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院的大堂灯火通明,却没有刺眼的感觉,每一盏灯都挂在适当的地方,灯芯也显然经过选择,到处的光亮都显得非常均匀。
堂上的陈设虽然多,摆放得亦恰到好处,非常华丽,却绝不俗气,令人看来非常舒服,一些局促势利的感觉也没有。
沈胜衣一步才踏入,已发觉这座大堂优胜的地方。
他一些也不意外,因为他早就知道张千户并不是一个暴发户。
对门的照壁前面放着一幅甚大的屏风,上画松鹤,还有一轮明月。
这幅画非独栩栩如生,而且古意盎然,绝无疑问是出自高手。
江南四友都在这面屏风之前,三个坐着,一个却标枪也似的挺立。
是霹雳楚烈。
他不能不立在那里,在他身后的一张紫檀太师椅已经四分五裂,倒塌地上。
张千户、秦独鹤、柳清风目光都落在楚烈身上,柳清风若无其事,秦独鹤面寒如水,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与平日一样。
张千户一脸笑容。
楚烈只是看着张千户,显得非常不耐烦,看见这笑容更加生气,闷哼道:说什么精打细算,椅子造得这样稀松的,也不怕摔着客人。
张千户笑道:当时我的确忘了以十成真力一试,看这些紫檀椅子是否经受得住。
楚烈瞪眼道:你是说我以十成真力坐塌了你这张椅子。
张千户还未回答,楚烈已接上话:我只是随随便便坐下去,运起十成真力是这样子,你也未免大小觑我了,喏,就让你看看我十成真力的威力。
语声一落,身形横移,一跨便已到了当中那张八桌子旁边。
张千户一些也不着急,淡然道:这些年不见,正要知道你的功力已到达何等境界。
一顿笑接道:沈老弟,你来得正好。
沈胜衣那边应声道:也可谓眼福不浅。
楚烈霍地回头,见真的是沈胜衣,一怔,大笑:正要找你。
沈胜衣笑笑道:晚辈来得大概还是时候。
张千户摇头:我说是来得正好,其实很不好。
楚烈瞟了张千户一眼:的确很不好,这张紫檀八仙桌本来塌定的了。
沈胜衣笑道:看来晚辈要欣赏老前辈十成真力的威力,要另找机会……总有机会的。
楚烈大笑不绝。
沈胜衣转顾张千户:说是很不好,其实还是好的。
张千户拈须微笑:最低限度省回了好些银子。
那边柳清风淡然接道:能够省一些总是好的。
秦独鹤冷冷一笑:他若是真的不心痛这张紫檀桌子,那一声沈老弟根本就不会出口的。
张千户只是笑。
楚烈随即问沈胜衣:怡红院外那件事,是不是与你有关?沈胜衣颔首道:我总算没有死在那儿。
楚烈立即抚掌大笑:好小子,有你的,真的这么快便已找到了线索。
他又瞟了张千户一眼,压着嗓子接问:你现在到来,是不是要告诉我们那事情的真相?沈胜衣摇了摇头,楚烈又问:那是已找到了对方的巢穴所在,与我们一起前去,一举将他们消灭。
沈胜衣又是摇头,楚烈瞪着张千户。
那你说,到底是为了什么?张千户微笑应道:这本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所以我们纷扰了这么多天仍然茫无头绪,一个完全拉不上关系的人,一插手若是便能够解决,这个人若不是本来就与事情有关系,那他的运气,非独好得很,而且已接近神话。
沈胜衣道:我的运气一向都似乎很不错,但只是很不错而已。
楚烈接问:老弟,是不是那些人知道你插手这件事,已开始对付你?张千户替沈胜衣回答:那些人似乎没有理由不知道这位沈老弟是一个怎样的人,知道不容易对付,还要先动手,只有呆子才会这样做。
他们每一个都是聪明的人。
楚烈闷哼。
沈胜衣道:不完全是,所以一件本来很秘密的事情,终于还是出了漏洞。
秦独鹤插日问:这漏洞大不大?不算大。
沈胜衣笑笑。
张千户接道:一天不到便已有这个成续,那已经很难得的了。
楚烈瞪着沈胜衣:你夤夜到来,就是要告诉我们其中经过。
沈胜衣摇头:不全是……张千户替他接下去:这其中是必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又或者特别的人,要向别人打听一下,而我当然就是最理想的对象。
沈胜衣一些也不显得意外,只是笑了笑:老前辈的精打细算,果然是名不虚传。
楚烈冷笑道:他的精打细算只是在银钱方面。
张千户淡然一笑:你什么时候才信服我?楚烈道:我只是信服事实。
