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淡月疏垦的晚上,但他的视力何等锐利,隔着老远,已可望见一条疾如飘风似的娇小身影,向自己这方面飞驰而来。
渐渐,那娇小身影越来越近,他依稀辩出亲人身形与柳嫣楼主相似,便凝神企立等待。
那娇小身影飘飘然的驰近,在他面前丈许停下,一袭白纱罩住面容,目光却透过面纱,上下打量郭必克。
郭必克冷冷道:来人可是柳嫣楼主!那女子身躯莫明其妙的一颤,目光却仍然一瞬不瞬的盯在郭必克脸上,口中低声说道:正是,有劳少侠久等了……郭必克凭着天赋的奇特禀质,隐约听出这娇小女子的口音虽然极似柳嫣楼主一般,但实际上,却有一丝常人绝难发现的不同。
究竟怎么不同,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只是在一种极其不可言的灵感上觉得如此而已。
于是—一郭必克冷然一晒,道:等多久也没关系,可惜等的不是柳嫣楼主本人,你是否代表她此与我会面!那娇小女子的身形又自一抖,徐徐道:你太疑鬼了,我不是柳嫣楼主又是何人?随便你怎么狡辩,也不管你究竟是谁,只要你能代表柳嫣楼主就行!话音微顿,旋又接道:郭某在七日之前,与柳嫣楼主约走今夜在此会面,她既命你前来,自然已将今夜约会的详情告诉了你,好吧,请解释‘恨汝天生男儿身’这七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女子的娇躯不知为何一直禁不住颤抖不停,她目光一片柔和,慈谒地望着郭必克,颤声道:那布条……条,还在……你身边……吗?郭必克冷漠的望了奇怪女子一眼,解开前襟,探手从狂龙衫夹层缝上扯下那幅布条,倏然一扬,冷冷喝道:接住!喝声之中,那幅轻飘飘的布条,突然幻成一片白光,疾如闪电却四平八稳的向娇小女子射去。
娇小女子伸手一抄,人手一沉,不禁暗忖道:这孩子好深的内力,看来江湖传言并不过分,甚至于还形容得不够深刻呢!她立即定神看那布条上的七个字,心中一惨,勉强抑住过份抖颤的身子,一字一字的吟道:恨——汝——天——生——男——ㄦ——身——郭必克冷冷一哼,晒道:怎么解释,休得以花言巧语来搪塞小爷!那女子一阵激动,愤然而道:你怎么可以这种态度对我!郭必克仰天生硬的道:那算够客气的了,你要明白,郭某手下从不放过‘天籁瀛洲’的任何人,这样已破天荒的例外,难道叫小爷求你不成!话至此处,蓦然严声疾色的喝道:你到底说是不说?小爷没有功夫跟你闲扯!那女子突然闷闷一哼,娇小的身形摇摇欲坠,但她立刻支撑右手扣心,道:你真是想知道这七个宇的意思?你不后悔?郭必克纵声狂笑道:后悔?哈哈……小爷从不知后悔为何物,一个人若是生在‘悔不当初’的圈子里打滚,那么此人永无进取的希望!娇小女子闻言一震,垂首沉吟一下,低声道:你的话很有道理,不过我希望你最好还是不要追究这句话,省我苦恼!郭必克心中——凛,急急道:为什么,难道我的身世真与‘天籁瀛洲’有关系吗?娇小女子目光连连闪逝惊异之色,惶声道: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有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她一连追问了三句,显然心中激动万分,而她的问话,却像一条带钩连刺的荆棘,蓦然重重地鞭笞着郭必克的心坎深处!因为如此一来,对方的问话就等于表明了他的身世,确与他目前视为大敌的天籁瀛洲有关!郭必克虽然早有此想,但却最怕这个想法变成事实,那将使他难以自处!然而,事实是无情的,无情得不容许任何人想退缩或逃避,即使表面上逃过了,但它将会在你心中生根发芽,使你终生为之不安。
