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桂尚飘香。
风中叶,雨中花,一片萧瑟,无限凄凉。
金满楼人也仿佛因此憔悴起来。
他面向那边花径尽头的一座小楼,一动也不一动。
水观音也就是住在那座小楼之内。
——他莫非要见老板。
小欣的脚步放得更轻。
金满楼好像不知道小欣的走来。
可是小欣一走近,他抬起的头便垂下,同时转身,道:小欣姑娘。
语声低沉,正是金满楼的声音。
小欣倒给他吓了一跳。
她怔在当场,口张开,一个字却都说不出来。
金满楼道:你忘记我这个人了?小欣急摇手道:我……没忘记。
这么早你就起来了。
金满楼道:这么早你就起来了?小欣道:今天是早些,因为我……我想……金满楼道:你想怎样?小欣脸一红,讷讷道:我想到门外看看,你是否会在门外?金满楼一怔,道:哦?小欣道:你昨夜忘记了拿回那支玉指环。
金满楼好像这才省起,他抬手一望,道:真的忘记了。
他这一抬手,小欣亦发觉他手中拿着一个锦盒。
她正想说什么,金满楼已接说道:近来我的记性坏透了,很多事一放下就忘掉。
小欣道:也许是平日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所影响。
金满楼道:也许。
他连随问道:那支玉指环,你替我收起了?小欣点头嗯一声。
她忽然省起那支玉指环留在房中,没有带在身上,慌忙道:我现在就回房去给你拿来。
金满楼却将她叫住:等等!小欣脚步举起又放下,道:爷还有什么吩咐?金满楼道:吩咐不敢,只是有一件事情,先要麻烦你。
小欣道:是什么事情?金满楼又一抬手,道:替我将这个锦盒拿去给一个人。
小欣道:谁?金满楼一字字道:水观音!小欣一怔,道:我们老板?金满楼道:正是!小欣目光落在锦盒上,试探着问道:这里头……金满楼截道:就放着昨夜我买的那瓶美人酒。
他连随将锦盒打开。
锦盒内铺着一层红绒,红绒之上真的放着一瓶美人酒。
那张美人笺放在盒内。
——美人楼中何不尽一瓶美人酒?小欣还没有忘记美人笺上那行字。
她脱口问道:昨夜,你告诉我买这瓶美人酒是送给人,难道就是送给我们老板?金满楼道:不错。
小欣道:我们老板可是美人楼的老板,美人酒的老板。
金满楼道:就因为她是美人楼的老板,美人酒的老板,所以我才送给她这瓶美人酒。
小欣苦笑道:我这就不明白了,到底为什么?金满楼道:只为了别人绝不会想到送给她这种礼物,她也绝不会想到竟有人送给她这种礼物,送礼物送到这样才有意思。
这番话他昨夜已说过。
小欣道:我也想不到。
她接又道:你大清早走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金满楼点头。
小欣接问道:谁开门给你?金满楼说道:我是自己爬墙偷进来的。
小欣道:你不怕给人看见,当做贼看待?金满楼道:我已经很小心的了。
小欣道:可是你怎会知道,我一定会在这个时候出来院子?金满楼道:谁说我知道了。
小欣道:哦?金满楼道:我原是准备自己送去的,可是才准备动身,你就来了。
小欣道:原来是这样。
金满楼道:你来的正好,如果我自己送去,一个不小心,给她看见我,可就无趣了。
小欣道:你为什么拣今天送礼物给我们老板。
金满楼诧声道: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小欣道:是什么日子?金满楼道:今天,是水观音的生日呀。
小欣道:哦?金满楼又道:你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小欣摇头笑道:我来了才不过九个月。
金满楼道:这几天难道她完全没有在你们面前提过这件事?小欣道:我知道就没有了。
金满楼道:难道她完全没有意思给自己庆祝一番?小欣道:也许她的生日不是在今天,你是弄错了。
金满楼道:岂会弄错。
