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压力之下,柏彦当然没办法睡着。
但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抢下白痴比赛冠军的柏彦,居然在郭力踏进房间后就一直把自己的脚黏在马桶盖上,然后用膝盖将自己的脑袋夹在里头,两眼半睁半阖的。
郭力战战兢兢地、非常缓慢地走着,两只手紧握成拳挡在胸前胡乱护卫,眼睛好像直视强光般不停眨眼、瞇眼。
我知道那是恐惧突然撞见尸体的自然反应,尽管郭力正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
站在柏彦房间的中央,郭力的胸口停止喘动,慢慢将头转向右边,与浴室里蹲在马桶上的柏彦四眼交会。
郭力吞了一口口水。
柏彦打了个冷颤。
久久,大约有两分钟的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我将脸贴近屏幕,那画面就像部可笑又品质低劣的舞台剧,两个演员不约而同忘记台词,只好尴尬相互对视似的。
但是舞台剧又必须持续进行,我这个导演兼唯一的观众也只好无奈地等着。
终于,前来谈判的郭力在要命的沉默后先开口了。
「我......想请你......请你原谅......」郭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定认为蹲在马桶上狼狈不堪的柏彦,正是为死去的情郎令狐伤透了心、憔悴了身形。
「......」柏彦完全无法言语,丝毫不能理解郭力在说些什么。
郭力突然开始哭泣。
大哭,但一滴眼泪都没办法掉下,像棵枯萎凋零的老树,了无生机。
我明白,这哭泣并不是懊丧或忏悔,也不是想交易对方的怜悯,而是精神崩塌。
完全的崩塌了。
所以,郭力一滴眼泪都没流,但他的样子却比悲痛欲绝还要更深的无望,他彻底的认输,没有底线的抛弃,除了......「我只求你放过我,将令狐的尸体还给我......我什么都答应你......」郭力沙哑地哀号。
柏彦先是震动了一下,随即又陷入输家的面孔。
他果然......果然知道「另一个我」杀了那个死同性恋......柏彦机械式地指着床底下,什么也没有辩解。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另一个人格这种事,全世界只有美国好莱坞电影里的法官跟陪审团愿意相信。
看到柏彦终于允许郭力接触尸体,郭力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尸体不是在床下就是在柜子里,如果尸体还没被支解的话。
但没有柏彦的允许,谈判就不能独断地进行下去。
不知从哪出来的精神再度注入郭力一整天都没有进食的身体,他连滚带爬到柏彦床边,将挡住尸体的杂物与鞋盒扒出,迫不及待拉出令狐的尸体,这时可不是害怕尸体的时候。
冰冷僵硬的令狐被郭力拖出。
无孔不入的苍蝇在他的嘴角、鼻孔、眼珠上跳跃产卵。
死去的令狐只不过是丢掉了灵魂,他还留下营养丰富的蛋白质供乱七八糟的生物在上头孵化,在内脏里啃食。
遗爱人间,到底应该禁止遗体火化。
令狐的尸体,像一串断断续续的删节号,要说不说的,将句子硬生生断在那边。
令人难受的气氛,却又不得不替这个场景说句台词将模糊的句子给接下去,谁都好。
否则一旁的灵魂都将失控。
「对不起。
」柏彦机械吐出这三个字,复又将整张脸深深埋在身体里,就像找不到壳的寄居蟹。
这是他言简意赅的台词。
郭力一愣,随即明白柏彦在说些什么。
柏彦在为他的横刀夺爱道歉。
「不,我们......我们都错了......要不是因为我平常太疏忽令狐始终一个人的感受,今天就不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郭力突然觉得很悲哀,内疚的感觉从现在才开始真正反噬。
这种反噬,会咬出早已消失的良心跟种种具不良影响的正面人格,我可不能放任他们继续如此有道德意味的对话。
预言会变得难以掌控。
「已经做对的事,又何必改变?」我想起海伦仙度丝的广告词,赶紧换了一双布鞋走下楼。
「所有的一切都被我毁了,都被我给毁了......无论事情怎么发展,我都不该做出这种事......」郭力懊悔不已,我听见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声音。
柏彦无言以对,他大概觉得对方崩溃过头了。
我轻轻旋转开钥匙仍插在门把上的房门,讶异地站在门口。
「啊!」郭力吓了一跳,整个人跳了起来。
柏彦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立刻从浴室冲了出来,但因为他刚刚蹲姿太久的关系,一出浴室就踉踉跄跄地被尸体绊倒。
我两腿发软,慢慢扶着门缘蹲坐在地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瞠目结舌,指着地上明显是一条尸体的令狐。
他的胸口还插着那明亮的尖刀。
郭力大口大口喘气,完全被突如其来的状况给吓呆了,就跟我与颖如起初交锋时瞬间挫败的情况一样。
柏彦一看是我,立刻两眼无神地颓坐在地上,一副「把我抓走吧,别再折磨我了。
」的疲惫表情。
这情景对他们来说,一定会用上「那时,整个时间彷佛都冻结住了,大概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这样的老旧形容词,但我,一个介入者,却很实际地在心里面读秒。
到了第十一秒,真正动手杀人的郭力终于试图开口解释什么或承认什么,但所有的话都在他的脑袋里错乱掉了,我只听到含糊不明的发语词在郭力的嘴巴里咀嚼着,咿咿啊啊。
「等等!」我强打起精神,一鼓作气站了起来,将还插在房门上的钥匙拔下、关上门。
郭力不明究理、往后退了一步,连自暴自弃的柏彦都忍不住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我看着他们俩,双膝跪地,三个响头扣扣扣坠地。
「求求你们!不要将今天的事说出去,我一点都不想插手你们三个人之间是怎么谈情说爱、是谁动手杀人还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们也千万别去报警......」我的语气中满了惶急的恳求。
两个凶手呆呆地看着我莫名其妙的举动。
我继续磕头道:「你们也清楚,我这个人什么专长都没有,就只有这一栋长辈留下的房子可以收租活口,要是这栋房子死过人的事给传了出去,以后谁还敢搬进来?我求求你们了,我这房子以后还要租人,你们行行好,这件事大伙齐心一起将它给盖了过去,别让我下半辈子喝西北风成不成!」我不停磕头,不停磕头。
好不容易当我抬起头时,郭力的脸上充满了复杂的线条,不知道该怎么堆砌表情。
而弱智的柏彦忽然脱胎换骨焕然一新重振雄风异军突起大显神威,简直兴奋的不得了,大叫:「没问题!那现在应该怎么办!」一秒钟过后,他突然想到郭力还没跟他算帐,所以这件事我根本做不了主时,他往旁边看了郭力一眼。
郭力无法置信地看着柏彦。
这小子扣着尸体不放,不就是为了要跟他谈条件吗?虽然柏彦扣住尸体已经意味着不会报警、要私下解决这件事的讯息,但房东我几句话就让他如此兴奋,这......这未免也太便宜了吧?「我觉得好是好,但是......」郭力看着柏彦,不知道该怎么将疑惑说出来。
