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一老一少两个人物都非比寻常。
老者名唤赵无量,少者名叫赵旭,都是出身帝胄,本为皇室人物,只因南渡之乱,龙种星散,赵无量与他一个兄弟赵无极凭杖一身武功,才幸免于难。
赵旭更是赵家正派玄孙,乱离之后,就为他们兄弟两个扶养长大。
他们本来也曾竖起义帜,带领一批人马勤王,后因金兵强大,终于冲散,好容易辗转来到江南,却不见容于康王赵构。
赵构称帝建都临安、重开国脉后,两人也只有被迫远走江湖。
两人领兵不行,武功上可俱是好手。
赵无量与赵无极俱善太祖长拳、又善使长白棒,当时江湖人物称之为宗室双岐,因他们俱为皇族,却流落草莽,故有此称。
有句口号道是:宗室双岐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前一句说的就是他们。
这且不提,却听门外这时有个声音道:店家,前两日,你有看见一个骑骆驼的少年从这里上岸吗?说话的人穿了件暗蓝色的长袍,脸颊瘦削,眉疏目细,话问得也和气。
这人别的还好,只那身衣服怎么看也不象他自己的衣服,倒有乔装易服之嫌。
——这家小酒肆的店主就是于寡妇,烧的一手活鱼在方园十里之内可是大大有名,只因近来生意寥落,实没想到这么阴雨的天还有客上门,不由更是殷勤。
那来人却只要她答一声是还是不是。
及至听她亲口说了一声是,不由就将一双锐眼向那江边扫去。
江边时除了丝雨空蒙,什么也没有。
那边那渔翁打扮的老者在水榭中就把眼睛一眯,唇角露出了一分笑意,口里喃喃道:终于来了……※ ※ ※于寡妇一时忙着杀鱼,——可她再也没想到,今天的生意竟还不只这一笔,那人才入座,接连的就有人来。
有人不说话直接就找个桌子坐了;有的则笑嘻嘻,似乎十分兴奋,中了头彩一般;有的则絮絮追问——但他们问的几乎都是同一句话、同一件事:你有看见一个骑骆驼的少年从这里上岸吗?,于寡妇这酒店的水榭本颇空旷,但接连地来人,不由地就显得逼仄了。
有的还是一拨一拨地来的。
只听先前在座的渔叟赵无量口里喃喃道:皖南、浙西、苏南、闽中、江西、湖北、湘中、川西……嘿,文家做事果然与众不同,就是快,短短三天,这么多人就招来了。
于寡妇一脸惊愕,这酒家从开业到现在就没来过这么多客人过。
到后来,每来一人,她脸上似乎就多了分抱歉——难得的是来的人倒都不排剔,虽然后来剩下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但没一个人有怨言,都找个地儿安静地坐了,且银子花得也大方。
有不修边幅的甚至就坐在了地上,后来者更有见水榭中实在狭窄,且木头老朽、怕承不住,自要了酒冒雨就在店外沙滩上坐着的。
于寡妇一边烧鱼一边纳罕:实不知今儿是什么日子,不知撞了邪还是走了大运,竟来了这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人物。
今儿这一天,就足抵得她平时两个月的生意。
她也不敢多问,因店小,备的菜不多,自顾忙着打发司务到旁边的渔村买鱼买菜。
好一晌,那渔家少年才从自己的玄想中回过神来,惊觉这一幕奇景——这一向冷清的水榭中竟来了这么多人,店里店外好有三四十!他睁大了眼不由一个一个挨着看去,只见这些人神情或阴狠、或剽悍,非同于普通百姓。
那少年也是有见识的,见其中不少人太阳穴高高隆起,分明是会武之人,而且是内家高手,店外沙滩上坐的十几人中更有几人分明就是绿林豪客,不由一脸疑惑地望向他叔爷,吃惊地低声问:大叔爷,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只怕还都是练家子!怎么都跑到这么个小店来了?他叔爷低声笑道:没错,旭儿,你只管看着,别说话,你不是愁没赶上那天的热闹吗?别着急,那还只是开始。
从今天起,这江南六省的热闹才算真正上演,只怕要够你看够你瞧的了。
※ ※ ※他们两人都坐在靠水的角落,加之打扮寻常,一副本乡本土的模样,所以也就没谁对他们两个注意。
那些人相互之间似乎也认识,但彼此之间都绷着,没有人肯先说话。
一时之间,只听得除于寡妇忙着收拾鱼的砧板声,再无声息。
鱼不会喊,否则,它不为了疼,也会为这难言的寂静而大叫的。
有的人也怪,就瞪瞪地瞧着那些鱼在于寡妇乎下拚命地张嘴,宁可用这消遣也不肯开口打破沉闷。
那旭儿忍不住嗤地一声低声笑道:哪儿来了这一群泥菩萨?他一语未完,就见他叔爷先是眉毛一跳,然后耳朵也一跳,然后才听得远远有个豪荡沛然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哪位相召、约我耿某到此一会的?这声音发处分明距这里还有两三里之路,但其响如钟、其音如謦,聚若有形、散如无物,奔龙走马般直投入众人耳朵口才炸开。
那旭儿也是个识货的人,口里一声轻呼:哇,块磊真气!连这样高手都来了,今儿可真热闹了。
他叔爷冲他赞许一笑。
水榭内外,人人不由也是一惊,都想不知这耿某是谁?却无一人答话。
叫旭儿的那少年朝南头望去,只见一个人影正一纵一纵地转眼逼近,身材甚是壮伟,腰间却鼓鼓囊囊,不知是什么累赘。
走近才看出他肋下还挟了个小童。
他们转眼已到了水榭之外一射之地。