他笑接道:或者她自己也忘记了这件事,她这个人本来就是善忘得很。
小欣道:爷倒是个有心人。
金满楼道:好歹一场朋友。
小欣道:爷要我怎样子将这瓶美人酒送给她?金满楼道:这个很简单,你过去敲开她的房门,将这个锦盒,交到她的手上就是。
小欣道:她问起来我怎样回答?金满楼道:就说今天是她的生日,朋友给她送贺礼来。
小欣又问道:她怎知道是爷你送的贺礼?金满楼道:你这样敲门,她就知道了。
他半身一侧,屈指在旁边那株丹桂的树干上一重两轻的连敲了两遍。
小欣道:是一重两轻?金满楼道:正是。
他盖上锦盒,将锦盒递向小欣。
小欣接在手,道:这就去?金满楼道:你担心吵醒她?小欣道:现在到底还早。
金满楼道:你现在就算真的吵醒,她也绝不会骂你的。
小欣道:哦?金满楼道:今天,毕竟是她的好日子。
小欣道:你……金满楼道:我现在就离去。
小欣着急道:那个玉指环……金满楼道:暂时就放在你那里,或者午后,我再来一趟。
小欣道:你一定来的?金满楼道:当然。
他再次一抬手,道:这一次麻烦你了。
小欣道:这那算麻烦。
她举步又放下,欲言又止的,道:我……金满楼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小欣讷讷道:没有了,我……我只是……金满楼道:有话不妨对我直说。
小欣红着睑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睑。
金满楼一怔,道:我的脸?小欣点头,眼瞳中,充满了希望,说道:很久之前,我就想走近去看清楚你的了。
金满楼笑道:这容易。
小欣大喜道:那你将竹笠拿下。
金满楼抬手抚摸着笠缘,忽然摇头道:现在不可以。
小欣喜变忧,急问道:为什么金满楼笑道:匆忙间如何看的清楚,你何不留待午后?小欣这才由忧再化为喜,说道:不骗我?金满楼道:何必骗你?快去!小欣这才高高兴兴的捧着锦盒,向那边小楼走去。
她几乎是一步回头。
第三次回头的时候,金满楼仍站在原来的地方,可是到她第四次回头,人就不见。
小欣仍然不死心,不时的回头张望。
金满楼并没有再出现。
她无奈叹息。
花径并不长。
小欣很快就来到那座小楼。
楼外一片寂静,楼内也是一片静寂。
入门是一道珠帘。
走入了珠帘,是一个布置得非常华丽的厅堂。
厅堂对门的那边又是一道垂帘。
这道垂帘后才是水观音的寝室。
寝室内亦是静寂一片。
小欣并没有放轻脚步,可是来到了寝室前面仍然听不到任何声息。
她踌躇再三,终于举起手,屈指在门上。
一重两轻的叩了三下。
寝室内没有反应。
她正想敲第二次,寝室内突然响起了悉索的声响。
那种声响既像打架,又像有好几个人在被窝中爬起来,急急忙忙穿上衣服。
小欣等了好一会,仍听到那种悉索的声响。
她不由大感奇怪。
因为她知道,水观音平日穿的衣服并不多。
可是现在听声音,寝室内那个人最少已穿了四五件衣服。
难道里面除了水观音之外,还有人?悉索声终于停下。
寝室内却又回复一片静寂。
没有人开门。
里面到底怎样了?小欣忍不住一重两轻的再在门上敲一次。
又没有反应。
小欣等了一会,再敲。
这一次她的手才放下,门突然打开。
一个人随即出现小欣眼前。
——水观音。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花落还开,开的也许比去年更美丽,人却只有老去。
水观音也没有例外,她也是一个人。
但是她比三年前,竟还要美丽。
因为今年她才是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跟二十四的女人本来就没有多大的分别,何况她这三年以来的生活,比三年之前,岂止舒适了一倍。
生活舒适的人本来就比生活困苦的人耐老的多。
三年后的今日,她只是变得更成熟,更丰满。
她身上的衣衫,却比三年前穿得还要少。
这么少的衣服竟穿了那么久,小欣实在很奇怪。
