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常饱经心里的动摇张夸在警署的会议室里,遇到极其难堪的指责。
他面前堆了一叠报纸:都是谴责警方围捕行动不当以致造成途人无辜死伤。
你还有什么话说?洋人督察问。
我是有疏忽,但没有失职。
张夸说,要是没有那名杀手,我们就不会变成时腋,功败垂成,不过,那批毒品,倒是给我们截下了……我怀疑对方早已洞透我们的行动!你就会抵赖!总探长光火了:现在搞成这样子,新闻界、学界、舆论界都在指责,途人二死二伤,嫌犯在警方包围下被灭口,凶手则逍遥法外,你看……这……这都是你闯的祸。
张夸站起、挺直地道:我愿负全部责任。
华警司摇摇头,向总探长道:是我不该力上他这项行动的。
是我要求这项行动的,跟任何人无关……张夸激动地道,可是,我们不能就这样放过李大鳄,我们应该……张夸,华警司道。
是!你到外面去,支出证件和佩枪,等候指示。
这……是。
你可以走了。
张夸走到门口,忽回身坚持地道:李大鳄失掉这批毒品,一定不会不甘心,我请求让我……你已暂时不是警务人员了,张先生,洋督察说,李绅士是谁,你应该清楚。
我只知道他是走私贩毒、无恶不作的人,上次的超级市场置放炸弹勒索案还跟他有密切关系,张夸疾力奋言,他准备狠刮一笔就移民外国了,我们不在这时制止他,抓到他犯罪的证据,绳之于法,对我们这些还留在香港的人太不公平,教我们怎么服气——你说的事不在我们职责的范围,张夸,你只是警方探员,不是政治演说家,请认清你的身份。
华警司沉重的说,你要知道,李绅士有几个衔头、几种身份,不是我们在有充分证据之前可以招惹的张夸没有听完他的话,就走出会议室。
交出他要支出的东西后,他走出警署,只觉阳光下一阵凉飕飕的风,像淬毒的暗箭一般地经过自己后颈。
警署旁一棵越墙的森森之火正开得灿烂,落花如雨,像赶赴一千场热闹的自尽。
——大概人凡是要做点事,总得要饱经心里的动摇吧?他心里忽升起一种弹指听声的寂寞。
这时候,恰是游白云愤然步出那间九龙塘别墅之际,两人同在一个刚刚开始要被繁忙煮得沸腾的城市里,都不期然生起一种人到穷途应一笑的寂寞,虽然他们是两个性情这般迥异的人。
在李大鳄的豪化府哪里,李大鳄正怒气冲冲,来回踱步,他那一样手下都不敢吭声。
到底是谁干的!?他厉声叱问。
有两个手下脸上都裹着伤,还渗出血迹。
这两人正是李年鹰企图迷好阿珍时的保镖,其中一个嗫嚅地道:是……是……是谁!?用李大鳄猛叱:吞吞吐吐干什么!?是……游白云。
游白云?游白云是谁!?李大鳄大声夹恶地咆哮:竟把我儿伤成这个样子!两名保镖均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文胆司空神经说:我看这游白云平时胆小如鼠,决不是什么货色,这事一定……有阴谋。
阴谋?对,文胆补充:游白云的上司就是张夸,张夸了也一直很照顾游白云。
张夸那一次毁了我们价值七百多万的货还不够,害我连丧两员猛将还不甘心,他还要唆使手下来把我儿子打成这样……李大鳄痛心疾首,陡然目中杀气大现:好,你逼绝我,我就要你先绝子绝孙!然后疾声间:阿COOL呢?已通知他,还没到。
文胆乘机进言,我看您今回给他那一记,使他那一口皇家饭啃不下去,他定然也会还以颜色……还以颜色?李大鳄铁青春脸道,我李大鳄还会等到他给我脸色看!你的意思是……我先等阿COOL回来再说。
这时,医生和护士自房里走出来。
医生脸有忧色,护士带上了门。
李大鳄急切地问:他怎么了?暂无生命危险。
李大鳄刚松了一口气:医生就指着头部说:不过,他这里,只怕暂时恢复不过来,要调养一段时间。
李大鳄一把揪住医生:你一定要医好他、我不管,你要多少?十万?二十万?一百万……我都给你。
这不是钱的问题。
医生为难。
那还有什么问题他脑部受硬物重击,伤得不轻……我不管,你医不好他,我杀了你。
李大鳄的手指像短矛一般笃在医生胸膛,听到没有?我杀了你。
忽听房里一声怪啸。
李大鳄爱子心切,冲进去一看:只见太子李蹲在床上扮狼叫。