那汉子停下身形,并不急着进来,却把一双锐目向水榭中扫来,人人只觉自己毛孔都被他看得一炸,然后那汉子才顿了一顿又开口道:是哪位相召、约我耿某到此一会的?他似乎不擅长说话,第二次开口还是这一句话,水榭上还是无人答话,静了静,店外才有一个老者站起,呵呵笑道:小老儿还道是哪个耿某,原来是耿苍怀耿大侠,难得难得,您也在邀约之列吗?耿苍怀望向他,却认得,想了想,才忆起这人是江西鹰潭五指门的长老何寓。
五指门以指爪之功见称,所以那何寓的手上指间厚茧累累,也是凭这一点耿苍怀才把他忆起的,不由微微皱眉道:怎么,是何长老传柬相邀的吗?那何寓是个通达老者,含笑道:小老儿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我们老哥儿俩也是应邀而来,主人至今还未露面呢。
耿巷怀一眼扫去,见沙滩上还有一个秃顶老者,衣着与何寓差不多,正冲自己点头微笑,知道他大概就是江西五指门的另一位长老何求了。
这两个老人在江湖上口碑不恶,耿巷怀心内稍安,他为人谨慎,至此才一握小六儿的手,说:六儿,咱们进去。
那小六儿这几天大概又得他治疗,人已大大精神活泼起来。
他似极信赖他耿伯伯,一只小手紧紧抓住耿巷怀大手,一双眼却滴溜溜直转,极好奇地向众人脸上看去。
耿苍怀步大,小六儿被他一手握着,双足几乎腾空,没几步,他们已走入水榭之中。
水榭中却只剩了个三条腿的桌子给他们坐。
小六儿见别的桌上热气腾腾地有菜,回头看了下耿苍怀脸色——他这些天屡次和耿苍怀出生入死,已懂得查看局势情景——见耿苍怀脸色平和,似是不会有什么大事,才开口道:耿伯伯,我饿!耿苍怀一笑,叫店家也炒两个菜来。
于寡妇那边别处也差不多都忙好了,忙应着。
不知怎么。
来了这么多客人,她就对最后到的这一大一小两个看着有好感。
那小六儿已不是当时临安酒楼中的模样,人洗得干干净净了,衣服也换了,更显出唇红齿白,乖巧伶俐。
于寡妇知道小孩儿喜甜,加意做了一道糖醋鱼端上来。
才端上桌,那鱼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呢。
小六儿极懂事,先往耿苍怀手里塞了一双筷子,说:耿伯伯,你吃啊!轻轻一句,耿苍怀心中不觉一暖。
他飘荡江湖有年,一向风尘奔走,急人之难,很少感受到这般温情过。
不由地将一只手掌摩在小六儿头上,笑说:六儿,你吃,伯伯不饿。
说着他抬眼向水榭内外众人望去,不怒而威,却已换了另一份神色。
然后他才从怀里掏出一张便笺,随手向那盘中抽出鱼身上的一根长刺,向身边木柱上一按,那便笺就被鱼刺钉在了那根木柱上。
只听耿苍怀开口念道:欣闻耿大侠得预铜陵城外困马集一役。
斯时风慨,令人神往。
弟不惭愚陋,甚渴一见,请于三日后会于尖石嘴东十九里处江湾于家活鱼小肆,共议江南九省武林峰会,另有要事相商,切勿爽约,令人怅望。
他念的正是那便条上的字,柬尾却未属名。
有眼尖的便见到那笺上之字,其使笔用墨遒劲婉媚,称得上好字。
懂字的更觉是于本朝‘苏、黄、米、蔡’外另开一体。
那渔老儿和他侄孙小旭也不约而同向那纸上望去。
这名叫赵无量的老人似乎对此道也浸滛颇深,只见他指头不由就顺着那笺上的笔意划了划。
口里喃喃道:嘿,文家人中,继文昭公后,居然还有把字写成这样的,可谓难得。
却听耿苍怀道:本来,这无名之柬在下也不想理会。
但是,嘿嘿,如果这是个陷井,在下倒忍不住要来看看了。
麻烦躲是躲不掉的,耿某这些天拜人援手,暂得休养,一身新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的了。
若是什么跳梁小丑,耿某也不惧。
说到这儿,他把眼一瞪,身后小六儿忽呀了一声——他们坐的那张桌子本就只有三条腿,小六儿听他耿伯伯说话,不小心一碰,那桌子连盘带碗就要倾倒。
耿苍怀看都不回头看一眼,却已知觉,右手回转随手拍出,啪地一下已拍在桌上,他这一势极奇,整个右臂似已翻扭过来,那桌子登时就立住了。
小六儿脸上一愕,耿苍怀已收回手,那小六儿好奇,奇怪耿伯伯的胳膊怎么会向后扭转,顽皮心起,要再试他一试他,故意又轻轻推了一推那桌子,没想这次反是他自己吃了一惊——那桌子竟纹丝不动,他咦的一声,加力推去,还是不动,直至他使了全身的劲儿还是撼不动那桌子一分。
他好奇心大起,滑下座位,趴在地板上要看个究竟。
却见那桌子仅有的三条腿已整整齐齐镶入地板中,宛如天生似地生了根,小六儿一张嘴就张大了合不拢。
水榭内外的人不由也都心头一懔——中州大侠耿苍怀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他先前以鱼刺入木,蓄劲力于无形;加上后来这一掌拍桌,显出江湖少见的通州通臂拳功夫,都显示了一身极上乘的武功。
这两手,座中诸人扪心自问,也有不少人自问自己做得到的,但要这么从容随意,蓄劲力于无形,根本不是为了显露功夫,而是功夫已随心所欲地融入日常活动之中,行若无事,挥酒自如,在座的只怕就无一人能做到了。
耿危怀的外家通臂拳功夫名闻避迩;独门块磊真气加上他自创的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更是驰誉江湖;但众人还是没想到其人修为神妙一至于斯。
那边那渔家小伙儿旭儿不由地一吐舌头,对他叔爷道:大叔爷,江湖之中,果然是卧虎藏龙,就这一招,十后之后,我不知练不练得出。