郭必克勉强一定心神,镇静的道:你不问我怎么会知道的?并非任何人告诉我,也设有人知道这件事,因此……顿了一顿,他又恢复冷淡无动于衷的神态,毅然决然地的接道:请你将详情说出,在下今生今世绝不忘记你的恩德!娇小女子突然掩面失声道:好……我告诉你……夜风之中,她那娇小的身材格外显得孱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起似的。
郭必克心中突然对面前娇小女子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同情,仿佛觉得对方十分值得自己怜惜,又仿佛觉得对方需要自己的安慰。
于是一—他悄悄走近那娇少女子身旁,溫言和色的道:你若不愿意说,我也绝不勉强于你,唉……他深重的长叹了一口气,心中惘然,万千感慨’齐袭心头,却不知自己究因何故如此感慨。
那女子停止哭泣,微退一步,颠声道:我既说了要告诉你,是绝不会再改变心意的。
郭必克歉然一笑,道:那么,请说吧!那娇小女子目光停注在他的脸上,端详不停,突然幽幽一叹,低声道:‘天籁瀛洲’上有一个规矩,岛上女子不禁婚嫁,若生男婴,则弃于海涛任其溺毙,若生女婴,则被留在岛上抚育教养!郭必克心中大震,急问道:这样说来,我的父母竟是‘天籁瀛洲’之人?请快些告诉在下,他们是谁!你的母亲乃是我二妹玉嫣楼主,父亲就是昔年纵横扛湖的怪杰狂龙客!郭必克狂吼一声,如避蛇蝎的暴退七尺,颤声道:那……那……绝不……绝不可能!娇小女子见他失魂落魄之状,不禁又自幽幽一叹,低声却肯定的道:对你而言,这虽是一件不幸的消息,但卻是千真万确,绝无分毫的虚假成份在内!郭必克眼前金星直冒,一瞬之间,他仿佛觉得自己不在人世,天旋地转,大地沉沦……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抚养自己垂十八载之久,而自己口口声声尊称老鬼的狂龙客,竟是自己生身之父?太不可能,也太出于常情啊!他猛然一咬牙根,斩钉截铁的道:我不相信这个事实,除非你能举出有力证据!娇小女子微檄叹息一声,抬首塑着天边迷蒙的星月,似乎是经过一番考虑,始悠悠道:往事如梦,仿佛就在眼前,那年你父亲误闯二妹寝室楼,与她再续合体之缘,七妹素性放荡,不知怎地却破例中意你父,企图独占为入幕之宾,于是向二妹威胁,如果不从,立即禀告岛主说是二妹私通外敌。
二妹迫于无奈,只得借故与你父翻脸,連夜催他离开‘天籁瀛洲’,不久以后,岛主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大发雷霆,除将二妹囚于‘欲火百炼’处受苦之外,更飞笺传令各派高手围捕你父,二妹在,欲火百炼’处受苦受难,产下你之后,立即托我送交你父。
谁知,我赶到之时,你父已受各派高手围攻受了伤,我趁那些追踪高手误疑我系岛主派下使者的时候,出手制死他们,并将你置于路旁,终于让你父亲抱走收养,此后,岛主屡欲铲除你们父子,都被我与其他姐妹求情得免,这些经过你相信吗?郭必克听她说来头头是道,而且全与往事吻合,心中早已深信不疑,但仍然冷漠的道:还有没有什么证据?娇小女子一垂粉头,幽幽道:自然还有,就是在你腹下有两颗豆大红痣,不知对也不对?郭必克惊惶失色,猛然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知道这么清楚?原来他丹田之卞,下阳之上,的确有这么两颗红痣,这是旁人绝对无从发现的秘密,竟由娇小女子说出,岂不令他惊疑失神?