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至此突然而顿。
老人露出思索的神情,半晌才继续说道:我离开‘天籟瀛洲’的时候,算来该在十八年前,因为连遭刺激,禀性更形怪异,行事也就白黑不分,全视我心情而定,当时江湖老成凋谢,新人辈出,十余年前轰动江湖的大事,早已为人遗忘,老夫回到中原以后,仗着一身奇诡绝顶功夫,纵横武林不可一世,如果真要配衬外号,这一段时期,才可说是全盘的‘狂龙客’时代,可惜为期不长,仅仅一年而已。
在这一年以内,老夫纵迹历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始终未曾发现任何征兆,足以证明‘天籁瀛洲’的企图!难道说‘天籁瀛洲’已将中原忘却?不会,未及一月以内,一件惊天动地的奇事发生了!那些被‘天籁瀛洲’拘禁之人,陆陆续续突然出现中原,各各返回师门,或足履江湖,但个个守口如瓶,对往事一概只字不提。
老夫也曾设法拷问其中一二人,但无论如何严刑逼供,亦无法由这些人口中,得知半点原因,但我却猜想得到,这其中必然蕴含着一项大阴谋,扛湖愈是平静无事,未来的暴风雨也就愈大,爆发只在早晚而已。
于是老夫立下一愿,终日奔走江湖上,企图尽人事以抗天道,谁知良言苦口,而且老夫平日树敌太多,武林人物又抱定幸灾乐祸心理,尽管唇舌费尽亦徒劳无功,反而消息走漏,替老夫招来一场横祸。
那是十八年前的三月,老夫路遇滇藏边缘,在金沙江边,突然遭遇二十七名高手围攻,那些人一律以黑巾蒙面但由武功家数看来,正是集天下九大门派邪道之精英人物,那场恶斗真是惊天才而泣鬼神,时隔如此之久,但老夫记忆犹新,仿佛那只是片刻前发生之事。
纵然再隔十六年,我相信那记忆仍无法由我心里洗刷,那场苦战,足足剧斗三日三夜之久,老夫仗着由天籁瀛洲学来的武功,将一干高手打得狼狈不堪,但他们似乎毫不畏死,仿佛有种神秘力量在后推动,使得他们忘却生命的可贵,死缠不休,这种精神震骇了老夫,终于因众寡不敌,身受重伤心瓣破烈……老人述说至此,面上露出兴奋的色彩,以往的豪情雄风,虽然已成昨日黄花,可是一旦重新提及,仍使他缅怀而且豪情进发。
少年呆望着他,由老人的神情中,他体会到豪侠生涯的乐趣,这是任何事情亦无法比拟的。
少年一直倾慕行走江湖,而他明白此刻最关紧要,因为老人一直未曾提及他的身世,现在话近尾声,自己的身世也该提早知晓了……老人沉声道:小鬼,是什么力量驱使这些高手舍生忘死?老夫至今犹未想透,那时我身负重伤本来必死无疑,但忽然念及此身任务未了,断断不可轻易便死,当下勉强奋在余勇冲破重围而逃走,谁知那般高手紧锲不舍,不过他们部分也是身遭重伤,只有其中九名武功特高之土,一直尾随追来,显然欲置老夫于死地而后已。
这一来,老夫唯有星夜奔走不停,一日逃至唐古拉山区,实在支持不住,后方追骑即将跟踪而来,万般无奈之下,遍寻藏身之处,终于找到一处极端隐秘所在,那是一处地洞,隐藏在大堆荆棘之下,即使细查亦无法发现,老夫本来意欲藏身荆棘丛中,误打误撞一脚踏空,竟然跌入洞内,好在洞高仅约六尺不致震伤。
身方藏妥,洞外追骑己至,只闻他们吆喝搜寻渐渐远去,老夫—面静候追骑真正远离,一面趁机自疗伤势,这才发现受伤之重,已至无可药救地步,不禁灰心绝望,暗念生不如死,一头往洞壁撞去,这一撞登时头破血流昏过去,冥冥之中隐闻一阵机括异声,随即不省人事。
少年啊了一声却未说话,原来他本想说:自尽是最愚蠢的行动!忽然念及老人英雄遭劫,穷途末路,那种难堪悲痛,岂是自己所能意度,所以便忍口不言。
老人第六感官灵敏之极,双目虽盲,却似乎能测破少年心情,微微一笑,道:小鬼,幸好有这寻死的一撞,否则老夫能苟延活命至今?而你也只好命丧荒山,不被狼吻必遭冻馁而死,老夫生平奇遇甚多,说采令人难以置信,尤其最后这次死里逃生,竟连自己亦疑为梦幻。
