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之夜。
处处罗鼓喧哗,火树银花,说不尽的热闹景象。
鱼米之乡的江南,逢此佳节,又别是一番歌舞升平。
仕宦人家,除了在门口扎了巨大的彩灯外,更崇尚风雅,用白纱糊成宫灯,上面制了灯谜,以供骚人墨客吟射。
在摩肩接涛的人群中,有一双壁人正停立在一架谜灯之前,埋首搜索,他们的脸上都表现出深思的神情。
这二人正是历尽忧患的韦明远和杜素琼。
这时间已是韦明远了却恩仇后的十年了。
由于韦明远服过驻颜丹,杜素琼又得九天梅宝之功,时间并未在他们脸上留下丝毫形迹。
男的仍是金声张绪,掷果潘安。
女的依然缩容玉貌,绔丽无双。
韦明远在梵净山中整整过了十年宁静的生涯。
十年中,他应杜素琼之恳请,又娶了朱兰,生下一对儿女,然而他的爱,仍是毫无保留地全给了杜素琼。
他们如一对祥他道侣,优游山林,或临风弄笛,或对泉小饮,但是他们始终维持着最纯净的感情,也曾并肩,也曾携手,就是不流于人欲。
静静地过了十年,韦明远忽而静极思动,于是邀了杜素琼,再访他们从前游侠的那些地方。
所以今天他们恰好在余杭城中渡此佳节。
而且同时为这一则颇饶情趣的灯谜吸引住了。
谜面只有两个字:石女。
打宋人词一句。
韦明远想了半天才微微一笑道:我在词上虽略有生疏,这一句却射到了。
杜素琼脸色微红道:这灯谜制得可谓挖空心思,只是太粗鄙了一点。
韦明远不信地道:琼妹!难道你也想到了?杜素琼微笑道:是的!我早就想到了,只怕不对,没有好意思说出来,明远,你想到是谁的词,在哪一首上?韦明远笑道:这个恕我暂不奉告,咱们不妨各写一份答案,交给主人,看看我们到底是谁射中了。
杜素琼微微一笑,表示赞成,二个人遂背着各自写了答案,递到灯下司理射虎的桌子上去。
当射灯虎的是一位老年儒生,将二人的字条打开来一看,摸着花白的胡子,点头笑道:二位端的好心思,都射中了,只是这采头只有一份,但不知奉送给哪一位才好,二位是谁愿意让贤呢?杜素琼嫣然一笑道:我们是一起的,您随便给谁都行。
老儒答应着去了,旁边却有一个青年士子问道:请问兄台您射的是什么?韦明远浅浅一笑道:秦观的踏莎行前半阂:‘桃源望断无手处’!那士子摇头品味一下,才笑道:妙!制的妙!射的也妙!简直是匪夷所思,您不但是雅人,而且还是解人。
韦明远被他说得脸上一红,那士子已作了一揖道:在下一时忘形,唐突了兄台。
望多恕罪。
韦明远刚想还礼,骤觉一股劲风迫体,力道虽属阴柔,却是大得出奇,连忙提气硬抗了这一击。
那士子作完礼后,随即轻飘飘地杂在人群中走了。
韦明远心中大是犯疑,正想追上去一问究竟,那老儒已自里面出来,手中握着一样东西叫道:相公,您的采头拿来了,敬请领去!韦明远一望他手中的东西,心中又是一动,把那士子暗中偷袭之事都忘了,原来那采头是一盏小红灯笼。
小红灯笼并不出奇,却与他当年在幽灵谷外,铁扇赛诸葛胡子玉店中,胡子玉送给他的那一盏完全一样。
那盏灯是他生命的转折点。
因为那盏灯,才使他列人幽灵姬子洛的门墙,也牵惹出以后的无限纠纷,以及江湖上轩然大波。
事隔多年,乍见旧物,无怪要使他心神动了。
杜素琼在旁边看到他失神的样子,觉得很奇怪,忙悄悄地扯一下他的衣角,低声地道:明远,你是怎么了?韦明远这才惊醒过来,忙接过那盏红灯,在手中把玩了一下,然后以一种毫不在意的神情向那老人道:不知贵居停尊姓大名,老先生可得见告否?老人微一怔神答道:家主人姓姬名叫子楚。
韦明远听得略吃一惊,怀疑地问道:贵居停是祖居此处吗?老人摇头道:‘不是,家主人在五年前才迁来此地。
韦明远脸色凝重地低声自念道:姬子楚!姬子楚……老人以微带询问的口吻道:相公莫非早年认识家主人?韦明远摇头否认道:不!只是因为姓姬的人很少,而且从名字上看来,也仿佛与一个人相关,故而心中动疑!老人问道:相公心中所想之人姓甚名何?韦明远庄容道:那是先师龙大侠姬子洛。
老人想了一下,摇头道:若以姓字来看,令师与家主人仿佛应是兄弟,只是天下巧合之事甚多,据我所知,家主人了然一身,并无兄弟,而且家主人早岁游宦帝都,与江湖毫无干系,相公之猜想,恐怕是错了!韦明远听了之后略感失望,但仍不死心道:在下能够一诣贵居停吗?老人摇头拒绝道:这恐怕不行。
家主人自从退出仕途,即杜门谢客,一应事故俱是老朽代理,因此对相公之请求韦明远不待他说完,即自道:在下自知此一请求甚为冒昧,但只是念及师门恩重,常思有以报之,老先生能否进去再问一下,若贵居停确与家师有亲,在下亦别无他求,只想略表一些孺慕之忱,聊报深思于万一。
老者仿佛极为勉强地转身又进去了片刻,方才步履从容地出来,以极为冷漠的声音道:家主人不识有姬子洛此人,自然也无须与相公见面了,此地灯谜甚多,相公若有雅兴不妨再猜上几个,如若不然,今夜在西子湖上,尚有放花灯的盛会,二位倒是不能错过。
韦明远意兴阑珊,哪里还有心肠再去射灯虎,向老者道过打扰,便与杜素琼向湖畔走去。
走了半天,韦明远忽然发现杜素琼一直是默默的未曾出声,觉得很是奇怪,忍不住问道:琼妹!你怎么不说话了?杜素琼微微一笑道:我在想今晚的怪事。
