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
夜。
月黑风高。
子时已将至,董家庄内堂灯火通明!所有窗户全都紧闭,门户却大开,左右守着两个捕快。
董湘云一身劲装,坐在内堂正中八仙旁边,一面不耐烦之色,但仍然老老实实坐在那里,这并非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董千户坐在她的身旁。
完全是因为萧七也在堂中。
在萧七面前,她一向都是比较老实。
口口口桌上无酒。
董千户虽然很想喝两杯,但始终压抑住这股想喝两杯的冲动,因为他实在清楚自己,一喝上两杯,跟着就会喝第三第四杯,直到醉倒为止。
今夜他非独不能醉倒,而且一定要绝对清醒。
他只有湘云一个女儿。
所以他只好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
他一双浓眉皱在一起已多时,事情也不由他不担忧。
要取湘云性命的到底是人还是幽冥阎罗目前仍然是一个谜,他虽然不相信鬼神的存在,却也不敢完全否定鬼神的存在。
万一真的有鬼神,真的是幽冥阎罗要来取湘云性命,湘云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了。
传说中的幽冥阎罗,岂非就是人问生死的主宰。
即使是人为,那个人杀害杜飞飞在前,诱拐杜仙仙在后,所用的手段,无不是令人毛骨悚然。
好像那样一个手辣心狠,诡计多端的人,既然发出死亡通知,限时杀人,是必已经有一个出人意料,精密巧妙的杀人计划。
董千户如何不担忧?萧七双眉比董千户皱得更深。
到现在为止,杜仙仙仍然下落未明,赵松手下的捕快城内城外到处去搜索打听,始终一些消息也没有。
杜仙仙彷佛就已经魄散魂飞,被拘入幽冥,不存在人间。
即使是这样,也应该有一具尸体留下来。
萧七绝不希望找到的是一具尸体,但无论如何,那总算也有一个清楚明白。
除非事情水落石出,否则萧七是绝不会罢手的了。
他是真的喜欢杜仙仙,况且他体内流的乃是侠义的血,对于这种事,又岂会袖手旁观?今夜毫无疑问是一个机会!这个机会萧七当然不会放过,才入夜他便已到来。
只要那个地狱使者出现,事情应该就会有一个解答,问题却是在那个地狱使者是否会出现。
萧七所顾虑的也就是这一点。
时问已接近了,一切看来仍然是这样平静。
萧七背负双手,徘徊堂中,心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焦躁。
赵松也是背负双手在徘徊,却是在堂外院子。
他的心情也是很沉重。
为捕多年,他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棘手的案子,这在他来说无疑是一项挑战。
前所未有,也非要接受不可的一项挑战。
除了他之外,还有他手下三十六个捕快,分布在堂外周围。
那些捕快的武功虽然有限,但都是赵松一手训练出来,追踪监视方面,无不经验丰富。
在他们重重监视下,要不被他们发觉进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进来的不是人,是鬼,当然例外。
夜风中忽然吹来了脚步声!守候在月洞左右的两上捕快首先察觉,齐皆面容一紧,一个脱口道:有人来!另一个立即道:噤声!赵松亦跟着察觉,他正向这边巡过来,却一声冷笑,道:来的若是我们等的人,绝不会弄出那么响亮的脚步声,鬼更加就不会有脚步声发出来。
一顿又接道:大概是董大爷方才吩咐去烧茶的那个老婆子回来了。
话口未完,脚步声已到了月洞门外,一个人随即走进来。
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婆子,双手捧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个茶壶,四支杯子。
老婆子相貌慈祥,双眉深锁,一股强烈的恐惧溢于言表,进门一收步,左右望一眼,颤声道:我……是送茶来的。
左右两个捕快赧然道:请。
赵松的推测并没有错误。
老婆子目光转落在赵松的面上,恭身道:赵大人。