她奇怪的望着水观音。
水观音也在望着水观音。
她一头秀发也是比三年前更漂亮,蛇一样披散。
衣衫也很乱,一半的胸瞠露了出来。
她瞪着小欣,眼神非常冷。
小欣给她瞪的心都寒了,欲言又止。
第一个开口的还是水观音。
她的语声也很冷,道:方才是你拍门?小欣嗫嚅着道:是我。
水观音道:先后几次都是你?小欣道:都是我。
她连忙一声:老板早。
水观音冷冷的道:你也知道早。
小欣道:我知道。
水观音连随问道:是谁教你那样子拍门?小欣道:是……水观音道:是不是金满楼?小欣道:是。
水观音目光一扫,道:他人呢?小欣道:早走了。
水观音道:你是在什么地方遇见他的?小欣道:在院子。
水观音道:你这么早,到院子干什么?小欣道:我是睡不着……水观音道:所以就到处走?小欣只好道:是。
水观音道:怎么走来这里。
小欣道:是金爷叫我来的。
水观音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小欣道:什么关系也没有。
水观音怀疑的道:哦?小欣道:我说的都是事实。
水观音又差别道:是你开门给他进来的?小欣道:不是我。
水观音道:是谁?小欣道:是他自己爬墙偷进来,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院子了。
水观音道:你怎知道,他爬墙偷进来。
小欣道:他说的。
水观音道:爬墙偷进来的人,你居然不叫人把他抓起来?小欣道:我……水观音冷冷道:你给他迷住了,是不?小欣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水观音道:你倒也听话,他叫你怎样你就怎样。
小欣道:我……水观音又打断了她的说话,道:他有没有告诉你,偷进来这里干什么小欣道:他说是来送贺礼给你。
水观音一怔,道:这个老小子在发什么高烧,无端走来送贺礼,他贺我什么?小欣奇怪道:今天难道不是老板的生日?水观音整个人都怔在那里。
然后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
小欣看见她这样子,反而吓一跳。
水观音腰都几乎笑弯了。
她笑着将小欣拉进了寝室。
寝室内一床乱被,没有人。
小欣却仿佛嗅到了男人的气味。
她张目四顾。
寝室右面的一扇窗户大开,风正从那边吹来。
风很冷。
打开向风的那边窗户睡觉,是不是有些奇怪?除此之外,寝室内并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水观音一直将小欣拉到床前那张彤螭桌子旁边,才收住笑声道:坐下来。
小欣只好在旁边一张椅子坐下。
水观音扶桌子又笑了起来。
这一次她笑得好像很凄凉。
小欣忍不住问道:你……你在笑什么?水观音笑道:今天真的是我的生日,可是连我自己也都忘记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小欣没有笑。
水观音笑声忽落,道:我那么多的朋友,亦竟然一个也都记不起来。
小欣道:也许他们很多都记得。
水观音摇头,道:如果是,这几天怎么会不提醒我!她突然一拳打在桌子上,道:可恨那个王八蛋,也是一个没心肝的人,我待他那样,他竟然也记不得,今天是我的生日。
小欣信口道:哪个王八蛋?水观音恨恨的道:柳三风?小欣一怔道:柳三风!水观音道:不就是他!她叹了一口气,又道:反倒是金满楼这个老小子,分手一年了,还记得我的生日。
小欣又一怔。
——金满楼原来也是她的相好。
水观音连随问道:他的礼物呢?小欣忙将手中的锦盒奉上。
水观音接在手里,一笑道:这个老小子,且看他这一次又送我什么东西。
小欣好不容易忍下,没有说出来。
水观音也没有问小欣,自己将锦盒打开。
她立时脱口一声:美人酒!锦盒之内只是一瓶美人酒,一张美人笺。
水观音怔在当场。
这的确大出她意料之外。
