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你应该跟老夫商量商量。
什么?杜七娘瞪起一双三角眼:你居然叫我老婆子?老夫并没叫错。
还说没错。
嘿嘿,难道要叫你小姑娘?臭老头,你懂不懂,杜七娘颤动着下垂的眼皮,硬是不肯服老,尖叫道:中年女人更成熟,更有风韵,更……好,好,别更啦!黄衫怪客不耐烦的道:老夫不想吵架,你回去就知道了。
回去?回去戴起老花眼镜,照照镜子……好哇,你这死臭老头。
杜七娘越听越伤心,嘶声大叫:老娘跟你拼了。
她虽然不肯承认年华已老,却口口声声自称老娘。
本来是要杀了沈小蝶,此刻却被一声老婆子惹火了,红衫大袖一挥,直向黄衫怪客卷了过去。
武功一道,奇诡万端,谁能想到一身功力竟能运到两袖之上。
红袖如铁,居然凌厉惊人。
拼就拼,老夫难道怕你不成?黄衫怪客身形一翻,反手拍出一掌。
两股劲力悬空一接,有如晴空一声焦雷,震得满殿沙飞石走。
柳二呆和沈小蝶只看得目瞪口呆,惊心动魄。
尘沙滚滚中,只见一黄一红两条人影翻飞,一时嘭隆嘭隆之声,响彻了整座破庙。
同时臭老头,老婆子,漫骂之声也不绝于耳。
这座年久失修的大殿,历经风雨剥蚀,虫伤鼠咬。
委实经不起这大的震撼,但见殿柱摇颤,劈劈啪啪,瓦石纷纷而落。
沈小蝶回过神来,一个闪身挨近柳二呆。
还不快走?走?柳玉呆怔了一下,终于道:对,走,这就走……他不再坚持,觉得这只是两个疯子,这种无聊的拼斗委实可笑。
于是两人在砂砾狂溅中,闪身到了庙外。
只听破庙之中喝叱叫骂,嘭隆嘭隆之声,依然不绝,蓦地,传来声巨响。
柳二呆和沈小蝶扭头一看,只见整座大殿忽然倒塌下来,墙倾柱折,哗啦啦响个不停。
眉月将沉,星光惨淡,转眼间一座破庙变成了废墟,一片飞尘弥漫。
这两个人呢?柳二呆一怔。
死不了的。
沈小蝶接说。
为什么?柳二呆显然有点耽心,他好像并不讨厌这两个人。
祸害遗千年。
沈小蝶却有点小心眼。
果然一言未了,只见飞灰尘土中忽然窜出两个人来,虽然弄的灰头土脑,依然打斗不停。
臭老头,你认不认输?杜七娘乱首飞蓬。
老夫干嘛认输?黄衫怪客成了大花脸,兀自怒道:老夫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讲理的糟婆子。
哼,你这臭老头又好在那里。
杜七娘叫道:老娘今夜要你告饶。
要老夫告饶?嘿嘿嘿,算了吧!?黄衫怪客道:这样的坏脾气,难怪找不到老公。
你好?杜七娘道:还不是个老光棍。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越骂越大,越打越凶,人影腾挪翻滚,打入了一片幽林。
别瞧了。
沈小蝶拉拉柳二呆:此刻不走,还等什么?就让他们打下去吗?你管得着吗?沈小蝶道:打倦了之后,自然会休息一阵子的。
休息一阵子?歇一歇再打。
难道永远分不出胜负?我看很难。
沈小蝶道: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功力悉敌,性情乖张……我倒觉得怪可怜的。
柳二呆叹息说。
可怜?谁可怜?两个人都可怜,尤其是杜七娘。
柳二呆道:三十年青春飞逝,她还想捉住一点尾巴。
是怪四空师怕吗?当然不。
柳二呆道:怎么怪得先师。
哦。
沈小蝶脸色微变:听你这口气,好像该怪我师父了……这怎么会?柳二呆一怔。
那怪谁?谁都不怪。
柳二呆道:只怪造化作弄人。
呆二爷,别说这些呆话了。
沈小蝶微微一笑:还是赶路要紧。
柳二呆只好点点头。
当下两人仍然循着那条羊肠小径走出莽莽苍林,折上了大路。
