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黑暗之中响起了铁虎的声音:怎样也好,你我进去那边小楼看一看究竟。
悉索声起,两人先后举起脚步。
烟雨仍然在飘飞。
龙飞、铁虎,烟雨下就像是两个幽灵。
幽灵走上了石阶,在小楼门前停下。
门并未开启。
龙飞抬手往面上一抹,抹下了一手水珠,倾耳细听。
楼内毫无声息,静寂如死。
铁虎在旁忽然扬声呼道:里头有没有人?没有回答。
铁虎又道:再下开门,我们可要破门进去了。
还是没有回答。
黑蜥坊铁虎等了一会道:撞门!龙飞点头,先伸手往门上一推。
依呀的一声,门竟然被他推开!龙飞立即横身挡在铁虎之前!没有人从楼内冲出来。
黑暗之中,也没有任何声响。
铁虎张头探脑,道:你身上还有没有火摺子?诂口未完,一团火光已经从龙飞左手亮起来。
龙飞的身上有第二个火摺子。
火光驱散了黑暗,龙飞目光及处,当场就一呆!楼内没有人,一个也没有,人可以走动,但──龙飞目光一闪,拔起身子,人与火就像是化成了一团光,飞上了半空。
火摺子落处,燃着悬在那儿的一盏宫灯,龙飞身形一沉,连随将火摺子捺熄掉。
铁虎同时大步跨进来。
龙飞正落在那个水月观音方才所坐的地方。
水月观音已不知所踪,就连她方才弹的那张五弦古琴,随琴的那张几子都已不见。
那个木美人亦已不在那边墙下。
再望那扇屏风,龙飞更就目定口呆。
屏风虽则仍然存在,上面却空白一片!铁虎看见龙飞瞪着那扇屏风发呆,奇怪问道:你在瞧什么?龙飞道:这扇屏风之上本来画着一幅很奇怪的画!如何奇怪?一个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蜥蜴的怪物拥抱着一个赤裸的女人在火焰之中翻腾,在吸吃那个女人的脑袋。
铁虎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龙飞接说道:那幅画画得非常逼真,虽则明知道那只是一幅画,但多看几眼,我仍然不禁为之心寒。
铁虎道:现在屏风上并没有你说的那样子一幅画。
可是……龙飞叹息道:如果我没有看错,屏风仍然是那面屏风。
大小形状都一样?分明都一样。
那么,画呢?你问我,我问谁?水月观音……非独水月观音,就连那张古琴和承琴的那张几子,还没有放在那边墙下,那个木美人全都不见了。
铁虎冷笑道:不成就化做了那股白烟,在天空消失。
龙飞微喟道:这只怕就是最好的解释了。
铁虎又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龙飞一遍,说道:本来,我已经有些相信,现在,又不得不有所怀疑。
龙飞苦笑道:换了我是你,相信亦是如此。
他叹息接道:找今次的遭遇事卖是太诡异,太难以令人置信。
铁虎瞪着龙飞道:不过你是怎样一个人,我也清楚得很,以你的为人,是绝不会无中生有,捏造事赏。
他一顿接道:这也许是你今天的精神不大好,生出这许多幻觉。
龙飞没有回答,目光又凝结在那扇屏风之上。
屏风上那幅雪白的冰绡上端不知何时出现了拇指大小的一朵血花。
那朵血花徐徐继续增大。
龙飞倏的戟指那朵血花,哑声道:不成这个也是幻觉?铁虎循指望去,道:这是什么!龙飞道:血!铁虎瞪眼道:那儿来的血?龙飞的手指缓缓往上移。
那朵血花之上的雕花木框赫然有一小滩鲜血正在徐徐往下淌。
那屏风的外框乃是红褐色,鲜血黏在上面,若不仔细,实在不容易看得出来的。
龙飞连随道:方才必然是有人伤亡,乃至血溅到屏风外框之上,也所以我听到惨叫声。
铁虎诧异的道:那么……两个字才出口,咪呜一声阴森恐怖的猫叫声突然划空传来!龙飞铁虎出其不意,齐都一惊,抬头循声望去,屏风上那条横梁的暗影中,赫然伏着一支大黑猫。
那支大黑猫正瞪着他们,一双眼波也怪,闪动着惨绿色的光芒。
看见这双猫眼睛,龙飞不由自主忆起水月观音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忆起水月观音出现之时听到的那三声恐怖凌厉的猫叫。
这支黑猫难道就是那个水月观音的化身?一连串的诡异遭遇,龙飞的思想不觉也变得诡异起来。
