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发任,忘了用力,那人又用力一挣,把他推到了一边,半伏在地上,那姿势也有点俯伏跪叩的味道,那人已经站了起来,指着他:你奉不奉太祖遗诏?齐白几乎哭了出来:什么太祖遗诏?你是谁?那人陡然一怔,神情疑惑之至,身子挺了挺:朕是谁?你又是谁?不是派来……赶尽杀绝的?齐白也一跃而起:我杀你?我杀你干什么?那人的神情疑惑之极,连连摇头:逆贼居然会发善心?不、不,绝不会,方老师不肯奉伪诏。
竟遭腰斩,灭十族,这事朕也听说了。
那人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十分认真,齐白忍不住踏前一步,伸手想去按他的额角,看看他是不是在发高烧。
山中瘴气,热带黄热病的特征之一,就是患者会胡言乱语。
可是他手才一伸出,那人就啪的一声,把他的手打开,凛然道:像方老师,才是大大的忠臣。
齐白这时,感到事情愈来愈是诡异,虽然他见多识广,也难免遍体生寒。
他沉声道:你说的是方孝儒方老师?那人听到了一个你字,一瞪眼,想要发作,可是却又长叹一声:当然是,你也称他方老师?齐白灵机一动,心想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眼前这个人,行径言语如此怪诞,和他套套交情,总不会错,所以他点头道:我是他的学生,灭十族,连方老师的学生,都在诛杀之例,得信早的,四下逃散,我一直向南逃,才逃进深山来的。
那人连连叹息:祖宗社稷齐白看出那人气度不凡,他虽有点知道,但却绝不愿承认,所以他战战兢兢,试探着问:尊驾感叹国事,心情沉痛,又称奉有太祖遣诏,尊驾是--那人俨然道:朕是太祖长孙,大明建文皇帝。
齐白一问,倒问出了那人的真正身份,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做,饶是他机智过人,这时也只好搔耳挠腮,没做道理处。
建文帝这时,已恢复了皇帝的威严,和刚才逃命时的狼狈相大不相同,一声陡喝:还不见驾?齐白心中发虚,被他一喝,不由自主,跪了下来,口中学着戏台上见皇帝的礼仪,叫道:草民齐白见驾,愿吾皇万岁--他叫到这里,一想不对,管他是什么皇帝,现在早就死光死绝了。
(我听到这里,大喝一声,想要取笑齐白几句,可是笑得一口气呛不过来,连连咳嗽。
连白素那么稳重的人,这时也不禁笑个不停。
因为齐白的遭遇,实在是太古怪了,古怪到了不知所云的地步。
)(齐白长叹一声:别笑,别笑,当时我也想笑,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使相信,这个人,真是大明建文皇帝,他当然死了,那是……他的鬼魂。
)(我止不住笑,白素已按着胸口:对不起,请你说下去,我……不再笑。
)(齐白盯了我好一会,直到我不再笑,只是喘气,他才继续说下去。
)他一想到不论是什么皇帝,都必然已死,自己还叩什么头,叫什么万岁,他暗骂自己荒谬,一跃而起,这时,他只道自己受了捉弄,还没有想到对方是鬼,所以他很恼怒:你装神弄鬼,在玩什么花?那建文帝十分恼怒,瞪着齐白,齐白也还瞪着他,那建文帝却又有点怯意(这个落难皇帝,当然不是什么有才能的人,齐白要对付他,其实绰绰有余),道:你不信朕的身份?齐白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不管怎样,你能发现这里,也不容易。
那建文帝涨红了脸:什么发现这里,离开京城之后,我一直居住在此。
齐白哦地一声:住了多久?这一问,令那建文帝陡然一怔,神情在刹那间,变得惘然之至。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任何人都可以一下子变回答出来的,可是那人皱着眉,苦苦思索了足有一分钟之久,仍是一片惘然,反问齐白:多久了?这时,齐白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他后退了一步,仔细看着那人,看来看去,那自称是大明建文皇帝的人都是人,但是一个字,自齐白的心底深处升起,到了明知荒诞,可是却再也不可遏止的程度。
那个字是:鬼。
他不由自主,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如果你是大明建文帝、那么,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那人用力一顿足,恨恨地道:那还用说,都是齐泰、黄子澄误国。
