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幽暗的屋子里坐着四个人。
四个人都坐在阴影里,屋子里只有一支蜡烛,插在中间桌上一个烛台上。
烛光下,只有一样东西很清楚,那就是公孙绝交出的黑漆木箱。
没有人说话,四双在暗中发亮的眼睛盯着这只漆箱,仿佛这是只魔箱,随时有可能从里面蹦出一个洪荒时代的古兽。
方轩主,你能确定这箱子没被人拆过后又重新钉上?屋子左角一个声音响起,正是和公孙绝对话的那个声音。
老朽敢以脑袋担保,老朽亲手做的箱子,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拆开后原样钉上。
一个略显衰老而又嘶哑的声音说道。
凡是听过这声音的人都会知道,这人一定是洛阳碧玉轩的老板方以哲。
他经营的碧玉轩并不出售珠宝,而是专门制作各种盛放珠宝的匣子。
除了皇室成员,任何人都不可能买到他亲手做的匣子。
董先生,这只箱子上的火漆是你亲手封的吧?那个冷淡的声音又问道。
是的。
方以哲对面一个人答道。
箱子上的火漆有没有刮开后重新打封的可能?没有,这些火漆是我专为这只箱子打封制作的,用过后那些火漆就被我毁掉了。
你能确定吗?放心吧,就算我糊涂得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也能认出我每一批做出的火漆。
这句话没人能不相信,因为说这话的人是董贤。
董贤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专门制作火漆,宫廷大内和六部每一封发出的书信公文,都是用他制作的火漆打封的。
两位既这样说,这箱子既不可能被人掉换,里面的东西也不可能被人偷天换日了?是的。
两个人一齐答道。
尽管两人并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但对方在深夜把两人拉到这里,又分别付了一万两银子的鉴定费,里面东西的重要性自是可想而知。
两人知道自己下的这简短的定论有多重要,也许关涉到自家性命。
好的,有劳两位,两位可以离开了。
两位不必急着回家,今晚就在船上玩一夜,无论赌钱还是找女人,费用都算我们的,就算是我们一个小小的东道吧。
冷淡的声音道。
这样的诱惑没人能拒绝,方董两人心头狂喜,在海盗船上尽情狂欢一夜,可就不仅是区区一万两银子了。
两人离去后,屋子里剩下的两人依然静坐不语,如同睡着了一般。
看来东西不会错,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冷淡的声音再度响起,公孙绝既说完璧归货,他没有说谎。
他还可以活下去。
屋子右上角一直没开口的人终于开口了。
是时候打开了吧?那个冷淡的声音问道。
好吧!屋子右上角那人答道,好像这是件很不情愿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
烛光下出现了一只手,修长、白皙如女人的手,用长长的指甲刮着箱子上的火漆。
马如龙并没有离开,也没有故作清高地拒绝那两万两的筹码。
所以他又有了赌本,还可以在这张赌台前坐下去。
马如龙把二十个粉红色的筹码摞得高高的,却没人注意到,更没人想走过来赢这些筹码。
这些人是不是都太有钱了,不屑于和我赌?马如龙心里嘀咕着,脑袋转来转去,希望有人能走过来。
正在这时,他突然看到一个人在和这间贵宾赌室的总管说什么,眼睛不时向他这面瞟来几眼。
公子,来杯酒吧?您要是不喝酒,我就给您倒茶?一个侍女飘身过来,媚笑着问他,手上端着一杯酒,浑若无骨的身躯扭成了三节,把身体上能凸出的部位都凸出在马如龙的眼前。
酒就好,不用茶。
马如龙接过酒,一饮而尽。
公子真是海量,我再给您倒一杯。
少女接过了酒杯,玉指有意无意地拂过马如龙的手背。
不必了,你坐下来。
马如龙握住她柔软的小手,让她在对面坐下。
这可不是我坐的地方,我又不赌钱。
那少女挨身过来,身上散发出淡而迷人的香气。
马如龙并不知道,这些少女最喜欢坐在客人的怀里,那样便有筹码可拿。
你为什么不赌?因为我没钱可赌。
没钱也可以赌啊。
公子您可真会逗趣,没钱怎么赌,我就是把人押在这赌桌上,也不值一个筹码。
我就是赌你这个人,用所有这些筹码。
马如龙抓起码得高高的筹码,又扔到绿毡桌面上。
公子,您可真会开玩笑。
少女媚笑依然,眼睛却紧紧盯在那些筹码上。
不是开玩笑。
马如龙正色道,我和你赌一把。
如果你赢了,这些筹码就是你的了。
如果我输了,我的人就是你的了。
那少女机械地说,眼睛却无法从筹码上收回来。
是的。
马如龙加重语气说道。
