿你此去能找出眉目来,咱们就此别过,三个月后,老朽会带着巧儿,到江南找你去的。
君箫别过神手华佗万遇春祖孙,取出卧虎李从义送给他的两张人皮面具,选了一张脸色略为黝黑的,双手往脸上一蒙。
他没戴过面具,总认为脸上蒙上一张人皮,就算最柔软,也一定会绷得紧紧的,不大自然,哪知蒙上之后,居然十分舒适,毫无一点绷紧的感觉,这才知道巧手书生宓必昌精制的人皮面具,果然与众不同!如今,戴上了面具的君箫,已经不是眉清目秀,还带点书卷气的文弱相公了,如今,却变成了浓眉、大眼、鼻正、口方,脸色略见黝黑的少年,只是身子并不壮,还是硕长的。
但正因面貌变了另一个人,本来的文弱气质也随着消失,看去也稍微增加了一点粗犷线条。
君箫骑在马上,一路思考着自己已经变了容貌,总得另外想个姓名,君箫这个名字,就不能再用了!自己本来叫做萧俊,君箫是师父给自己取的一个化名,现在该取什么呢?抬起头,仰望天空,只见一片白云,缓慢的从前面山岭间飞过!云,自己就姓云吧!对了!师父传了自己一招惊天一剑,干脆就叫云惊天好了。
江湖上最重视出身,于是,他又思索着编了一套出身来历。
自己此去江南,投靠七星会,遇上的都是老江湖,事先不想好一套说词,只要稍微露出一些破绽,马上就会引起人家的疑窦,到时你想改口都来不及了。
傍晚时分,赶到黔江(县名),在大街上买了一套蓝布衣裤,这样就更适合他的身份。
这家估衣铺隔壁,正好是一家铁器店,君箫抬头看去,店铺门口挂着一柄带鞘缅刀,上面还贴着一张红纸条,上书:真正缅刀廉售几个字。
店堂里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像是老板。
君箫跨上一步,问道:老板,这把刀,多少价钱?那老板连忙站起身趋了过来,含笑道:客官好眼力,这是真正的缅铁软刀,前几日有一个过路的夷人,卖给小店八两银子,小鬼儿一个子儿也不赚,就照原价廉售,这种上好缅铁铸的刀,并不多见,真要买它,就是三五十两银子也买不到。
口中说着,伸手取了下来,轻轻一按吞口,但听呛的一声,抽出了三分之一,就可看到狭长的刀身,色呈纯青,森寒夺目!君箫道:好刀,在下买了。
那老头笑道:客官真是认货,这柄刀,不用的时候,还可以围在腰里当腰带呢,刀鞘虽然旧了些,却是绿鲨皮做的。
君箫取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交给那老头,正待伸手取刀!慢点!忽然另一支手伸了过来,一把按住了君箫的手腕,徐徐说道:这把刀我要买。
君箫回头看去,这按住自己手腕的人,正是前几天在忠州大侠高如山庄上,假冒君箫之名的任剑秋。
(君箫虽在百石崖前也看到过他,却不知他是天毒星唐友钦的门下)君箫想说:原来是你,但话到口边,又忍住了,因为自己已经改变了容貌,这就缓缓说道:兄台放手。
任剑秋冷冷地道:我叫你放手,这柄刀在下要买。
他没有放手。
君箫淡然一笑道:兄台迟了一步,在下已经把银子都交给老板了,你怎好再和在下相争?任剑秋道:我要买,老板自会把银两退还给你。
君箫听得大怒,浓眉微剔,冷笑道:天下哪有这个道理?阁下放不放手?任剑秋道:看来阁下想用武么?那老头看两人争着买刀,这就朝任剑秋陪笑道:这把刀,小店已经挂了两天,一直没有人问,今天恰有这么凑巧,这位客官刚刚买下,钱也付了,你这位客官,也抢着想买,只是刀只有一把,你这位客官迟来了一步……任剑秋大喝道:你给我站开去,少说废话,把银子退还给他……话声未落,按住君箫手腕上的一支右手,突然往上一震,身不由己地后退了两步之多!君箫望着他,冷冷一笑道:阁下很横,但在下并不吃这一套。
随手取起缅刀,果然绿鲨皮的刀鞘上,还有扭子,可以围在腰间当腰带使用,这就两手一抡,朝腰间围去。
任剑秋被君箫用暗劲震退了两步,心头虽然暗暗吃惊,但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目视君箫厉笑道:好小子,你敢撒野!君箫扣好软刀,微哂道:撒野的应该是你,如果江湖上都像你这样巧取豪夺,还有公理么,在下只不过给你一个教训,以后……任剑秋一张清俊的脸上,铁青得可怕,双目隐射凶光,不待君箫说完,厉喝一声道:小子,找死!右手摘下铁箫,朝君箫迎面一指。
他是当代唐门当家天毒星唐友钦的首徒,四川唐门以毒药暗器驰誉武林,使用暗器,正是唐门弟子最拿手的本领。
原来他这支铁箫,头有细孔,内安机簧,只要轻轻一按,箫头就可以射出七支细如牛毛的淬毒钢针,既快又劲,发射无声,见血封喉,十分厉害。
他刚才箫头一指,毒针已经发射而出,在他想来,君箫毫无防范,距离又近,你想躲也躲不开!哪知君箫站着没动,只是伸手一指,冷然道:阁下如若施展暗器,休怪在下无情。
他戟指着任剑秋说话,毒针显然没有打中,打中了,早就说不出话来矣!任剑秋心中暗暗奇怪,对方怎会一点都没有受伤?他岂肯就此甘休,脚下后退一步,左手暗中伸入革囊,取了一把细针,轻轻扭动箫头,正待装针,那知针孔中的毒针,一支也不少,竟像全没发射出去。
这下看得他不由一愣,还以为机簧有了毛病,但自己按下之时,明明听到机簧铮然轻响,不可能有什么失误。
那是说,就在自己按下机簧之时,对方以指功内劲,堵住了针孔!要知机簧一发即闭,如果在发射时遭到内功堵塞,九支毒针,自然原封不动,射不出去了。
想到这里,心头深感震惊,他想不到这个乡巴佬的少年,竟有如此高绝的身手,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只见店门前红影一闪,俏生生走进一个身穿梅红衫子的姑娘,娇声叫道:任大哥,你在这做什么呢,我找了好多地方,唐伯伯在叫你了,还不快去?她,正是忠州大侠高如山的爱女高凤娇,人还未到,就咭咭格格地说了一大串话,就像珠转玉盘,说得又脆又快。