李景隆枉为征虏大将军,失误军机,逆军临城,竟然开城降逆,要不是太祖高皇帝早有预见,在宫中修了通向城外的地道,朕早已命伤逆贱之手了。
同行者一百余人,分成十二批南下,途中饱经艰险,方始来到了太祖高皇帝几年之前,命人修筑的这座秘密行宫之中,屈指算来,已有……已有……他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愤然不平,时而感叹万千,讲到这里,神情又复惘然:已有多久了?齐白一面听,一面身子把不住发抖。
那建文帝所说的,前一大半,都是明朝历史之中,众所周知的事。
普通之极。
可是自同行者一百余人起,所说的每一句话,却又是历史上从来也不为人知的奥秘。
随便齐白怎么设想,他都无法想像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觉得诡异莫名,所以身子才会忍不住发抖,他的勉力定了定神,才道:你自南京逃出的那年,到现在,已过了五百八十二年,你说你在这里住了多久?那建文帝陡地一震,刹那之间,神情可怕之极,眼睛像是要从眼眶中直跌了出来一样,额上青筋绽得老高,厉声道你胡说什么?五百八十二年?齐白叹了一声:是的。
那建文帝的声音更是尖厉:我岂有这等高寿?你说我……我怎么会?齐白叹了一声,心想人变成了鬼,自己还不知道,这种事情也是有的,反正总要叫他知道,不如就对他直说算了。
齐白在盘算,怎样说才能委婉一点,不致于太刺激了那鬼,他同时也想起了许多记小说中记的,人不知自己成了鬼,照样活动,别无异状,一旦知道了立时变成了死人,仆地不起。
如果发生了那样的情形,那么这个建文帝,死了至少超过五百年,他一仆地,只怕就是一堆跌得散了开来的白骨。
(我早已说过,接下来发生的事,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之极,齐白那时有这样的想法,自然不足为奇。
)他想伸出手去,按在对方的肩头上,以令对方镇定一点,可是皇帝的龙体,显然不能让人随便乱碰,那建文帝大是不悦,面露愤怒之色一下子将他的手拂了开去,喝道:规矩点。
齐白苦笑,作了一个手势:你自然没有如此高寿,一定……早已……归天了……那建文帝又是陡然一震,齐白连忙后退了几步,生怕全突然之间变成了一蓬白骨,四下乱溅。
等了片刻,人仍然好好的是人,只瞪大了眼,十分恼怒,他道:胡言乱语,该当何罪。
齐白叹了一声:你说有百余人和你同住在此,他们在何处?建文帝又是一片惘然;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复国无望,返京无门,自然有人生老病死,一个个少了,又没有新来的人,一直到……碍…碍…他本来是以十分伤感的语调在感叹的,说到一半,突然发出了凄历之极的三下叫声来。
那三下叫声,把齐白吓了一大跳,倒也罢了,接下来发生的事,虽然齐白胆大到可以经年累月在古墓之中打转,但是也一想起来,就不免冷汗直冒--这多半也是他上次来我这里时,吓得失神落魄的主要原因。
那建文帝叫到了第三声,突然一伸手,紧紧抓住了齐白的手臂,神情可怕之极,双眼突出,汗涔涔而下,他抓得十分有力,可是齐白由于害怕,也不觉疼痛。
齐白在那一刹那间所想到的是:自己叫一个鬼抓住了,那是一个死了五百年的老鬼。
他双手乱摇,喉际咯咯作响,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不知如何才好。
就在那时,那建文帝更以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惨号:我终于也死了。
我死了,一代至尊,在荒山之中。
他的叫声,在整个山洞中,呼起了阵阵回响,刹那之间,齐白只觉得阴风阵阵,恍惚之间,像是不知有多少鬼魂,在跟着他一起号叫。
齐白也不由自主大叫起来:你的死不关我事,你早已死了,至少死了五百年。
他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一下子挣脱了建文帝的手,反倒用力抓住了他的肩头。
齐白用力摇着:你定一定,人没有不死的,死了变鬼,能像你这样……魂魄凝固……宛若生人的……真是罕见之极……那又有什么不好,何必悲号?齐白这时所说的什么魂魄凝固,宛若生人等等,自然是鬼话连篇;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他能想出这样的话来说,已经不容易之至了。