整个驱魔人的样子,一见李大鳄走近慰问,他就抱住李大鳄猛舔,一面还厉声叫:阿珍,阿珍……李大鳄甚为尴尬,又觉痛心,推开了他,问手下:阿珍?阿珍又是什么东西?阿珍就是方巧争,据说她就是当年给我们吃夹棍的飞贼‘恭喜发财’的妹妹,对了,我查过了,游白云还追求这个阿珍……看来,太子这次可能是他们串通好了才下毒手的。
好哇,‘恭喜发财’,阿珍,张夸,游白云……你们串通起来,也抵不住我一个李大鳄!李大鳄狞狠地道:看我怎么把你们一个一个收拾掉!这时,武胆金童川页自外而入,匆匆道:阿COOL来了。
好,李大鳄立即下令:叫他到书房等我!二、掌声只有梦里寻日上三竿,游白云万念俱灰,赖床不起。
门铃乍响,阿嬷开门,发现是一个阳光泛花的妙龄少女。
阿嬷登时以为自己眼花。
你找谁呀?她以为人成是找错门了。
阿婆,那美得像一团气氛——活泼快乐的气氛——的女子。
我姓方,游白云在吗?阿嬷顿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小姐你找云仔?阿嬷终于乐开了眼,心想:那个蠢苯肥仔都有这么漂亮人儿的小姐找上门,这次抱孙有望了。
请进,请进来,请进来坐,请进来坐呀!然后她高声叫阿云,连扯带拖的把游白云弄醒。
游白云惺松着眼下床,见是方巧争,也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怔怔发呆。
生电珍巧笑倩兮。
游白云不理她。
你来干什么!你还生我的气呀?阿珍认真起来更美得不可方物。
你小心。
游白云恫吓她道,你再不走,我又要强奸你了!云仔,不许你这样没礼貌!阿嬷刚泡了杯茶端出来,听到游白云的话就斥喝:怎么可以对方小姐这样说话,没礼貌!阿婆,阿珍笑盈盈地道。
叫我阿珍好了。
她乖巧地替阿嘛倒茶、捶背、聊天。
阿嬷乐得见牙不见眼.把她疼得宝贝也似的。
游白云看不顺眼,穿上球鞋便要外出。
你看你……真是……阿嬷又来罗嗦他:阿珍刚来,你也不陪人多聊聊,就开水烫了脚似的急急往外走,这像什么话嘛。
不要紧,他跟我约好了,我们一起出去,阿珍把话题接了过去:阿嬷,你要不要一块儿去?不去了,阿嬷乐吟吟地,这是你们后生仔女的世界,你们去吧,记得玩得晚些才回来呀。
游白云碍于不想让阿嬷不悦,只好不说破,跟阿珍出外,一也门,游白云就急急脚的要撇开阿珍。
可是他还跑不过阿珍。
阿珍是气呼呼的赶上来。
你跟来干什么?游白云说,刚才有阿嬷在,不方便,你信不信我随时是强奸你?不信。
真的不信!?不信。
你不要后悔?我就是不信。
游白云不敢怎样,只得泄了气,没奈何。
我信得过你。
第一,你不是我的对手;阿珍笑嘻嘻又调皮他说,第二,那天的事,我误会你了。
哦?游白云佯作漠不关心。
后来MIMI告诉我,是李年鹰那王八蛋把我架走的,她想赶上来,却给那王八蛋的手下缠住,但却看见你已挤了出去,紧紧的跟着他们……阿珍扼住游白云的臂弯,MIMI打电话通了方姊,方姊和姊妹们到处找我,急得什么也似的,我回去时,她们还以为我吃了那小王八蛋的亏呢——你是吃了我的亏!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是我误会你了,下次不敢了嘛,你就不要牛气了好不好?阿珍嗲得什么似的:好下好?好不好嘛好不好?游白云的心早就给软化了,还有什么不好的!两人愉快地相聚一起,逛街、看戏、吃东西,游白云见阿珍快乐的样子,就想亲一亲,阿珍推开他,白了他一眼:你不是说送给你都不想要的么?还亲我干吗?游白云只好道歉不迭。
两人到了尖东一处商业中心,阿珍见到有个大荧光幕正在放映麦当娜的歌舞。
就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游白云忙问阿珍啥事这么不开心?假使有一天,我能像她那样,万众瞩目,那该多好!阿珍感触地道。
我晚上当飞贼、跟流氓打架,与坏人交手,无往不利,但白天却从没我的事儿,上台我总没我的份,难道我一辈子都做黑暗里的女人吗?游白云也为她不平:你那么美,不会被埋没的!可是除了那些凡夫俗子,飞仔飞女,又有谁注意我?游白云听了也有些难过。