韦明远道:今晚有什么怪事?杜素琼屈指道:先是有人向你莫名其妙的偷袭,然后又遇上这个神秘莫测的姬子楚,难道你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吗了韦明远略加思索道:我当然有点奇怪,只是他既然不认识我恩师,大概只是一种巧合而已,至于那偷袭我之人……杜素琼插口道:暂且不提那偷袭之人,最重要的是你确知姬师伯别无兄弟吗?如系巧合,那红灯又是什么意思呢?韦明远摇头苦笑道:恩师名满江湖,但是他的身世却知者无多,只是在我学技的时日中,却从未听他说起过此事。
杜素琼道:那时他心痛爱妻之丧,百念俱灰,一心只想赶快把技艺传授给你,然后好自寻了断……韦明远摇头道:不然!恩师死意虽坚,他待我却为慈和,闲时常跟我谈起他的一切琐事,即使是他的儿时趣忆,闺中韵事;也很少隐瞒,他若还有兄弟,一定会向我提起的。
杜素琼又陷入深思,良久才道:那出手袭你之人功力如何?韦明远道:我仓促之间,仅只能发出七成功力挡了他一招,没尝吃亏,可是也没占便宜!杜素琼又想了一下道:虽然我们息隐了十年,看来江湖朋友并没有忘记我们。
韦明远听得一怔,急忙问道:琼妹!你说的是谁?杜素琼微微摇头道:我无法断定是谁,不过想来总是我们的熟人,十年前,你以为恩仇俱了,可是除了白冲天死掉之外,其他的人都还好好儿的活着,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的,只是当时力有未逮,才忍气吞声罢了。
韦明远惊道:你是指任供弃与文抄侯他们?杜素琼肯定地点头道:是的!还有胡子玉,他虽被别断了双足,却因你收去他的夺命黄蜂,他恨你之切与日俱深韦明远抗声辩道:夺命黄蜂乃是师门的重宝,我不过为师门收回失宝。
杜素琼浅笑道:你真会要无赖,什么时候又投到我师尊门下了广韦明远这才记起杜素琼是在天香娘子所遗的天香秘籍上初习武功,而天香三宝俱是天香娘子之物,乃笑道:你我的师尊谊属夫妇,恩爱逾常,他们还会分家不成?杜素琼笑了一下道:你倒很会找理由,可是胡子王肯承认东西应属于你我的吗?他会这样白白的就算了吗?韦明远夷然一笑道:他功夫本来就差,又断了两腿,不足为俱矣。
杜素琼庄重地道:不然,此人心计工险,所有人中以他最为可怕。
韦明远默然半晌才道:这么说来,那偷袭之人会与他有关了?杜素琼道:很难说,而且那官邪之中的神秘主人姬子楚亦不容忽视,这个名字,以及他送给我们的红灯笼都很令人起疑。
韦明远想了一下道:那我们晚上到那所大厦中去看看去。
杜素琼笑着反对道:以我们现在的身份,虽不是一代宗师,可也不是碌碌之辈,怎可做那些穿房越脊的鼠辈行为。
韦明远脸上一红,有点着急地道:这怎么办呢?总不能憋在肚子里,那岂非烦死,杜素琼格格娇笑道:梵净山十年静居,不但没把你的火气磨去,反而变得更沉不住气,看来你真的不够资格做神仙中人。
韦明远讪讪地道:我本来是个庸碌的凡夫俗子……杜素琼却豪爽地拖着他的衣袖道:我偏要你伴我作一次神仙游。
走,那老头儿不是说今晚湖上有花灯盛会吗?咱们别错过了眼福。
韦明远身不由己地被她拖着前进,口中钦佩地道:琼妹!你虽然是个女人,但是心胸开朗,气象于云,不让须眉,这一点你比我强多了。
杜素琼噗嗤一笑道:你真以为我拖你去看花灯的吗?韦明远微微一愕道:怎么!莫非你还有别的去处?杜素琼道:不,我们是到湖边去,不过却不为欣赏花灯。
韦明远更是不解了,急急问道:我们干什么呢?杜素琼微微一叹道:梵净山的十年温柔生涯,怎么把你的灵智全润了呢?看来古人所云,‘温柔二字殊误我’,还真有点道理。
韦明远被她说得两颊发赤诚恳地道:琼妹!我做人一向笨,你别取笑我,娶兰妹是你的意思,其实我的全部感情,完全都交给你了……杜素琼的脸也红了,握住他的手道:明远!对不起,我完全没有笑你的意思,只是我们太亲密了,有时说话就不大顾虑,口不择言!。
韦明远恳挚地道:琼妹!别说这些了,感情到了我们这种程度,已经不须那些顾忌了,你还是快点将你的用意告诉我吧。
杜素琼正色地道:与其说是我的用意,还不如说是别人的圈套来得妥当些,那老头儿不是要我们去看放湖灯吗……韦明远已略有所悟,但仍插口道:湖上本有盛会,也许他是顺口之言。
杜素琼道:城南有社剧,集中有赛会,那一椿不比放湖灯热闹,为什么他偏偏要叫我们到湖上去喝冷风呢?韦明远想了一下道:这么说来,他是有意而发,而且在湖上也布下图套了。
杜素琼笑着道:傻哥哥!这下子你就聪明了。
韦明远一笑道:他怎知我们一定会去?杜素琼道:我们若不去,表示我们太笨,太没脑筋。
韦明远道:明知道是阴谋圈套,还要硬往里面钻,这也算是聪明?杜素琼点头道:是的,从前你参加过多少次死亡的红约,哪一次你是有必胜的把握的,江湖上的事就如此……韦明远回忆往昔激起万丈豪情,兴奋地道:对!管他是龙潭虎穴,今晚咱们也闯一下。
杜素琼笑着鼓掌道:壮哉!壮哉,这才像个英雄。
韦明远讪然一笑道:我家勇有余而智谋不足,还要靠你多加指点。
杜素琼装着皱眉擦额的样子道:不对!这句话又显得太婆婆妈妈了,你是举世闻名的大豪侠,怎么反倒依仗我一个妇人起来了。
韦明远哈哈大笑,拉着她踏上一艘游防,吩咐舟子直放平湖秋月,舟子答应着,点篙破水而去。
游访上的船娘手艺颇佳,没有多久,就整好几样佳肴,迈好一壶碧螺春,送到船舱中来。
天上月圆,湖中人好,一池静水,夹岸寒梅。
这简直就是诗的境界!韦明远端杯在手,笑向杜素琼道:梵净山可算洞天仙境,遗憾的就是缺少这一湖好水。
杜素琼用银着挑着鸭脑,慢慢地咀嚼道:天下胜境千万处,能有几地如苏杭,你既是喜欢此地,为什么不买所房子,把兰妹接了来。
