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晓脚步沉重地走下了地牢,听见门口的声音响动,一直在黑暗当中提心吊胆等候的慕容秋一下扑了过来,借着一点灯火,就看见了方知晓全身戎装,夹着自己头盔的样子。
他的冲锋衣和马裤都已经被换下,穿上了祖家坞家将红色的战袍,系着一领围巾,身上披着牛皮的背甲。
只是头发还是短短的,看起来有些古怪。
眼前的一切让女孩子睁大了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方知晓苦笑道:别这样看我,我和你一样吃惊。
慕容宙那个王八蛋带着大军逼过来了。
不仅是针对你,还想把祖家坞也一起拔掉。
咱们的命运到底怎么样,还说不准呢。
祖家坞已经决定抵抗了……那个坞主,脑子大概有病,点了我跟着他们一起去烧燕军的粮草。
我没得选择……美女,你安心在这里呆着,我总会带着你去见你爹的。
他伸出手,隔着铁栏摸了摸慕容秋的脸,眼睛扫了一眼跟着他下来的家将,压低了声音飞快道:当心你自己!祖锻很仇视你们!等我回来!慕容秋安静了下来,握住了方知晓的手贴在脸上,女孩子这个时候剩下的,似乎就是对方知晓全心全意的依靠。
两人现在对自己的命运无从选择,也只有接受。
她低声道:我等你回来……你自己当心。
这时的中流堡外城,祖家坞的黑衣步卒徒属已在城墙上面值守。
精壮们不是拿起弓箭刀矛就是在搬运滚木礌石,大口大口的锅在城头支了起来,雪一捧捧地倒进锅里。
准备在敌人攻城的时候烧成沸水。
妇孺们也在协助着守城步卒们准备资材,制备干粮。
整个外城就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兵营。
大群大群的红袍骑士牵着马,看着祖锻和方知晓他们出来,纷纷甲叶响亮地向祖锻行礼,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伤。
方知晓这才知道,祖锻可还真不是就针对他一个人!到这个生死存亡的时候,每个人每一分气力都要使出来! 祖锻猛一招手,十余名速捷军的队正们就跟着他出列上马,向西门疾驰而去。
沿途那些祖家坞的徒属们,又是罗拜一地。
铁骑如风卷过,转眼就从西门的马面驰上了城墙。
祖铁早就和祖冶等在那里了,向着一马坡方向极目远眺。
祖锻沉声道:怎么样?祖冶和祖铁两人都微微摇头,祖冶低声道:燕军动作很快,慕容宙在一马坡升起了帅旗,没人敢怠慢。
看他们制作攻具的速度还有源源而来的人马,五日内就可以开始扫荡我们的拱卫堡垒,十日内就一定可以逼到中流堡下!北面的燕军也在行动,消息已经传过来了,最迟明天就能出现在我们视线之内!祖冶沉吟道:燕军的粮道在哪里?屯粮的大营在什么地方?祖锻微微摇头,冷冷答道:燕军征集了数万的民夫,西面慕容宙主力从双回谷运粮,而主要囤积粮草的地方在卮城,双回谷西不过二十里的地方,正邻洛水支流,都是从冰上以冰筏从洛口转运粮食,燕军护粮的兵马也有七八千人,猎军还随时可以应援,我们要绕过去,只能远远绕开双回谷这条最近的路,没有两天,到不了卮城。
专心听着的方知晓一愣,祖家坞都被困成这样了,慕容宙又来得突然,居然消息还这么灵通!一定有一个巨大的情报网支撑着他们的消息来源。
祖家在这片土地,果然是根深蒂固!一直处在不断的危机麻烦当中,方知晓的心思竟然是从来没有过的清明,他忍不住低声道:咱们速捷军不过千人,老家还要顾着,绕两天的路去打慕容宙的屯粮地方。
他又不是傻子,能不防着咱们这一手……我可不嫌自己命长。
