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归天大黄狗生病了。
整整一天,它卧在袁菊辰睡房的角落里,全身颤抖,时有呻吟。
显然是病势不轻,一天都没吃东西,水也不喝一口。
一直闭着眼,也只有袁菊辰在它面前蹲下来瞧着它的时候,才微微睁开眼睛,吱吱悲吟两声,随即又闭上了眼睛,眼角口边,流着浓浓的汁涎。
一声也不吭,袁菊辰静静地瞧着它,像是在看着一个生平最好的朋友。
大黄不行了,过不了今天晚上,它就要死了!站在门口,袁菊辰向洁姑娘、彩莲如是宣布。
立刻,两个年轻姑娘都哭了。
就不能找个狗大夫给它瞧瞧?彩莲说:好可怜……一定是掉在水里淹的。
洁姑娘说:人吃的惊风散,它能吃不能?应该可以……我已经给它试过了。
没有用?洁姑娘睁大了眼睛,脸上泪淌不干。
没有用……袁菊辰摇摇头:该试的都试过了。
这么说……洁姑娘大是不解地道:它一直都是好好的,怎么会掉一次水就……落不落水,都没关系,它是中了毒。
中……毒?两个姑娘都吓住了。
有人在它饭里下了毒。
袁菊辰冷冷笑着:是我太疏忽了,光顾了人,竟不曾顾着了它,害它遭了人家的毒手!是……谁?解七。
解七?洁姑娘大惑不解:是那个……摇船的老艄公?就是他。
袁菊辰目光炯炯地说道:我太小看他了,这个人比我想的要厉害得多!啊……彩莲忽然说:我记起来了,我看见他把吃剩的鸡骨头喂大黄吃……怪不得它吃下去不久就睡下老实了……哎呀……这个人好可怕!洁姑娘脸色刷白的惊叹着,着实吃了一惊。
袁菊辰苦涩地笑了一笑。
从一上船,我就注意到他了……他的一切,都落在我的眼里,譬如说,他给那两个人做信号、打手势,都没有逃过我的眼睛,只是百密一疏,却漏了这一宗,害了大黄。
啊……你是说,那两个土老头儿也是他勾来的?他们根本就是一路的!袁菊辰说:桅杆上挂着一面‘八卦’铜镜,利用日光的反射,老远都能看得十分清楚,两个土佬就是认着这一点镜光,紧追不舍……我心里一直就有数……他喂狗吃骨头,我只当他是在与大黄套热乎,怎么也没想到,吃剩的骨头上,竟然会下了毒……可见人心之难测。
这么说……大黄是救不了了?洁姑娘眼巴巴地向袁菊辰望着。
不行了……说话的时候,室内大黄忽然唔唔叫几声。
三个人闻声而惊,忙赶进房里。
他们看见了垂死前大黄的挣扎,随即便倒下来死了。
虽然只是条狗,而带给他们的伤感,却不下于一个人,狗的忠实,有时候较人更有过之。
大黄的死,竟然连潘夫人也掉了眼泪。
这里是涞源县辖的独山镇城。
站在客栈门向外望望,高大的五台山已清晰在望,山上的金顶寺黄琉璃殿瓦,在秋日照射下,反射着闪闪金光。
五台山山势绵延,占地极广,事实上一踏入五台山界,也就是来到了山西地面。
感觉上袁菊辰的心里轻松多了。
潘家的未来亲家翁洪大略,官居巡抚,兼掌兵符,在山西称得上是头一号的人物,官声也很不错,潘夫人对他的评语是:很够交情。
每个人心里想的都是,一进入山西,与洪家取上了联系,就算是功德圆满。
傍晚时候。
马车已进入五台山界。
瞧见了山界边沿,那一块高大的青石巨碑——山西省界,每个人心里真的落下了一块石头。
这一路甚是荒凉,沿途所见民房都是低矮草舍,间或有一二大户置有庄院,土墙延伸,却也为风沙所蚀,斑斑点点,望之疮痍满目,大不美观。
这一带农户以棉产为大宗。
收割后的棉田,看上去一片荒芜,山势盘桓,无尽绵延,农民求生不易,也像其他各省山居农民一样,开垦出片片梯田,种些杂粮、玉米。
袁菊辰跨辕而坐。
车把式是个早已汉化的蒙古人,说着一口道地的本省官语,酸不拉吉的,听起来很不是个味道。
他告诉袁菊辰说,这一路野兽极多,常有豹子潜伏道边崖树,忽然出现突袭行旅客商,被伤害的人着实不少,而且前面五台山下丛林中,更时有强人翦径,是以他车座之前,特意地悬有一面长弓,无数雕翎,更有像关公一样的长杆大刀一口。