阿珍也觉察了,忙道:对不起,我不是说你。
游白云痴痴地道:你有才华,应该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
怎么让全世界的人知道?你上台呀。
游白云激动地道:就算你有再好的才华,可是灯光照着你,你演得再出色也不会有人留意,所以要有人注意到你的存在,你一定要站出来把握机会表现给人看才行!我?阿珍指看自己的鼻子,愣愣地道,表现给人看?对!游白云毅然道,在这弹丸之地,你要出名还不容易,你大胆就行啦。
大胆?阿珍叫了起来,难道你叫我去拍写真集!?当然不是啦!就算你舍得给人看我也不舍得呀!游白云侃侃而谈,现在电视台这么多乜姐密姐竞选,你很应该去参赛!我?对,我当你的提名人!你?我决定在我三个月不到的余生里,做好这一件有意义的事。
游白云像个伟大的演说家,我要使你成为光芒万丈,人人瞩目的人的!什么三个月……?阿珍狐疑地道。
哦,没有……·游白云怕自己说出只有三个月不到的寿命,阿珍就不会理他了,忙岔开话题,我是说,要用三个月的时间,把你塑造成一个全港最受人注意的新星!这一来,游白云和方巧争可有得忙了。
他们先去参加某个电视台的超级新星歌唱大赛。
过程:阿珍吓得要死,她毕竟没有上台的经验,游白云百般安慰她,她才鼓起勇气上阵,不料一开口,就走了音,气先馁了半截,再试唱,又跟错了拍子,第三次再唱,却忘了歌词。
还有一次,明明唱得很好,评审却说她的衣服太老土,而给那内定了的参赛者得奖。
结果:在第五次唱的时候,一切都OK,但才唱了半句,评判已打听铃,叫她下台。
如果录用,改天我们会给你通知。
电视台的组办人员这样告诉他们。
他们无精打采的出来。
没关系,东家不打打西家,这几又不止他一家电视台,游白云忽然兴致勃勃的说,对面台正在组办‘金嗓子大赛’,我们再去试试看。
这一回,游白云为了壮阿珍的胆,还当她的和音兼吉他手。
在阿珍之前上台的歌手,打扮得古灵精怪,引人注目,但一开金口,不会一鸣惊人,简直是出口伤人,游白云和阿珍暗自兴奋,因为自知水临时授讨,把阿珍重新新潮打扮,既性感又感性,有型有款,上阵出战。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远高出那些参赛者。
游白云观察战况,阿珍唱不到三句,帽上的流苏已掉落下来,假睫毛又刺人眼里,后来竟连帽子都掉了下来。
游白云要求评审再多给一次机会。
评审不肯。
游白云豁了出去,索性发火。
评审们欺善怕恶,马上通过。
这一回,阿珍更是心慌,本来要唱的是太倦,结果唱成了另一首烟圈,气得评审跳起来大骂她是来混吉的。
游白云怎让人在他面前辱骂阿珍,于是跟对方理论,以一人跟八位评审吵骂,居然毫不逊色,一人发话,还比八人更凶,更快,更理直气状、理由声更响!阿珍把游白云拉了出来,游白云仍忿忿不平,骂个不休,我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
阿珍悠悠地道。
游白云倒是一奇。
你比以前大胆、勇敢、有担当了一……阿珍有些崇拜地道,奇怪,你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当然不知道游白云因时日无多,什么都豁出去了。
人自然就无羁无束了。
阿珍这一赞,他倒有些腼腆起来。
我不像你,可以变化多端,阿珍沮丧他说,看来我还是不适合到台上的。
游白云极力反对。
唱歌不可以,你可以演戏呀?!游白云鼓励她:现在这台正开始‘未来巨星选拔大赛’,那边厢正举行‘三十年不变演技大竞赛’,你何下去试试看。
阿珍受到鼓舞,再接再厉,再作尝试。
尝试的结果是闹出更多的笑话:一次是阿珍情急的紧张之下,竟念错了演对手戏男主角的对白。
另一次是武打动作镜头,阿珍用力过度,伤了那位演对手戏的娇滴女艺员。
另一家更离谱,原来是要拍色情电影,导演对阿珍动手动脚,要她拍暴露镜头,要给男主角热吻。