他将往事说得历历如绘,偏又神情口吻认真郑重,使少年不得不信那些荒谬不经,离奇乖僻的故事。
我恍恍惚惚地自噩梦惊醒时,斗然发觉自己置身于一间石室以内,全身气血通泰,除了心坎隐隐作痛,竟似未曾受伤一般,正自惊喜交集,不明所以,忽然身后响起一阵痛苦呻吟声,回首一望,只见背后不远之处,盘膝坐定一位古稀老人,皓发、白眉、苍须、黑衣、阖目、垂廉,相貌清奇古朴,面容苍白消瘦,那呻吟声便是由他日中发出,仿佛竟有无边痛苦似的。
老夫乍惊还喜,心中立即忖道:‘莫非自己伤势竟是由他疗治复原?’暗念伤势之重无以复加,这老人古道热肠,他本身必因此大大受损,不由五内铭感,衷心愧歉之至,当下便待上前,身刚立起,古稀老人已连连摇手,道:‘娃儿,快走过来!’话音微弱带喘,但语气却似命令!老夫一怔,他又道:‘过来就过来罢,可别拿手碰我!’我一面打量四周,一面移步过去,那间石室高大明亮,室顶悬着一粒龙眼大的明珠,珠光四射,映得室中四壁肃然,除了石角设置一方平石,石上搁置几个玉瓶外,别无他物,来至古稀老者身旁,老夫正待诉说些感激再生之言,方自一揖,那古稀老者己冷冷道:不谢!老夫救你等于救自己一样!我不禁惑然一愕,那老人又接着道:‘你伤势之重,本已无可救药,幸亏遇上老夫,才能以武林绝传‘逆天神功’,使你伤势暂缓发作,但寿命仍无法超过一年,除非你在十年以内,将一件武林鲜有人知的至宝取得,重返此地,那就彼此都可两全其美了!老夫自觉伤势已愈,怎肯相信他的话,况且这老者言词矛盾百出,既说我寿命仅一年,又命在十年以内找寻一件至宝,这岂是可能之事!那老者目光炯炯,窥破我之心思,冷笑道:‘你若不信,可以运行内功一周天,看看‘百会’‘神厥’两处有何异样感觉,便知老夫言下无虚!’老夫半信半疑,当下如言施为,果不其然,当体内真气行至百会神厥二穴时,立即经脉痉挛血气阻遏,痛苦有如针芒在背,可是只一阵子又恢复原状。
那老人道:‘相信了吧!相来老夫‘逆天神功’夺天地造化,穹宇宙之奥秘,生生不息,搏大精深,足以将你疗治复原,但老夫如今心有余而方不足,一身功夫只能使出五成,以后且将日益衰退,直至全身功力尽失,成为废人而后死!’老夫从未所说逆天神功之说,但老者之言似非夸大,设想以我伤势之重,却能以那种功夫暂时遏止,其厉害神奇想像可见,同时我突然发现一件奇事,原来那老人衣物褴楼破污,上身几乎全部裸露,衣襟披开,胸膛袒敞,瘦骨嶙峋。
近心窝处有一制钱大小的创口,污汁津律直冒,色泽暗紫而有恶臭腥味,他下身更是创孔累累,每一处创伤都在重要大穴左右,而且金光闪闪,竟是用一极细金丝,贯穿人身各处经脉。
这些创伤,无一不足以制人死命,真不知那老人是如何捱过的,尤其当老夫知道这老人,居然被人囚禁地洞复室中,足足竟有四十年时,心中更加惊疑,小鬼!你也明白人身究系肉之躯,绝不能在负了极重创伤之下,还能不进饮食地苟延生命达上四十年之久,除非他已练就无上玄功,能够辟谷不食人间烟火,但若真如此便不啻已成半仙之体,拭目夫下更有何人会有此功力,能将他幽囚于唐古拉山地洞之内!可是老者功力之高却又不可否认,老夫那时看出来他不仅身遭穿穴截脉之苦,而且受了某种毒伤,在这种情形下,他仍运用功力替老夫疗治严重内伤,真是常人梦想也难企及的奇迹……老人述说至此。
突然急促地呛咳起来,咳音嘶哑剧烈,好半晌方始静止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之后,我便离开了那座地洞,怀着深重的心情,与一种极重要任务,走遍天涯海角,为的就是‘玄玉仙丹’,并且指命松赞旺常年居于西藏,因为那洞中老僧曾说,此宝最有可能藏在藏青一带……咳咳!我在离洞未久,便遇见了你,小鬼!那时你尚在襁褓之中……少年心神一震,暗觉老人今晚精神失常,说话颠三倒四,虎头蛇尾,常常述至紧要关头,便将话题移开,不过既听老人提及自己,便自凝神静听下敢岔嘴。