这人膀大腰圆,满脸落腮胡子,乍然一看,真个有张飞之勇,一路上大吹法螺,说他曾经有一次力敌十二小盗,大获全胜,斩下了其中五个人头,以之悬挂车辕,一路行走,再无一人敢来招惹,他这个活关公的外号就是这么闯出来的。
问他的名字,才知他本人并不姓关,姓包,取了个汉人名字叫包胜。
一路上尽听他一个人大肆吹说,又自夸他的箭法如何了得,说着说着即时兴起,拿弓拾箭,嗖地发出一支,射中道边石碑,叮地爆发出一点火星,包胜的豪兴越加大发,一时纵声狂笑,俨然唯我独尊。
流星笑声未已。
一条飞索,自空而降,怪蛇样地直向他头顶套落,一下子套个结实。
于此同时,一根叶多茎粗的苍苍巨树,咔嚓爆响声里,拦向眼前。
车行正速,怒马如飞,事发突然,简直无能自控,更何况活关公颈套飞索,自身不保。
眼看着前奔怒马,唏哩哩长啸声中,马立前蹄向前,整个马车轰然作势,而后直掀而起。
果真如此,车上各人万难幸免。
却因为车辕上多了个袁菊辰,情形可就大为不同。
事发突然,显然出乎袁氏意外,无如以他那般镇定功力,当为泰山崩于前而不溃,越是情势险恶,越见其临事镇定。
眼前之一瞬,可资证明。
飞索天降,怒马人立的一霎,袁菊辰坐姿不移右手轻抄,抓住了活关公包胜项上长索,同时足下力顿,施展出大力金刚顿功力。
——双足力顿之下,硬生生将几已掀起的马车压落下来,哐当大响声中,激飞起一天的尘土。
那一匹受惊人立而起的壮马,却也吃受不住,登时立地不动,也为之老实了。
再看前方断树,相距不及一丈,堪称绝险。
一一随着袁菊辰右手力抖之下,一条人影,直由道侧飞崖坠落直下。
这人自恃孔武有力,原打算把活关公包胜生生吊起,却是没有料到对方身边的这个年轻人如此了得。
吊人不成,自己反受其害。
眼前这一摔,力道不轻。
扑通大响声里,登时一命呜呼。
于此同时,咻咻咻!三条人影,分别由前道掠身而出,身法之轻巧,极是罕见。
一起即落,疾若飞鸿。
一经沾地,落地生根。
眼前摆了个品字形,将马车正前方三面包抄,却是不可轻视。
来者三人,二男一女。
各人一顶马连波的宽檐大帽,衬着不同颜色的紧身衣靠,极是雄姿飒爽。
两个男的,一老一壮,老者年在六旬,黝黑瘦高,浓眉细眼,嘴下留着一抹戏台上周仓似的胡子,一身白色短打劲服,背插双刀,神采间极是桀骛不驯。
另外的一个却是矮壮精实、秃着个光葫芦似的脑袋,闪闪有光。
——这个人个头儿虽是不高,手里却提着一双南瓜般大小的流星双锤。
曳着丈把来长的银色钢索,两只流星锤,同他那颗光秃脑袋瓜子一般,闪闪生光。
却是居侧而立的那个妇人,细长窈窕,刚健婀娜——髯边插着一朵小小玫瑰,帽纱轻启,显示着一张棱角分明,极是刁钻模样的瘦削长脸。
她是使剑的。
一口七星长剑反抡右腕,细长的三角眼,刀子似的锐利,虽是个女人,看来较男人更要凶悍几分。
二男一女的忽然现身激发着眼前的腾腾杀机,不用说,料是早经部署,却是不曾料到。
袁菊辰的临场镇定,挽狂涛于既倒,使得对方未能如预期的即时见功,自是怒发如揭。
光棍一点就透,你就是那个姓袁的吧?居中而站的干巴老头儿,骈着两根手指头,向袁菊辰指着:好样儿的……佩服、佩服。
说时,这个瘦干巴老头儿一时嘿嘿有声地笑了。
小哥儿们,咱们讲讲斤两,为人家的事,犯得着吗?今天这码子事,只要小兄弟你一点头,我们绝不为难,只把车上的三个坤道给留下,你就走人。
至于咱们之间的事……哩哩……可以以后再说,要不然……说到这里,这个浓眉细眼的瘦老头子呲着一嘴被烟熏黑了的牙,冷森森地笑了。
你的那两手固然是高明,可是双拳难敌四手,总不成还能以一敌三?老三,给他闲磕牙干什么?说话的秃头矮壮汉子,声音宏亮地嚷着:这小子连伤了我们哥儿们好几个,哪能就这么便宜,白白地让他走了。
话声出口,手里的一双流星锤飕然作响地已抡了出去,却不是往袁菊辰身上招呼,只是在空中抡着,嗖嗖作响地舞出了两道银光,光华过处,叶飞枝断,其势甚是惊人,却无非虚作姿态而已。
这般阵仗,自是唬不住袁菊辰。
