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本来是打算把消息送给赵大爷的,可是现在被虎头老七缠上了,虎头老七找上了他,又是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当然不能说个不字,越是这时候,越跟三义堂的人缠在一块儿才是最安全的,绝不会招人动疑,消息怎么办?不要紧,消息自有戴天仇去负责,这是用不着金刚明白交待的!□ □ □金刚跟虎头老七坐了一辆胶皮,到了虎头老七的住处。
下了车,进了门,等俏紫云关上门前头走了。
虎头老七轻轻一指头点上了金刚的额角,水灵的眸子瞪着金刚,咬着雪白的皓齿轻声道:你可真好啊!趁我喝多了跑了,今儿个可没那么便宜。
这能怪我么!七姐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省。
别是你故意灌我的吧!天地良心,谁那么傻呀!别傻不傻,跟我进去,今儿个说什么你也别想跑了。
她伸玉手拉住了金刚的手,两个人并肩往里行去。
进了堂屋,俏紫云已经把茶倒好,不见人了。
这丫头可真是一付琉璃心窍,既玲珑又剔透。
虎头老七可没允许金刚堂屋里坐,娇媚地看了金刚一眼,道:这儿也没什么好坐的,跟我上屋里去。
她拉着金刚进了耳房她的香闺。
金刚不但没说个不字,便连推也没推一下,温顺异常地跟着虎头老七进了香闺。
刚才一直拉着金刚,生怕金刚跑了似的。
如今进了屋,虎头老七却松了手:坐吧!我去把茶端进来。
她扭身出了屋。
金刚坐在了窗口桌前,虎头老七已端着两杯茶,带着一阵香风进来了!把茶往桌上一放,嗔道:烫死了,也不知道站起来接接。
金刚笑道:我这个人什么都懂,就是不懂怜香惜玉。
虎头老七又伸玉指点了金刚一下:不懂就这么迷了,要是懂了还得了。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换个任何人也不会放过虎头老七,而金刚却坐着没动,反而指指桌旁的椅子道:七姐,坐下来聊聊。
干吗坐这儿聊啊!又想打主意脱身了?告诉你,茶可是灌不倒我的。
话虽这么说,她到底还是坐下了。
金刚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这茶真香。
虎头老七道:别顾左右而言他。
聊什么,说吧!随便,这种情形下的谈话,本来就是天南地北随便聊的,要拘出题目来,那就谈而无味了。
这倒也是!说完了这句话,虎头老七半天没吭气儿。
显然,金刚这一随便聊,使得她不知道从何聊起。
虎头老七不知道从何聊起。
金刚却知道,他道:七姐,你哪儿的人?干什么?不干什么,随便问问。
虎头老七娇靥上泛起一丝机警神色。
但这机警神色很快就消失了:湖南。
难怪!什么难怪?湘女多情。
哼!我这多情可是对谁啊?看来七姐是对我才多情了。
你看呢?我有点迟钝。
少跟我来这一套。
七姐一个人在天津卫?嗯!怎么样?一个女孩子家,又年纪轻轻的,怎么出来干这个?我不是告诉过你么!我知道,你规劝过小马,自己不该也干上这一行。
那么你说我该干哪一行,又能干哪一行,这一行总比操皮肉生涯强点儿吧!七姐,世界上的路不少,也都是人走出来的。
这道理我懂,可是我是个女人家。
七姐瞧扁女人家了。
虎头老七诧异地看了金刚一眼:你这算劝我?不能算,因为我自己也在这个圈子里。
这就是了,你自己又为什么进这个圈子?我是个男人。
男人怎么样?女人又怎么样?男人大不了舍一条命,女人舍的不只是一条命。
虎头老七笑了:原来如此,命都能舍,别的还有什么不能舍的。
除非七姐自己真愿意舍。
虎头老七唇边掠过抽搐:我麻木了,不过我也要看人而舍。
麻木不麻木,还在自己。
我是自己觉得麻木了。
七姐要真是麻木了,就不会看人而舍了。
虎头老七一怔,神情也为之一黯:咱们换点儿别的谈吧!七姐,这些话,我也是看人说的啊!谢谢你!兄弟,迟了。
虎头老七的娇靥上,像笼罩着一片浓浓的乌云。
不见得吧!虎头老七极诧异地望着金刚:兄弟,你今儿是怎么了?——旋即强笑:别是又动脑筋想脱身吧!七姐这是何必。
明知道咱们都是天桥的把式。
谁说的?七姐,你这是碰上我,要是换个别人,七姐你早毁了。
换个人?你错了,换个任何人,他走不进我的大门。
七姐,在我这儿,你还占不了便宜。
我知道!我愿意。
你见过扑火的灯蛾么?当然见过,我每次见着,都会熄了灯把它赶开,我不忍见它最后扑在火上。
这又是为什么?两字不忍而已。
这不像你。
七姐,我懂你的意思,买卖总是买卖,花钱买来的又自不同。
有什么不同?良心上没有负担。
现在你良心上又有什么负担?七姐你不是吃那碗饭的,今天你这么地贱踏自己,可以说是受了刺激,像这种情形,我得负责任。
那你负责任不就是了么?苦的是我不能负责任。
为什么?我有未婚妻。
那好办!我不要你负责任。
我说的负责任,不是任何人让我负责任,而是我得对自己的良心负责任。
哈!活在这个圈子里,从没有人讲良心。
现在有了。
你会吃大亏。
我不怕!只要自问对得过良心,斧钺加身,我安之若素。
兄弟,我越发看不透你了。
慢慢看,有的是时间。
兄弟,虎头老七的娇躯突然泛起了颤抖:你是我生平碰见的头一个。
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兄弟——七姐,交个朋友吧!真正的朋友。
我愿意,虎头老七抓住了金刚的胳膊,手颤、声颤,美目中泪光闪动:只是,兄弟,横竖别人要拿去的,我不如先给了你——七姐,你错了,只要你不愿意,任何人也拿不走。
你是说——七姐往后看嘛!兄弟,往后看?我,我不懂你的意思?七姐,到时候你会懂的。
兄弟,我是个急性子。
好吧!金刚吁了一口气:从现在起,虎头老七已是姓金的人了,谁敢动,先过姓金的这一关。
虎头老七一惊:不,我不能害你。
害我?七姐什么意思?你不会想不到,‘三义堂’里的人,打我主意的人不少,赵霸天是头一个,你这不是诚心招惹他们。
你刚进‘三义堂’,怎么也不能跟他碰,万一他对你有点什么,我不是害了你么!金刚淡然一笑道:七姐到现在还为别人想,足见天生一付好心肠。
虎头老七道:兄弟,要说我天生一付好心肠,那你就错了。
虎头老七杀起人来不眨眼,狠起来能把人的骨头都挫碎了,可是对你不同,我不能不为你着想。
七姐,你要明白,为别人着想,你就不能为自己着想!兄弟,你这话又说错了,要是为了自己,我可以什么人都不管!但是现在是对你,你跟别人不同,懂么?一样。
七姐,你要是为我着想,就不能为自己着想。
我宁愿死,宁愿粉身碎骨,也绝不愿毁了你。
七姐何以独对我这样厚爱?虎头老七黯然地微一摇头。
幽怨地道:我也说不上来,也许这是孽,我上辈子欠你的。
虎头老七这几句话说得真诚,一点也不勉强,一点也不做作。
金刚听了还真感动,道:七姐,我这个人有个怪脾气,越是谁不让我干的事儿,我是非干不可。
虎头老七急了,伸手抓住了金刚的胳膊:不!兄弟,你绝不能。
金刚含笑拍了拍她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道:七姐,放心吧!谁也动不了我的。
不!兄弟,虎头老七急道:你对‘三义堂’知道的还不够。
难道‘三义堂’有条堂规,禁绝男女私情?那倒不是。
这就是了。
既然‘三义堂’没有堂规禁绝男女私情,七姐你又不是谁的人,怕什么?唉呀!兄弟,虎头老七道:你怎么还不懂,别的人你也许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是,赵霸天——你还不知道赵霸天的为人?七姐,你是赵霸天的人么?当然不是。
这就是了。
理字不屈,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兄弟,理!赵霸天会跟你讲理?赵霸天或许不讲理,可是‘三义堂’里不见得没一个讲理的人。
兄弟,冲着赵霸天,谁会讲理,谁又敢讲理啊!‘三义堂’三位当家的都不是讲理的人?他们也不敢讲理?那倒不是,而是你初进‘三义堂’,赵霸天则是他们的心腹,他们的亲信,尤其是‘三义堂’的总管,他们怎么护也护不着你呀!那可未必见得啊!七姐。
未必见得,你是说……七姐,三位当家的是‘三义堂’的瓢把子,不但领袖‘三义堂’,而且是华北黑道上的顶尖儿人物,要是他们说不出的话硬要说,不能护的硬要护,‘三义堂’的弟兄,跟华北黑道上的人物这么多,往后他们怎么对别人。
话说得不错,这也是理。
可是,兄弟,世界上有多少事是循着常理往前走的?兄弟,别这么傻了,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也感激,无论怎么说,我绝不能害你。
金刚目光一凝,正色道:七姐,你还要我怎么说,我说我不怕,我说谁也动不了我,难道你就这么不能相信我?兄弟,虎头老七忽然无限柔婉地道:这不是我信得过,或信不过你的问题。
而是你对这些人,没有我知道得清楚,要是让他们发起狠来……七姐,你见过他们发狠?见过,当然见过,而且还常见。
你见过我发狠没有?兄弟,虎头老七苦笑道:我见过你的身手或许你也够狠,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不敌人多啊!金刚吁了一口气道:好吧!既然七姐非这么想不可,那咱们的话就到此打住。
兄弟,虎头老七犹豫着道:你,你不高兴了?说实话,心里是有点不痛快。