任剑秋怒目瞪着君箫,喝道:今天便宜了你。
转身往外迎去。
高凤娇斜视了君箫一眼,俏声问道:任大哥,这人是谁呢?任剑秋道:凤妹,别理他,我们快走。
君箫看着两人并肩离去,心中暗暗感叹:这任剑秋分明是个心术不正之人,高姑娘就因他假冒自己之名,才和他相识,后来被自己戳穿了他的身份,如何还迷恋着他呢?心中想着,也就举步出门。
那老头在背后叫道:客官慢走,还有二两银子,没有找呢!三脚两步,赶了出来。
君箫接过银子,说了声:多谢。
举步出门,牵着牲口,在大街上找到一家招商客店,走了过去。
早有店中小厮接过马匹, 口中说道:客官请进。
这家招商客栈前进是酒茶馆,客栈还在后进,一进门,除了一张木柜,就像一条狭长的巷弄。
一名伙计赶忙迎了上来,招呼道:客官,住店请到后进,小的替你带路。
君箫没有说话,跟着他直入后进,为了要适合自己的身份,君箫没要上房,只住了一间普通客房。
落店之后,洗了把脸,差不多已是黄昏时分,君箫跨出房门,顺手带上了门,就往前进走去。
这时酒菜馆正是热闹的时候,偌大一间店面,十几张桌子,差不多有八九成座头,商贾行旅,各谈各的,人声喧哗。
君箫走进酒馆,堂倌看他只有一个人,就招呼他到靠边的一张桌子落坐。
这是和人拼席,对面早已坐着一个头顶盘着一条小辫的矮老头,在那里自顾自的喝酒。
君箫坐下之后,伙计送上一盅热茶,替他放好杯筷,一面问道:客官要些什么?君箫还没开口,坐在对面的矮老头忽然抬起头来,朝君箫咧嘴一笑,说道:这里的大曲不差,你不妨先要他来上半斤,切一盘酱肚,炒两个时菜,也就够了。
他这一抬头,君箫才看清他的面貌,原来这矮老头形容古怪,一个人已经瘦得只剩了皮包着骨头,两颗小眼睛,一个酒糟鼻,耸肩,弯腰,穿一件半长不短的蓝布大褂,大黄铜钮扣,肩上挂一个布褡连,也没取下来,一只左脚踏在板凳上,半坐半蹲,两手还在剥着碱水花生。
尤其他一开口,声音也十分古怪,又沙又尖,说话之时,挤眉弄眼,笑得有点滑稽。
堂倌似乎嫌他多嘴,没加理会,又道:客官要些什么,小的好叫下去。
那矮老头两眼一瞪,说道:我老人家替他点了,不是一样?堂倌有点不耐,说道:老客官,你老要什么,关照小的一声,小的就给你老吩咐下去,这位客官还是他自己点的好。
那矮老头摸摸酒糟鼻,气道:你道我老人家吃不起,告诉你,我老人家多的是银子。
原来他只叫了一盘碱水花生,一小壶大曲,难怪堂伯瞧不起他。
这时随着话声,气鼓鼓的一手从肩头取下颇为沉重的褡连,笃地一声,重重的往桌上一放,又道:我是替他叫的,你不妨问问他,他要不要?我老人家赌气不赌财,你只管替这位小哥叫下去,银子算我老人家的就是。
君箫看他这么说,忙道:伙计,你就照这位老人家说的送来好了。
矮老头一摆手道:不,堂倌,两个热炒不够,你叫厨下拣拿手的炒四个来。
堂倌这回没有再说,唯唯应是,退了下去。
矮老头剥了一颗花生,一下丢入口中,朝君箫嘻嘴一笑道:小伙子,你倒蛮有意思,来,先剥几颗花生。
其实一小盘花生,已经剩了不到两三颗。
君箫自然不好意思去拿,一面问道:在下还没请教老丈高姓?矮老头面前酒杯早已翻了底,但他还是拿了起来,啧的一声,连一滴余沥,都不肯放过,笑道:小老儿姓是有一个,那是人家给我取的。
说着,突然放下酒杯,大声叫道:喂,堂倌,酒先来呀!堂倌连声应道:来了,来了。
矮老头回过头,低低地道:嘻嘻,人家都叫我方叔公,那就姓方也好。
君箫听的好笑,忍不住道:老人家说笑了,姓怎么会是人家取的?矮老头神色一正,说道:怎么没有?难道你小哥的姓,不是人家取的?是你自己取的?君箫自然姓君,君箫二字,乃是他师父取的,目前戴了面具,化名云惊天,姓云,却是自己取的了。
矮老头两句话,几乎全说中了,君箫听的心中又是一动,忖道:这矮老头果然大有古怪,自己可得小心!矮老头看他没有作声,问道:小哥,你叫什么名字?君箫道:在下云惊天。
矮老头喷啧道:这名字好,啊,啊,小老儿想不起来了,古人有一句叫做惊天一……一什么来着?君箫听得一惊,只有师父一招剑法,叫做惊天一剑,心念一转,忙道:老丈说的大概是一柱擎天了,在下是惊,不是擎。
矮老头连连点头道:对,对,小老儿说的就是惊天一柱,你小哥真像惊天一柱。
说话之时,堂倌送来了半斤大曲,和一盘酱肚,矮老头顾不得说话,一手接过酒壶,忙不迭的先替自己杯中倒满了一杯,贪婪地喝了一口,才替君箫面前斟满了酒,笑着道:小哥,这大曲不错,你尝尝看。
君箫忙道:老人家,这个如何敢当?矮老头道:没关系,咱们萍水相逢,一回生,两回熟,不就是朋友了么?古人不是说过,那叫忘……忘什么之交?君箫觉得他说话之时,有些滑稽,忍不住笑道:忘年之交。
矮老头一拍巴掌,笑道:不错,不错,就是忘年之交,你想大家把年纪都会忘记,还有什么敢不敢当的?小哥,来,来,咱们该动筷了。
他左手一举,咕的一口,就把一杯酒倒进口中,右手竹筷配合左手,一下就夹起两三片酱肚,筷子一横,迅疾朝口中塞了进去,边嚼边道:小哥,你还客气什么,小老儿可从不和人客气的!他当真一点也不客气,杯倒酒干,落筷如飞,又吃又喝,忙得不亦乐乎!堂倌陆续送上酒菜,矮老头也不再说话,只顾吃喝,而且吃相又奇馋无比。
君箫究竟自幼追随名师,自出江湖,又连番遇上过不少事故,阅历也增进了不少,眼看这矮老头生相古怪,出语诙谐,心中不禁暗暗忖道:这矮老头莫非是一位游戏风尘的异人?心念转动之际,只见从门口走进三个人来!前面一人身穿青袍,脸色白中透青的黑髯老者,是西川唐门的老当家天毒星唐友钦。
他身后跟着一双青年男女,男的长得极为英俊,背负七星剑,腰悬铁箫,是他徒弟任剑秋。