却把那一位活关公包胜吓了个不轻,张皇作势地把搁置车上的那口官刀拿起。
这么一来,正予敌人以可乘之机。
他这里刀势方举,一点银光,飕然作响地已划空而至,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他的官刀,当地一声大响,火星四迸里,包胜手里的宫刀,已自脱手飞出,哗啦啦砍倒了一片林木。
包胜啊哟!痛呼一声,那一双紧握官刀的手,虎口尽裂,满是鲜血。
对方秃顶矮汉见状由不住大声猛笑不已。
活关公包胜直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道:爷爷饶命!顾不得刚才夸下的海口,就要下跪。
凶婆娘却是——包胜一条腿方自着地,已被身边的袁菊辰抓住了背上衣裳。
有点骨头!袁菊辰说:给我坐好了!活关公想不起来都不行,硬生生地被按坐在位子上,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直吓得全身打颤,哪里说得出一句话来。
秃顶汉子的流星锤犹自在天上舞着,配合他宏亮夸张的笑声,更增无限气势,好几次,这双流星锤呼然作啸地由袁菊辰头上掠过,仍然也只是虚作姿态而已,并不曾真的贸然向对方身上招呼。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在天上盘旋,嗖嗖破空声,连带着龙飞蛇舞的两脉银光,确实给眼前增添了无比阴森气势。
谁也料不到,这一双流星什么时候会忽然招呼到袁菊辰的身上.或是直袭向他身后的车厢——那里面的三个女官,如何当受得了如此沉猛的一击!袁菊辰却是那么的沉着镇定。
对于空中的一双流星,他甚至于望也不望上一眼。
那双湛湛有神的眸子,却只是向正中那个干瘦的老头注视——一或许是下意识里,这个人才值得他的一瞥。
谢了!直到这时他才回答对方的话,那意思也就是拒绝了对方的一番好意。
不用说,三位也是十三把刀里的英雄好汉了?久仰之至。
一面说,微微地拱了一下手。
那一口曾于万险中屡建奇功、出奇制胜的长剑,就压置在右腿之下,剑穗长垂,纹风不惊。
这番镇定功夫,看在对方三人眼里,着实不敢对他心存轻视,以至于空中的一双流星锤,始终也只是虚张声势,不敢有所异动。
老头儿哼哼卿卿地笑了几声。
何必逞能?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十三把刀,还能叫你一个人给挑了?那就走着瞧吧!简单地应了这么一句,依然是沉着镇定。
流星锤兀自在空中舞着,宛若奇光电闪,幻化着各种姿态。
老头子圆瞪着两只眼:这么说,你是刻意要跟我们作对为敌了?说错了!袁菊辰说:是你们刻意要跟我作对为敌,不是我!瘦老头愣一愣,陡地往后面退了一步。
好!八仙过海,那就各显神通吧。
看看谁强?话声出口,脚下一蹬,却向侧面闪了出去——空出来的那个位子,却让身边的那个秃头汉子补了空缺。
于此同时,矮汉子已飞出了他手里的流星锤——哧!有如闪电一道,更似神龙摆尾,栲栲大小的一团银光,直向袁菊辰当头飞来。
早光袁菊辰的眼角就已经扫着他了。
——以他判断,这一锤仍然是虚张声势。
果然,呼地疾风作响,这只流星锤却只是距离着他头顶半尺上下,呼啸着擦了过去。
却在这一霎,一条人影,风掣电闪地已抢扑而前。
那是个极快的抢扑之势。
随着他落下来的一只右脚轻点之下,整个身子已向袁菊辰身上飞挤过来。
来者正是那干瘦的老头。
一双雪花长刀,配合着他急快的落身之势,陡然划出两轮银光,直向着袁菊辰两肩劈来。
唏哩一声。
长剑出鞘。
随着袁菊辰拨动的右腕,叮当两声,已把对方来犯一双钢刀,拨开左右。
非仅此也!迤逦剑势,璀璨出冷森森的一道银虹,硬生生把瘦老人蹿前的势子给逼了下去。
袁菊辰身势倒翻,大鹰展翅的一式开合却已把身子落向车厢之上。