几个人的目光都扫了过来,祖铁冷哼一声:坞主说话,你插什么嘴?你是什么身份?祖锻一扬手:让他说!其实方知晓也不过是发发牢骚而已,看祖锻这么重视他的意见,大家的眼光都看向他,一时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过看着祖铁的眼神只是轻蔑,倒是激起了性子,他耸耸肩膀:你们说那个卮城什么的,不还是一个转运粮草的基地么?不过离中流堡近点儿,慕容宙一定看得严,反正大家都是六条腿,跑得快。
咱们再绕远一点?反正在哪里烧了他们粮食还不是一样……祖家三个人异口同声地报出一个地名:打洛口?祖锻猛地一甩斗篷:就这么定了!速捷军不能困死在中流堡里面,烧不了洛口,也吓他们一跳!去洛口仓要四天的路,我们必须今夜就出发。
没有多的时间准备了!冶弟,你守紧中流堡,我带速捷军主力去奔袭洛口仓……他伸手对着一个黝黑结实、背后交错插着双矛的朴实汉子一招,那汉子顿时迈出一步,躬身行礼。
祖锻一指方知晓:这小子交给你看着,挑匹好马,当你的副手。
给我盯紧一点这小子!啊?这就定了?老子要跟着你去跑四天路?我不过是说说而已啊!方知晓张大嘴傻了,再没想到祖锻居然是这么果决明快的性子!还给老子封了个官儿?祖锻转过头狠狠的盯着他,低声道:你要再敢去见我的月儿,我这就杀了你!也不给方知晓说话的机会,掉头就下了城墙。
祖铁冷冷看他一眼,和不动声色的祖冶也跟了下去。
一马坡燕军新立的大营外不远的山坡上,燕军步卒们正喊着号子,叮叮当当地砍伐着树木,用来制作攻城器具。
树林深处,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不耐烦在树枝上翻了一下身子,像是被从好梦当中惊醒了过来,嘟嘟囔囔地坐了起来。
这两个家伙怎么这么麻烦?这一路的逃跑就没顺利过!这次又把祖家坞给卷进去啦……老头子,要是知道这么麻烦我才不来呢。
慕容宙带着四五万人,我现在可也没办法。
天命天命,你说天命开始动了,动的结果就是祖家坞完蛋?这还要本小姐跑什么?没劲……她轻快地打了个哈欠,从随身的皮囊里面翻出了一块星盘,仔细地打量着黄澄澄的木盘上面星命的变化。
天空分为中、东、西、南、北五个方位,中央的天空又被分成了太微、紫微、天市三宫。
紫微宫位居正中,也向来代表着天命的变化。
最中央的代表着这天命归属的紫微宫中,代表帝星的紫微宿早已暗淡无光,而在它北方的天机、破军、巨门、贪狼、七杀诸星正是光华万丈的时候,只是仔细分辨,贪狼和巨门两星也快要终结横过紫微之中的旅程,天机和破军星命却正大盛。
北中国,就正在破军和天机星闪耀的光芒之下。
这些曾经是紫微帝星辅佐的星宿们,一度让天象大乱,帝星失位,到现在也没有恢复正常。
黑影呆呆地看着星盘,叹了口气:老头子,我可看不出天命有什么变化了呢……从始皇帝那个时候到现在,就看到紫微不断地在失位,谁知道哪天谁又真正能取代紫微的位置……慕容秋和方知晓,真能牵动天命变化么?女孩子细白的手指轻轻地抚着那些高古的刻痕,一千年来,一代又一代的人观看着天象的变化,用刀刻下痕迹,上面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似乎就记载了一千年的历史。
她耸耸肩膀,将那块星盘收了起来,跷着脚又躺了下来,唉,再看看吧。
等到两个家伙真死了,我也算对得起师父和师兄啦……再忍两天,长安城好吃的又跑不掉……方知晓皱着眉头,自己的新上司陈衍正在他背后替他用力的束紧胸甲。
那汉子别看也是高大坚忍、身经百战的样子,还是速捷军一个队正。
可是像平时没人和他说话一样,逮着方知晓就说个没完。