只见那建文帝听了,脸色死灰,身子簌簌发抖,口唇也颤动着,在他的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来:我身死已久……已五百年之久。
不知大明天下,如今是什么人当道?齐白苦笑:明朝早已亡了,唉,说来话长,你现在等于与天同寿,我看你是天下第一奇……奇……本来,天下第一奇人的称呼,可以说当之无愧,可是齐白认定了眼前那个不是人而是鬼,自然不能称之为奇人了。
而如果称为奇鬼。
又不知鬼灵是不是有什么忌译,很怕马屁拍在马脚上,所以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说才好。
那,建文帝这时长叹一声,又从头到脚打量了齐白一下,摇着头:五百载,世风必已大变,你这一身服饰,算是什么?你头发何以如此之短,莫非是罪囚之徒?古时把头发剪短,是刑罚之一,称作尧刑,这齐白是知道的,齐白向那建文帝一看,只见他的头发比常人长些,但也未及古人的标准,而且也就是这样乱糟糟地披散着,看起来不像有什么皇帝的气派,他忍不住道:你自己的头发也不比我长多少。
建文帝像是吃了一惊,忙伸双手去摸头发,一摸之下,神情更是大惊,牙齿相叩。
发出得得的声响:怎……怎么会这样?这……还成何体统?齐白反倒安慰他:曾有记载说你曾削发为僧,或许……自那时起,便剪了头发?那建文帝的神情彷徨之极,那种无依无靠的凄苦,绝不是造作出来的,叫看到的人,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可是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才好。
只见他双手抱住了头,身子慢慢蹲了下来,一直到整个人蜷缩一团,在那里强烈地发着抖,齐白在这时,忍不住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两下。
这一下动作,又令得齐白疑心大起,在拍了两下之后,又伸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一按,触手处,分明暗暖如同活人,一点也不像鬼魂应有的冰冷。
齐白更不知道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也就在这时,那建文帝抬起头来,一脸苦涩:唉,我无法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自己是人是鬼。
不过我太祖高皇帝既然安排我一直住在这里,我也唯有在这里住下去,你既然来了,也算有缘,请进来一叙。
那建文帝说着,看来十分艰难地站了起来,齐白想要去扶他,却又遭到了他的拒绝。
他向内走去,齐白在后面跟着,不到三分钟,齐白就绝对可以肯定,那自称建文帝的,绝对是这座古宅(或这个古墓)的主人。
齐白是盗墓专家,对古建筑物,有相当程度的研究,可是即使以他专家级的程度,进入了一所陌生的古宅。
也必须有一个摸索的阶段,绝不能够一上来就熟门路。
何况这所古宅,不但回廊曲折,造得十分隐蔽,而且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暗门暗道,那更要大费周折,才能够弄得清来龙去脉。
可是,那建文帝大踏步极快地向前走着,该转左就转左,该转右就转右,一点犹豫也没有。
更看得齐白目瞪口呆的是,他顺手在墙上或柱上一按,齐白连机关掣钮在哪里,都还没有看清楚,暗门已打开,有一扇暗门,是在一根一人合抱粗细的圆柱之中,设计之精巧,连开白这样的机关专家,也赞叹不已。
当他跟着建文帝走进圆柱,经过了一个窄的市道.忽然开朗,又到了一个堆满了玲拢透剔的假山石的院子中时,他不禁由衷道:这……宅子的秘道,建造得那么妙,只怕大内锦衣卫的高手,就算找到了这里,阁下也可以安然无恙。
这齐白这样说,是由衷地对这古宅的称颂,他再也没有想到那建文帝对锦衣卫这三个字的反应,会如此之强烈。
(明朝自洪武年起,皇帝的亲军有十二卫,以锦衣卫最重要,明成祖更把亲兵扩充到二十卫。
)那建文帝本来是大踏步在向前走着的,一听得齐白那样说,先是陡地停住,然后,缓缓转过身来,脸色铁青,那巨宅处在一个大山洞之中,在屋内,光线不见昏暗,但此际恰好来到了一个小院子中,所以可以看到他惊怒交加的神情。
