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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九龙宝杯

2025-03-30 07:13:58

1.雪山置酒严冬、酷寒、冰山、雪原。

银装素裹,雪挂冰封。

莽莽天地间唯见一片凄愁惨淡的白。

北风如刀,霜华飞舞,夹杂着薄薄的烟霭和苍茫的气色;林瘦山寒,雪粉腾扬,似在山林间吹围起一层白幔。

在初晓的灰色天空下,淡云一层一层地褪去,慢慢露出一片华晕。

忽而,明光耀眼,映出银龙玉海,鳞鳞缟素,将群峦刻画成锯齿形。

那陡峭的山崖上坠挂着长长的、尖利的、经年不化的冰柱,就如参差交错的狼牙。

许紫亭一身白袍,面色木然,独立于长白山脚下。

冷风刺骨,仍在刮个不休,怒吼着卷起雪粒,呼出悲惨的尖啸。

大雪虽已停止,过膝的雪层,铺遮了整个峰巅。

令人惊奇的是,他身边的雪地上却没见到脚印,只有极浅极淡的一道痕迹在风雪的遮掩下逐渐消散。

看来,他已这般静静地站了很久,而且似乎还要一直如此站立下去。

凛冽的寒风将他的白袍轻轻掀起,露出贴身的赤色锦衣,在一片晶澈莹素中显出一抹触目惊心的艳红。

而更为令人触目惊心的,却是他腰间悬挂的那柄长剑。

——剑无鞘,长三尺三寸,剑锷处镶刻着一枚醒目的蓝宝石。

微蓝的剑芒在剔透的雪色掩映下,那两长的血槽沁出慑人的寒光。

铁木所制的黝黑剑柄上没有任何华丽的饰物,只用撕成细条的粗布层层裹扎起来,可那青朴的颜色更衬得剑锋杀气逼人。

看来,这不但是一柄好剑,而且必定是一柄长于杀人的好剑。

江湖上认得许紫亭的人并不多,但认得这柄剑的人却绝对不少。

长白山掌门、东北第一世家许家大少爷许紫亭最有名的,不是他仗义疏财、友遍天下,也不是家世渊源、富甲一方,而是他掌中的那一柄切金断玉、削铁如泥的映雪剑和四十九路荡雪剑法。

十九岁时,他的人与他的剑就已名满江湖。

如今,虽然他已近不惑之年,但威望却更高,剑的锋芒也更盛。

不过,经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许紫亭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态疏狂、心绪激昂、动不动就与人争一时之气的倨傲少年,而是慢慢收敛起锋锐,一心坐享家财,拥妻教子。

事实上,他已足足有五年,再也没有与任何人动武斗狠了。

可是,在一个如此清冷寒凉的早上,许紫亭不在家中享福,来到这冰山脚下却又是为了什么?许紫亭的身子纹丝不动,一脸肃穆,右手搭在映雪剑的剑柄上,双目偶尔垂顾,便重又直勾勾地望向山路,似正在等待着什么人。

看他一脸大异往常的紧张神色,似乎来人会对他不利。

谁会有这么大胆子,谁又能有这么强的实力,敢于在这长白山脚下找长白掌门许紫亭的麻烦?突然,一阵急促的风雪骤然飙来,令人目眩神迷。

许紫亭微微侧头,避开这突如其来的蹊跷狂风。

这一刻,他虽然闭上了眼睛,耳朵却警醒起来。

他虽已久不对敌,但这些年来却从没放下过赖以成名的映雪剑,作为一个一流剑客,他仍具备超级敏锐的洞察力。

只听一种怪异的声音从那飘荡风雪的悲啸中由远至近地传来,就似是有什么重物正在雪地上缓缓滚动着。

伴随那阵怪异滚动声一并袭来的,还有一对轻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绝对不算沉重,可是在许紫亭耳中,却不啻于远方正行来一头来自洪荒远古的巨大怪兽。

许紫亭的腰在刹那间挺得笔直,握在剑柄上的右手因用力而发白,双目在瞬间泛起一抹光亮,直直向迷雾般的风雪中探射而去。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大雪球正慢慢、慢慢地朝他滚过来。

那大雪球在深可没膝的雪地上滚动不止,直到许紫亭的面前时,才忽然停了下来。

猛然,一张胖脸从雪球后突兀地冒了出来,一双小眼寒光隐现,笑嘻嘻的脸上两堆肥肉上下跳动:许兄早,许兄好。

这场面本来颇有些滑稽,可许紫亭却不由自主地退开半步,眼中现出警惕的神色:来的可是应兄么?久仰大名,许某这厢有礼了。

好说好说。

那胖子嘿嘿一笑,一双粗壮的大腿踢踏着将积雪卷扬而起。

他先将大雪球摆放平稳,这才喘口粗气道:许掌门倒是起来得早,可吃了早点么?看他那一脸熟络的样子,倒似是与许紫亭相交已久,此刻只是浑若平常地和熟人打个招呼而已。

只是那胖子一口粗气方才重重吐出,大雪球的上半端便被如斩肢断首般蓦然割裂飞起,落入雪中。

那断面平整光滑,就似是有把快刀从雪球上齐齐削过一般。

应兄好精深的内力。

许紫亭脸现惊容,勉强笑道,出来得有些着急,这早点倒不曾吃过。

其实应兄不远千里来到长白山,原该是许某做东,好好招待你一番的。

许掌门太客气了。

害你在这么冷的天一大早便出门,我应千钟原是该向你赔罪才是。

好在我做了十几年的厨子,吃饭的家伙倒是随身带着的……就见那巨大的雪团上端被削去,露出一口黑如沉墨的大铁箱来。

话音未毕,那姓应的胖子口中说话,双手却是不停,变戏法一般不断从大雪团中取出一大堆坛坛罐罐。

——那铁箱里面却是油盐酱醋等各式调料,再拿出冻鸡、冻肉、各种蔬菜盘碟,末了又取出一把大菜刀,乒乒乓乓地切割起来,仿佛那雪球中所藏的不是一口铁箱,而是一方案板。

只见应千钟一双手左右腾挪,大菜刀上下翻飞,却不与铁箱发出半点碰撞声。

快得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铁箱上已排列着五六样精致的小菜。

想必谁也想象不到,那胖得似是连五根指头都连在一处的双手竟会是如此的巧妙灵动。

身处如此寒冷的天气,许紫亭却觉自己的额头上已渗出汗珠:若是这双手击打在身上、若是这把刀割在咽喉上,又会是如何结果呢?应千钟满意地拍手一笑:若是许掌门看得起,请务必尝尝我的手艺。

他指指其中一盘菜,尤其是这味‘狼子野心’,材料可是我昨夜刚刚从一头怀孕母狼的肚中取出的三只小狼崽,实在是新鲜得紧……许紫亭强忍住胸口的恶心,小心赔笑道:应兄艺高胆大,这味菜大概亦只有你方能做得出来。

应千钟哈哈大笑,复又奇怪地打量了许紫亭一眼:这附近埋伏的长白十八弟子原本都眼睁睁准备看着自家的许掌门要如何大展神威,可是你此刻竟然对我这般大拍马屁,也不怕坠了掌门的威风么?许紫亭胸口如遭重击,万未想到自己的十八名得意弟子埋伏于侧,竟然会被对方一口道破,而看他浑若无事的样子,分明是全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良久,许紫亭方才讪讪自嘲道:应兄大驾光临,长白上下自然皆想一睹风采。

应千钟猛然深吸一口气,那盘狼子野心中一颗狼心便蓦然跳入他口中。

待闭上眼细细咀嚼一番,他方长舒一口气,摇头晃脑道:味辛而涩,肉滑而韧,如此方有塞外之风。

说完后,又睁开一双小眼,阴森森望向许紫亭,咦,许掌门的手为何在发抖?面对这黑道上人人头疼的煞星,纵是周围暗伏了十八弟子,许紫亭仍有一种孤身赤手面对一大群猛虎恶狼的感觉。

他抚在映雪剑柄上的手确实已在发抖,倒完全不是为了自身的安危,而是他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此刻应对稍有不慎,长白一派便可能从此绝迹于江湖!在我来之前,盛先生曾亲口嘱托,要我一定要好好招待许掌门,可万万不要得罪了你。

应千钟收起杀气,换上一副郑重的神情,乾坤盟对付敌人自是决不手软,但对待朋友却是极为友善。

只要许掌门肯合作,便不必紧张害怕。

应千钟口中的盛先生便是被称为江湖第一人的覆手乾坤盛汉唐。

盛汉唐于三年前崛起江湖,仅仅三年时间便以铁腕作风与强大实力使乾坤盟成为江湖第一大帮。

他联合黑白二道、九派七门十八会成立了乾坤盟,自封为盟主,重立武林规矩,顺昌逆亡,所向披靡。

何况他这覆手乾坤盛汉唐的绰号与名字颇能彰显其野心,似乎便连皇室朝廷都对他不无顾忌。

而这看起来像一名酒楼大厨一般的大胖子,便是覆手乾坤盛汉唐手下最得力自己酒色财气四使中的酒使应千钟!应千钟,饮千盅。

谁也不知道他是否真有那么好的酒量,因为能陪他喝酒的人现在大多已是死人了。

许紫亭心头一动,垂手恭谨答道:应兄说笑了。

盛盟主威名之下,但有吩咐,许某定然无有不从。

何况昨夜一见应兄留书,许某今日立刻前来相见,安有丝毫的不合作?应千钟抬头望着天边的沉暗浮云,淡然一笑,带转了话题:许掌门这些年来一直养尊处优,遇上今日这般寒冷的天气,难怪会冻得双手发抖……还未正式交锋,许紫亭的心志已然被夺。

他这些年确有些沉于安逸,一心陪着家中的娇妻幼子,再不问江湖诸事,是以对此次乾坤盟的上门挑衅才生不起一丝抗争的念头。

此刻听应千钟如此说,他便借机下台:今日确是太冷了,风寒雪冻,还请应兄随许某去庄中一叙,但有用得上许某的地方,自当举全派之力,遵从……罢了!应千钟开口截断许紫亭的话,又从铁箱中取出一只大葫芦,我这儿便有自酿的上好美酒,保管许掌门一口下肚,再也不畏寒凉。

他身为乾坤盟旗下酒使,自是极精于酒道,这葫芦的塞口尚未打开,便已有一股酒香直透过来。

应千钟先饮一口酒,昂首大笑,再将葫芦递给许紫亭:应某远来,无以为礼,便以几样小菜与这一口美酒以示对许掌门的敬重吧。

许紫亭暗叹一声,这应千钟显是极有主见、长于谋略之人。

他办事处处极有决断,虽是远道而来,局势却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看来这杯敬酒,自己是势必要喝了。