他似震撼颇深,本对座中江湖人物颇有嬉笑蔑视之态,这时不由神色一紧。
他叔爷慈笑地看看他,心想:这孩子有见识、也有志气,——十年后就想练到耿苍怀这种程度了。
但给这孩子经历经历也好,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却听最先来的那个身穿宝蓝长衫,眉疏目细的人开口道:耿大侠,此聚只是江南武林小会,商议一些事情,别无恶意,请勿多心。
耿苍怀向他脸上看去,看到他左颈上有一块似是不小心溅上的墨迹,但仔细看看、却是块痣,心头微动,这分明是徽州墨家的标记,不由微笑道:可是徽州莫先生?那人正是徽州莫余。
他也没想到耿苍怀认出自己,也就洒然点头。
耿苍怀有所联想,又向座中人望去,最后就把目光锁在了一个四十多岁面相萎琐的中年人身上,笑道:原来端州端木巧匠也来了。
说着双目一闪,这一留心,果然又认出了数人,口里喃喃道:天目山的瞽叟雷震九也在,啊,还有辰州言家,嘿、太湖上的好汉也来了,还有吴下颜家,果然称得上江南武林峰会,只是诸位怎么都乔装易容?座中无人答话。
耿苍怀又问:正主儿还没到?他到底是谁?赵无量虽预知会有此一会,却似也猜不出正主儿是谁,不由侧耳倾听,却听那徽州的莫余先生已开口笑道:这次遍发英雄帖,招诸位前来的,是湖州毕家的毕小兄弟。
他语音方住,就听江面上传来一阵桨声。
耿苍怀朝江上望去,只见霏霏细雨中,一只舴艋小舟正溯江破浪而来。
那划船之人划桨的频率并不快,只是一摇下去,小船就嗖地一下向前窜出好远,足可见出他臂力之健。
船头负手站着一个小伙子,耿苍怀目力好,虽离数箭之地,已见出那小伙儿浓眉大眼,脸上微微有几个疤痘,却并不认识。
那船转眼已到江畔。
只隐隐听得那小伙儿跟操舟的伙计说了一声小心了,人轻轻一跃,在船头已跃起半尺,然后猛地一跺,双足加劲,使一个千斤坠向甲板上跺去,那船头不由猛地向水中一沉,却听操舟那汉子吐气开声、哟了一声,双浆用力一板,闷声道:起!在船尾一较劲,趁水的势道,竟把那船头又高高悠起。
那小伙儿就趁这一悠的劲儿,人已扑出,姿态豪荡,一跃迅疾,迅如狂风卷地,捷如宿鸟归林,已刷地一声投入水榭里。
他这一招玩得漂亮,飞度距离足有数丈,坐在沙滩上的诸人都一起鼓嗓起来。
那小伙儿团团冲四周一拜,双手压了压,示意众人静一静,开口道:湖州毕结见过诸位江湖好友了。
说着,他身一退,又是团团一拜。
然后、已退至莫余先生桌边,冲莫余一笑,随手抄起一只杯子,斟满一杯酒,抬头道:诸位前辈肯来,那是给小可面子,小可无以为敬,江湖兄弟,彼此心照,话就不再多说了,只是先干一杯为敬。
说着,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耿苍怀冷眼旁观,见他年纪虽轻,不过二十七八,但举止豪爽潇洒,目光精华内蕴,分明是个人物。
他耳朵灵,座中虽数十人,但人人谈话都瞒不了他的耳朵,他已听到水榭外沙滩上有一人问道:华兄,这毕结又是谁?旁边那叫华兄的低声道:嘿嘿,连他你都不知,这几年你是怎么在过?他现在可是江南武林的红人儿。
出身湖州毕家,母亲是当年湖州文家的二小姐文素羽。
文家的外围组织现在可都是他一手打理的。
他是文昭公的外孙,听说极得老头子喜爱,又是湖州毕家的单传传人——湖州毕家上两代为了‘胡扬一战’死伤殆尽,到他这一代几乎只剩他一人了,但这小子颇能振做,自他出道,不靠宗族,湖州毕家也再次声名渐起,一时几为江南之冠。
——江湖多世家,有句口号你总听过吧?先说话那人不由问:什么?姓华那人笑道:就是‘湖州笔、吴下盐、并州刀、徽州墨、端州砚、汝州窑’,说的就是江湖六大世家。
这六家都几百年的来头了。
现在,湖州毕家可排在第一了。
毕结也风头正劲,在江南和袁老二一时比肩,号称为一时瑜亮。
你没看见,徽州莫余先生,端州端木沁阳也都来给他捧场,只怕另外三家主要人物虽没来得及赶来,但也派人到了。
耿苍怀听到这里,就听水榭中有一人高声叫道:毕小兄,这些客套话也就不用说了,你说说,这次发英雄帖招我们来是何用意?耿苍怀侧目一望,却认得,见那人虽改了装,但颈上、臂上都是一圈圈的黑毛,却是当日曾槽行于东南近海的巨寇王饶,心里不由暗道:这所谓江南武林峰会果也说得上卧虎藏龙,俱都是曾经雄霸一方的主儿,当得上那一个‘峰’字了。
只听那毕结笑道:王大哥,你别急,我召各位前来,是因为得到了一个确实的消息。
说着,他走到栏杆边,拍槛道:各位请看外面,就是数丈外的江面,诸位可知,三天前,是谁在那江边登岸吗?众人顺他手指看去,雨顺江横,却听毕结哈哈笑道:是弧剑骆寒!——就是当年曾以童子之龄于南昌腾王阁剑斗‘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中出色人物的骆寒。
兄弟得到确切消息——两个月前,他骑着一匹骆驼潜行至江南,冠盖于途,却无人相识。
其后他不知怎么跟缇骑对上了。
他先暗杀了鲁好,剑刺了尉迟恭,闹得缇骑乱作一团。
兄弟一开始还不知是他,接到线报后,还不信,不知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给缇骑添乱子,不想活了!知道是他以后,心里就一喜。
