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沉四十二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这一点,令许多初次与他见面的人都大为失望。
因为稍通江湖常识的人都明白,肖沉的身份并不仅仅是南方最大的商会——长空会的会长。
除掌管着九成以上的海盐生意外,他还在南海上拥有一支庞大的神秘船队,据说其实力足可与朝廷水师相抗。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并未身具一副与之身份相称的魁梧身材,这点与其说令人惊讶,倒不如说更令人觉得遗憾。
平时肖沉总是笑嘻嘻地开着玩笑,活像一个面目慈祥的大善人,但只要一踏上船,肖沉就不再是谨小慎微、和气生财的肖会长,而变成了那个江湖上呼风唤雨、不怒自威的南海船王。
在这里,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无可更改的命令,每一个决定都事关许多人的生死。
如今的肖沉就在他帐下最阔大的龙王号上,不同寻常的是,此刻他身边并没有前呼后拥的随从,而是独自一个人怔怔地望着面前桌上的一件物品。
那物品是用黑布所包,方方正正,半尺大小。
忽然肖沉大笑起来,将手中一杯美酒一饮而尽,喃喃自语道:我终于得到它了,可喜可贺!但他的微笑却于瞬间逝去,复又紧锁眉头,重重叹了一口气,目光盯着那根本没有被打开的黑布包裹,足足看了半个时辰。
对于久经风雨的肖沉来说,很少有事情能让他如此失态,但此刻的他不但没有往日的从容不迫,情绪反而显得十分低落,根本不像叱咤江湖的南海船王,而成了一个落泊潦倒的中年人。
这时,舱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轻,几不可闻,却瞒不过肖沉的耳朵。
刹那间,他又重新变成了南海船王,先拭去嘴角的酒渍,再揉一揉紧皱的愁眉,脸上迅速换上一副冷静而不失热情的神情,大步走到门边。
他先侧耳细听,心头默算着,等对方敲门的手指即将触上门环的一霎,猛然打开舱门,哈哈大笑道:久闻七算公子大名,快快请进。
门口站着一位白衣秀士,静静地道:船王好,费某这厢有礼了。
他敲门的手尚悬在半空不及落下,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主人相见不免尴尬,但他脸上却不见丝毫惊惶,反而露出淡定而矜持的微笑。
这笑容一半是出于礼貌,更多地像是为了保持距离。
肖沉飞快地打量着白衣秀士,但见他年约二十七八,相貌俊雅,那一袭白衣虽只是寻常布料所做,却洁净得不染一尘,给人一股清奇之气,再加上总带着淡淡微笑的面孔,高昂的头颅与微垂的双目……这样的人,似乎天生就是一位翩翩公子。
武林六大世家中,费家向来不显山露水,而且这些年家道中落,渐无世家气象。
但几年前费家出了两个人,从此名声大振。
一个是六公子费天扬,性情孤绝,以诡异剑法惊傲武林,一个是九公子费明扬,自称七算公子,扬言能算尽天下事,为求家族中兴,漂泊江湖,明码标价替人解决难题,竟从未失手过。
这也正是肖沉请他来的原因。
讲过几句客套话后,肖沉将七算公子费明扬请入房中:公子请坐。
七算公子望一眼房中豪华的坐椅,轻轻摇头一笑,端正地站在肖沉面前,虽然仍是双目微垂,一派谦恭之色,身体却挺得比桅杆还直。
这神态与其说是拒座,倒不如是怕那坐椅沾染了他的白衣。
肖沉心头微微有气,却不便发作。
七算公子却忽然一笑:有一个问题我若是不问,船王一定会憋得很难受吧。
肖沉奇道:什么问题?七算公子悠然道:在下向来不喜欢繁文缛节,所以来到船上后特意让贵属不要事先禀告,船王何以知道刚才敲门的人是我,而不是你的手下?肖沉拈须大笑:很简单。
我的手下只有两个人能来这龙王号的会客厅内,一个是军师宁惕之,一个是小妹肖楚楚。
楚楚从不敲门,而惕之敲门前必先长吸一口气。
既然两者都不是,那就只能是今日的贵客了。
七算公子望着自己的修长手指,缓缓道:船王果然是聪明人。
费某千算万算,却算不出船王的待客之道。
肖沉渐渐明白过来,上前深施一礼:比起公子来,这些小聪明皆是班门弄斧。
方才急于面见公子,鲁莽处切莫见怪。
七算公子笃定受肖沉一礼,有意无意地瞅一眼桌上空空的酒杯,这才翩然入坐:无妨,找我的人向来心情都不好,费某早就习惯了。