韦明远知道她在开玩笑,遂也凑趣地道:我倒确有此意,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来。
杜素琼道:我来做什么?你们夫妇儿女齐聚一堂,我挤在里面,不是白凑热闹,何况我身为山主,怎可轻易离山。
韦明远道:没有你的地方仙境也成了地狱,你要是不来,我还有什么意思,这一辈子我是跟定了你了。
杜素琼笑着道:不能啊?不能啊,这种话难为你怎么讲得出口的。
韦明远大笑起来,杜素琼也跟着笑了。
二人相对朗笑片刻,突然一起止住笑声,因为他们同时在笑声中听到一声低细而陌生的叹息。
这叹息声异常轻微,然而绝逃不过他们这种绝代高手的耳目,韦明远微一移身,即已飘到后船。
叹声分明自船后传来,可是韦明远赶到之际,舟子荡桨如故,湖面上也空空的一点形迹俱无。
杜素琼也过来了,探视水面有顷,突然一扬手,一枝银着箭似的射人水中,却是一点回应没有。
韦明远赶着问道:琼妹,你看见什么了?杜素琼道:这女子的功力不错,居然能接住我的飞署。
韦明远惊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女子?杜素琼笑着道:在声音中听出来的,那叹息声如怨如艾,不知道是哪一个钟情你的姑娘,其实她也大小家子气了,你韵事这么多,我几时吃过一会醋。
韦明远红着脸道:琼妹,你怎么老是放不过我,要拿我开胃。
杜素琼道:我是女人,对这些事特别敏感,绝不是跟你开玩笑,这女子水中功夫这么好,别是萧循又复生了吧!提起萧调,韦明远倒不禁感慨系之,超然道:你别胡说了,我亲自把她火化了,骨灰也散在洞庭湖中,怎么还会复生呢。
杜素琼道:这可很难说!也许她阴魂不散,她生前爱你极深,死后灵气不漏,当然会时时追随着你。
韦明远只是苦笑着无法说话。
这时恰好一片浮云掩住了月光,寒风吹来,还真有阴风惨惨的感觉。
凭是韦明远与杜素琼功力超凡,也不禁机伶地打了一个寒@。
矣乃一声,游访已驶抵平湖秋月,此地原为仲秋赏月之胜地,然而藉此佳节,倒是有一番景象。
有钱的人家,用油纸扎了各色小型彩灯,中间点了短烛,放得满湖俱是,随风飘送,琳琅满目。
再有些人划了小船,到处追逐彩灯,捞上船去,放灯的人散福,捞灯的人纳福,是一件极饶情趣的民间游戏。
韦明远与杜素琼当然没有捞灯的兴趣。
由于一心提防着即将到来的异事,他们也忘怀了刚才水中的那个神秘女郎。
游防在徐徐的前进着,他们也仔细地瞧着湖面,突然韦明远神色一动,指着远处道:琼妹,你看那边。
杜素琼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湖面远处散着一列红色小灯笼,烛火明灭隐约可见。
这列灯笼虽甚精巧,只是样式平庸,是以并没有人前去捞取,由着它们随意地漂流着。
可是他们在韦明远、杜素琼目中,却又有不同的意义,因为那款式,正与他们猜灯谜所得之采头一模一样。
韦明远移身到船后对舟子道:船家,请你把船摇过去,我们想捞那一串红灯。
舟子惊异地望他一眼道:客官!这里多少好看的您家不要,去捞那个干什么?韦明远笑着道:我就是喜欢那一种,你快摇过去,等一下我一定好好地赏你,五十两银子,总该够了吧!五十两银子足够买一艘游防了,舟子在这得重赏之下,虽然觉得这两个客人奇怪,可也顾不得许多了,一桨加一桨,努力地向红灯之处摇去。
渐渐行近之际,韦明远与杜素琼并立船头,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却令二人有怵目惊心之感。
原来那一串红灯虽在水中,却好似有人操纵似的,游防行到距离两丈之处,突然自动转了一面,一排十盏灯,每盏灯上写着一个字,加起来恰好成了一句话:韦明远、杜素琼还我命来!韦明远微感愤怒,扬起手掌,轻推过去,掌风扫向第一盏书有韦宇的红灯,波的一响,灯火应手而灭。
可是怪事又发生了,那盏灭了的红灯中,突然冒出一溜绿焰来,幻出一个人形赫然正是血肉模糊的白冲天,长马脸上一片厉容,伸出两只枯瘦的长爪,作出一番索命的情状。
饶是韦明远胆子大,见了这份情景,也不禁胆战心惊,至于船上的舟子船娘,早已吓得昏了过去。
韦明远微顿了一下,方才想起这莫不是人家所设的阴谋诡计,忙又凝聚功力,大喝道:何方鼠辈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来,弄这鬼计哄人……语毕一掌横劈出去,还是蓄劲而发,力量大得惊人,可是自冲天的鬼影仅只散了一下,片刻又凝成原形。
由此可见那鬼影绝非实质,而且他这一掌,将其他九盏红灯也打熄了,连声的响音中冒起九道绿焰。
每一道绿焰,也都幻成一个鬼影,都是他与杜素琼昔日所杀死之人,断头残足之状,惨不忍睹。
湖上四处都扬起了鬼嚎之声,那声音似哭非哭似号非号,隐的之间,大致还可以听出来:韦明远……还我命来……杜素琼……还我头来……韦明远与杜素琼平生历经险劫,不知遇到多少杀伐场面,却没有一个阵仗是像今晚这样的。
他们对面是一些并无实质的幽灵。
世界上真会有鬼吗?二个人都在心中自问,却无法肯定那答案。
有鬼!那与他们平常所知的不合。