方兄,你真是神武!你居然敢和慕容宙当面交手!我们当年都是跟着冉天王的骑将打遍天下,也只有慕容宙敢和我们冉天王交手!他的破军剑和破军剑气估计也不在冉天王之下……方知晓闷闷不乐地想,马上又要去奔袭几百里了,谁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忍不住就骂了一句:妈妈的,这次真是要拼命了!陈衍也点点头:方兄,咱们汉人,在这个地方,什么时候不是得拼命活着?我十七岁跟着坞主,现在有三房妻妾,九个孩子,在中流堡外有我的四百亩地,中流堡城内有我五家的徒属……胡人一来,还不得拼命保住?我们这些做家将的,不为主子卖命,为谁卖命?他挤眉弄眼地朝方知晓笑道:你跟着吴王那么久,又贴身保护他的郡主,现在有多少家业,多少徒属了?是不是在长安等着你?还是留在邺城?有个屁,方知晓没好气地想,慕容秋给我许的荣华富贵现在还没影子,能看到的就是一场场厮杀和死里逃生罢了!正在这个时候,低沉的号角响了起来。
校场上正在准备的速捷军大队骑士纷纷集中起来,陈衍一扯方知晓,急急道:坞主点军了,快上马准备吧!方知晓猛一咬牙,朝慕容秋所在地牢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你一定要活着!我也要活着!就见祖锻带着祖铁等数十名从骑,轰隆隆从内城向外城驰来。
祖铁没有穿着满身甲胄,只是披着一件战袍。
这小子难道不参加这次奔袭么?夜色已经渐渐笼罩了下来,不知不觉一个白天已经过去。
七八百名祖家坞速捷军骑士整齐地排成了队列,方知晓和陈衍在第五队的前排,看到祖锻的目光在他脸上冷冷扫过,方知晓在心里又比划了一个中指,就听见祖锻大声下令:速捷军儿郎们!咱们速捷军纵横天下的时候,鲜卑人还在辽东苦寒之地挣扎求生!我们不会缩在中流堡内挨打,这片大地,都是我们的战场!中流堡和祖家坞的今天是打出来的,靠咱们的刀剑,也能保住!火把熊熊燃烧了起来,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的通红。
燕军再多,我们速捷军一样来去自如!烧了洛口的粮草,看他们怎么围我们祖家坞,看燕国的皇帝找不找慕容宙算账!速捷军们发出一声欢呼,这些冉魏铁军余脉,虽然已经安居了十余年,但仍然骁勇剽悍!祖锻这个命令,真是再合这些来去如风的速捷军战士们的胃口不过了。
祖锻声音雄浑:祖铁管军留守中流堡,带着速捷军余下三队人马,轮流出击骚扰慕容宙!一到五队,这就跟我出发!祖铁那小子不去?方知晓有些疑惑,又很快忘掉——不管那么多了,努力保住自己的小命吧!低沉的牛角号声呜呜地响着。
五队七百余人的速捷军战士沉默地鱼贯跟着祖锻从中流堡东门悄悄跨过护城河,而同样有二三百骑兵大张旗鼓地从西门出去,准备夜间骚扰慕容宙大军。
回望西面一马坡方向,从南到北已经是一片连成一线的灯火。
而中流堡前大大小小的堡垒同样灯火通明,人影闪动。
一天之间,源源而来的燕军大队已经有了如此的规模。
双方数万人就这样对峙,这就是千年前大战将来的场景!谁胜,谁败?谁死,谁活?七百多速捷军战士出东门之后,前行十余里就掉头向南,隐入一片群山当中。
祖锻和麾下的队正们看来对这一带的地形都熟悉无比。
更有一些穿着青色战袍的骑士不时出现引路,告诉他们南面燕军的布防情况,还有推进到哪里,怎样行进可以避开他们。
速捷军就在这些骑士的指引下,昼夜兼程地向西直进。
包括方知晓在内,人人都是双马,累了就在马上休息,吃饭也在马上解决。
一天下马的时间不过一两个时辰。
真是拼上老命的奔袭。
奔袭到第三天上,速捷军大队已经出了山脉,南面不远就是已经冰封的黄河,面前就是一片大雪的荥阳郡平原!而洛口仓所在的地方,据说就在一天的路程之内。
慕容宙的后方大营管城已经被他们抛在了身后,眼前荥阳郡,几乎就是完全为他们所敞开!马蹄踏破冰雪的声音传了过来,所有人一下都站了起来,连方知晓都懒洋洋地去摸自己的长剑。