老人沉吟一下,忽然摸索着将那狂龙衫里襟翻开,扯下一块缝制于内的白布递过来,向少年问道:这上面是否有蘸血写的字?少年接过一督,嗯了一声。
老人道:写的是甚么!写的总共只有七十字,那便是‘恨汝天生男儿身’了!对了……老人喃喃道:就是这七个字……‘恨汝天生男儿身’,那是我发现你时,在包褥中夹带的布条,唉……那是很遥远的事了,但我仍记得十分清楚。
在那间石室之中,约莫耽了一日辰光,我与那洞中老者同病相怜,彼此对人生看法大致雷同,因此谈得颇为投机,老夫脾性之怪声震武林,但与那老者一比,显又膛乎其后,仅仅一日之间,他的或冷漠无情,时而古道热肠,令人莫测高深。
他对自己何以会被囚石室之事,一字不提,只顾着与我谈论武功,此人博学广闻,武学之深浩若瀚海,一夕之谈,老夫获益匪浅,尤其在我临行,他交与我—本绢册,一瓶药水,药水则是那瓶攻心救命丸。
据那洞中老人所说,绢册上载武林千百年来最神奇的功夫,号称‘无极天罡神功’,若能练成,则集正邪大成于一身,成为古今往来第一奇士,天下无人能敌,同时他又吩咐说:‘攻心救命丸得自波斯国魔教,功能刺激人之潜在力量,使垂死者暂保生命,但日久天长毒素侵人体内,便会残害人之某部分器官,或使遍体蕴毒不可沾碰。
’他给老夫的这瓶药性较缓,故而我仅仅只双目俱盲,他自己服用之药性极烈,所以遍体染毒不可沾碰,除非以‘攻心救命丸’去毒护心,再有‘玄五仙月’相助,方可幸免功力不失,但期限十年,逾此期限则绝无指望了……老人话音一顿,脸上泛起激动的神采,继续说道:那洞中奇人与我约定,十年以内若能发觉玄玉仙丹’,务必要返回石室,彼此都可因此疗伤复原如初,而且此老僧在我述及‘天籁瀛洲’一事之时,神情异常激动,显然他与那岛有极深瓜葛!小鬼,如今虽然已经有十八年之久,但你夺得‘玄玉仙丹’之后,也不妨去那石室一趟,一来表示老夫生平未失言,二者那老人功力湛深,说不定尚有—线希望,同时更可由彼处探探‘天籁瀛洲’究竟是何来历!这是老夫的心愿,你务必记在心里,下面我将述说你的身世、你更要仔细听着……少年茫然应了一声,心中泛起难受的滋味,暗想老人生平虽说脾气怪异,忽侠忽魔时正时邪,但居心无不是为天下打算,即使行径涉及偏激,这只因他本身所受刺激太重,换了自己若受他同样的打擊,必然也会如此作法。
照理天下事天下人管,天下路天下人走,这名话再对没有,可是一般人都抱着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心理,以致道消魔长正义不存。
在这一刹那,他仿佛想通了许多以前不懂的道理,情不由主地对炎凉世态,有着无言的内心反抗。
正自感慨不已,却听老人哑声说道:离开石室之后,老夫自念此身乃系漏网之鱼,那时若要运功与人动手,绝对支持不了两个时辰,便会内伤复发,又暗想一日时间过去,迫骑想必已经离开,当下放心出现,直往巴蜀而去,谁知尚未离开唐古拉山麓,便发现九名高手尚在路旁死守,老夫形迹败露本待退走,忽然念及我逃彼追,终无善于之日,还不如拚着内伤复发,将这九人尽数收拾,这样日后行踪便不致泄偏,避免‘天籁瀛洲’再派人前来骚扰。
正待舍命一拚之际,那九人立身后方,忽然响起一阵哇哇儿啼之声,啼声洪亮,老夫不禁一怔,那九名高手却站立不动,仔细看时,原来这九人均已气绝多时,但却看不出是何种手法所杀,竟能使己死之人伫立不倒。
老夫当时走过一看,原来在这九人身后,约莫六七尺处,地上放着一个包袱,内中裹了一个两三月的婴儿,苹果般的小脸,已被山风刮得青中带紫,竟不知是何家母亲,竟将亲生之子,置于这罕见人迹的荒凉山区内!咳!……叫、鬼,那个婴儿便是你,十八年时光如此漫长,但又似短暂得如弹指一瞬,我终于把你培养大了…—.少年惊呵一声,急急的道:那婴儿就是我!那个婴儿就是我?怎么会有这等事?怎么……不要激动!老人冷冷道:以后你履足江湖,将会亲身体验许多千奇百怪的现象,那些事都足以使你激动,可是预先向你警告,对于一切新奇刺激的事物,都必须抱着淡淡处之的态度,否则你心绪永远无法平静,更不能担当任何重要任务,那么老夫多年心血培育,岂不付诸东流!少年凛然一震,心情逐渐平复,老人之言犹如当头棒喝,多年的严格训练,早已使他喜怒不现颜色。