一顿接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遇到特别的东西或者特别的人呢?张千户道:忘了死在怡红院附近的那个人是怎样死的?火药炸……话说到一半,楚烈突然闭上了嘴巴,张千户看着他,笑接道:擅用火药的人是不是有些不寻常,用火药杀人的人是不是很特别?楚烈不能不同意。
沈胜衣插口道:那个人其实不一定是火药炸死的,他的被炸碎,也许只为了毁灭迹。
张千户哦的一声,楚烈追问:那到底是谁?冷血欧阳——欧阳立?楚烈语声显得非常诧异。
沈胜衣颔首,四个老人立时都沉默了下去,沈胜衣看看他们,也没有再说什么了。
一会还是张千户打破沉默:冷血欧阳虽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这样死在火药之下,却就绝不简单了。
沈胜衣道:不错。
楚烈又问道:欧阳立不是嘉兴人,你就问这个精打细算的,相信也打听不出什么来。
张千户居然点头:你这句话说得倒不错,可惜,沈老弟要向我打听的,可不是欧阳立。
楚烈瞪眼道:你怎么知道?张千户道:我虽然在江湖上也少有些名气,但我在嘉兴城中,却不是以武功见称。
欧阳立可是武林中人?张千户笑道:这只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是,一个随时可以牺牲的人,应该也不会是一个怎样重要的人,知道的当然有限得很,也正如你说的他又不是嘉兴的人,更、又有向我打听的必要。
楚烈嘿嘿的一声,转问沈胜衣:你要向他打听的真的不是欧阳立?沈胜衣颔首:我也想说不是,却又不能不说是。
楚烈板起脸,乃待说什么,张千户已接上说:在你说出要打听的是什么人前,若是时间许可最好还是请你先告诉我们事情的经过。
沈胜衣本来就有这意思。
他的口才不算好,但他的组织能力却是非常精密,所以能够用很简单的说话,将整件事情说清楚明白。
好像他这样说话,当然是难免有些乏味,幸好事情的本身已经充满了神秘,且又很刺激。
所以张千户他们都听得限用心,诧异的神色却是越来越浓。
到沈胜衣将话说完,他们仍然征在那里,秦独鹤本来已冰冷的面容更就像已化成了冰石。
楚烈的眼瞪得很大,柳清风已没有那份悠闲,张千户的面上居然还有笑容,又是他先打破沉默,带笑道:事情果然奇怪得很。
楚烈目光霍地落在张千户面上:难得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张千户笑道:是不是瞪大眼睛才能够显示心中的惊讶?楚烈一声闷哼,闭上嘴巴。
张千户转顾沈胜衣,道:虽然这样奇怪,我还是一些也不怀疑你的话。
沈胜衣微喟:我倒是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张千户呼了一口气:有关艾飞雨的一切,我们其实也搜集了不少资料,越知道得越多,却是越奇怪他会这样与我们作对。
柳清风接道:但他若不是艾飞雨,事情反而很简单。
张千户点头道:不错,我们共同的仇家不下十人,这其中无论哪一个这样做,都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楚烈闷哼一声。
江湖人哪一个没有仇家?张千户没有理会他,接问沈胜衣:那片墙壁,还在你袖子里?沈胜衣探袖将那片墙壁拿出,张千户接在手里,看了一眼,道:不出所料,就是这种墙壁。
沈胜衣反而一怔。
楚烈急不及待的追问。
老大,你在什么地方见过了这种墙壁?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张千户摸了摸胡子。
到底是什么地方?楚烈显得非常不耐烦。
张千户竟然回答:不知道。
楚烈瞪眼道:你不是已经到过那个地方?张千户很冷静的道:不错到过,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楚烈眼睛瞪得更大:你是在说笑吧。
这句话出口,突然又闭上嘴巴,张千户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他不是。
沈胜衣接道:换句话,那也是一个很奇怪、很神秘的地方了。