男主角还伸进了舌头,所以差点变成无锡人——舌头几乎给阿珍咬掉了。
阿珍和游白云大闹一场,打得那干挂羊头卖狗肉的家伙人翻镜头倒,出了一口鸟气,而游白云犹未心愿,又来游说阿珍:戏演不成不打紧,不如去参加xx小姐比赛,根本不必演,不必唱,单凭美色就可获奖,这点你是真命天子,别人根本不能和你争。
阿珍给他这么一说,也真的心动了。
可惜,等到参赛时,阿珍没办法任由人摆布,要她走就走,要她笑就笑,而且,在由嘉宾司仪和她问笑时,他竟然反问回司仪,问得对方为之窒然,搞得司仪翻脸,阿珍中途出局,游白云大闹出去。
另一次竞赛算是平安度过,可是阿珍变成个木美人,光彩全失,到大会宣布三甲时,引来全场嘘声,因为几乎是参赛者中最丑的三人入选!阿珍气得晚礼眼也没换,就跑了出来,向游白云泣诉,他们都不是以中国人的眼光来选中国美女的,完全用的是外国的标准,不是‘苏丝黄式’的就是‘三从四德阿巴桑式,这教真正的靓女怎么出头?是啊,是啊游白云边拿着本电视周刊小心察看,一边附的地道,让我们看看还有什么没有参加的竞选?结果发现只剩下了超级孕妇大赛和天使脸孔魔鬼身材白痴袋观摩赛,正想说服阿珍参加,但阿珍已兴味索然了。
我看掌声只要梦里寻觅了。
阿珍悠悠一叹,要听喝彩先准备接受番前和臭鸡蛋吧。
我不再期待了,以后,我什么都不参加了。
游白云见阿珍这般灰心,心里也很难受。
你放心吧,我不怨你,我对参加比赛没有后悔过。
然后,阿珍又出神的说:看来,我想跟阿KAM同台合唱的愿望,恐怕这一辈子都不用想了。
三、林青霞与莲藕汤门铃响了。
张夸芽着短裤,暂时丢下他正在修理冷气机的工作,笑嘻嘻的跑去齐门。
一面戏谚地道,又没带钥匙!怎么?今晚煲的是唐菇还是莲藕汤?又有什么天大的新闻?这回是林青霞嫁给曾志伟不成?其实——忽见是方心如,怔了一怔。
林青霞?莲藕汤?方心如抿着嘴笑着打量他的室内设计:你以为我是谁?我以为——张夸尴尬的一笑道,今天有台风?台风?方心如也不明白所以,没有哇、哪来的台风!不是刮十级台风,怎把你这稀客送来?张夸夸张的说。
不欢迎?故意把我形容成台风那样有破坏性?方心如仍在浏览着张夸的家居布置,你家倒挺雅致的,不错嘛,不请我进去?我也坏不了什么事的,放心吧。
张夸笑着把方心如请进客厅里去,倒了杯茶,笑道,冷气机坏了,你会给热坏的。
嫂夫人上街去了?她带着孩子一起买莱去了。
没请佣人?哪请得起!张大哥,不是我说你——我知道,要是别人,发财了;哪像我,连破七十多宗案的神探张夸,连个工人都请不起,张夸自嘲地道,服务警界十三年,从不受贿,结果如此下场,足以警告世人,廉正危害健康!不是的,张夸。
方心如阻止他自我挖苦下去,就是因为你这样,我才佩服你。
张夸抬头,刚好与方心如视线相接。
张夸迅速避开了目光。
很热吧?你在修冷气机?方心如看见张夸穿着短裤,脸手沾有污渍,忽笑道,为何不找人来修?反正最近得空嘛……张大哥,听说你最近给上头——对,张夸见方心如知道了,倒沉静下来,不必掩饰什么了,我现在已不是警务人贝的身汾,还在等上头决定,要不要把我调去沙头角呢!其实你又何苦……何必,何苦,何需!张夸截道,这些道理,我都知道。
可是你知不知道,像李大鳄这种人,只求达到目的,便不择手段,什么卑污鄙恶的事都干得出来。
他们起先是求先发财、后立品,但一旦发了达之后,不但不立品,还不许别立德。
他自己惹得一身臭,还要把推人到粪塘里,这才甘心。
他们只顾面子,不要裤子,杀人放火的反而飞黄腾达,无恶不作的反而名利双收,他们狠狠搜刮这儿一大笔,然后移民到国外去大富大贵,只留下一个烂摊子让留下来的人收拾。
你愈是迁就他们,容忍他们,他们就愈以为别人怕了他们,他们更加财大气粗,势凶夹狼……张夸越说越激动:我就是要跟他们周旋,我就是要跟他们作对,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凶,我比他们更凶。
他下结论:我跟他们,誓不两立,实行恶斗恶!对不起,我说的太多了,全是无聊的东西,腐迂极了,近乎吃古不化,张夸有些不好意思,你不明白也不要紧。