若非乍然听到自己的身世,他深信自己能够克制情感波折。
小鬼!其实也不能怪你,这些年来你始终不知身世之秘,一旦闻知难免激动,可是老夫在未曾与你分手之前,必须向你慎重作一次要求,只求你两字,那便是‘冷静’!你办得到吗?老人恳切地问。
办得到……我深有信心能够担当一切打击!少年坚决的回答。
那就好极了……你的身世虽然离奇,却没有什么可说,布上的血字引人费解,你不妨慎加妥藏,以为日后寻访生身父母的藉证!少年冷笑一声,道:生身父母弃我如敝履,我又何必费心去寻找他们?老人面色一变,厉声道:人谁无父母,天下更无不忠不孝的儿女……说至此处,话音倏转和婉,道:少年,听老夫话不要对你父母怀恨,我想他们必然另有苦衷,唉……他长长叹了口气,接道:我在发现你时,本想不顾而去,只因本身为俗务所绊,自顾不暇,怎能有时间管你,但终于未曾忍下心肠,足证人性本善,潜在的天良本性,是绝无法泯灭的。
那时我带你急急离开唐古拉山,却疏忽了一件事,便是揭开那些高手面罩,看看究系何人,及至我想起时已离开十里之遥,再赶返彼处却发现那九人尸体不翼而飞,老夫深恐再遇强仇,便仓惶奔云贵高原边缘,终于定居天子山,前十年除了调教你外,不时离开在各地探访,搜寻玄玉仙丹下落,结果徒费心机,反而发现一处宝窟,做了从未梦想过的富翁,可是那十年之限已到,老夫双日俱盲,一切希望就只有寄托在你身上了……少年心中忽发奇想,冷冷道:这就是所谓利用了是不?老人神色一变,但也冷冷道:不错,这便是所谓利用,如今你已明白我既非你亲人,你亦与我毫无血亲关系,以往教你之事,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至于老夫求你之事,你也可斟酌考虑,却不一定要勉强答应。
少年一怔,冷冷道:‘你将要求之事,整理成一系统说出,我答应考虑就是。
语气冷冰冰地,竟与适才大异其情。
老人神色丝毫不动,冷冷道:第一,取得‘玄玉仙丹’,去见洞中老者,最好能将那老者一身奇技学会,探明他与‘天籁瀛洲’的关系,同时告诉他老夫已先行离世,无法再履昔日之约。
第二,前往中原,以郭必克之名再闯江湖,扬名立万,同时更向昔日由岛上释回的各派高人及江湖怪杰,询问他们被释原因,这些人名都在无极天罡神功绢册之上记载,绢册藏于狂龙衫夹层之内。
第三,代我了结昔日恩怨,有恩报恩,仇以血还,那些琐事我也不愿多叙,现有善恶册一册,也缝在狂龙衫内,任你便宜行事。
第四,等你自认为武功确有把握,不妨一探天籁瀛洲,老夫已将故事述说详尽,你必然知道,愿意与否权责在你,攻心救命丸已将用尽,老夫寿命至多不超过三日以外,因此无论愿意与否,只望在三日以内,你能给我一个答复。
少年静静听完,突然放声大笑,道:老鬼,你的训练完全成功,我已深得‘冷静’二字的个中三味!还差十万八千里哪!老人冷冷道:譬如说我现在说,你是我亲生骨肉,你会不会感到惊讶?少年果然一惊,旋即冷冷道:老鬼,你真会开玩笑,你吩咐之言。
小鬼样样遵守,只有一点疑问,便是夺得‘玄玉仙丹’以后,要不要娶那阿尔丽公主!这个……当然由你处置,不过,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行走江湖以后,便会发现天下地上,美人如林,美不胜收,如果没有感情的结合,我想不会有幸福的。
