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案访问开始了。
为了节省时间,我和琪琪各自进行,分道扬镳。
晚上琪琪汇报道:我访的林健家有十口:林健有四子一女,死了一子一女,两个儿子结婚后又各生一子一女。
我被林家人口的简单加减数弄得夹缠不清,琪琪看着我在数手指,笑了起来:我以林太太的口述作报告:那天我(林健的太太,下同)的丈夫喝得醉醺醺回来,我摇着他问道:那分工见得成吗?他只是摇头,仿似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举高手扬着它,原地踏步旋转身体,像是跳舞,口中嘴舌不清地高嚷着:钱……钱……阿男给我们的钱。
我嘴里不禁骂道:死醉猫!阿……阿男已经死……死了快半年了,怎会还有钱给你!只见那死醉猫还不停地手舞足蹈的:钱……钱……好多的钱!一辈子也没有看过这么多钱……钱!我不理他,又埋头继续缝纫。
那醉猫看见我自管自地工作,觉得没趣,摇摇晃晃的走至我身旁:还缝什么啦?一把便将我正在缝着的布料拉走,连车针也拉断了!有钱便……便享享福,正式自……自找苦……苦吃!阿男是……是乖女,孝顺女,死……死了还挂……挂念我我们,给……给我们送……送钱!死醉猫老是提起阿男,我忍不住心酸流泪:阿男的确是孝顺女,十三四岁便替家里赚钱,家中从来未试过忧柴忧米。
唉!但是半年前惨遭横祸死了……我的丈夫见我欷嘘抽泣,吓得好似酒醒了些,只得伸手替我揩抹眼泪:哭什么?阿男设死,阿男这样孝顺,怎会死?我刚才还见到她,她带我看她!原来她现在像神一般,被供奉在神龛里!我被他的胡闹弄得心烦意乱,更勾起我的悲伤,没好气地一手把他推开,独自坐在床上哭泣。
虽然我们很穷,年纪也有四十几岁了,毕竟我和丈夫是青梅竹马,同在一个贫穷的地区长大,亦可以说是自由恋爱结合的,因此夫妇能同甘共苦,互相恩爱。
我丈夫见我又在哭( 自从阿男死后,每想起她,我就忍不住哭泣) ,又涎着脸走了过来,与我同坐床上。
他左手搂着我的腰背,右手扬着那张纸:你看,这就是阿男带我去那里看她时,叫我在那里取的。
那位写这张纸的男人,对我左看看、右看看,像似舍不得将这张纸绐我,还是阿男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才毅然忍痛给我的。
阿男见我接到了这张纸,对我说:爸,小心保存这张纸!过两天便会有人送钱来!换这张纸。
那些钱,算是我最后送给你和妈的了!你们要节省一点用呀!我和阿男从那地方走出来,阿男向我扬扬手,就不见了。
我想起她,才忍不住在山脚‘林记士多’,喝了两瓶啤酒我没有喝‘双蒸’呀,我答应过你不喝‘双蒸’的,是吗?我哪里醉了?我还记得……记得很多……他很宠爱阿男,我们都很喜爱她,她自小就懂事,分担了我不少工作,大了后更能为家赚钱。
我和我丈夫又怎能不爱惜她呢?阿男的死,对我和我的丈夫,打击都同样的大。
我的丈夫,就是这样,喝醉了就会怀念阿男,因为阿男每天放工,都会给他带回一瓶啤酒。
每次喝完啤酒,就像现在般睡着了。
第二天,我和丈夫都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了。
谁知下午真的有人,老远的找到我们家来。
罗嗦了半天,我们还不知道他们要买什么?整天嚷着要我们转让我们买下的画。
我们即使有钱,也不会买画!画能填饱肚子?能穿?能住?谁知道,在他们很有耐心地弄清楚后,画真的能填饱我们的肚子,能带给我们衣服鞋子,能穿能著,原来我丈夫带回来的那张折好的纸,是一张叫做什么‘认购书’,一张买画的认购书(这还是我那个十三岁的儿子,放学回来,解释了很久,我才明白的 )。
他们是来买这张认购书,愿付出我们这辈子也赚不到的钱,要求我们转让给他们这张认购书。
阿男真的叫人送钱来给我们!我丈夫真的看到了阿男!我们第一次有了银行户口,有了一笔可观的钱,生活有了依靠,不再彷徨!我很遗憾,我一直没有机会看看这幅画,不知它画的是什么?连我老伴,也不知画是怎样的,想去看,又找不到地方!琪琪将故事说完后,默默地坐着。
琪琪用林健的妻子的语气,稍作修整而没有渲染地说出来,已经充满了神秘感,我和琪琪是有心人,对这事的感触,又是另一番滋味。
看来这件事是他们生活的一个转折点,印象一定非常深刻,真实性相当高。
我对林太太的叙述,有百分之九十五内容,毫不犹豫的相信,余下的百分之五,仅是被岁月磨灭了。