女的体态轻盈,穿着一身梅红衫子,模样娇娆动人,正是高凤娇。
三人上得楼来,堂倌赶紧迎了过去。
这真合了一句老话,无巧不成书,刚好君箫他们右首一张桌子空了出来,堂倌就把三人让到这张空桌上落坐,点了酒莱,便自退去。
高凤娇就坐在君箫对面,她凤目一溜,就看到方才和任大哥发生争执的乡巴佬少年,也在坐,她不觉多看了君箫一眼,转过头朝任剑秋低低说了几句。
任剑秋回过头来,冷冷地盯了君箫一眼,才转过头去。
这时堂倌已替唐友钦席上,陆续送上酒菜。
任剑秋在替他师父斟酒之时,悄悄说了一番话。
这自然和君箫买刀之事有关,因为唐友钦听了徒弟的话,口中不觉低哦了声,回头看看君箫,问道:就是他? ’任剑秋应了声是。
唐友钦道:徒儿,你怎不早说?矮老头凑过头,低声道:小哥,你什么时候惹了那只带刺的猩猩?说他低声,只是比一般酒客说话的声音低了点,隔邻的唐友钦,哪会不听见?君箫给他说得一怔,还不知他说些什么?说道:没有呀! 矮老头嘻地笑道:小哥还说没有,那只带刺的猩猩,不是颠着屁股走过来了吗?君箫回头看去,只见邻桌上穿青袍的老者(他虽在百石崖见过唐友钦,但并不认识)已经缓缓站起,朝自己走来。
不用说,这一定是他徒弟任剑秋在他面前,颠倒是非,不知说了些什么,他才会向自己走来。
他虽走的慢,一手还在捻着长须,但显然是不怀好意,因为他在笑,笑得好不深沉!好不谲诡!君箫自然不会把他放在心上,故意举杯道:老丈,咱们萍水相逢,小可敬你一杯。
矮老头也正眼都没瞧唐友钦一眼,拿起酒杯,咕的一声,一口喝干,咂咂嘴角,笑道:小哥,你要留心些才好,这只猩猩身上有毒刺,不过有我老人家在这里,就算他野性发作,也没什么紧要。
这两句话唐友钦已经走近他们桌子横头,沉声叫道:小哥……君箫闻声才回过身去,问道:这位老丈,可是在叫小可么?唐友钦道:老夫不在叫你,这里还有谁是小哥。
矮老头嘻嘴一笑道:这里有一只带刺的猩猩。
君箫拱拱手道:不知老丈有何指教?唐友钦道:小哥不是本地人吧?从哪里来?君箫道:塞外。
唐友钦有些意外,问道:小哥叫什么名字?君箫道:云惊天。
唐友钦又问道:令师是哪一位高人?君箫道:我也不知道,小可十岁就跟师父练武,一直到去年才出师,只知道叫师父,可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姓名。
唐友钦道:你没问过你师父?君箫道:问过,师父说:他老人家从没到过关内,也从没在江湖上露过脸,说出来也没人知道,还是不提师父的好。
唐友钦冷哼道:你会连师父的姓名都不知道?矮老头连忙接着道:这也没什么稀奇,有些人连自己祖宗的姓氏都忘记了呢!唐友钦脸色微变,嘿然道:小哥折辱唐门弟子,老夫还以为是哪一门派的高人,不顾老大面子,蓄意寻事来的,小哥既然连师门也不肯说,那就算了。
大袖一拂,回身走去。
君箫听他的口气不善,自然早就防备着他。
矮老头一手拿着酒杯,慌忙朝唐友钦陪笑道:这位老哥说的是,年轻人的事儿,问清楚了,也就算了,你就请吧!伸手挥了挥,一面朝君箫道:小哥,快些坐下来,酒菜快凉了呢!君箫本是全神戒备,但唐友钦说完之后,转身就走,根本并未出手,也就回身坐下。
矮老头忽然尖着嗓子叫道:堂倌,快给我换一个酒杯,这支酒杯大有古怪?堂倌只好替他另外送来了一个酒杯。
矮老头手上拿着酒杯不放,一面嚷道:这真是怪事,这个酒杯拿在手里,五个手指,都会麻麻的。
堂倌道:老客官,小的已经另外替你老换了一只,这个就交给小的好了。
矮老头道:不成,我老人家的手指会麻,你的手指自然也会麻,说不定酒杯有毒。
堂倌听得脸色不禁一沉,说道:老客官,你这是说笑了,小店里的杯筷,都是用开水洗的,最千净没有了,哪会有毒?矮老头尖声道:我老人家没说你店里的杯筷不干净,这是分明有不开眼的毛贼,看我老人家褡连里沉甸甸的,少说也有几百两纹银,才起了贼心,想谋财害命,在我酒杯里下了毒!堂倌道:老客官,这怎么会呢?矮老头气鼓鼓地哼了一声道:这毛贼瞎了他的狗眼,我老人家褡连里,哪里是什么纹银,那是我老人家从溪边捡来的石头,我听人家说,城里的狗会咬人,我老人家捡了来是准备打狗的。
他右手拿着酒杯,左手提起褡连,往地下一倒,但见骨碌碌滚了一地,果然是溪边捡来的鹅卵石。
其中一块,一直滚到任剑秋脚边,任剑秋正好回过身子看着他,没防那石块滚到他脚下,忽然跳了起来,一下砸在他脚踝上。
这下砸的不轻,任剑秋口中啊了一声,痛得他几乎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矮老头连连陪笑道:对不住,小老儿捡来,本来是打狗的,倒碰上了小哥的脚。
全堂酒客,都当他喝醉了酒,所有的人,目光都朝他看来。
堂倌心里有气,冷声道:好了,好了,老客官你大概喝醉了,还是坐下来息一回吧!矮老头两颗豆眼一瞪,歪着头道:怎么,你不相信这杯酒有毒?好,你走开点,我老人家让你见识见识!说完,左手一格,推开堂倌,右手酒杯一翻,往地上倒去。
酒落到地上,就发出一阵滋滋轻音,同时也从地上冒起了一蓬黄烟!在座的酒客,这下都看得凛然失色,纷纷走避。
君箫心中暗哦一声,忖道:敢情方才那姓唐的大袖一拂,暗施剧毒,被矮老头施展神功,吸入酒杯之中。
只见矮龙头面有得意之色,嘻地笑道:大家都看到了,小老儿的酒杯里,是四川唐门的‘九毒散’,原来是看之无形,闻之无味,你就是中了毒,依然毫无所觉的奇毒,不知怎么会跑到小老儿酒杯中来的,不过,诸位不用怕,唐门‘九毒散’无孔不入,这毒早已渗入地底下去,不会留一点在地上的。