娇小女子玉首不抬,低声道:我不是早告诉了你吗?你若认为不嫌弃我这位姨妈,就叫我一声如何!郭必克厉吼狂笑道:你不必再骗我了,你根本不是柳嫣楼主!娇小女子退后一步,冷漠的道:你认为我是谁呢?郭必克猛地惨然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就是我的……母亲!娇小女子目光连闪,又不自主地退后两步,冷冷说道:你母亲早就不在人世,她禁不住‘欲火百炼’之苦,已经去世多年了……郭必克惨然长笑,蓦地欺身急进,右手五指箕张,闪电也似的抓向娇小女子蒙面纱巾。
但他的动作虽快,娇小女子却似早有准备,蓦然展开一让,口中冷冷道:且慢动手,如果我真是你的生母,你将如何自处!郭必克愕然住手,对呀!如果娇小女子真是自己生母,自己又将如何自处呢?放弃重振武林正义的任务,向天籁瀛洲妥协吗?不行!千万个不行!不说别的,仅违狂龙客遗命之言而行事,他老人家在九泉下也不瞑目啁!何况,自己还允诺了一元佛圣和三元道圣两位前辈武圣,天籁瀛洲既与波斯国勾结,天籁瀛洲既然叛师背义,自然不可一手放过,而且精忠盟旗下二十八位弟兄对自己的尊崇他不敢再深入的想下去,可是万千思绪却一起涌上脑海,一时之时,他平日善于抉择的理智,已完全崩溃瓦解,不知该如何是好。
知父而不知有母,知母而不知有父,恩与仇,仇与恩,唉……复杂而深沉的痛苦,连环而解的烦恼,宛如千万条毒蛇盘据在郭必克心头,穿闪、攒食、咀嚼,使他心如刀割,肝肠欲裂,更令他意志崩溃,仿惶失措。
凭着天赋的灵感与直觉,他已断定跟前这位蒙面女子就是主嫣楼主一他的母亲,可是,他为情势所迫却无法认母,因为自古以来,正邪从不并存于世,弃正就邪,他固然绝不肯干,即使向邪恶妥协,姑息养奸,亦是万万无法办到。
他烦恼,他痛苦,为他的身世而烦恼,为了无法认母而痛苦,他锥心泣血地苦苦思索,企图以智慧来解决这迫在眉睫的难题,然而,他彻底地失败了……有些事情,有时候是无法单凭理智来解决的哩!良久……良久……死一般地沉寂中,只有凉咻咻地野风吹着,淡月疏星映笼在长安城郊,两条人影痴呆地对立,心中都是无比深重!蓦然——一阵清越嘹亮的钟声,急聿聿地划空传来;蒙面女子闻声一震,惶然叫道:天籁钟……叫声未歇,她倏然转眼疾往来路驰去,转瞬之间,已在十余丈外。
金钟之声,猛地击醒子郭必克的神智,眼见蒙面女子匆匆离去,心中大急,然急展身法如流星泻地般猛追而上,两三起落之间已拦住蒙面女子去路!蒙面女子闷不作声,白衣飘飘,盘旋飞腾,—连展出数种奇奥身法冲刺,但无论她闪身何方,郭必克总是如影随形地拦定去路。
那金钟声一声九响以后,旋又消歇不闻,但空间却似乎依稀能够捕捉到它的枭枭余音。
蒙面女子躲不过郭必克的拦截,焦急地怒声喝道:你既回答不了问题,又何必苫苦纠缠!这句怒气冲冲的责难,问得郭必克大大—怔,但刹那间,一股热血猛然冲上胸膛,他豪气凌霄地道:正邪如水火,善恶不同途!郭某人顶天立地,岂能因小我私情而背弃正义!憋在心中的话,终于因激动而说出。
郭必克不禁长透一气,但他心情仍是无限沉痛,只因为凭着天赋的特异灵感与直觉,他非仅只相信天籁仙境确与他身世有关,而且他更认定眼前这位蒙面女子,就是他从未晤面的亲娘。
可是,情势与傲骨却阻止他拜认母亲。