在小丘顶上放哨的骑士手势比划一下,是自己哨探的人马回来了!转眼间就看见五六个红袍骑士夹着一个青袍骑士驰了过来,远远地就下马拜倒:坞主,中流堡百晓队队正王勖拜见!祖锻一下站了起来,招手道:都过来吧……这次全仰仗你们百晓队得力了。
燕军的动向如何?洛口仓那里动静如何?方知晓好奇地看着那个叫王勖的家伙,一张平凡的脸,不像速捷军那样满身都是杀气。
祖家坞果然实力深厚,除了一支战兵,同样也有掌握周围情报的队伍。
他也关心地凑了过去,毕竟自己也要拼命打仗,多了解些情况总没坏处。
王勖似乎也知道速捷军是祖家坞骨干心腹,不用有所顾忌。
靠前几步就在雪地上面画了起来:坞主的消息传过来之后,属下就一直留心这一带燕军的活动迹象,只是荥阳郡一带汉民多被燕军掳掠骚扰,大家都朝中流堡逃去,少了附近汉民村庄掩护,咱们的活动也变得艰难了。
不过还是多少摸清楚一些情况。
这一带燕军不多,只是将掳掠来的汉民组成了民夫队伍,有一个一千多人的校尉部监督着这数万民夫和上千车马沿河从洛口到管城输送粮草,管城有燕军一军约六千人,多是步卒,护着管城和卮城之间的粮道。
而卮城以东一直到中流堡,都是猎军在梭巡保护了。
这一带是没有猎军的……妈妈的,总算没有这些银甲的凶悍家伙了!方知晓先在心里面松了一口气,看着王勖在雪地上面画出了地形。
他在黄河边他们所在的位置向西拉了一条线,低声道:向西八十里,除了燕军一个校尉部沿河往来,就再没兵力了。
洛口仓是备秦大军的粮草囤积之地,有四十万石粮草。
直接守洛口的不过数百人,几千个临时征发的民夫,不值一提。
但是在洛口更西面四十多里处,就是备秦大军未被慕容宙调动的那些河南郡的镇军了,步骑不下万人。
属下担心的就是我们沿河奔袭,如果遇上了昼夜往还押运粮草的燕军,虽然他们不是速捷军对手。
但是一旦走漏了消息,河南郡镇军增援洛口仓,那就麻烦了!几个队正都吸了一口凉气,愁眉苦脸的互相望着。
祖锻也在那里低头沉思。
方知晓心里就想笑,这也算个事情?电视看得少啊,这也不能怪他们。
看他们一脸沉重的样子,居然一下笑出了声音。
祖锻的视线带着恼怒猛地扫了过来:你笑什么!难道你有什么主意?方知晓笑笑,转头问王勖:这位老哥,沿河数万民夫来往,就一千多燕军押送监视?那一个人要看几十个人了吧。
有没有单独行进的民夫队伍?王勖看看方知晓,不知道这黑小子是什么人物,只看他带着祖家坞速捷军副队正的标记。
祖锻一挥手:说!王勖道:是,燕军也不能全部看护监视,这里毕竟是他们的地盘,汉民又老实。
天寒地冻的,燕军也多少有些躲懒。
反正民夫的家眷在他们手中,又能逃到哪里去?有些规模不大的民夫队伍,就他们自己走了,到地头点数就是……但是每天也总有燕军在河道一带走啊!方知晓笑道:那就给咱们找点民夫的衣服,咱们这几百人,分成前后几起,马上搭几个空口袋,就当是到洛口仓装粮食的。
前面没人我们就上马疾驰,看到有队伍过来就下来牵马走,问起来咱们都是民夫,这还怕他们发现个屁。
大冬天的,又是晚上走,他们一个个来查?八十里路,就算沿途有耽搁,天亮之前还不一准杀到洛口仓,烧他妈的然后掉头就走。
周围的人脸上顿时露出喜色,连祖锻也微微点头。
王勖忙道:这样成!几百件衣服还找得出来,晚上他们也不能仔细分辨,还可以找些冰筏子,兵刃都放在筏子上,用口袋盖着,怎么也遮掩了过去……坞主,真是好主意!祖锻决断极快:那你就去办这个事情!酉时之前送到,天黑我们就出发!王勖点头领命而去,而祖锻只是深深地看了方知晓一眼,又坐了下来。