我果断大声说道:「不要往下说了!既然大家都不想将事情张扬开来,现在就该一齐想办法把尸体解决掉,况且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令狐......令狐是怎么死的!这只会带给我麻烦而已!所以你们要发誓,绝对不能将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今后即使只有我们三人在也休得提起,就算将来有一天,警察查到是你们之间的谁干的还是一起干的,都不能将我跟这栋房子扯进去,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郭力紧皱着眉头,偷偷观察着柏彦。
柏彦当然一股劲地点头,神采焕发的。
「我发誓。
」郭力开口,抖擞了精神:「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将来也不会提起,也不会将房东先生拖下水。
」「我也是,我也发誓!」柏彦简直乐疯了,说:「要是我将这件事说出去或是将你拖下水,我就身中七七四十九刀不得好死!」「那好!」我松了一口气,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处理他?」我指着令狐。
他大概没想到自己死后竟会成为不明不白的筹码,陷入狗屁不通的交易里吧。
现在,我要做的事情可以说是非常简单、却也非常艰巨。
就是使这两个凶手将焦点聚集在消灭犯罪证据上,而不是怀疑对方爽快加入交易的背后目的。
毕竟,矛盾从一开始就存在,我只能将场面打乱、重新整理,而无法消灭矛盾本身。
荒谬的,三个参与凶案程度不同的凶手,围着一具尸体坐下。
我看了看柏彦。
「这个......这边再往上十几分钟就是梧栖海港了,把他往海里一丢就行了!说不定一路随洋流飘到美国也是很有可能,要是飘到非洲就更没问题了。
」柏彦说完才发现自己失言了。
自己杀掉了郭力的枕边人,居然想随便处置尸体蒙混了事,郭力要是生气反悔就惨了。
于是柏彦顿了顿,自言自语:「从昨夜开始我已念了好几百遍的往生咒跟南无阿弥陀佛,算算时间,令狐兄现在应该已经往生西方极乐、修成正果了......所以呢,我想尸体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嗯,在海里也逍遥自在些......」「你在鬼扯什么?」我打断柏彦的恍神言语,责骂道:「丢在海里迟早会给冲上岸来,但时候查起来你能脱得了干系?依我看,还是找个地方掘个坑埋了比较妥当,地方当然是越荒凉越好。
」郭力点点头,不发一语。
他跟大获解脱的柏彦不一样,他的思绪虽然依旧混乱,但年纪与涵养让他看起来深沈多了,他应该早就想好应埋在哪一座山、哪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
「但......但他好大一个,这下......」我刻意避开令狐的尸体,假装我实在不想多看一眼:「这下有点难处理,你们有装得下他的大箱子吗?」柏彦立刻接口:「怎么可能有箱子可以装得下这么大的一个人?当然要......」柏彦及时住口,抬头看了看郭力。
「我在想,分尸会不会比较妥当一点?」郭力谨慎地回答。
他本来就准备好一堆工具要分尸。
「这分尸我受不了,也不敢看。
」我为难道:「这个部份能不能由你们两个自己去做?」「应该的。
」柏彦跟郭力不约而同说道。
疯狂的想法一旦启动,理性的讨论就理所当然盘据在三个凶手的语言里。
「分尸要用什么工具?一般的刀子行不行?」柏彦天真烂漫问。
「恐怕得锋利一点的,才比较......嗯,比较称手,比较有效率。
」郭力压抑着自己的回答。
「不知道用这把现成的刀子行不行?咦?这不就是楼下厨房那把刀子吗?」我大惊小怪指着令狐身上的凶器,装出一副很想知道是谁拿的刀子、却又不想真正了解的欲言又止。
「这工具......这工具我可以张罗,别用这把刀子吧。
」郭力一定是想拿他准备好的锋利手术刀,不过生怕触怒柏彦而一直不敢提。
他不想让柏彦知道他早就准备支解柏彦的甜心男友,如果赤裸裸说出来的话,心情看起来异常愉快的柏彦恐怕会反悔。
「不,事不迟疑,我赞成房东的建议,这件事越快落幕越好,越拖下去出事的机会就越大,就用这把刀子吧。
既然它可以杀死人,可见一定很锋利,有句话说水可以走船也可以翻船,行了。
」柏彦果断说道。
郭力看了柏彦一眼,他实在越来越胡涂了。
但郭力确确实实送了令狐的性命,这明确的、可体验的事实让他在过程中处于完全被动的角色。
说不定,柏彦是心情恶劣到了顶点,于是乎性情大变?还是柏彦本来就有精神病的问题?「这刀上有谁的指纹我不想知道,但我是坚决不碰的,你们自己来吧。
」我说,索性坐到床上。
「还需要几个坚固的大塑料袋,地上也要铺一个,免得血流的到处都是、不好处里。
」郭力早已想好。
「我去楼下买,很快回来。
」我说,作势站起身。
郭力像是深怕我反悔似的,阻止道:「不,我的房里正好有几个,我去拿吧。
」柏彦深怕郭力反悔,说:「不如先割了吧,就在浴室里割不就得了?大家同舟共济,一鼓作气将它给分了,免得等一下拖久了手软,夜长梦多。
」我附议:「这也有道理,我就在这坐着,你们去浴室割吧。
不过动作得快点,天亮前想个好地方埋了,这件事就此了结。
」其实我更怕他们俩人反悔。
柏彦没口子的说好,郭力只有点头的份。
于是两人将令狐拖到小小的浴室,将令狐的头押在马桶里,省得面对尸体最恐怖的、最容易产生记忆残留的部份。
柏彦拿起刀子,干咽了一口口水。
真不知从何下手吧。
郭力叹了一口气,无声从柏彦手中接过刀子,往颈子肉多的部份慢慢切锯下去。
「啧......」我还真不敢看。
就这样,两人你一刀,我一刀的轮流割着。
郭力吐了一次后就冷静下来,漠然地操刀。
柏彦实际上根本没宰过人,干呕了三次后才勉强镇定下来。
慢慢的,浴室中内脏与肠子流了一地,黄色发臭的脂肪黏在两人的衣服跟瓷砖地板上,我瞧了一眼就要发晕,味道更是难闻的不得了,我只有捏着鼻子等待令狐变成一块块不可辨识的东西。
插播个忠告,识相就拿笔跟纸抄下来。
我说,如果你想支解一个人,又很赶时间的话,我劝你最好别干,想点更省事的方法,例如在阳台点一把火将尸体焚掉之类的。
因为割肉不仅恶心、遇到关节与韧带更是耗时又费力,但这些比起腥味十足又拖拖拉拉的肠子只能算是小儿科。
如果你天真的以为支解后的尸体就是一块又一块连皮带骨的肉,那就大错特错了。
你必须另外准备很多坚固的塑料袋包好或塞好乱七八糟的内脏,还要将肠子捆好或仔细切段,最后还得拿盐酸好好将一塌糊涂的地板刷个几十次,才将汤汤水水的脂肪、尸水、血处理个大概。
支解真是一门专业,应该要有专人负责。
等到令狐的尸体完全变成一把把的烂肉后,柏彦跟郭力两人的身上全是细小的碎肉跟飞溅的血渍。
柏彦的右边耳朵上还吊着一团半透明状的浆液,随时会垂下来似的,郭力动手的次数跟时间更多,整条裤子浸的油腻腻黄澄澄的,实在有碍观瞻。
「那个手跟脚干脆剁碎一点,免得塑料袋万一破了,给人瞧出是死人来的。
」我建议。
人的手脚、跟脸耳口鼻,是最好辨识的部份,我相信一般人可没研究过人跟动物的内脏、肉块长得哪里不同。
郭力点头同意,几乎要晕倒的柏彦只得接过刀子,将二十个指头一一切掉。
已是星期天凌晨一点半,两个一整天没吃饭的凶手简直累坏了。
「你们两个身上又脏又臭的,不过没时间让你们洗澡,拿毛巾随便擦一擦就行了,我们去郭力房间拿塑料袋回来装尸块,然后就开车去山上弃尸。
」我说。
于是两人用湿毛巾揩了揩身子后,郭力跟柏彦要了一套干净衣服,三人便偷偷摸摸惦着脚尖下楼,无声无息的。
慢慢的,郭力走到自己门口,想起房里分尸的工具散落一地,于是用手势示意我跟柏彦在走廊把风,他自个儿进去,拿了几个坚固的黑色塑料袋就出来。
我在走廊看着郭力进了房,看看对面老张的房门。
一些不明的小声响在老张房间里头祟动着,似乎正进行着什么。
「走。