且慢。

在下素有洁癖,不愿与人同葫而饮。

不待许紫亭伸手来接,应千钟却将葫芦蓦然收回,只是身上未带有其他酒具,听说许掌门近日得了一只九龙杯,也不知这消息是否确实……直到此时,许紫亭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乾坤盟突然找上自己,却是为了那只九龙杯!上月,突有一高丽商人来长白山山庄中找到许紫亭,声言因生意赔本,没有归家的盘缠,无奈之下方不得不出售家传的至宝九龙杯。

这小小的九龙杯却是大有来历!九乃至尊,龙为天子。

相传这九龙杯本是秦始皇平定天下后所制,素为皇室所有。

据说杯内还藏有一个极大的秘密,得其者可得天下。

传言昔年汉武帝久征匈奴无功,正是在无意间看穿杯中秘密,自此才战无不胜,终成汉之盛世。

后来经过三国战乱,此杯流落民间,想不到辗转近千年后又再现于世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却不料这九龙杯重现江湖的秘事竟也传到了乾坤盟的耳中,这才引得酒使应千钟下书约许紫亭聚于此处。

而那覆手乾坤盛汉唐既然想要这九龙杯,只怕决不是为这区区宝物,而该是为了那能得天下的秘密。

许紫亭勉强一笑:乾坤盟的消息怎会有错。

小弟果是曾买下这九龙杯,不过此杯实乃上古圣物,暗蕴天机,许某自知才疏德浅,万万不敢据为己有。

现下那杯子已不在小弟的手中……应千钟见许紫亭脸现踌躇,冷笑道:看来在许掌门心中,盛先生也算是才疏德浅之辈吧?许紫亭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盛盟主在许某心中便若天人,如果那九龙杯此刻还在我的手中,必将至宝相赠英雄,何敢藏私?不过此杯,许某实已献给朝廷……原来许紫亭这些年来一心退隐江湖,又经那高丽商人一番点拨,一时迷了心窍,便买下九龙杯,欲借将此杯献给朝廷的功劳,谋个一官半职,日后亦好有个退路。

许掌门果然越活越是糊涂了。

应千钟丝毫不为所动,哈哈大笑,仕途路险,只怕你未必能活到加官进爵的那一天。

听着这明目张胆的威胁,许紫亭心头发冷:应先生教训得是。

此杯许某已于五日前托给泰安镖局送交京师,我这就派人快马飞骑将它追回来……其实许紫亭心中却想,自己早已派人将九龙杯的消息密报京师,若是再出尔反尔,岂不是讨赏不成,反而犯了欺君大罪!只是面对此刻的生死大难,以后的祸福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这点小事原也用不着许掌门亲自出马,想我乾坤盟虽然无能,却也还办得到。

只不知许掌门可派了什么好友亲人与镖局随行么?应千钟眉间掠过一丝煞气,口中却依然是淡淡的,如果有,也只能算作对许掌门的小小惩戒吧。

许紫亭闻言一凛,他果是让弟弟许青榭与镖局随行,听应千钟的语气,乾坤盟必然会出手劫镖,这镖局一行只怕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怒火只在心头一闪而逝,许紫亭终是不敢争执,低声道:此次舍弟青榭和九龙杯同路上京,还请应兄看许某的面子,能放他一马……应千钟眉尖一挑,再冷冷一笑,加重语气缓缓道:许掌门久不涉江湖,大概还以为自己的面子不小吧。

许紫亭强压闷气:卖给小弟九龙杯的那个高丽商人同时亦将那杯中的秘密卖给了我,希望能助盛盟主一臂之力。

应千钟耸然动容,再长吸一口气,将盘中一块狼心吸入口中:我听说此杯以整块水晶雕成,杯上刻有九龙,形态各异,栩栩如生……许紫亭接口道:此杯虽以九龙为名,但从那杯壁上却只能找到八条龙,这便是一个最大的秘密。

若是应兄能放过舍弟,许某自当奉告个中蹊跷。

应千钟踌躇良久,方才缓缓点头,一脸肃容:我,答应你。

许紫亭大喜,知道此刻决不能有半点迟疑,立即凑上前去,在应千钟耳边细细解说一番。

应千钟听罢,先长长叹了一声,再一口气将满满一葫芦酒喝得涓滴不剩,继而抬首望天,久久不语。

许紫亭心中忐忑,也不知应千钟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若是应兄不信,待九龙杯到手后便可亲自相试。

应千钟忽然大笑道:我自然相信。

你放心,既然答应了你,我自然不会再与你的兄弟为难。

许紫亭方稍稍舒了一口气,却见应千钟诡异地一笑:不过有一件事,许掌门大概并不知道。

许紫亭看应千钟笑得古怪,心中一惊:请教应兄?其实,那高丽商人能知晓这九龙杯的秘密……应千钟再叹一声,喝了酒的肚子蓦然膨胀起来,就如吞下了什么庞然大物。

他凑近许紫亭耳边,这才轻声道:却是我告诉他的——许紫亭闻言大惊!既然九龙杯的秘密是由应千钟泄露出去的,为何他还要装腔作势地询问自己?心念电转之下,已感应到应千钟眼中的杀气。

许紫亭脚步往后疾移,左掌击向应千钟面门,右手一扬,无鞘的映雪剑由下往上倒刺而出。

他虽已久不动武,此刻又是变生不测,但几十年的盛名毕竟非同小可,在此生死关头,绝招倾囊而出。

应千钟鼓胀的肚子蓦然一扁,就似被什么物事抽空了一般,胸口砰然一声闷响,大口一张,一股酒箭直直喷在许紫亭击来的左掌上。

许紫亭大叫一声,左掌与酒箭相撞,只觉一股霸道至极的内力破开掌风,左掌竟已被酒箭射穿。

与此同时,应千钟右手疾若闪电,迅快地按在许紫亭的右手上,映雪剑方使出半招,立时倒卷回来,复又破衣,疾斩而入!这一下交手只在电光石火之间,许紫亭方才退开半步,掌中的映雪剑已不受控制地从自己的腰间一掠而过。

他脑中尚来不及闪过一丝绝望,上半身已软软地朝前扑倒,睁大的双眼中尤见到自己仅余腰腿的半截身子依然在往后退去……热腾腾的血雾刹那间在阴冷的寒风中乍爆而起,复又化为漫天殷红的血雨洒落在雪地上。

映出五分惊怖、三分惨烈与二分凄艳!2.睹色城关深夜沉沉,朔风凛凛,雪花轻舞,彤云密布。

嘶吼的北风将关堞上的大旗卷揉成一团,再呼啦啦地张扬而起,抖落下冷森森的雪花和冰屑。

十余人从山海关前的官道上缓缓行来。

他们赶着一辆大车,车上放着一口硕大而笨重的箱子,吱吱嘎嘎的车轮压在堆满积雪的道上,印下两道深深的辙迹。

一面镖旗迎风招展,在蒙眬的月光与飘忽的雪影中,时隐时现地冒出两个大字——泰安。

领头而行的是一个四十余岁的大汉,虬髯满面,相貌威武,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背后那柄高过头顶的鬼头大刀。

只看这黄金吞口、皮包银鞘、柄上缀着九颗豆大明珠的鬼头刀,稍稍游历过江湖的人都必定知道他就是泰安镖局的总镖头吴子光。

镖师们相互谈笑,神情轻松。

虽然这一趟星夜兼程的差事颇为辛苦,但报酬却很丰厚。

更何况跟着总镖头保送一箱皮货去京师实在是一趟没有任何危险的轻松美差。

毕竟,对于这些整日刀头舔血的汉子来说,唯一可贵的,便只剩下自己的生命。

许青榭一身镖师打扮,走在人群的最后面,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炯炯地盯着四周。

出了山海关,他便暗自舒了口气。

只要到了前面的小镇刘家集,将九龙杯交给前来接应的好友、京师名捕何千峰,他的任务便算完成了。

许青榭心中暗笑:大哥许紫亭是否太过小心谨慎了?无非是一只小小的杯子,竟然如此兴师动众,让泰安镖局总镖头吴子光亲自出马不说,竟然还让自己装扮成普通镖师沿途随行。

这路上纵有几个小毛贼,又如何敢惹东北第一大镖局与势力最大的长白派?一轮寒月被那牵棉扯絮般的云团挤压成了一弯月牙儿,挂在一株斜歪倒下的大树梢端,几经挣扎,终于退隐到了茫茫的乌云背后。

在并不突兀的黑暗中,每个人都闻到了一股十分突兀的香味,听到一句更为突兀的声音:卖花,卖花啦……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那分明属于年轻女孩儿的体香并不能让他们感到愉快轻松,那沉沉黑夜中一句温柔的叫卖声只是让每个人都感到毛骨悚然。

就听随着那叫卖声而起的,是十余件兵刃同时出鞘的哗啦脆响。

月亮重新从霭霭云缝中露出脸来,就见一个身着淡青袖衫的女孩子提着花篮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女孩儿很美,看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

——淡淡的眉、大大的眼、小巧笔直的鼻子、薄而微翘的嘴唇,及腰的长发披拂着氤氲的月光,短小的紧身裙衫下露出一截光洁如玉的小腿……只可惜,这样清妍可爱的女子却出现在一个不合时宜的地方,何况还发出了那更不合时宜的叫卖声。

女孩儿黑白分明的双眸望着手持兵器的众人,似是怕得发抖,又似是弱不经寒,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只是,众人都觉得,于这轻扬纷飞的飘雪中乍然见到如此一个女子,绝对像一个妖魅更甚于像一位仙子。