无鬼!眼前的这又是什么?由于舟子吓昏了过去,他们的船无人操桨,也停止了前进,与鬼影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两个人怔神了半天,突然社素琼朗然一笑道:明远!我们上了当了,这些鬼影可能是由焰火制成的烟雾,所以才没有实质,愚弄了我们半天。
韦明远也从惊神中回醒了过来,释然一叹道:我也看出来了,这些鬼影始终只是一个姿势,若是真的鬼魂,哪应如此地呆板!不过这制作之精巧,还是颇足令人佩服。
此时那四周鬼哭,依然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
韦明远向着湖面,朗声道:朋友!别嚎丧了,你这点鬼技巧只能哄得我一时,有本事的你教这些冤魂动一动看看!一语方毕,鬼语立寂。
良久,远处传来一丝低语道:好胆识!好眼力!韦明远,饶你多活一日。
韦明远闻言急问道:朋友!你是哪一个?湖上寂然毫无回音,杜素琼对着发声之处道:老家伙!你别躲,明天我们准找上你们去。
湖上又传来一阵低语道:杜山主好功力,老朽已改了声音,你还能听得出来。
杜素琼高声道:老杀才!只要我听过一遍,就是你改成鸡啼狗吠,我也听得出来!老家伙!回去告许你那主子小心点这次对方不改声音了,高声道:二位明日准来吗?韦明远也听出来了这声音正是那官邪之中主持灯谜的老儒生,心中实在佩服杜素琼的断事如神,遂也高声道:明日上午准来拜访。
老人遥答道:家主人还会好好接待你们……忽然闷哼了一声,又传来一阵暴喝道:鼠辈!你竟敢暗中伤人。
依然是那人之声,二人不禁大是疑惑!好在韦明远略懂操舟,连忙将舟子搬开,自己将船划过去一看。
只见老人操着一叶小舟,躲在近岸的枯草之中,难怪方才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影,由此推想,那瞅嗽鬼哭也是一般方法,另有人伪装了。
那老人依然一领青衫,只是右颊之上,满是污泥;两眼瞪着湖水,直是发怔,显见得其中了湖中之人的暗算。
老人见他们,不由得暴怒喝道:韦大使,杜山主,你们也是一时知名人物,怎么竟做暗中伤人之事,这等手段,大以不够光明。
杜素琼暗笑不出声,韦明远却诧异地问道:老先生此言什么意思?老人道:方才我说话之际,有人暴然从水中钻出,一言不出,脱手就是一团污泥,因为事起仓淬,我未及躲避……韦明远脸上浮起惊色,杜素琼却笑着道:你自己弄鬼捣鬼,以至于引起鬼怨,替你涂脂添妆,粉墨登场,怎可怨得别人!你年纪虽大,老眼不花,瞧瞧我们二人,可像是刚从水中上来的样子?老人反为语结,怨毒地望了二人一眼,厉声道:我知道不是你们二人,但安知不是你们暗中预伏下人。
杜素琼冷冷地道:我们自从来到城中,一举一动,几曾逃过你们耳目,你可曾看我们跟别人讲过一句活没有?老人再无话可说了,愤然地擦掉脸上的污泥道:今晚湖中,不过是跟二位预先打个招呼,明日上午,老朽与敝友,准在宅中候教。
说完也不用篙桨,挥动两袖,脚下小舟随即迅速游动,可见这老者的功力确是不凡。
小舟出去三四丈,韦明远突然一长身,从游肪上飞起,轻轻地飘落在小舟上,暗用身法,将小船去势停住。
老者连挥两袖,小舟未曾移动分毫,不由把脸涨得绊红,望着稳立船头的韦明远,有些着忙,道:韦大侠可是现在就想赐教吗?大明远悠闲地摇摇着,从容地道:你别忙,我说好明日《。
、断不会现在找你算账的,只是此刻有几点事情不明,烦情相告。
老者一听,似乎又放了点心道:你想问什么?韦明远想了一下道:首先我要请教高姓大名?老者见问,傲然地道:老朽东方未明,有个匪号叫个‘鬼斧神工’,只是一向未在江湖活动,是以少有知者,当然比不上二位名倾天下。
韦明远一听他的外号,就了然地道:方才红灯鬼影,想必就是老丈杰作了,当真神妙得紧。
东方未明眉色微动地道:那聚形香不过是些微末技,实在不足人行家法眼,而且韦大侠指出鬼影未能活动,可见它尚有改进之必要/韦明远做得跟他多讲废话,接着又问道:我二人与老丈素昧平生,不知老丈何故要与我们作对?东方未明掀髯微笑道:韦大侠此言问得有理,张子房搏浪一击,名动天下,专诸茗前一刺,传诵千古,韦大侠可知是什么道理?韦明远尚未答话,游防上杜素琼已接口道:那是因为所敌对之人,是闻名天下之人,是以一手而成名,你之所以对付我们,也是这个意思了?东方未明点头道:三代之下,未有好名者,老朽行将就木,居然也未能克俗,山主之言,可谓深获吾心矣。
韦明远微微叹了一口气道:盛名累人,我们早年所惹的那些麻烦,是出之不得而已,老先生这把年纪了,怎么还想不开?东方未明道:名不震世生何趣,语不惊人死不休。
韦明远摇摇头,知道他执迷难悟,停了一下又问道:第三个问题是老丈所说的贵友,是否即为贵居停!东方未明点头道:是的,我二人份属宾主,谊为至交。
韦明远紧接着问道:也是为了要出名想对付我们的?这次东方未明却摇头道:不,他与二位倒是故人,只因宿怨未了……韦明远急道:那他一定不叫姬子楚。
东方未明道:这是自然!姬子楚这个名字,本来只是故意想出来的,让二位伤伤脑筋,既然明日要见面,这名字就没有作用了。
韦明远道:那么你说他宦游帝都,息隐林下,也都是假的了?东方未明连连点头道:当然,姓名都假得,其他如何假不得?韦明远厉声道:那人是谁?东方未明突地诡异地一笑道:这个请恕老夫暂时卖个关子,先不奉告,反正到了明日,一切自知,韦大侠何必急在一时。
韦明远心中着急,这老头儿反而更加好整以暇。