唐友钦已是忍无可忍,冷然喝道:朋友对四川唐门,倒是熟悉得很!不敢、不敢!矮老头嘻嘻一笑,伸着脖子说道:不瞒你朋友说,小老儿从前跟唐椿年还是个朋友,如今听说他那儿子不大成器,我老人家也就不想去了……唐椿年,正是天毒星唐友钦的父亲,这不是当着和尚骂贼秃?唐友钦神色忽然一沉,大喝道:老匹夫,你敢在我面前如此说话!矮老头瞪着豆眼,惊异地道:朋友你这是怎么了,小老儿……任剑秋不待他说下去,拦着喝道:不长眼睛的老东西,我师父就是四川唐门的掌门人。
啊,啊! 矮老头听说唐友钦就是唐门的掌门人,心知不妙,指指唐友钦问道:这么说,你就是唐椿年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了?这话无异火上加油,唐友钦嗔目大喝一声:老匹夫,我劈了你!挥手一掌,隔着一张桌子,朝矮老头凌空劈来。
他外号天毒星,虽是以家传用毒出名,但他在武功造诣上,却也极为精湛,此时一掌出手,一股凌厉强猛的罡力,就像一块磨盘大的石头砸来一般,空中带起了呼啸之声,撞击而至,威势极为惊人!矮龙头一看苗头不对,口中急叫道:乖乖,不得了啦!大袖一卷,唐友钦劈来的一股掌风,竟然被他裹个正着,全收了去!只见他双脚一下踏上板凳,头先身后,一个斤斗朝窗外翻了出去。
这一排窗外,就是大街,矮老头敢情人生得矮小,所以一个肋斗就翻落地上,掳起袖管,气鼓鼓地指着唐友钦骂道:我老人家和唐椿年是朋友,可一点也不假,你这小子敢欺侮我老人家……你……你给我出来,我老人家就替你死去的老子教训教训你……天毒星唐友钦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竟被他当作小辈,在大街上破口大骂,如何忍耐得住,大吼一声:唐某今天非劈了你不可!一道人影有如离弦长箭,嗖地一声穿窗射出。
矮老头一见他穿窗追出,立即掉头就跑,他脚下穿的是一双拖鞋,一路梯梯他他地急奔而去。
天毒星唐友钦动了杀机,哪里肯舍,一路紧追下去。
任剑秋眼看师父追下去了,也立即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锭碎银,放在桌上,和高凤娇二人,匆匆出门而去。
君箫眼看自己猜得没错,矮老头果然是一位游戏风尘的异人,而且方才他酒杯中的唐门九毒散,明明是唐友钦暗向自己下手,他不但暗中救了自己,而且还故意把唐友钦引开去。
只可惜矮老头这样一位风尘异人,竟然当面错过,失之交臂!只有桌上,还留着矮老头的褡连。
酒客们眼看一场热闹,已经过去,又纷纷谈笑喧哗起来。
君箫因矮老头的褡连还留在桌上,可能还会回来,故而并未会帐离去,只是独自慢慢地喝着酒。
约莫过了盏茶工夫,只听长街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梯梯他他的声音,君箫耳目何等灵敏,声音入耳,就听出矮老头拖看鞋皮在跑路,心中不觉一动,立即抬目望去。
果见长街尽头处,正有一团人影,拖着鞋皮,梯梯他他地急步奔行而来,那不是矮老头还有谁来?矮老头慌慌张张地经过酒店窗前,看见君箫还坐在座头上,脚下不觉一停,叫道:小哥, 你这傻小子,还没有走?快把褡连丢给我。
君箫道:老人家怎不进来……矮老头回头望望身后,急叫道:来不及,他又追下来了,快把褡连丢给我,这小子跟我小老儿赛上脚程,我就跟他没完没了。
在他说话之时,君箫已把褡连取起,依言丢了过去。
矮老头一把接住,掉头就跑,一面说道:你只管回去睡觉,咱们江南见……一路梯梯他他地朝大街跑去。
他才奔出十来丈远近,就见天毒星唐友钦快若奔马,从长街尽头处出现,飞掠而来,紧迫着矮老头身后过去。
说也奇怪,矮老头拖着鞋皮,看去跑得并不快,唐友钦可说势如奔马,但就是追不上矮老头。
两条人影,转眼之间,又已在长街消失不见。
君箫也就起身会帐,回转客房,一宿无话,第二天由黔江动身,东行出川,由宣威、五峰而至江陵,再由沔阳、嘉鱼而至通山,进入江西境界。
哪知一连走了两天,都是崇山峻岭的山区,虽然也经过一些山间的小村落,那也只是十来户人家,有时真是三家村,疏疏落落的三两家。
他哪里知道,由通山进入赣境,横穿幕阜山脉,就该走由修水至武宁的官道,他因这条大路也是横的,故而舍了大路,去走一条由北往南的山间小径,这一来,又不知不觉进入了九岭山脉。
这时眼看山衔落日,天色快黑,晚烟像薄雾一般,渐渐笼罩了起伏的岗峦,这一带竟是一连二三十里都不见人烟,看来今晚只好野宿一宵了。
君箫艺高胆大,倒也并不着急,索性任由牲口走去。
哪知转出一片松林,忽然发现了一条修筑平整的宽阔山道,足可容得两辆马车行驰,心中觉得奇怪,这就一摧马缰,顺着这条宽阔山道驰去。
那马匹一连两天,走得都是崎岖小径,这回奔上了康庄大路,立即撒开四蹄,奔行得很快,一会工夫,就转过一重山脚,君箫骑在马上,但见前面一座插山高峰,山腰以上,已为云雾遮没,山麓间,一片浓翠的古木,现出一处巨宅。
此时野地里暮色苍茫,离开稍远,就看不真切,但觉树丛间这所巨宅,占地颇广,前后足有数十间房屋,围以高墙,只要看这份气势,就大非寻常!本来嘛,深山之间,非村非镇,孤零零地出现了这所巨宅,自然绝不是寻常乡绅富户。
君箫也不去管它,策马直向巨宅驰去!要知当时除了较大的城镇,可以找到客店,一般行路之人,如果错过宿头,找当地人家借宿,乃是并不为奇之事。
望山跑死马,这话可一点也没错,老远看来,这一座高峰好像就在面前,但却足足奔驰了四五里路,才赶到巨宅前面。
但见这座巨宅,依山而起,两面山坡间,是一片苍郁的古松,围着巨宅,是一丈多高的青石高墙,高大的门楼,紧闭看两扇黑漆大门。
君箫在门楼前面下马,跨上一步,举手叩了两下。