如此深夜,为何你一个小姑娘还不回家?吴子光依然很冷静,几十年闯荡江湖的经验告诉他:这女孩子决不寻常。

小姑娘扁扁小嘴,看样子几乎就要哭了出来:各位大爷行行好吧。

小女子自幼丧父,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

前日母亲因病去世,家中却无钱安葬。

小女子也不甘心卖身葬母,只好雪夜卖花了……说到此处,真有两滴泪水从她眼中流出,瞬间结为冰屑,挂在那冻得通红的脸颊边,更显得娇弱可怜。

有几名镖师不由信了,发出一声爱怜的叹息。

吴子光却觉此女说话流畅连贯、条理分明,实在太过可疑。

此时越见她摆出一副令人怜惜的样子,吴子光心中越是惊悸,胡乱掏出几两银子掷到她脚下:我们不要你的花,这几两银子给你,快快回家安葬母亲吧。

小姑娘望也不望那银子,柔声道:大爷你真是个好人。

不过小女子自幼也读过几年诗书,万万不会白要了你的银子,总要卖些东西给你,方才能够安心……一个镖师嘟囔道:真是毛病,白捡的银子都不要。

这寒冬腊月哪有什么花可卖,莫非你真要卖身么?另一个镖师打趣道:胡老三还是光棍一条,倒不如把她娶回家去,保证比那翠香院的姑娘还要漂亮可人。

一时间,几名镖师都哄笑起来。

小姑娘也不生气,依然微笑道:若是小女子真碰到一个老实本分的,便嫁给他亦是无妨。

只是你们走镖的大多短命,小女子可不要在家守活寡。

此言一出,大家全都静了下来。

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个小女子能够说得出来的。

吴子光的目光这时才落到小姑娘那双浑若无事、立于冰雪间的赤足上。

他强按住心中震惊细察周围,却不见有其他埋伏,方才吸一口气缓缓道:你要如何?小姑娘淡淡一笑:好说,你给我银子,我卖给你花,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许青榭记起大哥许紫亭在自己临行前的诸多劝告,强忍着不发一声,只是静观其变。

吴子光不想多生事端:既然如此,你便把花篮留下,我全买了。

小姑娘欠身一福:这位大爷真是爽快,难道也不先看看我的花么?吴子光料定那花篮中必有古怪,反正避无可避,索性看看对方玩的是什么花样。

他给左右打个眼色,令手下散开,围住那小姑娘,方才缓缓道:那你便给大家看看吧。

——花篮内果然满是鲜花:月季、玫瑰、腊梅、海棠、丁香、菊花……甚至还有一束桃花。

众人大奇,如此时节,如何会有如许多不同时令的花卉?他们不由均走近了几步。

吴子光连打呼哨,各镖师方才醒悟,重又各就原位。

小姑娘纤腰一转,素手一摆,将花篮藏于身后:你们看看是不妨的,若是用手拿,便须先付银子了。

吴子光与许青榭目光锐利,早已看出花篮中的那些花并非真物,而俱是用彩纸剪成,但一朵朵都足可乱真,甚至枝枝都有绿叶相衬。

吴子光久历江湖,熟悉不少成名人物,此刻脑中蓦然浮起一个名字,只是看对方的形貌又实在不像,半信半疑间先冷喝一声:大家闭住呼吸,提防有毒。

小姑娘哼道:你胡说什么,我的花如何会有毒?说罢她随手拿起一朵腊梅,放于鼻端轻嗅一下,再叉起腰瞪着吴子光大声道,你看可毒死我了?可毒死我了么?那眼波流转处更带着几分轻嗔薄怒。

此刻哪还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女,只怕便是初婚少妇也没有此等风情。

吴子光一时亦拿她无法,只得勉强道:算我说错了。

你拿了银子,留下花篮便回家去吧。

小姑娘嘻嘻一笑:只可惜你的银子不大够。

吴子光眼中精光一闪:你要多少?小姑娘小嘴朝镖车一撇:那口大箱子便差不多了。

镖师齐齐呼喝,一同踏前几步,数般兵器齐出,顿时将小女孩团团围在中间。

别慌别慌,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那小姑娘一手将花篮藏在背后,另一手急得乱摇,面上却不见半分惊惶,这许多大男人吓唬一个小女孩子,算什么本事?吴子光心中越发确定来者不善,只是料想她一个小女孩也敌不住十余位镖师的联手,何况更有一位长白派的高手许青榭压阵。

他沉声道:我只有这些银子,那些都是别人的。

你不愿卖,也便罢了。

唉! 小姑娘伸出那秀美得带着一丝邪气的脚趾,夹在雪地上的那块碎银上,口中却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声,若是你只肯出这么点银子,虽然买不起花篮中的花,我却可以卖些别的花给你……吴子光凝神戒备:什么花?小姑娘眯起眼看看天空:雪花。

一个镖师再也按捺不住:吴头,你一本正经地和她说话,她却调侃起我们来了。

卖什么鲜花雪花的!这小妞儿很可疑,我看吴头也莫要与她废话,先抓起来拷问一番再说。

说罢就待上前擒下那小姑娘。

小姑娘清澈的目光循声望来,那镖师不由心头一软,脚步略停,忽见她脸上现出极尽温柔诡异的一笑:这位大哥大概是听错了吧。

我说的这个‘雪’字,可不是下雪的雪,而是……鲜血的血!话音才落,小姑娘脚趾上夹着的碎银已蓦然激飞而出,正正击上吴子光的胸膛!那锭银子来得实在太快,只听吴子光大叫一声,苦练了几十年的功夫竟然全无用处,眨眼间已被那碎银穿胸而过,仰天倒下。

小姑娘的身手快得宛如鬼魅,几乎与那碎银不分先后地欺入吴子光身前,手一掏一探下,已将一个五寸见方的红匣子取在手上。

原来吴子光胸前挂着红匣,那以脚趾射出的碎银准头惊人,竟是在没入吴子光胸膛前已先将红匣的挂线击断。

众人大惊,百忙中不及细想,各持兵器朝着这小姑娘飞扑而上。

小姑娘咯咯娇笑,手中花篮一转一挥,漫天花雨中一支二寸余长、明晃晃的细针已现于手中。

或入颅、或刺眼、或点脉、或扎穴,十余名镖师纷纷只觉身上某处一麻,便已软倒在地。

吴子光的身体直到这时才瘫软在冰冷的雪地上,尚存的最后一丝理智犹支撑着他听清那小姑娘阴柔的声音是以一种慢得不合常理的速度一字字传入耳中:我早料到那箱子只是障眼法,真正的宝贝便在你这镖头身上,泰安镖局这一次,可要赔得大了……吴子光拼力转头,已然迟滞的眼光落在与众镖师倒在一团的许青榭身上,沉重地吐出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口生气!十余名镖师倒在一堆,面上俱是惨厉的紫黑色。

那小姑娘花篮中的纸花虽然无毒,但针上涂的却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一、二、三、四、五……小姑娘挥动手指对着满地尸身点点画画,面上再不复方才的天真纯洁,而是换上了一副冷酷而漠然的笑容。

她口中尚自喃喃自语:刚才不过才刺出了十一针,却倒下了十二个人,还有哪一位大哥要让小女子补上一针呢?许青榭大叫一声,从尸群中一跃而起,毫不停留,直往前路冲去。

刚才他本想诈死躲过一劫,却不料这小姑娘心狠手辣兼且缜密细致至此,唯恐留下一个活口,连满地尸体也不放过。

那小姑娘适才显露的武功简直不似人力可及,许青榭自知绝难抵挡,此刻连头也不敢回,拼力奔跑,只求能逃得一条性命。

小姑娘呵呵一笑:我当是谁这么没种,原来竟是长白派的高手。

她口中讥讽,轻巧的身子于同时飘然而起,紧紧蹑在许青榭仓皇而逃的身影之后。

她那宽大的青衫迎风飘扬,在雪夜掩映下,有若一道淡青的云影。

许青榭在长白一派中向以轻功见长,此时为求一生,更是使出全力。

他的身形快若闪电,却仍听得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抹淡柔轻缓的呼吸似已喷在了脖颈之上……正疾行间,许青榭忽见前方隐隐行来三人,映着蒙眬的月光,可看清当先那人皂衣短襟,腰悬铁牌,一身捕头打扮,正是好友、京师名捕何千峰。

他心中大喜,足下再加一分劲,口中大叫:何兄!救我!何千峰亦已认出了许青榭,当下不及思索,飞身前来扑救。

一声娇笑伴着一道锐风传入众人耳中。

那小姑娘蓦然停步,一道乌光在指间弹射而出,从许青榭的右臂间一闪而过。

许青榭大叫一声,右臂一痛一麻,身体顿失平衡,淡淡的疲倦顿时浸染全身,脚下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倒入何千峰怀中。

何千峰相救不及,接过许青榭的身子,却见他瞳孔中飞速地蔓延起一股青灰,心中一悸,连点他臂间几处穴道,再运功助其止住毒素。

如此耽搁之下,已不及去追赶那发针后往后逃离的小姑娘了。

许青榭面现绝望,口中尚自喃喃道:箱……子……话未说完,已头一歪,昏迷过去。

与何千峰同行的一男一女原本好整以暇,一面说话一面缓步行来。

见了那小姑娘诡异如鬼魅的身法,穿黑衣的男子轻咦一声,身形飘然而起,迅快若电,洒脱若烟,几个呼吸间已赶到那小姑娘身前。

另一个女子却不去助他,径直来到何千峰身边,似是对那黑衣人的武功怀有极大的信心。

小姑娘逃离在先,却仍被那黑衣人从容地追上,拦住了去路。

她心知遇上劲敌,终于收起一脸妖媚的笑意:你是谁?那黑衣人不过二十五六,面色黝黑,相貌平常,甚不起眼,闻言只是淡然一笑,不答反问: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谁是贼呀?小姑娘一跳而起,面露无辜,一指昏迷的许青榭道,是他先调戏于我……姑娘这么好的身手。

黑衣人耸耸肩,就若玫瑰虽丽,却是暗底藏刺,若是我,便决不敢随便招惹。

小姑娘有意无意地一挺高耸的胸脯,鼻中刺刺有声:男人见了我这样的女孩子,就像苍蝇见了蜜,哪儿还会管有刺没刺?黑衣人一怔,忍不住微微一笑,眼光却落在小姑娘的赤足上,柔声道:我若要留下你,不知你会不会用刺扎我?他的笑亦一如平常,却在展眉、凝眸间露出一份说不出的孤狂骄傲与洒脱沉郁……宽阔的额间两道眉毛于笑声中缓缓起伏,面上虽仍是一派和气,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霸气与傲岸。

小姑娘在二人谈话间已连变数种身法,却尽皆被黑衣人随意几个晃身封住去路。

她心头更惊,再望向黑衣人脸上最触目的两道舒展宽眉、笑容间的那份忧悒与清傲,一个名字蓦然涌上唇齿:你就是那个人称‘客舍笼烟十里堤,百年华梦鸟空啼,金樽清酒斗数千,温柔一笑天下倾’的游侠舒眉?舒眉的笑愈发温柔起来:除了最后一项,其他都是江湖人吹捧出来的。