陈衍推着方知晓就朝他们第五队的位置走,在他身边笑道:方兄弟,真有你的!咱们这些速捷军冲杀惯了,这样的法子还真没想过!我看你就在咱们速捷军干吧,坞主不会亏待你的……女人、田地、徒属,什么都有!方知晓苦笑:我只想活着……月黑风高,寒风在冰封的河道之上呼啸,大雪更是纷纷扬扬地下着。
一支分成几起的队伍裹着头脸,骑在马上向前疾驰。
一百多人的战士全部换上了厚厚的民夫棉袍,兵刃也都藏在了马后拖着的冰筏上面。
踏上冰封的黄河河面之后,王勖在前面带路,途中只要看到有民夫的队伍冒雪前进,都下马小心地错身而过。
有燕军询问,也是王勖回答。
少了干扰,大队人马在雪中行进速度更快。
到了下半夜的时候,方知晓正觉得浑身冻得发麻时,前面的王勖突然停下了马:洛口仓到了!方知晓精神一振:他妈的总算到了!王勖指着大雪中远处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就是洛口仓!为了怕河水泛滥的时候潮湿,特意堆了一个土山,建了这么一个仓库。
高出河堤的那个影子就是!陈衍也打马凑了过来,一夜冒雪行军,人人都累得够呛,须眉全部变成白色了。
他问道:咱们是不是等坞主他们上来?方知晓连忙摇头:在河道中间停下来,冻也冻死了!还不如活动起来。
咱们再向前,到河堤下避风的地方等他们,顺便先摸摸情况……他妈的,今天晚上,零下十几度总有了吧?啥?王勖和陈衍都一脸不解地反问。
方知晓知道失口,忙吩咐道:老陈,叫弟兄们摘了冰筏,把兵刃都拿出来!咱们再向前!陈衍很听话地去了。
速捷军的战士们跟了上来,直朝洛口仓逼去。
走得越近看得也越清楚。
洛口仓果然建在黄河边一个堆出来的土山上面,占地颇为不小,下临黄河,转运粮草方便。
山上一条坡度平缓的大道,真要突袭,一提马速就冲上去了。
可是在洛口仓所在土山的旁边,却竖着一个燕军大营!风雪当中黑沉沉的,看不清规模。
但是这支守护洛口仓的大军,绝对不止王勖说的只有几百燕军的数字!方知晓和陈衍立刻看向王勖,王勖一张胖脸在这么冷的天都渗出了汗珠:以前没有啊!以前这里没有这个大营!他们从哪里冒出来的?方知晓脑子电转,以前在自己那个时代老是迟钝,在这个兵火交织的紧张战场,却是念头转得飞快!他也许真的天生适合这种乱世,以前不过没有这个机会罢了。
老陈,我带大军在河堤下避风等候,你快催坞主上来。
也许咱们要兵分两路了!一路堵着燕军大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一路直奔山顶,放火烧粮草,打完就跑!多亏有这场大风雪,咱们还有机会!大雪黑暗中,祖家速捷军大队跟了上来,一直掩到了河堤底下。
祖锻走在最前面,他目光转向方知晓:你怎么看?英雄,你才是这里老大啊!我给你这么卖力,也没薪水拿,还担心这条小命!方知晓苦笑道:还能怎么办?分两路打吧!同时发动,这个天气都冲他们个乱七八糟,火头起来就赶紧跑路……河堤下咱们不能多呆,要是洛口仓和这个大营的燕军反应过来就麻烦了!祖锻哼了一声:慕容宙居然这么小心!再多的燕军也要顶着上了!陈衍……你和这小子带第五队去踏燕军大营,我带大队去烧洛口仓。
山头火没有大起,你们要是有一个人敢先撤退,祖家坞也同样军法无情!陈衍一脸紧张地应是,方知晓却是苦笑,苦差事都给老子了,就等着老子送命呢!祖锻虽然出主意不行,但是有了决断却是行动极快,立刻就将速捷军大队分成两路,祖家坞战士们最后整理了一下马匹军器,一声呼哨,就黑压压地翻过了河堤!每当要投入激战的时候,方知晓就是浑身热血上涌。
也许将自己投到这个乱世参与杀戮就是老子穿越的真正目的!他握着长剑的手忍不住向两边伸开,在高速冲击当中,发出了一声怪啸!什么生死存亡,命在顷刻,都给抛在了脑后!速捷军上百名身经百战的战士被他感染,也同时怪啸起来!洛口仓守军和山下大营的燕军,也几乎同时反应了过来。