」郭力拿了许多大袋子走出房门,三人又蹑手蹑脚上楼。
回到柏彦的房间,我依旧坐在床上冷眼旁观他俩在浴室里将尸块分配进六个塑料袋的过程,然后再用其它六个塑料袋将尸袋重复包好,免得尸袋破了,难闻的液体流了出来可就麻烦。
我看着马桶里令狐完整的头颅,说:「脑袋我提着,这样保险一点。
」郭力不敢反对也不敢赞成,看了柏彦一眼,柏彦当然立刻将头颅包好递给了我。
「走吧。
」我说。
「先上我的车再想想应该去哪才好。
」郭力说。
「然后去买一点掘土的铲子吧,不过这么晚了不知道上哪去找。
」柏彦疲惫地说,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但我知道他什么也吃不下。
郭力欲言又止,但总算将话又吞回肚子。
他大概连洞都挖好了,所以他的房里没有看见掘洞的工具?不,郭力前天杀的人,昨天就回来准备分尸,要挖洞的话根本没有时间。
所以,掘洞的工具应该在他的车子里。
「这么晚了,哪里去买工具挖洞?我看先随便浅浅埋一下,后天再一起去挖个深一点的洞吧。
」我假装提议。
柏彦不敢反对,但忍不住咕哝了一下:「天,还要回去一趟,要是找不到地方就糟糕了。
」郭力鼓起勇气,说:「今年清明扫墓的工具我碰巧还放在车上,将就一下没有问题,不过铲子只有一把,等会得轮流干活。
」「那实在太好了。
」我说,真佩服我自己。
三个人提起尸袋,戒慎恐惧要走下楼。
「等等,我们从升降梯下去比较安全,那里直接通到屋子后面连着小巷的暗门不是?」郭力说,这显然也是他原先的计划。
我否决:「升降梯的声音太大了,一启动就会发出锵锵锵的声音。
我们还是走楼梯吧。
」这才是我的计划。
柏彦看着郭力跟我,有些为难说:「升降梯就算会发出声音也不要紧啊,根本不会有人好奇,反而我们三个大半夜的提着塑料袋,要是被其它人看到了,不会很奇怪吗?」郭力看着我。
我假装为难:「我承认我不想用升降梯,拜托,你们以后可以不住这里,但我以后可还要用它搬东西,我一点都不想在那个密闭小空间回忆起弃尸这件事,是你你要吗?」郭力没有意见,柏彦也悻悻然摇头。
三个凶手,拎着六块尸体走下楼。
依犯案情节的表面重大程度似的,郭力走在最前面,柏彦中间,我殿后。
凌晨两点十一分。
刚刚看了太多太久的「红色」,走廊的灯泡颜色也不觉殷红了起来。
浴室中血腥又超现实的画面像万花筒一样在视网膜里不停旋转,搞得我有些头昏眼花。
走廊有如防空洞里的秘密甬道令人透不过气,好像随时会坍塌。
每一口氧气都是奢侈。
近距离被血淋淋画面轰炸的两人当然更惨。
柏彦的脚步有些摇摇欲坠,为首的郭力也好不到哪里去,居然踩着S型弯曲路线。
我们几乎是惦着脚尖走路,像猫一样。
到目前为止,预言的结果几乎一模一样实行着,除了王先生的部份。
王先生原本应该装在尸袋里面,跟令狐一起被我们拎着,但既然左右都是个死,我也不介意将王先生交给另一个更优秀的尸体处理者。
这样提着,还比较轻。
我看着走在前面的柏彦。
柏彦背上的衣服全是汗,跟皮肤黏在一起。
他正在经历这辈子最大的峰回路转,虽然身体脱水虚弱,但他的意志却逐渐锻炼坚强。
杀个人,可以令懦夫成长,是孩子长大的最快快捷方式。
「真是令人欣慰。
」我心中道,一边暗中将左手提着的尸袋绑口解开。
三楼。
我看着前面老张的房间。
不知道老张出门了没有?用了什么幼稚的弃尸方法?装箱?装袋?烹食?果汁机?如果出门了,今晚什么时候会回来?总之,老张到底还是要回到这里,免得到处暴走的王先生又把矛头指向彻夜未归的他。
只要老张别远走高飞,我的剧本都能将他网罗在里头。
突然,命运掀了一张好牌。
就在郭力经过自己房间的时候,对面的老张房门咿咿哑哑地打开,露出一张错愕又苍白的脸。
当然是做贼心虚的老张。
神经紧绷的郭力立刻停下脚步,有点失神的柏彦险些撞上郭力的肩膀,但两手牢牢抓着的塑料袋却没有摔落。
「嗯?张先生还没睡啊?」郭力的声音很不自然,跟脸上的盛情大相矛盾。
「嗯嗯,想出去买点酒喝。
」老张的语气更为干涩,脸上惊愕的表情丝毫无法掩饰他心里的不安。
白痴比赛冠军的柏彦在一旁接不上话,气氛僵在那边。
我注意到老张的脚边,也有一只黑色大垃圾袋,袋子看起来好沉。
唉,这个手脚特慢又了无新意的家伙,真是太叫人失望。
「老张,这么晚还要倒垃圾啊?」我开口。
「嗯,东西堆的多了,想说清一清,买酒的时候顺便丢到隔壁巷子的大垃圾箱啊。
」老张的表情更不自然。
我当然了解老张的不自然是因为甫杀害王小妹的关系,但看在郭力跟柏彦这两个同样心中揣揣的人眼里,只会单纯害怕「自己是不是被怀疑了什么」。
「啊,正巧我们三个人要一起去丢垃圾,要不,垃圾拿来我们帮你丢了罢,反正顺手嘛。
」我哈哈一笑,故意让老张心脏一悬。
老张的左脚在抽抖。
「这样......不好吧?太麻烦你们了。
」老张的脚颤抖的很厉害,连郭力都注意到了。
「顺手之劳罢了,算不得什么。
」郭力爽朗地说,他的脚也在颤抖,好像装了金顶碱性电池。
两个人就这么尴尬地对视。
要是老张跟我们一齐下去倒垃圾,为了不使他起疑窦,我们就免不了跟着他、将零零碎碎的令狐抛到隔壁巷子那大垃圾箱中,到时候尸体被野猫野狗咬出来的机率简直大不可言,比随便挖个洞埋尸还要敷衍了事。
同样的矛盾也发生在老张的顾虑之中,七零八落的王小妹可不能就这么丢在垃圾箱里。
「来!我说了算!」郭力干脆放下一个塑料袋,伸手要将老张脚边的垃圾袋捞起。
老张机警挡住郭力的手,但他的视线却往旁转移、停在满脸苍白的柏彦上。
「我们帮你丢就行了。
」柏彦被老张盯得很不自在。
老张默不作声。
他停在柏彦脸上的眼神,一直保持着强烈又寂静的质疑。
一个人将尸体处理掉的压力,可不是我们同坐一条船的三人所能体会。
无法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意孤行、强大的时间压力、空间的不确定紧张,一切都体现在老张布满血丝的眼珠子里。
柏彦被这么一瞪,立刻加入了发抖的行列。
「我、受、够、了。
」老张一个字一个字强调,情绪即将崩溃。
郭力不知所以然,只好说:「那好罢,我们三人就先去倒,你自己......你自己慢慢来。
」老张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郭力的声音,他豁尽全身的力气盯着柏彦。
「是你干的吧?」老张疾言厉色。
柏彦真正被吓住了,张口结舌的看着郭力跟我求援。
「张先生,你醉了。
」我温言道。
「我没醉!」老张几乎要失控,大叫道:「是你这小子栽的赃!」「我......我干什么了!你可别乱说!」柏彦跳了起来。
老张的怒火快压抑不住,攻击的本能快要跨越过偷窥者的自我保护界限。
好,自相残杀吧。
这只是将剧本提早了几个步骤。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清脆的高跟鞋声节奏明快地踩下楼梯,突兀地回荡在深夜的租宅里。
每一次的「喀、喀」声踩在地板上,我们四个人的心跳声都跟着那该死的、毫不加掩饰的节奏。
一上一下。
一下一上。
上上下下。
不约而同、制约般的,我们四个弃尸新手慢慢转过头。
一道清瘦的黑影尖锐地从楼梯口折下,那「喀、喀」声后,依稀还拖曳着迟缓的重物磨地声。
四个喉结鼓鼓滑动,各自吞了一口口水。
下楼的,是颖如。
一个搅局者。
一个突发奇想的临时演员。
踩着高跟鞋,穿着淡蓝色的连身短裙,浓浓的咖啡香自她每一个清脆步伐的间隔中流动着,墨黑长发飘逸,使得颖如的小脸更加白皙滑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隐隐约约。