故而,他虽然能说出大义凛然的词句,实则内心已不知经历了何等深重的辛酸与挣扎!蒙面女子闻言一震,情不自禁地连退数步,蓦然低头不言不语,也不知是羞惭愧怍,抑或是转着念头,想法摆脱郭必克的纠缠?郭必克胸中块瘤既除,豪气顿生,朗声又道:纵然郭某身世确与‘天籁瀛洲’密切相关,但并不因此姑息养奸任凭邪恶横行霸道,假如……话声一顿,蓦然仰天长笑接道:假如尊驾确是郭某的亲娘,除非她弃邪就正投向光明!他愈说愈是激昂豪壮,语气斩金截铁,充分流露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概!可是,对于蒙面女子而言,郭必克的话却好比无数支钢针,支支都刺穿她的心房,她微微抬头一望,恰巧看见他自然显露的英雄本色。
于是,一声轻微的叹息蓦然响起,她用一种呜咽的语调说道:孩……子!你选择得很好,很对……郭必克闻言反而为之一怔,呐呐道:你……我真是……话音倏然一顿,原本他想说:你真是我的母亲吗?但旋即记起自己的豪话,下面的话也不禁顿然中断,然而蒙面女子即懂得他未尽之言,只听她幽幽一叹,沉痛而生涩地道:是的,我是……但我不配……话犹未完,郭必克突然噩厉地狂喊一声:娘!一阵与生俱俱乘的,生灵必具的天性激荡着他澎湃的心潮,随这狂厉的呼喊,他身形如风也似的扑向了蒙面女子怀中。
那声发自内心深处的,亲情流露的呼喊,使得蒙面女子一愕,就在一愕之间,郭必克,这位出道未久即已震惊天下,外表冷漠却又热情异常的少年,竟然伏在她肩头衰哀痛哭失声!于是仿佛,—个五味瓶倏地洒在蒙面女子心中,她的心中瞬即被复杂而莫明其妙的情绪填满,令她迷惘,诧异,惊奇,喜悦,一时一刻之间,竞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出此际的感触与滋味,是酸,是辣,是苦还是那种不可捉摸的甜。
她无法确定,但她终于压制不住波荡的情绪,悲声喊道:天呀,你的力量是如此不可思议的神奇,你的仁慈是如此不分族类的博大,二十年的苦难,终于止我这苦命女子重获得见亲生骨肉的一天……悲呼声中,她的双手已扶住郭必克的肩,此时此刻,七尺昂藏的郭必克在娇小的她眼中,却宛如一个必需慈母格外细心照料的初生婴儿!于是,至情至性在交融,伟大的亲情,使一切隔阂消除了……郭必克梦呓也似的喃喃道:娘,求你,求求你别再离开克儿,多少年来,克儿一直盼望着有这么一天,能够重获亲情的温暖,以往我遗落了太多的欢乐,今后必将一一补偿,否则,我即使赢得整个天下,又怎能填满心灵的空虚?娘,不必顾忌任何恶势力的干扰,邪魔虽强,却终必在正义之前低头,只要有克儿在世一日,你就不会受到一丝一分的屈辱!娘……求你,求求你……这些悲恸的衰求,宛如无数支锐利的钢针,支支都刺在蒙面女子心上,正是郭必克的生母——玉嫣楼主。
当年这事,确如她口中所叙述的一切都是真实不假,为了一念情痴,她不惜牺牲自己以维护狂龙客父子安全,因此她也受了无数折磨与苦难。
但她并不怀恨,因为她虽非天籁岛主亲生,却自幼和其他六位姐妹一样,被岛主抚养教育并传授武功视如己出,她要对那位如师如母的天籁岛主,怀着一种不可言宣的畏惧之情!如今,郭必克却以这个问题来哀求她,叛离天籁岛主?这是她从未转过的念头,并是她从来不敢想象的!可是,—种伟大而不可言喻的母爱,却促使她面对这个问题,并且第一次企图去考虑值不值得郭必克喃喃地吐他积累多年的孺慕之情,却得不到理想的回答。
他不禁讶异的抬起头来,方待说话,忽然只觉背后一麻,登时全身劲力消失,一点也无法动弹!玉嫣楼主松手退后数步,幽幽说道:克儿,听了你一番话,娘已经很满足了,纵然再有什么苦难临头,娘也将会含笑瞑目九泉之下,可是,你要原谅娘的苦衷,目前决无法与你团聚,唉……心乱如麻,我也不知再说什么才好。