虎头老七忙抓住了金刚的手,她的手冰凉,还带着颤抖:兄弟,别不高兴,千万别不高兴,你让我怎么跟你赔不是都行。
金刚暗暗好不感动,反抓住了虎头老七的手,道:七姐,你这是何苦?真的,兄弟,虎头老七突然流下了两行眼泪,道:我这是心里的话。
只你别不高兴,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金刚道:心里只是有点不痛快,要说不高兴,那还差上一截呢。
只是,七姐,你把我当知心朋友,我不能看着你这么作贱下去,我诚心诚意伸把手,无论如何,你不能拒人于干里之外。
兄弟,你要知道,我实在是不能害你。
你怎么这么说。
七姐,你不会害我,你也害不了我。
兄弟,你的好意我知道!我不是不识抬举,我不是不……七姐,你真心意这么坚决?虎头老七毅然点头:是的,兄弟。
好吧!金刚拍了拍虎头老七的手,道:那我不管。
虎头老七突然泪水泉涌,道:兄弟,你可千万别不高兴。
金刚笑笑道:七姐,不痛快在所难免,不高兴还不至于。
不要紧,过两天自然就好了。
兄弟,你……你放心,七姐,真心话。
好了,咱们谈别的吧!虎头老七泪流满面,低了低头,口齿启动,半天才道:兄弟,我,我……好吧!我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你这份心意,我会永远感激。
说什么感激,这么说就见外了。
虎头老七从衣襟上取下花手绢儿擦泪,道:多少年了,我没哭过,甚至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今儿个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是忍不住……忽听俏紫云在外头叫道:七奶奶,要不要开饭?虎头老七扭过头去应道:开吧!俏紫云答应了一声。
金刚没说话。
虎头老七也没再吭声。
突然屋里显得好静好静。
最后,还是虎头老七受不了这份沉寂:兄弟,你怎么了?没什么!金刚摇了摇头道。
心里还不痛快?金刚笑道:还有一丁点儿。
都是我不好,压根儿不提这种事,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么?事已至今,七姐又何必怪自己!瞒不了的,七姐,早说也好,迟说也好,总会让我知道的。
虎头老七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终于道:快吃饭了,咱们外头坐去吧!"她站了起来。
金刚只好跟着站了起来。
他二人出了耳房。
紫云已端着菜饭走了进来,水灵的眸子从虎头老七跟金刚脸上转过。
金刚都没有难为情,虎头老七娇面却为之一热,忙把头偏了过去。
金刚道:紫云姑娘,又给你添麻烦了。
哎哟!金少爷,您怎么又这么说呀!我们哪儿受得住呀,又不是单为您做的,就是个普通朋友来,也该管两顿饭啊!话锋一顿,转望虎头老七:七奶奶,今儿个要不要喝酒?虎头老七刚要说话。
金刚已把话接了过去:不!今儿个不喝了。
虎头老七望着紫云道:那就不喝了。
不喝酒就光吃饭了。
光吃饭,没一会儿工夫,饭就吃完了。
收桌子是俏紫云的事,金刚跟虎头老七又回到屋里坐去了。
金刚没坐多久就走了,虎头老七跟紫云送到了门口,虎头老七还依依不舍的。
关上门往回走,俏紫云吱吱喳喳,跟鸟儿似的:七奶奶,这位金少爷人可真不错啊!虎头老七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七奶奶,‘三义堂’的人我见过不少,可都没这位金少爷让人看着顺眼,让人打心里喜欢他。
嗯!七奶奶,这回,您是动了真心了吧?说着话,已经到了堂屋门口。
虎头老七没再嗯,突然跑着进了堂屋,冲进了耳房。
俏紫云怔住了。
耳房里传出了哭声,好伤心的哭声。
□ □ □金刚到赵大爷那儿弯了一下。
戴天仇已经把消息送过来了。
该做的准备都已经就绪了。
川岛芳子没有动静。
土肥原也按兵未动。
眼看日子就到了,难道他们一点都不准备准备?要说他们已经完成了准备,川岛芳子折回天津以后,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完成准备的可能实在微乎其微。
那么他们为什么一直按兵不动?金刚一肚子纳闷回到了家里。
家里没人,马标跟大姑娘都不在。
这俩上哪儿去了?金刚原就有一肚子纳闷,如今又加了一份纳闷。
纳闷归纳闷,他没多想。
进屋里床上一躺,脑子里盘旋上正经大事,川岛芳子、土肥原方面的问题了。
金刚正这儿想着,外头传来了动静,他知道,是马标跟大姑娘回来了,他躺着没动。
没一会儿工夫,门开了,大姑娘探入了螓首,微一怔:哟!你真回来了。
回来了就回来了,还有什么真假。
马标说你回来了,我还不相信。
没想到真让他说着了!大姑娘说着话走了过来,往床上一坐,道: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别问我,我先问你,你们上哪儿去了?大姑娘没答话。
转脸向门,刚要叫。
马标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来了。
笑嘻嘻地:看,没错吧,是不是大哥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大哥回来了?忘了?我马标的追踪之术,高人一等。
少乱扯,家里又不比外头,既没痕迹又没脚印,说什么追踪之术。
说,你是怎么知道的?马标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嘿嘿一笑道:我在堂屋门上粘了一根头发,刚才见头发掉了,这不表示有人来过么,既然有人进来过,不是大哥还会有谁。
大姑娘瞪大了眼:你真行,哪儿学来的这一套?嘿嘿!也不看看咱们这位大哥是干什么的。
马标正得意呢!金刚猛子里坐了起来,道:你们俩究竟上哪儿去了?马标道:逛大街去了。
金刚眼一瞪:逛大街去了?谁叫你们去的!这——马标拿眼瞟了大姑娘一下。
大姑娘立即接了口:人家闷得慌嘛!出去逛逛都不行啊!小妹,你,你真是胡闹!这是什么地方,如今是什么时候,你怎还往外跑。
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能往外跑?我脸上又没写着字儿,谁知道我是谁呀!小妹,‘三义堂’的二当家马上要做寿,他们里外都提高了警觉,唯恐有人在这节骨眼儿上坏他们的事儿,天津卫到处设下了桩卡,撤下了眼线。
你们这两张生面孔太扎眼,懂不懂?大哥,马标道:小妹是生面孔,我可不是啊!不错,我是生面孔,大姑娘道:翠姑姐本来就是生面孔,而且我打着金家的招牌出去,又有金家的车夫拉车,谁会怀疑什么?这——金刚居然被堵的没话说了。
马标道:大哥,小妹说的是理,你放心吧!绝出不了错的。
这是什么?金刚避开了正面,指着桌上的大包小包东西问。
大姑娘道:我买的东西,有你的、有我的、也有马标的。
你哪儿来的钱?放心!我没动你家钱庄的一分钱,是我自己积存的私房钱,放心了吧!这叫什么话。
我又不是我爹,钱庄的钱还怕花,只是,小妹,你……又怎么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好了,好了,不说了,算我没理,你们请吧!我要睡会儿。
不行,现在不许睡。
不许睡?为什么?还没看我买的东西呢。
她要起来。
金刚忙按住了她:等我睡醒再看好不好!我好困,不是你们回来,我早就睡着了。
好、好、好,你睡,你睡。
大姑娘一脸不高兴,站起来就往外走:马标,把东西抱出来。
马标忙抱起东西跟了出去。
在屋里,大姑娘一脸不高兴。
出了屋,关上了门,她跟马标四目交投,两个人都笑了,大姑娘笑得好乐、好甜。
金刚说是要睡,但是他并没有睡。
大姑娘跟马标走了之后,他点了根烟卷儿,望着顶棚发了愣,脑海里盘旋的,都是些疑问。
□ □ □这片宅院不是天津卫最豪华、最气派的,也不是占地最大的,可却是天津卫少数几个吓人的地方里的一个。
这个地方,是属于三义堂二当家的潘九的。
这片宅院,是潘九的私宅。
三义堂的二当家叫潘九。
这个九字,是他在潘家的排行,他一共是兄弟九个,他行九,是老疙瘩。
打年轻时人家就叫他潘九,一叫几十年。
这会儿雄踞三义堂三把交椅的第二把,人家都管他叫二当家的潘九爷,至于他究竟叫什么名字,恐怕连他自己都忘了。
今天,是潘九爷的寿诞之期的头一天,潘宅内外已经忙上了。
普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打头三天就开始忙了。
而潘九做寿,则是于十天前就忙了,请名厨、找戏班子、撒帖子、收礼……大大小小的事在头三天一切都就绪了。
这头一天,只是做菜的厨子,送菜的工人,各个戏班子进入潘宅,开始准备。
真要说起来,潘宅内外,今天比明天正日子都紧张。
五更天,潘宅内外桩卡密布,戒备森严,如临大敌,恐怕连些大人物的宅第都没这么严谨。
太阳刚一出来,总管赵霸天率领他手下几个重要而得力的头目:金刚、戴天仇、虎头老七、马六姐、总管府的总管笑面煞神彭朋、前院管事丧门神楚庆和、后院管事牛魔王牛通进了潘宅。
能在这时候进人潘宅,身份就不低。
像岑胖子、楼老二等,这时候还没资格来呢。
尽管潘宅内外桩卡密布,由赵霸天带领的这支队伍,自是通行无阻。