赵松偏身说道:刘大娘不必多礼,请!那个刘大娘这才继续举步走向内堂那边。
赵松回顾那两个手下,道:小心当然要小心,不要太紧张。
董千户一见刘大娘,第一句就道:怎的一壶茶也弄这么久?刘大娘一面将木盘在桌上放下,一面道:奴婢已尽快了。
她非独声音,连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董湘云忽然一旁问道:刘大娘,你烧茶的时候,有没有鬼找你?刘大娘不禁一怔,连连摇头道:没有啊。
董湘云又问道:你怕不怕鬼?刘大娘道:怎么不怕?董湘云接问道:你曾经见过鬼?刘大娘又是一怔,又摇头道:没有啊。
董湘云道:既然没有见过,害怕什么?刘大娘颤声道:可是奴婢却见过庙宇里供奉的鬼,有的青面獠牙,有的瞪眼吐舌董湘云截口道:那是假的。
刘大娘道:谁知道真的是不是那样子?董湘云道:是那样子,喏,有两瞪眼吐舌的就站在你身后?刘大娘一声惊叫,回头急望去!在她身后什么也都没有。
董湘云咯咯笑声:你一回头那个鬼就不见了。
刘大娘身子一缩,颤抖得更厉害,那张脸已经变青。
董千户即时喝道:湘云,你吓她什么?董湘云笑道:我不过跟她说笑,想不到她竟然怕成这样子。
董千户摇头道:这个时候开这种玩笑,你这个丫头就是爱胡闹。
刘大娘惊魂甫定,哀声道:奴脾胆子小,受不了这种惊吓。
董湘云笑道:那么你得赶快离开这里了,子时一到,这里就会有鬼出现。
刘大娘一面点头一面颤抖着右手拈起了一支杯子,放在董湘云面前。
董湘云挥手说道:这个不用你侍候了。
刘大娘应声忙退下,走得很快,就像一支受惊的老母鸡。
董湘云目送刘大娘的背影消失,嘟喃道:鬼真的这样可怕。
萧七那边应声道:别的不知道,就使我认识的人来说,到现在为止,除了飞飞、仙仙姊妹与及幽冥先生也许见过鬼之外,其他的都还没有这种经验,传说中,鬼却是那么可怕,在他们的潜意识之中,鬼理所当然是很可怕的了。
董湘云道:偏就是那么多人,制造这些无聊的传说。
萧七淡然一笑!董千户一旁却道:制造那些传说的人也许都真的见过鬼亦未可知。
萧七苦笑道:也许。
董千户道:看来,见鬼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最低限度,并不是人人都有这种机会。
萧七道:嗯。
董千户笑接道:所以今夜留在我这个庄院的人都应该开心才是。
萧七道:可是想到传说中的鬼那般恐怖模样,有谁还开心得来?何况——一顿接道:今夜的来鬼并不是抱着善意,乃是要勾夺湘云的魂魄。
董湘云道:我才不怕。
话说得虽然响亮,神态却显得有些不大自在,看来她还是有些害怕。
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
萧七道:怕也怕不来。
董干户陡地一挺胸膛,道:老夫可不信那些鬼敢胆闯进来这里。
董湘云奇怪问道:为什么?董千户环眼一瞪,道:你爹爹煞气何等之强,鬼神看见也得要退避三舍。
董湘云笑道:退避三舍?那个骷髅头就放在门前呢。
董千户捋须道:可不敢送进庄院之内来。
董湘云转问萧七,道:萧大哥,你说呢?萧七微喟道:那些鬼是否有胆量闯进来,很快就清楚了。
董湘云望了一眼堂外,不安的移动一下身子,探手拿起木盘上那个茶壶。
茶还未斟下,突被萧七一手按住,道:慢!董湘云愕然道:怎么?萧七道:现在已快将子时,一切小心一点儿的好。
董湘云仍然不明白,董千户却懂了,诧异的问道:你是说这茶可能有古怪吗?萧七道:我是有这种怀疑。
董干户皱眉道:怎会?刘大娘在我这里工作已经十多年,一向行规步炬,又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
董湘云也道:是啊,大娘她绝不会是一个坏人。
萧七道:我没有说刘大娘这个人有问题。
董湘云道:那么你的意思……萧七道:刘大娘到底年纪老了,又不是练家子,在她煮茶的时候,别人动那壶茶的主意并不是一件难事。
董湘云颔首道:不错。
董千户道:这是说,要杀湘云的并非是鬼,而是人了?萧七道:是人抑或是鬼,现在岂非仍都有可能,在我们现在岂非仍然是一个谜?董千户点头道:要证明这壶茶有没有问题的,其实也很简单。
随即拈起了木盘上的一支杯子,将杯子口转过来。
董湘云不待吩咐,满满的斟下了一杯茶。