你别小看了人。
我就算不明白这些道理,但也了解你;方心如闪着明亮而兴情的眸子:当年;要不是你留了余地,放过我们,我现在还在牢里……张夸望向方心如。
方心如也不把视线移开。
但谁都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李大鳄要是个人,他就不会有今天的黑白二道上的地位;方心如诚挚地道,我知道我不能劝你什么,也改变不了你的决心,不过,我要你知道一件事——要是你有事,你来找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方心如一字一句地道,要是你走投无路,来我这儿,我就是你的一条后路。
张夸深深的望着方心如。
然后,他再度的移开了视线。
你是女人,不该插手江湖上的事的,那是很危险的;张夸语重心长的说,男人的事,女人最好少管,那会安全得多。
方心如一笑。
你错了。
她傲慢他说,第一,江湖上的事,就是社会上每一个人的事,无分男女,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你别以为只有你们男人才讲义气,方心如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遇上值得为他讲义气的男人,我也会跟他讲义气的。
张夸不但感动,简直震动。
你……张夸涩声道。
不错,我是女人,方心如容色同时艳、同时倦,但我早已是拒绝期待的女人。
你知道的。
夕晖透过玻璃窗的铁栏,照了进来,照在钢琴架上、沙发上、茶几上、茶杯上,也照在张夸和方心如的身上。
两人凝望着。
收音机正预告着再过一会有黄昏恋人的歌曲点唱节目。
——这一刻过得好长。
——好久。
——就像永恒那么的天长地久。
然后他们就听见笑声。
张夸的小女儿张灵灵闯了进来,瞪大着无邪的眼睛打量方心如。
张夸省悟,说:灵灵,这是方——我见过她的,我一定见过这位阿姨的!灵灵嚷道。
方心如和蔼地道,真好记性。
又一个小男孩闯了进来,比灵灵还调皮。
张夸吩咐:叫方阿姨。
方一阿一姨,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叫得像唱诗班的抑扬顿挫。
张夸倒迎出口:回来啦?暖,JOHN,我说荒唐不荒唐?无稽不无稽?张太大一面挽着大包小包自市场上买回来的菜肉和日用品,一面手上晃着本电视周报刊:哎,我真不敢相信,真岂有此理!怎样了?张夸心不在焉的打趣道,谭咏麟吃饭时吞下了一个玻璃不成?嘿,那还怎算是新闻!这才算是新闻!张太太指着手上的小型周,他们说——你信不信——真不可置信!你不说,我怎知道信不信?你当然不信呀!张太太夸张地道:他们说——曾志伟和泰迪罗宾在搞同性恋!哗?!张夸在学着太太的夸张口吻:搞成了没有?还没有吧?张太太似也有些失望,我找遍了那篇报导,那报导是说:按照推测,有这个可能。
按照推测:有这个可能,张夸照太太的语调,讥诮地重复了一遍,照我的推测这家周刊可能面临倒闭,所以才制造一切危言耸听的新闻。
不过这样也是好的,新闻有真有假,正好可以考验看新闻的人自行判别的能力。
方心如笑吟吟的走出来,跟张太太打了个招呼:我们见过的。
张太太设想到家里还有来客:方小姐来了?哎呀,你怎不一早告诉我!张太太在埋怨她的丈夫。
你一回来就一轮机关枪似的说个下停,我哪有机会告诉你——张夸打趣地道,没关系,方小姐也不是外人。
你尽会说这些无聊话!张太太啐道。
那我先告辞了。
方心如说。
不多坐一会?张大大间。
不了。
方小姐还有点事……张夸解释。
你不送一送方小姐?张太太耸恿后又自我解释:你看,我手上大包小包的,还有这一身的乱,怎好意思去送方小姐呢!阿JOHN,这一带僻静,你就替我送一送吧。
四、我对小方无悔于是张夸就一路送方心如出外。
这儿是元朗一带的住宅区,通常是要走到路口才计程车可乘。