等有片刻,韦明远道:你要是不说,今天你就别想离开。
说完又一凝神,将小船压得向下一沉,东方未明似乎不服气,用力地将双袖舞了好几下。
可是韦明远就像一座巨山似的压在船头上,使得那船无法移动得分毫,而东方未明的额际己微现汗珠。
他喘息地叫道:姓韦的,你别倚仗功夫欺人,看我有没有办法将你逼下船去!让你在水中泡成个落汤鸡?韦明远朗然一笑道:你若有本事让我沾到一点水,我就把脑袋输给你。
东方未明一咬牙,突地抬腿一踏船板,韦明远的脚下波的一响,突然射出一排银针,疾着闪电。
韦明远早说就有备在先,微微一笑,脚尖一点,人已飞在半空,待那排银针射过,悠悠的又朝他船头落下。
东方未明脸上现出惊慌之态,看着韦明远离船只有四五尺光景,将要落下之际,他突然哈哈笑道:姓韦的,你可上当了。
不知怎地一弄,船尾嗤的一响,激起一溜水泡,那小舟立即受了一股大力推动,箭似的朝前驶去。
韦明远本来以为绝对有把握落在船上的,所以未另预防,想不到变起突然,提气不及,直向水中落去。
杜素琼虽在游防之上,由于措手不及,无法援手,也只好眼睁睁看他落进水中,空自急得花容失色。
这一湖水当然淹不死他,可是韦明远先前将话说得太满,以他此刻之身份,当然不能说了不算。
只要脚一沾水,这颗头岂非输得太以冤枉。
离水只有尺许,韦明远双眼一闭,自忖死定了。
谁知奇事又出现了,就在他还差半寸坠水之际,水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朝上一托。
以韦明远的功夫,只要有一点可资借力的地方,立刻就可加以利用,所以他受到一托之后,身子又飘上半空。
空中一个转折,飞鸟投林,一直落向游肪上。
杜素琼惊魂乍定,不禁深深地嘘出一口气来。
东方未明的小船并未去远,见状跌足长叹一声,挥动双桨,惊舟如飞,一直驶向岸上去了。
韦明远立定身子,举手一摸额上,竟是湿涌波的,原来就在这眨眼功夫,他竟急出了一身冷汗。
二人相顾默然,望着湖面发呆,那伸出手的地方,现在又是空荡荡地,竟没有一丝痕迹。
韦明远长叹一声道:这水中之人救了我一次,但不知究竟是谁。
杜素琼道:这手指纤长,绝对是个女子,莫非真的是萧循的阴灵在默估着你!除了她之外,别人再无这么好的水性。
韦明远又默然了。
杜素琼也不由随之黯然无语。
第二天。
阴沉沉的天气,隐隐还有雨意。
韦明远、杜素琼并肩仁立一所大宅门之前。
昨夜灯市,残灯未收,烛泪位残红,反给人以一种萧瑟的感觉,尤其是地上,孩子们不慎烧破了的旧灯,焦骸遍处,尤是发人愁恩。
可是这所大宅门前却全无这些令人触目神伤的景象。
重门深闭,门前悬挂着无数小红灯笼,全系新制。
然而仔细一瞧,却又会令人吃惊,因为这么多的小灯,竟排列成一个骷髅的形状,两扇大门,竟像骷髅的巨口,在阴沉沉的大光中,每一盏红灯的光,竟有鲜血淋漓的意味。
路过的人都有点纳闷?这家子在大年节下,竟不图个吉利,好好的一所大宅院,竞布置得像个鬼门关似的。
令人惊异的大门额上居然正好挂着一方匾额。
上面也正写了鬼门关三个大字。
韦明远瞧了半晌,突然朗声道:鬼门关后黄泉路,韦某专诚前来赴死约,主人怎么反而显得小家子气,只以闭门羹相酬?他的话系以内力发出,中气十足,声达数里。
可是门后依然静悄悄,毫无一丝声息,反而招来了不少闲人,围在老远的地方指指点点。
韦明远有点生气了,一拉杜素琼道:琼妹,咱们在门口太以惊世骇俗了,管它三七二十一,闯上一间再说吧,这样总比在门口死等强。
杜素琼一颔首道:好!只是东方未明既然号称‘鬼斧神工’,总该有些鬼门道,咱们还须要多加小心才是。
韦明远偏着头想了一下道:鬼斧神工不过是机关削器,到底是死的东西,我们只须临事小心,总可以设法避过,我担心的是活的人。
杜素琼道:东方未明武功可列高手之林,但比你还是差远了。
韦明远道:是的!但是另一个人使我担忧,东方未明不肯说出是谁,就是要我们无法事先预测他的行动,他有恃而发,我们则盲目凭勇力而行,因此等一下我们一定要互相策应,谋定而后动……杜素琼听罢,想了一下突然道:明远!抱歉我昨天晚上说了有已多狂妄的话,其实临事应变的能力,你比我强多了。
韦明远想不到她在此时,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天下最莫可测者,女人心!他暗中叹一声,大踏步向前,伸手就推向大门。
杜素琼紧跟在身后,可是韦明远的手尚未接触到门环之际,那两扇大门呀的一声,自动地打开了。
韦明远略一迟疑向门内张望过去,静荡荡的连一丝人影都没有,他不禁佩服这开门之人身形何速!杜素琼懂得他内心的想法,低声道:这大门系用机括操纵,方才我们二人的重量在门前的阶石上,触动机括,门就会打开了。
韦明远微微一笑,毫不迟疑地举步向前迈去,果然二人进门数步,那门又自动地关上了,韦明远笑着道:琼妹!这遇事观察,还是你比我行。
杜素琼知道他是针对刚才的那番话而讲的,微笑道:这机关削器之学,我梵净山上略有涉猎,只是比你多懂得一点,现在咱们已深入敌境,别光顾得客套了。
韦明远含笑不语,继续向前行去。
这巨宅院落很深,进门后即是一条长雨道,直通内宅,宅内隔绝无光,点着粗若儿臂的蜡烛。
黄淡的烛光,照着阴沉的而道,确实有冥问阴世之感。
然而在这两个绝世高手的目中看来,只不过增加了他们戒备之心,却一点也引不起恐怖之感。