刚进那既宽又大的前院,迎面来了个留着小胡子的瘦高汉子,冲着赵霸天一哈腰,叫了声:总座!赵霸天望着金刚、戴天仇,向小胡子一摆手:小金、小戴,见见,这位是二当家府的总管,美号‘千手千眼’莫一青莫总管。
金刚、戴天仇上前见礼。
莫一青忙含笑答礼:总管,这两位就是管花、赌两档的金兄弟,管杂档的戴兄弟?赵霸天点头道:不错,瞧瞧怎么样。
总座您的眼光还会有错?这两位兄弟自然是千万人中选的好样儿的,话锋一顿,莫一青热络地拉住金、戴二人的手:这两天两位兄弟多费神了。
好说,金刚道:二当家的做寿,兄弟们既进了‘三义堂’,卖力跑腿还不是应该的。
谢了!谢了!我这儿先谢了!莫一青不但会做人,而且会说话。
赵霸天道:二当家的起来了么?刚下床。
莫一青道。
大当家的、三当家的来过了么?大当家的跟三当家的昨儿晚上来过!下一点才走的,今儿个恐怕来不了这么早。
我进去见见二当家的去,话锋一顿,赵霸天转望金刚等:你们先在这儿歇歇,等我出来以后再分派差事儿。
他跟莫一青往里去了。
金刚等散开了。
彭朋走开了,牛通、楚庆和聚在一起,金刚、戴天仇、虎头老七、马六姐则凑在一块儿。
马六姐跟虎头老七聊着。
金刚则游目四处打量,正打量着,虎头老七的话声传了过来:怎么样!咱们二当家的这儿不赖吧?金刚收回目光,点头道:是不赖,比我那个家强多了。
虎头老七道:你还没去过大当家的那儿呢,你要是去过大当家的那儿,二当家的这儿就被比下去了。
呃?七姐去过大当家的那儿?去过一趟,是前年大当家的做寿,大当家的那儿不但比二当家的这儿地方大、气派,而且还安装着不少机关消息。
戴天仇道:怎么,大当家的那儿还安装着不少机关消息?虎头老七嗯!了一声。
戴天仇道:这是干什么!什么年头儿了,还有机关消息?金刚道:戴兄弟,你可别轻看机关消息。
年头儿再不同,江湖人防的总是江湖人,江湖人犯江湖人,不可能动整团整师的人,也不可能动用机关枪、大炮,机关消息照样能困住人,照样能要人的命。
虎头老七瞟了金刚一眼,道:你可真说对了,本来这类机关消息装置是最秘密不过的,可是那天大当家的多喝了两杯酒,一时兴起,就让府里的总管把机关消息开给大伙儿看,那些机关消息简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比咱们在小说里看到的,可厉害的多了。
戴天仇道:呃,我还真没想到,这些玩艺儿在这年头儿居然也派得上用场。
楚庆和走了过来,笑问道:你们在谈什么啊?马六姐道:楚爷您听着没意思,您见过了。
什么我见过了?大当家府里的机关消息装置。
楚庆和微一怔:这是谁说的?我!虎头老七应道。
楚庆和马上赔上笑脸:大当家的那儿那点儿秘密,全让你给抖露出来了。
怎么?虎头老七脸色微沉,道:不能说啊!大当家的自己开给大伙儿看的,都是自家弟兄,你防谁呀!你可比大当家的还小心啊!楚庆和是赵霸天总管府的前院管事,按理说虎头老七得巴结点儿,像马六姐对楚庆和说话,都一直是您,您,楚爷长,楚爷短的,偏偏这位虎头老七就不买他的帐,硬是沉着脸冷了他一眼。
可是楚庆和吃这一套。
他知道得罪了虎头老七就等于得罪了赵霸天,他哪里敢惹这位虎头老七?即忙满脸堆笑道:哟,哟呀,我这话又没什么恶意,你干吗发这么大的火啊!你没什么恶意?少跟我来这一套,你这个人我摸的一清二楚。
没错,大当家那儿的秘密是我抖露的,你爱告谁就告谁去,我不在乎!楚庆和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的,道:看看看,你这话说哪儿去了。
金刚含笑道:七姐没容人之量,楚管事不过开开玩笑,你何必这么当真。
可不是吗,我只是开开玩笑,你怎么就当真起来了。
看你们在这儿谈得挺起劲儿的,过来插了句嘴,没想到竟惹了这么大麻烦,早知道我就不过来了。
金刚说了话,虎头老七趁机松了松手,可是她仍然寒着脸道:谁让你过来了,又没人请你。
好,好,好,算我多事,算我多嘴,我走,我走。
楚庆和扬着手,点着头,忙不迭地走开了。
金刚道:七姐未免太让人下不了台了!不错,我是太让他下不了台了,可是他这个人你不知道,要多阴就有多阴,我是存心让他下不了台。
恐怕七姐已经得罪他了。
得罪他就得罪他,他能把我怎么样!金刚摇头道:七姐这脾气不好,得改。
虎头老七不吃任何人的,可是她吃金刚的,金刚说她脾气不好,得改,她硬没再吭气儿。
马六姐一旁道:好了,好了,咱们谈点儿别的。
只见赵霸天跟潘九的总管千手千眼莫一青走过来。
赵霸天道:外头请来的马上就要到了,我现在给你们分配一下差事儿,牛通!牛通应声过来了。
你负责后院,大小事儿全归你,眼生的不许进后院。
牛通应声而去。
庆和!楚庆和走了过来。
你负责前院,带几个弟兄,待会儿人来了,挨个儿给我仔细盘查,必要的时候搜搜他们的身跟所带的东西,眼生的不许近寿堂十丈内。
楚庆和答应一声退向一旁。
天仇、马六给我负责东西跨院,西跨院是厨房,东跨院是戏班子,老七给我留意每一个外来的坤道,小金给我负总责。
金刚等齐声答应。
莫一青拱手道:偏劳诸位了。
一名汉子飞步赶到,一躬身道:禀总管,厨子跟戏班子的人陆续到了。
莫一青望向赵霸天。
赵霸天冲着金刚等人一摆手,道:好了,你们忙去吧!事是小事,责任可大,你们都给我小心了。
金刚等答应一声散了。
戴天仇去了西跨院,马六去了东跨院。
金刚、虎头老七、楚庆和的差事得从大门开始,所以他三个人一起去了大门。
到了大门口,各地的名厨已经在大门外了,锅碗瓢杓天津卫当地有的是,用不着带,所以每位名厨只带了两个打下手的,手上都空着。
这好盘查的楚庆和仍然盘查得很仔细,连鞋里都没放过。
一个个的名厨进了门,自有人带往西跨院去。
接着,戏班子到了,戏班子可不是光人来了,大小戏箱,大小道具,一车一车的拉。
戏班子里难免有坤道,虎头老七照顾上了坤道,金刚则帮着楚庆和查戏箱,盘人。
这回潘九做寿,共请来了三个戏班子,韩庆奎的班子是最后到的。
身为班主的一边唱名,潘九府的打手一边对名册,正忙着,金刚一眼瞥见了大姑娘,他猛为之一怔。
好的是大姑娘像根本不认识他似的,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金刚毕竟是金刚,他很快地就恢复了平静,一点儿声色也没动,跟在韩庆奎的班子之后,进了大门,又进了东跨院。
东跨院里,马六带着几个人正忙着安置三个戏班子的住地。
金刚过去一把抓住了韩庆奎:韩班主,借一步说话。
他把韩庆奎拉到了一边儿,韩庆奎面带异色,道:这位爷,您有什么吩咐?金刚正色道:韩班主,你这个班子成立至今十几年了,能闯出今天这种响当当的局面不容易,班子里大半也有不少都是成了家有妻小的,你身为班主,怎么好拿这么多口子的命往刀口上碰。
韩庆奎脸色微一变,旋即讶然道:这位爷,您这话……金刚道:韩班主,您也是跑过码头,见过世面的,这样装糊涂,不怕落人笑柄么?这位爷,我是真不懂您的意思,万请您明教。
金刚深深看了韩庆奎一眼,一点头道:好吧,既然是这样,我就只好明说了,韩班主,您的班子里为什么混进一个外人来,而且是顶的别个角儿的名字?韩庆奎脸色猛一变,道:我班子里混进个外人来,没有啊,哪有这种事?韩班主,这你就不配称是跑过码头,见过世面的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光棍眼里揉不进一粒砂子,难道你真要我嚷嚷开来不可么?一听这话,经验再老到的韩庆奎也坐了蜡,叫了苦,他原打算来个咬紧牙关,死不承认的,可是对方这么一说,分明是已瞧出真章来了,万一逼急了对方,对方真嚷嚷开来,那可就像对方说的拿几十口人命往刀口上碰了。
看情形,他是不能不承认了。
可是,他能承认么?韩庆奎正这儿暗冒冷汗,暗叫苦,只听一个甜美声传了过来,哟,班主在这儿呀,害我找了半天。
韩庆奎一听话声就打心里机伶寒战,人差点儿没昏过去,怕谁来谁就来,大姑娘她为什么偏在这节骨眼儿上来这儿。
可不正是大姑娘,只看她满面堆着笑,扭动着腰肢走了过来:哟,班主这儿跟人说话呢,这位是……金刚沉声低叱:小妹,你好大胆。
韩庆奎听得一怔。
大姑娘已到了近前,向着韩庆奎笑吟吟地道:老爷子,这位就是我们大哥,金刚金少爷。
韩庆奎猛又一怔,脸上喜色一闪,举袖拭汗:哎哟,龙爷,您可没吓破我的苦胆。
金刚入耳一声龙爷,心知大姑娘已把他的底抖了,当即脸色一整,道:韩班主,不是我说你,你实在不该……大姑娘截口道:大哥,要怪别怪人家韩班主……我不是怪,你不该给人家戏班子惹这个大险,韩班主耳根也不该那么软。
韩庆奎正色道:龙爷,班子上下只要认为值的,人人都可以死,人人都可以把命丢了。
韩班主,我知道班子里上下个个都是血性汉子,可是这儿用不着她。
谁说的,大哥,别说这话,不信你看着,我办的事准比你办得漂亮。
你行,你本事大,可是我说用不着就是用不着。
大哥,你……什么都别再说了,马上给我离开这儿,你要是敢不听我的……怎么样?小妹,你要是逼我做了决定,你可别怪我。
大哥,你……走。
大姑娘脸都白了,可是突然她又笑了,笑得既娇又媚:好,大哥,我听你的,我走,你送我出去。
干吗要我送你出去?你不送我,我怎么出得去呀。
金刚刚要点头,陡地双眉一挑,道:好,小妹,你行,我算是服了你。
咦,我听你的,我走,又怎么不对了。
你明知道你不能走,你要是一走,不出乱子也非出乱子不可。
大姑娘又笑了:这不就结了么,点点人数少一个,潘九这儿会怎么想啊,一旦追究起来,那还是非出大乱子不可。
金刚一肚子恼火,火还直往上冒,可是他不得不强忍着,不得不往下压,他一点头道:好吧,小妹,这回算是你赢了,我让你在这儿待着。