一股芬芳的茶香立时涌进了三人的鼻子。
董千户一吸鼻子,道:这是上好的雨过天青。
萧七道:晚辈嗅得出。
董千户接道:茶叶是上好的茶叶,刘大娘煮茶的功夫也是一流的。
萧七道:晚辈亦早有耳闻。
董千户再一吸鼻子,道:若只嗅这茶香,这壶茶应该就没有问题。
语声一落,端起杯子凑近嘴唇,才接道:到底怎样,呷一口就会清楚了。
萧七方待阻止,董千户的语已又接上,道:凭我的内功造诣,茶中即使人了剧毒,亦不难将它迫出来,至于这茶中是否真有问题,一入口,我是一定立即清楚。
语声再落,茶已入口。
董千户徐徐的呷了一口,一会,才将余茶一口饮尽。
萧七董湘云的目光都盯在董千户的面上。
董千户面色无异,神态自然,从容将杯子放下道:这壶茶没有什么不妥。
萧七面容一实,董湘云亦自展颜一笑,转顾萧七道:你就是这样多疑。
都是为了你好。
萧七微喟。
董湘云娇靥微红,一时问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说话才好,无言在自己面前的杯子斟下了满满的一杯茶。
茶满得快要溢出了她才醒觉,也才省起问一声萧七:萧大哥,你要不要喝一杯?萧七尚未回答,董千户一旁已笑道:就是他不喝,你也该行替他斟下一杯才对。
董湘云道:为什么要这样?董千户道:你是主他是客,主人礼貌上当然得先招呼客人,就不管这些,你是女人,他却是男人。
董测云道:男人又怎样?董千户道:地位却比天还高。
董湘云一皱鼻子,道:谁说的?董千户笑道:天字不出头,夫字却是出头的。
董湘云这下子才明白,但居然没有发作,而且还垂下头去。
董千户笑接道:将来你嫁给了他,也千万要记得的是夫唱妇随,并不是妇唱夫随。
董湘云头垂得更低。
萧七听着,只有苦笑,走前去拈起一支杯子,正想从董湘云手中将茶壶接过,董湘云已半给起头来,道:你喝我这杯好了。
萧七叹了一口气,说道:别听你爹的。
董湘云没有勉强,道:那么我替你斟过一杯。
她双手捧着茶壶,小心翼翼的将茶斟下,萧七没有推辞,却一再叹气。
董湘云有些奇怪,道:萧大哥,你怎么老是叹气,是不是那儿不舒服了?萧七摇头道:没有这种事。
董湘云垂头道:那是不高兴我替你斟茶?萧七道:怎会,别胡思乱想,子时快到了。
语口未完,堂中的灯光倏的缓缓暗下来。
萧七第一个感觉,脱口道:是怎么回事?董千户也发觉了,给头道:奇怪?怎么灯光会突然这样?说话问,灯光又暗了几分。
董湘云不由亦给起头,面色微变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萧七面色凝重,答道:应该是子时了。
董千户亦自变色,道:莫非那种东西出现?董湘云心里明白,可是仍然不由自主的问道:是什么东西?董千户脱口一声:鬼!话声未已,堂中四盏宫灯已经先后熄灭。
一条人影此时从堂外窜入。
董千户萧七没有出手,那眨眼之问,他们都看出窜人来的乃是捕头赵松。
黑暗刹那将整个内堂吞噬。
赵松的声音跟着响起:到底是怎么回事?董千户应道:我们也不清楚,大概鬼出现了。
赵松道:难道竟真的有鬼?他的话声很奇怪,诧异中隐约夹着一丝恐惧。
董湘云的声音紧接着黑暗中响起来:萧大哥,不要离开我。
萧七一声轻叱:噤声!堂外继续有脚步声传来,一到门外就被叱退:紧守岗位,不要进来!是赵松的声音。
脚步声响立即暴退。
堂东那面的窗户,即时猛可一亮。
那也不知道是什么光亮,窗上糊着的白纸被映得更白,一个黑影同时出现在窗纸上!那个黑影高瘦得出奇,半侧着身子,面向着萧七他们这边,头上戴着高高的帽子,颔下拖着长长的舌头,左手似抓着一条锁链,右手却分明握着一支哭丧棒,那支哭丧棒也是向萧七他们指来,看来就像在指着董湘云。
黑影不住的在晃动,好像要破窗而入,又好像已经在堂中,正准备向董湘云走来。
董湘云惊呼。
赵松脱口一声:无常!无常黑白,传说乃是地狱鬼官,专职夺魄勾魂!萧七第三个开口,只一声道:出现了!湘云留在堂中,不要妄动!董千户最后一个出声,语声沉重。
一顿猛喝道:何物无常,吃我一刀!刀应声出鞘,人刀飞向那边窗户。