肖兄找我何事不妨直说,我也好坐地还价。
他的称呼也由船王变成了肖兄。
肖沉心头暗叹。
七算公子替人解决难题向来要价不菲,刚才他故意趁七算公子伸手敲门之际开门,无非是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按理说这种尴尬情形一般人都会揭过不提,但自己这份心思显然瞒不过七算公子的算计,此刻在心理占上风的已变成了对方。
肖沉一指那黑布包裹:公子是个爽快人,我也就长话短说。
这包裹里是一个机关盒子,可是,我却打不开它。
七算公子奇道:肖兄手下能人无数,竟想不出办法么?肖沉一叹:说来惭愧,此盒虽小,却暗藏乾坤,锁扣层层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想不破坏它而开盒确要大费周折。
七算公子笑道:肖兄似乎请错了人。
若是找慕容世家的人,至少费用要比我低得多。
江湖六大世家中,皇甫医,司马毒,慕容巧,朱家雅,费家算,墨家术。
慕容世家以轻功与解除机关闻名,与擅长制造机关的墨家是死敌。
肖沉点点头:不错,我早已想过了,如果天下只有一个人能解开此盒,那么便非慕容小飞莫属。
慕容小飞正是慕容世家中人,不过他最出名的倒不是慕容世家的无双轻功和一双巧手,而是他一身绝技用在了空空妙手上,被誉为江湖上第一神偷。
七算公子悠悠道:看来令肖兄烦恼的并不仅仅是这盒中的秘密,另外还有难言之隐?肖沉静默半晌,方才缓缓开口:其实我知道这盒中是什么。
十三年前我就已得到了关于它的一切秘密。
虽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七算公子眉尖一挑,显然已被引起了兴趣,静待肖沉下文。
肖沉用手轻抚那黑布包裹,长叹一声:尽管此秘密已不成其为秘密,但这是我自小梦寐以求的东西,若是不能看上一眼,实在是食宿难安。
而且我不想让任何人再看到它……你,可以体会吗?七算公子点点头。
肖沉续道:所以请慕容小飞开盒并不难,难就难在如何让他打开之后看不到其中的东西,至少看到了也根本联想不到我的身上。
这才是我请你解的难题。
江湖中人人皆知神偷慕容小飞争强好胜尤喜猎奇的脾气,为一睹当今皇上最宠爱的明妃之容颜,竟不惜夜探皇宫,如果请他开盒却又让他对盒内之物视而不见,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七算公子一笑:想让人不知道秘密的方法有许多种。
比如令人服后遗忘的药物……肖沉截口道:用药总不免有后患,我并不放心。
七算公子漠然道:肖兄想必也知道许多种不留后患的方法。
说到这里,他轻轻握了一下拳头。
不行。
肖沉断言拒绝,决不能害慕容小飞的性命。
七算公子悠然道:说得也是,那神偷慕容小飞心思机敏,加上轻功天下无双,若是发觉事态不对远走高飞,那可真没人追得上他。
肖沉摇摇头:这并不是主要原因,我虽与慕容小飞无甚交情,但听说他和舒眉交好,所以……舒眉。
七算公子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唇边流露出一抹笑意。
他曾在两年前啸剑山庄中与游侠舒眉有一面之缘,彼此颇有好感。
提到游侠舒眉的名字,肖沉冷峻的脸上也乍现晴朗:嘿嘿,我挺欣赏舒眉那小子,可惜他做不了我的妹夫。
说到这里,似是自觉失言,他忙不迭解释,公子可不要误会,并不是舒眉那小子眼高于顶,而是楚楚瞧不上舒眉。
七算公子心头暗暗偷笑,忽觉面前这位威严的南海船王变得可爱起来。
肖楚楚与舒眉之间的糊涂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决不能让肖沉感觉到自己对肖楚楚有一丝半点不尊重。
看来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能让南海船王顾忌的人,这个人无疑就是他的小妹肖楚楚。
七算公子微一思索:好,我可以帮肖兄这个忙。
要价一千两。
一千两?肖沉连忙追问一句,黄金么?七算公子淡然道:我讨厌黄金的颜色。
肖沉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传闻中七算公子要价动辄都是数万两,想不到竟然如此便宜。
七算公子道:当然,我另还有个条件。
公子请讲。
七算公子沉吟道:慕容小飞贪强争胜,最是好赌,只要从这方面下手,不怕他不入彀。