那时却还不知他是为什么,然后,一个半月前,他于耿大侠……伸手侧让了下耿苍怀,同时冲耿苍怀颔首一笑……途经江西之时,劫了福建道转运侠林治民的镖,那可是林某人当差福建道十余年的积蓄,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所谋在此。
缇骑连失两员大将,阵脚本已有些乱,又碰上这档劫镖的大案子,在朝廷严饬查访之下,就沿耿大侠这条线查了下去,近两月来,耿大侠只怕没少跟缇骑硬碰硬。
那骆寒兄他却悠哉游哉,将那银子偷运到临安,又暗兑成了金子,转托临安镖局保送,要运至江北,交他好友易杯酒。
自己却于余杭杀了冯小胖子后又在吴江边愤杀丛铁枪,一时缇骑耸动,朝野一震。
也就是在这混乱之下,他那批黄货才安然地行至铜陵。
说着,微微一笑:那想到袁老二到底精明,困马集大雨之夜,他与田子单、吴奇围住镖银于一小小旅舍。
那时耿大侠也在座。
据说他们当时怀疑的还是耿大侠,没想劫镖的另有其人。
骆寒那夜为护镖,剑斩了田子单,当众击杀吴奇,其后又废袁老二,重创阿福,毙孙子系,杀无名都尉卢胜道,把这些年来多少人想做而未做的事干了个透。
诸位说:如此作为,痛不痛快!座中大概都是受过缇骑涂毒的人,有消息灵通的也已隐约知道了些风声,但都没有毕结所说的这么仔细。
他一问即出,已有不少人仰尽了一大碗酒,大叫道:痛快!那毕结然后一指江边:然后于三天前,他单人独驼,挡住袁老大追击而来的六飞卫与龙虎山上三大鬼,眼看着秦稳带镖货过了江,与那缇骑缠斗到傍晚,才明驼跃江,顺流而下。
三大鬼追击,却不知下落,估计也遭他逐退。
最后,他就是在这里上的岸。
说着一指江边:那晚兄弟还来过,亲眼看到了那宽大的骆驼蹄印。
嘿嘿,能和袁老大放一放对的人物终于出世了!兄弟知道这件事后,就先做了一件事。
他目不光往众人脸上一掠:我飞鸽传谕文府外围诸子弟,叫他们向江湖上传一句话——说骆寒已放出话来:一剑西来,相会一袁,秋末冬至、决战江南!这最后四句他念得极为紧凑,语意简断,听起来也更富刺激性。
他说到这里似十分兴奋,又走到莫余桌前,不用杯子,而是端起小酒壶揭开盖,把余酒一齐倒入口里,哈哈笑道:王大哥,你还问我相召诸位前来所为何事——诸位,这些年大家受缇骑的气也都受够了吧?水榭外就有几人哄然应道:毕少爷,你就说怎么干吧,我们是早受够了!毕结的目光就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然后,啪的一声,把酒壶摔在了地上,口中冷笑道:我知道,在座诸位不少人受到缇骑挤压之后,都曾到文家求我老爷爷文昭公给个公道,我外公也曾说:‘公道会有,但要等机会’。
他走到槛前,一拍栏杆:现在,机会来了,天下再找不出一只快剑可以这么锋利地撕开缇骑的铁幕。
嘿嘿,只要有种的没忘记当年缇骑折辱的人就请听着——我,毕结,代文府外堂宣布,‘倒袁之盟’就此成立,从今日起,我们要大干一场了!栏边,猛地一阵逆风吹起,吹得毕结衣裳飘飘。
小六儿不由打了个抖,他看见槛内槛外,不少人脸上面露狂喜,但也有很多人面上所露的喜意并不慈善,却目含凶光,那是他所未见过的人性带攻击性的一面,不由心里一抖,一只小手紧紧抓住耿苍怀的衣襟,久久不肯松开。
※ ※ ※却听那边赵旭低声道:大叔爷,这毕结是什么来路,说话敢这么大口气?他言下甚是不忿。
他叔爷赵无量含笑道:我给你讲过湖州文家吧?这一家人曾出过一门六尚书,父子九翰林的佳话,在朝在野都极有势力。
如今文家人因南渡之乱在朝廷中势力大减,但家中犹有文正则一人在朝中提领工部兼任太子少傅,整个家族在南渡后势力就大半集中于江湖之中了,有‘在野宰相邸,江湖卿士家’之称。
家中有一太公,人称文昭公,他可是江湖闻人,成名至今已近六十年。
自从文昭公隐遁,不理常务,如今他们家中在江湖上主要有三股势力,一则为文家山阴别院的院主文悠子,提领山阴别院,深藏如晦;一则是文府正派文翰林,独掌文府内堂,位高权重,令人侧目;另外就算文府外堂、遍交江南六省十三路英雄豪杰的这个毕结了——你说他说话的口气如何会不大?却听那海上巨寇王饶哈哈大笑道:毕堂主,我王饶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缇骑这十年来也尽张狂得够了。
当日他称雄舟山近海,如果不是有袁老大的势力外张,只怕至今仍横行无忌,所以恨缇骑恨得最是牙痒痒的,这时也第一个表态。
毕结冲他一笑,道:诸位,可曾想到过一个道理,不只舟山王兄、在座的各位均是称霸一方的豪士,要么就是泽被数代的世家,为何缇骑一出,却当者披靡,无与争锋?从此诸位或只能束手于萧墙之内,或被迫远避于草莽之中,部下崩离、义仆星散,非复当日豪情。
——要知当日南渡之初,局面极乱,一时大江南北,多有世家巨族凭其名望,巨寇凭其魄力,招募部下,纠集乡曲,称雄一方的。
直到局面稍稍平定,他们多已坐大,朝廷也就不能不在好多地方民政,甚至国家大策上迁就于他们。
直至十年前袁老大入主缇骑,异军突起,三年之间竟组织起一股势力,薄豪门、伐世家,逼得他们不得不谨依法度,散尽部曲,更别说一干江湖绿林中的巨寇悍匪了。
一提起这事,在座之人不由不对缇骑恨之入骨。
都齐齐盯着毕结,毕结却一字一顿地道:是因为组织,我仔细想过这问题,也曾就此求教于我外公文昭公,最后得出的答案是:因为组织。
袁老大非同常人,其手下之人,组织严密。