他已怒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伸手指着地上,手指在微微发抖。
齐白一时之间,不知他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反倒问:怎么啦?直到这时,那建文帝才厉声叫了出来:跪下。
齐白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是骇然,他当然不会跪下,只是道:我说错了什么?那建文帝刚才在喝齐白跪下之际,兀自声色俱厉,可是这时,身子却又像筛糠也似发起抖来,声音呜咽:你……竟拿锦衣卫来吓朕,你……你……齐白这才恍然,知道建文帝虽然躲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但一定也派人出去打探消息(所以他知道方孝儒被腰斩灭十族,自然也知道明成祖,他的四叔,不知派了多少人,遍天下在搜寻他的下落。
其中的主力,自然是上二十二卫,而又以锦衣卫为主。
这种大规模的搜捕行动,一定令得他许多年来,谈虎色变,心惊肉跳,寝食难安,唯恐有朝一日,这个秘密所在被发现。
而刚才却偏偏又的提起了锦衣卫,所以才令得他这样惊怒交加。
一想通了这一点,齐白首先又起了一股妖异之感:这个……鬼,还真是建文帝,一点不假,不然,不会反应如此强烈,接着,他就苦笑了一下:对不起,我是无意间提起的。
事实上,这里如此隐蔽,谁也发现不了。
听得齐白那么说,建文帝像是放心了一些,但随即又疾声问:你又是如何发现的?齐白忙解释:我是专才,普天之下,唯我一人而已。
建文帝盯着齐白,脸色阴晴不定:你……准备终老此处?齐白忙道:能和你在一起……我很荣幸,我可以长期在此,但总要离开的。
建文帝脸色大变,连叫了几声:来人,来人。
他叫得虽然声音宏亮,可是在空洞的巨宅之中,除了嗡嗡之声之外,没有别的回响。
齐白这时,也不免暗暗吃惊,心想若是应声奔出十来个锦衣卫来,抓住了自己,建文帝又大喝一声:推出午门斩首!那可不是玩的。
所幸建文帝叫了几声,一没有人出来,齐白才定下神:你怕什么?所有要找你的人早已死了,时易事迁,你只不过是历史人物,就像你……在世之日,看唐太宗、成吉思汗一样,哪里还有什么恩恩怨怨?建文帝双手乱摇:千万别这么说,我既然可以还在,叛敌也一定可以在,一样不会放过我。
他说得极其认真,语音中的那股恐惧,影响了齐白也感到危机四伏,一不小心,就可以有杀身灭门之祸。
所以他一叠声道:是,是,我不会胡乱对人说。
他这时所想到的是,如果明成祖的鬼,指挥着一大批锦衣卫的鬼,前来拿建文帝的鬼,那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
由于这种想法,实在太荒诞了,是以他不由自主,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不由自主喘着气。
这时一他也想到了我,这样的奇遇,他自然会想到我,要说给我听,来和我商量。
他道:我至多只对一个人说起。
建文帝厉声道:一个也不行,我……若是我……还有人可以差遣,定然不容你活着离开此处。
齐白叹了一声:可是……你死了已经五百年,还有什么可怕的?建文帝仍然双手乱摇,顿足:总之,唉,从长计议。
他说着,向前走,不多久,就来到了一间布置得极其精致的书房之中。
齐白是识货的人,一看到书房中的摆设,心头就怦怦乱跳,那一整套明黄色的五爪金龙御窑瓷器,外面根本没有见过,显然是专为建文帝这个避难所而设的。
建文帝在呆了片刻之后,居然皇恩浩荡,赐齐白坐。
齐白坐了下来之后,建文帝便问天下大事,可是怪的是,齐白讲了一点点,他就用力一挥手,神情疑惑:怪,这些事,我全知道,对了,明祚最后,崇祯皇帝在反贼李自成破应该之后,在煤山自尽,接着,便是满族进关,建立满清皇朝。
这一直,轮到齐白目瞪口呆,但是他立即找到了解释:这是一个五百年的老鬼,老鬼不会一直自困在这古宅之中,说不定云游四方,刚才看他的情形,就像是才外出归来,那么,他知道这五百年来,世上发生过一些什么事,自然不足为奇。
齐白想到了这一点心中暗自庆幸,心想若是他下旨要自己将那五百年的历史详细讲给他听,倒也是一件麻烦事。
这时,建文帝又皱起眉:朕饿了,又思饮酒,你且去备来。
齐白直跳了起来,嚷:我怎知酒菜在何处?况且你,你……根本是鬼……如何还要进食?建文帝神情茫然:感到饥饿,自当进食。