我的耳朵里似乎钻进一股轻轻柔柔、绵绵细细的声音,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但当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时,却找不出那声音的源头,只觉得那若有似无的声音就像一首魔幻的曲调,不知不觉化解了我心中得意洋洋的情绪,我想筑起心防,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古怪的调子哼唱。
远远的,颖如在楼梯栏杆中,对着大家亲切一笑。
美女的笑,当然带动四个紧绷的下巴机械摇晃,所有人都沈迷在曲子里。
然后,我们看见她的左手拖着一只大黑色塑料袋,慢慢走下楼梯。
诡异的是,那黑色塑料袋异常沉重,导致颖如没法子将它提起来,只是不在乎地拖动着,放任「它」在阶梯之间自然碰撞,发出咚咚声响。
那咚咚声响一点也不好听,却奇特地「咚」在那绵绵悠长的音符中最适当的间隙,完全没有一点突兀,反而更添乐曲的哀愁气息。
也因为太过沉重,使得地板、阶梯与黑色塑料袋之间的摩擦太大,塑料袋因此破出一条小缝,在楼梯与地上拖出一条难以形容的、苍劲有力的红色书法痕迹。
呆呆的,我们四个人看着颖如从容从我们之间穿过,那优雅的姿态令我们不由得屏住气息。
就在颖如的发丝掠过我鼻尖的瞬间,我才发觉那哀愁的曲子是从颖如的鼻子里,淡淡地咏吟出来的。
直到颖如完全消失在转角,我们才慢慢从现实与超现实中的迷惘中渐渐苏醒。
低头一看,那条夸张的红色液体痕迹并没有随着颖如的咏吟声渐渐消失,就这样一路拖划到走廊尽头,然后又咚咚咚咚地往二楼迈进。
接着,我听见一楼的铁门打开,清脆的「喀、喀」声继续回荡在幽暗的午夜小巷里。
吹笛人走进了山洞,巨石无声无息封住洞口。
成千村童从此不见天日的恐怖童话。
我眨眨眼,在昏黄的走廊上摇晃着。
是幻觉吗?适才的歌声太美、太稀薄,我的脑袋里只依稀记得,那塑料袋的裂缝露出了半个人头,以及两只静静插在眼窝里的铅笔。
久久,四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知道何时无影无踪,却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好像丧失了很多应有的感觉?诸如兴奋、恐惧、战栗、呕吐、压迫、惶急之类的。
我的心里空空荡荡,什么计划、预言、谎言,彷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样虚无。
「走吧?」许久,我打破僵局。
老张默默点头,一口污浊的气悠长地呼出。
没有多余的言辞,一切轻松起来。
轻松起来,所以没有人急着朝原来的目的前进。
「刚刚那首歌好美。
」老张的眼神有些落寞。
「嗯。
」我同意。
「有人知道那首歌的曲子吗?」柏彦问。
「好像是Gloomy Sunday,黑色星期天?」郭力见多识广,想要多做解释,却欲言又止。
然而,并没有人继续追问这首歌的来由。
大家又开始静默。
静默中,那首「黑色星期天」蔓爬在我脑中,轻轻缠住每一寸神经跟情感,就像浸泡在深蓝无际的大海,我只有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永无止尽的下沉中,颖如优雅的肢体律动,尸体咚咚,高跟鞋扣扣,浓郁的咖啡香,模糊的背影,两只插碎眼珠的铅笔。
所有的乐曲元素天衣无缝共鸣着,持续不断。
持续不断。
不知道是谁先踏出第一步。
总之,郭力拿起三分之一的令狐,柏彦也拿起三分之一,我也拿起三分之一,三人慢条斯理的走下楼,而老张也抱起英年早逝的塑料袋王小妹,四个凶手晃着晃着,无须多语。
「臭死了,天啊,一群人大半夜倒什么垃圾?」陈小姐打开门,手里拿着空空的玻璃水壶。
她看见正经过门口的我们,不禁皱起眉头埋怨。
我们面面相觑,正准备继续走下楼时,我突然有点想杀了陈小姐。
「哈咻。
」我打了个喷嚏,左手拎着的塑料袋坠地。
令狐的头颅从松脱的绑口中滚了出来。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滚到了陈小姐的脚边。
陈小姐的瞳孔放大,丹田微微鼓起。
陈小姐才正要扯开喉咙尖叫,郭力、柏彦、老张全冲上前去,六只手乱七八糟摀住陈小姐挣扎的口鼻。
没有慌乱的失序,也没有粗重的喘息声。
一下子,只有一下子,陈小姐手中的水壶完好无缺放在地上。
你看看我,我看看他,他看看你,你看看她。
它。
郭力将手中的两个大塑料袋放下,柏彦接过,一只手各抓两个。
我拾起令狐顽皮捣蛋的脑袋,装进袋子里,重又仔细绑好。
郭力扛起玲珑有致的陈小姐。
大伙一齐走下楼,打开门,坐上车,发动。
「去哪?」抱着塑料袋的老张问道,坐在我身边的他,浑然不知王小妹的长发已经杂乱地露出来了。
「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郭力转动方向盘,轻踏油门。
没有人有异议,各自沈淀着。
夜模模糊糊。
楼,已不再扭曲。
它跟安详的降E大调夜曲一样自在,空空荡荡。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后来,我们再也没有看过颖如。
就像个幽灵似的,她一个人拖着尸体消失在凌晨两点半的小巷里。
她的房间一直为她保留着。
她有钥匙,随时可以回来。
带新玩具回来也好,或是将已经发臭的粉红旅行袋、跟巨大的行李箱带走也好。
这里永远属于妳。
两天后,老张第一个搬走。
他在客厅桌子上的纸条里说,他在菜市场里找到一间还算过得去的小雅房,这段期间感谢我们的照顾。
他的纸条我吃下去了,代表这段深刻的友情与我永远同在。
柏彦第二个搬走,搬走前他学会了抽烟,和叹气。
一个人多愁善感,或愿意装得多愁善感,都算是一种成长。
凭这点我祝福他。
有一天中午,我还在那间常去的排骨便当店遇到正在点菜的柏彦,两人着实寒暄了好一下子,那感觉真是不错。
只是后来,我就没有见过柏彦了。
郭力无所谓搬走不搬走,他原本就不常住在这里,东西也少,我打算租约期满才帮他将房间清光。
这段期间,我跟郭力一齐打发了前来询问的便利商店地区经理、学校老师、公司人事部经理、警察的公式询问,稀松平常。
那个黑色的星期天之后,郭力留下了五十万,够意思。
不过我没有把这堆钞票吃下去、让友情跟我永远存在,我打算拿来扩充设备,看我看得更多、更清楚,听的更细、听的更广。
我想,下一批的房客会玩得更有感觉。
小套房出租,月租3000(诚可议),不限男女。
附厨房、洗衣机、脱水机、共享冰箱、客厅、天台、升降梯、宽频网络。
二十四小时内洽可。
黑色星期天之后成迭的档案卷宗搁了一桌,焦黄的烟屁股跟槟榔渣堆满了烟灰缸,白板上一张张触目惊心的照片,红色的圈圈反复强调着不断格放后的致命创口,破破烂烂的证物鉴定报告跟法医报告紧紧捏在每个人的手里,有时无奈摔在桌上,有时被卷成干瘪的条状。
专案侦缉室里烟雾弥漫,气氛很疲累。
「干!两个礼拜了!这家伙还是在胡扯!」两天三夜没睡的柯力文组长大拍桌子,为暮气沉沉的侦缉室注入一点力气。
王乃强彷佛没有听到,手中的嫌犯自白书给他捏的孜孜作响,闭上眼睛,满下巴的灰白胡渣。
「要是外面没盯的那么紧,用点手段,他什么都老老实实吐出来了,什么人权条款?都是狗屁。
」我随口骂道。
刑求是我的专长,刑求到嫌犯精神崩溃则是我的特色跟个人兴趣。
要不是因为前年我不小心弄死了一个毒犯,现在早就升副组长了。
「夏江平警官?既然不能用就别提,想点管用的办法,要不你这辈子别想翻过去!」柯组长瞪着我。
我闭上嘴。
上头给的破案期限即将在明天到期,但整个案子都陷入一团混乱,明天一早就必须去警政署向几个长官会报案情进度的柯组长心情糟透了,左撇子的他甚至把一边的头发都抓掉了,秃了半边。