敢情他这一阵得得蹄声,空山幽谷,老远就听到了,因此他只叩了两下门环,里面就有门闩开启之声,接着果见大门开处,从里面走出一个苍头模样的弯腰龙头,一手拿一支竹根旱烟管,朝君箫一阵打量,含笑问道:小哥找什么人?君箫手牵着一匹马,连忙抱拳说道:老丈请了,小可一连走了两日山路,找不到宿头,方才远远望见宝庄,才赶了来,想请借宿一宵,不知是否方便?弯腰老头哦了一声道:小哥山行迷路,错过宿头,也是常事,只是老朽作不了主,小哥且请稍候,容老朽进去禀告一声。
君箫拱手道:多谢老丈。
弯腰老头回身走入,依然阖上大门,去了不过盏茶工夫,弯腰老头又开出门来,招招手道:小哥请进,马匹就拴在门口好了。
君箫拴好马匹,随着走入。
弯腰老头随手关上木门,然后引着君箫穿过走廊,进入一间客房之中,回头笑道:小哥请坐,山行迷路,想来尚未进食,老朽替你到厨下去看看,有什么吃的?君箫忙道:怎好如此麻烦老丈?弯腰老头笑道:小哥不用客气,咱们少庄主没迁到南昌去以前,咱们这里,每天进出的人可多呢,酒筵一开就是一,二十桌,光是厨下,十几个厨司,还忙不过来。
他边说边走,已经往外行去。
君箫听他口气,好像他们少庄主是个十分阔绰的人,现在已经迁到南昌去了。
这就难怪,若大一座宅第,冷清清的不闻一点人声,原来是一座空宅,这弯腰老头,敢情是看屋子的。
哦,他方才要自己在门口稍候,他进来禀告一声,他家主人既不在这里,他要向谁禀告呢?弯腰老头去了不久,便领着一个小厮进来。
那小厮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放到桌上,打开盒盖,取出热腾腾的四式菜肴,和一桶白饭,又取出一付碗筷,一齐放到桌上,方才退出。
弯腰老头道:小哥,粗菜便饭,将就着用吧,老朽已经关照过小厮,要他把小哥的马匹,牵到马厩里去,多上些豆料。
说完,就在下首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自顾自抽起烟来。
君箫肚中确也饥饿,当下就说了声:多谢。
不用客气,独自吃喝起来。
弯腰老头一面抽烟,一面问道:小哥,你尊姓大名,如何称呼,府上哪里?君箫道:小可云惊天,自小由家师扶养,生长天山。
弯腰老头目光一亮,点点头道:名师出高徒,小哥尊师,想必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高人了?君箫笑了笑道:老丈猜错了,家师只是一个天山脚下的牧羊老人,从未在江湖上露过脸。
弯腰老头吸了一口烟,又点点头道:武林多奇士,有许多高人,息隐山林,宁可一生默默无闻,也不愿作出岫之云,令师也一定是那一类的奇士,不过据老朽看,你小哥一身艺技,大是不弱,将来在江湖上,一定可以混出一点成就来。
君箫腰围着一条缅刀,谁都可以看得到,要是武功没有相当底子,这种软刀,最难施展,自然不会当作随身兵器的了。
正因君箫武功高强,忽略了这一点,但看在行家眼里,至少也可看出君箫一定是个使刀的能手。
君箫忙道:老丈过奖了,小可初走江湖,但愿能依老丈的金口。
弯腰老头又道:小哥初走江湖,要到哪里去?君箫道:小可一向生长塞外,久闻江南是鱼米之乡,是游历来的,家师说过,大丈夫志在四方,还没有一定的去处。
弯腰老头忽然张了张口,好像要说什么,但又咽了下去,只是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过了半晌,才道:小哥要在江湖上图个出身,最好还是投身镖局,当个镖师,日后有了经验,自己可以开一家镖局,当当局主,这是最正当的出路了。
君箫道:老丈说得极是。
年老的人,谁都喜欢有人和他聊聊,弯腰老头唠叨了一阵,等君箫用完晚餐,才收过碗盘,又替他沏来了一壶香茗,蔼然道:小哥山行辛苦,还是早些休息吧!说完,弯着腰,折了出去,随手替他掩上了房门。
君箫也看得出来,弯腰老头不但有一身武功,而且还很高,但他对自己倒确是一番好意。
只是方才自己和弯腰老头说话之时,窗外有人窃听,在此人逼近窗前之际,弯腰老头明明也发觉了,他却故意装作不知,还暗中注意着自己,不用说,他是在试探自己的反应,幸亏自己只作不知,才算瞒过了他。
看来这座盖在深山里的巨宅,似乎并不简单!君箫当然不在乎,即使这是龙潭虎穴,他也不在乎,何况人家对自己并无恶意,他取过茶壶,倒了一盅茶,喝了几口,正待解衣上床!忽听嘶的一声,一阵轻快的衣袂飘风之声,在窗前飞落。
只要听声音,君箫就可以分辨得出此人正是方才窸听自己和弯腰老头说话的那人!他又来了!君箫心念方动,只听窗外那人低沉地道:你出来。
君箫问道:你是什么人?那人声音很怪,隔着窗子道:我叫你出来,你就出来好了。
君箫应了声:好。
就开门出去,但窗下并没有人,他当然看到一条硕长黑影,隐绰绰站在墙头上,但他只作不见,故意朝走廊两头张望了一阵,口中不觉轻咦出声,自言自语地道:这会是什么人和我开玩笑不成?但听墙上那人道:我在这里。
君箫这才抬头看去,只见那人招招手道:你随我来。
说罢,身形翩然飞起,朝墙外落去。
君箫只得跟着朝墙头上纵去,但他不好把武功露得太高,是以双脚一顿之后,使了一式极普通的旱地拔葱,一下纵起一丈四五尺高,身形越过墙头,双脚堪堪落到墙头之上。
举目看去,墙外敢情是一处花园,黑暗之中,可以看到花树参差,亭台隐隐,离墙不远,是一座叠石为山,剔透玲珑的假山。
假山顶有一座六角亭,亭前正有一个硕长的人影静静的站在那里。
君箫一眼就认出这人正是方才在墙头上向自己招手的那人。
从墙头到假山山顶,大概只有三丈距离,君箫故意提吸了一口真气,双脚在墙头上用力一点,双臂一划,使了一式燕子三抄水,一个人凌空朝假山上扑去。
但还是差了一点,他身子落到假山的一块突岩上,脚尖一点,身形再次腾空跃起,登上山顶。