在铁虎眼中,那却只不过是一支猫,他望了一眼,道:这支黑猫什么时候走来的?龙飞道:我也不清楚,也许它一直就伏在那里,只是我们没有在意。
铁虎忽然一笑,道:可惜猫不懂得说人话,否则它或者可以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龙飞道:这确是可惜得很。
说话间,那支大黑猫已经从横梁上站起来,倏的低头叼起了一样东西。
龙飞立即发觉,却看不清楚,脱口道:你看它叼着什么?铁虎也看不清楚。
那支大黑猫旋即举步。
铁虎就在这时候突然双掌一拍,叭一声,响亮得有如响了一个小雷。
大黑猫给他这一吓,身形一窒,嘴一开,叼着的那样东西从嘴中掉下,一直从梁上掉向地面。
它惊魂仍未定,身形陡弹,放开脚步,踏着横梁疾向厅堂里面奔去。
铁虎看在眼内,格格大笑道:这支猫虽然不小,胆子并下大。
龙飞的目光却落在那样东西之上。
是一支老鼠!那支死老鼠,一个身子几乎被咬成两截,血肉模糊。
铁虎目光一落,笑声不绝,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不过是一支老鼠,屏风上那些血的来源现在总算也明白了。
一顿,手指着那扇屏风,接道:这是鼠血,并非人血。
龙飞不作声。
铁虎笑接道:想不到你这位大剑客竟然被一支大黑猫,一支老鼠吓成这个样子。
龙飞叹息道:但是我看见的种种怪事又如何解释?铁虎道:一个人精神不佳,难免就会生出种种的幻觉。
龙飞摇头道:绝不是幻觉。
铁虎道:那么证据你能否拿出任何证据证明这些事情?龙飞亦只有摇头。
铁虎一正面容,道:没有证据,纵然你说的完全是事实,在目前亦请恕我难以接受。
做他那种工作的人,最重要的就是证据。
片面之词并非证据。
龙飞明白铁虎是怎样的一个人,沉吟了片刻,脚步倏开,转过那扇屏风。
屏风的后面并没有任何东西。
再过一丈就是对门那面墙壁,正中有一个窗子,却是在内紧闭。
左右两道楼梯斜斜向上伸展。
那支大黑猫正蹲在左面那道楼梯之下,一双眼闪动着惨绿色的光芒,彷佛隐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邪恶。
一见龙飞走过来,那支大黑猫咪呜一声,立即向楼上窜去。
龙飞紧追在后面,铁虎亦跟了上来。
哧一声,龙飞再次晃亮那个火摺子。
楼上是一个精雅的寝室,每一样陈设显然都颇费心思,一尘不染,分明不时都有人打扫。
四面门窗都紧闭,没有人,那支大黑猫,蹲在正中的那张桌子之上,一双眼绿芒更盛,充满了敌意。
龙飞没有理会,绕室走了一圈,小心的检查所有的门窗。
铁虎亦步亦趋。
到龙飞回到下面厅堂,眼瞳中已明显的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铁虎这时候才开口道:你现在大概心灰了。
龙飞苦笑。
铁虎移步到门旁那扇碎裂的窗户之下,道:这扇窗户是你憧碎的?不错。
除了碎裂的那扇窗户以及虚掩的那道门户之外,这座小楼的其余窗无不在内关闭,换句话说,要离开必须经由这门窗,以你的目光锐利,听觉的灵敏,若是有人经由这一门之窗离开,相信很难逃得过你的耳目,何况还要搬走那么多的东西?龙飞不能下点头。
铁虎接道:纵使有白烟掩护,我看也一样不可以,除非就真的化成了那股白烟。
龙飞嗯一声。
铁虎笑接道:可惜我虽然柑貌长得像钟馗,却没有钟馗那种神通,不能够辨别你说的到底是事实还是幻觉。
龙飞道:这的确可惜得很。
铁虎道:既然如此,这件事现在应该告一段落了。
龙飞目光一转,道:难道你不觉得这座小楼实在有些奇怪?铁虎道:你又发现了什么?龙飞道:一进来你我便应该发现,这座小楼与周围的环境完全不协调。
铁虎道:你是说外面野草丛生,显然已荒废多时,而这里则一尘不染,好像时常有人来打扫的么?龙飞颔首道:照道理,这里应该是蛛网尘封才对。
铁虎道:但你有没有考虑到另一个问题?龙飞道:这幢庄院未必已荒废?铁虎道:打扫整幢庄院是一件很吃力的工作。
龙飞道:那么住在这幢庄院的人若不太老必然就太懒。