如此一来,便可兼及车厢。
敌人想要向车内的三个女人出手,可就要费点事了。
袁菊辰的身法不谓不快,那一轮飞天流星,却比他更快。
哧!银光穿处,连带着对方秃顶汉子的一声喝叱,这一锤真有飞星贯月之势,快到无以复加。
酝酿如此之久,秃顶汉子才自出手,观其出势,大有破釜沉舟之势。
袁菊辰唰地一个疾转,对方流星锤却是直奔前胸而来,强大的劲道,虎虎生风,仓猝间真个难以招架——但袁菊辰却早已防到了他有此一手。
身随剑转——长剑翻处,施展一手极其灵巧的剑招,剑花一扬,唰啦一声.己触及了对方流星锤的长长索链,忽悠悠——偌大的流星来势,顿为之走了偏锋,呼地由左侧方擦身而过。
却在这一霎,一声尖叱道:打!紧跟着咔嚓一响,一蓬飞针,众蜂出巢,直向着袁菊辰全身袭到。
声出、人起!噗噜噜衣袂飞处,一条疾劲婀娜人影,已抢身车厢——正是对方三人阵营里的那个娘儿们。
身落,剑出,七星长剑嘶地兜心就刺,带着她的全身上下,有似狂风一阵,一古脑儿俱都向袁菊辰身上扑来。
好厉害的婆娘!细雨飞丝袁菊辰确实也够沉着。
身势轻转,滴溜溜疾若旋风,已踏向车厢前首,同时间右手挥洒,发出了大片剑光,势若狂涛,已将来犯的一蓬飞针,尽数击落。
——便在这一霎,对方妇人凌厉的剑锋,已自擦着身侧滑了过去。
想是用力过猛,长躯妇人身子一个踉跄,几乎由车顶上栽了下来。
她却是滑溜得紧,一刺不中,身若飘风,已转向篷车尾端。
拧身、错步,霍地一个疾转,身后一截长发,马尾也似地甩了起来,却是舍剑不用,左腕突出,白森森一只细手,凌空作势一指。
咔!哑簧响处,一蓬银丝,再一次直向袁菊辰背后袭来。
另一面的秃顶汉子,更不示弱,这一霎,更是紧追不舍——一双流星锤,忽悠悠泛出大片银光,疾雷奔电般直向袁菊辰脸前击来。
好厉害的联手夹击。
像是炊烟一缕,袁菊辰已拔身而起。
他那一双分开的脚步,恰似漫步幽灵,极是巧妙地竟自落在飞来的一双流星锤之上。
随着他吐气开声的一声喝叱,似虚又幻,浪子踢球似地,又把南瓜般大小一双流星锤倒踢了回去。
唰!宛若倒卷银河,忽悠悠反向对方击到。
力道疾猛,势若排山。
秃顶汉子怎么也料不到竟然会有此一手,直吓得面无人色,猛地抛出了手上锁链,欲待闪身,哪里还来得及?呼啸声中,银河倒卷。
砰!砰!一双流星锤,已双双击中他全身上下。
这般力道,自是可观。
秃顶汉子啊呀一声,整个身子被击得倒蹿了起来,大口鲜血,随着他后仰的身势,怒泉般狂喷而出,扑通!跌落出丈许开外,顿时命丧黄泉。
却是——袁菊辰低估了身后那个女人。
飞身凌空一瞬,他却也没有忘记身后的一蓬飞针,是以特意地把身子纵高一些,就势挥掌,发出了大股劲道,即所谓的劈空掌力。
那个体态婀娜的细腰女人,颇似难当袁菊辰的反手一击,整个身子向后直倒下去。
好柔软的一式妙姿。
随着她的娇姿一转,蜉蝣戏水般已飘身丈许开外。
袁菊辰却是放她不过,起落间,有似轻风一阵,呼地直向她身后袭到。
足方落地一霎,仿佛才觉出左面足踝微微一麻,不禁心里一惊。
原来细腰女人在十三把刀之中,系以暗器见长,有千尾毒蜂之称。
所发暗器细雨如丝,每一枚细若牛毛,为数千百,事先以细薄竹膜包卷,藏置弹筒,用时只需以小指微拨,即能发动机簧,猝然弹出,由于体积至为细小,肉眼极难辨认,一经着人,顺血而行,进入心脏,便是死路一条。
袁菊辰吉人天相,这枚细小飞针,恰恰射中他左脚足踝关节之处,未曾顺血而行,只不过微有酸楚,却是无碍行动,心里虽知不妙,却也并不十分在意。
细腰女人连番两次,发出细雨飞丝,都没有伤着对方,早已心里怯怯,更何况目睹同伴秃顶汉子的惨死,便不禁吓了个魂飞魄散。
眼前一霎,袁菊辰身如狂风,已自背后袭来,长剑抖处直刺向她的脊梁。
细腰女人嗳呀一声叫嚷,脚下一跄,一交跌倒地上。
咕噜!就地一转,身子才自坐起,已被袁菊辰手上长剑比在前心之上。
这一剑,袁菊辰原已蓄势待发,终是心存仁厚,俟到锋利剑尖,已触及对方肌体的一霎,霍地停住不动。