那些躲懒避风的哨兵们听见了风雪当中这充满杀气的呼声,仓惶中就看见风雪之中,数百名服色鲜红的骑士举着寒气森森的兵刃,以比风雪还要凌厉的气势,分成两路向他们直扑了过来!一个望楼上的燕军才想去敲鼓报警,一支长箭已经破空而过,将他的身体钉在了望楼之上!方知晓在燕军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一头撞进了燕军的大营!长久在生死之间挣扎的方知晓,已经对敌人没有了丝毫怜悯之心!燕军大营终于惊动了起来,灯火四处亮起,熊熊燃烧的火头也在四处烧起。
正在奋力向洛口仓土山顶猛冲的速捷军大队向方知晓冲击的那个的方向看去,哪怕头上已经有箭雨扑来,还是被那里的景色吸引住了心神。
这个起火的营盘竟然是如此的广大!方知晓带着一百多人就冲进了一个至少有五千以上燕军的营盘!厮杀在短短一瞬间变得空前惨烈起来,一开始燕军只顾着惨叫倒下,但是紧接着四处就拥来了越来越多的燕军。
面前的长矛如同丛林一般,箭支也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吼叫声越来越大,而火焰也越燃越高。
燕军已经发现了还有大队的骑士向洛口仓冲去,开始冲击寨栅,第一个火头已经在洛口仓升起。
他们必须杀退这些堵住了他们增援道路的小股敌人骑兵,尽快增援洛口仓灭火、保住军粮。
可是这帮敌人却是出奇得凶顽! 血雨纷飞当中,方知晓一马一剑,就如杀星临凡,堵在燕军之前!而靠在他背后的陈衍,背后双矛也不拔出,只是张弓应弦而射,专射那些骑在马上的燕军军官,他箭速极快,一眨眼的工夫,带的四壶长箭已经射空了大半,不知道将多少人射翻马下!正杀得性起时,陈衍猛地一扯方知晓:看!我们第五队!方知晓在马上立起身子,被杀寒了胆的燕军发声喊就朝后退。
方知晓凛然四下环顾。
终于看到了燕军的规模!入眼之处全是涌动的头盔长矛,纷纷向他们突破的那个口子挤来。
穿着红袍的祖家坞战士在这样的人潮当中就是一个个孤岛,转眼就被这汹涌的巨浪淹没。
燕军已经越来越迫近他们突破的那个口子,数十名战士以他们为中心组成了一个半环形的防线,死死的堵着这个缺口。
可是还有不少燕军从其他寨门冲了出去,在军官的指挥下朝上洛口仓的那条马道直奔过去!洛口仓顶已经有不少火头升起,却远远没有到烧到不可收拾的时候。
而他们这些人马,在数量如此巨大的燕军面前,只怕很快就要被全部淹没!他大呼一声:走!向洛口仓方向退!卡住路口,不要让燕军冲过去! 背后的箭雨飞蝗一般的追着他们,不时有战士惨叫落马。
方知晓举着半截断矛在背后奋力扑打,但是身上马上还是不知道又插了多少箭杆!这种箭镞入肉的疼痛感觉,他早已再熟悉不过了!这支小小的队伍发挥了骑兵所能发挥的机动性,死死的牵住了燕军一阵,在感到头顶天空越来越亮,飘落的雪花都带着红光的时候,燕军也越来越多。
战士们四处左右都出现了长矛箭雨,再没有机动的空间。
但是每当一个战士被围住的时候,方知晓总呼啸着一马冲至,左矛右剑,硬生生地杀出一条血路,将那战士接应出来!到了最后,燕军的骑兵也终于出动了。
这些骑兵身着黑甲,当先的一个手持双铁矛、满脸卷曲胡子的军官杀开人群,直冲到方知晓面前,他的眼中似乎只有这个已经杀成血人血马的黑小子。
我乃大燕宗室、越骑将军、弋阳侯慕容鹦鹉,面前那好汉子,可通姓名!方知晓咬牙一矛刺去,这个时候这么多废话!老子是二十一世纪死三流野鸡大学生方知晓!当的一声巨响,那汉子的铁矛和他夺自燕军的制式长矛狠狠撞在一起。
他手中木矛顿时断成两截,飞激出去,还刺死了一个燕兵!两人身子都在马上一晃。
方知晓反应极快,举着断矛就朝他马头打去,右手长剑也刺向他的腰侧。