齐白又是疑惑,又是惊骇:这宅子那么大,你可知粮食贮存何处?建文帝翻着眼:自有仆役准备,我怎知道?齐白苦笑:你可是自归天之后,魂魄一直云游在外,至今方归?建文帝好像连这一点也不能肯定,只是侧着头想,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齐白无法掩饰:总是你对这宅子熟些,我们一起去找。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0第十章:小桃花源建文帝还老大不愿,可是在齐白一再催促之下,再加上他可能也真的肚饿了,所以才勉强答应。
两人--应该说一人一鬼一起在古宅中寻找--(齐白说到这里,我就道:还是两人,那个\'建文帝\',不是鬼,是人。
)(齐白摇头:不管他是人是鬼,他绝对是那古宅的主人,不然,不会对一切暗门秘道,那么熟悉。
)(白素提出了折衷的说法:会不会有人无意发现了古宅,进来之后,日子久了,就自以为是建文帝?)(我和齐白一起叫:不是,是他进来之后,叫建文帝的灵魂附了体。
)(我应该是最接近的解释。
)他们在古宅中寻找食物,那古宅极大,看来建文帝对于厨房、仓库那一带,也不是十分熟悉(这更合乎他的身份),所以在寻找的过程之中,也颇有趣味,齐白更是如入宝山,古宅中的每一样东西,都引起他的一阵赞叹,他不止一次地道:我进过中外古墓无数,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了。
他又道:我看,天下除了秦始皇陵墓之,规模最大的古陵应该是这里了。
他说得次数多了,建文帝十分恼怒:你胡说八道什么?这是行宫,不是陵墓。
齐白暗中吐了吐舌头,没有辩什么,心中却在想:住了你这个几百年的老鬼,还不是古墓吗?一小时之后,他们才找到了贮藏食物的地窖。
打开地窖的门,看到的,全是方整整,一尺见方的白蜡,搬出一块来,打破了蜡封,里面是油市包札,解开油布,就闻到了肉香,竟然是保存得极好的肉干。
不多久,他们更发现这食物库中,各种果干之多,叫人叹为观止。
有一只大坛,拍开之后,全是清油,至少有上千斤,还有几列小坛,拍开封泥,酒香四溢,齐白捧起来就喝了一大口,香醇无比,竟不知是什么酒。
这时候,齐白手舞足蹈,胡言乱语,高兴得忘乎所以。
建文帝以帝皇之尊,自然不会下厨烹任,于是煮食的责任便落在齐白的身上。
他到御厨房去一看,更是大乐,所有器具,一应俱全,几把菜刀,也不知是什么精铜铸成的,非但不生锈,而且锋利无比。
齐白索性卖弄,又在宅内外打了一个转,发现一片竹林之中,可掘嫩笋,几片空地之内夹杂着不少野菜,甚至有禽鸟来往,扯来若要在此久居,大可饲养牲畜,以供食用,俨然是一个小型的世外桃源。
他就这样,和建文帝在那古宅之中,共度了三天,他几乎没有离去的念头,建文帝也由于忽然有了一个说话的对象,而显得十分兴奋。
齐白听他谈当年的种种事情,如何废周王、齐王、代王等等,如何燕王南下奔丧,如何明太祖对付功臣,这些,全是史有明文,齐白也都知道的。
但是宫中的生活细节,太祖高皇帝动辄生气,尤其在太子死后,虽然还有许多儿子,但总是郁郁不乐,终于决定将帝位传给皇孙等等情形,连稗史杂记,也没有记载,建文帝却娓娓道来,直如亲历,说到慷慨处,激动无比,说到伤心处,痛哭涕零,那使得齐白更进一步相信,他的确就是中国历史上那个著名的、下落不明、行踪如谜的建文帝。
齐白又问他逃亡的情形,建文帝更是恨声不绝:太祖知道我那些叔叔,个个图谋大位,而我又年轻势孤,所以预先在宫中筑了地道,太祖真知灼见,确然非同凡响。
齐白在这时候,顶了一句:不见得,他如果真是那么有先见之明,就不该立你做皇帝,你大可享受富贵荣华,也用不着从地道中逃亡。
建文帝听了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骂:你说这种话,就该凌迟,灭九族。
齐白本来想开他一个玩笑,说一句灭十族又如何的,但后来一想,眼前这个老鬼一定开不起这个玩笑,所以这句话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终于没有说出来。
听到这里,白素微笑,我则忍不住哈哈大笑:还好你没有说出这句话来,不然,只怕要上演一部\'古宅喋血记\',人鬼大战,不知谁胜谁负。