这一路上,夕阳斜照,凉风送爽,周围的人家至少有两三家开了收音机,正在播当年崔萍的名曲《两相依》:晚凤起,夕阳低,柳摇曳……只有花荫柳堤有谁两相依?睛空万里,北雁向南飞穿过了画楼西早已知道音讯稀不会有好音寄两相依、两相……只有在睡梦里方心如踢着石子,慢慢的走着路,忽然一笑说,连两相依都只有在睡梦里,更休提什么千里共蝉娟了。
张夸看着浸在夕阳余辉里的她,忍不住说:千里共蝉娟其实也不难得,你看到处不是安居乐业、有家有室,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又有什么稀奇?男女之间可以舍却情,还有义,相知相守,这才难得!——世是最强大的美是什么?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小方,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方心如望着夕阳,她的眼里,有着碎的记忆、冰的爱惜。
我只知道我是个拒绝期待的女人。
方心如幽幽他说,未曾深爱已无情,女人在没有情的时候,只好退其次讲义气,我不像你,你是个怒向刀丛觅小诗、衣带渐宽渐不悔的人,我不是……她自嘲地道:我没有你伟大,我是先求自己过得开开心心、平平安安、舒舒服服,然后才肯做一点事,万一出了事,我还会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女人。
小方。
我只是不想你出事。
方心如凝定他说,当年,你破了七十几宗大案,我干了六十几宗案子,都没有出事。
虽然一向来都是你兵我贼,你追我逃,可是,在感情上,是你在逃,我抓不着……我不想你到这个时候才出事,李大鳄不是个好对付的人,而且,阿浩也加入他们··阿浩?……张夸坠入了沉思。
阿浩是个辣手的人,方心如说,他一向对你促使我解散的事甚为耿耿于怀。
我们不谈这些了……这时两相依已播到尾声,琴声情情重重的一轻一重的响着,仿佛余情未了,扣人心弦。
你要到哪里去了?回市区去,方心如伸手拦了一部计程车,回首嫣然笑道,然后找个不成理由的理由,让梦梦下去……小方……你回去吧,方心如坐进了计程车、隔着茶色的玻璃,更有一种剔透晶莹似的美:你还有那些林青霞和莲藕汤在等着你呢。
张夸挥手,车子绝尘而去。
张夸依然怅望。
忽然,有人在他肩膀上大力的拍了一下,张夸整个人都震了一震。
他猛旋身、出拳。
拳头在一个人的鼻骨前顿住。
他打不下去。
他看清楚了这个人。
——那正是他的胞弟阿KAM。
吓死人了,阿KAM小心翼翼地把脸部挪开了他的拳骨,哇,火气那么大!我见你站在那儿失魂落魄的,特别过来招呼一下,嘿,还差点给你‘招呼’了呢!你来干什么?张夸没好气的说,下周不是要开十几场演唱会吗?是你的好朋友,好拍档约我来的,阿KAM戏谑的说,可不是我自己要来撞破你的好事的!你别来这一套,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今晚加菜,张夸一说,阿KAM连忙摇手吐舌,表示知道利害,好朋友?谁?还不是那个游白云。
阿KAM抗声说,他十万人急的约我来,说明无论死人塌楼,都要来见个面再说哦。
他?张夸嘀咕:又不知在搞什么把戏,他这段日子,总是神不守舍、神经兮兮的。
两人边说边在回家的路上走。
老哥,阿kAM试探地道,别说我做弟弟的不提醒你、刚才那位不是方姊吗?是呀,张夸不耐烦地道,怎么?也没怎么,只是,我看你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她一副芳心暗许的模样……你一脸柔情深种的模样,她又是柔肠百结的样子……你——够了,张夸打断,你要说就说,又不是叫你写文艺小说。
你们才是在写文艺小说,阿KAM说,你可别泥足深陷,不能自拔,一失足成千古笑,对不直大嫂才好!得了得了。
张夸推开了家门,两个小孩前来拥着他的大腿,你知个什么!游白云却已经到了,在等候着,笑问:听说方姊曾经来过。
张夸答:是呀,走了。
张夸招呼过后,到厨房帮太太洗菜切肉。
张夸是个雄赳赳的男子汉,做这些厨艺工作时未免有点笨手笨脚,他大力切肉,肉骨头都弹跳到地上了。