另一面,那个干瘪的瘦老头儿,本已窜身而近,目睹着眼前的情景,突地一呆,惊叱道:且慢!袁菊辰长剑微起,喳的一声,已把细腰女人头上草帽劈作两片,如此一来,对方那张脸暴露无遗。
高颧、尖额、目露凶光,只看一眼,即知道是一个厉害险诈的女人。
你……这个女人明明吓得脸无人色,却仍是嘴硬:杀就杀吧,干嘛吓唬人哪?姑奶奶不吃……这一套!一嘴唐山本地的土话,虽然混着北京的腔韵,可是听起来就不是那么一个滋味。
袁菊辰真有杀死她的冲动,但杀害一个无能还手的女人,终非所愿,若是就此白白放她逃开,却也太便宜了她。
一时之间,颇是为难。
冷冷一笑,他怒视着对方这个女人道:你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哟!那女人白着他,撇着嘴说:杀就杀吧,何必多问?!袁菊辰剑势一举,奇光暴射,直逼向她眼前,叱道:说!细腰女人吓得打了个闪,嘴里犹自不肯服输说:干嘛呀!姑奶奶是吃饭长大的,可不是叫人给吓唬大的……话声未了,随着袁菊辰的右腕轻振,剑光闪处,直向着对方女人当头罩落而下,后者嗳哟地叫了一声,踉跄着一连后退了三步,才自站定,只觉着头上凉飕飕的怪不是个味道,伸手一摸,清洁溜溜。
成了个光葫芦头,一头青丝,竟让对方剃了个干净。
哎哟……哎哟……要死了……一连串的哎哟声里,她竟嚎陶大哭起来。
哭了两声,自觉不妥,一个窜身跳了起来,待将挥剑与对方拼命的当儿,面前人影猝闪,已为自己方面的那个瘦老头儿拦在眼前。
算了吧,大妹子!铁青着一张脸,双刀成了单刀,另外一把,早在先时由篷车上摔下来时,丢得没了影儿。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袁菊辰一连展示了这几手绝活儿,眼下更是手下留情,再要不识趣,见机退身,可真是耗子舔猫鼻梁骨——作死了。
足下好纯的功夫,哥儿们认了,算是栽到家啦!拱了一下手,瘦老头子那张脸像是给霜打了一样的黄。
江湖武林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双方设非是血海深仇大怨,一经交手,落败的一方若是自承不敌,甘拜下风,胜者一方,即使心怀不忿,也不能斩尽杀绝。
眼前这个干瘦老头儿既是自承失败,甘拜下风,袁菊辰便万难再施以毒手。
更何况他原本心存仁厚,一向出手,均留厚道,方才死的那位老兄,只怪他出手过重丧命在自家流星锤下,又怨得哪个?号称千尾毒蜂的那个细腰女人,好生生地失了一头秀发,变成了个光头葫芦,这口怨气真是从何说起!一见同伴向对方认败服输,如何依得?顿时又叫又嚷地撒起了泼,呼天抢地地抡着七星长剑,说是要跟对方拼命。
瘦老头自是不容她去送死,死拉活拉地把她给架到一旁。
姓袁的,搁着你的吧——姑奶奶要不把你给大卸八块,算是你养的!不把你小子蛋黄狗屎给捣出来,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好泼辣的女人!声音又脆又尖,这一嚷嚷,四山齐应。
好说歹说,总算被同伴那个瘦老头儿给架着走了。
迎驾袁菊辰甚至于不再向他们多看一眼。
他的目光却为另一起来人所吸引。
旌旗招展,尘土飞扬。
夕阳残照里,来人一行已蜿蜒奔驰而近,将土的头盔、甲胄,在阳光渲染里,一片璀璨,难道是地方上驻防的马队骑兵?说来就来,还是真快。
俟到为首马上战士的八音号角响起,一行二十人的鲜艳马队,风驰电掣地已来到面前。
猝然而临,突然而止,激荡起漫天黄尘,雾也似的在当前团团打转,久久不散。
为首的一个武官,相貌堂堂,长眉细眼,猿背蜂腰。
想是一路骑马过久,脸上已见了汗渍,陡地举手延臂,止住了马队的前进,却把一双眼睛逼视着面前的马车。
这就是了!目光一转,看向当面的袁菊辰,抱拳洪声道:借问一声,可是潘老夫人的车驾?袁菊辰神色一喜,一心期盼的人终于到了。