你让我在这儿待着,大哥,我可不领你这份情。
金刚正色道:小妹,这不是儿戏,这是大事,关系着整个华北,甚至整个中国的大事,你不许给我胡来,绝不许,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坏了这件大事,别怪我翻脸无情,把你送交国法。
大姑娘眉梢儿一扬,刚要说话。
金刚已转望韩庆奎:韩班主,班子里上下这种血性,令人敬佩,但是这种事并非单凭胆量、血性,甚至一些拳脚工夫就办得了的,为你的戏班子着想,也为整个事情的成败着想,我不希望诸位硬插一手,我说话就说到这儿了,韩班主是个有见识的人,应该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我不多说了,也不打扰了,请去忙班子里的事吧!金刚冲着韩庆奎一抱拳,转身要走,突然他又停步转回了身,目中威棱逼视大姑娘,道:小妹,这恐怕是马标出的好主意吧?大姑娘唯恐马标将来受责,哼了一声道:马标,别这么高看他,没他我就什么也不能办了?用不着为他掩过,我刚想起来,马标跟韩班主的班子,有一阵不浅的交往,不是他,你绝进不了韩班主的班子。
说完这句话,金刚扭头要走。
只见马六姐迎面走了过来,道:金少爷,这位可是班主韩庆奎?韩庆奎忙一抱拳道:正是韩庆奎。
我到处找你,你怎么躲在这儿来。
您有事儿?马六姐目光一扫大姑娘,道:韩班主,恐怕你没想到,你这个班子里的戏,我看过不少,每个角儿我一眼就能认得出来,你这个班子里,怎么有两个方玉琴方老板,而且真正的方老板现在不叫方玉琴了,这是怎么回事儿?韩庆奎脸上变了色,大姑娘扬起了眉梢儿,两个人都要说话,金刚却抢了先,道:六姐,不是方老板的,是真正的方老板,这位方老板是个冒名顶替西贝方老板。
马六姐一怔:呃,您知道?这个冒名顶替的方老板,是我的小妹,她顶着方老板的名字混进潘九这儿来,不知道要搞什么花样。
马六姐又微一怔,忙道:呃,弄了半天原来是您的小妹,是自己人。
金刚一指马六姐,望着大姑娘道:小妹,见见,这位是‘铁血锄奸’第一队的队长马六姐。
大姑娘怔了一怔,惊喜道:原来是……上前抓住了马六姐的手,道:六姐的大名我是久仰了。
‘四喜班’的老鸨子。
大姑娘道:六姐真会说笑话。
三姑娘,马六姐道:对您三位的大名,马六才真是如雷贯耳呢,对您二位的侠行,马六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向是只恨福薄缘浅,没想到这水旱码头的天津卫,竟让我一一都拜识了。
韩庆奎冲着马六姐一拱手:韩庆奎也早就听过马六姐的大名了。
马六姐转望金刚道:金少爷,韩班主想必也是自己人?不错,金刚道:跟马标有份生死的交情。
那就对了,不然怎么会让三姑娘进班子来顶方老板的名字。
韩班主,你是班主,我也是班主,咱们这两个班主,从现在起订交了。
金刚跟大姑娘都笑了。
韩庆奎冲马六姐连连拱手:高攀,高攀。
金刚忽一整脸色,望着大姑娘道:玩笑归玩笑,正经归正经,你最好记住我的话,本本份份当你的方老板,台上卖点儿力,别砸了人家方老板的招牌,一旦下了台,我希望你什么都刻骨,要顶方老板,你就顶到底。
话一说完,他扭头走了。
大姑娘跺了跺脚:讨厌,就是这么个脾气,让我什么都别管,那我来是干什么的,家里待着多好。
马六姐道:三姑娘,您恐怕还没弄清楚,这档子事儿不能拿刀动杖,也不是玩命儿斗狠的事儿。
谁要拿刀动杖了,谁要玩命儿斗狠了?那你是要……大姑娘带点狡黯意味地笑了笑:天机不可泄露,六姐看着吧,我兵不刃血,也不发一兵一卒,非让‘三义堂’天下大乱不可,我还有别的事儿,不陪您了。
她扭身走了,留下了一阵醉人的香风。
韩班主一拱手,说了声失陪,跟在大姑娘之后也走了。
马六姐愣在那儿没动,口中喃喃说道:兵不刃血,不发一兵一卒,非让‘三义堂’天下大乱不可,这位姑奶奶究竟是要干什么,究竟是要干什么啊!□ □ □金刚甫出东跨院,虎头老七迎面走了过来,道:我正想去找你呢!七姐有事儿?没事儿,只是问问情形怎么样?还好,没看出什么来,七姐那方面呢?要是有什么,我会这么清闲?七姐是清闲了,我可是肩负艰巨,还得到处逛,到处看,不过明天我是别想闲下来了。
我陪着你。
那怎么好,谢谢七姐,七姐歇着吧,我到西院看看去。
他迈步走了。
虎头老七却跟了上来。
金刚停了步道:七姐是……你说呢?七姐真是,能清闲为什么不歇着。
谁知道,一眼看不见你,心里好像少了点儿什么似的!金刚口齿启动了一下,欲言又止,迈步往西行去。
虎头老七跟了上去。
楚庆和站在大门方向,望着金刚跟虎头老七的背影,唇边泛起了一丝森冷的笑意,他眼珠子转了转,迈步往后去了。
西跨院里,半个院子堆满了菜、酒。
菜包括鸡鸭鱼肉,青菜;酒包括各地的名酒,还都是一坛子一坛子的。
临时搭盖了一个大厨房,角落里也堆满了锅碗瓢杓。
做菜的不比唱戏的,洗、切、剁,打这时候就得开始了,所以名厨跟他们带来的打下手的,一进西跨院就开始忙上了。
没人说话,没人嚷嚷,只听得见水声,碗盘声,跟掌厨手里的快刀剁在案板上的砰砰声。
戴天仇很清闲,在院中一张小凳上坐着,一见金刚跟虎头老七进来,他忙站起迎了过去:金大哥,七姐,两位忙完了?虎头老七道:我是忙完了,小金负的是总责,一时半会儿他是闲不下来的。
戴天仇笑道:能者多劳嘛。
虎头老七瞟了金刚一眼:说的就是嘛。
金刚笑道:说什么能者多劳,总管八成儿是看我一向太清闲了,所以才找点事儿给我做做,这儿没事儿吧?戴天仇道:没事儿,到现在为止,还没看出什么!最好是咱们自己过于紧张了,就这么一两天的工夫,赶快平安过去,咱们也好松一口气交差了。
金刚这么说。
说得是。
虎头老七点头道:这不比办别的事儿,越平静、越平安越好。
他三个这里聊着。
一个打下手的汉子过去搬了一箩筐萝卜,他搬的是上头一筐,哪知却带动下头一筐,把下头一筐带倒了,箩子挺重的,他刚扛上肩,就打算放下来放好倒在地上的那一筐。
金刚道:你走你的,我来吧。
他过去扶起了地上那一筐。
那打下手的谢了一声走了。
金刚抱起地上的那一筐,就要往堆上放,忽然一眼瞥见筐里有样黑忽忽的东西。
这是什么?青菜筐里怎么会有黑忽忽的东西。
金刚一怔,把筐往堆上一放,伸手往里一摸,他手碰到的,是个冰凉凉的东西,他脸色也为之一变,手往外一拉,手里多了样东西,赫然是把小手枪。
这把小手枪,凡是玩枪的人都能一眼认出,是短距离的杀人利器,小巧玲珑,手大一点的抓在手里,别人根本不容易看见,好带好藏,相当名贵。
金刚一按盖,抽出弹夹一看,里头有五颗子弹。
他心神为之震动,忙推上弹夹,把枪握在了手里。
这是谁藏的,意欲何为?他正这儿心念转动,背后转来虎头老七带笑话声:怎么了,搬个箩筐就让箩筐给粘住了。
金刚转了身,没动声色地走了回来,道:兄弟,背着身,挡着点儿厨房那边儿。
戴天仇一怔,望了金刚一眼,可是他没多问,旋即转个身挡住了厨房那边的视线。
虎头老七讶然道:这是干什么?金刚道:听清楚了,我给你们样东西看看,别动声色,千万不能惊动厨房那边。
戴天仇跟虎头老七更是一脸诧异色。
金刚摊开了右手,手里托着那把小手枪。
戴天仇、虎头老七倏地瞪大了眼,虎头老七伸手一把抓了过去,低声急道:这是哪儿来的?刚才那筐菜里。
刚才那筐菜里。
虎头老七轻叫道。
戴天仇拿过了那把枪,要抽弹夹。
金刚道:不用看,有五颗子弹。
戴天仇霍地抬眼:这是什么意思?目前还不敢下断,不过很自然的,这是要对二当家的寿诞不利。
虎头老七道:这是谁?戴天仇道:金大哥,这该怎么办?金刚转望虎头老七:七姐有什么高见?虎头老七皱着眉,半天才道:这不是等闲小事,暂时不宜张扬。
呃。
虎头老七道:‘三义堂’的人做事你不知道,这件事要是一张扬,二当家的不但不做寿,还会牵连许多无辜。
那么七姐的意思是算了?怎么能算了,万一到时候事闹出来了,咱们三个落个知情不报,这谁担待得起?戴天仇道:这倒是。
虎头老七道:查查是谁干的,他究竟要干什么,然后再作道理。
金刚沉吟道:好主意,七姐的想法跟我不谋而合,要问这是谁干的,只怕不难查,显然这是里外勾结,而且毛病出在采买的人身上。
呃。
虎头老七望着金刚,静等下文。
搬箩筐、洗菜,这是厨子们的活儿,别人不会动这些箩筐,这就表示,用这把枪的,十之八九是这些厨子里的哪一个……对。
戴天仇点了头。
当然,这把枪也可能是菜贩子塞进去的。
可是这一筐筐的菜进门都经过很严密的检查,然后才由采买的人搬进门来,那么,菜贩子藏这东西的可能性就小了;经过检查,搬进门来之后,负责采买的再把枪塞进筐里,到时候由那个厨子取用,这就保险的多了。
虎头老七点头道:你分析得对,只是,是哪一个采买的,又是哪一个厨子呢?不难查,兄弟,把子弹退出来。
金刚接过枪,抓在手里,往厨房那边看了看,转身走过去又把枪塞进刚才那个筐里,走回来道:守株待兔,看谁搬那筐菜,看谁取去枪不动声色。
抓住他,然后把其他的一个一个逼出来。
戴天仇点头答应:好。
金刚道:守株待兔必须要有耐性,一点也不能操之过急,只有一点风吹草动,你就永远别想等到这只兔子。
戴天仇道:您放心,我知道。
金刚转望虎头老七,道:七姐,把这儿交给天仇兄弟一个人,咱们到别处看看去吧。
虎头老七微一点头,转身向外行去。
背着虎头老七,戴天仇忙递探询眼色。
金刚道:兄弟,照计行事,拿着那点子之后,暂时秘而不宣,先知会我一声。
说完了话,金刚转身跟上虎头老七走了。