人到刀到,寒光暴闪,喀喇一声,那扇窗户刀光中粉碎!窗纸上那个无常鬼影,同时粉碎,夺雷刀果然名不虚传!窗户粉碎,一道光芒照在董千户的面上,那个无常鬼影散而复聚,那刹那之问已穿窗而入,穿堂而过,出现在对窗那边墙壁之上!董千户看在眼内,却没有杀奔那边墙壁,身形陡纵,夺窗标出,迎着那道光芒扑去!一个人紧跟着夺窗扑出,那是赵松。
萧七没有动,守护在董湘云身旁,左手一晃,一个火摺子迅速亮起来。
董湘云也没有动,呆坐在那张椅子之上,眼瞳中隐约露出了恐惧之色。
她平日胆大包天,可是目睹鬼影,在窗纸出现,那个胆子不由自主就弱了,至少弱一半。
女孩子本来就是比较怕鬼,但很快她更回复自我,欠身欲起,可是立即被萧七按住。
萧七道:坐着不要动。
董湘云哑声问道:为什么?萧七道:这样我才容易保护你。
董湘云叹息一声,道:我现在简直就像个小孩子。
萧七道:小孩子没有什么不好。
董湘云无言叹息,不觉拿起面前那杯茶。
喝下这杯茶,心情也许会比较容易平静。
董湘云也是这样想。
光芒从窗外院中一株大树上射出来。
董千户赵松飞身夺窗出来时候,那株树已被十多个捕快包围起来。
其余捕快亦闻声奔向这边。
董千户奔马一样奔到树下,厉声道:什么人躲在树上?一个捕快应声道:不见人,那盏灯亮得非常突然……董千户一怔,道:灯?什么灯?好像一盏孔明灯。
没有人,灯怎会出现在树上?怎会亮起来?我们发觉的时候,灯差不多已完全燃亮,就是不见人──另一个捕快接着道:我们这边也不见。
再又一个捕快道:也没有听到任何异声。
董千户瞪眼道:那盏灯难道会是鬼灯?没有人回笞,一个个的面色都显得有些儿不自在。
赵松在后面听得清楚,没有问什么,一声:我们到树去瞧瞧!纵身拔起。
他虽然先动身,但还未落下,眼旁人影一闪,董千户后发先至,已先落在树干上。
在对着那扇窗户的一个树叉上,插着一块大小适中的板,一侧果然就放着一盏孔明灯。
那盏孔明灯三面封密,不漏遗光,只剩对着窗户的那边开启,让灯光射出来。
这灯光也当然强烈得多。
在木板的另一侧,放着一个小小的瓷像,塑的正是地府中的白无常,手工精细,神态活现,就连高帽子上一见发财那四个字竟也清晰可辨。
瓷像放在灯与窗之问,灯光一亮,白无常影子自然就落在窗纸之上。
那个白无常的瓷像虽然小,但由于距离问题,影子落在窗纸之上便与人差不多高矮。
董千户看在眼内,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冷哼道:原来如此。
赵松身形落下,目光及处,亦看出是怎么一回事,接道:看来这件事是人为的。
董千户点头道:不错。
语声甫落,内堂那边突然传来萧七一声惊呼,董千户入耳惊心,面色一变,失声道不好,我们中计!赵松不由自主的问道:什么计?董千户道:调虎离山!说话出口,这条老虎就飞身从树上扑下,连人带刀杀奔内堂。
身形飞快,简直就像是一条插翼虎!内堂中这时候已亮起了一盏灯笼。
灯笼放在桌旁地方,一支杯子破碎在灯笼之前,杯中茶打湿了一片地面。
那片地面竟变成了青紫色。
毒茶!董湘云就倒在那滩毒茶一侧,一动也不动。
萧七却不在堂中。
董千户穿窗扑入,他的目光一落,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撕心裂肺一声哀呼湘云──哀呼声撕裂夜空,传出很远,董家庄内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
刘大娘也没有例外。
哀呼声入耳,她浑身就像遭电殛,猛可一震,连随颤抖起来。
颤抖得很厉害。
她现在是在自己的房间之内。
出了院子,她就失魂落魄,跌跌撞撞的奔回来,闭上房门,挨着旁边墙壁呆在那里,一直呆到现在。
房中的桌上有一盏油灯。
窗户半开,堂风吹透,油灯的火焰不住在摇晃。
刘大娘的眼泪不觉流下。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尖细的声音在窗外传进来:娘,成功了。
语声未已,一个人影从半开的那扇窗户闪进来,毫无声息的在窗前地上落下。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很矮,比常人最少矮上一个头,可是他的四脚却最少比常人长上三分之一,瘦而细。
他的头也很细小,五官不怎样明确,鼻子扁而短,眼睛细而长,嘴唇小而薄,耳朵贴而尖,头发疏落,眉毛淡薄得简直就没有一样。