克儿,放心干吧,娘不会令你失望或蒙受任何羞辱,当然更不会使你父亲在天之灵难安!只是,娘要劝你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能放手时须放手,少种杀孽,多积阴德,对事而不要对人,懂吗?孩……子……哽咽之中,她缓缓揭开了蒙面纱巾。
显示在郭必克眼前的,是副清丽却十分憔悴的面孔,额际的皱痕,眼柏的鱼纹,消瘦的双颊,含泪的秋波,无不流露出凄楚的表情,更证明她曾受过多少痛苦的折磨。
郭必克看在在跟中,痛苦在心头,但穴道被制的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玉嫣楼主幽幽一叹道:克儿,你看清了母亲的模样,二十年来,从未有人见过我这副本来面目,唉……她悠长的吁了一声,又道:无论如何,今日一会,已使我心愿了—大半,以后就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难得你初出江湖就闯下偌大名气,不过‘满招损,谦受益’,‘天籁瀛洲’的势力根深蒂固,不容忽视,更非你一人之力所能倾覆,望你好自为之,母亲会在暗中为你尽力,为你祝福……说到这里,夜空之中,蓦又响起方才那种金钟之声,玉嫣楼主面色一变,急急道:孩子,娘要去了,半个时辰以后,穴道自解,望……望你珍……重……带着凄惶的语音里她又戴上面巾,柳腰扭处,幻如一道白虹般疾向长安城垣泻去!就是如此郭必克在毫无防备之下被制穴道,眼睁睁地看着睽违多年,初次晤面的母亲——玉嫣楼主离去,远了远了,终于消失在夜影之中……他心底只觉充满了说不出的复杂思绪,其中有悲愤也有痛苦,有凄惨也有寂寞。
他狂叫道:娘……归来,归来,别再离开克ㄦ……但这只是内心的呼喊而已,须知天籁瀛洲一脉武功神奇之至,闭穴手法更是奇奥无比,对被点穴道之人的闭穴时间及闭口与否,能任意控制。
玉嫣楼主大概生怕郭必克开口呼喊,以至于摇动她离开的决心,所以立将郭必克说话的能力也暂时剥夺。
因此,郭必克必将管心中激动十分,却只有呆在料峭的夜风里,无法动弹,也不能开口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渐渐,他的激情也随着时间而消失。
于是,他冷静地定下心神来,开始自解被封闭的穴道。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郭必克心中的激动也逐渐平静下来,于是,他开始平心静气的运行体内真力,准备自行解穴,一来为了赶赴地煞山庄探查事情、二来他出道只有短短不及两个月,但声名却巳传震黄河上下;大江南北,如此被制于荒郊野地,若是遇上敌对之人,那就只有引颈就戮的份儿:野风呼呼,拈树摇摇,郭必克站在荒郊野外,宛如一尊石膏像似的动也自不动,除了风力带起衣襟而引起猎猎响声之外,四野一片寂寥。
郭必克合上双目,努力运行阻塞不动的真气,攻向被制的穴道。
蓦然——一声冷笑,从那小得可怜的药王庙堂内传出,跟着一条人影飞掠而來,郭必克心头一震,定睛望时,却见一条人影毕直地站在他面前,相距不足三尺。
那人年纪甚轻,约在二十三四岁左右,但面目却笼罩着一种忧郁愤懑之色,因此看来便有不应有的苍老颓唐之慨。
那人一向黑衣;腰悬长剑,披头散发,啊!他的右臂竟然齐肘折断,断处平若刀削,却接上一根黝黑泛光的铁剑。
是谁?泰山派后起之秀,当今泰掌门小师弟旋风快剑张玉杰是也!郭必克看清来人面目,不禁倒抽了一口气,他想起自己巧救丁关羽的向一夜晚,因为耳闻赤兔马长嘶之声,循声寻找,却在横断山山口附近山峦之间发现二人恶斗,其中一人便是这旋风快剑张玉杰。
当时郭必克由于穷于追寻爱马踪迹,并发现那与旋风快剑张玉杰及与之斗争的霹雳剑盖青山,颇有谋害狂龙客的嫌疑,于是不禁严词追问。