第三天,洛阳已在望。
洛阳为中州古都,洛阳的牡丹驰名天下。
但时序入秋,不是牡丹盛开的季节,柳二呆只想瞻仰一下白马寺,因为这是此第一座僧寺。
他也想一游北邙,听说北邙是人间鬼城。
事实上北邙只个大坟场,历代王公贵人,死后多殡葬于此,所以虽在白天,也有几分森森鬼气。
一传十,十传百,就传成了一个可怕的地方。
柳二呆的足迹从没到过洛阳,当然不知道人间鬼城在何处。
要想畅游一番,还得打听打听。
那知这天还没进城,城廓已在望,却有好几个人一路迎了上来。
难得柳大侠光临,在下恭候已久。
为首之人,居然一揖到地。
骤然行此大礼,柳二呆不禁一怔。
阁下是谁?栖霞山中,曾蒙相救。
那人恭声道:难道柳大侠忘了?哦,莫非洛阳小益尝?柳二呆终于想起来了。
孟尝之称,有名无实,委实不敢当此美誉。
那人道:在下正是龙怀壁。
龙兄如此谦虚,柳二呆道:果然不愧是位小孟尝了。
这是柳大侠过奖。
不过龙兄所说有名无实,鄙人颇有感触。
柳二呆道:好像正是说的柳某人。
这……龙怀壁怔了一下。
当时柳某人确有救龙兄之意,可惜未能如愿。
柳二呆道:因此……他话到此时,忽然发觉后面的衣角被人拉了一下。
这当然是沈小蝶,显然是不让他说下去。
柳大侠此言,叫在下好生难解。
龙怀壁睁大了眼睛:这到底是……真正救援龙兄的并非柳某人。
因为话已出口,他不能不说下去。
这个……龙兄莫非不信?是的。
龙怀壁道:在下委实难以置信。
是怀疑柳某人说谎?在下不敢见疑。
龙怀壁苦笑了笑:柳大侠绝非说谎之人。
这不很矛盾吗?是的。
龙怀壁皱了皱眉,似觉答覆甚感为难:在下如在云里雾中。
这样说来,龙兄倒是急欲解开迷雾了?但望赐教。
好,事情是这样的……柳二呆说到此时,后面的衣角又被拉了一下,他微微一笑,继续道:那夜解救龙兄和会稽萧兄之人,的确不是柳某人,但此人行侠不欲人知,因而冒用柳某人之名。
哦,那位是……鄙人不是说过吗?他是位当代侠隐,不求闻达。
柳二呆道:龙兄若是追根究底,不但不是报答之道,反而会引他不快!是是是,在下多此一问了。
龙怀壁很是识趣,也笑道:柳大侠请。
龙兄是说……柳大侠既然到了洛阳,在下该尽地主之谊。
好,好。
柳二呆忽然大笑:若是到了洛阳不扰扰龙兄,柳某人也脸上无光。
在下也不成为小益尝了。
龙怀壁也笑了。
于是柳二泉介绍沈小蝶,小孟尝龙怀壁神色之间,表现出肃然起敬。
看来他早已领会,柳二呆所指的这位当代侠隐是谁了。
接着他也介绍了几个随行之人,看来都是颇负盛名的中州豪侠。
是了,柳二呆忽然问道:龙兄怎知柳某人来到洛阳?在下本来不知,但昨天有位朋友刚好到此。
是谁?华山神拳太保孔刚。
哦,原来是他。
柳二呆道:此人勇猛刚直,朴实无华,的确是条汉子。
嗯。
龙怀壁点头道:柳大侠慧眼识英雄。
龙兄休得一再谬赞,其实柳某人算得什么大侠。
柳二呆道:过誉之词,委实汗颜。
他是的确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并没如此伟大。
这是柳大侠过谦。
龙怀壁道:其实这也并非在下一人之词……这怎么说?柳大侠以一介书生,一举歼除了江南恶霸齐天鹏,继之又力挫当代枭雄封八百,阻遏了他为祸江湖的图谋,因而天下豪杰齐慕风采,皆以一睹柳大侠为荣,在下委实没有过誉。
好了,好了。
柳二呆笑道:其实诛杀齐天鹏,力挫封八百,也并非柳某人一人之力。
这……还是那句老话。
柳二呆道:有人功成弗居,柳某人却落得独享美誉……他话到此时,眼角忽然瞟向沈小蝶。
沈小蝶却狠狠瞪了他一眼。
其实这也是实情,在金陵白玉楼上,若不是沈小蝶打翻了那两只瓷盘,他未必能一剑得逞,至于在铜雀别馆,搅翻封八百的虎窝,几乎全是沈小蝶策划之功。