少年似懂非懂,心中一动忽道:老鬼,照理说你含辛如苦把我培育成人,只要看事吩咐,无论就情就理,我都该义不容辞,纵然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但我对您老有个交换要求……老人嘿然一笑,冷冷道:你若是劝我苟且偷生,那就不提也罢!好死不如歹活……哼!心愿既了,死何憾?灯光倏地跳动几下,然后悄悄灭了……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淡月、稀星、高原、帐幕,还有那隐约随风漾送的歌声,都被黑暗吞噬……但紧接着一丝曙光由东方透露,虽无鸡鸣,天色却已大亮了……正午,太阳自白云端射下万道金光,遍洒在金色的高原上,万里晴空,金碧相映,辽阔而一望无垠的茫茫原野,充满着欢歌喧哗,阵阵雄壮嘹亮的马嘶声,不时划过晴空传向四方。
骑赛大会即将开场了,会场东面临时设起—座高台,阿沛桑头人与公主阿尔丽姑娘,都已预先坐着主席位置。
台下一排逡马,不多不少正是二十骑,马上骑士个个英年奋发,雄风凛凛,威武的跨在鞍头,脸上喜气洋洋,也许因天气干燥,也许因他们心中紧张,每人的额际鼻端,都不禁沁出豆大的汗珠。
片刻以后,只要等钟声一连三响,他们将开始角遂锦标,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阿尔丽姑娘,若能获得美人青睬,世间任何一切亦无法比拟。
今天这场面是够热闹的,够伟大的了,至少在边陲地带来说,一年才只一次,今年尤其异常。
各地闻名而至的骑士、商旅和土著。
汇集成壮大的观众行列,骑赛大会虽不准汉人参加、却无法剥夺他们作观众的权利,况且川康一带的藏人有许多只能说带藏音的汉话了。
万头攒动,人潮汹涌,观众群中偶而会发现一些陌生的劲装汉子,嘿!连武林人也闻风而至,他们是为玄玉仙丹而来,抑或是另有所为?一名身高体壮,虬筋突暴的藏装大汉,双手举起巨大的铜锤,向那面金罗上重重一敲!当……一声清越悠扬的锣音,划破空际,压制哗声传出老远老远……湖衅帐幕之内,老人殷勤地叮嘱着,少年已将狂龙衫穿在里面,罩上银白色的骑士装束,显得他英姿飒爽,倜傥不凡。
老人将黝黑短棒交在他手中,沉声说道:小鬼,老夫已将一切都告诉了你,以后这辽阔的天下,任意随你邀游纵横,可是你要记住两点,第一,内心要以正义公理为先,只要你认为合乎天理人情,就放手去做,不必再有丝毫顾忌,以你目前修为而言,由于禀赋奇异,奇遇连连已达寒暑不侵地步,放眼天下恐已难逢敌手,因此你尽管狂傲,却要恰如其分,否则‘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终于会尝受失败的痛苦。
第二,千万不要沾惹女子,除非你是真正爱她至极,而能确切保证彼此结合必然幸福,否则情波恨海会替你带来噩运,纵然身具无上神力,亦必无能为力,小鬼去罢!不要忘记老夫对你叮嘱的每一句话,我相信你必能完成使命,你也更应相信老夫的保证,为了你,我决定偷生于世,直到你的那些难关渡过,带着辛劳的成果归来……当……锣声二响。
帐外蹄音踟躇,一匹通体赤红,神彩飞扬的骏马,不安地着踢着蹄子。
少年大叫一声:老鬼,我去了!话声中,人影一闪。
已端坐马背之上,马儿欢欣长嘶—声,奋窜迈蹄,泼刺刺电逐飞去,直往骑赛大会会场奔去。
会场上蕴着异常的气氛。
高台之上,阿尔丽姑娘忽然离座而出,阻止住那藏装勇士敲第三声锣声,台下那群年轻骑士,直愣愣地望着她,不明何故。
阿沛桑头人双眉一皱,走过来轻声责备:尔丽!你这样会闹笑话的……阿尔丽秋波一闪,幽幽道: 还差一名骑士,那姓郭的尚未到来,怎能开始比赛?阿沛桑顿了顿脚。
道:大会规定锣声三响以后,迟到者便作弃权论,你你……父女双方自争辩不休,蓦然人潮滚滚散开,一匹赤马驼着郭必克入场,蹄音得得,瞬即来至台下,与骑土们并排策马而立。
阿尔丽姑娘怀着胜利的笑意,向这高傲而与众不同的少年,深深瞪了一眼,事实上郭必克的到场,他那种独特的风范,脱俗俊朗的仪表,确乎使人有鹤立鸡群之慨,其余那些年轻骑士,相形之下顿时失色。
阿沛桑头人无奈摇摇头,右手一挥,顿时:当……锣声三响,清越嘹亮。