而他在朝在野,竟能纠结起官、绅、士、商诸般势力,握成一拳,是故其锋头所指,沛然难御。
我外公文昭公曾对我说:‘如不计利害,只就能力来讲,我这一生最佩服的就是袁老大。
旁人能如他深刻坚忍,却必难如他般能有容人之量;如他一般有非常之度量,却也不能如他般深刻坚忍’。
以他用冯小胖子为缇骑都尉就是一例。
冯小胖子此人诸位想必也知,空心大少一个,必不和袁老大脾气。
但袁老大用此一人,却几乎尽得冯侍郎一派的实力支持,间接与秦丞相之间也有人调和,他综合各派之能为由此可见一斑了。
至于冯小胖子为人,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于他也不过是癣疾之患,所以,他能忍。
耿苍怀听至此默然一叹,心下道:他们高居庙堂的人当然可以把冯小胖子视做笑料,或仅一癣疥之患,但耿苍怀行走江湖,见多了被冯小胖子之流欺压的人,其悲吟苦啼,愤懑无由却绝非可置于一笑的。
至于被害得家毁人亡,妻离子散的更是大有人在。
对于他们,冯小胖子可不是什么癣疥之患,他几乎就是个天——一个笼罩于他那一乡百姓上空黑压压、乌沉沉、令人窒息却无从逃避的天。
一想到瞎老头儿、金和尚诸人的遭遇,耿苍怀就觉一股怒气从心头生起,他不服这些坐而论道之辈、不服袁老大、不服这个社会之处就在于此。
小六儿见他目中棱棱,其鲠直忧愤之处,大义凛然,深深印入了他童稚的脑海。
毕结道:所以,如果我们真要对付袁老大,就不能如以前一般松散结盟,组织涣散。
如今是个好时机,秦丞相不奈袁老大之坐大,口中不说,暗里已对他啧有微言。
我外公文昭公也对我们三人暗示过准备的意思。
这次骆寒弧剑即出,消息还没传开,但一旦传出,必然天下震惊。
缇骑根基,只怕要晃上几晃了。
我曾飞鸽讨教我外公的意思,家外祖说……想来他外公在座诸人和他自己心中,份量都极大,所以毕结引到他外公的话时特意顿了一顿,用目光一扫众人,才开口道:家外祖说:看来,这一仗是免不了的了,不管是不是时候,不管胜败,第一仗总该试试了。
说着,他一拊掌:何况,这正是个机会!就叫骆寒剑挑袁老大,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不管谁伤,嘿嘿,最后杀受伤的虎总比没受伤的省力多了。
座中有人道:挑动两虎相争固然好,只是,那个骆寒真的肯吗?他真的想挑袁老大的场子吗?那对他有什么好处?毕结笑道:这不是他肯与不肯的问题——他已伤了袁老二,这叫箭有弦上、不得不发。
袁老大现在要事极多,他可能想不理。
但骆寒已杀了他七个缇骑都尉,天下震动,有这么多人在旁旁观着,他不立即杀骆寒以立威,就不怕天下大乱吗?今后他又如何令行天下?何况——那骆寒纵想往手,有我和在座的诸位帮衬着,他停得下来吗?听说他也就只二十二、三岁年纪,精心剑道,不涉世务,少年意气总该不少的。
不光是这,他别的弱点也总该有的。
有诸位这么多老江湖在,加上在下,能由他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回甘肃算了。
座中早有不少人与他心思一般,闻言不由一笑。
只毕节嘿嘿笑道:嘿嘿,他纵此心无挂,但进了江南,又是这么一条能掀起万尺惊涛骇浪的大鱼,你我虽无东海安期生钓鳌之能,但能由他就这么来去自如么?言下,颇有以布网垂钓的渔人之意自许。
赵旭望向他,只见毕结负手看天。
一天灰蒙蒙的雨中,站在水榭中的毕节昂昂然睥睨一世。
※ ※ ※赵旭不由皱眉道:大叔爷,他们怎么不知道三大鬼的事?骆寒不是叫三大鬼传话给袁老大了吗?——说是今年没空,明年此日,再约时地,剑论生死。
照江湖规矩,这事要结也要等明年吧。
他叔爷却微微一笑:因为有人不想让那三大鬼传这个话儿,袁老大也听不到这个话了。
赵旭奇道:谁?他叔爷微笑道:你以为叔爷除了补船旁观外就闲着,什么也没做吗?那晚,叔爷捡了个剩,乘人之危,已把那三大鬼逐回江西龙虎山了。
赵旭一愕,不知他一向淡澹的叔爷为何行此,难道一向不理江湖之务的叔爷也要牵入这场烦难?为了不让三大鬼传话,甚至不惜得罪张天师,这个赌注下得不可谓不大,难怪三叔爷这几天也不在了。
只听赵无量低声叹道:我老了,一年的时间太长了,我没有多少一年的时间好等了。
何况……他摸摸少年的头:在我活的一日、还想和你三叔爷看着你坐进龙庭呢。
他这话语音颇轻,赵旭也没在意,他在想另一个问题,停了一会儿,不由又问道:可是,那骆寒说不定已经走了。
赵无量一笑:他哪里能就走了——你以为你无极叔爷在做什么?闲转吗?哼哼,他这一剑,已搅得江湖中风云激荡,如那毕结说的,他想要就这么走,有那么容易吗?别人会答应吗?赵旭闻言,又是一呆。
※ ※ ※却听水榭外一人慢声细气地道:却不知这组织该是个如何组织法,毕堂主你给说个清楚。
耿苍怀望去,说话的正是江西鹰潭五指门的长老何求。
毕节微微一笑道:我湖州文家别无大德,但前辈曾有人出任鸿胪寺卿,专职接待奇材异能,所以文家至今还有个招待宾客的鸿胪宾舍,以待天下之君子贤人,诸位如能入盟,自然也就是文府鸿胪宾舍中人了。
说着一顿:但这只是我文家对诸位的礼数,仅此鸿胪宾舍一形式怕已不足以应付袁老大了,所以我请教过外公,主建‘反袁之盟’。
