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天 机王小石乃自咸湖方向二度进入开封府。
到了冬天,咸湖结成了冰,人可自湖面步行而过。
但春冰仍薄,一不小心,就会人翻马卧,沉人湖底。
这是名符其实的:如履薄冰。
冰薄。
衫更薄。
王小石没有穿上厚衣,因为他正享受冷凉的感觉。
他心热。
所以更喜欢冷。
――也许这样可使一向热心的他冷静下来他这一路行来,不断的在练刀、习剑。
在心里学。
看到雪降的时候,他心里思忖:自己那一剑,能不能像雪花一般轻、一般的柔?遇上春风的时候,他暗里思索,自己的刀,有没有风一般无形无迹、不可捉摸?要是不能,他就不停地在练。
要是没有,他便更加苦习。
在心里练习。
初学武时候的他,实在是大艰苦了,但又兴趣浓烈,那是一种苦中作乐的趣味,这兴味决非其他趣味可以比拟。
学已有所得之后的他,实在是大兴奋了,以致成天沉迷在武功里,过目不忘,屡创新意,稍有不明白,即苦思破解,或请示恩师,非钻研通透、誓不甘休。
学已大成的他,仍在学,但却不一定要动手动脚的学,而是在良好的基础上不断追求再创新境,日出而作,日人而息,他依据天时四季的秩序,旭日初升时练晨光之剑,日丽中天时习烈阳之刀,日照雷门时练春阳之剑,日落西山时习秋阳之刀;同样,月兔东升乃至月落乌啼各有刀法剑式。
这时,他已学的少,悟的多:习以沉思,悟以力行。
有时候,他甚至已不必再练习刀剑了。
他可以从芽萌枝头春中体悟刀法,自雀飞万里空里领悟剑招,由镜花水月的一刹那问了解刀意,以掬泉洗脸的一瞬间破解剑1。
有时候,更进一步的武功,还不是从武功上学得的。
可能是从一首诗。
一个情境…一次交臂之失……或一句话--――也就是说,天下万法,都自生活中体悟学得。
所以王小石一路行来,心情虽不见欢快,但他并下放过路上的一切情趣。
包括看美丽的女子,或者不美丽的女子,一只燕子,或一头驴子,――这些,在在都有不可放过的天籁,不可疏失的天机。
人生的大学问,自应在人的一生里学得,别人教,教的只是学识,把学识变成自己的学养,那还得要靠自己去体悟、化解、吸收。
王小石很享受步行。
很享受生命。
一一包括生命消沉的时候。
生命不尽是愉悦、奋亢的,也难免有消沉的时候,如果只能正视生命昂扬的一面,那么,有时候就难免给生命里阴黯的一面所销毁。
正如失败是成功的反面一样,尝试失败,才能享受成功的愉悦:体悟失败的悲酸,才能有成功欢喜的一天。
王小石对待生命的态度是一种全面的执著,所以反而放得开,他深深了悟: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才是该做的下做,什么却是不该做的做,――四年后二次重临开封的他,对生命情态又更上一层楼地开了窍。
他默然步行。
安步当车。
行行重行行,思思复思思。
直至这儿。
咸湖。
湖边。
冰上。
忽然有人叫他。
公子。
七十二 时 机人在车上。
车上有很多人。
一下子看到那么多高手、名人,有的人甚至会给吓疯、吓傻、吓坏了。
来的人有:铁树开花。
――兰花手张烈心。
――无指掌张铁树。
另外还有八大刀王。
惊魂刀习家庄少庄主习炼天。
伶仃刀的蔡小头。
相见宝刀衣钵传人孟空空。
刀王之女兆兰容。
大升天萧煞。
小辟地萧白。
五虎断魂刀彭家彭尖。
八方藏刀式苗八方。
此外还有形貌各异的人,从服饰上可以看出,他们是蒙古、女真、契丹这三人自是高手。
但都只是掌辔的。
八大刀王却护在车前后左右、上下高低周围,显然旨在护法至于铁树开花、指掌双绝则只是掀帘、扶搀、端茶、递水的角色。
――至少,对车上的人而言,确如是。
就因为是这些人,以致这么多人连同马车走在冰上,但冰层并没有因其觅量而下陷崩塌。
而就因为来的是这些人,换作旁人,早已给唬住了。
可是王小石没有。
他甚至依然可以清晰听闯:冰下鱼们游动的微响、以及它们的泳姿。
他当他们只是平常人。
因为他有一颗平常心。
在这时代里,平常心已几乎给滥用:有什么问题产生,都因为当事人失去了平常心;有什么处理上的失当,也因为没有平常心。