齐白苦笑:若是我输了,自然我会变鬼,不知道鬼若被我打死了,变成什么?我更笑;古籍中有记载的,鬼死,变成一种叫\'X\',世界著名的鬼故事《聊斋志异》,有一篇篇名《章阿瑞》的,其中就有这样的句子:\'人死为鬼,鬼死为X\'。
齐白神情迷拥: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我笑:那怎么知道,连鬼是怎么一种存在都不知道,何况是鬼死了之后。
齐白欲语又止,白素向他作了一个鼓励的手势,他才道:我确知鬼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了,因为我曾和鬼相处。
我摇头:根据你的叙述,那不是鬼,是人。
齐白也摇头:绝对是鬼,不然,他不可能知道那么多当时宫中生活的细节。
我道:或许他是一个历史学家。
齐白摇头:那不是历史,全然是生活细节,任何历史记载都没有的。
我叹了一声:那么,他或许是一个历史小说家。
白素也参加了意见:也不排除根本没有这个人,只是灵魂的能量,影响了齐白的脑部活动,使他觉得真有其人的可能。
白素也所说的,正是我对于鬼魂的一贯理论,我自然同意,齐白却摇头:那不是幻觉,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我还想说什么,他却已抢在我的前面:卫斯理,我们在这里,推测来,设想去,有什么用?不过是三四天路程,去一次,什么都明白了。
齐白所说的一切,早已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我早已准备前去那古宅,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就算真要我蒙上眼睛,我也肯,何况这时,我们已经知道了老鬼的身份。
齐白自然也可以通融一下,不要我蒙眼了。
我想了一下:我以你助手的名义进去。
齐白大是高兴:对,一进去,就直赴山区你放心,你决不会后悔此行,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
说定了之后,大家都觉得很轻松,齐白也没有再进一步叙述古宅和建文帝的一切,因为我快可以实地去体验这一切了。
他反倒开心起那个大发脾气的人来--那是费为医生。
说起费力医生,我心里也很烦,不知道这行动怪异的医生,究竟在干什么,不过我想起了他那个怪异的问题,苦笑着道:真怪,你来之前……他发脾气之前,曾问我,有没有人知道建文帝的下落。
齐白一听我这样说,神情错愕这极:这……怎么那么巧?莫非他那么恐怖,真有理由,到现在,还是有人在搜寻他?我大喝一声。
你想说什么?--齐白双手乱摇,显然他的心中,思绪极乱:我想……要是真有……莫非那个费力医生……是明成祖?我叹了一声:愈来愈古怪了,他当然不会是什么明成祖,他是一个医生……说到这里,我也不禁迟疑了一下:真的,他怪之极矣,他现在专心在从事一项研究,可是却全然不知他研究的课题是什么,只知……可能和研究神经不正当者的精神状态有关。
齐白吐了吐舌头:单是这一点。
已经不知有多少东西可以研究了。
那一晚,我们的讨论到此为止,第二天一早出发,齐白的神态,又变得十分神经质,不是自言自语,而且向我说了几百次:你千万别透露我没有蒙着你的眼,也不要得罪他。
他又几百次叮嘱:到了那山洞外,你总得让我把双眼蒙上才好。
开始时我还答应他几下,到后来,简直懒得出声。
我有我自己的想法--那晚上,我和白素还是再讨论了一下,都觉得齐白所说的那个建文帝,真是一个鬼的可能性少之又少,鬼上身--灵魂干扰了脑部活动的可能性最大。
那种情形,不少精神病患者,也不那种自以为是历史人物的病症,所以,我们又隐隐感到,建文帝和费力医生.也大可能有关,更何况费力那么奇特,那么凑巧地问及了建文帝的下落。
开始的一段路程,并没有什么可以记述,在残旧的飞机中到达了一个自空中望下去,一片灰朴朴的城市--城都有生命,是生气勃勃,还是忧忧一息,最好的观察角度是居高临下。
然后,齐白进行了一些手续,我们就开始进山。
带的装备并不多,因为齐白说:到了那巨宅,应有尽有,你决计想不到,在多层蜡封之下,过了几百年,肉干果脯,仍然香味扑鼻,酒,那是真正的陈年老酒。
齐白又说:那地方.真可以作长久居住,朱元璋为他的孙子设想得很周全。
我姑妄听之,反正入山不会很深,我和齐白都很有野外生活的能力,带少点装备,赶起路来,自然可以轻松许多。
入山第二天,就看到了那条灌木带,从一个小山头上向下看去,倒真是奇景,那种灌木有着比其他树木更深浓的绿叶,所以看过去,像是一条其长无比,浓绿色的带子,一直伸展向前,蔚为奇观。