龙怀壁意外地没表示意见。
显然,他已明白柳二呆隐隐所指,聪明人一向是不追根究底的。
龙怀壁当然是个聪明人。
他号称小益尝,坐镇洛阳,对于一般江湖动态,自是了如指掌,在金陵白玉楼杀齐天鹏,可以说成偶发事件,至于在铜雀别馆对付封八百之事,江湖上业已知之甚详,有谁帮了柳二呆?何况这个奇女子就是沈小蝶。
柳大侠,此地不是谈话之所,且请进城。
龙怀壁向路旁柳林里招了招手。
只见几名青衣仆从,打从柳林里牵出几匹马来,居然还有一顶丝绒软轿。
这项轿当然是替沈小蝶准备的。
龙兄。
柳二呆笑道:你真不愧是小孟尝,居然想得如此周到。
待客之道,理应如此。
龙怀壁说。
于是骑马的上马,坐轿的登轿,进得城来,已是万家灯火。
洛阳是座繁华的城市,但柳二呆不习惯这种繁华。
小孟尝龙怀壁是个热情的好主人,柳二呆也不习惯被人奉为上宾。
他不但淡泊名利,也讨厌世俗的酬酢。
更难忍受的是,一天一小宴,两天一大宴,每当宾客云集,他就成了众目所瞩的焦点。
当然,他很感激小孟尝的盛情款待,却难耐这种烦嚣的应酬,也听不惯一叠声的恭维。
于是,在第五天他就告辞了。
临别之时,小孟尝殷殷致意,并且带送一份厚礼,那是金元宝四个、白银一封,另外还有珠花一对、玉镯一副、珍珠项炼一条。
这些女人首饰,当然是给沈小蝶的。
柳二呆硬是不收,自称一路盘程有余,用不着这么多财物。
在争得面红耳赤之后,沈小蝶只好选了一对珠花,柳二呆也从那封白银中取了一小锭。
小孟尝无可奈何,也就罢了,但随即吩咐仆从,选了两匹骏马。
柳大侠,沈姑娘。
他说:此去路程,关山险阻,有了这两匹马……这……柳二呆仍有推辞之意。
不,这只是借用。
小孟尝情急说道:两位回转中原,再过洛阳,还了在下就是。
事实上也的确很需要这两匹马,要不然数千里跋涉,脚都会磨起茧来。
但送行之宴,在柳二呆的坚持下也就免了。
于是一人一骑,悄然出了洛阳。
柳二呆有过一次经验,耽心江湖人物继续跟踪,出了洛阳,一路街枚疾走。
时序已入深秋,出得关外,气候起来越冷。
此行的目的是南祁连,也就是天山南路,中间有一段地方,是当年的古战场,一路秦城汉堡,晓角寒沙,极目荒凉。
好在两人并路而行,说说笑笑,指点山川景物,旅途颇不寂寞。
这天,终于接近了山区。
呆二爷。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沈小蝶替柳二呆改了这个称呼。
什么事?柳二呆也不在意。
你难道也不问问,沈小蝶道:我们来到这祁连山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就好啦。
柳二呆笑笑。
这才妙呢,沈小蝶道:居然糊里糊涂就跟了来,要是我把你卖了呢?卖我?说不定你还替我点银子呢!可借你错过了机会。
柳二呆笑笑:中原富豪之家多得是,你不打主意,如今在这苦寒之地,谁出得起好价钱。
唷!沈小蝶咯咯笑了起来:还争身价呢!柳二呆也笑了。
怎么啦?沈小蝶忽然正色的道:看你满不在乎的样子,难道真的不想知道?谁说不想。
柳二呆道:想得要命。
他终于说了实话。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沈小蝶说。
不远万里,餐风露宿,来到这祁连山。
柳二呆道:这事情谅也不小。
事情的确不大,却是我应该来的。
柳二呆在听。
你知不知道,沈小蝶道:我师父还有位嫡亲的姐姐。
哦?就是大孟。
江东二孟,谁都知道。
对啊,就是她。
沈小蝶忽然神色一黯,幽幽道:我叫她大师父。