政治上对权力的制衡,需平常心;感情上对理智的调和,也须平常心。
什么都是平常心,以致平常心了政治、经济、社会、良知、乃至一切奇难杂症的万应灵药,一句平常心,可以让人超然物外、站在真理的一方,也可使人愧无自容,钉死在黑暗的一面。
但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平常心呢?谁也说不清楚。
不过,对王小石而言,平常心是道。
谁都是自己自己谁都是。
他待人处事、处世对物,都像对待自己一样,不偏不倚,非公非私。
所以帝王将相、高手凡人,一如是观。
因此他没有顾碍。
下会见外。
心自如。
人平常。
叫他公子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的公子。
――面如冠玉。
――貌似桃花。
――一身素衣,却显贵气,举手投足,莫不彬彬有礼,而且神容稚嫩,口光深挚,令人易生好感。
王小石认识这个人。
一一原来是他,难怪八大刀王、指掌双绝、三族高手,全成了仆人是以他也回礼叫了一声。
公子。
这人绝对是个公子。
真正的公子。
――来的正是向被人号称为谈笑袖手剑笑血、翻手为云覆手雨,神枪血剑小侯爷、神通侯、大侠方歌吟之后方小侯爷方应看!帘掀开后,露出方应看左边的脸。
帘也只掀开一边。
方应看令人不管是谁,看了他都令人愉快,予人好感。
他学止斯文、有礼、真诚得还带着点稚嫩。
王小石已见识过这个人。
京城里的公子,许多汉子都愿为他卖命,许多美女都只求他的青睐,许多权贵都渴求得到他的支持,一般人只希望能见上他一面,已是无上光荣。
――公子当然就是方公子。
――也就是这位腰悬血河神剑的方应看。
他早已听说过这个人。
――就像战国时的公子,因时而起,风云际会,不但很有办法,也很有人缘,更很有势力。
谁都知道,谁都相信,也谁都能预测:大侠方歌吟的义千方应看,必能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作为来!唯一不可测的也许只是:现在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作为而已――但轰动是必然的。
方应看聪明。
有才干。
且一直都有特殊遇合。
加上他有实力和背景――这已有着一切足可大有作为的条件。
一个人空有大志,在有才学,最怕是生不逢辰,而方应看却可谓崛起得正好对上了时机!王小石见了他,很有点诧异:不是因为方应看,而是因为他闻到了另一股异味。
那是一种奇特的老人味。
――这味道又怎会在这年少英侠的方应看身上出现呢?!方应看招手要他上车。
王小石微笑摇头。
你,入京?方应看试探地问。
是。
王小石老实地答。
上车吧、我载你一程。
谢了,我喜欢自己步行。
方应看说,其实,我还有事向公子请教。
王小石说:不敢,我独行惯了,有什么赐教的,公子可在这儿吩咐。
方应看道:公子太见外了。
王小石道:我不是公子,你才是公子。
方应看:豪杰因时遇合,时机一到,声势一足,阁下岂止于公子,还是英雄、人杰。
王小石:我不想当英雄豪杰,就只想做个快快乐乐的平常人。
方:乱世之中,有才干的人非大成即大败,其实,懂得如何享受失败的人才真正有资格去获得成功。
情恕我宜言:你失败过,还被迫离开京城,而今重返,只要你能善于把握时机,以君之材,必有大成。
王:成功太辛苦,要不怕失败。
我怕失败,所以没意思要成大功立太业,只想做好自己的本分。
那也由不得你。
只有从不失败的人才会永不成功,因为成功来自下住尝试、受得住打击和不怕挫折。
你勇于面对失败,而且善于大败中求大胜,本身就在乱世中必有特别功业、特殊遇合了。
你避不了的。
成功固然可喜,但失败对我而言也是一种极其珍贵的享受,我没意思要改变过来。
我实在是个不长进的人。
方应看笑了。
你不是的。
他说,你只是个有大志而沉得住气,有才干而知谦敛的王小石也笑了。