经过连续几天马不停蹄的逼问、侦讯、证据搜集、调查相关人证物证后,有三个同事累倒在医院,一个疯了,还有一个介于精神失常跟辞职的边缘。
但案情仍旧要命的胶着。
这件案子连上了各大媒体四天的头条,斗大殷红的报纸标题符咒般贴在每个项目小组组员的脑海里,电视记者天天都在做追踪报导、做专家访谈、做叩应综艺节目广征民意,以各种角度切入这个台湾犯罪史上最扭曲的一页。
「台中东海别墅区连环谋杀案!十死四失踪!房东涉嫌重大!」「立法委员的失踪首级赫然出现在东别凶宅?」「东别肢解怪案,四重要关系人三死一行踪成谜?」「房东发誓:凶手除了自己,还有四人涉嫌共谋。
」「东别灵异传说纷纭。
法医:二十年来从没看过这种命案现场。
」「警政署署长:本案不排除有其它共犯,还在调查中。
」也因为前一阵子,坐在黑头车后座、被割去首级的国会立法委员的头颅,也同时在这栋凶宅找到,于是这件原本就十分血腥的案子理所当然更加受到多方的关注与压力,还扯上许多灵异玄说。
听破门而入的同僚说,该立委的脑袋放在凶宅其中一房间的桌上,被一只粉红色的塑料旅行袋装着。
一打开,蛆在紫色的头上密密麻麻爬附着,令人欲呕的尸臭钻进众人的鼻孔里。
媒体的八卦报导自然把握时机对案情加油添醋一番,「梅花瞳铃眼」、「台湾灵异事件记事簿」等犯罪情境剧也应运而生,社会大众在受不了恐怖新闻的连日轰炸后,一片假惺惺的大作反弹,学者与民众纷纷投书报纸,指责这样的深入报导太过强调命案的凶残与血腥,只会带给社会极负面的影响,若青少年有样学样的话岂不糟糕。
太可笑了。
任何人,只要翻过嫌犯长达八万五千字的自白书后,都会觉得一向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在这次刑案的报导上,实在是太幼稚、太扁平、太卡通了。
「干脆把自白书整理一下,做个简单报告就好了?反正我们也没有刑求,自白书是有法律效力的,事情的真相如何就交给法官跟检察官去断定吧。
」从美国FBI受训回来的新组员Sam头低低地提议。
「自白书?乃强你说说看,你进重案组十七年,有看过哪一份自白书像这份异想天开的自言自语漏洞这么多?不合常理处四十七处?太过巧合处二十六处?你是去美国打炮的吗?你为什么不去死一死?」柯组长震怒,口水都喷到我的脸上。
Sam脸上愧疚、不敢抬头,但手指却在桌底比了个干。
别说办案的经验,我在小说跟电影里都没看过这种事,要是我也不敢拿这份厚达两百多页的胡说八道在各级长官前朗诵。
这辈子肯定升不上去!乃强依旧沉默不语,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脸上深陷进去的皱纹缓慢牵动着。
墙上的钟:十一点十七分。
看来,今晚是没办法回去了。
我起身,推开烟雾缭绕的侦缉室大门,走到走廊拨了通电话:「绮姗,看来今晚又回不去了,妳先睡吧,记得把门窗锁好,嗯,不要忘记挂上门后的铁链子。
掰。
」挂掉电话,我在走廊站着,闭目养神,回忆案情的种种。
xxxxxxxxxxxxxxxxxxxxx两个月前,永福国小的教务主任到派出所报案,说一个叫王芸可的三年级学生已经有一个礼拜都没去学校上课了,家里的电话也没人接,到连络簿里的住址拜访家长,却被家长的房东告知王先生跟王芸可小妹妹在一周前的星期天就已经搬走了,还积欠了两个月的房租。
后来,一个大约三十多岁、叫曾德成的男子,带着一个焦急的五十多岁妇人到派出所报案,自称他的女朋友陈敏慧,也就是妇人的女儿,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打电话回家,曾德成去陈敏慧租赁的地方找她,房间却搬个一乾二净,无消无息的,也没去公司上班。
房东还埋怨说,陈敏慧上个月的水电费欠交,着实数落了半小时。
这不是稀松平常的事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但那个叫曾德成的男子却坚持这件事必有蹊跷,因为房东跟其它的房客都向他证实,陈敏慧失踪前一个星期,跟一个个头高大的男子在房里起了肢体冲突,男子还动手打了陈敏慧,并扬言日后还要在公司场合加以报复。
曾德成严重怀疑,那个个头高大的男子恐怕跟陈敏慧的失踪有关连,经过他的调查与其它房客的指认,确定是陈敏慧在目前任职公司的前男友孔宪刚。
孔宪刚与陈敏慧在分手后一直保持藕断丝连的暧昧关系,也承认他动手殴打陈敏慧的当晚的确有不当出言恐吓,但他绝对跟陈敏慧的失踪没有一点干系,最多也只是陈敏慧心生畏惧不敢去公司上班,索性离职搬家而已。
经过初步的调查后,相关证据阙如,孔宪刚当晚就被饬回。
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毕竟类似的案子调查到最后,不是依旧一头雾水,就是大惊小怪居多,反正一点证据都没有,要办下去也不知道从何着手。
然而,原本应该就此打住的无聊案子,却因为一个刚从警校毕业的派出所警员在整理报案记录时发现的「巧合」,有了一点看似不相关、却十分重大的进展。
「你看,两个礼拜前永福国小来报案,王芸可跟她爸爸住的住址,正好跟陈敏慧承租的地方一模一样耶!」那个初出茅庐的警察好奇地跟一旁的同事说。
当天,那个追根究底的小警察查了半天,终于得知王芸可的父亲王名凯也已经两个星期都没去公司上班,而王名凯工作的两家公司中,其中一家已经依照规定将他辞退。
他跟王芸可一样,两个多星期以来都没有明显的社会联系。
小警察兴致一来,放下手边最爱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告诉同事他要去王名凯与陈敏慧共同租赁的东海别墅区走一下,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结果一去不回。
小警察失踪了,家里也不见他回来。
离职三天后,派出所的其它同事开始调查他的下落,发现最后看见他的人,是东海别墅区里一个卖西瓜汁的女店员。
「他买了一杯西瓜汁后,就一个人在那栋老房子门口按电铃,后来有个高高瘦瘦的人打开门,他就进去了。
」戴着假睫毛的女店员强调:「我印象很清楚,因为我最度烂那些跷班出来逛大街的警察了!」于是,派出所叫两个跟失踪小警察交好的警察去那宅子查一下,结果那两名警察中午出去,但到了晚上九点都迟迟没有回报,打了手机也没人接听。
当天晚上十一点,处理过几件刑案的派出所老警官仔细一想,发觉事情有些怪异,于是调了几个荷枪实弹的刑警,伪造了检察官的搜索令,十多个人紧张非常地到三名警察失踪的租屋门前,正考虑要不要按门铃的时候,铁门就打开了。
「啊!怎么一天到晚都有警察找上门!有什么事吗?」一个高高瘦瘦,眼睛深陷在巨大黑眼圈的中年男子,躲在门内笑道。
恶梦连连,才正要开始。
「发呆啊?」乃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旁边,手里正点着一根烟,我伸手过去将刚刚点燃的烟头捻息。
「拜托,在里面抽的还不够吗?」我说,弹弹手指上的灰。
乃强莞尔,并不生气,将烟盒收了起来。
两个办过好几件大案子的老警官,并肩站在走廊上。
「刚刚在里面组长问你话,你不鸟他,是在想什么?」我问,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十元硬币,走到老旧的自动贩卖机前面:「喝啥?一样?」乃强点点头,慢慢说道:「这个案子,那个房东绝不是精神失常妄称犯案而已,他涉嫌最重大,这个立场从一开始我就没变过。
」咚咚。
我将一罐冻顶乌龙茶丢给乃强,自己开了一瓶。
「废,一个正常人好端端的干嘛把指纹用盐酸剥掉?那个房东早就计划好要犯案了。