他方才不敢多看,是怕对方察觉他故意装作,是以只有匆匆一瞥,看到一个硕长人影,如此而已。
这会他登上假山,相距已近,自然看清楚,这人背对着他,所谓硕长人影,只是身上的披风长可及地,可并不是人长。
他乌黑柔软的头发,从肩头一直披到背后,在淡淡月色之下,黑得发光!君箫脚下不由得一停,心中暗道:她会是女的?长发女郎没有回过身来,只是冷声道:你轻功还算不错。
这回,她一开口,声音虽冷,却又娇又脆,显然,方才说话之时,是她故意把声音说得怪怪的。
君箫略为抱拳道:方才就是姑娘叫小可出来的么?长发女郎微晒道:不是我,你说还会有谁?君箫道:姑娘叫小可出来,不知有何见教?长发女郎道:你真叫云惊天?君箫反问道:姑娘如何知道小可姓名的?长发女郎嗤笑道:我自然知道了,我是问你这云惊天,可是你的真姓实名?君箫道:姑娘是谁?长发女郎道:你不用管我是谁,你先回答我。
君箫傲然道:姑娘不肯说你是什么人,小可恕不作答。
长发女郎慢慢回过身来道:我叫姬红药。
她虽然回过身来,脸上却蒙着一层黑纱,依然看不到她的面貌,但她一双明亮的眼睛,却透过黑纱,凝注着君箫,说道:我已经告诉你了,现在总可以答复我了。
君箫道:姑娘这姬红药三字,可是真姓名么?姬红药气道:我何用骗你?君箫道:姑娘既然知道你何用骗我,那么小可又何用骗你?姬红药嗤地一笑道:你很傲,这么说,你真叫云惊天了?君箫道:大丈夫行不更姓,坐不改名,小可自然是云某了。
姬红药道:好,那么我再问你,你师父是不是叫百里奇?君箫道:为何姑娘认为小哥是百里奇的徒弟?他很有名气么?姬红药道:你说对了,我听董老爹说的,百里奇是塞外第一刀手,百里之内,没有人能胜得过他,你可能就是他的徒弟,不是就算了。
董老爹,敢情那弯腰老头就叫董老爹!君箫心中想着一面道:姑娘要小可出来,就是问我这两句话么?姬红药道:我另外还有一件事。
君箫道:姑娘请说。
姬红药道:你不是到江南来游历的么?君箫道:正是。
姬红药道:目前还没有一定的去处?君箫心中暗道:你既已知道,何用再问?但还是应道:正是。
这样就好。
姬红药道:明天我要到南昌去,董老爹不能陪我去,我想请你做我保镖。
君箫道:姑娘要小可护送你到南昌去?是啊!姬红药道:董老爹不是跟你说过,要在江湖上图出身,最好就是投身镖局,当个镖师,将来自己开一家镖局,就可以当局主了,从明天起,你就给我当镖师不好么?君箫笑道:姑娘又不是镖局,姑娘要去南昌,叫人护送,怎么能称镖师?怎么不能?姬红药道:咱们姬家,南七北六,开设了九家镖局,我说过要你当镖师,你就是镖师,难道还是假的?君箫心想:原来他们是开镖局的,这也不对,开镖局的人,何用把巨宅建到深山里来?姬红药看他没有作声,偏头问道:怎么,你不答应?君箫道:姑娘要去南昌,如果没人护送,小可可以护送你到南昌,但小可不想当镖师。
姬红药喜道:啊,你答应了,咱们就一言为定,明天一早就要动身。
说完,两手提长裙,像蝴蝶般朝假山下飞奔而去。
第二天一早,君箫才一起床,那弯腰老头已经折了进来。
君箫连忙招呼道:老丈早。
弯腰老头含笑道:小哥早,老朽是奉二小姐之命,来看看小哥起来没有,二小姐说,小哥答应护送她到南昌去。
君箫心中暗道:原来那姬姑娘是他们二小姐。
一面点头道:是的,昨晚老丈走后,姬姑娘来找小可,要小可护送她到南昌去。
弯腰老头道:你答应了?君箫道:小可并无一定的去处,二小姐要到南昌去,没人护送,小可自当效劳。
弯腰老头道:如此甚好,二小姐吵着要到南昌去,已非一日,就是抽不出人手,陪二小姐,小哥肯帮忙,真是太好了……他说到这里,忽然压低声音道:只是二小姐脾气不太好,一路上,小哥得多多包涵……话声未落,只听院前响起一个又娇又脆的声音,叫道:董老爹,云惊天起来了么?我等着他上路呢!话声还未说完,人已经一阵风般奔了进来。
君箫突觉眼前一亮,昨晚,姬红药脸上还覆着一层面纱,看不见她的面貌。
今朝她没戴面纱,在晨曦映照之下,一张白中透红的脸上,艳如朝霞,带着浅浅的笑意,红菱般小嘴,露出一点雪白似玉的牙齿,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正盈盈地朝君箫望来,问道:你好了没有呀,人家已经等了你一会了。
她今天打扮得很清新,上身穿一件淡绿色的春衫,窄窄的袖口,胸前绣着一枝白梅花,配着翠绿的百摺裙,长可及地,看去更是婀娜多姿。
照说,女孩子家穿着长裙,就该走得袅袅婷婷才是,但她还是像一阵旋风般,又跑又跳,稚气未脱。
弯腰老头陪笑道:二小姐先歇一回,老朽这就替他去拿早餐。
姬红药气道:什么,你来了老半天,还没给他送早餐来?弯腰老头陪笑道:老朽这就去。
三脚两步,往外行去。
君箫道:二小姐请到外面稍候,小可很快就好了。
姬红药看了他一眼,嗤地笑道:你刚起来,还没洗脸,对不?你洗你的脸,我又没碍着你。
说着,反而拉开一张凳子,坐了下来。
君箫心中暗道:这位二小姐,果然有些刁蛮。
但人家不走,他总不能不洗面。
当下也就不去理她, 自顾自走到洗面架前,双手掬水,朝脸上洗了一阵,然后取下面巾,胡乱擦干,回身取起茶壶,倒了一盅冷茶,漱了口。
姬红药一直看着他盥洗,说道:喂,云惊天,你们男人洗脸,好像很随便。
君箫回头笑道:至少男人不要画眉点唇,涂脂抹粉,自然省事多了。
姬红药一挺胸脯,抬头说道:你再看看我,几时画眉点唇,涂脂抹粉了?君箫道:二小姐天生丽质,自然用不着妆饰了。
姬红药挑动眉毛,欣喜地道:你很会说话,也很会讨女孩子的喜欢。
弯腰老头送来早餐,那是一盘肉包子,和一小锅稀饭,放到桌上,说道:小哥,请用早饭了。
君箫道:多谢老丈。
姬红药站起身道:云惊天,快吃了,我们就要上路呢,我在外面等你。
举手往外走去。