你们是……在下侯亮,奉总兵大人手令,专程迎接潘夫人、小姐一行,原指望可以出城迎接,想不到夫人车驾如此之快,迟来一步,还请恕罪。
说着滚鞍下马,眼睛直看向马车:夫人呢?凭着袁菊辰的直觉观察,来人一行应非匪类乔装,只是为慎重计,他却不敢稍有疏忽。
总爷刚才说到奉有总兵大人的命令,不知可肯赐示一阅?姓侯的武官看他一眼,点头道:这个自然。
回头一声招呼:张得胜,把大人的手令拿来。
张得胜应了一声,滚鞍下马,即由身边抽出一截缠有彩带的竹筒,打开来,内有一纸手令。
大同镇营官百户侯亮出关一行,各城口关隘准予放行,此令。
虽是一纸手令,却也盖着颗大同镇总兵官红通通的大印。
袁菊辰看了一眼,双手奉还。
侯亮嘿嘿一笑道:怎么样?错不了的。
话声才住,车门已打开来。
洁姑娘第一个下来,轻声唤道:袁大哥……没错儿,这个人我们认识……侯亮哈哈一笑说:哟!这不是大小姐吗?上前一步,大声唱喏,行了个礼,问:老夫人呢?洁姑娘指了一下座车,其时彩莲已搀着潘夫人下了马车。
一路的车行颠簸,连惊带吓,潘夫人那张脸可就明显变得十分憔悴,却也勉强地挤出了一丝笑容。
侯亮,你早来一步就好了……那些个要命的土匪……要不是袁先生……我们早就完了!侯亮忙上前行礼问安。
自责道:原打算出城去迎接您,来晚了,来晚了……潘大人的事,这里也听说了,唉……真是从何说起……这个侯亮原来是洪家的老人了,一向在洪府当差。
水涨船高,如今补了个百户的小武官,算是洪家一个心腹当差。
潘、洪两家,过去称得上是通家之好,逢年过节,礼尚往来,洪大人总是打发侯亮奔走,故此认得。
提起了潘大人的不幸,夫人可就由不住触动伤怀,少不得又落下泪来。
侯亮才发觉说错了话,忙自打岔,用话遮过。
又道:这一段山路,平素就听说不大宁静,却是没有料到竟敢向夫人下手,真真该死!说话时候,他手下的官兵已把道边死人远远搭向一边,一面用物什掩遮,回头再发交地方。
羁旅马车继续前进。
袁菊辰依然坐在前面车辕。
活关公成了死关公,一声不吭地驾着车,经过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场交战。
早把他吓了个魂飞魄散,直到现在余悸犹存,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侯百户在马车边,向潘夫人道:回头到了地方,先在灵邱好好休息两天,一切小人自会安排,这就不用发愁了。
潘家这个未过门的亲家翁洪大略,官居山西巡抚,更掌有总兵官的兵符,原来驻防太原,后因朝廷议设九边.易地大同,仍由洪大略兼领总兵官,只是多了个监军太监。
太原与大同距离遥远。
既有镇守中官与监军太监的遥相呼应,他也就变得轻松,除非万不得已,他在太原稳如泰山,动也不会动一下。
潘夫人一行,承他路迎,毫无疑问是直奔太原了。
在马车里,潘夫人确是感触深刻。
其时她心情宽慰,多日以来久悬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当下面现微笑地看向女儿说:这就好了,我只当洪家那一边不会来得这么快,想不到他们早就预备下了……等到了太原,住下来,给你们小两口儿办完了事,我也就放心了,总算对得起你父亲在天之灵了。
不知怎么回事,洁姑娘最怕听这件事,每一次都臊得她脸红心跳一一她也知道,女儿家大了,这是兔不了的,她也曾仔细地去追忆,回想着这个未来的夫婿……想来想去,所得下的印象,依然极是朦胧,那么淡淡的……不着边际。
洪亲家这个人还真够义气,你父亲生前也只交了这么个朋友,要不是他,我们娘儿两个可哪里安身?唉!雪里送炭呀……人只有在患难的时候,才能看出来好坏居心……说着说着,她眼角又淌出了热泪。
马车在平坦的官道上继续前进,前后有官兵马队的护侍,情势顿为改观。