」我说,停了一下,又说:「我们可不可以停止叫他房东?他马的,一开始被他耍的团团转浪费了不少时间,依我看,他根本就是个操你妈的神经病。
」虽然,我们调阅了所有精神病院的就医记录,至少在「照片」档案上,并没有发现这个自称房东的精神异常者。
这个谈笑自若、有时甚至兴奋异常的杀人凶手,十根手指头上的皮都被自己用盐酸腐蚀、然后给剥了下来,根本没办法从指纹档案中比对出他的真实身分。
把他的照片登在报纸上,前来指认的人异口同声声称他的确就是那栋租宅的房东,经常在附近出没、用餐、买东西、贴租屋启示等等。
但是,我们在他的房间衣柜里后找到一副破碎的枯骨,那枯骨经过法医鉴定,发现死者生前遭到非常残暴的攻击,全身骨骼上下有一百四十多处刀伤,其中有一百二十九处都足以致命。
更重要的是,经过DNA的鉴定发现,那枯骨的主人才是那栋租宅法律上的真正拥有者,四十七岁李建发,而且死去五年以上。
调查也发现,没有家室的李建发买下这栋楼,已经有十一年之久,几个老一辈的居民指出,李建发以前也曾将房间租给几个学生跟上班族。
那么,这个自称「房东」的杀人凶手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冒充那栋房子的主人?而且长达至少五年以上?他是否曾经是那栋楼的房客之一?如果不是,他怎么会挑中这栋楼的房东取而代之?如果是,那栋楼究竟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所有的答案全都在那可恶的冒牌货的脑中,也说不定,根本没有所谓的答案。
这个冒牌货刻意毁掉能够确认身分的指纹,却又不断声称自己叫做林泽佑,但户政事务所的计算机数据库中,全台湾只有两个林泽佑,其中一个早在1987年就移民美国,年约六十七岁,另一个则是二十五岁的小毛头,现在正在服兵役。
「干!」我冷笑,这家伙心里一定得意的很,好像不管他说什么我们都必须被迫相信似的。
乃强叹了一口气,沉重的鼻息教我皱起眉头。
「需要这样吗?」我不以为然。
至多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去特别侦讯室将他踢成会说实话的女人。
「江平,我们以前办过很多大案子,为了感情杀人的最多,为钱为色杀人的第二,失手不小心挂了别人的也不少。
但这个人显然是疯子,所有的被害者从一开始就没有彼此残杀的理由,却在一连串的巧合底下个个死于非命。
真的是疯子的行径,偏偏法律对这样的人又最宽容。
」乃强有感而发。
「你该不会真信了他那一套吧?我敢打赌所有的人都是他杀的。
」我不以为然。
「杀人的部份他的确涉嫌重大,但每个房间里都有好几台针孔摄影机跟收音器,是事实。
江平,你一定要试着接受这个事实。
」乃强凝视着手中的乌龙茶,罐子摇晃着。
「太离谱了,你竟然会相信一个人可以藉由针孔摄影机操控一整栋楼的人?说到底,他不过就是偷窥女人洗澡的变态。
」我一口将乌龙茶喝完。
「......」乃强依旧端详着乌龙茶漂浮的褐色,声音平缓:「江平,难道你都不会害怕吗?」「怕?怕三小?」我发笑。
「你怎么知道有没有人在另一个房间偷看你?你怎么知道之前房子的建商有没有偷偷留下一份钥匙?楼下的大楼管理员有没有私制你房间的钥匙?之前的住户有没有暗中备份房间的钥匙?隔壁邻居是不是懂得开锁的能手?帮你照顾小孩的朋友有没有心怀不轨重制一份大门的钥匙?在你回家的时候,有没有人躲在......」乃强越说越离谱,他的眼神呆滞的可怕,好像灵魂被吸进另一个空间。
「真是太不可置信了,你以前办案时那股嫉恶如仇的冲劲跑到哪里去了?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蠢样。
」我嗤之以鼻。
「我不知道,大概是老了。
现在的我真的很庆幸再过两个月就可以退休、回家吃自己......」乃强注视着乌龙茶的眼睛好像在逃避什么,说:「面对这个案子,我只想吐,只想逃走,只想把卷宗锁进档案室里。
我永远都忘不了前天小凤在厕所里自杀被发现,大家合力架住她时,她脸上扭曲的表情。
」乃强抬起头来,啜饮着乌龙茶:「江平,那不是人的表情。
我只想把案子结了,怎么结了都不打紧,我不想再碰它。
」我静静听着。
乃强真的老了,变弱了。
「我明白了。
」我拍拍乃强的肩膀,一个人走进羁押人犯的特别侦讯室。
xxxxxxxxxxxxxxxxxxxxx黑幽的小房间里,昏黄的灯光打在「房东」的脸上。
他看起来像是刚刚睡了一场好觉,精神奕奕。
值班的二毛五说,房东在睡觉的时候,鼻腔里还会不由自主发出奇怪的旋律,那旋律不停重复了三个小时,吵得他连一本漫画都没办法看完。
我叫二毛五出去,整个特别侦讯室只剩下我,房东,慢慢卷动的录音带,以及单向镜面玻璃后的律师与检察官。
我将乌龙茶喝完,单手将铁罐拧烂。
「夏江平警官,你该不会又来问那些一成不变的问题吧?」房东一脸无辜。
「那是因为你只回答一成不变的问题。
」我冷冷看着房东,我最痛恨他这种事不关己的表情。
他跟我之间已经重复了四、五次一模一样的对话,而这一次,我已经盘算好一段击溃他犯罪喜悦的结尾。
我将灯光故意拿靠近他,强光厉害,让他睁不开眼睛。
房东没有埋怨也没有皱眉头,他只是看着我,好像强光根本不存在。
扣扣扣。
单向镜面玻璃被敲打着,我知道是他的律师正在警告我,我的行为已经越线了。
我不在乎,继续让强光打在他丑恶的脸上。
「药局的勤还是不肯承认卖过药给我吗?」房东主动开口。
「东海别墅附近有五家药局,没有一家姓勤,整个台中县也没有药局老板姓勤,你要虎烂就找别人吧,我对你的药哪里来的根本没有兴趣。
」我的反应很冷淡。
「勤真是狡猾。
」房东噗嗤一笑,好像早就料到一样:「他真是天生的罪犯,随时随地都可以消失。
我不耐,回答问题的怎么是我?「你不觉得你自白书根本是一本恐怖小说,还且还是一本三流的恐怖小说,节奏乱七八糟自以为是,巧合也多得太过分了?」我弯腰,盯着他的眼睛。
「过奖。
」房东大方承认。
「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柏彦被你下药后醒不过来,你该怎么把故事接下去?」我总是用这个问题开始。
「那会是另一个故事。
」房东幽幽地说,彷佛为了另一个没有实现的故事遗憾着。
「你觉得一个人被反复下药迷昏、搬运身体到不同的地方,不起疑自己被下药的机率有多大?不去买摄影机录下自己睡着后做了些什么的机率有多大?出现异常行为或记忆空窗期后,不去看精神科医生的机率有多大?」我往左走。
「不知道,大概非常小。
」房东露出他的黄板牙,笑:「但对柏彦来说,机率是百分之百。
」「你觉得一个人相信自己会梦游杀人的机率有多少?」我往右走。
「不知道,大概趋近于零吧?」房东一贯的回答:「但对柏彦来说,机率是百分之百。
」「你觉得一个女的在浴室洗澡,突然被人从后面强奸,居然一下子就顺从发浪的机率有多少?」我往左走。
「对陈小姐这个人来说,机率是百分之百。
」房东左手比一,右手划了两个圈圈。
「你觉得一个人会用杀人这么激烈的手段,也不愿意多费唇舌澄清误会的机率有多少?」我咄咄逼人,但看在房东的眼中这根本不是问题。
「对老张这样的人来说,机率是百分之百。
」房东不愠不火。
「三个人在同一个晚上忙着弃尸,结果经过另一个房门时,竟然碰见第四个人正要出门弃尸,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我冷笑。
「你知道篮球大帝Michael Jordan在比赛最后一秒,投进了多少次不可思议的逆转球?」房东用一种窃笑不已的表情看着我。
「四个人一起弃尸,经过走廊时,碰巧遇见第五个人拖着一袋尸体开门的机率有多大?」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拳头都快捏出血来。