盟中设盟主一人,小可不才,欲践此职——非是在下就德足以服众,技足以出群,实为在下与我外公文昭公联络起来较诸位方便些,有他老人的垂示,我们就是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或一些做错的事,也犹有补救之处。
座中之人似乎都对文昭公颇为服帖,除几人神色不舒服外,对此倒没异言。
毕结又笑道:另外盟中还另设五大分盟,以徽州莫家、并州李家、吴下颜家、汝州姚家、端州端木家、分别联络各处豪杰,共抗缇骑。
他这话语音未落,已有人不服,冷笑道:光凭江湖六世家,就可以撑起‘反袁之盟’吗,那我们来干什么,看来我是来错了。
毕结已望向发话人道:这只是盟中常务之职,单提五家世家,是因为他们久居其地,人马方便,起的是联络招待之用。
其次盟中还要另设供奉诸人,如这次来的天目山雷镇九雷老爷子,辰州言必信言总拳师,五指门何寓、何求两位长老,湘西酒影儿孙离兄,倒提炉张大广张大侠……以及没来的金陵旧剑于承龙,以几位声名,盟中自然要大有倚重,小弟我也是虚左以待,大家且先别说气话,日后仰仗处正多。
众人大概觉得他说得也还公平,也就没再讥刺。
只听毕结道:只是,咱们目下还没结盟,盟中具体事务,且待盟成再议如何?我说了这么多,也该诸位表个态了,有哪位情愿入盟,有哪位不情愿入盟的,都请明说出来。
这不是小孩儿过家家,对付袁老大,可是杀身拼命的勾当,我们不说称血为誓,起码也要立据为凭。
说着,看了一眼四周:诸位,有不情愿的吗?※ ※ ※场内一时一寂,却听一个乌衣瘦子尖声叫道:不情愿?我酒影儿孙离倒想看看有谁充个爷们儿似的来了,事至临头却想不答应!他语中分明含有要胁之意。
但在座之人,毕结邀约之时都已考量得仔细得不能再仔细,不是文家故旧,就是他的知交,最不济也是与袁老大有深仇大恨之辈,人人都受缇骑挤压日久,今得机会,怎会拒盟。
毕节见无人表态,便冲耿苍怀笑道:耿大侠,这事你怎么看?若得中州大侠青目,我‘倒袁盟’真是三生有幸。
四周目光一时齐刷刷集在耿苍怀身上,耿苍怀沉吟了下,才缓缓道:不知毕少侠这‘倒袁’之盟的宗旨是什么?毕结一笑:宗旨?那只有两个字‘倒袁’!不管是与袁老大有深仇大恨,还是欲清君侧,欲谋权位,欲拯万民,或只为看不惯缇骑横行的,兼有感恩怀旧、为友人而加人的,我们来者不拒。
说罢,双手一摊:我们不奢言大义,目的只有两个字——‘倒袁’。
难道耿兄不觉袁老大与他的缇骑已成当今祸乱之源?耿兄以天下苍生悲苦为已任,想来已见过多少人曾惨啼悲鸣于缇骑之下,这‘倒袁’一盟,还需要理由吗?水榭外这时爆出一个妇人的声音道:毕小爷,你说了半天,就这话我莽大娘爱听,我不管他什么缇骑,也不管什么鸟盟,我就是要杀了袁老大,就是要给我那早死的儿子报仇!只见她身穿一身黑布衣服,身材极为胖大,腰似铜钟,面如铜盆,一头蓬发上戴了个湘西女子惯带的包头,黑沙盖额,虽是女子,却一身筋肉纠结,只听她叫她声音极为响亮,眼中凶如母虎,看来已恨袁老大入骨,她就是适才说话的酒影儿孙离的妻子,江湖绰号莽大娘的常打姣,其父也是绿林大盗。
在座虽都是男人,但也不少人对她暗惧三分,连她丈夫酒影儿也是如此。
耿苍怀却抬首看天,似在思量。
那常打姣叫道:毕小爷,你问他做甚!凡今日到场的,老娘让他想加入也得加入,不想加入也得加入。
毕结微笑不语。
耿苍怀还是想了半天,才缓缓道我仔细想了,这‘倒袁之盟’,是诸位的事,我耿某无意与会。
众人一愕。
毕结看着他,问:为什么?耿苍怀双眼一肃,虽四周群意汹汹,依旧踏踏实实地道:因为这事对我来说有三不可。
毕结依旧含笑问道:是哪三不可?耿苍怀却已不答,携起小六儿的手,道:六儿,吃完了吗?小六儿点点头,耿苍怀拉起他便要走。
却听毕结在身后笑道:耿大侠,你就算不愿与盟,也未偿不可留下做个见证,待我们盟成再走。
何况,在座也只有耿大侠得预困马集一役,大伙儿还想听听那晚详细的情景。
他虽言笑爽朗,耿苍怀却已觉出他骨子里语意如冰,心中不由一叹:很好的一块少年材料,可惜只谋事成,不思大义,且度量狭窄,可惜了。
口中只淡淡道:江湖规矩,凡帮派会盟之事,外人不便与会。
耿某此时不走,那时,只怕想走也走不得了。
说着就提步向前。
毕结面上一寒,下巴冲身边一人轻轻一点,没想那人还没反应,水榭外的莽大娘常打姣已忍耐不住,喝了一声:姓耿的,你瞧不起我们是不是?衣袂裂风,一个胖大的身影跃起,一只大而肉实,长满老茧的手就五指如钓地向耿苍怀肩头拍去。
耿苍怀却并不回头,依旧向前行去。
任那莽大娘一掌抓在他肩头。
只听嘶地一声,他肩上已被撕下巴掌大一块布,露出里面的臂膀,那肩上也只微微黑了一黑,立即还为原色。
众人咋舌而惊,没人想到有人会硬挨莽大娘一掌而毫发无损。
这耿苍怀虽衣服被撕破,但分明是有意显露功夫。
那莽大娘都惊呆了,看着手中破布,意似不信。
耿苍怀还往前走。
只见一条淡淡的影儿就一飘,已拦在他身前,正是酒影儿孙离。
他绰号酒影儿果然不错,身形移动之迅捷处、让人直疑自己是在酒醉后见到的神踪鬼影儿。
只见孙离瘦瘦小小,与莽大娘之壮大正好相反,也相映成趣。
他这么小个身子挡在身材壮伟的耿苍怀身前却毫无惧色,冷笑道:想走?耿苍怀注目他脸上:不错。
孙离冷笑道:别的我不管,得罪了我婆娘你就是不能轻易就走。
耿苍怀一怒,他行走江湖,还没碰到如此敢对他无礼之人,当下哈哈一笑,忽吐气开声咄了一声,他人虽没动,众人只见他脚下木板一阵颤动,然后才听耿苍怀开声道:再留我,可是要赔我针线钱的。