躯体也是比常人矮很多,穿着一袭紧身的黑布衣裳。
骤看来,这个人简直就是一支大蜘蛛。
蜘蛛。
刘大娘应声回过头去,呜咽道:是我害死了小姐。
那个蜘蛛却应声道:杀人乃是孩儿。
刘大娘道:那个……蜘蛛截口道:茶杯虽然是娘你送去,毒却是孩儿下的,事情到这个地步还说什么,一切有孩儿担承。
笑笑又说道:他们就算怀疑到娘亲头上,但娘亲只要矢口否认使成,涂在杯底的毒药溶在茶中,一任他们怎样聪明,想出毒药是这样下的,也无法证实。
刘大娘叹息道:小姐平日对我也不坏,现在我却将她害死,问心如何过意得去?蜘蛛道:不过如果她不死,孩儿就得死了。
刘大娘泪眼模糊,道:娘却只是有你一个儿子,你死了,娘也活不了。
蜘蛛微喟道:两条人命换一条人命,所以娘亲也无须难过。
刘大娘摇头道:这种伤天害理,可一不司再。
蜘蛛道:娘亲放心,孩儿不会再害人的了。
刘大娘一再叮嘱:记牢了。
蜘蛛点头道:一定的。
转望一眼窗外,又道:孩儿不能久留,现在得离开了。
刘大娘急一问道:什么时候再来?蜘蛛一笑道:很快的,到时我会带娘亲一起离开这儿,也好教孩儿尽一点孝心。
刘大娘的眼睛立时一亮,道:近来老是听你说及我那个小媳妇,就是不见带来让娘瞧瞧,到底那户人家的女儿,也得教为娘有个明白才是?蜘蛛笑道:说那有看那么清楚,日子快到了,娘亲又何妨再等一等!一顿接着又道:总之,是很好很好的。
刘大娘满脸哀愁一扫,道:说真的,你早该成家立室了。
现在也不晚。
说完这句语,蜘蛛的身形开始倒退,毫无声息的倒跃上窗棂,一闪不见。
刘大娘不由自主移步窗前,这片刻之问,蜘蛛已经不知所踪。
她叹了一口气,一个身子,又颤抖了起来。
这时候,董家庄的内堂那边亦已经乱成一片,灯光闪动,人声嘈杂。
其中最响亮的当然是董千户的呼喝声,霹雳一声,听来令人魄动心惊。
蜘蛛迅速穿过后院,翻过围墙。
对于赵家庄的环境他显然非常熟悉,走的是捷径。
这时赵家庄上上下下所有人已完全惊动,不少走经后院,但没有一人发现蜘蛛的存在。
蜘蛛的身形非常轻巧。
轻巧而迅速,迅速而诡异,活像一支大蜘蛛。
围墙外是一条小巷,蜘蛛虽然翻过围墙,却并没有落在地上。
他就以双手勾着墙头,半吊着身子,左右手交替,身形迅速的向前移动。
这时候虽则应该没有人从小巷走过,但他仍然是这样小心。
到出了巷口,看清楚周围都没有人,他的面容才放宽,双手一松,身形落地,鬼魅般地从长街走过,走进了另一条小巷。
然后他整个人都松弛,手舞足蹈的继续前行,一面得意的神色,中间还发出几下笑声。
看来他非常开心。
也难怪,杀死湘云的事情在他就告一段落,此后就是他人生的另一个开始。
当然,是美好的开给。
穿过小巷,走过大街,一路东行。
蜘蛛越走越开心,也越走越放心,这时候小巷不用说,夜街上都已没有行人。
周围一片静寂,疏落只有几点灯火。
大多数的人这时候都已在梦中。
在这种情形之下,蜘蛛如何不放心?他怎也想不到在刘大娘房中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人监视,在他离开同时,那个人亦跟着离开,追蹑在后面。
他走在大街,那个随后追踪,他若是进小巷,那个人就抢先绕到出口,等在出口附近。
蜘蛛始终都没有发觉。
那个人的轻功也实在高明。
不是别人,就是萧七。
萧七一追出董家庄,董千户董湘云就跟着出现。
他们都是以萧七为目标。
董湘云刚才分明已中毒身亡,现在却显然一些问题也没有。
因为她根本没有中毒,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
蜘蛛现在已随进圈套!在董千户父女之后,跟着赵松,还有属下三十六个捕快。
他们却是以董千户父女为目标。
一连串追踪就在深夜中展开。
踰过城墙,蜘蛛继续东行。
萧七没有追出去,冷然站立在城墙垛子之上,目送蜘蛛远去。
夜更深,风更急,月却已脱出云外。
目光如流水,凉如水,所以相距虽然远,萧七仍然能够看得到。
城外是一片空旷的地方,他若是追下去,不难就会被蜘蛛发现。
他还不想被蜘蛛发现。
因为他的目标并不是蜘蛛,因为他实在不相信主谋人乃是蜘蛛。
在此之前他既不认识这个人,也没有与刘大娘结怨,事情却是因为他而起,杀害的虽然并非他的亲人,却都是喜欢他的女孩子。