娘……洁姑娘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吐了出来:我们真的就住到洪家去了?这又算是……怎么回事呢?潘夫人怔了一怔。
再怎么说,我还没过门儿,也不能就算是他们洪家的人……更何况,爹爹才过世,还有孝在身上,住过去总不大好吧!几句话说得潘夫人热泪汪汪,一个咕噜打车座上坐起来:你……紧紧抓着女儿的肩头,孩子……话是没有说错,可是如今的情形不同,你难道没有看见?要是没有人家袁先生,我们这两条命还能活着?李老大人是怎么关照来着?你都忘了……洁姑娘缓缓低下了头,便不再吭声。
可是她忍不住。
住过去就住过去,可您得依我一个条件,要不然就拉倒!你这孩子……本来嘛,洁姑娘说:住过去是将就情势没有法子.可也是等爹的三年孝服满了,才能嫁人……说到嫁人,她的脸又红了,那一双大眼睛,却是光采锐利,显示着她的倔强,一点也不含糊。
这……夫人轻轻一叹:再说吧……三年也许太长了……不过……再说吧……洁姑娘见母亲松了口,才回嗔作喜。
说话的当儿,马车已慢了下来。
小丫环彩莲探头车窗,向外看了一眼,指着一间房子回头说:到了……是这个客栈吧?不是客栈,是驿站!双灵驿。
——顾名思义,当属来往于灵邱、广灵二县之间的官式驿站了。
既有侯百户随行打点,双灵驿怎能不尽心招待。
后面的三间上房,一向也只有各府县正堂才得享用,这时在侯亮的招呼之下,全数拨给了潘家使用。
双灵驿的驿丞悉知是总兵大人的官亲,哪里敢怠慢?少不得杀鸡宰鹅,极尽巴结之能事。
在他细心的招待之下,潘氏母女在宁静的后院上房,总算平安地度过了一夜,睡了个前所未有的好觉。
早饭时刻。
袁先生竟没有来。
潘氏母女心中十分惦念,要彩莲告请。
有好多事还要向他讨教,对于袁菊辰,她母女极是倚重,如今愈发是一刻也少他不得。
却是没有料到,彩莲独自回来,带回来一个不好的消息:袁先生病了。
毒或许是夜里受了风寒,还是中了暑?总之,头重脚轻,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得劲儿,袁先生竟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听说是夫人小姐来看他,慌不迭披衣坐起。
小丫环彩莲好心地拿了个枕头为他垫在背后,扶他坐好了,潘夫人、洁姑娘已双双步入。
这就不敢当了……袁菊辰欠身向着二人拱了一下手。
洁姑娘忙自上前,搀住了他:你坐好了……眼珠子一转,吓了一跳:哎呀!脸这么红……别是烧得慌了吧?!手伸了一半,终究男女授受不亲,不敢逾矩。
怔了一怔,又收了回来。
潘夫人却是落落大方地在他额头上摸了一下,不觉吃惊道:烧得很厉害,这得找个大夫瞧瞧。
洁姑娘转身就去:我找他们去!用不着……袁菊辰唉了一声。
洁姑娘回过了身子:为什么?看样子病得可不轻呢!潘夫人说:我看是受了暑,又着了点凉,吃两副药就好了!叫他们去请个大夫去!说着,洁姑娘又要转身。
姑娘不用了!袁菊辰摇了一下头:这不是病,是……我自己知道怎么治……请不要担心……洁姑娘扬了一下眉毛:你自己会治?彩莲笑道:我都忘了,过去张管事的老说,袁先生开方子,比大夫开的还灵验有用,袁先生本来就会给人看病嘛!潘夫人含笑点头说:真难得的!文武全才,既然这样,你就快开方子,请他们派个人赶快抓药去吧!袁菊辰瞧着她母女一脸关怀的样,也就不再坚持,点头答应,随即由彩莲留下侍候。
母女二人又嘱咐问候了几句,才自离开。
药煎好了,浓浓的一碗。
彩莲端过来,待要侍候袁菊辰服下。
一面笑道:这个药可是真苦……我可是不敢喝!你喝过了?菊辰显然一惊。
没有……只咂了一点点。
彩莲说:用舌头咂了一下。
袁菊辰才似放心地点了一下头。
这药不是吃的。
不是吃的?那……是搽的。
袁菊辰看着她,点头说:你来得正好,请关上门,帮我一个小忙。
彩莲依言行事,却是莫名其妙。