可惜公子把我的身价估得太高了,我根本不值两万两,何况我的人也不是我自己的,所以只能让公子失望了,不过,公子如果真的想要我,也不必用这么多银子来赌,只要交给船上八千两,我就是您的了,随您怎样都可以。
少女目光茫然,求助地看向一侧的总管。
那位总管也一直关注着他们,马上走了过来:公子,不才便是这间赌室的总管罗三,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那少女附在罗三耳边细语一阵,眼睛却一直盯着马如龙的脸,而她雪白的脖颈都红透了,像是秋天里树上的苹果。
公子既执意要赌,我们当然要舍命相陪。
罗三说着便在马如龙对面坐了下来,玉翠姑娘的身价是八千两,所以公子赢了,除了玉翠姑娘,还有十二个筹码。
他从袖中摸出一把筹码,排出十二个,摆在自己面前。
我先掷吧。
马如龙抓起翡翠玉碗里的三粒骰子。
我是庄家,由我来先掷,这样公子还有追上的可能。
罗三说的是在点数相等的时候,后掷者赢,他非但不肯占人便宜,反而要给人一点便宜占。
好吧。
马如龙把骰子放到罗三的手里。
罗三把骰子向玉碗里一掷,三粒骰子便相互碰撞起来,好像互相追逐争斗一般,罗三的心里并不紧张,因为豹子是固定的,否则他也不会坐到这个位子上,享受着五万两银子的年俸。
不多时,骰子停住了,朝上的每面都是血红的六点。
看来我只有认输的份儿了。
马如龙敷衍了事似的抓起骰子,随手掷了下去,骰子滴溜溜转了几圈便停下来了,罗三的眼睛却瞪圆了。
我这人好像是专做不可能的事的。
马如龙皱着眉毛,苦笑着说。
马公子好高的手法。
罗三的心往下一沉。
什么手法,只是运气而已,不是吗?罗三说不出话,他已感到对方可能是位并不比自己差的赌场高手,但既然自己玩手法在先,也就无法指斥对方了,何况手法精妙并不是出老千,在任何赌场都可以通行无阻的。
公子,您真的赢了。
玉翠看着三粒骰子,好半天才叫出声来。
好像是赢了,可你却输了。
马如龙歉意地笑着,好像在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公子,那我以后就是您的人了,玉翠给公子见礼了。
玉翠说完,便盈盈拜了下去。
且慢。
马如龙伸手拦住了她,罗总管。
什么事?罗三心里一跳。
先前赢了我的那位李实李先生还在船上吧?马如龙问道。
您是说李大人啊。
罗三松了口气,您不认识他吗?李大人可是先帝时的宰相,只是他不喜欢别人叫他相爷,所以我们都叫他李大人。
这些筹码是李大人赢了我后又送给我的,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我想把玉翠送给李大人。
马如龙笑着说,至于这些筹码就当是我送给玉翠姑娘的脂粉钱吧。
马公子,李大人可是风流教主,眼界高得很,这屋里的姑娘他从来看都不看一眼。
罗三也好心提醒道。
这就叫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玉翠姑娘总比鹅毛重吧。
你只管替我送上去,李大人如果不要,就请他对玉翠姑娘随便怎样好了。
马如龙大笑着,说完后便起身扬长而去。
密封箱口的火漆刮掉后,箱子便打开了。
里面还有一只小箱子,却是铁的,上面还有一把精致的黄铜锁,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中又多了一把钥匙,插入锁眼中,锁应声打开。
那只手伸到里面,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首饰匣子,打开首饰匣子,一片并不强烈刺眼,却很明亮的光骤然间弥漫到室内的每个角落,屋里两个人的面目也清晰地显现出来。
首饰匣里是枚龙眼大的夜明珠!屋里的两个人脸上却戴着演戏用的脸谱,左上角白脸的是曹操,右上角红脸的是关公,打开箱子的正是关公,却有着一双修长白皙的手。
关公又把手伸到小铁箱里摸索,却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把手抽了出来。
里面并没有蛇,也没有其他什么,什么都没有。
他把小铁箱倒过来,使劲拍着箱子的底部,还是什么都没有,连粒灰尘都没倒出来。
东西不在这里!关公的声音忽然变尖厉起来。
不可能。
曹操也挪身上前,仔细搜索了大的木箱,小的铁箱和首饰匣子,除了那粒价值连城的夜明珠,确实别无他物。
然而这颗夜明珠不单价值连城,而且是南唐后主宫中之物,即便皇宫大内也没有几颗。
可曹操和关公却似乎并不看重,反而更看重他们没有找到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曹操冷漠平淡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怎么回事?我们被骗了!那只修长白皙的手痉挛似的握住了那颗夜明珠,屋里登时又暗了下来,从指缝间闪射出柔和的光晕,可恶!公孙绝该死!砰的一声,光晕彻底消失了,那颗夜明珠已被捏成碎片。