慕容鹦鹉双矛如电,一护自身一刺方知晓,当当两人又碰了两下。
方知晓一被缠住,四处祖家坞战士压力顿时加大,步步被压退,死伤越来越惨重。
方知晓这里也危险到了极处,他和陈衍已经被冲开。
那慕容鹦鹉认准了他拼死猛斗。
他兵刃吃亏,那慕容鹦鹉除了力大,双矛更是翻飞如神,让他应付为难。
每一交手,同样也能感觉到矛上蕴含的那种隐隐旋转的劲道,让他长剑拿捏不住,身上新的旧的伤口又被撞得纷纷绽开,只能步步后退。
就在眼见要全军覆没的时候,身后蹄声如雷传来,还有祖锻的吼声:大家撤!一队二队,接应五队撤退!方知晓百忙当中侧头一看,洛口仓已经是满山大火!他们终于撑到了这个时候!突然胯下的马一声惨叫,慕容鹦鹉左手长矛已经一矛刺进了他那匹新换的坐骑的眼中!方知晓顿时跟着坐骑轰然摔倒。
慕容鹦鹉提起双矛,朝矮了半截的他狠狠扎下!生死关头方知晓头脑竟是无比的清醒,他左手一把就拽住了慕容鹦鹉的马镫,猛地从死马上脱身而出,贴近了慕容鹦鹉的马腹。
慕容鹦鹉咦了一声,回过手来,一矛护身一矛就朝他头上直敲,而方知晓周围燕军的长矛也同时逼了上来,他已经退无可退!方知晓右手长剑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候,猛地扎进了慕容鹦鹉的马腹。
那马长嘶一声,高高人立,却没有如方知晓所愿倒下来挡在他和燕军之间,而是发蹄疯了一般疾驰出去!而马镫在慕容鹦鹉乱蹬之下反而紧紧将方知晓的手缠住,一路拖着他也冲了出去!这时大队大队的速捷军正从山上蜂拥而下,祖锻更是一马当先的加入了战团,钩戟飞舞杀出满天血海,接应速捷军第五队的残余战士退下,已经杀到了浑身浴血的陈衍身边。
却看见一个燕将的战马发了疯一样,拖着方知晓一下撞开拥过来的速捷军战士,朝洛口仓山顶直冲了上去!祖锻朝那里看了一眼,大喊道:退!我们快退!陈衍已经杀红了眼睛:坞主,不能退,我们在这里顶住,你去将方队正救下来吧!他救了我们多少第五队的弟兄!数十个残存的战士听见了陈衍的喊声,都一边厮杀一边回过头来大喊:坞主,快去救方队正!他不走,我们也不走!方知晓只觉得自己都要被拖成两半了,马上的慕容鹦鹉还举着长矛劈头盖脸地朝他猛砸。
受伤的战马冲上了半山腰,转到一个临河的断崖之前,终于力竭摔倒,他和慕容鹦鹉顿时摔做了一团。
两支长矛和方知晓手中长剑都摔飞了出去!脚才一落地能借力,方知晓顿时就咬牙发力,一下将缠着自己左手的马镫生生扯断!但慕容鹦鹉也一下扑到了他的身上,双手扼住他的脖子!方知晓用力挣扎,伸手去戳他眼睛,慕容鹦鹉松了手,两人扭在一起翻来滚去,一拳拳地朝对方身上脸上招呼。
两人都是力大无穷,每一拳落下,都是一阵阵眼前发黑!一口口的鲜血狂吐!翻滚当中,方知晓眼角余光就看见祖锻马上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不远处,却丝毫没有上来援手的意思!老子看来真的要死了……慕容鹦鹉的拳头还打在他的身上脸上,不知道是谁的鲜血随着他的拳头四下飞溅。
方知晓心中突然掠过这一道明悟:与其死在祖锻手中,不如就拖着这个垫背去死,两人黄泉路上,还能打一架解闷!方知晓腰上用力,要把慕容鹦鹉朝身边的断崖处掀!撕扯当中,他右手本来已经破破烂烂的布条终于被扯了下来。