但此人心气极高,对普通赌客根本提不起兴趣,所以肖兄还要再请一个人。
只不过这个人却不比舒眉讨喜,而且是肖兄十分不喜欢的。
肖沉一皱眉头,这世上能令他喜欢和不喜欢的人都不多:谁?七算公子轻轻吐出一个名字:朱颜。
肖沉脸色一沉:这关朱颜什么事?这家伙除了有钱和附庸风雅外别无所长。
那朱颜乃朱家子弟,家学渊源,除了不通武功,琴棋书画各类杂学无一不精,更是借助家世之力敛财有方,富可敌国,号称江南第一富豪。
七算公子悠然道:朱颜至少还有一个长处。
什么长处?他有钱,也舍得花钱。
肖沉心头更是郁闷,七算公子的话语中似乎不无讽刺之意,想必是为了出初见面时的一口闷气。
奈何肖沉有求于他,只得强忍。
哐当一声,舱门被人撞开,一位黄衣女子蹦蹦跳跳地闯了进来,劈头盖脸地朝肖沉道:大哥,我闷死了……突然看到了七算公子,咦,你是谁?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身材纤弱修长,秀发如云,面容极美,尤其是那美丽的脸孔上嵌着的一双明亮眼睛,如同装点暗夜天空的两颗明星,顿令满室生辉,让人如沐春风。
肖沉苦笑,对七算公子一摊手:舍妹肖楚楚,我说过她从不敲门。
七算公子微微欠身,冷冷报上名字:费明扬。
肖楚楚兴奋地大叫:哇,你就是七算公子啊?快帮我算算今天会有什么好事!唔,大哥请你来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她回身一把抓住肖沉的手,不管,我也要出去,呆在家里闷死了。
肖沉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神情,似笑非笑,仿佛极不耐烦,又仿佛很开心:不行,你出去肯定会闯祸。
肖楚楚撅起了嘴:喂,有外人在场,你给我留些面子好不好?肖沉调笑道:有外人在场,你不要这么没大没小,给我留些面子好不好?堂堂南海船王,竟然学小姑娘的口气说话,他对这小妹的宠爱由此可见一斑。
肖楚楚哼了一声,转头望着七算公子,盈盈一笑:大哥不让我去,公子带我去,可好?她原本爽朗的声音刹那间换成娇柔,听得肖沉连声咳嗽。
面对明眸皓齿,粉面素妆,七算公子根本不为所动,甚至连脸上那素定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了:你不应该穿黄衣,去换了吧。
为什么?肖楚楚大睁双眼,浑然不解。
七算公子漠然一笑,不语。
肖沉忽想到他刚才说不喜黄金颜色,心头暗惊,无论是七算公子还是这个任性的小妹妹,他可谁都不想得罪,连忙打个圆场:我这小妹最喜欢做戏子,每天都要换好多次衣服呢。
肖楚楚皱眉道:别想打发我走,你们有什么事情,我一定要参加。
肖沉知道小妹不达目的不死心的性格,大觉头疼。
七算公子忽问肖楚楚道:你既然喜欢演戏,不知演技如何?肖楚楚得意一笑:我的戏可是跟曲天歌学的。
七算公子喃喃道:曲天歌有一代戏王之名,他的弟子想必不差。
肖楚楚笑道:我从小就喜欢听戏。
大前年舒眉和曲天歌来南海,我就央着曲天歌教我,只可恨我这大哥还一心撮合我与舒眉,害得人家学戏的时间都不够。
肖沉哭笑不得,抱头长叹。
七算公子道:也罢,我就让你好好演一出戏。
肖楚楚大喜:你答应带我去?七算公子点点头:回去准备一下吧。
肖楚楚应声出门,临走还不忘白肖沉一眼。
肖沉欲言又止,七算公子抢先道:我的计划中正好差一女子,楚楚姑娘很合适。
有我照应,她不会有危险,也不会添麻烦。
有公子的神机妙算,我自然放心。
肖沉一叹,其实我并不是想阻止她,在家里闷久了,出去散散心也好。
只是,咳咳,公子似乎并不喜欢舍妹。
他这话本不应问出来,不过在肖沉心里,肖楚楚无疑是天下最金贵的宝贝,实难想象有人竟然会不喜欢她。
七算公子沉默一会儿,忽然道:你可知道我在费家行九,本来是叫做九算公子。
肖沉大是好奇,只听七算公子傲然道,九非定数,而是无穷。
为何又改名叫七算?因为我后来发现有两件事我算不清。
哪两件?七算公子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了,这一刻肖沉蓦然感觉到了一股咄咄逼人的锋芒,只听他一字一句道:我算不清女人的心。
望着那锋芒中隐忍的一丝痛苦,肖沉没有再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