公孙绝醉得并不厉害,所以只睡了半个时辰就醒了。
他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软红绡金帐里,身底下是柔软的床,身上盖的是绣着龙凤好图案的粉红色缎被,一时间他忘了自己是在哪里,几疑置身天宫。
公孙大爷,您醒了?公孙绝循声望去,却见从右面的一个门里走出一个姑娘,珠翠满头,一身湖绿色的衣裙:姑娘是……我就是这间屋子的,我叫嫣红,今晚公孙大爷就是我的客人了。
公孙绝在嫣红的伺候下,泡了个舒爽的热水澡。
然后赤条条地趴在床上,享受着嫣红一双妙手的按摩,感到自己的身子都在她指下融化。
他去过的风月场所也不少,但还是第一次领略到这般销魂的滋味。
外间门上传来几声轻如鸟啄的敲门声,公孙绝没有听到,也没注意到嫣红已然离开,那双妙手的魔力依然停留在他的身体里,他的魂灵也早已出窍。
嫣红下了床,只在赤裸裸的胴体上套了一件细棉布袍子,便走到外间开门。
门开后,就见到一只手递过一张条子,她接过纸条,那只手便缩了回去,随手为她关上了门。
嫣红看了看纸条上的字,又向里间床上看了一眼,轻声叹了口气,顺手把那张纸条在桌上的蜡烛上烧掉了。
舒服,真的好舒服。
我还从未这样舒服过。
床上的公孙绝口中喃喃不绝。
嫣红脱掉袍子,任由它堆在脚下,然后上了床,轻声道:公孙大爷,我会让你更舒服的。
她的双手继续在公孙绝背上揉按着,纤纤十指在公孙绝背上的经脉骨缝间游走不停,蓦然用力下按。
公孙绝在销魂的巅峰也听到了两声脆响,他并不明白那是什么声音,也永远不会明白了。
嫣红看着骤然间变成一摊烂泥的公孙绝,又叹了口气,用缀满流苏的床单把公孙绝紧紧包起来,如拎小鸡般提起来放到床下,然后扳起绣床,又把绣床下的波斯地毯卷起来,抓住地上的一个铁环,用力一拉,地上便现出一个黑黝黝的洞穴。
她把公孙绝塞了进去,公孙绝便像根木头般滑了下去。
她并不知道这洞穴通向哪里。
她只知道从这里扔下去的尸体,就再不可能被人找到了。
她手脚麻利地把一切复原,又拿出一张同样的床单铺在床上。
做完了这些,她才松了口气,可她的身体却忽然间僵了。
她感觉到身后有人。
有人在她脖子上轻轻吹了口气。
海盗船顶层的平台上,轻歌曼舞已经开始了。
李实几乎每晚必来,所以他的位子是固定的,也是最好的。
平台上除了柔靡的歌声和曼妙的身姿外,静得出奇。
所以男人们剧烈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喘息声也就显得格外清晰。
李实躺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双眼早已眯了起来,看上去好像睡着了。
大人,有人送了您一件礼物,请您去查收一下。
一个幽灵般的人悄悄出现在李实身旁,俯身低声说到。
什么礼物?李实问道。
是个大活人。
什么?李实的眼睛睁开了。
是个女人,就是下面赌室里的玉翠姑娘。
那人答道。
谁送的?李实问道。
就是那位输给您的马如龙马公子。
李实站了起来,转身从一个个圆睛凸目、嘴角流着涎水的男人身旁走过,往下面的楼梯处走去。
四楼的甲字房如同平台上的座位一样,也是李实的专用包房。
这里虽然不过是他寻欢销魂的场所,却布置得奢华靡丽,并不比他宰相府邸的卧室和书房逊色。
把礼物送上来的罗三原以为李实一定会拒绝收下这份礼物。
李相爷对女人的挑剔在两京都是出了名的。
不料李实不但欣然收下,而且面露喜色,好像别人送他一件无价宝似的,罗三只好躬身退了出去。
罗爷,上头找您。
他刚退出来,一名青衣侍者便走过来,附在他耳边说。
罗三随侍者走进那间半明半暗的小屋,关公不见了,只有曹操还坐在暗影里。
你今天输了?是的。
罗三垂手侍立,并不发慌,赌就有输有赢,即便是他这样的赌王,何况输掉的赌注并不大。
那个马如龙是第一次来?你觉得他的手法是赌徒的手法还是内家高手的手法?罗三仔细回想马如龙掷骰子时手指的动作,却也分辨不出是哪一种。
他执意要赌赢玉翠,是有意为之还是偶尔的心血来潮?曹操又问道。
看情形应该是一时心血来潮,他先是故意输给老头子,老头子不要,反而把筹码送给了他。
罗三答道。
老头子为什么要把赢的钱送给他?他们很熟吗?曹操问道。
他们好像也是第一次见面。
老头子是这条船上的人对李实的称呼,其实李实并不算老,在他的同僚中甚至还算年轻一辈,至于头子倒是恰当,宰相本就是群臣之首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