张太太弯身拾起。
递给张夸。
张夸拿去冲洗,又继续切肉砧板发出碰、碰的声音。
张太太正在撷去有虫的菜叶,两人背对着,尽是水龙头的水哗哗地响,时而夹杂着张夸的切肉声,还有厨外传来游白云跟阿KAM对话以及小孩的嬉闹声。
她走了?张太太问,声音不比水声响。
嗯?张夸似没听清楚。
为什么不留她一起吃饭?她走了。
张夸回答。
暮色已笼罩了这小小的家居,张夸扭亮了电灯,整个厨房都柔和得似一具完整的责器。
你为啥不送她回市区?张太太声音低得像蚊子,我知道,你想送的。
张夸忽一步揽住张太太小小的肩膊,把她扳了过来,搜寻她想要避开的眼色,发现她脸上、发上、衣上都给水溅湿了。
水龙头哗啦地响。
你听着,我跟小方,没什么的。
张夸有力地、一字一句清晰的说。
我知道啊。
张太太倔强他说。
可是她有,她什么都比我强,可不是吗?是,她比你强,她武功比你好,样子也比你漂亮,可是她不是我的太太,你才是,她也没为我生过灵灵和比比,你为我生过;她是我的朋友,既不是我的太太,也不是我的情人。
张夸激动的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我对小方无悔!你干什么嘛张太太挣动,快放手!游白云和阿KAM大概是听到些什么声音吧,正探头进来,刚好看到这情景。
快放开,人家气你的嘛,张太太嗔道;看你气成这个样子,快放手:我脸上都洗菜的水,要抹干。
张夸快快地放手。
张太太转头洗菜,洗没两下,又洗脸、肩腹有些抽搐。
阿KAM见状忙把游白云伸过来的头按回去,把他塞进椅子时,故意大声的说:老哥和嫂子在你侬我侬,谈情说爱哪。
游白云咕浓:老夫老妻了还谈情?也没见过这样子的谈情法。
张夸低声问太太:你怎么了?张太太这才转过头来,一张乍嗔乍喜的脸,满是沾着水珠,她破涕为笑的说:现在没事了。
张夸轻轻的把她拥着,心中感触:八年前,他娶她的时候,她是这般天真烂漫,在弱无依,八年后伊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却仍是那么心无城府,小鸟依人。
刚才我··你说了就没事了,张太太扑在他怀里含混地道,你有什么,都瞒不住我的。
说着又有些恐惧起来。
张夸把她从怀里拉拔出来,凝望着她秀丽的脸容,认真的替她揩去脸上晶莹的水珠。
告诉你,让你多了解女人一些,张太太带着玩笑的口吻,女人要哭的时候,不想让人知道,只好在雨里,在水中,那就分不清是泪还是水了。
所以你刚才哭了?张夸深深地望进他太太的眸里,像一缕叹息的幽魂。
张太太给她丈夫瞧得有些心慌,仿佛洪荒里一个陌生的男子,忽然在人生的陌路上停下来,向她注视,他的灵魂像透过目钻进了自己的灵魂里。
她发现他拇指在淌血。
你流血……她心疼。
没事,张夸轻描淡写的说,刚才不小心,切肉的时候给捺了这么一下子。
张大大忙着替他吮血,包扎伤口。
五、欢呼声、不要停这时候,游白云向阿KAM的游说也濒临失败。
你为何不让阿珍试试看?不是我不愿意,我只是一个歌者,我又不是主办单位,我没有权爱抓谁上去唱就谁上去的,阿KAM说,我也只是个艺人,我还得听他们摆布呢!那你是不是愿意帮忙了……我都说过了,不是我不愿意,而是不能。
阿KAM分辨,这社会上,任何东西建立了制度,凭你我之力,总不能够说我要怎样就怎样的,那有什么办法,只好依据制度、消耗青春、浪费体力、付出时间,一步一步熬上去了。
游白云垂头。
你别见怪,阿珍是你的朋友,我又没见过,更没听过她的歌声,我总不能……阿KAM歉意的笑笑,她要是真有才华,你应该鼓励她参加——见鬼咩!都参加过了,参加那种比赛,才艺第三,姿色第二,最重要的还是讲运气。
游白云忽又萌起一线希望,抓住阿KAM的手,兴奋他说,不如你去见见阿珍,或者我带她来见你……我这几天要准备演唱会,哪有空呀,有几场舞,还没排好呢!见是你约的,我才过来,今晚我本要忙到通宵的呀!阿KAM见游白云死心不息,只好断然拒绝了,反正你们还年轻嘛,他日迟早总见得着,要是见不着,在你娶老婆那天,我总见得着嫂夫人哪……说着笑了起来。