慢慢地走到雨道尽头,才可以看见一个拘搂的背影,鹤发银丝,装束平常,似是个老年的仆妇。
韦明远故意放重脚步,走到她身后。
老妇似乎已经耳聋,仍是彻楼着身子不动,似乎根本未曾听见他们的来临,韦明远等了一下,忍不住出声道:我们是应约来的,请你告诉主人一声。
老妇这才回过身来,脸相平板,毫无一丝表情,手中端着一个木盒,盘中安放着两盅热腾腾的香茗。
她的脸死板得怕人,韦明远不由得退后一步又问道:你主人已经知道我们来了。
老妇既不答话,也不作然否的表示,只是木然地跨前一步,动作僵硬,不类生人,手中木盘又抬高了一点。
韦明远还想开口询问,杜素琼已低声道:别再跟她费唇舌了,这根本不是真人。
韦明远仔细一瞧,也不禁哑然暗笑,原来这老妇仅只一个外蒙人皮的傀儡,可能内中还藏有机括,所以能运动,却无怪乎没有表情了。
释然地接过香茗,正想送到口旁,忽然瞧见杯旁刻着两行小字,心中一动,随即止口未饮。
那两行字若蚊足,若不仔细留意,定然不会看见。
字作如下:饮此一杯孟婆汤,且把尘世相忘。
看完后,朗然一笑,举杯将茶一饮而尽。
杜素琼惊呼道:明远!不可,谨防其中有诈。
韦明远笑道:琼妹!你放心,我敢担保这茶中绝对无他,主人如此隆重地接待我们,显见得还没把我们当俗客相待,因此我想他也不会笨得在茶中真做下什么手脚。
杜素琼想了一下,笑着点头道:有道理!不过我生有洁癣,向不用别人的器具饮食。
说着皱眉将茶杯泼在地下,把杯子放回盘上。
韦明远知道她仍是不放心,借故不饮,遂也含笑将茶杯放了回去,那老妇捧空杯,退后一步。
突地展颜一笑,以枯涩的声音说道:敬谢赏脸,老身代主人近宾!语毕两脚一蹬,脚底洞开,露出一个地穴,身影也跟着下坠,在穴口问得一闪,即告消失。
这一突发的转变,倒把二人吓了一大跳。
杜素琼定一下神,才叹道:‘今天我算是走了眼了,想不到他会将真人扮作假人!虽是脸上蒙着一层人皮,也难为他将动作摹拟得如此逼肖。
韦明远豪爽地长笑道:任他挖空心思,如何作怪,我们只来它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他自然黔驴计穷了。
杜素琼微唱道:都听你的吧,我再也不自作聪明了。
韦明远不再说话,却在注视那地穴,但见穴深两丈许,微有弱光,穴底过去,又是一道微斜的地道。
看了一下他才道:我们大概要从这儿前进吧。
社素琼道:当然了,你不听那老妇临去之际,不是说过要代主人近客吗?她从这儿走的,我们自然也是这条路。
韦明远听了,作势欲下,却被杜素琼拖住了道:明远!等一下韦明远止住身形,问道:琼妹!什么事/杜素琼望着他的脸,关心地道:你喝了那孟婆汤,真的役有什么吗?韦明远笑着道:什么也没有,芳香适口,好喝极了,我倒担心一旦真个撒手西去之时,黄泉路上那盅孟婆汤会不会如此可口。
杜素琼看他果然没有什么,放心嫣然一笑道:幽明异路,阴世之说,究竟无凭无据,说不定到那时候,阴府成空,你这盅孟婆汤也成了泡影了……韦明远哈哈大笑,率先纵身下了地穴,探视一番,才点手招杜素琼下来,然后指着穴壁道:谁说冥狱无稽,这不就是去路吗?杜素琼顺着他的手一看,壁上果然有着一幅对联:步此黄泉路;人我地狱门。
看罢芜尔一笑道:阴府今日来恶客,咱们少时不妨也学一下孙悟空大闹地府,打他个天翻地覆,也好让屈死城中的冤鬼,早日超生。
韦明远也笑着凑趣道:这样说来你哪里是孙悟空,简直就是观世音杨枝济厄,慈航普渡,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了。
杜素琼格格娇笑,跟在韦明远身后,直向地道中走去。
地道内遍是累累白骨,烁烁磷光,二人毫无惧意,转弯抹角,顺着路势前进,不久来到一间房屋之前。
韦明远抢到门口道:这下子不知又闹什么鬼。
可是这屋子垂着重帘,除了一张字纸外,什么都没有。
字条上写得也很简单:黄泉路迢迢,浮生实堪悬,人此暂小恿,再尝人滋味。
杜素琼一笑道:他们替鬼倒想得周到,盛意不可却,咱们不妨进去一下,各自想想,此生还有什么未了之事。
说着掀帘而人,倒是大出意外。
这房中陈设极是华丽,象统牙床,锦褥绣帐,明窗净几,兽炉添香,瓶花盆景,极尽摆设之能事。
杜素琼朝椅中一坐,掠着额前短发道:到底是人的世界可爱些,这一路行来,尽是些阴沉沉的鬼域,虽不怕人,可把我闷死了。
韦明远负手在室中创览一遍道:东方未明布置鬼域还有点门道,布置人世可有点铜臭味道了,这富贵景象,只是俗人天堂…,,杜素琼浅笑道:得了,我的大英雄,他挖空心思,能弄成这个样子已经算不错了,天下有几人能及得上你这般豪杰胸襟呢?韦明远讪讪一笑道:琼妹!你别给我脸上贴金了,假若我今天还有一点风雅脱俗的眼光,都应该是拜受你所赐。
杜素琼微感诧异道:此话怎讲?韦明远诚恳地道:自从小住梵净山,不信别处有仙府。
杜素琼雍容含笑道:那你得谢谢管仙子,梵净山是她经营的。
韦明远道:苟得卿卿常相伴,穷山恶水皆乐土。
杜素琼突然感动,站起来握着他的手道:明远!你说得我太好了。
韦明远在她的手心感到一阵温暖,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二人相顾良久,还是杜素琼道:这一路行来,并没有遇到一点险阻,越是这样我越不放心,因为我们不知道将会遇见什么?韦明远豪壮地道:自古艰难惟一死,若能置生死于度外,又何足惧。