刹那之间——群马奔腾,骏骑撕风,远远望去只见—匹匹不亚于追风逐电,飞也似的没命狂奔,骑士们奋力纵韁勒刺,伏身疾驰,目标是竖立十里外的二十一支标杆,谁若取得标杆,再又先驰回高台,便可夺得此次锦标。
得得……得……得得……蹄声如雷声震耳,转瞬间已消逝于视影极处,隐约只可望见一点点黑影往前移动。
十里虽是不短的路程,但在骁骑奔腾的速度下,仅仅过于盏茶工夫,在观众们的期待中,已有六骑领先赶回。
阿沛桑头人吟吟有词,高台上视影辽阔,他已分辨出那些骑士的身影:隆格尔、热帮扎、查的米、布江达、古拉白,啊……还有郭必克!阿尔丽姑娘望得更为清晰,秋波眨处,竟然寒似利剪,谁都未曾料到尊贵如公主的她,竟隐藏着一身内家上乘武功…….啊!他还未出全力,虽然他位居六骑之末……她在心中喃喃道:他竟具有极高明的内功?看他经过一场奔驰,居然悠闲若无其事……眨眼之间——那六骑已渐渐驰近高台,马上骑士奋力踢刺,个个拚得满目飞红,汗透夹衫,企图在最短的距离中,赢取最后的胜利。
唯有郭必克面含微笑,满怀信心地催动座骑,跨下赤马低声嘶呜,似乎在怨怪主人,为何不让它尽情驰骋?距离愈来愈短,渐渐由百丈……五十丈……而缩短至二十丈不到!领先的已变成查的米,这青年人是川康二十土司的世子,追求尔丽姑娘已有多年,眼看胜利在望,多年心愿即将得偿,怎不使他兴奋欲狂?观众们大声地吆喝叫嚣著,掌声直如惊涛拍岸,山洪爆发……高台之前,已架设好彩线,由两个大汉横牵马道中,首先冲断它的便是冠军。
台上,阿沛桑头人捋髯微笑,这些骑士中无论是查的米或者热邦扎、隆格尔……都是他心目中的乘龙快婿。
阿尔丽姑娘芳心忐忑,掌心竟不自禁地沁出香汗,春葱十指紧紧绞扭着……是甚么促使她如此?她竟对仅识一面的少年,发生莫明的好感?隐隐盼望他能压倒群雄独占魁首!这种一见钟情的感觉合理吗?只恐她自己亦分析不出。
就在这最后决定胜利属谁,电光石光的一刹那间。
蓦地——一声龙吟般的清啸扬起,随着啸音,一道匹练以惊世骇俗的速度,划空飞越所有骏骑,四周观众眼前一花,彩线已崩!地一声,断为两截。
台前,一匹雄峻豪壮的赤马昂然而立,马上端坐一位骑士,全身银裳绣以金线的藏式骑装,人如玉树临风,马如天际游龙。
他,正是郭必克,左手高举着一枝标杆,杆上的红漆书就二十一号。
阿沛桑头人脑袋中嗡然一震,阿尔丽姑娘芳心一喜,观众们大吃一惊,有些已忍不住马上叫道:妈呀!这小子会飞不成?那些骑土收不住缰直冲出去老远回来后,一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谅讶而妒嫉地瞪着这聿运儿,过了一会,参与比赛的骑士都已策马赶回,齐聚台前。
人声喧哗杂乱,谁也未曾注意到一群劲装汉子,俏无声息的离开不知去向。
蓦然,阿沛桑头人颤巍巍地站起,右手—挥。
顿时,一连串当当当的钟声响起,急遽而有节奏,将那些喧闹皆压抑住了。
阿尔丽公主亦乖巧地移动莲步,站在阿沛桑头人右侧,清丽的娇颜泛上欢愉色,她娇羞地拨弄衣带,俯首默默无言,俏目不时瞟向郭必克一眼。
会场中人声渐渐安静,阿沛桑头人高声道:骑赛大会到此告一终结,傍晚时分,各位同胞不妨仍采此地,参加‘佛光舞会’,届时将颁发奖品,并有歌舞助兴,谢谢诸位远道光临……钟声再起,阿沛桑父女相卑下台,来至郭必克面前,头人道:郭必克,请到大帐一叙!语气简短有力,隐隐似有不悦之意。
郭必克傲然一笑,望了望阿尔丽姑娘,冷冷道:不必了,请将‘玄五仙丹’赐下,婚事可以留侍从长计议!阿尔丽姑娘幽怨地一瞪郭必克,忽然一挺酥胸,指着心房说道:‘玄主仙丹’就在此地,你要拿自己不会下手!郭必克犹豫一下,冷冷道:我以为我不敢下手吗?说着,身形微闪已自跃下马来。
阿尔丽姑娘由对方冷冰冰眼神中,看出了坚决的意味。
她警觉地后退数步,右手微抬,左手斜护,交叉成一十字挡在胸前。