戴天仇明白了,他手伸进兜儿里,玩弄着那五颗子弹!金刚跟虎头老七并肩出了西跨院。
虎头老七眼望着前面,低声对金刚说了话:兄弟,你打算怎么办?金刚道:我让天仇守株待兔,七姐不是听见了么?这我知道,我是说一旦拿住了那个点子之后。
金刚心念转了一转:七姐说该怎么办?我问你,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总管把负总责的差事交给了你,这又不是等闲小事,当然是由你拿主意。
那……除了交给总管发落,我还能拿什么别的主意么?虎头老七口齿启动了一下,旋即点头道:这倒也是。
金刚不放松,追问道:难道七姐有什么别的主意?虎头老七笑了,笑得有点勉强:瞧你问的,我还能有什么别的主意。
金刚心念又转了一转:七姐是不是把我当知心的朋友?虎头老七一怔:你……顿了一顿,脸色归于平静,凝望着金刚道:你说呢?七姐既是拿我当知心朋友,有什么话为什么藏在心里?虎头老七脸色一变,道:兄弟,你这话什么意思?七姐明知,又何必故问。
虎头老七脸色遽变,突一咬牙道:好吧,在赌道上混了十几年,今天我就拿自己这条命赌一赌吧,兄弟,装聋作哑,别管这件事,‘三义堂’的这些个,死一个少一个祸害。
金刚笑了:七姐可真是拿我当知心朋友了……微一摇头道:七姐,我不能这么做!为什么,‘三义堂’这些个少一个,砸不了你的饭碗。
七姐怎么忘了,我负的是总责,要是二当家的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事儿,我这吃饭的家伙可就保不住了。
虎头老七道:你非在这儿待不可么?我能上哪儿去,整个华北哪儿我能容身。
再说,我在天津卫是个有根的人啊,就算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么?虎头老七神色一黯,道:倒也是,那就不提了,算我没说。
金刚用眼角余光扫了她一下,道:七姐,我直说一句,你这不是吃里扒外,形同叛堂么?虎头老七娇靥上浮现起坚毅之色:我既拿你当知心朋友,告诉你也无妨了,是这样。
那么七姐为什么还要在这个圈子里待下去?我恨这个圈子,恨透了,可是这个圈子能养我,我天生注定属于这个圈子,离开这个圈子我活不了。
不见得吧,七姐。
虎头老七微一摇头: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
金刚道:哀莫大于心死,看起来不是七姐不能离开这个圈子,是七姐心死了。
虎头老七黯然地点了点头:恐怕也是这样儿了。
金刚摇摇头道:我为七姐可惜,我为七姐不值。
虎头老七娇靥上的黯然神色突然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懔人的冷肃:那你就不必为我操心了。
金刚道:七姐当真非要把自己断送在这个圈子里不可?虎头老七的香唇边闪过一丝森冷笑意:圈里圈外,哪儿不是一样,土或者会干净点儿,可是人么,却没有什么不同啊,这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到哪儿都逃不脱的。
金刚沉默了一下道:七姐的意思我懂了,可是我认为七姐看错了。
我看错了?是的,七姐看错了。
你有什么能改变我的看法么?七姐自己慢慢的看吧,总会发现能改变七姐的看法的人与事的。
呃……虎头老七忍不住转过脸来看了金刚一眼,还待说下去,金刚却有意岔了开去:只有后院还没去看过,去看看吧!虎头老七突然停了下来:你自个儿去吧,我不陪你了。
金刚忙也停了下来,道:怎么了,七姐?虎头老七道:你是初进‘三义堂’,还不知道,二当家府的后院,岂是任人进出的,赵总管有话,你负总责,当然你可以自由进出后院,我就不行了。
金刚明白了,道:呃,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那么七姐就到处走走等我,我去去就来。
说完了话,他径自转身往后去了。
虎头老七没再说话,望着金刚颀长的背影,一脸上浮现起一片难以言喻的神色!□ □ □潘九府的后院,不同于一般大宅院的后院,特别深,金刚过了好几重门户,通过了重重的盘查,才到了后院门口。
月亮形的后院门口,抱着胳膊站着两名壮汉,裤腿扎着,腰里鼓鼓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壮汉不但腰里藏着家伙,在裤腿里也藏着攮子,准是潘九的近身保镖一流。
金刚到了月形门前,两名壮汉冷冷地瞅着他,抱着胳膊没动一动。
金刚明白,这并不表示两名壮汉不打算拦他,而是显示镇定,等待他下一步举动,假如他一声不吭,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往月形门里闯的话,眼前这两名壮汉非出手不可。
金刚打算试试这两个潘九近身保镖的身手,也想给对方来个下马威,所以他看也没多看两个壮汉一眼,迈步就往月形门里去。
金刚没料错,他刚迈出步去,两名壮汉脸色一沉,一伸左手,一伸右手,横在月形门前拦住了金刚。
金刚停了下来,左右一望,道:这是干什么?左边壮汉冰冷道:你自己明白。
我不能进去,是不是?既然知道,你还装什么佯。
是你们两个不让我进去,是不是?你明白就好了。
我实在有点不大明白,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右边壮汉道:后院重地,岂是任人进去的。
原来如此。
我也不愿意来,可是我肩挑着重担,我有大差事,我不能不来,你明白了么?左边壮汉道:呃,你有大差事?不错。
什么大差事?二当家府内外的安全防范,我负总责,不能不来看看,你明白吧?右边壮汉道:这二当家府,内外的防范,由你负总责?不错,是这样。
右边壮汉跟左边壮汉转脸对望,两个人忽然笑了,左边壮汉道:咱们总管真是好眼力,找了这么个人负二当家府内外安全的总责。
金刚淡然一笑道:我这个人是不怎么样,不过我可有个把握。
右边壮汉道:你有什么把握?金刚道:我有把握走进后院去,你们两个拦不住。
两名壮汉脸色一变,右边壮汉旋即笑了,笑得好冷:你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招子放亮点儿,看清楚了这是什么地方,眼前站的是什么人。
金刚没说话,倏然一笑,迈步往前行去。
两壮汉沉哼一声,各探右掌抓向金刚两边肩窝。
这两名壮汉不但是练家子,而且是个好手,一出手便拿人要紧部位,金刚的两处肩窝要是落在他们俩手里,金刚的整个人就算交给他们了。
金刚何许人,焉有不明白利害的道理。
他没动,害得两壮指欲沾衣,突一塌双肩,两手扬起,出手如风,轻易地把两壮汉的腕脉抓在了手中,十指微一用力,两壮汉闷哼一声矮下了半截。
金刚道:两位,怎么样?两壮汉龇牙咧嘴,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直直地望着金刚,只说不出一句话来。
金刚笑了笑,松了手,他没往后院进,反而后退了一步。
两壮汉直起了腰,脸色倏转狰狞,抬手就要探腰。
金刚道:两位别忘了,明天是二当家的寿诞之期啊。
两壮汉一怔,手停在了腰际。
金刚道:两位对我要是有什么不满,尽可以等过了二当家的寿诞再说,现在么,我劝两位还是别轻举妄动。
两壮汉手缓缓垂了下来,左边一名咬牙道:好吧,算你狠,咱们就等过了二当家的寿诞再见,不见不散。
一句话,金刚道:只是现在得麻烦两位给我打个条子!右边一名道:打条子,打什么条子?金刚道:我不进后院去了,两名给我打个条子,说职责所在,不敢擅自放人进后院,万一明天后院出了什么事,就跟我没关系了。
两壮汉猛一怔,左边汉子急道:你这是开玩笑,这种条子我们怎么能打。
恐怕两位非打不可。
右边汉子道:你这是……别得理不饶人,我们并没有不让你进去。
咦,刚才两位不是不放我进去么?左边汉子道:这个……朋友,能放手时便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哥儿俩既然拦不住你,自然不能不放你进去,你又何必这样不肯罢手。
这么说,两位是让我进去了?左边汉子道:行了,朋友,你就请吧!他两个侧身让开了进门路。
金刚淡然一笑道:既有如今,何必当初。
迈步往后院行去。
两个壮汉恨得牙痒痒的,却拿金刚一点也没办法。
金刚进后院抬眼打量,只见这后院里亭、台、楼、榭一应俱全,要什么有什么,不但房子盖得美轮美奂,就连花、草、树木也无一不美。
金刚踏着青石小径往里走,正走着,一个话声传了过来:金爷。
金刚停步一看,只见牛魔王牛通下了左边画廊,快步走了过来。
金刚含笑迎了上去:牛管事,辛苦了。
好说,分内事,分内事,牛通到了跟前,满脸赔笑:您到后头来看看。
金刚道:职责所在,不得不来,其实,这一趟是来得多余,后院有牛管事负责,还会有什么问题。
您抬举,您抬举,牛通赔笑哈腰:您要不要各处看看?不用了,牛管事是怎么安排的?还不是在各通后院要路口布上桩卡,然后在几个要紧地儿安置上得力的人手,别的还能干什么!金刚点头道:后院是要紧地方,可是到明天三位当家的跟客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前院活动,后院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只别让闲杂人等混进来,应该就行了。
是,是,您说得是,您说得是。