杜素琼想了一下,低低地道:孩子们已经大了,我想我已没有什么可足挂念的了。
韦明远也低低地道:是的!何况还有兰妹在照顾他们!二人又相对默然,良久杜素琼又道:明远!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韦明远想了一下方欲启口,杜素琼却先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明远!望着我。
韦明远欣然微笑地望着她,内心中因杜素琼猜到他的意念而充满了喜悦。
杜素琼凝着星样的明眸也望着他,二人就这样对望着。
忽然杜素琼展颜一笑。
这一笑如春花初放,如皓月绽辉。
其善,其洁,其美,远非笔墨所能形容。
这一笑把韦明远看得呆了。
杜素琼悠悠地道:明远!我还美吗?韦明远忘情地道:美!美极了,我从未见你这样美过。
杜素琼深吁一口气道:即使我现在死了,至少我已有一个最美的印象留在你的心中,我这一生就不再有遗憾了。
韦明远也轻轻地道:即使我现在死了,至少你已有一个最美的印象留在我的心中,我这一生不再会有遗憾了。
二人又相视一笑,心灵相通,万言千语,都在默默中倾诉无遗,人间至情,没有比这更深刻的了。
片刻之后,韦明远朗然道:生已无憾!死也无憾,幽冥府中闯一趟。
杜素琼跟着道:生也同心,死也同心,黄泉路上走一场。
二人相与哈哈大笑,笑声中,双双掀帘而出,再次走向阴暗的地道。
这时地道中的景象也变了,不似先前那样的寂寂无声,闪闪磷火中,不时有鬼影幢幢,鬼语瞅嗽!此时二人却因为生死已得默契,反而坦然行之,连先前那种谨慎戒备之心,都不再有了。
走出几十步,幢幢鬼影中,突然有一个青面擦牙的厉鬼,迎面猛扑而来,声势汹汹,形状怖人。
韦明远漫不经心,信手一掌挥出,只听得轰然巨响电那鬼厉嚎一声,仆然倒地,满身发出熏人的焦臭。
原来韦明远在行走之际,早已提聚功力,太阳神抓强大无匹的威力,立奏奇效,幢幢鬼影,纷纷退避无迹。
韦明远一招得手之后,朗然发话道:东方未明,你趁早正大光明地出来吧,别尽拿那些狐群狗党前来送死,你再装模作样,别怪我把你这所假冥狱变成真地府。
语毕凝神而待,地道中空空荡荡,磷收光敛,干脆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而且连被他击毙的那具鬼尸亦不知去向。
韦明远冷笑一声道:东方老儿,你尽管捣鬼好了,我倒不信你仗着一点机关削器的微末之学,就真能奈何得我。
地道上仍无回音,韦明远等得不耐烦,朝杜素琼一比手势,二人不再慢慢地走,展开身形,飞速前进。
这地道本来不长,哪禁得他们加紧飞驰,不消片刻,已然走到尽头,一墙迎面,却是一条死路。
韦明远走到墙边,那手一敲,发现那墙虽然刻划一条条的砖槽,却是用生铁所铸,而且厚度颇为可观。
韦明远正想再开口说话,却为杜素琼伸手所阻,而且还比着手势,做出叫他肃耳静听之状。
韦明远静下心神,果然发觉身后轧轧之声。
回头一望,不知何时身后亦落下一面铁壁,上嵌利刃,密密满布,而且正在缓缓移近。
不由得怒从心起,厉声大叫道:东方老贼,你这种卑劣手段,算得什么江湖行径?地道中传来东方未明的刺耳笑声,阴阴地道:方才见二位排恻缠绵之状,大为感动,因此索性成全你们,让你们了却生死同命的心愿,哈……、韦明远凝神不语,东方未明的声音又起:韦大侠!杜山主,你们俩的韵事早已传遍江湖,这次老朽决定仍将二位合葬一处,以传为武林佳话。
韦明远突然舌绽春雷,暴喝一声,双掌猛发,击向面前的铁墙之上,但听得轰然大响,地动山摇。
他威力无涛的掌劲,生生将铁墙穿一个大洞。
韦明远本身原有的功力已自不弱,萧循又将得自无名老人的功力,整个转注给他,仗着拈花玉手,他取得了水精壁,再加上梵净山十年虔修,这一身武学,确实已臻天人之境。
萧循当年在水道大会上,轻轻一指,洞穿铁鼎。
此时刃墙已渐渐移近,韦明远、杜素琼轻轻一飘,双双越过铁墙,来至一间大厅之上。
厅中有着四五个人,或坐或站,不过每个人的脸上,都现了极端惊奇之态,好像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
韦明远用眼一扫厅中发现只有三个人是认识的。
一个是那天偷袭他的士子装束之人,只是不知姓名。
一个女的是点苍三灵之一的吴云凤,昔日正在加害待产的社素琼,被他一掌震荡,容颜已老,浓装艳抹,不知何以在此。
一个就是号称鬼斧神工的东方未明。
另一僧一道,素未谋面。
东方未明汕讪地过来一揖道:大侠神勇,世罕其匹,老朽等叹为观止矣。
韦明远做不为礼,冷冷地指着吴云凤道:这就是你放作神秘,不愿提出姓名的韦某故人吗?吴云凤望着他俊朗神仪,以及他身后统容宛然的杜素琼和现出一种又怨又毒极为复杂的表情。
东方未明堆着谁笑道:不!吴教主乃是适逢其会,敝友另有其人。
韦明远微微一怔道:教主?她是什么教主?东方未明道:吴教主在藏边习得神功,来中原开创‘天香教’,专门撮合旷男怨女,既习神功,又偿夙愿,极得江湖朋友拥护,创教及今,虽然只有三载,却已有教徒数万之众。
韦明远愤怒填膺,厉声道:韦某十年未履江湖,堂堂武沐,居然变成精魁世界,荡妇淫娃,也敢公然设教……说到这儿,他又就指着吴云凤道:我已不愿过问江湖之事,但是我不能容你站辱我师母天香娘子之名,限你立刻解散此教,我饶你不死。