郭必克咦了一声,冷笑道:原来你还会武功,难怪如此目中无人……此时场中观众尚未散去,二人对话之声并不低沉,早已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尤其郭必克左右的那些骑士,闻言见状齐都怒火中烧,大声嚷道:无知小狗胆敢冒犯公主!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围了上来。
阿沛桑头人手下侍卫,也都簇拥上前,护住自己主子,情势突然由喜气洋洋,变成剑拔弩张,但谁已不明白其中原因。
于是,会场中喧哗震天,好事的绝不错过机会,尤其那参加骑赛大会的骑土随从,趁机随波助澜,在人群中制造纠纷,一时喊打之声,震撼原野。
郭必克嘴巴冷笑,丝毫不为威势所动。
目前这种场面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阿尔丽怔怔望着郭必克,她不懂为何自己持以为傲的美色,竟对他毫无作用?而且她直觉地感到这少年的冰冷的目光似乎隐藏极其神秘古怪的笑意,那具有无比的诱惑力量,使人不可自制的对他产生倾慕心理。
这是魅力,千万人难以逃避的男性魅力。
·双方僵持了一会,阿沛桑头人忽然面色稍驰,变得春风满面,一挥又手,道:退下,退下!都给我退下去!郭必克,来来,你既坚持己意,不妨到本头入帐中一叙,一切事情都可从长计议,哦!查的米,你也随着来罢!一行离开会场来至大帐中。
帐外,聚集着上千群众,好奇心驱使他们等待结果的揭晓。
帐口,刀剑森严,一队队雄壮的卫士往来巡弋,以防不测之变。
帐中,阿沛桑头人高居案首。
阿尔丽姑娘含怨俏立,郭必克冷冷微笑。
还有另一个黑缎绣鹰骑装的英俊青年,怀恨地瞪者郭必克,眼中似欲冒火,他就是查的米。
郭必克! 阿沛桑头人尽量压低声吾,使语调听来温和:本头人与你商量一件事,‘玄玉仙丹’可以交给你,至于小女的终生大事……阿尔丽娇叱一声,插口怒道:爹,这算是什么话?骑赛大会的规格是你订的,怎可以出尔反尔食言背信?阿沛桑头人脸上挂不吓去,尴尬的叱道:丽儿,一切由我作主,不必多言!郭必克冷眼旁观,这时冷冷笑道:‘玄五仙丹’取来再说,你们一厢情愿的争执不休,又有什么结果?我郭某已有独立的意志,谁也休想左右。
语气坚决独断之至。
阿沛桑父女齐皆一惊,万万不料郭必克竟会如此说话。
阿沛桑头人平时颐指气使,一呼百应,丽姑娘金枝五叶,娇生惯养,他们几曾听过如此目中无人之话?一旁的查的米忍奈不住,断喝一声,骂道:郭必克!你算什么东西?郭必克冷眼一扫,炯炯寒光暴射而出,居然逼得查的米目光低垂不敢正视。
他缓缓道:骑赛大会举行完毕,冠军亦已选拔妥当,居然有不开眼的家伙,厚颜无耻如此歪缠,简直丢尽大丈夫的颜面! 那查的米一听,登时玉面飞红,一顿足窜出帐外,背后隐隐传来郭必克挪揄的嘲笑声。
阿沛桑头人怒形于色,恨恨道:郭必克!你想怎样?郭必克爽朗一笑,目光落在阿尔丽姑娘粉颈上,那儿有一圈极细的银练,围绕着白玉似的粉颈,下垂于诱人遐思的双峰间。
阿尔丽娇颜羞红,玉手一缩一伸之间,一道黑光托手飞出,直奔郭必克面门,其势又疾又快。
郭必克冷眼一哼,右手微掠,已将那道黑光抄在掌中,只觉一股似清凉似温馨的滋味,由掌心进入体内,仿佛能够沁入心脾,目光一扫,只见那一方心形古玉,通体玄黑得爽神悦目,一无杂色。
五之顶端穿有细孔,一倏亮银色的细线贯穿其中。
郭必克心中一动,冷冷道:谢谢你的‘玄玉仙丹’,领教你的‘紫电啸雷’手法,我该走了?祝你永远美丽幸福!说罢转眼便往帐门走出。
这一切情形的发生与完成,仅只过了一刹那间,阿沛桑头人犹未会意,白影一闪,但见阿尔丽姑娘已挡住郭必克去路。
她面颊秋霜,娇声叱道:郭必克!你就如此一走了之?你参加骑赛大会就只为了‘玄五仙丹’?自然!你……你!我有哪点不好,竟遭你白眼而蔑视?郭必克心中一震,望着这丽质天生的姑娘,不禁心弦微起波澜,无言的情意唯有至性的人,才能完全领会,何况如此露骨的表示,他又怎会不懂?他咬了咬牙,心中暗暗自责:郭必克呀郭必克,未来是无比艰难,前途尽多坎坷荆棘,你必须无牵无挂……于是连那一丝情感的涟漪,也被理智按敛下去。