我们就沿着灌木带向前走,第二天晚上,月色很好,我们的兴致也不错,都不想太早休息。
夜静到了极处,每一脚踏下去,踏在草上,都发出刷的一下向,走得快,刷刷的声响就急骤,走得慢,声音就缓慢,四面山影高耸,在感觉上,仿佛是到了另一个星球一样。
午夜过后没有多久,就听到了潺潺水声,齐白紧张了起来:快到了,你把双眼蒙起来吧。
我摇头:何必那么早,见到了你所说的那座山崖再说不迟。
齐白坚持了一下,可是拗不过我,只好作罢,他像是心事重重,唉声叹气。
没有多久,就看到了那股山溪,溪水在月色之下,闪闪生光,清幽之极,又不多久,就看到了泉源,有一堆乱石在泉源上,据齐白说,那是故意堆上去的,但仍然看不出人工的迹象。
再向前看去,前面不远处,果然有好高的一座山崖,黑压压地,像是将整个天地一下子切断了一样。
我向前急走了几步,想奔上那堆乱石头去,可是齐白却陡然一伸手,拉住了我,他的动作那么突然,我向前冲出的势子又急,以致两人一起跌向地上,我正想叱责他,他已疾声道:别响,有人出来。
我们两个人跌倒的地方,正好是两块大石之间,可以看到那山崖的情形,只见完整的山崖上,有一处地方,现出了一道石门来。
那情景,十足和一些古装电影中看到的一样,可是身临其景,不觉有趣,只觉得诡异。
那暗门不是很大,个子高的人,出入可能还要低着头才行,果然,门才打开,就看到一个,低着头,从暗门中踱了出来。
我伸手在齐白的肩头拍了一下,表示对他的感觉敏锐表示钦佩,刚才我就完全未曾觉出有什么暗门移动的声响。
那人一出暗门,挺直子了身子,看来身形相当高,穿着一件刺绣十分精美,在月光下看来,也觉得华丽无比的锦袍,齐白震动了一下,在我的耳际,以极低的声音道:就是他……他找到了存衣服的仓库,你看看,除了皇帝之外,谁有这样的锦袍?我也用极低的声音答:我没有否认这里是皇帝的行宫,但不以为他是皇帝。
齐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向那人指了一指,那人向前走了几步,背负着双手,昂起头来,月色之下,看得十分分明,他神情忧郁,紧蹩着眉,像是有无限心事,望着明月,发出了一声长叹。
那一下长叹声明中,倒的确充满了国仇家恨的感慨。
我虽然早肯定那是人而不是鬼,但是由于眼前的情景实在太诡异,所以还是忍不住,先向他所站处的地上,看了一下--目的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影子。
当然有影子,正常的由于月色明亮,所以影子看来也清晰无比。
我碰了齐白一下,向前指了一指,示意他去看那人的影子,齐白瞪了我一眼,压低声音:我早就说过,他是结结实实的。
我第一次听齐白说一个结结实实的的鬼时,还真不容易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如今,这个结结实实的鬼,就在我的面前,自然再明白也没有。
这时,那人在连叹了三声之后,忽然发出了一下长啸声;其实,我只能猜测那是他在仰天长啸,而事实上,他发出的声音,十分难听。
一点也不优美,倒有点像丧家之犬的悲嚎.其所以使人知道他是在长啸,是由于随着那一下怪叫声,月色之下精光一闪,他在身后的手,移到了身前,手中竟然握着一柄精光四射的长剑。
那柄剑,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精光闪闪,夺目之极,在月色之下,更有一股阴纯之气,叫人看了不由自主,心头生寒。
他提剑在手,摆了一个架式,左手捏着剑诀,舞起剑来,倒也中规中距,一面舞.一面还在不断发出那种难听之极的嚎叫声。
约莫舞了十来分钟,他提起剑来,向身边一株小树砍去,嚓的一声,手臂粗的小树,一下被砍断。
我心中一惊。
这柄剑那么锋利,要是在一个疯子的手中,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小树断下之际,那人恨恨地道:恨不能杀反贼如断此树。
接着,他又是一声长叹:可恨太祖高皇帝,南征北讨,打下大好江山,竟断送在我的手里。
他恨声不绝,神情也在逐渐加深痛苦,突然之间,又是一声大叫,接着一声长叹:真无面目见高皇帝于泉下。
说着,他双眼瞪得极大,一咬牙,竟然提起那柄锋利无匹的宝剑来,向自己的脖子便割。