——金满楼的目的总算达到了。
小欣暗自叹了一口气。
水观音即时转过头来,道:没有其他东西了。
小欣点头。
水观音也不多问,拿起那张美人笺,在桌上摊开。
美人楼中何不尽一瓶美人酒?她读着不禁一笑。
小欣道:老板大概想不到金爷送的是一瓶美人酒?水观音道:做梦也想不到。
小欣道:听他说,他原就是要老板意外一下。
水观音道:他已达到目的了。
小欣问道:老板是否嫌这份贺礼太薄?水观音道:你怎会这样想?小欣道:我看,老板好像不怎样高兴。
水观音道:谁说我不高兴。
她一声轻叹,道:只要有人还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就已高兴得要命。
轻叹未久,她又再笑起来。
开怀大笑。
小欣记忆之中,从来都没见水观音这样开心。
水观音笑着,忽然道:你怎么不替我留住他?小欣道:他好像没有意思留下。
水观音摇头道:人来了,礼来了,也不肯来见我一面,这个老小子,难道还记着去年的事情?——去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小欣不知道,也没有追阿,接口道:他原是准备亲自送来给你的,见到我才改变主意。
水观音道:哦?小欣转问道:老板打算怎样处理这瓶美人酒?水观音道:当然是喝掉它。
小欣道:老板不是曾经说过喝腻了这种美人酒。
水观音道:我是这样说过,也的确喝腻了,不过这一瓶不同。
她拿起那瓶美人酒,道:这一瓶是我的生日礼物,就是喝腻了,也要喝。
小欣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水观音微喟接道:难得他记着我的生日,我若是不喝掉它,岂非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
小欣道:嗯。
水观音又道:反正我没有喝这种美人酒已经整整三个月,现在喝起来,必然是别有滋味。
她说着拔开了那瓶美人酒的封口。
小欣看见,道:现在就喝?水观音笑道:我今天起来,最高兴就是现在这个时候,现在不喝,到何时才喝?她拔开酒瓶塞子。
空气中立时多了一股香醇的酒气。
小欣忙站起身子,说道:我去拿杯来。
水观音伸手拦下,道:不必给我杯,这样喝反而快!她仰起脖子,一瓶酒往嘴里倒下去。
一口,两口,三口……她咕嘟咕嘟,一连喝了好几口,才将那瓶美人酒放下。
酒从她的口角滴下来,滴湿了她的胸膛。
她毫不在意,一屁股在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下,道:小欣,你也来一口!她的语声不知何故已变的嘶哑。
小欣也觉察了,道:你的咽喉怎样了?水观音给她一问,亦已有所觉,道:怎么我的咽喉好像火烧着一样?她忽然一怔,道:眼也似乎已开始变化,难道三个月不喝这美人酒,酒量就大减?还是这瓶美人酒,我酿烈了?小欣,你尝尝是不是?她将那瓶美人酒,递向小欣。
那瓶美人酒却没有递出去。
那刹那之间,她忽然发觉自己竟有心无力。
也就在那刹那,她看见小欣的脸竟青了。
她脱口问道:小欣,你……你看见什么?小欣一双眼正直勾勾的盯着水观音的脸庞,听见这样问,睑更青,吃吃地应道:你……你的脸……水观音心头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急问道:我的脸又怎样了?小欣道:你的睑正在发紫……水观音一惊而起,道:什么?她不等小欣回答,冲向放在窗旁的妆台。
妆台上有一面大铜镜。
镜面磨的光而亮。
在铜镜之上,水观音清楚的看见自己的脸庞。
她立时一声怪叫!小欣并没有说谎,她的脸庞的确在发紫!叮当的一声,那瓶美人酒从水观音的手中跌下,碎裂在地上!碧绿色的美人酒,打湿了老大一块地面。
酒中竟有白烟冒起来。
水观音都看在眼内。