君箫匆匆吃毕,弯腰老头领着他走到前厅,大门已经敞开着,门前停了一辆双辔马车,驾车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已经坐在车头位子上。
自己的马,也已拴在门口。
弯腰老头领着君箫走出大门,姬红药忽然从后车厢探出头来,催道:云惊天,你动作真慢,我在车里坐了老半天,你才出来,快上马了。
她这回又覆上了面纱,看去就令人有神秘之感!弯腰老头道:小哥,真麻烦你了,你只是护送二小姐,车上东西,自有小七会照料。
接着又啊了一声,接道:他叫王小七,你就叫他小七好了,这条路,他熟,该到哪里打尖,他知道……姬红药又在车厢里嚷道:董老爹,你唠叨完了没有呀?弯腰老头陪笑道:云小哥还是第一次到南昌去,老朽总得交代清楚才是。
接着朝君箫道:好了,小哥请上马了。
姬红药叫道:小七,咱们可以走啦!王小七答应一声,左手一抖双缰,右手长鞭扬处,在空中响起劈啪一声脆响,两匹马立即拖着马车,八蹄踏动,朝山道上驰去。
君箫牵过马匹,朝弯腰老头拱拱手道:小可告辞了。
弯腰老头道:小哥辛苦,路上小心。
君箫催动马匹,跟着车子赶了下去。
他们由大姑岭动身,(九岭山大姑岭)虽是荒僻山区,但沿着山脚,一条平整的山路,却一直通到潭山市(地名),和大路相连接。
中午时分,赶到花桥,这是一处小镇甸,靠镇甸口,临路边挑着酒帘子,是一座酒棚。
王小七已经在酒棚前面停下车来,跳下车辕,替二小姐打起了帘子。
姬红药跨下车,君箫也随着停住马匹,翻身下马。
目光一瞥,看到偌大的车厢里面,少说也堆了七八只大大小小的箱笼,敢情都是二小姐的随身之物了。
这酒棚只有三四张桌子,也可以说是茶棚,专为过路客商打尖的地方,酒菜面饭,一应俱全。
这时虽是中午时分,却一个客人都没有,静悄悄的,只有棚外炉子上,一把长嘴铜壶水沸得直喷热气。
那店家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看到生意上门,立即三脚两步地迎了出来,连连哈腰道:姑娘请里面坐。
王小七停妥车子,紧随姬红药身后,瞪了他一眼,叱道:什么姑娘,姑娘的,这是咱们二小姐。
那店家连忙改口道:是,是,二小姐请,请。
姬红药回头看看君箫,等他拴好马匹,一起走入棚下。
那店家赶忙拉开长凳,一面问道:二小姐要些什么?王小七道:你先沏三盅茶来。
店家唯唯应是,巴巴结结地沏了三碗茶送上。
姬红药拿眼瞟着君箫,问道:云惊天,你喝什么酒?君箫道:在下很少喝酒。
姬红药道:到了酒棚子里,怎好不喝酒呢?喂,店家,你们这里有什么好酒,好菜,只管拿来。
店家连声应是,还未退下。
忽听镇口来处,传来一阵铁蹄翻腾的急骤蹄声,如飞驰来了一骑快马。
马上是一个穿着紧装劲服的大汉,戴着马莲坡大草帽,背上背一口单刀,一手扬着马鞭,策马如飞。
不过眨眼之时,就到了酒棚前,陡地一勒缰绳,在门口打了一个圈,目光迅快地朝停在棚前的马车,看了一眼,跟着一抖缰绳,如飞驰去。
君箫看在眼里,心中忖道:这马上汉子,大概是踩盘子的无疑,他在经过店门前时,竟敢这般肆无忌惮地朝马车打量,看来准是缀着自己等人来的了。
他哪会把拦路抢劫的毛贼,放在心里,目送着那汉子驰去的后影,暗暗点了下头,忖道:这汉子的骑术,倒是不错。
店家切了一盘卤牛肉,一盘卤蛋,一盘酱肚,和一壶酒,一起送上,一面替三人放好杯筷,一面陪笑道:小店竹叶青,足有三年陈,是小老儿自己酿制的,入口甘醇,清而不烈,二小姐一尝就知……姬红药就讨厌人家唠叨,一抬手道:你放着就好。
王小七道:店家你别忘了给咱们上好马料。
店家应了两声是,便自退下。
王小七接过酒壶,站起身给二小姐和君箫面前斟满了酒。
姬红药道:小七,你也喝几杯吧,只是不许喝醉了。
王小七听得大喜,连声道:多谢二小姐。
姬红药一举手,朝君箫道:云惊天,来,我们喝酒。
举起酒杯,一手拨开面纱,一口喝了下去。
君箫和她干了干杯,含笑道:二小姐原来是海量。
姬红药得意地笑道:喝酒,连姐夫都比不过我呢!听她口气,她一定很佩服姐夫,只有在酒量上,她才能胜过姐夫。
君箫道:二小姐的姐夫,一定是位很了不起的人了?姬红药道:姐夫武功很好,为人也很风趣,现在是我们九家镖局的总镖头,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只要说起小诸葛,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口中哦了一声,回过头,问道:云惊天,你有没有听人说过?君箫微微摇头道:没有。
姬红药惊奇地道:你连小诸葛都不知道!君箫确实没听说过小诸葛诸葛真,淡淡一笑道:在下刚到江南,今天才听二小姐说起。
姬红药娇笑道:我忘记你是刚从塞外来的了。
她又举起酒杯,朝君箫道:来,云惊天,我们还是喝酒。
她敢情嫌戴着面纱,喝酒不方便,干脆一把扯了下来,举杯一口喝干。
君箫和她对饮了几杯,眼看她脸上泛起一片桃花,星眸荡漾,笑得好不撩人,分明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不觉劝道:二小姐,咱们还要赶路,酒差不多了。
姬红药道:你道我喝醉了,我的大镖师,你不用怕,我才不会醉呢,店家,再打两斤酒来,再切一盘酱肚。
口中说着,又要君箫干杯。
君箫拗不过她,只得和她干了杯,接着说道:二小姐,咱们慢慢的喝行不行,别喝得这么快。
姬红药眨眨眼睛,直视着君箫,吃吃笑道:我才不喜欢慢慢的喝呢,要喝就喝得干脆,我姐夫和朋友谈得高兴的时候,就用大碗喝酒,那才豪爽呢!小姑娘平日里很少和男人接触,她比较接近的男人,只有姐夫,所以处处都把姐夫做榜样。