目的明显是针对他,是间接以他作为报复的对像,也正如幽冥先生推测,完全是女性化人行事作风。
蜘蛛是一个男人。
萧七实在想不出蜘蛛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
一定是受人指使!是谁?萧七百思不解,正在沉吟,董千户父女已追至。
董千户即开口:人呢?萧七手指道:在那边?董千户循所指望去,目光陡然一亮,搓手道:这次你还走得了?语声一落,拔身便待追下,却被萧七一把拉住,道:现在追下去一定会被他发觉。
董千户道:发觉又如何?合你我之力,难道他还走得了?萧七摇头道:若是目的在抓住他,在庄院之内我就已经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董千户道:我正要问你为什么不抓住他?为什么?第二个声音,赵松也到了。
萧七道:因为我相信另有主谋。
董千户道:何以见得?萧七道:老前辈无妨想想,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对我?董千户道:这要问你了,谁知道他与你有什么过不去?一顿突然一笑,道:莫非你曾经迷惑过他的妻子或者他的心爱的女孩子?所以他对你作此报复?萧七微喟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董千户半信半疑的,道:是么?萧七道:老前辈,还有湘云呢?湘云道:我也是没有见过。
董千户反问道:为什么你会想到我们曾经见过他?萧七道: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这个人就是刘大娘的儿子。
董千户皱眉道:刘大娘的儿子?湘云沉吟道:我记得刘大娘曾经说过她是有一个儿子。
萧七道:可有说她的那儿子在什么地方?让我想想,湘云又沉吟了一会。
好像在一户富有人家里做仆人的。
她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你知道我的脾气的,怎会菅这种事?所以当时没有追问她什么,后来好像也都没有。
萧七道:那么她嫁的……董千户道:以我所知,她那个汉子在她来我家之前,已经去世。
萧七道:相信他就是老刘。
赵松脱口道:老刘,那一个……萧七道:在幽冥先生那儿工作的那一个。
赵松一怔道:那么我们现在追踪的是……就是小刘,亦即蜘蛛。
蜘蛛?他外表看来,的确像一支蜘蛛。
萧七目光一闪。
那一身轻功,幽冥先生的指点固然功不可没,他那种身材亦是不无帮助的。
董千户颔首道:不错。
赵松嘟喃道:好一支蜘蛛。
董湘云插口道:那么说,主谋人只怕就是幽冥先生了。
萧七道:我相信不是。
董湘云道:你凭什么相信?萧七道:也许是直觉,幽冥先生相貌举止与及平日作为虽然是那么诡异,但看来仍然不像一个坏人。
目光转向董千户,又道:关于这个人,老前辈应该清楚。
董千户点头道:公孙白当年人若是不好,我们也不会交他那个朋友,别人也不会将他与我们拉在一起,合称做乐平四公子。
一顿又道:不过现在他变成怎样我不清楚,是否与以前一样也不敢肯定。
赵松道:人总会变的。
董千户接道:何况经过那么大的打击,从他弄那一个捺落迦与及他自称幽冥先生这些事情看来,已可知他实在改变了很多。
萧七道:人本质如果善良,即使变,相信也总会不致完全两样,再说,事情乃是针对我,他与我素昧平生,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
董千户沉吟道:这件事并非只是完全针对你,飞飞,仙仙是杜茗的女儿,湘云是我的女儿,你则是萧西楼的儿子,倒像有点是针对我们乐平三公子。
赵松说道:也许是当年结下来的仇怨。
萧七反问董千户:老前辈与家父,杜叔叔三人当年有什么地方过不去?董千户一怔,摇头道:没有啊。
萧七道:莫忘了被害者还有金家村那个金娃。
董千户不能不点头,目光一转,脱口道:我们只顾说话,人给走了。
萧七道:不要紧。
董千户道:为什么?萧七道:好像蜘蛛这样触目的人,无论他走到什么地方我们都不难打听出来,而一个好像他那样的人,多数会离群独居,城东适合他居住的地方我看就只有一处。