她突然想起了三年前古刹中,唐十三饮下混入火蜈蚣血的美人酒,毒发身亡的情景。
她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酒中有毒!她尖叫,反扑往床那边。
她并没有忘记在床头的一个暗格内,收藏着当年她在唐十三身上搜出来的两瓶解毒丸。
砰一声,她整个人仆倒在床上。
她挣扎着爬起来,爬起来又连随倒下去。
小欣!她嘶声大叫。
小欣没有走过来。
她已经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
水观音嘶声尖叫道:小欣,你——你好狠……小欣慌忙摇手道:不关我事……水观音道:你……你过来……小欣颤抖着走过去,走得很慢。
她的两条腿事实已软了。
水观音颤声催促着道:快……快过来替我……替我打开床头……床头的哪个暗格……小欣道:是……她的两条腿却不听话。
水观音连声催促地道:快……快……快……小欣好容易走到床边,道:暗格在哪里……水观音喘着气,道:在……在……在……她一连说了三个在,都无法继续下去。
小欣急问道:在哪里?水观音半身猛的一仰,口张开,并没有回答小欣。
她拚命的喘着气,断断续续突然说出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
火……火蜈蚣的血……血……毒血……天——她嘶声大叫一声天——,整个身子突从床上弓起来!一弓就收缩,她整个身子倒翻,硬摔在床前地上!前后也不过片刻,她的脸已弯成紫黑色,七孔竟有血水流出来!紫黑色的血水!小欣只看的心胆俱丧,大叫救命,狂奔了出去。
水观音并没有再叫住小欣。
她无疑已经毒发身亡!好厉害的毒药!火蜈蚣!火蜈蚣的血!她毒发的情形与唐十三一样,难道在她喝的那瓶美人酒内竟渗入了火蜈蚣的毒血?火蜈蚣是美公子玉无瑕所养的毒虫。
玉无瑕与唐十三死在那古刹之后,全都落在水观音的手中。
这世间莫非还有第二个,养下那种火蜈蚣的人?那个人莫非就是金满楼?酒是他送来的。
是不是就是他在那瓶美人酒之中渗入火蜈蚣的毒血?他到底那里来的火蜈蚣毒血?他为什么这样做?——天!水观音三年前以一瓶混入了火蜈蚣毒血的美人酒毒杀唐十三,三年后的今日,亦是死在混入了火蜈蚣毒血的一瓶美人酒之下。
这难道就是天意。
扬州城的总捕头叫石球。
他人如其名,真的球一样。
当然并不是一个石球,是肉球。
他用刀,据讲,学的是彭家五虎断门刀。
刀下据讲并不含糊。
他今年已经三十六岁,受职扬州城总捕头已经七年。
七年来他虽然没有破过大案,小案却已经破过不少。
事实这七年以来,扬州城内外也没有大案发生。
他有两个得力助手。
北彪跟了他六年,林雄亦已跟了他五年之久。
北彪用一双飞蜂钩,林雄用一支天门棍,两人的武功,据讲并不在他之下。
水观音的死讯传到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刚好都在衙门之内。
一听到,石球几乎弹上了半天。
他跟水观音,据讲也是好朋友。
所以难怪他这样紧张。
他一跃跃到入了来向他禀告的那个官差面前,大声喝问道:什么?你说谁死了?石球好像仍然没有听清楚,道:美人楼的水观音?那个公差道:扬州城之内只有这一个水观音。
石球双手捧着头,道:天,这样的一个美人,好好的怎么让她死了。
他双手忽又放下,追问道:她死在什么地方?那个公差道:美人楼。
石球道:美人楼什么地方?不清楚。
石球再问道:她怎样死的?不清楚。
石球拍案道:混账东西,什么都不清楚,你到底怎样搞的?我……石球截口说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美人楼来人那里来的。
石球道:怎么你不问清楚?我急着进来禀告,所……石球又截断了他的话,喝问道:来人现在在那里?在门外。
石球喝道:快传他进来,让我来问他!那个公差一声:是!慌忙退了下去。