「那几百个逆转球里,有几十个球Jordan根本连篮框都没看见,其中最经典的一球居然是在塞尔蒂克队的王牌Larry Bird面前、毫不迟疑从篮框后面出手进算!你有没有印象?Larry Bird的表情都绿了!简直是神乎其技!」房东说得很兴奋,好像那一球是他本人安排的。
「你知不知道你编造的故事里,有多少个不可思议的篮框后0.5秒出手进算加罚?二十六个!只要其中一个巧合没有发生,你鬼扯的故事就会大大失控!」我嘲笑。
「如果Jordan同时也是个裁判,我想,无论比赛最后剩下一秒还是十分之一秒,Jordan从各个无法想象的角度投进逆转球的机率,都是百分之百。
」房东的眼睛发亮,好像Jordan正从三分线外起跳,在他头顶上灌进爆炸性的一球。
「我受够了你的百分之百。
」我憎恨地说。
要是比较不起眼的案子,眼前的杀人犯早就被我脱下裤子,电击老二直到冒烟为止。
「回头看已经发生的事,机率当然是百分之百。
有些事不能不发生,因为它就是那么存在着,预言在实现之前叫做预言,实现过后就没有意义了,剧本演完就该放进仓库,因为我们要看的是最后的、剪接过后电影,电影里的机率,都是百分之百。
」房东诚恳的表情非常欠揍,他胡说八道的、自以为是的哲理更令我头痛欲裂。
我喝斥:「那柏彦呢?既然你们最后都是共犯!为什么你还要天涯海角追去杀他!」房东双手合十,微笑道:「阿弥陀佛,我怎么知道那个死大学生后来搬到哪里?」「是吗?」我来回踱步,要不是房东的律师正在单向玻璃后监视着我,我真想给他的下巴一拳。
柏彦在房东的自白书中,是弃尸的共犯,是幸存者,是一个离开的房客。
但事实上,就在柏彦找到新租处搬出凶宅的第六天,就被住在隔壁的同班同学发现,三天没出门的他被绑在新房间的铁椅上,喉咙发炎肿大,两只灰白的眼睛凝视着天花板,像是被迫噎死的。
后来法医取出柏彦喉管中的异物,发现竟是一颗腐烂多时的猫头,当真匪夷所思。
派出所调查了几天,却查不出有谁会费心潜入一个大学生的房里,对他做出这么变态的虐杀。
与自白书最不对称的一点是,这件案子发生在东别连环凶案之前好几天。
总之这份梦幻自白书少了一个重要证人、犯罪涉嫌者。
「仔细看着!这个叫张国定的男人,是不是你杀的?」我将一迭恐怖的照片摔到房东的桌上。
「我也是听你们说才知道老张被杀了,那件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房东正色说道,拿起凶案现场的照片欣赏着:「不过,能够用那种方式慢慢杀死老张的,你们看了我的自白书后也应该知道是谁了吧?」张国定是第一个搬出凶宅的幸存房客,在这件案子初露线索时,我们警方循线搜查到他在菜市场的新住所,那是一间老旧的铁皮屋加盖,门板上贴了十几道大大小小的符咒,还有从庙宇求来的平安香包。
持了搜索票,一行人浩浩荡荡在张国定的房门口堵着,但喊了半天门也没人应,于是我叫那栋房子的房东过来开门,竟发现张国定的双手被衣服绑在衣柜里的钢制悬梁上吊着,全身上下都有针孔的细密伤痕,肢体发黑,死了好几天。
法医验尸发现,张国定的血液里有成份不明且相当复杂的毒素溶剂、也曾出现过数十倍于正常人的抗体反应,但对张国定本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他在完全断气前至少历经了七十二小时的痛苦折磨。
于是自白书又少了一个重要证人、犯罪涉嫌者。
「喔?那郭力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我双手环抱胸前。
「第六次回答你,郭力如果消失不见了,只有一个可能,你们去翻翻我的自白书吧。
」房东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连郭力都躲不掉,唉,你们把我关到牢里也好,牢里安全些。
」「干,你不要将什么事情都往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女人身上揽!是男人的话就敢作敢当!」我愤怒地大拍桌子。
房东正色说道:「我是敢作敢当,你们那三个来探查的警察确实是我杀的,所以要判我三个死刑也是合情合理。
不过令狐的确是郭力亲手毙的,王小妹的确是老张杀的,王先生的确是颖如宰的,陈小姐也的确是老张、郭力、柏彦三人合力挂掉的,而颖如房间超大行李箱里的腐烂国小女生、桌子上血肉模糊的立委人头,当然也是颖如干的,这点毋庸置疑不是吗?我也带你们到大度山找到弃尸的地点不是?我很合作,但不能将所有的命案都算在我的头上,那对辛苦实践预言的我是个天大的侮辱。
」一副大义凛然、敢作敢当的模样。
我的拳头紧握,轰然揍向桌子:「你以为自己很行吗?警察是那么好耍的吗?告诉你!全台湾监狱里到处都是我们的人,不管是狱卒还是里头的大哥,只要我一句话交代下去!用钢刷刷你的老二,白天被大家用拖把戳你屁眼,晚上要帮两百多人口交,倒吊、鸳鸯锁、辣椒水、吃头发、架乌龟样样都来,准整死你!」房东害怕地说:「别这样对我,我已经在反省了。
」他反省的表情,却像正想朝你脸上射精的猥琐样子。
两人许久未语,但我的话可还没问完。
我瞪着房东,说:「不想在被枪毙前就被搞死的话,就说清楚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冒充房东?是不是一开始就计划犯案?干什么把指纹弄掉?」谁是谁,居然是结案最大的关键,最官僚的一部份,非搞清楚不可,要不然任何记录都会变得空空洞洞,意义也会随时自我毁灭。
房东没有说话,他出神地玩弄手指头上的鼻屎,接着研究起掌纹的奥妙。
每次我们质询他的身分,就像使用法语跟猴子沟通一样毫无反应,问他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他一下子说台大肄业,一下子说辅大肄业,又问他曾被哪个老师教过,他就会背诵出曾经看过的警察制服上的名字。
存心捣乱。
「还有,我们在所有人的房间里都可以找到他们的指纹,唯独你跟颖如的房间一个象样的指纹都没有,只有你自己的毛发、指甲、皮肤碎屑、精液,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两手一摊。
「颖如神出鬼没,自然不会留下证据。
如果留下了,也是她不在乎。
」房东的眼神炯炯发亮。
我讽刺道:「一个人要扮成两个人,还真是煞费苦心,其实你跟我心里都很明白,从头到尾都没有张颖如这个人,张颖如只是你的幻想,你的分裂,你没有老二的第二人格。
」这是Sam提出的精神分析理论,假房东既然冒充了真房东收租,自己还笃信不疑,兼又杜撰出一个荒谬绝伦的犯罪脚本,精神状态不稳本身就是确定的。
也所以,假房东将心中某个想象或欲望投射到一个不存在的人物上,这样的想法也就不足为奇。
久而久之,不存在的人物也会实际发生行动。
以藉用同一个身体为方式。
颖如,只是一个投射,一个完全没有道德躯壳的假设。
所有关于她真实存在的可能,是零。
已故的导演希区考克的经典代表作「惊魂记」,就是叙述一个精神分裂症的男子同时化身为自己已经去世的母亲,动手杀害许多无辜少女,化身期间不只伪装女性声嗓欺骗调查案子的私家侦探,连行为举止都强烈显现母亲的特殊嫉妒性人格。
眼前的男人,不管是真的精神分裂还是善于伪装,总之,这个世界上绝没有颖如这个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杜撰出来的虚伪故事。