赵松失声道:捺落迦。
不错。
萧七道:他来也就是住在捺落迦之内。
可是……莫忘了,捺落迦之内是设有地室。
不错,不错!赵松连连点头。
萧七又说道:事情现在总算有点明朗了。
董千户急问道:明朗什么?萧七道:这件事相信并非神鬼作怪,乃人为。
董千户道:何以见得?萧七道:蜘蛛的出现,刘大娘的帮手下毒是一个原因。
董千户道:他们母子俩可能是被鬼迷。
萧七道:但根据以前所发生的事情,鬼神似乎用不着假手于人。
董千户道:这次也许例外。
萧七道:那我就无话可说。
董千户道:说说你的见解。
萧七道:蜘蛛自少就侍候幽冥先生,武功也学成这样,对于塑造瓷像这方面,相信亦不会太差。
董千户道:很有道理。
萧七道:幽冥先生只喜欢塑造地狱群鬼,蜘蛛若是也学得这种技术,当然亦是以地狱群鬼为对象。
董千户道:技巧方面当然也是很相似。
萧七说道:所以我们最后见到那个罗刹鬼女的瓷像,郭老爹一看,就以为是幽冥先生所为,因而我们找到那个捺落迦。
董千户道:那又如何?萧七道: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嫁祸幽冥先生,二是安排捺落迦之内发生的怪事,以证明这乃是地狱女阎罗的所为,这当然亦不无可能有第三个原因。
一顿又道:那就是蜘蛛的一切所为并没有考虑到我们会追查到捺落迦那里去,这个可能性并不高。
董千户沉吟道:我也是这样说。
萧七又接道:幽冥先生在庄院大堂之内的昏迷也可能是中毒的喽,蜘蛛显然在捺落迦长大,对于那里面的环境当然熟悉得很,所以在酒中下毒实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董千户道:不错。
赵松插口道:粉骷髅的出现呢?萧七道:我心中已想到有一个可能,只是目前尚未能肯定。
赵松忍不住追问道:什么可能?萧七道:粉骷髅是蜘蛛的化身。
赵松道:可是蜘蛛那么矮。
萧七道:就因为蜘蛛那么矮才能够弄出那样的一个粉骷髅。
赵松愕然道:说清楚一些。
萧七道:以我推测蜘蛛乃是穿着一件与一般人等长的黑袍,将一个粉捏的骷髅头以黑布包裹起来,顶在头顶上。
赵松恍然道:所以骷髅头虽碎,颈以下仍然能够移动。
董千户抚掌笑道:有道理。
赵松皱眉道:看来真正难明的就只有一个问题。
董千户道:为什么蜘蛛这样做?萧七叹了一口气,嘟喃道:为什么呢?赵松道:难怪你怀疑另有主谋,蜘蛛实在没有理由这样做的。
董千户道:想清楚将他抓起来就明白了。
萧七回答道:只怕他死也不肯说出来。
董千户道:老夫可不相信这小子那么硬骨头。
说着他双手一搓,爆栗子一样筋骨一阵乱响。
萧七微喟道:老前辈有所不知。
董千户道:不知什么?萧七道:蜘蛛若即是小刘,刘大娘就是他的母亲。
董千户道:这又如何?萧七道:刘大娘若非他的母亲,以她一个那么善良的人实在没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董千户道:我们父女俩一向待她不薄。
湘云插口道:我也想不到她竟然会这样做。
萧七道:所以这件事应该是很成功的。
湘云不禁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
董千户接道:你还未回答我啊?萧七道:蜘蛛在事情成功之后,只是一个人离开,他并没有将大娘一并带走。
ꆡ 董千户道:也许他是考虑到脱身问题。
萧七道:以方才后院之内的情形,他要带刘大娘离开实在很容易。
董千户想想道:不错。
萧七道:所以这个母亲在他的心目中如果是重要,绝不会就那样的一个人离开。
董千户嘟喃道:人心不古,即使是这样也不值得太奇怪。
萧七道:再说蜘蛛这样做法,非独向法律挑战,而且向你我挑战,凭你我的武功,不被发现则已,一被发现,必死无生。
董千户胸膛一挺道:幽冥先生公孙白也不是我对手,何况他这个徒弟!萧七道:可是他仍然要这样做。
董千户道:这对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利益可言。
萧七道:但毫无疑问,这乃是出于自愿。
董千户道:以他那样的一个人,应该没有什么能够要胁得到,所以若说被迫,他的确是没有这司能。
