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怀疑我?我是想问清楚。
如果我不打算还给你爹,你根本就不会见到我。
离离只觉得喉头一热。
真的想伏在他雄厚的臂膀上大哭一顿。
真的。
不过他已经有恋恋姑娘了。
那也是真的。
但他仍然会把(那么大笔的)财宝给回我们。
那更加是真的。
她觉得他仍是有情义的,这更加是千真万确的。
尽管她也有点儿弄不清楚:这是情还是义?对她还是对她爹?令尊大人既然放心把东西交了给我;庄怀飞脸无表情得像有一张不属于他自己的脸,他需要的时候,我当然会物归原主。
然后他的下唇拗了拗,算是笑容:那本来就是你爹的东西。
你爹要我办的事,我一早已准备好了,现在各处风声都紧,我不一定都能办得好,但我会尽力把事情办妥。
庄怀飞用手搓揉着他自己右腿的筋脉,半个身子,往左边斜撑着,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话音的稳定:现在的情形,很有点严峻。
令尊的情形,朝廷已转达到这儿来。
这里的州官高阳一得,是个很有为的利害人物,他手上的师爷谯溪雨,更是麻烦的家伙。
他拍打着自已的右腿,今天他们在鄙县叙议,可能商量的就是捉拿令尊大人的事――他们并没有邀我共议。
这不寻常。
你是说……她很注重这一点,他们已开始怀疑你了?那也不见得。
庄怀飞仍在拿捏着自己腿上的穴位,不过,若有什么行动,得宜快。
我知道形势紧急。
离离垂目,对剪着弯弯的长睫,在渭水上,我们就受到‘飞天螳螂’的干扰。
庄怀飞微微吃了一惊:唐郎!?这人也是难缠人物,是司军监唐大海的兄弟,为人甚为好色。
离离嫣然笑道:就是因为他太好色,所以才让我们给收拾了。
庄怀飞怔了个半晌:杀了?离离用了一种柔静的语音道,死了。
庄怀飞又缄默了一阵,才霍然道:那事情得尽快办好。
唐天海量小气狭,有仇必报,只要发现你还在这里,定必不死不休。
离离抬头,看着庄怀飞。
不管她如何化装,处境如何寒酸,但都掩映不住她目中的丽色。
东西你准备在何时交给我?令尊几时才到?他……你不必等他了。
东西可以先交给我。
这……庄怀飞稍有犹豫,随即说:当日,吴大人委托我办这事的时候,的确说过,除了他自己之外.你来也一样-----但其他人传令、代行,决不可以。
我爹恐怕要撇开追踪的人,得费一些心力……你知道。
追命名捕是个甩不掉的人物。
那你拟几时离去?他别过头去,不去看她的眼色。
夜长梦多。
离离毅然道:东西一到手我就走。
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出了一个女性妩媚中少见的狠色来。
虽然狠,可是仍然很妩媚。
那好,庄怀飞搓揉着自己的腰腿,一语定江山地道:明天一大早就办,就这样决定。
离离却问:事不宜迟,为何不在今天?庄怀飞只悠然的望出窗外,悠然道:东西仍在山上。
天快晚了,晚上怎么上山?上得了山,又怎能保东西不失?哦。
离离明白了,随他目光望去,窗外山影空蒙。
窗内有书。
满室的书香。
你还是那么爱读书?没有颜如玉,书中仍有黄金屋嘛!庄怀飞打趣地道。
离离白了他一眼,啐道:谁说你没有颜如玉?你在这里还恋恋风尘不肯去哩。
然后她正色道:本来,爹要我来问你的意思:这些财宝本来你也有份,事前说好,你占一成。
如果你肯随我爹亡命天涯,保他平安,爹说欢迎你一道同舟共济,度劫克难,他可以分你三至四成。
这一路上,就我们父女和几名旧部,没有别人了,那里安然便为家。
你若能与我们一起走,那就最好不过了。
庄怀飞的眼神仍望向窗外。
山在虚无飘渺间。
山如一位亘古以来站立在那儿的巨人,不动如山,但山意却充斥天地间。
离离没有等他回答,已经把话说了下去:你知道我在要回那笔财宝之前,为何却没问你是否一道走这句话?庄怀飞负手,回道,问: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答应。
离离说,她的语意里还蕴有一种很奇特的韵致,楚楚动人,你有了恋恋姑娘,所以你不想离开这里。
她好像是笑了一下,又说:大好男儿,就要终老在这山野乡镇里。