谁知就在质询之间,张玉杰竟然持傲不肯离去,郭必克怒急交加,夸口在十招之内迫使对方兵刃脱手,结果,张玉杰确是一条硬汉,剑虽脱手,却是随着手臂一齐落地,原因是他不愿落败认输。
好啦,现在人家找上碴子,偏偏又碰得如此凑巧,郭必克不禁心中打鼓,暗暗大叫苦哉!张五杰将要如何对付他呢?如果干脆一剑奉送,郭必克只有认命,就此了结人世一切恩怨也好,如果对方设法百般折磨,那才是郭必克最担忧之事。
怕的事偏偏就来,只见张玉杰仰首嘿嘿一笑,左手疾伸。
啪啪!两下清脆的响声过后,郭必克双颊立即添了十道鲜明的印痕。
郭必克痛在脸上,火在心头,身形一斜,摔了个四脚朝天,只气得他五内欲焚,却又发作不得。
他心中暗地一叹,惕然忖道:今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场羞辱是挨定了,只不知道小子会耍什么手段來整我……念头才过,只见旋风快剑走过来,一脸愤恨的神色,鄙夷地道:姓郭的,你大概不会料到竟有这么一天任人侮辱,任人宰割的吧!嘿嘿!小爷同样未曾料到你竟与‘天籁瀛洲’的关系如此密切,亏你自命重振武林道义的好汉,哼!你配吗?哈哈哈哈……他放肆地狂笑起来,笑声划过寂寥的夜空,宛如一柄钢锥重重击在郭必克心头。
郭必克骇然大惊,要知他万万不愿别人知道他的身世,因为秘密一旦传人江湖,不仅使他声名一落千丈,而且势必影响摧毁天籁瀛洲的大局。
是以,他简直恨不得马上爬起来教训那旋风快剑张玉杰,告诉对方自己并非与天籁瀛洲同流合污的一类人物。
可是他行动受了限制,根本无法申诉自白,于是只得怒目瞪着旋风快剑张玉杰,心中恨恨骂道:姓张的,你若将这秘密走漏,我必以全力至你于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之地!旋风快剑张五杰看见郭必克目光中溢满杀气,嘿嘿一笑,道: 姓郭的,你想杀人灭口是不是?可惜你办不到,相反只要小爷伸伸手,就能教你魂归九幽魄入黄泉!话音一顿,他蓦然仰夫狂傲至极地大笑一声,然后缓慢地说道:可惜张某并非那种乘人之危,打落水狗的卑鄙人物,这点相信你也明白,因此不必担心生命安全,张某不会让你就此一死了之的,方才你挨的两巴掌,只是前次伤我一臂的利息而已,至于我们这笔债,张某人总有一天向你光明正大的挑战,拳脚比高低,功夫分生死,绝不让你失望就是!他慷慨说来,一派傲然正大之色,只听得郭必克心里感叹,暗暗忖道:只可惜你我结怨在先,否则我真愿交你这个朋友……念犹未了,却听旋风快剑张玉杰继续道:俗语说好死不如歹活,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万物之灵的我辈?可是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常八九,就以张某为例,仗剑行道江湖,何等逍遥自在,却因狂而断臂余生,几乎不敢见人,姓郭的,张某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但我却自认活得比你要光荣些,至少张某身家清白,不象阁下竟是私生子!他话音越来越严厉,辱骂得蝼蚁尽至,这才微微一顿,目光紧盯着郭必克,一字一顿地道:因此张某要教你试试生不如死的味道,明日你的身世必将使整个武林轰动,后会有期!语毕,郭必克眼前一花,旋风快剑张玉杰傲笑连声的急奔而去,转眼已不知去向。
于是,上苍又给郭必克加重一层精神负担,使他心灵上蒙了更深的阴影。
这也许是一场悲剧的开端,但也可能是一种考验,不过,目前谁也没法预测它将来的发展和结局。