金刚四下扫视了一下,道:总管跟二当家的都在后院?是的,二当家的跟总管在密室里商量事儿呢,您有事儿?没事儿,只是随口问问。
怎么,二当家的这儿还有密室啊?可不,这还能少,大当家的、三当家的那儿都有,二当家的密室在后头假山底下,假山上有进出口,二当家的卧室里也有进出口。
嗯,这够周全了,就算万一有点儿什么事儿,二当家即或有惊,也必无险了。
只听一个脆生生,娇滴滴的话声传了过来:牛通,你在跟谁说话呀?牛通忙转身望,金刚也扭头望了过去。
牛通刚才下来的画廊上,这会儿又下来了一位大姑娘。
紧身的马甲,窄腿的马裤,脚底下一双马靴,后跟上马刺雪亮,光看这身打扮,就透着一股子逼人的野性。
看身材,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该圆的地方圆,该平的地方平,那腰肢,蛇也似的扭动着。
再往上看,摩登的烫发,鸭蛋脸,弯弯的两道柳眉,眼角儿微微上翘的一双杏眼,悬胆似的小鼻子,鲜红一抹的小嘴儿,热力四散,更见野性,还多了三分刁蛮、任性。
牛通忙迎上几步,恭谨躬下身:姑娘。
嗯了一声,扬了扬手里的小马鞭,黑白分明,透射野性冷傲的水灵眸子却望向了金刚,这是谁呀?牛通忙道:四姑娘,是堂口刚进门的金爷,总管让掌管天津卫的花赌两档。
呃,我怎么不知道堂口进来这么一个?许是总管忘了禀报您了,牛通忙望金刚:金爷,这是咱们二当家的小姐,快见见。
金刚遥遥一抱拳:金刚见过姑娘。
姑娘打量着金刚,走了过来,往金刚面前一站,柳眉忽一挑,脸色也一寒:在我面前摆架子,你好大的胆。
扬手就是一鞭抽了下来。
金刚抬手抓住了鞭梢儿,道:姑娘,明天就是二当家的寿诞。
用你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出手抓我的鞭子,给我放手。
金刚放了手。
姑娘扬鞭又要抽。
金刚没动,两眼凝望着她。
姑娘鞭是扬起了,却没抽下来:看在你是个刚进堂口的,不懂规矩,要不然今天我得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
金刚道:多谢姑娘手下留情。
姑娘垂下了鞭子,笑了,是冷笑:你也会说好话啊,你姓金我知道了,叫什么?金刚。
金刚?不错。
姑娘突然仰天大笑,笑声清脆,珠落玉盘似的:金刚,你也配叫金刚,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儿。
名字是爹娘取的,由不得我,许是我爹娘想让我长壮点儿。
你可真会说话啊,赵霸天把花、赌两档交给了你?是的。
你刚进堂口就兼掌花、赌两档。
凭什么,跟赵霸天有什么渊源?姑娘,我这个人从不走门路,也最不擅钻营。
那你凭什么?姑娘该去问赵总管。
我偏问你。
姑娘要是非问我不可,我只有这么说,别人会的,我比别人强一点儿;我会的别人不会,就凭这。
好大的口气。
我已经很谦虚了。
姑娘眯着眼打量了金刚,表情充满了轻蔑,半天才道:你露两手我看看。
姑娘想看什么?姑娘一抬腿,自裤筒里拔出一把匕首,随手递给了金刚:你会玩飞刀不会?金刚接过匕首笑了笑:姑娘舍得这根马鞭么?姑娘目光一凝,道:舍得这根马鞭么?什么意思?金刚道:姑娘要是舍得,就请把它往上扔,扔得越高越好。
姑娘眨动了一下美目,微一点头道:呃,我明白了,一根马鞭有什么舍不得的?要多少马鞭没有!你打点好了。
说完话,猛一扬手,马鞭直往半空中飞去。
金刚一扬手,匕首脱手飞出,流星赶月般追上了马鞭,擦着马鞭一闪而过,马鞭立即断为两截,落了下来。
金刚一撩衣裳往前窜去,伸手正接住了落下来的匕首。
两截马鞭落了地。
金刚含笑双手把匕首递向姑娘。
牛通看直了眼。
姑娘一双美目都瞪圆了,直直地望着金刚,眨也没眨一下。
金刚道:献丑,有渎高明法眼。
姑娘定过了神,道:好飞刀,怪不得你这么狂。
金刚道:姑娘夸奖,也言重了。
姑娘伸出欺雪赛霜的玉手接过了匕首,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转,深深看了金刚一眼:你会玩儿枪么?玩儿过,懂点儿。
呃?那好。
姑娘,明儿个是二当家的寿诞,今儿个里外都禁卫森严,要是响一声枪,里外非大乱不可。
姑娘沉吟了一下:你跟我来。
她转身走去。
金刚为之一愣。
牛通那里忙递眼色,示意金刚跟去。
金刚犹豫了一下,只好硬起头皮跟去。
牛通拾起了地上的两截马鞭,看断处,顶上的皮微向上翻着,下面则整整齐齐,他看得心头猛一震。
显然,这是匕首锋刃擦过马鞭,硬把马鞭割断了。
匕首是一面开口,锋刃只有一面,要锋刃擦过皮鞭把皮鞭割断,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更难的是马鞭在空中翻动不定,差毫厘都不行,眼力、腕力,都得是一流中的一流。
牛通望着那两截马鞭,人怔在了那儿。
金刚跟在姑娘后头往后走,姑娘美好的背影,动人的走路姿态,全落进了他眼里。
也只是落进金刚眼里而已,他的心可像口不扬波的古井。
穿过了一片矮树丛,到了一座假山前,入目这座辉山,金刚心头刚一跳,姑娘已弯腰扶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瓷花盆一转。
就这么一转。
假山上一块四尺见方的石头突然内陷,现出了一个洞口,一道石梯通往下去。
姑娘迈步矮身走了进去。
金刚求之不得,自是忙跟了进去。
两个人刚进洞口,下了不到五级石阶,突然一暗,石头合上了,洞口也不见了,但是并不愁看不见路,下头有灯光腾射上来。
金刚正思忖,开闭门户的机关枢钮,必在脚下这一级级的石阶上。
姑娘猛然地转过了身:你才进堂口没多久,恐怕是头一回上我家来,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处秘密机关吧?金刚道:何止不知道!我连想也没想到。
三义堂里知道我家有这么一处秘密机关的可不多,我让你知道了,你可不许给说出去。
姑娘,我还没那么一张快嘴。
那就好。
她扭身又往下行去。
金刚跟了下去。
越往下走越亮。
石阶约莫有三四十级,走完了石梯,一条石砌的甬道呈现眼前。
甬道是弯曲的,两旁石壁上,隔不远就挂着一盏气灯,把条甬道里,照耀得光同白昼,纤毫毕现。
姑娘带路,顺着甬道又往前行去。
走没多远,拐个大弯,右边石壁前有两扇石门。
姑娘停在了石门前,伸手一推,两扇石门开了,里头没灯,但是外面的灯光照射进去,里头也就不显得暗了。
姑娘进去了,金刚跟了进去。
姑娘点上了两盏气灯,眼前更亮了。
这一亮,看得金刚一怔。
置身处是间相当大的石室,三面是石壁,正对面一面则是土壁,距离石门约莫有十几二十丈,土壁上坑坑凹凹的,土壁前四五尺处,有一道五尺来高的石墙,墙头上放着不少玩艺儿,有小瓷瓶、琉璃球、鸡蛋,还有不少竖立着的袁大头跟小制钱。
石门边上石壁上,嵌着一个大木橱,橱里放着各式各样的长短枪枝,真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敢情这是一间小型靶场。
金刚定过了神,由衷地道:做梦也没想到,二当家的这儿会有这种设置。
姑娘瞟了他一眼,道:这是我练枪的地方。
金刚又一怔:呃!别小看我,我的枪法,整个‘三义堂’没人比得上,连几个出了名的玩枪老手,在我面前都得低头。
说完了话。
姑娘转身走到木橱前,从枪架上拿起了一把镶着象牙把柄的小手枪。
由抽屉里取出子弹,往上一装,顺手一拉栓,扬手就打。
砰、砰、砰三响,一个鸡蛋破了。
一个琉璃球碎了,一枚袁大头飞了。
姑娘傲然望向金刚。
金刚由衷地道:姑娘好枪法。
看你的了。
姑穆把枪递给了金刚。
金刚扬手又打了三发。
石墙上的三枚制钱不见了。
姑娘看得刚一怔。
金刚又从地上拾起两个弹壳,扬左手往土壁方面扔了过去。
弹壳扔出,右手枪响,两个弹壳在右墙上方猪一跳都不见了。
姑娘看直了眼。
金刚转身过去放回小手枪,顺手又拿出两把驳克枪,装好了子弹,两手握枪,转身站立,然后两把枪往腿上一蹭,扬手就打。
砰、砰、砰一阵连响。
石墙上的玩艺儿全没了。
金刚垂手收枪,含笑望姑娘:许久没玩儿了,一时手痒,姑娘可别见怪。
姑娘定过了神,也瞪圆了一双美目:你,你能两手同时使枪?勉强凑合。
该死的赵霸天,他怎么没跟我说。
教我!这……怎么,不愿意!不,姑娘明知道我现在没空。
我不管,我现在就要学。
姑娘,赵霸天分配了我差事——姑娘伸手夺过金刚手里的两把驳克枪,往橱里一扔,道:跟我来。
她拧身走了出去。
金刚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有跟了出去。
姑娘出了石室,顺着甬道往里走,走没多久,又拐了个弯,另两扇石门呈现在右边右壁上。
石门前,抱着胳膊站着两个一身短打装束的壮汉,两个人腰里都鼓鼓的。
金刚一看就知道,那定然是潘九的密室,门口那两个也必是潘九最亲信的贴身保镖。
两个壮汉一见姑娘跟金刚,都一怔。
连忙躬身:姑娘!姑娘跟没有看见似的:我爹在里头不?在,正跟赵总管商量事儿。
姑娘二话没说,伸手就要推门。
两名壮汉忙抬手拦。
望了金刚一眼,道:姑娘……我带来的还会有问题不成,姑娘脸色一变,冷然道:他是掌管花、赌两档的金刚,你们不知道?左边壮汉呃!地一声忙道:原来就是——刚听赵总管说了。
那就给我闪一边儿去。
姑娘推开门走了进去。
金刚没跟进去,他站在门外等着。