突然之间,会起了这样的变化,我和齐白两人怎么也想不到那柄剑如此锋利,抹上了脖子,就算一时不死,荒山野岭之中,上哪里去找医生?而我们和他相隔至少有三十公尺,想要出手从他的手中夺下剑来,是怎么都来不及的了。
我不管齐白怎样想,在这样的情形下,总是救人要紧,我陡然跃起,一面大喝;且慢。
雪亮的剑刃,和那人的脖子,相差只有半公分,而他握剑的手,也不是十分稳定。
那柄剑看来相当重,正在颤动,那么锋利的剑刃。
随便碰上一下,便非皮开肉绽不可,所以我已向前跃出,不容他先发问,就喝道:太祖高皇帝打下的江山,还是由高皇帝子孙承袭,何恨之有?那人手中剑一横,剑尖直指向我,神情可怕之至,厉声道:何方贼子,敢出言不逊?我在他面前站定,冷笑道:还有更不逊的哩,江山归于一家一姓,这种事早就没有了,我不管你是人是鬼,也不管你在做什么梦,也该醒了。
我的话未曾说完,那人大吼一声,踏步向前,一剑已向我刺来。
在他舞剑之际,我已经看出,这人对于剑术,其实一窍不通,只不过手中捏着剑在乱挥乱舞而已。
但饶是如此,由于他手中的剑实在太好,所以当他不成章法,一剑刺来时,仍然带起了一股寒气。
可以想像,这柄剑,如果在一个剑术名家手中,全闪起什么样的寒芒。
我在跃向前之际,就早有准备,落脚处,正在刚才被他砍断的那株小村旁,树虽不粗,但是倒在地上的大半截,倒也枝叶茂密。
这时,他一剑刺来,我向后略退,一脚把半截树撩了起来,向那人劈头劈脑,压了过去,那人陡见一大团东西,带着风,劈面而来,吓得慌了手脚。
他在手忙脚乱间,我又已一脚抬起,踢在他手腕之上,令那柄剑带起一道寒光,脱手飞向半空。
我看到那人还在双手乱拨,想把半株树弄开去,也就不再理会他,转过身去,看到齐白呆若木鸡。
面色惨白地站着,而那辆剑,已自半空中落下,就插在他的面前,几乎直没至柄。
齐白的害怕,不知道是由于他差一点没给半空中落下来的利剑插死,还是由这里情形。
我大踏步走了过去,先一伸手,把那柄剑,拨了出来,横剑一看,忍不住喝采:好剑那剑的刃口上,有着隐现不定的剑花,伸手一弹,发出的声音,悠悠不绝,动听之极。
我自学武以来,对各种东方武术涉及的兵刃,也着实沉迷过一阵,好刀好剑,也见过不少,但以这柄剑为最--自然,来自帝皇处的宝剑,必然是真正的宝剑。
我自顾自在欣赏手中的宝剑,没注意齐白在做些什么,直到他在大叫就在我面前响起,我抬头一看,才看到他已来到了我的身前,面向扭曲,伸手指着我,气急败坏:你……你看你做了什么?我作势要用手中的剑,会削他的手指,吓得他连忙缩回手去。
我道:我虽然冒犯了皇上的龙体,但是刚才你看到,他要抹脖子寻死,不是我,这时,他只怕连鬼也做不成了。
我这才又把视线移向那人--那人,毫无疑问,就是自称建文帝的那个了。
这时,他一副哭不得恼不得的神情,木然而立,手背上和脸上,都有被树枝划破处,隐隐有血丝渗出来。
他盯着我看,像是不知道要如何处置我这个犯驾的狂徒,还是要嘉奖我救驾的功劳。
齐白听得我这样说,也不禁苦笑,咕哝着道:真是,要死,当年城破之日就该死了,留到现在开玩笑。
这时,我已绝对可以肯定,眼前这个人,决无可能是鬼,百分之百是人。
一个鬼,再结实,也不能结实到这样子的。
(虽然鬼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也不知道。
)我向他走过去,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别再装神弄鬼了。
那建文帝气得全身发抖,指着我责问齐白:你就是要我见这个人?我不等齐白回答,就抢着说:正是,还好我来了,不然,你已然尸横就地了,你要是现在还想死,我决不再阻拦你。
我说着,就拉过他的手来,把剑柄向他的手中塞去,他连剑都抓不住,大叫一声,转头向暗门中就奔了进去。
齐白急叫道等一等。
他一面叫,一面也奔了进去,我拾起剑,也跟了进去,一进暗门,我也不禁惊叹。
齐白曾形容那是一个极大的山洞,可是若不是亲身来到,绝想不到一个山洞,会有如此之大。
山洞给人的概念,总是一个山洞。
我们一进暗门,的确是一个山洞,可是高大宽敞得像是整个山腹全都挖空了一样,根本不觉得是在山中,而且,山洞顶上,有许多孔洞、隙缝,月光透将进来,整个山洞中,都有迷迷朦朦的光亮,抬头看去,倒像是有许多个月亮一样。
那所巨宅,巍然而立,那建文帝和齐白,正一先一后,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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