小姑娘圆瞪的俏目一转而为如丝媚眼:久闻舒公子对女子最是温柔,从不相欺,为何却独独要拦住我的去路?舒眉长叹:姑娘既然伤了人,总不能就这般一走了之吧。

小姑娘将手一扬,一个小瓷瓶便轻轻巧巧地抛在舒眉脚边:既然舒大侠开了口,小女子何敢不从?这便是解药了。

舒眉仍是不退,脚尖一挑,将瓷瓶投向何千峰。

何千峰一把接住,捏破瓶子,将药膏涂在许青榭的伤口上。

小姑娘一撅嘴:解药已给了你,还不让路?舒眉眼见许青榭臂间伤口流出的血液由紫黑转为淡红,由黏稠不已,到汩汩涌出,方知解药不假,微一沉吟。

却听那小姑娘又轻轻笑道:那位与舒公子同行的美丽女子体态婀娜,面目如画,掌持素娟,腰藏短钩,想必便是青州梅溪山庄的大小姐方云袖方姑娘吧。

若是她看到舒公子如此蛮不讲理地拦住我一个小女子不放,不知心下又会有何感想?舒眉不为所动,仍是一如既往地似笑非笑道:姑娘出手如此狠辣,目光如此锐利,若是不弄清你的身份,我又如何舍得让你走?小姑娘的脸色微微一变,左手拈诀扶腰,右手箕张护胸,葱白的十指,伸扬若利剪。

她缓缓踏前:听说舒公子从不强迫女子,却不知这江湖传言是真是假?小女子此番愿亲身相试!舒眉见她摆出这副妖娆的姿势,目中闪过一丝恍然。

眼见那酥胸几乎都要撞上自己,这才暗叹一声,滑步让开。

就听小姑娘咯咯娇笑,曼妙的身形蓦然加速,从舒眉身边一掠而过,几个起纵已没入雪林之间。

那边,许青榭终于睁开双眼。

他一把抓住何千峰的衣襟,急声道:何兄快……那箱中还……他才说出几个字,忽又呕出大口黑血,头一软,复又晕迷过去。

哎呀不好,那解药是分外用与内服两种,小女子一时走得急迫,却忘了给舒公子留下内服之药了……小姑娘的声音从山坳后遥遥传来,不过,小女子又何忍为难舒公子这般懂得进退的人?只要舒公子陪着你的方姑娘不理诸事地好好游玩几日,自然会有人送上解药,救你朋友一命。

哈哈哈……那清脆悦耳的声音终于渐弱渐远,再不可闻了。

何千峰恨然吐了一口气,望着舒眉悻悻道:以舒兄的‘空啼指’与‘笼烟身法’,为何不留下她?舒眉苦笑一声:你又不是不知,我虽也伤过不少人,却从来不对女孩子下手。

方云袖哼了一声:定是老毛病又犯了。

舒眉望着方云袖,轻声道:云儿莫要吃醋,这小女子虽然看起来年幼,只怕年龄却已足可做你的母亲了。

他转头再看向面色死灰的许青榭,眼中泛起忧思,缓缓续道,何况,留下她又岂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何千峰一惊:她到底是谁,竟连你也留她不下?舒眉轻叹一声:若我没有看错,她应该便是乾坤盟的‘色’使——风剪霞!3.人为财死镖车歪斜在一边,车上的那口大箱子倒在一片被血水染红的雪地上,周围是十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

何千峰抱着昏迷的许青榭,眼望吴子光已然冰冷的尸身,面上一片惊愕:泰安镖局可谓是东北第一大镖局,此次由总镖头吴子光亲自压阵,再加上长白派第二高手许青榭,竟然仍被风剪霞以一人之力尽歼。

这乾坤盟的实力果真如此惊人么!方云袖犹不能释怀适才舒眉放过了风剪霞,瞥一眼舒眉,气呼呼地道:乾坤盟又怎么样?似这般残杀无辜的恶举,任何一个侠义中人都不会视而不见,除了某些见色忘义的家伙……舒眉唯有苦笑而已。

事实上,此刻他见到这一幕惨剧,心下亦是万分惊讶,他从未料到风剪霞心狠手辣至此,倒是为方才放她离去,颇为失悔。

方云袖更是一向少见这般凄惨的情景,止不住心惊肉跳,喃喃道:这女人真是狠毒,就算是劫镖也没必要下如此辣手吧。

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只怕何捕头再也见不到你的好友、这位长白派的许二爷了。

舒眉心中一动,沉声问何千峰:何兄这次不远千里从京师赶到这山海关,只怕不止是看看好友这么简单吧。

不瞒舒兄,这一次我实是奉了皇命前来接镖的。

何千峰见舒眉脸色微变,连忙续道,我知道你素来不喜与官府多打交道,所以其中的情景此前便一直没有对你明说……舒眉蹙了一下眉,沉声问道:你要接的,究竟是什么镖?便是那相传为秦始皇所制的九龙杯,不知怎地被长白派的许紫亭得到了,要献给皇上。

这才出动了泰安镖局……舒眉不动声色:我也听说过这九龙杯,但为了一个区区宝物何以出动京师名捕?何千峰叹道:我这几年在京师忙于公务,原以为这一趟不过是个轻松差事,便抢着接下,也可顺道看看许久不见的好朋友。

他面上闪过一丝异色,而且,你难道未曾听说过那九龙杯中藏着的一个可得天下的大秘密么?方云袖插口道:那都是些江湖上的传言,我一向只当成些无稽之谈,莫非你还真的相信不成?何千峰叹道:方姑娘不信却自有人信。

我才离开京师二日,便听六扇门的兄弟禀报,乾坤盟已有意插手,可是再回京搬兵已然不及,这才匆匆赶到青州梅溪山庄……说到这里,他蓦然住口,似是发觉了自己的失言。

方云袖冰雪聪明,立知其中关键,眼睛一瞪:哼,你皇命在身,行色匆匆,却偏偏还在梅溪山庄逗留一日,对我吹嘘山海关雪景如何如何好看。

还道你是真心来请我游玩,原来却是不安好心。

定是你知悉了舒眉要来找我,想让我俩帮你对付乾坤盟吧!何千峰面露愧色,讪讪道:我也是迫不得已,乾坤盟的实力实在惊人……你明明知道乾坤盟不好惹,却还要拉上我们,这也算是朋友么?方云袖大怒,难道你此刻还想我们帮你去乾坤盟,将杯子抢回来不成?哼!你要么自己想办法,要么就直接回京复命去吧。

何千峰望一眼舒眉,似是求恳一般喃喃道:这一身虚名倒还罢了,问题是皇上对这九龙杯已是志在必得,怕不会轻易原谅我的失职……舒眉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有多少年交情了?何千峰眼中闪过一丝希望:总有十四五年了吧。

是十五年零三个月。

舒眉淡淡道,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孩子,独自一人流落京师,病困潦倒,若不是得你救助,只怕这世上就再没有舒眉这个人了……方云袖吃惊地瞪大眼。

她与舒眉相识已有半年,却从未听他说起自己的旧日之事。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名满天下的舒游侠童年竟然也曾沦落到这般田地。

何千峰叹道:你何必记得如此清楚。

舒眉对何千峰一笑:所以只要你想让我帮你,尽管开口就是,又何必非要借云儿来引我插手其事呢?何千峰呆了一下,方才动容道:乾坤盟这几年风头太劲,又有谁敢轻易招惹?若不是关系到皇命,我实是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若是兄弟你不愿相帮,我也决不会勉强。

既然如此,反正那杯子已落到乾坤盟手中,要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事情只怕找遍天下,也没几个人敢做。

舒眉神色一松,似是终于放下心来,悠悠道,既然何兄如此说,小弟这便告辞了。

言罢,舒眉拉着百般不情愿的方云袖转身就走,只余下错愕的何千峰抱着昏迷的许青榭愣在那一片被染得血红的茫茫雪野之上。

两人一气走出了半里。

方云袖越想越气,一把甩开舒眉的手:从现在起,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就当我从没认识过你这个人!舒眉苦笑:我又如何得罪云……咳,得罪方大小姐了?方云袖鼻子孩子气地一皱:我直到今天才算看清了你!什么浪游天下寻不平事,什么温柔一笑倾天下人,统统都是假的!说到底,你仍不过是个忘恩负义的胆小鬼罢了。

舒眉也不动怒,淡淡问:你惹得起乾坤盟么?方云袖哼一声:惹不起又怎样?至少总不会任他们在眼皮底下这般的飞扬跋扈。

她小嘴一扁,眼泪几乎都要流了出来,我一直以为,你虽看似玩世不恭,而且纵有些名头却只是个穷光蛋,可是好歹还算身具侠气与傲骨,所以这才不顾爹爹的反对,坚持与你在一起。

谁知,谁知你……说到这里,方云袖狠狠瞪一眼舒眉,垂下头拭拭发红的眼。

舒眉接口道:谁知,我竟然是这样一个不顾朋友、不懂义气的大混蛋。

你还说!方云袖一跺脚,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

舒眉叹一口气:人一老,自然就懂得性命的宝贵。

你……方云袖咬着嘴唇,强忍着没有哭出声,一扭头转身跑开。

舒眉也不追赶,望着方云袖远去的背影,目中闪过一道电光,复又垂下头深思起来,脚下却不停,依然不紧不慢地朝前行去。

可才走了几步,舒眉忽又停下。

却见方云袖叉着腰、撅着嘴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舒眉微微一笑:你既然走了,何苦还要回来?方云袖有些涩然地柔声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既然要激我走,必是此番风险太大,不愿让我陪你冒险……继而又怯生生地问,我说得可对么?舒眉也不回答,自顾自地往前走。

方云袖走到舒眉身边,牵住他的衣袖,倔声道:我确是对不起你,方才不应对你发火,可是你也别想再甩开我!舒眉叹了一声,不发一言。

方云袖恨得握紧拳头,口中却仍是一如既往地温柔:何千峰虽将你骗来山海关,但既然他对你有恩,你也必不会让他回京后受到什么责罚。

何况乾坤盟这般嚣张地将泰安镖局赶尽杀绝,你也断不会袖手不顾,你说对么?舒眉再叹一声,仍是不语。

方云袖赌气般大声道:我不管!生也罢死也罢,刀山火海我都要跟着你。

除非,除非你亲口告诉我,你不要我了……说到这里,方云袖再也按捺不住,一滴眼泪不争气地落在了舒眉的手背上。

舒眉这才蓦然停步,长吸一口气,右掌已紧紧扣在方云袖的小手上:别哭了,我最怕女孩子的眼泪。

方云袖立时攥紧舒眉的手,顿觉这漫天飞雪亦带着一股袭人暖意,脸上尚挂着泪珠,语气间却满是笑意:哼,都说舒大侠对女孩子最温柔了,可是竟把我给惹哭了,真正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舒眉一笑,忍不住揽住方云袖的腰,将她略微发抖的身体紧紧搂在自己身上:这天底下,我也就只会惹你一个人,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二人交往半年,尚是第一次这般亲近。