银光乍现!连方知晓都没有想到,他手上这个银色的印记,在这个时候是如此的银光翻腾汹涌!不仅滚在一起搏斗的两人被照得一片惨白,就连祖锻也睁大了眼睛:天王说的银龙腾跃,月华浩荡,改变天命之力!他才是应运之人么?!那道银光从方知晓手上奔腾跳跃而出,穿破了乌云低垂、朔雪纷飞的漆黑天幕,照亮了洛口仓周围的山川大地和在山下激斗的双方将士,让他头顶洛口仓漫天的大火都变成了苍白的颜色!慕容鹦鹉也震惊得停下了手,而方知晓却趁机发力,抱着他就朝断崖滚了下去,身下就是数十丈深的虚空!身子朝下飘飘落去,方知晓放松了四肢,无数人的面孔闪电一般在他脑海中掠过:原来时代的亲人朋友,初恋的女孩子……慕容秋,甚至还有祖月……就这么结束了也好,秋儿,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带你到秦国的诺言……爸爸妈妈,我回来见你们了……一支长长的钩戟突然划过空中,还有一个声音炸雷一般地响起:抓住!方知晓下意识地伸手一捞,一下就悬在了空中!而慕容鹦鹉却迅速消失在纷飞的大雪中,只留下一声刺破夜空的悠长惨叫!方知晓茫然的抬起头来,就看见断崖上探出了祖锻半个身子,伸手来抓他:不要松手,抓紧了,我拉你上来!语调当中竟然是说不出来的关切。
方知晓手中的银光仍然在翻滚着,只是已经暗淡了许多。
这老小子良心发现了?妈的差点害死我啊!方知晓挂在那里被风吹得飘飘荡荡的,差点就破口骂出来。
后来还是觉得小命要紧,不敢耍性格,乖乖地被祖锻拉了上来。
正喘息未定的时候,祖锻就扔给他一卷布条:把手缠起来,别让人知道是你发出银光的!哼,猎军几千人都看见了,就你当个宝。
方知晓筋疲力尽瘫在地上,慢慢的将手缠好,银光终于消失了。
他无力地道:为什么救我?祖锻翻身上马,又一把将他扯了上来,这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说,现在咱们快撤!河南郡的燕军,看着这里的大火也许就要来了!说着大喝一声,挥舞着钩戟就朝山下冲去。
而底下数百速捷军已经是杀得惨烈至极了。
祖锻猛地跃马冲进人堆,钩戟过处,又是大片大片的燕军倒下。
当冲得最近的燕军骑兵被迫退之后,他大吼道:祖家坞祖锻在此!谁敢追来!声音竟然压住了满山遍野的燕军,不少步卒手中的长矛都被这一喝之威震落!数百浑身是血的祖家坞战士纷纷脱离战团,朝河堤后退去。
陈衍经过的时候还有气无力地朝方知晓微笑了一下。
而祖锻就单人独骑,横着钩戟留在最后,对着这数千燕军缓缓后退。
燕军被他气势所夺,或者是慑于他的威名,竟然都放缓了脚步,看着他带着方知晓慢慢退上河堤,直到消失在风雪当中。
大风雪中,数百骑士朝东疾退,身后烈焰腾天,数十万石的燕军军粮正在化为灰烬。
马蹄踏着封冻的黄河,发出闷雷一般的声音。
这本是一幅最壮丽的景象,也是方知晓的杰作,每个人看向祖锻马后的他都充满了崇敬。
但是方知晓却没有半点的兴奋激动,脑海中只是被一个念头充满:祖锻本来是看着我死,却为什么要救我?小黑影在大树的树枝上无聊地翻过来覆过去。
在这片离中流堡不远的树林当中,最大的一棵树已经被她改造成舒服的卧榻了。
她姿势很不雅地瘫在皮垫上面,百无聊赖地看着璀璨的星空。
那些星辰,从小她就已经看得熟了。
那时还是很温和爱笑的师兄,总是牵着还拖着鼻涕的自己,教自己分辨什么是紫微星垣,什么叫客星入居……她突然坐了起来,看着天空的繁星目瞪口呆。
在紫微星垣帝星之侧,突然有一道白光横过,开始有些微弱,接着却大放光华,巨大的箕尾像白茫茫的辰屑,突然耀亮了正中星空!随着那道白光的舞动,紫微星垣的主星辅星似乎都在转瞬间摇摇欲坠,也同样绽放出耀眼的光芒,紧接着那颗大火星也绽放出血一样的光芒,越来越深,越来越亮。
就像在天空中多了一颗红色的眼睛一样!小黑影的身子整个地颤抖起来:月华贯于紫垣,天命始动之相!各星离其位,大火星凶厉飘摇,有焚紫垣之相!这是什么天象?这是什么天象?发呆的小黑影并不知道,天下,进入了新一轮的乱局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