说着,他足下木板的颤动已传到孙离跟前,随着那木板的一颤,孙离足下如受大力,一个跟头从地上弹起,直向后跃去。
众人一愕,有不解的还以为他在显露轻身功夫,还待喝好,只见孙离直翻了几个跟头还意犹未尽,消不尽那力道,只得伸手挂住这酒舍的屋檐,那房屋本老朽,一只屋檐哪承受得住他这一握,登时断了,檐上青瓦扑扑落下,正是——落瓦与酒影儿齐跌,座客同莽娘子失色。
那孙离儿那么好的轻功,落地犹有未稳,还踉跄了几下才算站住。
毕结就神色一变。
众人已是惊骇,懂行的则更是震惊,可最惊骇的还是孙离自己!他已觉出自己所受之力正是自己那莽婆娘蛮练三十有余年的黑煞掌力——这还犹可,可自己婆娘的掌力绝对没有这么沉厚。
耿苍怀会借力传力他不惊,让他惊的是耿苍怀竟能让他婆娘这一掌之力在体内停留那么久,且其间说话吐气,动静如常,而那掌力在他丹田中三兜三转之后,再发出来,反而更是沛然惊人,块磊真气果然非同小可!孙离这里面色苍白不说,他刚才坐着的那一个圈子中已有数人站了起来。
一时,水榭内外、更是人人不服,气氛登时剑拨驽张起来。
毕结才要说话,耿苍怀忽然回身就退了一步。
他这一步退得大而奇,踏离步坎,兼顾内外,已成进可图攻、退可谋守之势,同时手臂已把小六儿护住,带近身边,双目直视着毕结道:耿某可是应毕兄柬招而来,非是有意探听诸位之事。
且耿某此来,也半是为了柬上字迹酷似武林前辈文昭公,想以他德望,不至于陷耿某于不测。
没想……嘿嘿、毕兄,难道你请的人来得便走不得了?你们到底想对我耿某如何?说至最后一句,他双目一瞪,沉凝如山。
他的话本徐徐讲来,但神威迫人,毕结的盛气不由也为之稍挫。
只听那边坐着的,身穿宝蓝长衫的徽州莫余开口道:耿大侠,大伙儿没别的意思,是您自己刚才说入我‘反袁之盟’有‘三不可’,,我们就想听听耿大侠有什么‘三不可’?江湖六世家同气连技,他一言即出,毕结气势又盛。
耿苍怀仰天一笑,道:看来不说还不行了!各位非听不吗?那好,我且一一道来。
以我耿某看来,君子以道义盟,小人以利益盟,今反袁之盟中诸位道各不同,只是目的相同,指归一致。
这种权宜之盟,各位情愿那也罢了,但耿某道不同不相与谋,此其一也。
他当此形势,高手环立,俱都对他敌意浓厚,依旧侃侃而谈,其人胆识,连离得颇远的赵旭也心中暗赞。
只听那边莫余笑道:耿大侠是自比为君子,是以我等为小人了?那也罢了,呵呵、岂不闻除暴即是行善,难道耿大侠之君子行径就是要放手任袁老大横行吗?耿苍怀冷冷道:别的我不知,但我知道,袁老大杀‘酒影儿’孙离与‘莽大娘’的儿子孙小路可并没有错。
那孙小路自负风流,采花无数,还要赚取侠名。
当时江浙道上,每有贪官犯法失势,且不论其是否真贪了错了,只要他妻女略有姿色,孙小路就号称代天行罚,淫其妻女,为此吞金投环的就有几个?可笑有人还赞他做得对!他撞到袁老大手里,袁老大说:‘国有国法,岂容你等竖子胡来,’捉去三司会审,于绍兴十三年秋斩了,我虽不忿袁老大其为人为事,这事可不能说他做得错!孙离与莽大娘一个脸色铁青,一个脸色朱红,气急败坏,耿苍怀依旧正言道:还有天目瞽叟雷老爷子,据我所知,当年您提点天牢,因为私交,故放大盗‘草满天’出狱,让他得以报复江浙,纵火滥杀,涂毒百姓。
袁老大费尽力气才将其重新拿下,下狱正法,其后废了你双目,削你提点天牢之职,这件事,他也并未做错。
天目瞽叟直气得双手发抖。
耿苍怀说着,又看向莫余:还有你莫先生,十年前你莫家在芜湖,良田千顷,部曲千数,不图保境安民,只以宰割地方、侵吞细民为已事,甚至杀了难得一任清廉知府,为其助百姓田产之讼。
袁老大感于此,助胡铨御使丈量田亩,散你部曲,征你国赋,这件事,有利于国、有惠于民,我耿苍怀虽一百二十个不忿于袁老大,但拍心自问,这件事,他做得可也不错。
说着,他环顾一眼。
所以,我怎能入盟,与莽大娘、孙离成盟,报他杀子之仇?与雷老兄成盟,怪袁老大罚他错放大盗之事?还是助你莫家恢复田产,宰割乡民?——此其一也!他的话堂堂正正,全不顾在座诸人的反应。
虽群小愤恨,他自浩浩然,如入无物之境。
莫余勉强压着嗓子中的怒意,问:其二呢?耿苍怀笑道:其二,这反袁之盟既与奸相秦桧有关,耿某闻之如过鲍鱼之肆,怎敢不速速掩鼻相避?其三,耿某纵与诸位把袁老大倒下来,把诸位扶上位,算出了我耿苍怀这些不忿袁老大缇骑遍布,网罗天下,鱼肉百姓之气,但诸位日后之所为,恐犹不齿于袁老大多矣!较今日袁老大所行,恐犹卑劣酷厉多矣!——这就是耿某所说的三不可,诸位听清了吗?诸位以为如何?※ ※ ※众人再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
小六儿仰头看着众人,又看看耿苍怀。
他年小,虽不懂耿苍怀话中之意,但也觉得他耿伯伯所言所行,似乎依稀就是他幼小心灵中最渴慕的大英雄大豪杰的影子。
他从小听父亲爱说一句话:富贵不能谣,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之谓大丈夫也,这话他不能深解,但看耿伯伯所行,似乎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所谓言教不如身教。
小六儿往耿苍怀身边一站,虽敌势如林,却感到说不出的自豪。