方云袖挣了一下未挣开,面上飞起霞红,可是心里却道反正这一路大雪纷飞,决不会被旁人见到,索性由了他。

可是她口中犹道:那你说,你是故意气我,还是真变了个人?若是我真看错了你,哼!说到此处,她腰腹一挺,作势要甩开舒眉的手。

舒眉紧紧瞅着她,正色缓缓道:你,绝对没有看错我!方云袖大喜,不禁将头斜靠在舒眉的肩头,一脸瞒不住的笑意:既然如此,还不快快把你的计划悉数招来?舒眉大笑:你个小丫头,不惜连美人计都使出来了。

岂容小的不招?方云袖顿时大羞,而舒眉扶在她腰间的手则更紧了几分。

她不由一声低呼,整个人软在他身上。

一时,二人都静了下来,心中均觉畅美难言。

良久,舒眉方才肃声道:你可记得许青榭昏迷前连提过两次的‘箱子’么?方云袖眼睛一亮:莫非那九龙杯还藏在箱子中?可我见到那泰安镖局镖头脖子上有断线的痕迹,再说那风什么霞若是没有得手,如何肯轻易离去?她说到那烟视媚行的乾坤盟色使风剪霞,还是忍不住狠狠掐了舒眉一记。

舒眉苦笑一下,方才沉声道:一般人定以为那箱子只是个障眼法,吴镖头身上带的才是真正的九龙杯。

但长白派高手如云,如何会将重宝完全押在一个镖头身上?所谓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我料定那杯子一定还在箱中。

方云袖点点头,又想起一事,急切道:乾坤盟发觉中计后,定然会回头来寻。

到时何捕头一人带着个昏迷的许青榭如何能应付得了?再说,他也未必能猜出那杯子还在箱中,我们还不快快赶去,与他们会合……舒眉淡然道:何千峰身为京师名捕,岂能猜不出许青榭的话中之意?而且他手握调动天下捕快的刑部玉牌,又怎会无人接应?方云袖犹是不解:可若是乾坤盟的几大高手一起出动,有多少捕快只怕也抵挡不住啊。

难道你就放心让他一人面对?舒眉眨眨眼睛:所以我才故意离开啊。

现在,我俩只须暗中护送何千峰,将那九龙杯一路送回京师就好了。

莫非你还想正面与乾坤盟大干一场么?方云袖这才恍然大悟,嘻嘻一笑:我早知道没有看错你的!哼,刚才我若真走了,你岂不是少了一个助你挑乾坤盟的好帮手?舒眉拍拍方云袖的肩膀,正容道:只看盛汉唐欲靠九龙杯得取天下的野心,任何侠道中人都不会坐视不理。

不过乾坤盟实力何等强大,只凭我们几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敌不住,此事还要从长计议,待联合了各方力量,我们才能与之正面对抗。

金樽清酒斗数千。

方云袖装腔作势地叹道,舒大侠知交满天下,在三教九流中均有朋友。

嘻嘻,若真是与乾坤盟放手一搏,只怕那盛汉唐会头疼得睡不着觉。

舒眉微微皱眉,他可没有方云袖那么乐观。

无论是谁,想与名震江湖的乾坤盟作对,都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放低了声音,可语意中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定:这些年我也听说了不少乾坤盟的所作所为,但直到今日亲眼见到风剪霞下手如此狠毒,方才信之不假。

我虽不过是一名江湖浪子,却也由不得乾坤盟如此霸道横行!方云袖听了舒眉此言,再望向他面上那副大异平日温柔的凛傲之色,不由手中一紧,牢牢牵住那温暖宽厚的手掌。

她心中泛起一丝丝甜意,只觉这便是自己千挑万选的那个心气高远、不畏强权的好情郎!见方云袖真情流露,舒眉亦颇为情动,有些赧然地一指前方,微笑道:前面便是刘家集了,我们便在那里等候何千峰,最好依靠他六扇门便能摆平此事,我们也用不着与乾坤盟先起冲突。

方云袖唔了一声:就你鬼点子多……舒眉眼珠一转,咳了一声,道:对了,刚才你说你不顾爹爹的反对与我交往。

你以前不是说,他也挺欣赏我的聪明机智么?方云袖一拳重重击在舒眉肩窝上:我说过么?那都是骗你的!天,可怜我竟然信以为真了!舒眉痛得一咧嘴,摇头失笑,原来如我这般的聪明人也被个小丫头骗得团团转。

看来方大小姐才是真正的女中诸葛呀。

话音未落,他已被几记粉拳打得透不过气来……青州梅溪山庄以梅溪钩法与易容术成名江湖。

那方云袖钩法也就马马虎虎,可是易容术却是得了方老夫人的真传。

待化为一对江湖卖艺兄妹的舒、方二人踏入刘家集的时候,已是午后时分了。

刘家集只是一个寻常小镇,镇中房屋大多低矮简陋,唯一略显气派的便是位于镇中的一间仙客来酒楼。

只可惜此酒楼虽名为仙客来,但是个中宾客却全然看不出半分仙气:卖菜的小贩、歇脚的挑夫、唱曲的老人、流浪的乞丐、卖身的妓女……甚至还有十几个赌徒,在大冷天亦是汗水淋漓,将大堂中间的一张桌子围得水泄不通,个个摩拳擦掌、争先恐后地下注,呼喝嚷闹声此起彼伏。

看这样子,就算方云袖以原本美丽可人的面目走入酒楼,大概也不会有人多瞅一眼。

舒眉坐在酒楼的一个角落中,只顾着把一杯杯酒倒入口中。

方云袖皱着眉头抿了一口酒,再看看舒眉,低声道:这般劣酒也亏你喝得像是甘露,哪里还有半分游侠的样子,活脱脱一个臭酒鬼。

我本就是一个酒鬼。

舒眉一笑,调侃道,幸好也只是一个酒鬼,而不是色鬼。

这时,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想来是庄家又赢了一注。

有几个汉子看样子是输多了钱心中不忿,一时破口大骂起来。

方云袖皱皱眉,再对舒眉嫣然一笑:色鬼也便罢了,只要不是赌鬼就好。

舒眉循声望向赌桌,笑道:你却是正好提醒了我。

好久没有赌钱了,此刻竟是有些手痒,却不知把云儿抵押上去,能值多少两银子……方云袖一跺脚,正要数落舒眉几句,突然眼睛一亮,却是看到了何千峰与几条大汉正抱着仍在昏迷中的许青榭走了进来。

舒眉对方云袖轻声吩咐道:先不用与他们相认,看看事态再说。

方云袖点点头,目光从何千峰等人身上移开,往那赌桌上看去。

有几个汉子大约输光了钱,正骂骂咧咧地离去,赌桌前方才显露出一道缝隙。

方云袖一眼望去不由芫尔:我看这群人输得如此心痛,还当是赌了多大的筹码,原来竟然只不过是几十文铜板。

这些人如何能与你相比?舒眉正色道,穷山之地,这些庄稼汉子又能有多少银钱?要知那每一个铜板都是他们的一片心血,叫他们如何能不心痛?方云袖愣了一下,从桌下握住舒眉的手,轻声道:云儿知错了。

舒眉淡然一笑,目光却锁住那赌桌上庄家的一双手,口中似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看来,这一场我是非赌不可了……赌桌上赌的是最平常的骰子,那庄家面前已堆了一大堆铜板。

他原本相貌枯瘦,一脸苦相,此刻的表情却似是赢得了一座金山般面色通红、双眼放光,只是一双手仍是稳稳地拿着骰筒,目光炯炯地望着几名对手。

赌桌周围只有三个人仍在下注,一个是酒楼中的伙计,一个是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者,最后一个却是个苦力模样的汉子,他正哆哆嗦嗦地在口袋中掏摸着什么。

那酒楼伙计对苦力汉子不耐烦道:你到底还有没有钱?若是没有这便回家去吧,我还等着翻本呢。

他又转头对那老者道,葛老爷子,我俩不必管他,再来赌一把运气。

我,有……那苦力汉子嗫嚅着,却将求助似的目光投在老者身上,麻烦葛大爷借我十文钱可好?葛姓老者犹豫道:借你十文钱原也不妨,只是这赌桌上如何能轻易借钱,岂不是会将运气亦给借跑了?苦力汉子将头上的破毡帽往老者手上一递:那我就把这顶帽子卖给你如何?酒店伙计讪笑道:我劝兄弟你还是回家去吧。

若是再输了,没了这破帽子,只怕这个冬天要冻掉你的两只耳朵呢。

葛老者亦劝道:我要你的帽子有何用?若是无钱,便下次再来赌吧。

那汉子咬咬牙,又快手快脚地将身上的破棉袄除下,一并放在赌桌上,大声道:今天真是邪门了!我就不信庄家能连掷九把通杀,且看我下一把将他杀得个底朝天!这话虽说得豪气,可一阵穿堂风吹来,他却禁不住缩着脖子,簌簌发起抖来。

方云袖看着不忍,正想开口相劝。

却听那庄家淡淡道:好吧,这帽子棉袄我就算你二十文铜板好了,全押上么?苦力汉子重重点头。

就见骰子掷下来,庄家居然又是一个通杀的大豹子。

那庄家一时大笑,将桌上的铜板与毡帽、棉袄一股脑儿揽在身前,笑呵呵地道:还有人要与我赌么?酒楼伙计与那葛姓老者长叹一声,似乎再也无意下注。

而那苦力汉子呆了一下,长身而起,双手居然犹犹豫豫地放在腰间,竟似要解下棉裤,再赌一场。

那庄家也不阻止,复又拿起骰筒,似乎还不肯收手。

那酒楼伙计不禁正色劝那苦力汉子道:今日也够了!莫非你不要命了?葛老汉最是心好,对那庄家道:你今日也赢得够多了,那破帽子与棉袄其实留着也是无用,不如还给人家算了。

庄家双眼一瞪:你给我五百文,我便卖给你。

酒楼伙计奇道:不是二十文么?庄家冷声道:他有他的价,我有我的价,你若不愿买,就休要在一旁胡乱插话。

酒楼伙计似乎不敢惹他,只得倒一杯清酒放在那苦力汉子身边: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那葛老汉亦长叹不语,转身出门而去。