大师父?怎么用这种称呼?你不知道,我原是个孤儿。
沈小蝶凄然道:大师父和小师父合力抚养成……好,好,别提这些了。
柳二呆不愿触起她的伤心往事:只说现在。
大师父死了。
哦?自从四空师伯仙逝之后,大师父痛不欲生,决心相从于地下,不饮不食,终于绝食而死。
这宗凄艳缠绵的往事,倒是鲜为人知。
这不是死了很久?五年了,就死在这祁连山。
柳二呆也不禁黯然神伤,一时情绪起伏,久久难以自己。
当时我师父……对了,我说的是小师父。
沈小蝶继续道:我师父也无意于人世,只因我当时年纪还小,学艺末成,所以……柳二呆不胜唏嘘。
现在你明不明白,我来祁连山为了什么?你是……收拾大师父的骸骨,归葬栖霞。
沈小蝶饮泣道:等到小师父百年之后……她没有说下去,但可以听得出来,江东二孟死要同穴。
哦。
柳二呆道:我明白了。
这是我的本份。
沈小蝶道:只是亏了你,陪我跑了这远的路……小蝶,你说错了。
错了?哪里说错了?你想想看,柳二呆叹息说:看在先师的份上,我也不算外人。
这倒不假,你的确应该尽点心力。
所以我就跟你来了。
别胡说。
沈小蝶道:你当初怎知我是来收拾大师父的骸骨?我当然不知道。
柳二呆道:但我却隐隐有种预感,觉得你跟先师必有某种渊源,而先师当年的事迹,我也听到了许多传说……是关于我大师父和小师父的事吗?是的。
可惜往事已成烟。
沈小蝶叹了口气:这些传说也会慢慢淡了下来的……不,还有我们两个……我们两个?沈小蝶一怔:你说什么?哦。
柳二呆道:我是说‘江东二孟’继起有人,有你沈小蝶,至于先师四空先生,也还有我这个不成材的弟子。
这又怎样?我们两个永远联起手来。
永远?你说永远?沈小蝶脸上一红: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柳二呆怔了一下。
说不出来是不是?沈小蝶笑了,揶揄的道:说这种话还没到时候。
没到时候?必然有到时候的一天。
这显然是种暗示。
好。
柳二呆笑道:倒时候再说。
山区人烟稀少,两人在入山之前就备足了干粮饮水,以及马料。
好在有这两匹马,要不然真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这天入山渐深,极目望去,但见群山纠结,乱石崩云,山势越来越峻,道路也越来越崎岖。
小蝶。
柳二呆忽然勒马问道:你大师父的骸骨到底在哪里?在一座尼庵里。
尼庵?是的,名叫慈云庵,庵里的主持就是莲花师太。
沈小蝶道:大师父是她的方外之交。
你来过吗?小时候来过。
沈小蝶道:但景物依稀,确实的地方已不甚记忆了。
这可糟了。
柳二呆道:这偌大的山区纵横千里,到哪里去找?不难,我带有地图。
图?柳二呆道:就是被江湖上那些贪心病狂之徒认为是藏宝地图的那幅吗?正是。
好,快取出来瞧瞧。
于是两人一齐下马,选了路旁一块平整的山石,将那幅草图展了开来。
草图上绘的是山形道路,几座比较突出的高峰,则有特别标示,也定好了方位距离。
图侧还有文字注记,一目了然。
群山中有个三角形的记号,线条较粗,沈小蝶指着说:这就是慈云庵。
柳二呆举头望了望昏黄的日影,四顾群峰,打量出正确的方位,然后移了一下草图。
小蝶。
他说:我看不看得出我们此刻在图上的位置?在这里。
沈小蝶指指图上一条弯曲的线条。
这条线是代表一条小径。
对了。
柳二呆道:看来距离慈云庵已经不远,快马兼程,半日可到。
那就赶一程吧!好。
几十天的跋涉奔波,终于到了地头。
沈小蝶叠好那幅草图,揣入怀中,两人重又踏镫上马,折转向北。
约莫驰行了两个时辰,道路渐见平坦,山色也渐见青葱,居然还隐隐听到流水淙淙之声。
在边陲穷荒之地,这是很少有的景象。