袁菊辰说:刚才不便多说……我不是受了什么寒暑,是……怎么……回事?是为昨天那个凶恶的女人暗器所伤……伤了我的脚!说时,他已揭开了被子,露出了受伤的左脚。
彩莲可不懂什么暗器不暗器的,却是知道昨天拦路打劫之中,有个厉害的婆娘,可厉害啦,再看袁先生露出的一只左脚,又红又肿,不由吓得差一点叫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不要怕,菊辰说:是毒!毒?昨天那个凶恶婆娘的暗器里竟然喂有剧毒……才说到这里,话声一顿,刚要出声喝问,房门开启,洁姑娘已闪身进来,随手又关上了房门。
小姐……你也来了?洁姑娘冲着她摆摆手:别大声,娘知道又该害怕了!一面说,趋前而近,看见了袁菊辰那只肿大的脚,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这……袁菊辰苦笑了一下说:不要紧……放一点血也就好了!他随即由枕下取出了一把匕首,另有一卷绳索,即行动手,将足踝以上部分,用绳索紧紧绑扎结实。
彩莲瞧着害怕地道:要干什么?袁菊辰用匕首指了一下门边的铜盆:麻烦你……为我接着彩莲应了一声,端过了盆子,放在菊辰腿边,却是心里紧张害怕,一双手簌簌打抖。
洁姑娘向着她哼一声:我来!即把铜盆接过来,搁置袁菊辰腿下。
袁菊辰感激地点了一下头,说:那女人所发的毒药暗器名叫‘细雨飞丝’,十分细小,细若牛毛,我盘算是伤在足踝关节之处,等一下烦请姑娘仔细瞧瞧,拿出来也就好了。
洁姑娘点点头说了声好。
彩莲即忙端了把椅子,让小姐坐好。
袁菊辰抽刀出鞘,取刀待刺的一霎,再看洁姑娘,神情镇定,表情从容。
以她大家出身,自幼生长深闺,一路之上,历经百险,难能不丧其志,这一霎面对白刃血污,更了无所惧,诚然极是难得。
洁姑娘已作好准备,见他久久持刀不下,不免仰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怎么了?袁菊辰说:姑娘还是暂时避一避的好……小心血脏了你的衣裳。
洁姑娘摇摇头:不要紧……身子向后收了一收,双手持盆依旧。
刀尖划破足踝的一霎,淌出了大股的淤血。
洁姑娘闭了一下眼睛,随即又睁开来,心里确是有些不忍,却能力持镇定。
只见袁菊辰缓缓用手推动那一只肿涨的脚,直到积存脚上的淤血全数流尽,颜色由黑色转为鲜红为止,他才停住了动作。
洁姑娘长长地吁了口气说:这就好了。
话声方顿,袁菊辰的刀尖,已自行划开了足踝皮层,现出了森森白骨。
洁姑娘记住他先前的嘱咐,立时俯下身子,就其剥露的骨节缝隙细细找寻,却只见这一片骨色,白中泛乌,可知毒性之深。
袁菊辰哼了一声:姑娘可找着了?还……没……有……不要急,慢慢地看……那针细得很……多半是夹在骨缝之中……话声才顿,洁姑娘已惊喜唤道:看见了……在哪里?随着她指尖指处,即见一粒极为细小的黑点,紧紧嵌在骨节缝隙之间,袁菊辰几经辨认,才看清楚了。
不错……就是它。
可怎么拿出来呢?这么小……洁姑娘试着想用指甲去挑。
不可……袁菊辰说:小心毒!洁姑娘吓了一跳,慌不迭收回了手。
袁菊辰身上有伤,却也功力不减,即行将手上寒森森的一口短刃探向伤处,一旁站立的彩莲,只以为他要用刀尖去挖,吓得叫了一声。
却不知,袁菊辰功力内聚,早已灌注刀身,随着刀身落处,琤的一声细响,头发样细小一枚小小钢针,已自吸附刀身。
各人趋前细细观看,只见那黑色的细小钢针,蜉蝣似地在刀身蠕蠕而动,怎么也不会想到,如此样的细小家伙,竟然有这般毒性,若是顺血而行,任它流向心脏要害,焉得还有命在?随后洁姑娘与彩莲亲自动手,在袁菊辰的关照之下,把那一碗浓浓药汁,遍涂伤处,再用干净白布包扎妥当,事情虽是简单,却是琐碎,一切就绪,已是晌午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