吴云凤嘴角一撇,冷笑道:荡妇淫娃,你说得倒堂皇,我问你,杜素琼已适任共弃,为什么却跟你厮混在梵净山中,萧循失身于无名老人在先,又跟你苟合在后,你自己尽结交荡妇淫娃,居然还有脸说人家。
她辞锋尖锐,说得韦明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气结在那里,混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杜素琼却神色镇静地在后面走上来,对吴云凤道:我不想跟你多辩,是非自有公论,不过今天我倒有三点理由,不能放你活着离开此地。
说完她神光湛然地用眼一扫四周,她清亮的眸子中射出一股慑人的力量,使大家都屏息地听她说下去:第一,当年你乘我之危,欲加害于我,此仇不可不报!第二,天香娘子乃我师父,你妄盗她的清名,设立邪教,使我师尊蒙辱,此罪深重当诛。
第三,我身为梵净山主,自应斩绝尘缘,我与韦明远乃是神交道侣,你妄加诬蔑,合该自绝以谢。
我的话完了,你是自裁还是要我动手?吴云凤听罢,脸上浮起二阵惨厉之容,尖声道:别说得太轻松,要拼我并不怕你,要我自裁你是想也别想,你跟韦明远是清白的,谁能证明。
能相信?韦明远听得忍无可忍,扬起手道:像你这种恶毒妇人,实在容你不得。
吴云风不但不避开,反而迎上来道:打!你打!你就是一掌打死我,能否尽掩天下人之口?韦明远气怒填胸,真想一掌打下去,东方未明连忙赶上来道:别忙,别忙,韦大侠,你今天是应我们的约而来,怎么可以乱了章法,先跟吴教主闹了起来?杜素琼亦在一旁道:明远!这件事不要你管,等一下我自会找她了断,咱们还是先把约会的事告一段落。
韦明远这才悻悻地放下手来,朝东方未明道:你所说的那位朋友,怎么还不见露面?东方未明神色诡异地一笑道:现在尚非其时,等得时机到来,敝友自会出面。
韦明远佛然道:胡说!要是一年时机未到,我们也要等他一年……东方未明忙道:这个韦大侠不必顾虑,这所谓时机,绝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到那时候,敝友定会出来与二位一叙旧情。
韦明远道:‘哪么这半个时辰咱们做什么,总不能站在此地枯等。
东方未明忙道:这就是老朽的不是了,二位来到之后,我不但没有招待,甚至连座位都没有替二位安排。
此时一向沉静的杜素琼突然开口道:可能在你的计算中,我们根本无法生出黄泉路,当然不需要替我们设座位了,你说是也不是?东方未明赧颜道:杜山主说话太会开玩笑了?杜素琼冷冷地道:你为什么不说我的眼睛厉害,一下子就把你看透了?东方未明耸耸肩,抬起手来拍了一下,立刻在暗壁间转出一对木人,各捧着一只锦座,放在韦杜二人身后,然后又退回原处不见,设计之精绝,可以说是别具匠心,二人不自然地露出一阵钦服之色。
东方未明得意地道:这不过是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滥筋之作,恐怕难以人二位高明法眼,所以献出来,不过为博大家一笑。
韦明远这才发现东方未明之性格,他虽然心计巧绝,却极喜人家夸赞,不禁摇摇头,长叹一声道: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众人都不明白他何以忽然背诵起论语来了,只有杜素琼会意地一笑,附合他的叹息道:许多高增修为多年,难脱喷念,你以为跳出三界之外,脱身名利之场,是一件容易的事么?其他人依然莫名其妙,东方未明自己倒明白了道:二位知我颇深。
韦明远与杜素琼相视一笑。
忽然云板一阵急响,东方未明道:敝友来了。
厅中之人,除了韦明远与杜素琼之外,全都站了起来,仿佛对来的人颇为恭敬,弄得二人满头雾水。
不一会儿,厅后有四个俊童推着一辆辇车出来。
辇上黄盖紫拂,十分华贵,坐着一人,羽扇纶巾,宽袍垂盖足面,一派行云流水安详之状。
韦明远看了一会,突然大声笑道:十年腰别,你这头老狐狸不但未死,反而越活越像样子了,居然由赛诸葛变真武候了。
原来这车上之人,正是铁肩赛诸葛胡子玉。
这十年他不但未见老,而且看来似乎还年青了一点,再者那喜怒不形之于色的狡猾样子也完全未改。
只见他在辇上拱拱手道:老夫脚下不便,无法站起来行礼,尚请二位见谅。
韦明远冷冷一哼,未作任何答礼之状。
杜素琼一见是他,脸上却隐隐有一丝忧色。
胡子玉毫不在意,哈哈长笑道:十年阔别,欣逢故人,这真是人生一大快事……韦明远冷冷地道:胡老四,别装模作样了,你心里面绝不会放过我的,你的好朋友‘鬼斧神工’的绝技全领教过了,现在又该你逞施阴谋诡计的时候了,你有什么本事,趁早抖露吧!胡子玉阴恻恻地一笑道:久别新逢,尚未寒暄,我实在不愿说出扫兴的话。
韦明远爽然道:这倒无所谓……刚说完这句话,忽地脸色一动,微现痛苦之状。
胡子玉大笑道:怎么样,那碗孟婆汤终于叫你忘却尘世了吧,胡某岂会那么好心,在地道内给你预备一盏好香茗,告诉你,那是无色无味的穿肠蕾,服后一个时辰,立见成效他边说边笑,以至于语不成句,而韦明远却手按肚子,慢慢地倒下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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