莫非到了?柳二呆一勒马疆,望了望沈小蝶。
好像是的。
沈小蝶目光四下一转:这里的景物我似乎很熟。
你那时多大年纪?大约五岁不到。
哦,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柳二呆话到此时立刻住口。
五岁不到就成了孤儿,还是不提的好。
此时天色渐晚,一轮昏黄的日影,沉落在左面的万山丛中,暮霭也渐渐锁合了后面的山口。
镗……镗……镗……右面的山场里,忽然传来几响钟声。
钟声清越,飘垂四野。
到了,到了。
沈小蝶欣然叫道:这钟声我十几年没听到了,听起来还是这般亲切……看来她童年时期,在这里度过了一段不短的日子。
当下策马缓行,两人一先一后,折入一条幽径,但觉龙吟细细,凤尾森森,像是别有天地。
莲花师太年高七十,依然健在。
这老尼似是养生有术,不但面色红润,而且双目开阔,居然炯炯有神。
听得沈小蝶到来,她显然意外地有份惊喜。
沈小蝶又介绍了柳二呆,当然说明了他就是四空先生的嫡传弟子。
老尼看得出。
莲花师太慈蔼得像朵详云:像煞了当年的四空。
弟子不敢比拟先师。
柳二呆道。
敢不敢是回事,像不像又是回事。
莲花师太强调自己的看法。
弟子哪点像?佛曰不可说。
莲花师太目视沈小蝶,然后微微一笑。
聪明人应该想得到,她不肯说的是什么。
沈小蝶和柳二呆无疑都是聪明人,两人相互对望了一眼,同时脸上一红。
莲花师太对沈小蝶显然有份关注,也有份慈爱。
她拉着沈小蝶左看看,右瞧瞧,啧啧赞赏,不住的点头称好。
蝶儿,出落得真像你师父。
真的?沈小蝶道:是大师父还是小师父?一样,都一样。
莲花师太道:你大师父和小师父本就难分轩轾。
可惜武功不济。
沈小蝶忽然眼珠一转:比两位师父差得远。
哦?还望师太指点。
好哇,小丫头,你越来越精。
莲花师太大笑:居然打起老尼的主意来了。
师太慈悲嘛!沈小蝶盈盈稽首。
好吧。
莲花师太正色道:不过不在此时,先去历练一下再说。
那要等到几时?放心,老尼答应了就算。
莲花师太道:莫看老尼已年登七十,还不打算回归西土。
沈小蝶心知莲花师太一言不二,当下暗暗高兴。
柳二呆这才知道,这位老尼原来是位世外高人,一种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当日晚斋过后,各自安歇。
第二天,沈小蝶和柳二呆商量了一下,便打算收拾起程,返回中原。
慈云庵的后山有座塔,名叫灵谷塔。
大孟的骸骨就存放在这座塔里,其实也并非什么骸骨,只是一坛骨灰。
美人成黄土,红颜已化灰。
沈小蝶跪地焚香,祷告了一番,一时悲从中来,不禁泪如泉涌。
柳二呆神色一黯,也不由得跪了下来。
然后两人将那坛骨灰请出塔来,沈小蝶早就备好了一个黄包袱,紧紧扎住,缚在背上。
中午时分,辞过莲花师太,离开了慈云庵。
轻骑熟路,回程自是比较容易。
那知第二天跟着就要出山,忽然风波骤起。
原来山区难寻宿处,经过整天奔驰。
人疲马乏,黄昏时分,两人选了个林木僻静之处,用过干粮饮水,准备先打个盹儿,等到明月东上,继续登程。
两人都是背倚山石,盘膝跌坐。
沈小蝶早已卸下那个黄包袱,紧紧的拥在怀里,酣然入梦。
柳二呆也正处自迷迷糊糊,忽然传来一声马嘶。
骏马通灵,必是发现了警讯。
他一惊而起,睁目看去,只见正好有个黑衣人,蹑手蹑脚的扑近了沈小蝶。
马嘶突起,那人也是一怔,忽然探手如电,直向沈小蝶怀中抓住。
目标好像就是那个黄包袱。
沈小蝶虽然香梦正浓,但毕竟是个练武之人,当然不会浑然无觉,就在她星目微张之际,已发现一只毛茸茸的手,抓了过来。
她没有惊叫,无声无息的一个翻身,闪了开去。