苦力汉子愣了半晌,也不向伙计道谢,只是光着膀子坐在一张桌前闷头喝起酒来。

看到此情此景,方云袖一时大怒,正要起身,却被舒眉一把拉住,动弹不得。

却听何千峰的声音传来:我出五百文!庄家哈哈一笑:现在是一百两银子了。

何千峰还未开口,手下一个捕快已忍不住大骂起来:他妈的,你好威风么?信不信立马抓你进牢里去!庄家却也不惧:做捕头就威风么?我正经赢钱,正经卖东西,你凭什么抓我?难道没有王法了?他又转脸看向何千峰,这位大爷若是想打抱不平,我却有一个法子。

何千峰似已看出这庄家不同寻常,凝神道:你要如何?庄家悠悠道:何兄不妨与我赌一把。

何千峰听他一口道出自己的名字,心头一沉:你要赌什么?庄家大笑,长身而起,将一个小瓷瓶重重拍在桌上:何兄若是赢了,便将这帽子与棉袄一并拿去,另外还奉上许二爷的解药。

可是你若是输了,那东西自然也便请留下了。

那小小的瓷瓶本是脆物,可是被重重拍在桌上竟然丝毫不损,显见这庄家手上的功夫了得。

何千峰原来只是怀疑,此刻方才确定对方是乾坤盟的人。

他设下的这场赌局想必正是冲着自己一行来的。

当下,他勉强按捺住心中的震惊,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庄家一双大手轻抚着桌上的一枚枚铜钱,就似在抚摸着情人光滑美妙的肌肤。

只听他不紧不慢地傲然一笑:何兄真是孤陋寡闻。

试想普天之下,爱财爱到我这般地步的人还能有几个?何千峰一叹,还未及说话,却听一个满不在乎的声音道:小弟恰好亦爱赌钱,说不得只好先来凑凑热闹了。

真想不到啊!原来名满天下的舒大侠不但好酒,居然还是我的同道中人。

那庄家一呆,复又一声长笑,口中仿若平日寒暄般轻松自在,一双眼却刹那间变得刀锋一般的锐利。

他望向后来的说话之人,似乎早已看出其易容之下的真正面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怕这一赌不但会毁掉舒大侠的一世英名,还会搭上一条大好性命!非也非也,我本不是你的同道中人。

舒眉淡然一笑,只不过能有机会与乾坤盟的财使管寸金一赌,岂不快哉!4.气冲斗牛看到舒眉突然现身,何千峰喜形于色,手下几个捕快更是纷纷围上,欲争睹这名动天下的游侠浪子究竟是何面目。

而酒楼中的其余客人看到势头不妙,各自付账,匆匆离去,便只余下二三个酒楼伙计躲在一边角落中面面相觑。

那个苦力汉子亦仍坐在原处发呆。

管寸金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舒兄本原本已袖手不管此事,此时却又何苦非要与盛先生作对?舒眉微微一笑:管兄平日赌钱之前都是这么多废话么?管寸金双眸间杀气一闪,气势迫人,可片刻之后复又垂下头去,将桌上的铜钱一枚一枚层叠起来。

他刚才足足赢了几百枚铜钱,此刻竟将四五十枚铜钱一一垒在一起,高几近三尺。

垒好之后,他再将桌上剩余的数百枚铜钱与那毡帽、棉袄一并仔细地收于袋中。

方云袖一时只觉好笑。

这乾坤盟的财使向有寸金不漏之名,想不到果然吝啬无比。

但再看他将那长长的一条铜钱在桌上腾挪旋转,那些铜钱随着管寸金的动作依然排列齐整,没有一枚晃动分毫,显见他手上的功夫已臻炉火纯青的地步。

她纵然对舒眉甚有信心,亦不由替他担心起来。

要知游侠舒眉的空啼指与笼烟身法名动天下,可毕竟还未听说过他在赌桌上有什么过人的本事。

而这一场赌局他若是不小心输掉了,难道便真要把九龙杯交给管寸金么?就见舒眉拍拍何千峰的肩膀,示意他勿要担心,再笑眯眯地望着管寸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却不知管兄要如何赌法?管寸金肃声道:我知舒兄不通赌技,必会给你一个公平的赌法。

他将那串铜钱稳稳安置在桌上,再不留其他余物,一翻腕却亮出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刀,冷喝一声,一刀劈下。

那一刀将桌角劈下四余寸宽,桌子却没见丝毫震荡,那一串垒得晃晃悠悠的铜钱仍是安立原处。

管寸金吐出一口气,笑道:舒兄使刀也好、使剑也好,用你那名动天下的空啼指亦无不可,但每一击都必须将桌子斩下一条来。

我二人轮流出手,谁先将铜钱震下来,便算输了……众人俱是一惊,看那一长串铜钱摇摇晃晃的样子,只怕吹口气也会被震倒了,何况还要将它们安身的桌子越斩越小……方云袖不禁在一旁冷哼道:你有宝刀在手,这个赌法太不公平!可惜舒兄已没有选择。

管寸金脸露傲色,若是纯以赌技相较,只怕这天下除了‘七算公子’,任何人在我面前都没有半分胜望。

他这番话虽然说得很大,却没人有丝毫异议。

管寸金身为乾坤盟财使,不但精于算计,亦擅长各种赌技,更有一双天下无双的巧手。

其实纵然是号称赌中之王的七算公子此刻亲来,也未必能稳言胜之。

舒眉却微微一笑:这种赌法以武功为主,可谓是用管兄之短斗我之长,似乎是我占了便宜。

就见他神态从容,话语内却毫不客气,言语中挑明了管千金纵是赌技精湛,但武功却远远不及自己。

既然如此,便请舒兄出手。

若胜了,我立时奉上解药,决不食言。

管寸金嘿嘿冷笑道,却不知舒兄能不能替何神捕作主?何千峰欲言又止,看了看舒眉,终于一狠心,将一方红色的小匣子重重递给舒眉。

舒眉接过红匣放入怀中,朗声大笑:管兄尽可放心,小弟一向有重诺守信的坏毛病。

何况不过是区区一只九龙杯而已,纵是这次输给了你,难道我就不能再出手抢回来么?管寸金心中一凛:江湖传言,游侠舒眉一向以温柔平和示人,行事也低调沉稳,何曾想到竟是这般锋芒毕露,莫非他真有必胜的把握?可是此刻已成骑虎难下之局,当下管寸金也不答话,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只听哧的一声,舒眉一指点出,桌角上应声出现了一个小洞,那串铜钱果是丝毫不见摇晃。

舒眉似是不甚满意地看看自己那修长的手指,柔声道:如此可算一击么?若是管兄觉得我所切下的分量不足,我可以再出几指。

舒眉名动天下的空啼指指力外柔内刚,绵里蕴劲,最讲究的便是一个空字。

方才这一指不过是牛刀小试。

看他这副笃定的样子,只怕再加上数十指亦是游刃有余。

看着舒眉莫测高深的神情,管寸金心中再无半分获胜的把握,索性顺着舒眉的话头接口道:百年华梦鸟空啼!好一个空啼指。

舒兄若是意犹未尽,不妨再让大家多看几眼。

哧哧哧哧,一连四响,一方桌角竟被舒眉的指力硬生生地切下。

方云袖与一旁的几个捕快皆是大声喝彩,就连那呆坐在一边的苦力汉子似也看得痴了。

管寸金心中暗惊,自己运刀斩桌前必要吐纳调息一番,方能借宝刀利刃高速而下而不震动铜钱分毫。

可是方才舒眉连出几指,宛如闲庭信步一般挥洒自如,其间几乎都不用换气,看来这空啼指法果是名不虚传!舒眉拍拍手,笑吟吟地望向管寸金:管兄的宝刀再不出手,只怕就要生锈了……管寸金的气势已然被夺,当下长吸一口气,掌中宝刀再度出手。

这一刀比刚才更快了几分。

众人只见一道电光疾闪而过,一块三寸多长的桌角又被劈了下来。

方云袖可谓得了父亲的七八分真传,更是精于易容之术,眼力精准,却仍未能看出管寸金出刀的路数,心头大凛!——这一刀于瞬间出手,胜在招法迅捷,劲力内蕴,速度实在惊人。

那刀切割赌桌如削纸屑,若是劈向自己,怕是难以躲得过去!看来这管寸金贵为乾坤盟的财使,绝对不仅仅是凭着算盘上的功夫。

却不料那张红木做成的赌桌忽而微微一倾,三只桌脚突然同时断折。

哗啦一声,那高高垒起的铜钱登时倒了下来,散落了一桌一地。

众人一阵惊呼!看管寸金这一刀比第一刀更为飘忽不定,显已是使上了全力,何曾想竟会如此快便输了这一局?有不少人甚至在想,这管寸金是否有意相让。

管寸金怒气上涌,青色的面上泛起一阵赭红。

这突发的变故唯有他与舒眉心知肚明:舒眉刚才那几记指风不但将桌面刺穿,余劲更是波及了桌脚,仅仅留下一分粘力。

而管寸金一刀斩下,全凭手上的巧劲将横晃之力化为下挫的势道,是以桌面上的铜钱虽然看似未曾晃动,可是已受重创的桌脚却绝对经受不起了。

舒眉抱拳微笑:管兄,承让了。

管寸金苦笑一声,先将瓷瓶抛给何千峰,复又将一枚枚铜钱收捡入怀,口中叹道:舒兄这一场胜得精彩,管某心服口服。

他这一语倒确是出于真心。

要知舒眉虽是用巧,但试问在那一刻,谁又能有如此恰到好处的指力、机变百出的心思、谈笑出手的从容、纤细无遗的算计?何千峰将瓷瓶捏破,其中果有一颗红色药丸。

他连忙将之放入许青榭口中,再以清水灌服。

不一会,便听得许青榭的喉中咯咯作响,显是药效发作。

何千峰这才对舒眉点了一下头。

舒眉亦敬重管寸金慨然认输的风度,微笑道:这一场实在胜得侥幸。

管兄的赌品令小弟心服口服。

方云袖看管寸金竟然到此时仍不放过那散落于地的铜钱,不由展颜一笑,移步上前:且慢,管财使好像还忘了还给人家帽子与棉袄了。

那苦力汉子这才似从痴迷中惊醒,连忙上前几步,向方云袖道谢:小姐菩萨心肠,小人无以为报……他的话音才落,惊变乍生。

只见他粗黑的左手竟已迅疾地点向方云袖腰间。

猝不及防之下,方云袖顿时被点了个正着。

只见那苦力汉子顷刻间行动如风,先冲前一步揽着方云袖软软倒下的身体,再转个半圆直退出七八步远,避开舒眉空啼指的攻击范围,右掌蓦然涨大变黑,就似一柄铁扇般按在方云袖的背上,口中仍然续道:小人无以为报,只好帮方小姐一试舒兄对你的关爱程度了。