长安城的深夜是宁谧的,静得有些近乎死气沉沆。
初更方过、月在中天。
蓦然——一条幽灵似的青影划空急掠而过,穿房越瓦,如履平地,来到城东一座新建庙宇——开福寺,然后,宛如一阵清风般地消失在空间中。
隔了片刻时光,那条青影突又复现在开福寺后院墙头,但他身边却多出一条银色身影。
稀稀月星之下,只见这一青一银两个人彰,身材仿佛,面貌毕肖,竟然都是玉树临风似的美少年。
他们二人在墙头窃窃私语了一阵,青衣少年沉喝一声道:起!右手一拉银衣少年左肘,登时凌空飞起,捷如摩天大鹏般地往西弛逝……出长安西城郊外十余里附近,绿野平畴,碧树红花之间、耸立着一座庄院,建造得金碧辉煌,书栋雕粱,仅由外表看来,气魄已够雄伟壮观。
这座庄院便是横霸关中一带的巨头地煞帮大本营——地煞山庄。
武林群雄纷纷不远千里赶到长安,一来是由于好奇心的趋使,再则更想见识一下何谓精忠盟,竟敢公然向天籁瀛洲挑战。
今夜——地煞山庄正门大开,门边两庞大石狮之上,也排嵌着数十颗豆大明珠,在黑暗中闪闪发出明洁光辉,映得门楣上悬挂的十二盏气死风灯也黯然失色。
十二名魁梧健壮的黄衣大汉,精神饱满,威风凛凛地持着红樱长棒,分排肃立在白石台两边。
台阶之下是一片大理石砰,台下右侧安置了一张长形楠木桌子,桌上放了笔砚,铺着大红色的锦缎,缎上已密密地写满了字,只余下少数空隙。
不问可知,这是留名的地方,看那缎面上端不正是写着几个斗大的金字——是非大会名录吗?原来这次集会叫做是非大会,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是非呢?江湖恩怨层出不穷,是是非非说也说不清。
参与此会的人数虽众,而且其中不乏驰名江湖的顶尖高手,但却没有一人知道这是非大会的真正意义所在,他们仅猜测此会是为关中十二地煞之死而开、甚至连此刻肃守门前的地煞帮也这么想。
关中十二地煞一死,是非自然就来。
晚风徐送并不冷,但却似有一种肃然气味,流传在黑暗的空间里……从地煞山庄门口向外望去,一片苍郁的树林之间,夹着一条颇为宽敞的碎石大路,由此前行里许,便与长安官道相连。
道边树上每隔十丈便悬着一盏纸灯笼,昏黄的光芒随风吞吐不定,给人的印象是如此黯淡,昏茫守门十二健者站了整个下午,虽有武功在身,但这样不言不动的肃立可也够累人的,尤其门内断续传来的笑语声,更使他们心痒难搔,神不守舍,就在这时——一团银影以惊人无比的速度,从遥远的暗影中冒现出来,出现得那么突然又迅速,仿佛使人感到只是一眨眼之间,眼前却已呈现了奇迹。
银影来势如闪电奔雷,等到守门十二健者发现之时,他已经距离大门不足数丈。
十二壮汉心中都一紧,方待喝问,只听一声龙吟似的清啸猛地响起,跟着只见那条银影凌空飞起,捷如夜鹰般一掠已至石阶之前。
一掠近数丈,这等高妙轻功立即震呆了十二壮汉,他们定睛望时,只见来人只是个银衫少年,气宇高华,美如子都,一身镶光闪闪的紧身劲装,胸前却绣着一支飞龙,看来不但醒目惹眼,而且令人一望即起不寒而粟的恐怖感。
这副装束,这副模样,起码在江湖上已代表着一种响亮、惊人的记号。
郭必克!十二健者不约而向的在心中暗暗狂叫,口中却吃力地吐不出一字,似乎他们的嘴唇刹那之间,已被铁汁封成一片。
其实,他们若是眼厉害一些,或许可以发现这银衫少年掠出之后,他身后却有一条青影闪入林间哩!银衫少年望着这批呆汉,傲然笑道:怎么,这就是贵庄迎客之礼吗?嘿嘿,看来雄霸关中的‘地煞山庄’不过是徒负虚……话犹未完,大门之前,台阶之上已经并排出现三名玄衣老者,似乎乎空冒魂,形同鬼魅一般。