这一招很厉害,连那个黑衣人都大感意外,因为十拿九稳的一抓已落空。
落空不说,还招来了狠狠的一剑。
柳二呆大喝一声,一溜寒光已如惊虹掣电,挟轻雷之声飞泻而到。
黑衣人吓了一跳,却忽然身子一缩,就像个滚地葫芦般翻了出去。
缩得小,几乎缩成了一团。
滚得快,倏忽己在两丈以外。
这倒是难得一见的功夫,但当他长身而起之时,却赫然是条魁梧壮汉。
你是什么人?柳二呆挺剑叱问。
别问这个。
黑衣人面目黧黑,目光灼灼:先交出这个黄包袱再说。
黄包袱?沈小蝶道:你要这个干吗?别罗罗嗦嗦。
黑衣人像是有恃无恐,冷冷道:要就是要。
柳二呆抡剑冷笑。
就算要,也要说个理由。
沈小蝶按住性子: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她显然有点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要她大师父的骨灰。
不知道。
黑衣人说。
不知道?沈小蝶越发惊奇。
我知道。
柳二呆面向那黑衣人:你以为这里面必是奇珍异宝,对不对?没错。
黑衣人道:你们两个身怀藏宝图。
来到这个祁连山区……原来如此。
沈小蝶笑了。
你笑什么?黑衣人睁目喝问。
你也不想想,沈小蝶道:我们千辛万苦,弄到这批宝物。
怎肯轻易给你。
不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沈小蝶已把那个黄布包袱重又缚在背上,顺手抽出剑来,故意说道:除非你能杀了我们。
杀了你们,嘿嘿。
黑衣人脱口叫道:你说对了,我家公子正有意。
你家公子?柳二呆沉声道:是谁?黑衣人忽然不响,目光溜溜。
四下转了一转,蓦地从怀中掏出一面小锣,当当当,敲了三下。
锣声一起,四面八方立刻人彤幢幢,像是忽然从地缝山石中钻了出来。
黑乌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一面小锣一敲,居然引出这许多人来,显然早已布置妥当。
嘿。
柳二呆冷笑:倒像个玩猴把戏的。
他表情虽然很轻松,却也不敢大意,掉头向沈小蝶使了个眼色,登时两人背向而立。
黑衣人忽然身影一起,登上了一方巨石。
别弄错了,这可是杀的把戏。
他捧捶一扬,手中那面小锣立刻当当当,一阵猛敲起来。
卟,嗤,叭哒……左右两翼的幢幢人影立刻蜂拥而至,长短兵刃不一,其中居然还有弓硬弩。
柳二呆和沈小蝶登时人影一闪,分头迎敌。
碰到这种情形,当然顾不得人命,柳二呆大喝一声,怒剑飞旋,在杂沓的人丛中兔起鹘落。
沈小蝶剑如灵蛇,上下飞舞,由于人潮如蚁,几乎剑剑中的。
片刻间,但见血雨纷飞,惨叫连连。
世上胆子大的人固然不少,不怕死的人毕竟不多,这批人原是一鼓作气,此刻眼见遍地横尸,没死的人也渐渐胆寒起来。
虽然仍在大声呐喊,却没人奋勇争先。
上,一齐上。
站在巨石上的那个黑衣人猛敲着那面小锣,也叫破了嗓子。
柳二呆怒叱一声,忽然凌空飞起。
但见他人如轻烟,寒光电泻,斜刺里一掠数丈,冲上了巨石。
那黑衣人敲着小锣,一下子措手不及。
只听夺的一声,剑到血崩,直贯胸膛,连哼都没哼一声,人已翻落巨石,登时气绝。
为首的一剑毕命,其余的更是心胆俱裂,登时人影四窜,立刻作鸟兽散。
柳二呆跃下巨石,喘了口气。
这可奇怪啊,沈小蝶看了看横七坚八的尸体:这个黑衣人到底是谁?死无对证了。
柳二呆摇头。
不过我可以确定。
沈小蝶道:此人只是帮凶,绝非主脑之人。
何以见得?你不记得他说过一句话?什么话?他说他家公子,要置我们于死地……哦,对了。