两名壮汉有点不安,两个人冲着金刚一抱拳,右边壮汉赔着笑道:以往没见过金爷,所以,所以……金爷别见怪!金刚答了一礼,道:好说!只见赵霸天走了出来。
两名壮汉忙躬身。
金刚也欠了一下身:总管!赵霸天走到近前,低声道:你怎么惹了她?金刚道:我到后院来看看,哪知道竟碰上了姑娘。
她一听牛管事说您把花赌两档交给了我,大不满意,非逼我露两手不可。
我露了飞刀,她又逼我露枪法,然后就——苦笑一下,住口不言。
赵霸天一摇头道:让这个主儿缠上了,还不知道你是福是祸呢!二当家的要看看你,跟我进来吧!转身往回走了。
金刚跟了上去。
进了石门,又是一间石室。
这间石室没刚才那间大,可跟刚才那间大不相同,摆设、布置是豪华气派,富丽堂皇。
过了一块大理石雕花的大屏风,看见人了。
上首大座椅上,坐着个魁武高大的中年人,年纪四十多近五十;浓眉大眼,一脸横相,两眼满是精光,外头天寒地冻,这儿可不冷,他穿套缎子面的夹袄裤,袖口卷着,怀里挂着金表链,气势相当慑人。
姑娘就站在座椅边儿上,一脸的不高兴,八成事儿不顺心。
赵霸天道:这就是二当家的。
金刚上前躬身:金刚见过二当家的。
潘九打量了金刚一眼:你就是源兴盛钱庄的少掌柜?不敢!二当家的抬举。
叫什么来着?金刚?潘九个头儿大,说话也雄浑有力,声音震人耳鼓。
是的。
听赵总管跟我说过!如今我女儿也来提,你的身手挺不错的。
是姑娘跟总管抬爱。
在二当家的面前,说不错也差得远。
你用不着客气!赵总管跟我女儿亲眼看见的,谅必不假。
我女儿从不知道什么叫服人,赵总管是我们哥儿三个的老弟兄,你要是差一点儿,我女儿不会缠上你教她,赵总管也不会一下子把花赌两档都交给了你。
金刚扬了扬眉:二当家的可容我大胆直言一句?你说!我这个人是个直性子,我也不喜欢人家说话拐弯儿抹角。
那我就放肆了,真要说起来,赵总管交给我这花、赌两档,是委屈了我。
呃!潘九道:那么以你看,你能干什么?金刚看了赵霸天一眼,道:总管别在意,也请恕个罪。
以我看,把‘三义堂’的总管给我都不算多。
赵霸天一怔。
潘九仰天哈哈大笑:好大的口气,你凭什么?凭这身功夫,跟胸口一腔热血。
潘九再度大笑:好、好、好,这小子倒蛮对我的胃口的。
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你放心,只你好好儿干,有那么一天的。
赵霸天定过了神,望着金刚。
似笑非笑地摆头道:小金,你真行,当着二当家的面,想抢我的饭碗,你可真有良心啊!金刚道:糟了!往后我恐怕不好干了。
潘九大笑。
赵霸天也笑了:咱们当着二当家的面一句话,能抢尽管抢,只要你行,我口服心服,情愿摆手让贤。
金刚道:干脆,总管给我个三刀六眼吧!潘九道:逗归逗,正经归正经。
赵总管看上的,我女儿缠上的,准是好样儿的,真的好样儿的,‘三义堂’绝不埋没,自当重用。
可是心先别那么大,跟着赵总管多学两年,只你往后干得有声有色,我担保这个‘三义堂’总管是你的。
二当家的恩典,我感谢。
别说这个,潘九一摆手,道:我不喜欢这一套。
只听姑娘道:爹,你有完没完嘛?完了,姑奶奶,完了。
那我刚才跟您说的——这两天忙。
这里里外外非小金不可,你不是不知道。
霸天是不会乱派差事的,只等明天客人一走,他就是你的,你爱让他怎么教,就让他怎么教。
这样行吧!不行!我要他现在就教。
丫头,你——我不管!您说什么我都不管。
丫头,你是怎么了?爹的命还没玩枪重要?偏你们这样紧张兮兮的,我就不信谁敢怎么样。
你小孩子家懂什么,等到时候再发现谁敢怎么样,可就来不及了呀!我不管,您就是说出个大天来,我还是要他现在就教我。
丫头,你不小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我已经答应,让过了明天他就来教你,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你急什么呀!爹,我不——金刚道:姑娘,你该听二当家的。
二当家的跟赵总管做事,不会没一点根据的。
你少插嘴,你是不是不想教我?丫头,名师是得求的,不能一味耍横。
再说,对师父也该尊敬有加,怎么能这样说话哇!潘九带笑训女。
赵霸天一旁也道:姑娘,小金的差事很要紧,换个人挑不起来。
二当家的做寿,大当家的、三当家的都要来,明儿个还有不少的贵宾,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儿,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差这一天嘛!姑娘皱眉道:我就不明白,你们紧张个什么劲儿!金刚明白,三义堂上下所以这么紧张,主要还是为日本人,明天有日本人来谈大买卖,说什么也不能让这等大买卖吹了。
潘九道:小孩子家懂什么?这种事儿你什么时候操过心?‘三义堂’是个什么样儿的组合,你不是不知道。
你大爷、我、还有你三爷,不知道结下过多少梁子,树立过多少仇敌,明儿个一天进出的人杂得不得了,我能不防么?好、好、好,姑娘噘起了鲜红的小嘴儿,不耐烦地道:反正我一有什么事儿,就得先听您的一大套,到头来我还是得听您的,我都怕了,往后再有天大的事儿也不敢找您了。
潘九笑了。
拉起姑娘的手拍了拍,道:丫头好厉害的一张嘴,爹哪一回不是依着你,没想到这会儿反而让你倒打了一钉耙。
你又不是没听见,爹连个不字都没说,只是让你多等一天,哪差这一天嘛。
小金又跑不了!好、好、好,姑娘道:我就等过了明天,行了吧!当然行!潘九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先别夸,姑娘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可是只等过了明天,等明天过了,再有天大的事,我可绝不放小金,到那时候你们谁也别再找我说话,谁要是找我说话,别怪我把天都闹翻过来。
潘九哈哈大笑:姑奶奶,你都要把天闹翻过来,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找你说话呀!姑娘霍地转望赵霸天,道:你在这儿,这话你可不是没听见。
赵霸天身为三义堂的总管,是何等威风,何等神气。
而如今他却是一点脾气也没有,忙道:是,是。
姑娘,您放心!干脆,后儿个一早,我就让他搬到二当家的这儿来,您看怎么样?姑娘娇靥上倏现喜意:真的?这话可是你说的啊!我说的,绝错不了。
跟姑娘您说话,我还能食言,也得有那个胆呀!姑娘喜得一蹦老高。
潘九摇头道:霸天,你可真会巴结她啊!赵霸天道:连您都得巴结着点儿,我还能不巴结。
潘九大笑!姑娘兴冲冲,喜孜孜地转望金刚。
一双美目中异采闪动:小金,你可也听见了。
金刚道:后儿个一大早我就来见姑娘,可是我恐怕不能搬来。
姑娘的笑容马上在娇靥上凝住了:谁说的!为什么?姑娘,我住在家里,上头还有老人家,不能那么自由;而且我进‘三义堂’的事儿老人家不知道,我怎么能好好儿的突然搬出来住。
潘九点头道:这倒也是——姑娘娇靥上的笑容没了:什么这倒也是。
我不管!赵总管,是你许给我的,你得给我个人。
潘九笑道:霸天,你自找麻烦,自己去坐蜡吧!赵霸天望着金刚道:小金——金刚截口道:总管,从后儿个起,我按时来见姑娘就是了,何必非搬来不可!这个——就是教姑娘什么,也有时有会儿,总不能白天夜里都教练哪!潘九又点了头:嗯!这倒真是。
姑娘跺脚道:什么这倒真是。
您要是再敢帮他说一句,我可要生气了。
潘九忙道: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姑娘霍地转望金刚:我不管你住在哪儿,也不管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我让你搬来,你就得搬来。
金刚道:姑娘,这我恐怕难以从命。
姑娘脸色一寒:你敢——她抓起身旁的鸡毛掸子,扬手就要打。
潘九脸色一沉,要拦。
金刚道:姑娘,还没拜师呢!就要打师父么?姑娘手上一顿,突然扔了鸡毛掸子跳脚道:我不管!话是赵霸天说的,我找赵霸天要人。
后儿个一早小金要是不搬来,我就跟赵霸天没完。
一阵风般,怒冲冲的奔了出去。
赵霸天怔在那儿。
潘九冲着赵霸天眨眨眼道:霸天,你捅了马蜂窝了。
赵霸天苦脸望金刚:小金……金刚道:总管,我说的是实在话。
让我怎么教姑娘都行,没有必要非让我搬来不可。
可是——总管,我掌管的是花、赌两档,我要是一天到晚都陪着姑娘,我的职责怎么办?那好办。
总管,我不敢来分堂里的公事跟姑娘的事,哪样轻,哪样重,可是您总管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可是,话我又给说出口了,你这不是让我坐蜡么?我无意要让总管坐蜡,也不敢。
只要三当家的跟总管不再多说一句话,我有办法让姑娘听我的。
呃!潘九忙道:你有什么办法?金刚道:二当家的现在不必问,请只管看着就是。
我照我的办法行事,姑娘要是有一声闹,您唯我是问就是。
潘九忙点头:那最好,那最好,景阳岗这只吊眼白额大虫吓煞了人,我是巴不得快出个能打虎的武松。
赵霸天不放心地道:小金,你真有把握?总管,您要我怎么担保?我让二当家的唯我是问还不够么!潘九道:够了,够了,我信得过小金。
霸天你怎么这么糊涂,小凤什么时候服过人?她既然服了小金,她就准会听小金的,放你的一百二十个心吧!赵霸天吁了一口气,道:全仗你了,小金。