游白云可笑不出。
年轻?我有时一觉醒来,都不知个世界去了哪!他忧伤他说,我只希望能看到阿珍如愿以偿,我才去得心安……阿KAM讶然道:你怎么如此说……!?就当我没说好了,游白云忙说,我常常都是这样胡言乱语的。
这时阿忠和阿奸也过来探张夸,见游白云和阿KAM都在,热烈招呼起来。
游白云故意拭探阿忠,你有事情要告诉我,是吗?没有啊!没有?有事吗?我的病历……?哦,那个,没事,没事。
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医生只叫你吃多些,睡多些,快乐多些,千万不要太操劳,不要胡思乱想……就可以了。
游白云一听,更是心里有数,知道阿忠是刻意隐瞒,他也不去说破,只冷笑几声。
怎么了?没什么?其实,当一个歇手呀,也真是有苦说不出,这回到阿KAM向他诉苦了,一天到晚,都不能做自己,总要做台上那个人。
观众希望你的形象是什么,你就得成为那个形象,去取悦他们。
可是那形象是假的,取悦不了自己。
阿奸不同意:你当歌星,名成利就,还有什么不惬意的?一天到晚,都在为他人而活,还快乐到哪里去?连蹲在街边吃碟猪肠粉都不可以!在香港叫妓,明天就会上周刊的封面。
大佬,这样的生活怎过?阿KAM诉苦诉出了兴头,总是希望欢呼声、不要停,但越唱下去,就越孤寂。
感情?假戏无妨,真做不必!未成名的时候想成名,似被人丢在黯淡的角落,泪和笑都分不清。
一旦成名,吃的是热闹,泻的是寂寞!成为偶像之后,不能行差踏错,一旦失足,家喻户晓。
阿KAM叹道,是,想要成名真不容易,但光辉背后也总有别情。
有时在台唱歌,只觉灯色映照着个痴呆的自己,累得像一滩融化了的雪糕,那段日子,要不是老哥在鼓励我,我恐怕一早就垮下去了——像我,攻得上山顶,未必能守得住山头,说实在的,有时,我想跟你们对调,做个平凡人,自由自在的,该多好。
阿KAM感触地说,所以,不要不满足你的现状吧,说不定,已经轮到你的黄金十年哩!游白云咕噜道:轮到我也没有,我现在已累得像块用皱了的抹布。
阿忠也埋怨道,这世界,从没轮到我有用武之地。
阿奸也怨栽连天:我只常常问天,上天上天,你还侮弄我不够么!谁在呼天抢地?张夸正兴高采烈的端菜上桌,告诉你们,小伙子,怨天尤人没有用,游手好闲容易过,处心积虑一场空。
不管你干什么,最要紧的就是要——阿忠、阿妍、游白云、阿KAM全熟悉张夸的个性,也听过无数遍他的理论,便一齐异口同声地接道:举重若轻!张夸笑骂:既然知道,还不赶快帮忙开饭去!众人七手八脚,开桌吃饭,张夸一家人,和几个年轻朋友,吃得笑笑闹闹,打打骂骂,乐也融融,游白云心头稍有不畅,但他天性豁达,也为气氛所感,暂忘了烦忧。
在这种温馨氛围下,饭后阿KAM提出:老哥,这些年来,没有你的鼓励,我真不知怎么坚持下去,我想——怎么?你婆婆妈妈的干什么?张夸笑斥,不是要向我借钱吧?我作了一首曲子,是送给您的,打算下周演唱会时唱给您听的,阿KAM说,可是,我知道你近日心情不好,多半是不会去的,我现在这里,先唱一段给你听好不好?阿忠、阿奸、游白云一齐哄叫:好!张太太去钢琴那几伴奏。
比比、灵灵也拍手笑叫:好呀,好呀,叔叔唱歌,我们不必看电视,也有歌听。
两个小孩子还要客串当舞蹈艺员呢。
张夸用力地捏了捏阿KAM肋肩膀,眼里都是情和义,欢和欣,还有一些岁月惊心。
可是……阿KAM仍犹疑:我的曲子和歌词,还没有完成——先唱一半也好。
张夸说。
大家都拍手打节拍,齐声怂恿:唱吧,人生在世,能唱一段也总比不唱的好——是以张太太弹琴,阿KAM唱歌,阿忠阿奸游白云拍和,张夸听着听着,眼角也潮湿了,没有下雨也不在水里,要是落泪总瞒不住吧?张夸有点自嘲的想。
阿KAM唱的是未写完的曲子:《吞火情怀》,以感情唱出了他对张夸的情和感:你是低低的潮也是高高的浪流过每个人的心中已成了拍岸惊涛你是熊熊的火也是冷冷的焰你是飞蛾,曾经扑火化作流萤照亮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