不是有你‘魔眼’的怪事和近日又梦见爸爸,我绝对把它当作无稽之谈。
但刚才我完全认为林太太并没有说谎,而且没有必要编一个故事来诳我。
所以我认为她说的,全部是当时发生过的呈情。
不过……不过林健是不是真的看到阿男,并由她将他带至画展会场,签下认购书,就不得而知了!我替琪琪说出下半截的话。
但是,正如林太太所说:‘画能填饱肚子吗?’试想,一个饿着肚子的人,有钱在手,他会买面包,还是会买画?何况画是什么样子的,他连看也没有看过。
琪琪试着分析。
不是,琪琪,你忘记了。
林健看过这幅编号第八十的画!他不是说过阿男带他去看她?并说阿男像神一般,被供奉在神龛里!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左手,像摸到塑像的胡须渣子般,顿然毛骨悚然地打寒噤。
你这样说,岂不是林健也有‘魔眼’?谁知道?或者只不过是你所说的‘感召力’,谁知道?我和琪琪都很迷惘,好一会没说话。
假如按你的说法。
琪琪皱着秀眉,轻咬一下嘴唇:画中画的是阿男,你说这马德里的转购者,买这画的目的是什么?所有西班牙文的来信,经琪琪读的,转购这画的谢函,琪琪读过。
我们第一位选择出来要访问的林健,也是她提议的。
理由是根据报章按编目所选的画中,编号八十的画,他们替王小明选的画名贫民窟中的玫瑰,画中画的却是少女。
我们对玫瑰较敏感,会不会是一幅拟人化的的玫瑰?像在卜洛夫家里般,我会将这幅画着少女的画中,左眼看到的反而是玫瑰?当时琪琪这样提出来,我说:‘玫瑰’是记者命名的,他又不是法师,会施咒!现在琪琪又提出另一问题来,我感到奇怪。
你不是读过那位富豪的谢函吗?信中写得非常的热诚,感谢王小明替他找回久别二十多年的爱妻!奇就奇在这里,一个是刚去世半年的少女,另一个是失去了二十多年的爱妻!琪琪这句话有启发,但内容颇含蓄。
我听人耳却诧异地有所惊觉:你是说阿男,是西班牙贵族夫人的转世?我凝望着琪琪。
还能有最恰当的解释吗?这就是你爸爸说的‘尘缘未了’、‘藕断丝连’?对吧!大概是吧!琪琪只不过是推想,语气一点也不肯定:现在,我对过去很肯定的观念,都采取怀疑的态度了!阿男的样子,一定与那位贵族夫人很相似了。
否则林健和那位贵族,不会都认为画中人,不折不扣的,是他们的亲人!这一点我倒敢肯定!这个揣测很重要。
我把握住灵感:它可以解释了佛家的‘轮回’。
所不同的,仅是佛家的轮回,可能投胎作猪作狗,我们所估计的,人还是人。
那么猪、狗等其他生物,是否也有灵魂?狗、海狗、海豚……智慧都很高的呀!对了,你的左眼,有没有看见过其他生物?琪琪的脑筋转得比我快,什么怪念头也能立即产生连锁反应,往往令我招架不住。
我禁不住忖道:我有没有看到其他生物的灵魂呢?没有!我想了颇久,才能回答:山顶上没有,坟场里没有,海洋公园中也没有,要是有的话,它们应该在哪里呢?你有‘魔眼’,反而要问没有‘魔眼’的?我被琪琪逗得笑了起来:紫外线看不到,那一定在红外线领域了。
不谈了,煮饭吧!说罢将杯中的余酒,一口喝下。
我心中在想,难道自我禁锢的初衷真的为了爱?接连的几天,我和琪琪作了很多访问。
首先访的还是本地的转售王小明画者,接着便连本地的购画者,现在还保存或已转售了的,都访问了。
这项工作,一共花了我和琪琪近二十天的时间,其中还没有包括访问后,我和琪琪所花的讨论时间。
为了满足好奇心,能花出这样大的工作量,相信在本地,只有像我和琪琪,才可办得到。
本地有金钱有时间的人多得很,他们会不会像我们一样,充满好奇心,傻里傻气的,对任何头绪,都想整理或过滤出一点迹象出来呢?就算收到优厚报酬的私家侦探,也没法像我们做得这样彻底,何况一般人?非常婉惜的,虽然花费了力气,但没有一点突破。
我们访问的结果,简直可以编出本爱的故事。
三百多个访问中,虽然画中的人物无一相同,但有一共通点——王小明的画,均能诱引出一个充斥着人情味,魂牵梦系的,感人肺腑的各种各样的爱的故事,促使看到画或与画有关连的各种各样的人,禁不住将内心隐蔽的真挚感情,倾泄流露!我们对这种爱的故事,感到诧异的,并不是它的缭绕萦回的内容,而是人类感情的表达方式,竟会达到这种匪夷所思的程度!第四类接触岂不是无所不在?无论经历怎样丰富,见识怎样广,谁也猜想不到,人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举三个例简单的说说吧,但相信有点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