银衫少年一收话尾,望着三人最左一人,鄙然笑道:原来你这老鬼也在此地,好极了!那老者面貌诡异,形如山羊,腰间悬着—根藏茄,正是曾被郭必克在横断山口惩戒的冥府三阎罗之一——追魂阎罗!他闻言老脸一红,强笑道:姓郭的不必张狂,老夫亘为你介绍二位高人,他指着身边一名满面麻子的胖和尚道:这位‘赤炼阎罗’!又一指最右—名樵夫装束的老者道:这位乃是‘黑心阎罗’!跟着一挺胸膛,沉声接道:加上在下,合称‘冥府三阎罗’,小子你总该有个耳闻吧!他满脸得意之色刚一泛上脸颊,银衫少年已呸了一声,冷笑道:左右不过是三名狗爪子罢了,小爷看得起天下人,也不会把你们放在眼里! 这两句话狂傲得很,只听得三个老魔无名火冒,赤炼阎罗首先忍不住大喝一声,便待扑出,被迫魂阎罗拦住。
黑心阎罗虽未行动也自怒声喝道:姓郭的少狂,是非大会之后,老夫总要好好教训你一顿,嘿嘿……总之,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小辈,你今遭是有来无回了……银衫少年朗朗地道:你们三人自问比‘阴曹三魔主’如伺?少爷又怕过谁来?哈哈,不必等什么‘是非大会’之后,你们一起上吧……他魂阎罗摇手带使眼色,止住赤炼阎罗、黑心阎罗二人,然后向银衫少年阴笑道:姓郭的还怕没有机会?今夜你远来是客,老夫忝为半个主人,岂能因言词之争,在是非大会之前生事?大会之后,我们总要教你心脏口服就是,现在……请进!说着,转身走人大门,赤炼阎罗及黑心阎罗却互一侧身站在门边,齐都伸手向内,似是诚意让客之状,其实要想进门,却得大费一番手脚。
银衫少年犹豫一下,然后大踏步走上台阶,缓慢往内走了过去。
蓦然一黑心阎罗、赤炼阎罗同时暴声喝道:请!请字声中,二人各自以奇快手法,攻出诡异莫测的七指八掌,虽末使出真力,却已激得风声隐隐波动。
瞬息之间,这些招式已如电驰般的招呼了他们认定的郭必克。
银衫少年身处险恶之急,丝毫不乱,反而狂笑一声,冷冷地道;免礼!答话才出,双手已左右交叉拂出,掌指以不可思议地角度,指向偷袭二人的脉门要穴。
黑心阎罗、赤炼阎罗二人大吃一惊,只觉本身招式先出后到,只怕尚未碰上敌人,自己的脉门却已送了札,当下忙一变式,方待续出奇招,银衫少年身形倏然一旋,人已如游鱼般自二人间穿过,身法是妙异之至。
黑心阎罗、赤炼阎罗一怔,门内传来不屑嗤笑之声及追魂阎罗让客的话,只羞得二人红上耳根,哼了一声,随着走进门去。
于是一—门外又恢复原先的平静,只是,守门十二健者的心却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银衫少年来路的树林里,一道炯炯目光始终注视着方才的经过,悄悄透了口气,喃喃地道:霍秋枫的表演天才真妙,竟将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学得入木三分,再加上他我面貌毕肖,以及他的机智,也许不至于出什么事,但愿老天保佑他膜险如夷,否则我郭必克即将终生难安了……嘿!方才好险,亏得他将‘无极天罡神功’九式及阴阳道身法练熟,倒也不负我平日格外细心指点,否则刚才就得当场露出马脚,被两个老魔头识破…….唉……事情越想越乱,我还是照原定计划,先找到母亲再说……喃喃自语声中,一条青影化为轻烟般消失林间,如幽灵似的扑向了地煞山庄右方……哇哇!原来这隐身在暗里的才是郭必克,而那位假借他名义出面的却是霍秋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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