姑娘!郭必克平和地道:你是我仅见的最美丽的女孩子,如果我是—个凡人,而没有艰巨任务等我去完成,我想这一生若能与你长伴一起,该是最美满的人生了,可惜我不能,我的生命与命运,都已付给冥冥中的主宰去支配,一切都未能预料。
而且我即将离开高原,踏上荡荡辽阔的前途,连自己也无法确定生命将在伺地何时终止,什么时候才能重返万里高原,因此,我无法接受你的情意,且让我们愉快的分手,彼此保留美好的回忆都当你晚年时,你也许会为今天这份飘渺的情意,感到可笑可贵。
第一位闯入自己心扉的人,总是完美无缺的,是吗?你父亲着重了查的米,他亦算是一位如意郎君呀!让我为你祝福,高原的美丽姑娘,愿你有幸福的归宿,忘却我这注定要飘泊羁旅的流浪客,听!你们高原情歌响起了,我虽汉人,也一样喜爱它。
你是汉人?是的,珍重再见!一丝优美谆厚的男中音,高唱着:我从远方来,走遍了唐古拉辽阔的高原,只为寻觅你,姑娘。
我经过了高原、雪山,像天空飘浮的一云片,这里那里,一天又一天。
夜晚,在那荒凉的旷野,我疲备的身心,会向那闪耀的星星多次问:爱人呵!你在那里?然而,星星们逐渐殒落了,希望也逐渐消失,但由于上苍特成的安排,在这荒僻的原野,我却寻到了你,像空谷的幽兰、芳草,纯洁的人儿,你似乎并不骄矜,但却有一颗懦弱的心。
爱情之箭,射不透你那厚掩的心扉,姑娘啊!我多悲痛!我徘徊在你身前低唱恋歌,歌声回绕旷野,但却挑不动你的心弦,姑娘啊!我多悲痛……宏亮苍壮的歌声,回绕在原野上,人们都被忧郁热情的歌陶醉了。
这时,郭必克却静悄悄地闪出帐外,跨上了赤兔驹,蹄声得得,往湖衅西藏毡包驰回。
他心绪一半轻松一半深重,像似摆脱了心事,又似加重了精神负担。
总之,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产生这种矛盾的,心情。
转瞬间,赤马来到帐前,一阵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至。
郭必克心中忽生警兆,狂吼一声,脱弦箭一般的电射入帐。
触目所及,一幅残酷绝伦的画面毕呈眼前。
帐中染满了血腥,羊毛毡上。
抄地上,甚至于皮的家具上,都浅着血迹。
一具无头无肢的尸体,歪倒在木板床上。
郭必克悲痛的怒吼一声,扑在无头尸体身上,那是他的亲人一那位伤重苟活的老人啊!两个时辰时前,他还抱着宝贵的生机,可是现在他去了,被一种残酷的报复,夺去了他的生命。
老……鬼!少年抢天呼地干嚎了几声,目眶中泪水如泉涌,有道是:英雄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人在表面上尽管冷漠无情,可是内心呢?谁又能制止真情的流露?蓦然,帐顶一声裂帛巨响,郭必克虽在急痛失神之际,应变仍然神速无比,只见他身形捷如游龙,悠忽间已左移六尺。
冷目一闪,无数道牛毛寒光。
由帐顶裂缝中万蜂出巢般罩下,犹如天罗似的罩在老人尸体之上,一支也未落空。
郭必克怒叱一声,电闪出帐,但闻一阵急疾的马嘶声中,眼界中一条身影,跨在赤兔马上,如惊雷奔电一般,瞬即驰出老远,只剩下一点黑影。
郭必克咬牙切齿的望着那逝去的背影,良久良久,他猛一顿足重回帐中,特一切收拾妥当,再出来时,他已换上了狂龙衫。
狂龙衫在阳光下反射起方道光芒,镶衫中的黑色骷髅象征着未来的血雨腥风。
一个火把被燃起抛在帐顶,火光能熊,瞬即烛天而起,郭必克喃喃道:别了,高原……別了……-------------------------------------------qxhcixi 扫描 fuchenw OCR 武侠屋与双鱼合作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