柳二呆皱了皱眉头:这公子……这公子是谁?哈哈,就是本公子。
林木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朗朗大笑:姓柳的,你的记性好坏。
这公子居然来了。
明月已上东山,清辉如水,洒遍了远山近林。
林木中话声甫落,只声履声沙沙,踏着满地落叶,出现了三条人影。
为首的一位华服少年,赫然正是逍遥公子。
前番那位绿衣少女业已不见,伴随而来的却是两个面目姣好,体态妖绕的紫衣女郎。
看来这位公子哥有了新宠。
原来是你。
柳二呆眉头一扬:刚才这些人都是你的指使?正是。
可惜你失望了。
这怎么会。
逍遥公子不以为意的道:死了这几个人,对帝王谷来说只不过九牛一毛。
帝王之谷?就在此之下。
哦?对了,你是帝王谷的逍遥公子。
柳二呆耸肩笑道:你是牛头还是牛尾?此话怎讲?你刚才说牛毛不当回事。
柳二呆沉声道:要是柳某人力能斩牛头,断中层呢?姓柳的。
逍遥公子脸色忽然一沉,冷冷道:你嚣张得太过份了。
你不嚣张?嘿嘿。
逍遥公子道:你敢比拟本公子?这真可笑得很,你凭什么这般狂妄自大?柳二呆道:论武功,你并无惊人之能……什么?你敢小觑本公子?逍遥公子怒道:你可知道,千金公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本公子乃是金枝玉叶,不像草莽匹夫,冒险犯难。
无聊。
沈小蝶忽然冷笑。
这倒有趣。
柳二呆冷笑:你坐不垂堂,却到了这种血迹斑斑之地;不想冒险犯难,却敢面对柳某人,你当柳某人这支剑只是摆摆样子的吗?你的剑?怎样?这支剑不够锋利?嘿嘿,姓柳的,今夜死神照命,你再锋利的剑,也等于一块废铁!哦?东方庚辛金,西方甲乙木。
逍造公子念了两句怪话,忽然回头道:金木大师请了。
金木大师?这是叫谁?阿弥陀怫。
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宏亮的佛号,但见黄云飘飘,飞越林表,笃的一声,落在柳二呆面前一丈以外。
果然是个和尚。
这和尚胖头大耳,身披一袭黄色袈裟,稳稳的跌坐在一个大蒲团上面。
敢情他就是驾着只大蒲团飞掠而至?这蒲团是块魔毡还是一朵祥云?这种凌空飞渡的功夫,武林中不但从来未见,也闻所未闻。
柳二呆和沈小蝶同时不禁脸色一变。
如果这是左道魔法,两人没有解法之术;如果这是真功实学,两人绝对不堪一击。
和尚双目一闪,神光如电,紧紧的盯着那柳二呆和沈小蝶,不言也不动。
柳二呆心头泛起了一股凉意,掌心却在沁汗。
沈小蝶反瞪那和尚,以眼还眼。
不管怎么说,这和尚显然是个硬对头,武功之高,绝不在金无晷和杜七娘之下。
柳二呆忽然发了狠劲,狂叱一声,驭剑而起,寒光乍起,破空有声,直向那和尚分心刺去。
这是拼足了全力,扎扎实实的一剑。
他知道,形势已是如此,不能犹豫,也不能等待,要拼就得硬饼。
那和尚依然端坐未动,像是没有看到这支剑,但胸前的黄色袈裟忽然一鼓。
剑锋到处,像是触到了一堵墙。
柳二呆心头一寒,只觉一股强大的劲力直冲而来,硬生生被震得倒飘而起,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直落在两丈以外。
当下一阵血气翻腾,几乎拿不稳马步。
强弱之势已明,要想凭这支青虹剑稍稍占点上风,显然已成梦想。
大师。
远远站在一旁的逍遥公子,忽然扬声赞道:果然绝世神功。
和尚依然不响。
也许这种赞美之词他听多了,也听腻了。
柳二呆定了定神,调匀了呼吸,忽然一把抓住沈小蝶的手臂,叫道:走。
遇到这种强劲的对手,走是上策。
不走只有等死。