我看着不发一语的房东,继续说:「一个大男人居然要阉割自己才有办法当一个杀人鬼,真是丢尽我们带把好汉的脸!」房东没打算理会我,他研究着没有指纹的手指,捏着、揉着、掐着、甩着,好像手指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玩意儿。
「你渴望犯罪、渴望杀人、甚至渴望成为经典,但很抱歉,你只是一个娘娘腔的小别三,我也会跟记者这么说的。
」我得意洋洋看着沉默的房东,我的话一句句命中他的弱点。
这家伙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么神,为什么要杀掉前来询问的小警察?唬弄几句过去也就是了,但他选择了将自己曝光,其心自是要成为犯罪史上不断被引述的一页,这是所有变态共同的虚荣心。
我洞悉了他,他在我面前已经虚弱无力。
房东头也不抬,不多久,双手手指彼此怪异缠绕,打成一个肌骨扭曲的结。
「而这个怪案,随着时间跟媒体健忘的个性,一年后就不会有人在意。
你应该知道前桃园县县长刘邦友在自己官邸被黑道挂掉的案子吧?当初炒得惊天动地的,哈,现在呢?那恐怖的命案现场已经被拆掉了,一点价值都没有。
你呢?一个没有头的立法委员,没名没气的,过一阵子大家连他叫什么名字都忘了,你啊,不过是做了一场白工。
」我哈哈大笑,鼓掌拍手。
强光照射下,手掌的巨大黑影在房东脸上晃动着。
房东举起他缠绕不清的手指团,困惑地说:「警察大人,我......我好像把自己死锁了?打不开!」我失笑。
一个人的两只手掌,怎么会如此乱七八糟地锁在一起?「你不过就是个小丑。
」我说,打开门,关上。
门缝里,最后看到的房东,正忙着苦恼自己两只纠缠不清的手掌。
就跟虚假的房东、张颖如,一样。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绮姗,今晚我要加班,恐怕不能回家睡了,明天一早还要去署里跟那些老头子报告呢,嗯,爱妳,晚安。
」我挂上电话,在沙发上切换着电视节目,索然无味地在上百个频道中跳跃。
三年又十个月了。
乃强说的对,那个 扭曲变形的案子绝不能碰。
就在身分不明的「房东」被送进土城监狱之后的两个月,我刚刚刑求完一个飚车族后回到家里,赫然发现公文包里竟有一份房东自白书的影本,我慢慢思索回忆,好不容易才承认原来是自己在有意无意中将档案室的备份偷了出来。
偷?为什么我要偷这种愚不可及的东西出来?我不知道,但在嗤之以鼻后,深夜我躺在熟睡的绮姗旁,慢慢翻阅着荒谬至极的自白书,一遍又一遍,我竟没办法停下来,也没办法睡觉。
因为我怕阖上眼睛后会做恶梦吗?不是,我不是像乃强那样的人。
我比较强。
翻着翻着,我不由自主想到下班前,自己被柯组长轰骂一顿的下贱样子,他不断质疑我为什么要将一个飚车、拒绝临检的毛头小子用指老虎打到脾脏破裂?然后像个管家婆般,柯组长将许多无谓的陈年旧事倒了出来,气得我当场离席,打开暂时拘留室、抓起里面一个刚抓到的女毒虫的头发往墙上摔,直到墙上涂满鲜血为止。
停职留薪三个月?马的,今天社会会扭曲成这个样子全都是因为这群没有老二的迂腐警察执法不力的关系。
天亮了,阖上看了五遍的自白书,上面的字句有些已被我重复涂了好几个圈圈。
真是邪恶透顶的人性,不管这些自言自语是不是真的,光是用人类的语言说出这样的想法就够令人作恶的。
我小心翼翼下了床,打开电视,看着晨间新闻。
「各位观众早安,昨天深夜土城监狱发生集体凶杀案,众所瞩目的东别连环凶案受刑人所被囚禁的四人牢房在凌晨两点发生激烈口角,其中两人连手将另一名受刑人殴打致死,随后在狱警镇压的过程中,一名狱警涉嫌过度执法,不断使用电击棒攻击其中一名受刑人鼠蹊部,导致受刑人重伤紧急送医,而神秘的东别受刑人则立刻被隔离审讯,目前还不知道整个冲突的过程......」多么可笑。
这种变态应该让我在厕所里打到半身不遂,何必送到监狱浪费国家饮食?我立刻关掉电视,打了通电话给网民阿角,叫他想办法帮我约中部的大毒枭白桑出来。
「跟白桑说,我夏江平要跟他谈一笔大生意。
」我是这么说的。
两天后,我在一间茶室跟白桑辟室密谈,半小时后,白桑一出了密室,就从怀里掏出手枪干掉他最亲近的手下,也就是警方长期布线的卧底;一个小时后,另外两个重要的卧底也被挑断手脚筋丢到海里,死得不明不白。
而我的户头里,则多了七百万新台币。
七百万,我买下了逢甲一栋老旧的租宅,重新翻修打理好,弄了最流行的宽频网络、全套卫浴、甚至是第四台。
但是我,却不太看电视节目了。
我起身,打开隐密的小房门,走进一个几乎被计算机液晶屏幕、各种声音环绕着的小小世界,关上隔音极佳的泡绵厚门。
很多画面,很多声音,但却很宁静。
二楼,一个月前搬走的柏森正拿着自己暗中备份的钥匙,偷偷打开以前租赁的房间,寻宝似窥探着,在黑暗中慢慢接近正在熟睡的新房客舒可。
住在舒可对面的鸡饭,正坐在浴室地板洗澡。
我不懂,一个大男人干什么留那种长头发?干什么在身上刺一堆自以为有个性的图腾?每次看到鸡饭仔细呵护一头颓废长发的样子,我就会奇怪为什么他还能交得到那么漂亮的女朋友?应该教训一下。
三楼的美铃正在作仰卧起坐,一边戴着肥厚的耳机哼哼唱唱,肺活量挺大,你真该听听他亲哥哥跟她做爱时,她一边大哭一边大叫的淫荡声音,真是峰峰相连到天边。
美铃戴着耳机,自然没发现刚刚走廊上重重砰的一声。
「干你妈的!好好的书不念学人家吃什么摇头丸!」我拍了拍住在美铃对面的死延毕生国仔的后脑勺。
国仔浑身发抖,却无法动弹与喊叫,他的嘴巴被我封死、全身捆上粗麻绳,坐在小房间中的铁椅子上。
「刑求吗?抱歉,叔叔我只刑不求,专门整治你们这些被法律过度保护的坏孩子!」我笑笑,一拳将国仔的下巴轰歪。
水载舟亦覆舟,偷窥对我来说可不是像那个该死的「房东」那样,想导出一出没有意义又自以为了不起的「电影」。
偷窥让我发觉人性的更黑暗面,进一步确立我执法的正当性。
这些社会的劣质品、生活在空虚迷雾中的小鬼,每一个都有机会进来这个、我个人精心打造的社会再教育房,加以焠炼、提升、百折不挠,然后装进袋子丢掉,就跟半年前只会刷卡、预借现金的败家女秀卿一样。
「喂,仔细看着。
」我拿出立可白,故意慢慢靠近国仔的眼珠,国仔恐惧地紧闭眼睛,但这根本徒劳无功。
我得意洋洋地用手指撑开他的眼皮,然后将立可白涂了厚厚的一层上去。
我听不到国仔的尖叫声,但一种大快人心的痛撤心扉用一种形而上的方式冲进我的体内,我的脑下垂体好像分泌出什么爽快的东西让我不断颤抖似的。
我满意地拍拍国仔摇晃不已的头颅,用膝盖撞了几下让他休息一阵,随时准备开始第二回合由我个人主办的「反摇头丸活动」。
为什么要休息?因为我听见一股既熟悉又幽怅的旋律,以及轻轻的脚步声,慢条斯理地穿过昏黄的走廊,穿过隐藏式的收音器。
四楼,我的脚底下。
飘逸的乌溜溜长发,洁白无暇的连身长裙,巨大的行李箱,一只 包罗万象的木盒。
一个神秘的租屋传说。
「那几百个逆转球里,有几十个球Jordan根本连篮框都没看见,其中最经典的一球居然是在塞尔蒂克队的王牌Larry Bird面前、毫不迟疑从篮框后面出手进算!你有没有印象?Larry Bird的表情都绿了!简直是神乎其技!」我还记得房东当时说这段话的表情。
我坐了下来,静静欣赏「如霏」打开大行李箱时的优雅动作。
喀,一个昏迷不醒的老人从箱子里摔了出来,撞上墙角鼓鼓的大黑色塑料袋。
避无可避,身为一个执法人员与一个社会再教育者,我跟身为杀人魔的如霏之间,迟早会残忍地对决。
但在这之前,我得好好了解她、洞悉她、吃食她散发出来的妖异魅力。
然后,从千万个红色画面中寻找出、藏在她优美行刑中的弱点,像一头耐心的野兽,等待璀璨绚丽的交锋瞬间。
她拿起针筒。
夜也深了,静谧在安详的租宅里。
欲望慢慢在每个画面里,扭动着,失焦着,爬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