当然亦有可能另有原因。
嗯。
不过,无论怎样也好,只要这里还有人居住,我以为你最好就赶快离开。
这个时候,未经许可擅入别人庄院,非奸即盗?他们若是嚷起来,我这位捕头职责所在,总不成袖手旁观。
龙飞笑笑道:这里若是真的还有人居住,看见方才那股白烟及这儿的灯光,早就已过来一看究竟了。
他们也许已入睡了。
如此就更不用担心了。
你仍未死心?龙飞笑笑。
铁虎摸摸胡子,道:好像你这种人,不做捕头实在可惜。
龙飞笑道:我若是真个干你那一行,还有你立足的余地?铁虎大笑。
笑声未绝,楼中倏的逐渐黯了下来。
铁虎立时察觉,笑声一顿,奇怪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话口未完,灯火突然熄灭!又是一片黑暗。
那刹那间,铁虎面色也变了。
龙飞却显得很镇定,道:油尽自然灯枯。
铁虎吁了一口气,道:你燃亮灯火的时候油已经将尽了?龙飞道:不错,却想下到这么快便已燃尽。
铁虎嘟喃道:你怎么下早些说,险些儿没有吓破我的胆子。
龙飞笑道:你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薄弱?铁虎埋怨道:还不是听了你那番仙神鬼怪的说话。
龙飞笑道:没有灯,你我想不走也下成了。
黑暗中,脚步声起,铁虎第一个从楼内走出来,龙飞紧跟在铁虎后面,反手将门户带上。
铁虎即时道:院子里有人。
龙飞也看见了。
他们其实并没有看见那个人,只看见那个人的一角衣袂。
白色的衣袂,从月洞门入门不远的一株悟桐树后露出来。
相距虽然并不远,但如果不是那株悟桐树后面散发出一团光芒,他们真还不容易发觉。
那是什么光?在那株悟桐后的到底是人还是仙神鬼怪?雨未歇,烟雾般飘飞。
秋残时候竟然连绵不绝的下着这种烟雨,是不是有些奇怪。
龙飞铁虎不约而同,双双奔下楼前石阶,铁虎遥呼道:树后是什么人?那团光应声从悟桐树后移出来。
是一盏白纸灯笼,握在一个白衣老妇的手中。
那个白衣老妇,看样子年纪应已过六旬,一脸的皱纹,灯光映照下更加明显,满头白发披散,迎风飘舞。
她一身衣白如雪,脸色亦是雪一样毫无血色,也不知是灯光影响还是原来如此。
灯光迷濛,风吹衣发,她简直就像是飘出来,不像是走出来。
龙飞和铁虎不由自主齐都打了一个寒噤。
白衣老妇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她的声音并不难听,相貌也并不难看,甚至还带着一般老妇人的那种慈祥,可是那一身白衣,再加上一头白发披散飘舞,已经有几分恐怖,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还有这种灯光之下,更令人心寒。
就连声音,在龙飞铁虎听来,也觉得有些阴森恐怖了。
铁虎立即应道:我是捕头铁虎,旁边这一位是我的朋友。
白衣老妇这时候亦已看清楚铁虎的装束,听说一怔道:铁大人这时候来未知道有何贵干?铁虎正不知如何回答,这边龙飞已插口问道:老人家住在这个庄院?白衣老妇点头道:什么事?龙飞问道:这个庄院何以弄成这个样子?白衣老妇反问龙飞道:你问来干什么?龙飞答道:清楚一下这个庄院的情形。
白衣老妇追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龙飞试探道:这个庄院之内有没有一个脸庞与双手都长满蛇鳞的人?白衣老妇不假思索,摇头答道:没有。
龙飞道:我却是看着他从后门走进来。
白衣老妇道:后门没关上?龙飞道:否则我们怎能够进来?白衣老妇道:那恐怕是小偷了,你们没有把他抓起来?龙飞道:到我进来的时候,他已经不知所踪,看见这座小楼有灯光,所以过来一看。
白衣老妇道:那个灯不是你们亮起来的?龙飞道:第一次不是。
那是谁?不清楚。
你们没有看见什么?看见一个女人。
怎样的女人?手捧白莲花,作水月观音装束!龙飞这句话一出口,白衣老妇的神情就立即大变了,她惊讶的望着龙飞,嗫嚅着道:你说什么观音?水月观音。
喃呒阿弥陀佛!白衣老妇一声佛号,才问道:后来观音怎样了?龙飞道:走进小楼内弹琴。