君箫道:这样喝酒,很快就会醉。
姬红药咭地笑道:喝醉就喝醉,我都不怕,你怕什么,难道你没有喝醉过?君箫笑道:在下很少喝酒,自然没有喝醉过了。
姬红药眼波流动,笑得像鲜花一般,说道:那就喝醉了试试看,那才好玩呢!君箫道:在下是护送二小姐的人,路上怎好喝醉了?姬红药道:你只管放心,这条路闭着眼睛都可以走,不会有贼人的,其实我只是要你做伴来的,一个人说话要伴儿,喝酒也要伴儿,你说,你该不该喝?她不待君箫回答,又喝下了一杯。
她每干一杯,脸上就多一层红晕,红得娇艳欲滴!姬红药放下酒杯,眼看君箫还没喝酒,不依道:你怎么不喝呢?君箫本已不想喝酒,但现在被她逼着,只好把一杯酒,灌了下去。
姬红药笑得很开心,也笑得很甜,她一面嚼着酱肚,纤纤玉手拿起酒杯,又要和君箫干杯。
君箫拿她没有办法,他虽然很不喜欢喝酒,但仗着内功精纯,自然不怕喝醉,心想: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喝多少?索性不待姬红药举杯,就和她一杯又一杯的喝下去。
这壶酒喝完,姬红药真的喝醉了,她口中还在说着:云惊天,你……你喝……呀……一个人已经软软地伏倒在桌子上。
君箫从来也没喝过这许多酒,他也醉了,但他仗着内功精深,把酒逼住了,是以依然和没醉一样,一点也看不出来。
王小七是个很本份的人,他只喝了几杯,就要店家下了一碗面,自顾自地吃着,这时已经套好了车,回到车座上去了。
君箫看着已经醉倒的姬红药,不禁皱起眉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王小七跳下车,走近君箫身边,低低地道:云爷,你抱二小姐上车吧,她一时只怕醒不了,从这里到高安,都是石子路,车子颠簸得厉害,云爷你就在车上照顾着,别下车了。
这个……君箫想到王小七要赶车,别无照顾二小姐的人,她喝醉了,要是没人照料,准会从车厢里翻滚出来,这就点点头道:那也只好如此了,只是我的牲口……王小七笑了笑道:牲口没关系,只要拴在车后就好。
君箫会了酒帐,走到姬红药身边,低低地叫了两声:二小姐。
姬红药醉得已经睡熟了,连动也没动。
君箫摇摇头,只得双手托起她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到车前。
王小七早已替他掀起了车帘,君箫抱着她跨进车厢,只觉车厢内甚是宽敞,虽然堆置了七八件箱笼,中间还可以坐下两三个人。
君箫低着头刚一跨进车厢,姬红药忽然动了一下,敢情想翻身。
但人托在君箫两只手弯上,这一翻,正好翻到了他怀里,她一只左手,忽然勾住了君箫的脖子,梦呓般地道:好姐姐,你别走,我……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王小七不待吩咐,已经自作主张,放下了车帘,车内登时暗了许多。
君箫因她手臂环着自己头颈,自然无法把她放下来,只好坐下之后,把她一个软绵绵的娇躯,放到膝上,双手托着她,正襟危坐。
车子已经上路了,木轮辗在石子路上,发出辘辘声响,车厢就像摇篮一样,不住地左右摆动。
车中虽然黝黑,但君箫仍可看清姬红药一张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尤其她急促的呼吸,不是用鼻子在呼吸,而是檀口微张,在轻轻地喘息,一阵又一阵炽热而带着甜香的气息,呼到君箫的喉间,就觉得有点痒痒的。
不,带着轻微的甜香,使人觉得心神动荡!一个男人的怀里,抱着这么一个又香又软的姑娘,若说他不动心,不觉得飘飘然,不想入非非,那么他一定不是男人!君箫只觉自己的血液,忽然间好像流得很快,全身一阵焕热,车厢内的气压,也越来越低,几乎使他窒息得透不过气来!就在此时,突听车后传来了一丝异响!君箫究竟一身功力,已臻上乘,虽在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时候,敏锐的耳朵,仍然听出车后似有人欺近!不,那人是跃上了拴在车后,正在跟着车子奔行的马背之上!君箫心中不禁一动,暗道:此人一身轻功,倒是十分了得!就在他心念方转,一支森寒的长剑,突然无声无息,闪电般从车后皮篷外穿入,直刺君箫后心!这一剑来得好快,好毒,闪着寒芒的剑尖,刺穿了皮篷,自然一下就刺到了君箫背后的衣衫。
衣衫当然挡不住锋利的剑尖,但君箫轻轻的侧了下身,让剑尖刺到腋下,他臂膀用力一夹,就把剑尖夹个正着,口中沉喝道:什么人暗算在下?小七,停车。
刺剑的那人,但觉剑尖被人夹住,任凭他用力挣动,也休想挣得动分毫。
这时架车的王小七,听到君箫招呼,立时勒住了马缰,奔行中的两匹马,突然间人立而起,同时发出了希聿希聿的长鸣,刹住前奔之势,但还是拖出了一段路,才行停住。
君箫等车停妥,放下姬红药,一手搴帘,身如燕子,迅快地穿飞出去。
但就在他穿出车厢的一刹那,但见一团银虹,电闪风飘般从车顶向自己搁腰横扫而至!这一记剑势,剑风之厉,剑招之毒,比之方才刺穿皮篷的一剑,有过之,而无不及!君箫心头不禁大怒,身子在空中一个翻滚,避开对方剑势,右脚陡然朝对方右肩踢去。
这一记魁星踢斗,在半空中使来,不但要有极高的轻功,而且还得有相当的内力,才能办到。
对方那人由车顶扑下,去势何等猛锐,此时眼看自己一剑落空,君箫抬足踢来,立即身形一偏,两条人影交叉错开,一齐飞落地上。
君箫目光抬处,才看清偷袭自己的,正是天毒星唐友钦的徒弟任剑秋,心头暗暗奇怪,忖道:他怎么也到江南来了?---------东方玉 >> 《七步惊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