变故兀生,在场诸人谁也预想不到,那看似猥琐的苦力汉子刹那间完全变了一个人!这下出手端的是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局势已然大变。

管寸金亦是退开几步,捏着十余枚铜钱的手掌抬至胸前,目光锁紧舒眉的面门,哈哈一笑:却不知舒兄可敢与我再赌一把?这次的赌注却是九龙杯与方大小姐的性命了。

原来刚才管寸金与这苦力模样的汉子一场脱帽除衣之赌,却不过是给大家演出的一场好戏。

啪的一声,却是何千峰趁隙抽出铁尺,偷袭那苦力汉子。

也不见那苦力汉子沉腰坐马,如何发劲,左掌随意击出,一声闷响,何千峰踉跄退开四五步,一柄铁尺竟已被震得弯了。

苦力汉子冷声道:何捕头争功心切,竟然完全不顾你兄弟心爱的女人么?这一声含劲吐出,震得诸人耳中嗡嗡作响。

舒眉心头大讶。

这苦力汉子貌不惊人,谁想武功竟然霸道至斯。

何千峰身为京师名捕,凭着三十六路狂风尺法也算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竟然一招间便被其击退。

而更为可怖的还是那苦力汉子藏锋敛锷的本事!在酒楼上现身了这么久,竟然谁也没有看出他是个如此可怕的高手。

舒眉心念电转,口中故作从容道:久闻秦气使暗杀的手段天下一流,从不虚发,在乾坤盟中武功亦仅在盛先生一人之下。

想不到此刻竟也会以妇孺为质,岂不是有损一世英名?那苦力汉子正是乾坤盟的气使秦昭邻,见舒眉一口道破自己的来历,面上仍是那般木讷,不见任何动容,声音中满含一份冰冷的悒气:舒大侠名满天下,不如此我没有杀你的把握。

舒眉从怀中取出红匣,长笑道:秦兄太客气了。

你非是没有杀我的把握,只不过是害怕误损了这只九龙杯吧。

管寸金接口道:舒兄不要误会。

盛先生对你一向敬重,若不是你非要插手此事,我等如何愿与你为敌?只要舒兄交出九龙杯,我可保证秦兄不会动方姑娘半根毫毛。

纵是盛汉唐亲来,舒眉亦非是可受胁迫之人!舒眉面色一变,傲气乍现,一扬手中红匣,学着管寸金的口气道,只要秦兄放开方小姐,我亦可保证九龙杯完好无损。

管寸金急道:舒兄三思,何苦非要玉石俱焚?秦昭邻亦寒声道:舒大侠若是一意孤行,只怕会造成终身至憾!他二人一唱一和,却给在场众人带来了极大的威胁。

管寸金也还罢了,秦昭邻却是黑道上最令人惊惧的杀手,而且心狠手毒,睚眦必报,为乾坤盟出手二十六次,无一失败。

二年前,他一举搏杀了京师太傅郭至道,引得一百七十三名六扇门高手围攻,最后却依然从容逸去。

可是事后,那一百七十三名捕快全无幸免,尽数被其暗杀。

此时见到这煞星就在面前,众捕快立时远远散开,一名捕快更是吓得腿脚发软,瘫软在地上。

秦昭邻右手发出暗劲,震开方云袖哑穴,有意让她呼叫,以令舒眉分心。

可方云袖知其用意,紧紧咬住嘴唇,不发一言。

管寸金面对舒眉蓄势待发的空啼指,甚觉辛苦,勉强舔舔发干的嘴唇,嘿嘿笑道:舒兄一向有惜花之名,何况你与方大小姐的恋情天下皆知。

若是此时痛下决断,以杯换人,既能保佳人安全,亦不用得罪盛先生,岂不是两全其美?舒眉沉吟不语。

他口上虽硬,内心却知自己绝无可能眼睁睁看着方云袖受到任何伤害。

刚才一番说辞无非是缓兵之计,脑中却在计算,如何能在秦昭邻出手之前救下方云袖。

管寸金却不知舒眉打的是何种主意,想到刚才那如花落无迹、雁过无痕的几记空啼指,纵是他享誉江湖数年,亦禁不住心头发虚,复又轻咳一声:这九龙杯原也不值几两银子,管某这几年也收集了不少古玩,只要舒兄看得过眼,尽可开口。

管兄身为乾坤盟财使,所藏必丰。

舒眉淡然一笑,眉尖一挑,不过小弟向来吃软不吃硬,似这般以卑劣手段胁迫于我,却是绝难让我从君之言!秦昭邻冷哼一声:管财使唯恐宝杯受损,有负盛先生之托,方不得已以方姑娘来要挟舒大侠。

待得此间事了,秦某随时恭候舒兄,正面一战!舒眉眼神一亮,仔仔细细打量了秦昭邻一会儿,方点头慨然道:凭此一言,秦兄已是我所尊敬的对手!在江湖传言中,乾坤盟气使心狠手辣、残忍嗜杀。

但听秦昭邻刚才所言,确也不愧乾坤盟第一杀手的气度。

管寸金大笑:在此情景下,舒兄还有选择么?舒眉方才细观形势,心中已断定绝无可能将方云袖毫发无损地从秦昭邻手中救出,只得轻轻一叹:你二人一个财大、一个气粗,我好像的确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

舒少侠错了。

突然,一个雄朗有力的声音从酒楼外悠悠传来,你现在至少还有一个选择!闻言酒楼中的人都是一惊,又听得楼外兵马调动之声不绝,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众人均唯恐被敌所趁,谁也不敢出去看个究竟。

舒眉朗声发问道:愿闻其详。

那声音悠然道:乾坤盟四使皆出,对九龙杯可谓是势在必得。

只可惜碰到舒少侠这遇强愈强的性子,怕也只能是一个两败俱伤之局了。

遇强愈强,你倒是颇为了解我。

舒眉苦笑一声,却不知第二个选择又是什么?那声音轻轻一笑:舒少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除此外唯一的选择便是听从管财使的提议:留下九龙杯,带着方姑娘远走高飞,以后再也不过问此事……他的语声并不大,却如刀劈斧凿般将每个字吐得清清楚楚,更带着一份强大的自信与狂骄之气,令人难生违逆之心。

此言一出,管寸金与秦昭邻互望一眼,一脸疑惑。

何千峰却是闻之心悸,几乎以为是乾坤盟盟主盛先生亲临。

舒眉不为所动:然后又会如何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个声音冷然道,既然乾坤盟的管财使与秦气使远道而来,若不留下盘桓数日,岂是我的待客之道?管寸金终于变色,秦昭邻却寒声道:只怕以你的斤两,还不足以留下我俩。

那声音大笑:留不下活的,死的总是可以留下的。

随着他的语音,只听哗啦啦几声大响,仙客来酒楼的四面墙壁一并震动、开缝、崩裂、粉碎……所有隔墙木板在刹那间不翼而飞,店中诸人于一瞬间俱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而在他们的周围,竟然是数百铁骑的强弓硬弩!就见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端立马上,傲于阵前。

他眼深眉阔,鼻隆唇丰,面若冠玉,正轻抚三缕迎风飘舞的长须。

虽是一副文士打扮,但华服高冠衬着踏雪铁蹄,清昂于众军之前,杀气在眼眸中隐现,气度于神态间激扬,便如一位率领着十万大军的至高统帅。

何千峰长长吐出一口气,拜伏于地:刑部何千峰,见过鲁王千岁!他身后的捕快登时跟着跪了一地。

乾坤盟在盛汉唐手下势力大增,几乎一统江湖。

而唯一能与之对抗的,便是这当今皇上的叔父,人称三千岁的鲁王了。

数年来双方各自招兵买马,一方欲借着江湖势力乱世称王,一方欲凭着皇室禁卫平定天下。

要知朝廷虽忌乾坤盟势大,却没有正当理由发兵剿灭,而乾坤盟毕竟根枝尚浅,还无力撼动王室。

故而鲁王亲卫军不时故意骚扰乾坤盟,乾坤盟自知难敌朝廷重兵,一再退让。

双方虽曾惹起过一些小规模的侧面冲突,却尚未到正面一决雌雄的地步。

可谁又有能料到,鲁王竟已率铁骑不知不觉地将乾坤盟两大高手围在这刘家集的小小酒楼之中。

管寸金面如死灰,自知必无幸理,一横心朗声大笑道:想不到一只九龙杯竟也惊动了鲁王的大驾,看来三千岁也必定想拥有那能得天下的秘密吧!鲁王身边的一个侍卫冷喝道:竟然胆敢挑唆皇室内乱!管寸金,你可是活得不耐烦了?鲁王挥退手下,正色道:本王只是例行巡视,来到此地,却未想到会遇见乾坤盟的人。

这一切只能怪你运道不好,与什么九龙杯和大秘密全无关系。

管寸金纵身跃到秦昭邻身边,惨然一笑:既然我俩已落入鲁王的局中,管某无话可说。

秦昭邻长吸一口气,狠厉道:鲁王尽可让你的十六铁骑上来送死,看看最终究竟能留下几个活口……鲁王手下十六铁骑名动天下,均是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与乾坤盟的四大财使、八大舵主可谓是一时瑜亮。