白衣老妇神情一变再变,惶恐的道:就是方才那些琴声。
龙飞道:老人家,她到底是谁?白衣老妇不答反问:弹完琴,是不是化成一股白烟升上天空!龙飞道:那股白烟老人家也都看见了?白衣老妇听龙飞这样回答,神情又一变,复杂之极,也不如是什么感受,连连口喧佛号。
龙飞追问道:老人家……三个字才出口,白衣老妇突然怪叫一声,口喧佛号,转身就跑。
龙飞正想追前,却被铁虎一把拉住。
看样子她恐惧得很,现在你就是追上去,也未能够从她口中知道什么,甚至只有使她更恐惧。
这也是,我到底是一个陌生人。
倒不如明天再找她一问。
明天!这种事,应该大白天跟她说的,要知道,她到底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只怕她不肯接见我们。
这幢庄院之内应该不会只得她一个,你截住她追问,慌张之下她一阵呼叫,惊动其他人,可就麻烦了。
即使明天,麻烦还是有的。
不过总比现在好说话。
也许。
看情形,这其中真的大有蹊跷。
铁虎沉吟道:明天我教手下打听清楚这幢庄院的底细,再作打算。
别忘了给我通知一声。
铁虎倏的一笑,道:难得见你这样紧张,我有些怀疑你与这件事有关系。
龙飞颔首道:多少。
铁虎哦一声,追问道:是什么关系?龙飞道:那个木美人的面貌太像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
铁虎道:谁?丁紫竺。
这个丁紫竺又是什么人?丁鹤的女儿。
一剑勾魂丁鹤?正是。
丁紫竺与你又有……她与我有婚约。
铁虎恍然道:这就难怪了。
龙飞道:纵然没有这种关系,这件事既然给找遇上,还是要管的。
铁虎道:你本来就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龙飞道:重得要命。
铁虎道:丁鹤以我所知就住在凤凰镇。
龙飞道:而且就是隔壁的那一幢庄院。
这么巧?所以才担心。
我以为,你现在应该过去隔壁庄院一看究竟。
正有此意,与我一起过去如何?不必了,我这一身装束与你一起过去,不难会引起下必要的误会。
铁虎道纵然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丁鹤也只会与你说话,我在场,反而不方便。
龙飞无言。
铁虎笑接道:做了这么多年的捕头,你们江湖上人的脾气我还不清楚?龙飞道:以前你好像并不是这样说话。
铁虎道:钉子碰得多了,人自然就会有些改变。
龙飞道:你心中其实并不服气。
铁虎笑笑,道:所以有时还是忍不住要管的。
一顿他又道:凭你与丁鹤的武功,还有什么事情解决不来?龙飞道:有些事情并不是凭武功就可以解决的。
你却也不是有勇无谋之辈。
铁虎摸着胡子道:不过什么事也好,能够的话,你最好都通知我一声。
龙飞嗯一声。
铁虎道:相信你知道在那里可以找到我。
龙飞笑笑道:我没有忘记你是一个捕头。
说话间两人脚步不停,不觉已到后门,出了后门,龙飞将门掩上,轻吐了一口气。
他的衣衫已经被雨粉披湿,夜风吹来,也觉得寒意侵肌。
那匹马并没有走远,仍然在门外徘徊,看见他们来,沉浊的倏地低嘶一声。
这马嘶在今夜也好像显得有些妖异。
龙飞不由得苦笑一声。
铁虎目光一转道:那是你的坐骑?龙飞道:嗯。
铁虎道:它好像认得你这主人。
龙飞道:它已经跟了我有四年。
铁虎道:不要是一匹马精才好。
话口未完,他已经笑起来。
那匹马即时低嘶连声,竟然也好像在笑,铁虎听在耳里,不由自主也打了一个寒噤,笑声亦自一敛。
龙飞反而笑起来,道:这种话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说的好。
铁虎嘟喃道:你那番鬼话实在吓人,害得我胆子也变小了。
龙飞走过去拉住缰绳,道:要不要我护送你回去?铁虎大笑道:我这个胆子,大概还不至小到不敢独个儿回去。
笑语声中他大踏步向前走。
龙飞亦牵着那匹马,亦自举起脚步。
走的是另外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