庄怀飞紧拗着唇角,用手搓摩着腿,望向窗外。
窗外有一棵大树,看似满树红花,却是满树红叶,映着午后逐渐转苍茫的天色,庄怀飞看得眼也红了,脸色也苍茫一片。
窗外天欲雪。
但你也不必担心。
我己跟爹分析过了。
他说,就算你不跟来,他也会分给你两成,以犒赏你护宝之功,有了这笔财富,你只要够运,要成为一方之主,决非难事。
你一向志大才高,只欠缺了些运气。
离离一面拭抹掉脸上的易容,一面交代清楚,现刻她的面容已捣得一塌糊涂,已分不清哪一处是真眉真目,仿佛只有她的语音才是最真实的,这之后,咱们就各奔天涯,各走前程,谁也碍不着谁的。
欲雪未雪。
庄怀飞欲言又止。
他当然听出离离语气中的雪意。
-----她的心里已早下了一场雪吧?他本来想说什么,可是终于还是没有说,到头来,他只是说:也许,你猜对了。
你赶快去换洗一下,洗去易容之物。
今儿你就跟恋恋、小珍。
沙姑娘。
姑姑她们一道,她们不知内情,万一有人找上你们麻烦,也会投鼠忌器一些。
余事由我应付。
离离很不高兴他那似是无动于衷的回答。
她很想找个什么事情来刺他一刺,来证实他仍然是以前那个他,至少,是个有激情、有血性的汉子:我看得出来,你的脚有点不妥。
爹说:你的右腿受过伤,而且还伤得很重――她冷俏地道:其实,你就算有心,恐怕也无力。
千山万水难行,天涯海角走不了。
他霍然回身,翟然的道:我的脚还没断。
我不愿与你们同行,是因为我是捕头,你们是寇匪。
我不抓你们,是因为吴大人。
我欠他的情。
我蒙他的重托,代为保管的事物,我不知那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管那是什么,我会交回给他,但不会收他的酬谢。
他的语音是一场早雪,到未了结成了冰:其实你不用告诉我那是什么,值多少,我不管。
我只负责交回给你。
你也不必激我,我不相信运气,我只相信我自己。
也许,没有运气也是一种运气。
悠转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本要神仙过海,却成小鬼上岸,那又何妨?那也无妨!我要帮你,就一定帮你。
我去留由我自己来定。
你激我也无用。
离离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旁的小去却道:庄爷……你变多了……真让我家小姐失望。
狮口豹目的呼年也,也对庄怀飞怒目而视。
庄怀飞冷冷地道:我心如琴,沉人海底。
离离终于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人情毕竟还是在的,只不过已不是情人了。
那好,离离跟呼年也和小去吩咐道:我们走吧。
序怀飞眉头一皱,去哪里?离离用小去递上来沾了水的丝巾,清理颜面,我们自有去处,不想烦着你,也没意思要领你的情。
庄怀飞有点急,现在外面风声可紧,你们这样出去,只怕有险。
就是因为外面风紧,离离接下了小去送来的脸纱,裹在鬓边,坚决的道:我们不想连累名捕,所以才更加要走-----你放心,我们能来,自然也有去处。
庄怀飞闷哼一声:我留不住你?离离已用纱布掩住了大部分的玉靥,只听她冷冷地道:我心无情,意若寒冰。
庄怀飞心知她在应和他刚才说过的话,知她气在心头。
阻也阻不了,只好说:你一切都得小心点。
有心了。
离离挥手,小去、呼年也左右相护,往外行去,我们明儿一大早来讨回本来就属于我和爹的东西。
临行出门口,离离只掀了桔帽,悠然回道,发瀑披下,游目询览了一下房里排得齐齐整整的大量古籍、书册,道:难得你还是那么爱读古人书,黄金屋却还是留回给你自己跟你的颜如玉相聚吧,我还是省却这个尴尬了。
偏劳了。
临走前,她还说了句客气话。
可是,映着午后的早销魂的阳光一照,这一次,庄怀飞还是瞥见了她抹去易容物后的容颜,像一朵水上的芙蓉,脸上有些水珠,水聚于眉目传情处,鬓上仍有一珠一翠,疏疏散散,晶莹欲滴,饶有书意。
庄怀飞这么一看便惊了一个艳。
一如当年。
第五部 岸上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