只别让我坐蜡受罪就行了,去吧!忙你的去吧!金刚要答应。
潘九一抬手道:慢着!金刚道:二当家的还有什么盼咐?潘九道:后院你看过了!牛通安排得怎么样?没什么漏洞。
不过,以我看后院出事的可能性不大,最主要的还是在前院。
赵霸天道:呃!为什么呢?拜寿也好,堂口也好,吃喝也好,大部分都是在前院,而且前院热闹的时候多,谁要是想干些什么,那才是好地方,好时机。
对!"潘九拍了一下座椅扶手,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前头几个地方你都看过了?看过了。
怎么样?暂时还没能看出什么,不过在明儿个深夜以前,我是绝不会放松一步的。
对!好,多辛苦。
我不会让你白忙白辛苦的,只要明儿个能平平安安的过去,我有重赏。
谢谢二当家的。
没事儿了,你忙去吧!是!金刚告辞出了密室。
他走原路,上石梯的时候,刚近暗门,暗门就自动开了。
金刚没料错,控制暗门开关的机钮,确实在某一段石阶上。
从甬道,出假山,到后院。
他没再碰见那位任性、刁蛮的小凤姑娘,却碰见了牛通。
他详细问过牛通所做的布署,略做交待之后,径自往前去了。
到了前院。
偌大一个前院没什么人,虎头老七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没有看见她。
金刚心里悬念着大姑娘。
西跨院那边有戴天仇负责。
戴天仇是地字二号,他充分相信戴天仇不会办砸事,可是大姑娘那边就不同了,他放心不下。
他正打算上东跨院去,忽听有人叫他:金爷!扭头一看,原来是楚庆和。
他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
这家伙是个颇具心智,城府不浅的阴险小人,时刻都得提防。
金刚一定神,道:楚管事,辛苦了。
哪儿的话。
分内事儿,谈什么辛苦,要说辛苦,你才是最辛苦了。
楚庆和笑着到了近前。
金刚道:说什么最辛苦,不也是分内事么?行,那咱们都不算辛苦。
金刚一听这话也笑了。
楚庆和忽压低了话声:后院看过了?怎么样?牛管事安排得不错,没什么漏洞。
老牛在堂里是把好手,如今这后院管事委屈了他。
听说过一阵子就要派大差事了。
这前院管事可也委屈了你楚管事了。
我是庸才,我是庸才,还仰仗金爷您多照顾,多提拔。
这是哪儿的话。
咱们还不是都一样。
可不一样啊!金爷。
兄弟我好比没实权的闲散京官,金爷您则好比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
怎么会一样呢!楚管事精明干练,总管府是个要地,也不能不借重啊!金爷高抬了,金爷高抬了。
金刚懒得跟他虚情假意打哈哈。
话锋一转,问道:前头有什么动静没有?楚庆和微皱眉锋,摇了摇头:到现在为止,什么也没看出来,也许还没到时候。
也许还没到时候?楚庆和咧嘴一笑道:金爷,大凡干暗事儿的,起头无不小心翼翼,尽量掩饰,等到起头这段工夫一过,他们自然而然就会露出点儿来了。
呃!这是什么道理?您这是考我,您不会想不到,布防的这些人手,起头发现不了什么,等起头这段工夫一过,布防的十有八九多少会有点松懈,而干暗事儿的等的也就是这机会。
您想,到那时候他们能不多少露点儿么?金刚听得心头暗震,他不能不承认,楚庆和说的是实情,也不能不承认,楚庆和探谙防守三昧,的确是个不容忽视的人。
他由衷地点了头:楚管事高见,高见,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这么说,咱们是一刻也不能松懈了。
不,要表面上松懈,实际上更加小心。
要是真有干暗事儿的,总有个十之六七会上钩。
金刚心头又一震,点头道:一语惊醒梦中人。
说得是,说得是,恐怕得赶快通知弟兄们。
楚庆和嘿嘿一笑道:我已经自做主张通知过了,连后院的老牛都通知到了。
呃!金刚抱拳道:费心,费心,多谢了!费心?金爷,您这不是骂我么?只要你看得起,我是有一句自会说一句的。
这话里有话。
金刚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
目光一凝,道:我刚进堂口,有不少事还摸不清,楚管事你要多指点,要是拿我金某人当朋友,也请别保留。
是、是、是,承蒙金爷看得起,这是我的荣宠。
就算把命舍了,对金爷您也要有个报偿。
比如就拿眼前这件事儿来说吧——眼前这件事儿?您不知道我指的是哪回事儿?也许您是真不知道!本来嘛,这原不是您的主动。
楚管事,你究竟是指……金刚胸中雪亮,可是他不能不装糊涂。
兄弟我是指虎头老七。
楚庆和压低了话声,挺神秘的。
虎头老七?是啊!金爷。
她最近跟您走得很近,是不?金刚道:没有啊!全是堂里的事。
楚庆和不自在地笑笑道:也许您根本没当回事儿,所以您一点儿也觉不出什么。
可是在我们这些局外人眼里就不同了,只觉得她极力地挨近您。
这——我倒真没觉出什么来。
难道有什么不对么?唉!谁叫您是刚进堂口,您不知道!您没当回事儿最好,虎头老七是咱们总管的人。
呃!是么?一点儿也不假。
咱们总管早就想沾她了,只是还没沾上手,如今她跟您走得这么近,要是让总管看出来,您想总管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呃!原来如此。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啊!刚不是说了么?谁叫您是刚进堂口啊!总管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够精明也干不上这个总管了,只怕他早看出来了,所以一直没动声色,恐怕就是因为您刚进堂口,不明了内情;可是这情形要是任它长久下去,那您就不能算刚进堂口了,总管也不会不吭声。
您说是不是?嗯!说得是,多谢楚管事指点。
您这么说是见外,我也不敢当。
如今,咱们都在一条船上,这年头儿单枪匹马走腿闯道吃不开了,有这么个安稳活身地儿混碗饭吃不容易,咱们不能自己把它弄砸了。
您说是不是?金刚一脸凝重神色地点了头:真是太谢谢楚管事指点了,看来往后我得离她远点儿。
对了,金爷,天涯何处无芳草,哪犯得着跟总管争这一口?其实,凭您的条件还愁找不着更好的,您要是有意思,现成的,我马上能给您找一个。
呃!哪儿的?楚庆和往东指了指。
一脸淫邪的低低道:韩庆奎班子里的名角儿,方玉琴。
那妞儿美极了,准保够味儿。
吃开口饭的就这么回事儿,只要钱、势占上一样,准保她乖乖的任您摆布。
金刚暗暗一声冷笑,道:楚管事可真是好眼力啊!怎么,您瞧见了?嗯!瞧见过了。
怎么样?是不是——你楚管事说声‘好’的,还会错么?楚庆和微有得色,嘿嘿一笑道:不怕您见笑!我楚庆和别的不行,瞧女人可是十拿九稳,真有那么一套.那个妞儿啊!多少个里挑不出一个来。
只要能吃一口,赔上条命都值得。
金刚笑了:楚管事这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楚庆和咧嘴一笑道:您取笑了!怎么样?您是不是有意思?金刚摇了头。
楚庆和为之一怔:怎么,您,您没意思?金刚道:我哪里是没意思!我是不敢有意思。
楚庆和道:不敢有意思?这话怎么说?呃!我明白了,金爷是说家里有未婚妻?唉!金爷,这您就太那个了,男人家哪有不偷嘴的,只要偷完了嘴,记住擦嘴。
神不知,鬼不觉就行了。
金刚笑道:楚管事怎么一派过来人口吻?楚庆和笑道:我用不着什么过来人不过来人,我到现在还没人管,怎么吃都行。
金刚笑了笑,摇头道:楚管事你弄错了,我倒不是怕什么家里的未婚妻,而是怕二当家的。
楚庆和微微一怔道:金爷怎么怕上了二当家的?这您放心,别人不知道我清楚,二当家的是向来不管这个的。
金刚道:楚管事又弄错了,我不是怕二当家的管这种事。
您不是怕二当家的管这种事?楚庆和讶然道:那么您是——我想不出您还有什么别的好怕的。
金刚道:楚管事真是难得糊涂啊!这么精明个人,怎么连这点儿都想不透?我这么说吧!只一句,楚管事你就明白了,有这么好的货色,轮得到咱们么?楚庆和呆了一呆,道:金爷是说,二当家的他会——金刚道:有钱有势的大爷做寿,唱堂会的角儿进了房,这是屡见不鲜的事儿,听也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我不信楚管事你没听说过。
楚庆和又呆了一呆,道:这我倒还真没想到,三位当家的都好这个。
韩庆奎班子里既有这么个妞儿,二当家的恐怕一定不会放过。
这就是喽。
那么楚管事你说,这还轮得到我么?楚庆和赔笑道:我没想到,我没想到,还是金爷您想的周全。
不过不要紧,金爷您要是有意思,咱们再找,包在兄弟我身上。
这回来的班子不少,角儿也不只那妞儿一个——金刚摇头道:算了!多谢楚管事好意!我在这条路上混了不少时日了,见过的妞儿不在少数,等闲一流的我看不上眼,为这种货色冒风险,那也不值当。
楚庆和微皱眉锋点了头:这倒也是,这倒也是。
金刚道:不管怎么说,楚管事这分好意,我会永远记在心头的,我还得到处看看去!楚管事忙吧!说完了话,他径自走开了。
望着金刚的背影,楚庆和薄薄的唇边泛起了一丝阴森笑意!低低地自言自语道:虎头老七,你这番心思算是白费了。
他带着那丝阴笑,转身也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