张千户笑笑:非独奇怪神秘,而且充满了刺激——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面上,都在等他说下去,他却只是又笑笑。
这一次楚烈竟然没有追问,柳清风倏的亦笑笑,秦独鹤仍然是那个样子。
他们虽然都没有作声,眼神那刹那似乎部有些异样,沈胜衣看在眼内,抬手揉了揉鼻子,却也没有说什么。
张千户目光一扫,叹了一口气:你们想必以为一定是那种地方的了。
柳清风淡笑道:到现在为止,我们都知道,只有形容那种地方,你才会用刺激这两个字。
张千户笑笑道:本来是的。
现在不是了?柳清风有些诧异。
张千户却又叹了一口气:也许,那亦是那种地方,只是我不能够肯定。
秦独鹤沉默到现在,忽然道:你最后一次到那个地方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四年之前。
四年之后的今日,你仍然还未能够肯定?秦独鹤冰冷的面上现出了一丝笑容,接一声:奇怪张千户缓缓的道:没有什么奇怪的,我也只是一个人。
秦独鹤闭上嘴巴,沈胜衣终于忍不住问:那种地方其实是什么地方?妓院张千户的回答竟然是这两个字。
沈胜衣也竟然并不显得意外,事实他多少已能猜到了一些。
张千户接道:我其实并不怎样喜欢去那种地方,可惜跟我有生意来往的人却不少喜欢得要命,而我的好些交易偏又在那种地方才得以顺利完成……楚烈摸着下巴,道:大家都很明白,你也用不着多作解释。
张千户叹息道:大概是那种地方去得太多,所以好些朋友都以为我特好此道,有什么好去处,新玩意,都不会忘记给我通知一声。
楚烈道:那是一个好去处?张千户点头:而且有很多别出心裁,在别的地方绝没有的玩意。
一顿,他又补充道:也许我孤陋寡闻,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见过,甚至听过第二个那样的地方。
柳清风插口道:若是你也孤陋寡闻,我更就不知道怎样说了。
你?张千户摇头。
你当然例外啦。
秦独鹤冷冷接道:你也许还比不上方直,却应该算得上是大半个君子。
柳清风淡然一笑。
楚烈挥手道:别打岔——张千户沉吟着道:那地方应该已不算是个秘密的地方,但是到现在,仍然能够保持那种神秘的色彩,给人的感觉,仍然是那么神秘,这是最难能可贵之处。
楚烈怀疑的望着张千户。
张千户看了他一眼,道:我虽然已很久没有去,但我的很多朋友仍然乐此不倦。
楚烈笑笑问道:你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去?张千户轻捋须子:这大概因为我已经发觉自己已经是一个老人。
楚烈大笑了起来。
张千户淡然接道:虽然我像你一样,一向不服老,可惜在别人的眼中,我却已实在够老了。
楚烈仍在笑,却已没有那样响亮。
张千户目光转向沈胜衣面上:那地方到底怎样神秘,实在很难说得清楚。
老前辈的意思是……大家不妨实地去体验一下。
张千户一面说,目光一面从三个兄弟的面上转过,突然亦大笑起来。
楚烈一声闷哼:这不知有什么可笑的?张千户道:我们四人结拜以来,大概还没有试过联袂去妓院寻乐。
楚烈道:我们结拜的时候,年纪都已经不小!现在更不是寻乐的年纪了。
秦独鹤冷冷的插口道:幸好我们这一次并不是去寻乐。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张千户笑接。
在进去那个地方之前,我们也就得变成去寻乐的样子。
一顿,张千户目光一转:我们四人之中,最少有两个还没有这种经验。
柳清风淡笑应道:所以这其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最低限度,以后别人问起我,妓院是个怎样的地方,我也不致于哑口无言。
这等如自承认他就是那两人之一。
张千户有些诧异的说道:你毫不在乎。
柳清风缓缓道: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
楚烈笑接道:听你这样说,你倒是有意弄假成真的了。
柳清风只是笑笑。
秦独鹤冷冷的看了他们一眼:说不定江湖中人还会交相传诵这件趣事。
楚烈的笑容反而更盛,方待说什么,沈胜衣已插口问:老前辈定在那个地方见过一面这样的墙壁?张千户摇头:不是一面。