那边的赵旭似是也对耿苍怀敬重暗生,他身边的叔爷却叹道:嘿、迂腐君子,不解权术,看来姓耿的这一生也不过如此了……赵旭一愕。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想法和自己平时佩服的叔爷居然很有不同。
只听毕结缓缓道:耿大侠,你话说得很直,也许也是真的,但这样,真的让我和在座诸人都好没面子,让我很难作。
耿苍怀不答。
毕结又搓手道:耿大侠,如果你处在我的位子,你会怎样做?耿苍怀面露讥笑:当然是,为了诸位的面子,就把我耿某留下,痛打一顿如何?那毕结确实做大事的人,闻言淡淡一笑,说:耿大使,此情此景我毕结如还不硬扎,就要让人说是软柿子了。
耿苍怀这次只唇角微微下扯了下,算是做答。
毕结一拊掌道:这样,耿大侠,咱俩儿就文比几招如何?如耿大侠胜,自然由你来去,如在下绕幸赢得一招半式,还请耿大使屈尊就盟。
耿苍怀也知此情此景不动手怕是不成了,就一点头。
只见毕结左手一掀,已把衣襟撩起掖在后腰带上,这一着懒脱衫他使得大方潇洒,口中道:那在下冒昧,就领教一下耿大侠的‘通臂拳’与‘响应神掌’了。
他与耿苍怀本间隔五六尺,他一语落地,不进反退,又退后了四尺多,与耿苍怀间足足就隔了一丈有余。
众人先一愕,继就想起了他适才所说的文比,看来真是要只较招式不动真气的。
只见毕结下腰沉肘,先来了一招束修式,这一式是文家拳的开手,暗寓求教于夫子、以示礼貌之意。
文家拳以格物致知为心法,外辅以四用、即行、藏、用、舍,用在拳法之中,有如君子处世,行有行之道,藏有藏之处,用有用之妙悟,舍有舍之自解,所以文家拳在江湖中一向号称为君子拳。
加之文家人重拱而治,少涉江湖,江湖中人见到过这套拳法的更少,众人这时自是仔细瞧去。
一见之下,才知毕结年纪虽轻,果然修为非凡,他分明在外公所授的文家拳中又加入了他毕氏武技的精旨,内竖虚心,外务劲节,虚心劲节,以当大变。
只见他第一招就是夫子何为,这一招披亢捣虚,直叩耿苍怀中路。
耿苍怀也不怠慢,轻轻一拨小六儿,把他拨到身后,左手做势托对方击来之肘,右手就向毕结左腰方向拍去。
两人虽遥距十尺,但一招一式做来,都认认真真。
赵旭那边才想笑,却听空中波地一响,才知两人虽手虽未交,但劲力非空,那一招一式竟是实的。
座中虽不乏高手,但自信能遥隔十尺犹可凭空发力对博的只怕还不足一二人之数。
耿苍怀的拳法名称响应神掌,号称一拳即出,千峰回响,落就落在个响字上。
只听水榭之中,一时噼噼叭叭,或重或轻,炸开了一串轻响。
那毕结丝毫也不落下风,进退中矩,把一套文家拳使得也让人大开眼界。
耿苍怀此时已知这小伙儿心思极深,他故意遥隔十尺与自己文比,一是示众人以实力,二是让众人知道耿苍怀并不好惹,如果确要让他留下,难免一场血战,对倒袁之事并无益处。
明白他这用心后,耿苍怀也就未尽全力。
两人一招一招过下去,不似生死博杀,竟似名家拆拳一般。
斗到精彩之际,众人不由哄一声好。
忽然毕结一着倒脱靴,身形却是醉打山门,脸朝后,步下踉跄,以后肘虚拟向耿苍怀面部砸去。
他前一招已引开耿苍怀左右双手到难以回救的角度,这一招承接前势,酣畅无比,并非文家拳固有之势,却是他的神来妙笔,众人不由叫了一声好,要看耿苍怀如何拆解。
却见耿苍怀也喝了声‘好’,不知如何,右臂竟从左肋下伸出,去接毕结击来之肘,左臂却绞缠似的从右肋下击出,暗袭毕结之腰。
这一招出者神妙,破者离奇,众人不由又是一声好。
却见毕结一扫身,使了个摇摆十八,人已转向正面,左手扣耿苍怀右手,右手推耿苍怀左手,电光石火中,两人手、腕、指已连变数招,最双掌交合,微微一扣,才相视一笑,就已退开,毕结先道:耿大侠绝技,小子望尘不及。
耿苍怀谦然一笑,就在众人一愕的工夫,已挟起小六儿,飞身跃起,腾空而去。
众人咦了一声,一时忘记阻拦。
毕结也不发话,但他脸上虽在笑,肚里却知——这一搏看似平手,但耿苍怀未尽全力。
虽然他自己也是如此,但是还是不由心中一凉。
虽然反袁之盟已成,他这些年的结郁得以一展,但豪爽的心头还是不由掠过一丝阴影:尽有高手藏宇内,何时控辔可独行?※ ※ ※场中人人纷扰,于寡妇也算见了平生未睹之奇,这时心里忽一静,浮起一个人的影子。
三天前——那个骑骆驼的少年就是从这里上的岸。
于寡妇记得当时他又湿又冷,进来了就喊饭。
江村偏僻,难得见到这么一个特异人物,又生得如此俊秀,于寡妇便加意做了来。
当时天已擦黑。
她记得他就坐在那个栏杆边,桌前点了一盏灯,灯下他的皮肤是淡褐色的,鼻梁挺正,双唇冷薄。
当时,他正把一件上衣脱下来,露出一身淡褐色的皮肤,一身腱子肉,好瘦。
于寡妇虽已居寡十余年,无所动心,不知怎么当时还是心里跳了一跳。
那少年肩头有伤,这时又遭江水泡湿了,他正找出纱布来包。
于寡妇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来找他。
但当时她就觉得:这少年一定是个很特别很特别的人。
他的神色虽冷,但只有于寡妇这种有经历的女人才能读出那冰封下的热情。
当时她端上饭来时,盘中的鱼也象现在一样一张嘴在一张一合着。
那少年盯它盯了半天,然后才开始吃饭。
直到他走时,于寡妇才发现,他吃了两碗白饭。
而那盘鱼,他一动也没动。
第三部 宗室双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