萧七道:那是为什么他舍生忘死,不惜一切做这种事情?董千户道:以你看为什么?萧七道:看不出,但肯定令他变成这样的因素,并非掌握在我们手中。
董千户道:这个当然。
萧七道:所以我们要从他口中将说话迫出来有没有可能!董千户道:应该没有。
萧七道:也所以,我们只有采取现在这一步行动我们先找出他们的藏身的地方,然后一举成擒。
董千户道:不错。
目光一转,又道:只希望你的推测没有错,否则我们现在动身,恐怕追不及了。
萧七无言点头,一振衣袂。
湘云上前一步,道:现在动身?萧七一再点头,道: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湘云道:为什么?萧七道:他既然有意杀你,看见你未死,一定会再次采取行动。
湘云道:我可不害怕。
萧七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湘云道:让我一个人留在家中,岂非更危险?萧七沉吟道:这也是。
董千户道:有我在一旁,不会有危险的,要杀她,就得先将我杀了。
湘云却吨嘴道:才不跟你。
董千户哦的一声。
湘云道:我要跟萧大哥一起,那安全得多。
董千户一瞪眼,不服气的道:小萧的断肠剑有什么了不起!你爹爹的奔雷刀可厉害得多。
湘云道:爹却是有勇无谋。
胡说。
董千户按刀道:奔雷刀董千户智勇双全,谁个不知道那个不晓?湘云鼻哼道:若是这样,方才怎么连杯中有毒也瞧不出来?董千户一怔,叹了一口气,道:难道真的长江后浪推前浪,英雄出少年?湘云道:可不是?董千户瞅住萧七,道:是了,你小子方才怎的瞧出杯中有毒?萧七道:这只怪蜘蛛弄巧反拙,将灯火弄熄。
赵松道:那些灯火怎么会熄灭?萧七道:因为灯盏中所盛的是大半是水,只有表面一层油,这时候,若油尽了,灯火自然会熄灭。
赵松道:那是谁干的?萧七道:当然是蜘蛛,这在他简直易如反掌。
赵松道:不错,以他那份轻功,要偷空进出那儿,实在很容易。
萧七道:估计的准确倒是惊人。
赵松道:那只怕早有预谋,有过多次的实验。
萧七道:不难想像。
赵松道:毫无疑问,这个人是一个聪明人。
萧七道:太聪明不是一件好事,他一心弄熄灯火,弄出窗纸上那个无常鬼影,却疏忽了灯火一熄灭,涂在杯底的毒药在黑暗中就会出现光泽!赵松恍然道:原来如此。
萧七道:毒药并不是下在茶壶里,乃涂在杯底,但茶斟下,毒药溶开,那杯茶就有毒了。
董千户咬牙切齿的道:怪不得那个老婆子亲自将茶杯放在湘云的面前。
他连随一拍萧七有肩膊,道:好小子,有你的。
萧七微喟道:若说险,这实在险得很,湘云若是在灯火熄灭之前喝下了那杯茶,又或者在灯火熄灭的时候,我也破窗追出去,便完了。
董千户不由捏了一把冷汗。
赵松插口道:萧七也实在有本领,片刻之问便已弄清楚这许多事情,而且还想出了这一条欲擒故纵的妙计。
董千户道:这真个是妙计。
萧七道:不过现在我们也得动身了,否则赶不上,他放弃那个地方,那便是弄巧反拙。
董干户道:相信不会,我有这个信心。
萧七若笑道:莫忘了,这仍然只是推测而已。
董千户道:你的推测一向都八九不离十的。
萧七只有苦笑。
董千户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挥手道:好,我们就现在动身。
语声一落,右手一按身旁城垛,翻身一纵,向城外跃下去。
月色下,只见他有如一头大鸟,一阵衣袂声响,刹那已然落在地上。
萧七几乎同时落下,姿势潇洒之极。
跟着是董湘云,她的轻功居然也非常好。
赵松却没有这个本领,一顿足,急奔城墙,一面高声呼叫道:来个人,快将城门打开哪。
那些捕快听说那敢怠慢。
守城的值夜兵卒这时亦已被惊动,虽不知什么事,但看见总捕头赵松率领那么多捕快如临大敌也知道必然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连忙帮上一把。
城门打开,赵松当先冲出。
萧七三人已起步,但并没有走得太远,赵松忙追上了去。
他们看来都充满了信心,但──萧七这一次的推测是否又准确?蜘蛛真的如他所料是藏身捺落迦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