沈胜衣道:那是很多面……记忆中,应该在百里之外,但到底是多少面却又不清楚。
张千户一顿。
因为我当时并没有留意到真假这问题。
沈胜衣沉吟着道:老前辈的意思是,那个地方见到的都是这样的墙壁。
张千户道:不错。
沉吟了一下才接道:那些墙壁合成了一座迷阵。
我只能这样形容,因为我的确有这种感觉,但事实如何有待证明。
沈胜衣沉吟不语。
张千户接道:我是无意中发现,那些墙壁很奇怪,敲了敲,才知道竟是假的,当时我已经奇怪怎会有那样的假墙壁,到底是出自何人之手。
沈胜衣道:老前辈有没有因此而向那个地方的人探听?张千户点点头,道:可惜他们也不清楚。
那个地方的主人也是?没有人知道那个地方的主人是哪一个,我虽然很想跟他见一面,一直都不能如愿。
张千户沉吟着,道;有朋友说,他其实就是嘉兴一个富有人家的公子,但以我所知,那位公子并没有这种魄力。
可是,为什么别人会怀疑是他?那是因为他平日最爱玩乐,而且花样特别多,有他在的地方,立即就会热闹起来。
张千户一顿接道:最令人怀疑的,却是去那个地方的人,都是先被他说动,再由他引了去。
沈胜衣道:这他纵然不是那个地方的主人,与那个地方,只怕多少也有些关系。
张千户道:我最初也是这样怀疑,但结果发觉他所以这样热心,只是出于一种虚荣感。
他是要让别人知道,他找到了那一个好去处?就是这样。
张千户想了想,道:若是我的消息没有错误,他应该是第一个知道有那个地方的人。
他难道没有向别人透露过是怎样发现那个地方?这在他显然是一个秘密。
张千户笑了笑。
他本来有两个所谓生死之交,但他们一样套不出这个秘密来。
沈胜衣奇怪的望着张千户:看来老前辈对于那个地方早已留上心。
我也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秦独鹤冷笑插口:否则你也不会这样子精细。
张千户接道:能够弄出一个那样的地方的人,绝无疑问是一个奇才,这种人我通常都特别感兴趣,可惜我花了那么多心机,始终打听不出来。
沈胜衣道:那位公子应该是一个很好的线索。
应该是的。
张千户道。
但根据他过去的行事作风似乎并不是一个那么守得住秘密的人,所以我大胆肯定一句,他知道的其实并不多。
沈胜衣接道:但还是知道一些。
嗯张千户又想了想。
我先后有意无意跟他聚过几次,从他的口中探听到的就只有一样东西比较值得留意。
什么东西?一双手——张千户缓缓伸出了自己的一双手。
那一次,他显然是有些醉意,忽然伸出一双手,呆看了一会,之后问了我一句话。
沈胜衣凝望着张千户。
以你看一般人所求的是什么?老前辈怎样回答?应该是两件事,张千户轻吁了一口气。
一是长生不老,还有就是点铁成金。
沈胜衣完全同意:他认为怎样?张千户目光又落在那双手之上:他只是希望,有一双魔手。
魔手?沈胜衣甚感诧异。
我正要问他什么意思,他突然又清醒过来,什么也不再说了。
张千户喃喃地道:当时我实在有些怀疑,是不是他曾经见过了一双魔手。
欧阳卧提及一柄魔刀,这柄魔刀与那双魔手之间,会不会有些关系?沈胜衣目光陡亮。
看来我们得我那位公子谈谈了。
张千户接道:他复姓司马,双名长吉。
住的地方离开这里还不远?很快你就会知道的了。
沈胜衣一怔:我们现在就是去找这个人。
必须他引路,我们才能够进入那个地方。
去那个地方,莫非先要经过什么安排?张千户点头:不怎样复杂,却是很有效。
忽然一声叹气。
我现在只是担心,他是否仍然存在。
沈胜衣知道张千户说话的意思,对方不难已想到他们会因为那幅假墙壁联想到那个地方,先一步截断这条线索。
张千户接道:这是说,那个地方与这件事的确有关系。
沈胜衣淡然一笑,道:可是这一来,等如提供我们另一条线索,对方若是聪明,一定不肯这样做。
张千户看着沈胜衣,笑笑道:可惜你不是一个生意人,否则你的成就应该绝不曾在我之下。
沈胜衣反问:司马长吉是一个怎样的人?很年轻,一般年轻人的毛病他都好像有一些,但肯定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所以他的朋友还不少。
沈胜衣没有怀疑张千户的话,事实证明,张千户也没有说谎。
他们看见司马长吉,是半炷香之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