此刻也管不了那两匹骏马,当下两人一跃而起,直向山路奔去。
那知奔出不到一步,前面忽又笃的一声。
两人抬头一看,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那和尚居然就在这一瞬之间,业已凌空飞来,后发先至,端端正正的跌坐路中。
看来这和尚双足已残,但武功却高得出奇。
虽然他还没出手,对柳二呆和沈小蝶来说,却造成了一种极大的震撼。
打不过,走不掉,只有眼睁睁任人宰割。
和尚终于说话了,目光闪动,声如洪钟:逍遥公子,快说,要活的还是死了?这……逍遥公子在考虑。
活的?不,死的就好。
逍遥公子道:大师请留意,别坏了那个黄包袱。
黄包袱?是,包袱里有贵重之物。
哈哈,这容易。
和尚狂笑:佛爷杀人,连汗毛都不会断掉一根。
全仗大师神功。
逍遥公子很满意。
和尚依然端坐,却已缓缓抬起两臂,缓缓伸出一双肉掌,掌大如扇,但绝不像突然发掌的样子。
既没劲力,也没声响。
柳二呆虽然心跳加剧,却猜不出这和尚到底弄的什么玄虚。
反正事已至此,只好静观其变。
那知就在这片刻之间,忽然觉出不妙。
首先是柳二呆,他突然发觉自己的身子已被一种强大的吸力牢牢吸住。
接着,沈小蝶也被吸住了。
两人一惊之下,开始运气挣扎,起先手脚还可以勉强活动,渐渐吸力越来越强,整个身躯已身不由主的缓缓向前移去。
由于内在的抗力,移动较慢。
但距离那和尚顶多不过一丈四五,两人都知道,等到那和尚伸手可及,准是送命的时候。
但已绝无生路,只有送命。
突然,梆梆梆,传来三响木鱼之声,一条淡青的人影凌空飞落。
贼秃,还认得老尼吗?奇怪,就在这喝叱声中,柳二呆和沈小蝶忽然觉得吸力顿解。
这不消说,莲花师太来了。
你……和尚脸色顿变,笃的一声,连人带蒲团平地飘了起来。
想走?莲花师太冷哼一声:老规矩,留下一宗东西。
袍袖一展,飞出一缕银虹。
银虹细如蛛丝,肉眼几乎难以辨认。
只听半空里一声闷哼,血雨洒下,掉落一条手臂,但黄云冉冉,却已飘过了林梢。
柳二呆扭头望去,已不见了逍遥公子。
师太。
沈小蝶禁不住泪眼汪汪:这一回要不是师太……蝶儿,别哭了。
莲花师太神光湛然:准备上路吧,贫尼打算明年一游中原。
真的?顺便探望你小师父。
好,好。
沈小蝶不禁破涕为笑:我替师太做几样好吃的素斋。
白吃吗?莲花师太笑了。
这……一场惊险过去了,但是柳二呆和沈小蝶犹有余悸。
两人再次别了莲花师太,趁着一路明月,连夜出山,半月之后,到了洛阳。
重逢小益尝龙怀壁,免不了又再扰了三天。
提起那两匹骏马,小孟尝坚决要再借一次,说好说歹推辞不掉,柳二呆只好领情。
渡过大江,已是九重阳。
栖霞山景物已变,丹枫如醉,一片火红。
两人并骑入山,沈小蝶目光一转,忽然问道:怎么不回金陵瞧瞧?瞧什么?柳二呆道:再去做呆子吗?沈小蝶笑了。
我只想问问你。
柳二呆乘机道:该说的那宗事,时候到了没有?什么时候到了没有?沈小蝶故作不解。
上次你不是说时候没到吗?真亏你还记得。
沈小蝶垂下了头:这是大事,得问小师父。
问就问,柳二呆道:小师父若是不肯答应,我就长跪不起。
厚脸皮!沈小蝶羞涩一笑,忽然一抖马缰,纵马飞驰而去。
柳二呆大笑,双腿一紧,跟踪追去。
笃笃笃笃笃笃,急骤的蹄声,顿时划破幽谷的静寂。
----------------------扫描,绿萼梅 OCR感谢qianglei84兄收集并提供资料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GIF89a?\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