鲁王仰首长笑:对付你二人何用十六铁骑?便是这五百张强弓硬弩便足够了。

管寸金知道鲁王所言非虚,右手短刀再度出鞘,却是横放于方云袖的脖上,眼望舒眉,口中犹道:鲁王错了,你要对付的可不是我们二人,至少还要加上一个舒眉舒大侠。

看他意思,却是要借着方云袖的生死,逼舒眉去打头阵了。

本王常在京师,少出江湖,与武林中人也攀不上多少交情,但游侠舒眉却一向是我所敬重的人物。

鲁王微皱眉头,也罢,反正你二人迟早亦逃不出本王的掌心,留下方姑娘,这便走吧。

这……管寸金浑料不到尚存一线生机,顿时犹豫起来。

若从鲁王之言,虽是一时保住了性命,但这般坠了盛汉唐的威风,只怕亦逃不过乾坤盟的惩罚。

秦昭邻却是昂然地一甩头:鲁王的好意我俩心领了,只可惜秦某天生一副臭脾气,从来只知玉碎,不知瓦全。

管寸金一时心头暗骂,可是却只好闷声不语。

鲁王一愣,不怒反笑:好一个秦昭邻,看来本王倒是小觑了你。

他再对左右大喝一声,酒来!一名侍卫应声托着酒盘上前。

鲁王先擎起一杯,再一挥手,骑士将酒盘放于阵前,恭身后退。

秦兄霸绝之气可冲斗牛,实当得起本王的这杯敬酒。

鲁王昂首而饮,大笑道,请先干了此杯,以壮诸位行色。

其余数百铁骑纷纷搭弓引箭、严阵以待。

看样子只要这杯水酒下肚后,立时便是万箭齐发的惨局。

此时,管寸金亦被秦昭邻凛然不惧的情态激起血性,索性豁了出来:我等与鲁王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转脸对舒眉嘿然一笑,而舒兄既是号称‘金樽清酒斗数千’,这杯鲁王的敬酒便请你代饮了吧。

一直默不作声的舒眉苦思无计,唯有苦笑:想不到这一场争赌,最后竟然有两个输家。

鲁王傲然道:乾坤盟蓄意谋反,舒少侠知事晓理,大好前程,自不会与鼠辈同流合污。

管寸金随手又封了方云袖的哑穴,冷笑道:可惜舒少侠纵有大好前程,却未必能舍得下方姑娘。

覆巢倾卵,舒少侠应知本王的难处。

鲁王瞅一眼方云袖,对舒眉一叹,何况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宫中有绝色八百,待此间事了,舒少侠尽可随意挑选。

鲁王的好意舒某原该心领。

舒眉目光迎向方云袖,缓缓道,只可惜你宫中纵有八百绝色,却没有一个梅溪山庄的方大小姐。

方云袖浑身剧震,舒眉此言一出,自是决意要与她同生共死!此刻她虽是口不能言,却有两行分不清是欢喜还是悲伤的眼泪顺着脸颊蜿蜒流下,令人望之生怜。

好好好!鲁王眼中露出讶色,连道三个好字,方缓缓点头,好一个情深义重的舒少侠。

奈何军令一出,岂能轻易收回……看来,本王今日便只好成全了你!这时,一直侍立于一旁的何千峰终于忍耐不住,慌忙上前一步道:鲁王明鉴,舒眉怀中的九龙杯是圣上的钦点之物,若是有所损坏,只怕小人回京后不好交代……管寸金横在方云袖脖间的短刃一紧,截口道:舒兄若是将九龙杯交给了鲁王,可莫怪我手下无情。

他见鲁王宁可连舒眉一起杀了也不放过自己,这九龙杯怕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于是便连仅剩的一丝高手风度亦顾不得了。

舒眉苦笑一声,讥讽道:能得管兄如此信任,小弟死而无憾。

秦昭邻却是一脸漠色,寒声道:游侠舒眉知交遍天下,若是今日死在鲁王手中,以后自有人会让鲁王不断地头疼,管兄原不必如此作态,徒自令人轻贱。

鲁王眼中精光一闪,哈哈大笑:本王纵横天下,岂能被尔等要挟。

何况今日本王只求逆贼授首,原与宝物无关。

他冷然扫视四周,厉声喝道,众儿郎听着,日后谁敢再提九龙杯三字,一概军法从事!数百铁骑齐声答应。

酒楼中诸人却俱是心头一凉:朝野中本就有皇上见鲁王势大、有意削其兵权的传闻,只是皇上碍着乾坤盟未除,方才任其拥兵自立。

而这九龙杯事关天下至秘,鲁王如何能不忌?看此情景,呆会儿除了鲁王的帐下亲兵,方圆百里的其余人能只怕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此时,舒眉踏前两步,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再对鲁王遥施一礼:除了鲁王刚才的提议,不知我是否还能有一个选择?听到舒眉奇峰突起的一句话,鲁王眼中一亮,抚须含笑:舒少侠但请直说。

舒眉正色道:若是鲁王信得过我,便先放过这二人,亦不妨让他们带走九龙杯。

日后哪怕乾坤盟里有刀山火海,舒眉也定会追回宝杯,送于鲁王帐前!鲁王大笑:本王对朝廷忠心耿耿,别说这九龙杯,便是那可得天下的秘密就放于面前,亦不屑一顾。

舒眉略一思索,终痛下决心般慨然一叹:鲁王既然欲与乾坤盟为敌,多一个舒眉襄助总是有用的。

鲁王终于动容,对身旁一位老者发问道:本王少涉江湖,虽是素知游侠舒眉的名头,却实不知他到底有何过人的本领。

先生倒不妨先为本王品评一二。

那老者苍首皓颜、须发皆白,怕是有八九十的年纪。

他原是默然佝偻于马背之上,此时听到鲁王发问,一张腰板蓦然挺得笔直,面上红光大盛。

那份倨扬意气竟丝毫不输于少年人。

就见他先是对鲁王拱手一揖,之后利刃般的目光便直直停留在舒眉身上,朗声答道:江湖人口中对游侠舒眉的说法颇多,不乏赞誉之言,其武功与为人可用四个数字来形容。

鲁王露出大感兴趣的模样:却不知是哪四个数字?老者一字一句:十、百、千、一。

鲁王微笑:愿闻其详。

客舍笼烟十里堤,百年华梦鸟空啼。

这‘十’与‘百’便是形容舒眉的武功。

老者一声清吟后,神采飞扬,哪里还有刚才的龙钟老态,浑若一位立于金銮宝殿上滔然不绝的饱学大儒,笼烟身法转折灵变、淡云流润,便若那潭中月影、草际烟光般勾留无痕,虽谈不上瞬息千里,却是武林中一等一的轻功;而空啼指法则重在那‘黄粱梦破,一身亦似云浮’的逍遥意境,便似于华梦之空发夜鸟之啼,耐忍中含犀利,精巧中见劲韧,拙内生秀,以虚幻空,实是天下有数的高明武学……好!好一个笼烟身法与空啼指!鲁王听得意兴遄飞,抚掌而笑,如此人才,吾焉能不惜之!老者胸有成竹地一笑,续道:这个‘千’字么,便是‘金樽清酒斗数千’。

指的却非是舒少侠酒量过人,千杯不醉,而是形容其知交广遍天下。

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凡夫俗子……且不论各个名门大派中都有不少弟子与其交好,便是三教九流之内:譬如妙手无空的神偷慕容小飞、艳艺双全的名妓雪无双、声惊四座的曲天歌、南海船王肖沉、江南第一富豪朱颜、赌技冠绝的七算公子等等亦与他来往频繁……说到此处,那老者轻咳一声,颇为神秘地放低声音:据说,就连那传闻中早已达幻剑飞仙之境的两位绝世高人:终南山上的扶柳老道与渡云峰中的滋味大师亦都与他颇有几分交情……游侠舒眉虽是名满江湖,但却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来历。

当这些江湖上传闻许久的名字被这老者一一道来,众人均听得津津有味,心中亦大感羡慕。

那舒眉仍是一副不关己事的模样,不由大生许多羡慕和几分嫉妒。

方云袖一双含情脉脉的瞳子紧紧锁在舒眉脸上,就似是此刻方才初次认识了他一般。

鲁王锐目如针,盯在老者脸上,截口道:你知道得如此清楚,莫非也与他有什么交情?老者淡然一笑:老夫不过是消息灵通些,却是无缘相识舒少侠。

他眼望何千峰,悠悠道,不过何神捕却应该是舒眉过命的朋友。

此时的何千峰已知到了生死关头,当下一挺胸,大声道:舒眉既说要帮忙千岁对付乾坤盟,实是您的强助!小人敢以身家性命为他担保!鲁王不置可否地一笑:最后那个‘一’字,我倒也听说过。

嘿嘿,‘温柔一笑天下倾’,且看舒少侠对方姑娘的这番情深义重,由此大约便可见一斑了……鲁王有所不知。

若是胸无点墨,纵有宋玉潘安之貌,又岂能倾倒天下?这温柔一笑么……老者一笑,却是指其逸豪丰神、善知心意、聪颖过人、智计百出……舒眉直到此刻方才长叹一声:能得过先生如此夸奖,舒眉纵死亦可无憾矣!原来这老者正是江湖人称雁过留影、风过留声的过先生。

其人号称以百岁之龄通天下之事,却偏偏忘了自己的名字,世人便皆以先生名之。

他游戏风尘数十年,终投入鲁王帐下,外称清客之名,实行军师之能。

鲁王能有今日威望,过先生功不可没。

那过先生对舒眉点点头,微微一笑,眼中神光渐逝,重又恢复为一位风烛残年的佝偻老人。

何千峰趁机道:王爷素有礼贤下士的孟尝之风,何不便从了舒眉之言?鲁王却是不语,双眉蹙成一线,似有什么不解之事。

酒楼中诸人心知,生死全在鲁王的一言之间,见到如此情景,心中俱跟着七上八下、一片忐忑,浑不知他会作何决定。

便是管寸金与秦昭邻亦在心底希望鲁王听从舒眉的提议,虽是日后不免与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周旋相争,却总好过此刻便被乱箭钻身而亡。

鲁王思索良久,眉间渐舒,大笑起来:本王能得舒少侠之助,足可令盛汉唐头疼难眠。

又何乐而不为呢?他举手一挥,五百铁骑整齐如一地收箭垂弓,众人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舒眉暗叫一声侥幸,面上重又恢复了那懒散的笑意:舒眉虽是一向过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但亦知一言九鼎、有诺必践的道理。

既然已决心帮助三千岁对付乾坤盟,必不辱使命。

他的言下之意却是除此之外,决不愿还与鲁王牵扯上任何关系。

不!鲁王低啸一声,眼望舒眉,君乃池中之龙,非本王所能用之。

你只须取回九龙杯,交给何神捕奉于圣上。

对付乾坤盟之事本王早有计议,原也不用舒少侠插手。

舒眉愕然:千岁高义,舒某……鲁王不由分说地一摆手,将舒眉感激的话硬生生截于口边:能让舒少侠欠本王一份人情,便足够了!他再转头对左右传令道,让开一条通道,放管财使与秦气使带着九龙杯安然离开此地,三个时辰内不许追击!最后,他复又加上一句,给酒楼老板赔一百金。

舒眉眼中的崇敬之色一闪而没。

鲁王如此气度,实在已让众人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