我只是求苟存性命于乱世,故不求闻达于诸侯:船到桥头自然直,人到无求品自高而已。
时机,时机很重要;方应看珍重他说,你认对了时机,就可以大展所长:你有可靠的支持,就能够为所欲为。
时机像甘蔗,大力榨取才有丰富的汁,遇上机会就要把握,因为机会会衍生更多的机会:失去时机便只能叹时不我予、机不复遇。
这便是今天我们特别过来相请的目的。
王小石也谨慎地道:公子的意思是。
过来帮我:方应看一个字一个字、望着他望定他他说,我就可以帮你名成利就,志得权高。
七十三 神 讥王小石沉默良久。
脚下有冰。
冰很冷。
冰下有鱼吐泡。
――在冰下水里的鱼想必也很冷吧?他们在冰封的水里,有足够的水温和空气吗?很奇怪,这重大关头,重要关键里,他却想到的是冰、鱼和气泡。
你重返京师,实力不复,白愁飞对你虎视眈眈,蔡京对你赶尽杀绝;方应看道,你现在需要我,我可以帮你。
你加入我‘有桥集团’,我可以让你立杀元十三限,得报杀师大仇。
王小石犹在沉吟。
怎么样?方应看观形察色地道,像你这等人材、这种身手,我决不会亏待了你,我一向对你们甚善,令师在甜山遇危,元老在京师故布疑阵,诸葛进退两难,就是米公公向先生提示,我为四大名捕困守解围的。
可惜仍未能及时救得了令师之劫。
王小石望着地上。
地上结着冰。
山上铺着雪。
――心呢?方应看旋即一笑道,不打紧,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
他又把头退入了车内,道:三天后,我……不必了。
王小石忽然他说。
方应看防卫地问:你已决定了?王小石歉然道:我不能加入你的‘有桥集团’。
为什么?因为你的目标是取得朝政大权,我不是。
我不想无端涉入这我力图避免的漩涡里。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不是想在京师立足、干一番大事吗?我是想重整京里的江湖势力,希望能将之导善向正。
这些年来,白道成了假冒正派的邪恶势力,黑道也只讲钱争权,再也不顾道义。
我要重整这个破落的江湖,因为正义的力量,来自民间。
我无暇与高高在上的贪官污吏、佞臣权相斗法。
要是我自己也不能自立,只能依靠别人的赐予,那我又如何真正‘立足’?你不是要杀元十三限鸣?我们可以帮你!王小石笑了。
我恐怕,就算我不加入,你也一样会帮我的……哦!其实你们比我更需切除掉元十三限。
方应看不动声色,反问。
为什么?因为你们想取代掉元十三限在京里的武装实力。
你们想要有一日在武林买力上足以与蔡京抗衡,就得先除去蔡京身边的第一高手元十三限。
方应看退回车中。
帘垂了下来。
车外的几个高手,全盯着王小石。
他们似乎只等一声号令。
――号令一下,立即出手。
他们之中,有的人已跟王小石交过手。
王小石知道他们是高手。
他们也深知王小石是劲敌。
所以他们都如临大敌。
王小石再艺高胆大,面对这十三名高手,还有车内的方应看,也自知一旦对决,已难有生机。
良久,车内传出了一个声音。
语音沙哑。
――这当然不是方应看的声音。
他说的对。
那人说。
王小石毫不震讶,只问:米公公果然在车内。
车内的人道:我是米有桥。
请恕我有病在身,不能受寒,不能出车外瞻拜少侠风仪。
王小石道:米公公这样的话,小石担当不起。
说来,要对付元十三限这种绝顶高手,在京里只有两个人可以胜任:一位是诸葛先生,另一位当然就是米公公您。
米公公嘿声笑道:那是因为诸葛先生狡似狐狸,而我也老谋深算。
不过,这儿的方小侯爷,才是禁宫第一高手,请勿小觑了。
方公子是人中龙风,我早有所闻。
王小石接着便老实不客气他说,我下加入你们,但我却要杀元十三限,为师父报仇。
米公公道:你好像也一直想杀蔡京。
可不是吗?可是行刺蔡京太难。
――但是要杀元十三限,得先行刺蔡京!米公公斩钉截铁他说,你本身也有的是资源,自有人助你。
我们也得借重;可是成此大计,你没有我们不行!王小石愣了半晌,才问。
公公妙算神机,晚辈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