人来了。
是小欣和一个叫小翠的女孩子。
石球竟认识他们,脱口道:小欣小翠,是你们!小欣小翠一同道:是。
石球道:到底是什么?小欣脸仍在发青,颤声道:我们老板给人毒死了!石球一惊道:毒死了?小欣犹有余悸,接道:她整块脸都变成了紫黑色,死得很难看!石球大惊道:是谁下的毒?小欣嗫嚅道:只怕是……是……石球厉声问道:是谁?小欣冲口而出道:金满楼!石球这才真的大吃一惊,他好像怀疑是自己听错,再问道:你说谁?小欣道:金满楼。
石球立即压低了嗓子,道:东西可以乱吃,说话可不能乱讲,说那句话之前,你考虑清楚没有。
小欣道:我只是直说。
石球道:哦?小欣道:我们老板喝下他送来的一瓶美人酒,立即就毒发身亡……石球听的糊涂了,他挥手阻止小欣再说下去,却问道:美人酒不就是你们老板酿的酒。
小欣点头。
石球问道:金满楼从哪里来的美人酒?小欣道:他是在我们那儿买的?石球道:你是说他在美人楼买美人酒,再将酒送给美人楼的老板?小欣点头。
石球道:这到底怎样搞的,你最好给我说清楚。
小欣给他说清楚。
她口齿伶俐,记性也很好。
由昨夜到今早所发生的事情,她一件也没有遗漏,清清楚楚的说了出来。
石球居然不用小欣来复述。
他却听的怔住在当场。
北彪林雄也没有例外。
事情实在太奇怪。
一直到小欣将事情说完了,石球才开口问道:你肯定人已死了。
小欣道:岂止我,所有见过尸体的人都肯定。
石球道:尸体现在是否还在那个寝室内。
小欣说道:没有人敢移动老板的尸体。
石球颔首道:这很好,现场能保持原状,对我们查案实在方便不少。
小欣道:总捕要不要去看看。
石球道:不去看怎成。
小欣道:什么时候去?石球道:立即就去。
小欣道:我们是留在这里,还是怎样?石球道:留在这里干什么?随我回去美人楼,协助我查案!小欣道:是。
石球连随一脚将挡在前面的一张椅子踢开,大踏步奔了出去。
北彪林雄当然亦跟着举步。
他们都想尽快赶到美人楼一看究竟。
每一个人都有好奇心,他们并没有例外,而且他们的好奇心比一般人还要大。
好像这样奇怪的事情,也实在少有。
也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件奇怪的事情亦已在扬州城外发生。
这件事情而且也是与美人酒有关系。
扬州城的风景可以说都集中在瘦西湖一带。
出天宁门,泛舟瘦西湖,所过五亭桥、小金山、平山堂,无一不是出名的名胜古迹。
五亭桥华,小金山鲜妍。
瘦西湖却真的瘦得可怜,一束纤腰,楚楚有致。
沿湖多的是杨柳,一面瘦西湖,简直就是一座绿杨村。
只可惜现在已经深秋。
这座绿杨村已经绿不起来,放目一片凄凉景象。
风雨仍漫空。
雨烟迷濛,风吹败柳萧萧。
那一骑人马走在风雨之下,败柳之中,更显得孤独。
湖畔就只有那一骑人马。
马是匹黑马,人却穿着一身青衣。
青衣外罩着蓑衣,头顶戴着竹笠,虽则看不清楚笠下的面目,仍然可以分辨得出马上人是个少女。
马鞍旁挂着一支长剑。
这个少女原来还是一个武林中人。
剑不时碰在鞍上,叮叮的作响,马走的却并不快。
她不像是在赶路。
这个时候,不成她是走来这里欣赏风景?这个地方却不是只得她一个。
路那边突然传来了急遽的蹄声。
一骑快马由远而近,如飞般奔来。
那个少女没有理会,一直到那骑快马奔到,才冷瞟一眼。
她立时一怔!那骑快马之上骑的是一个锦衣人,锦衣人头上也戴着竹笠,却已因为他飞马狂奔,给风吹侧。
青衣少女看见了他的脸。
锦衣人亦自一瞟那个青衣少女。
却看不清楚青衣少女的脸。
他并不在乎,头也不回的飞马从青衣少女身旁冲过。
青衣少女亦若无其事。
锦衣人那匹马也实在够快,眨眼间已经去远。
青衣少女听着马蹄声已去远,才回头一望。
她的眼中充满了疑惑,喃喃自语道:这个人不就是金满楼,大清早,他这样放马,到底哪里去?连随她又道:无论他是去那里,都与我无关,何必理会他?她回头去,继续走她的路。
未到天宁门,将到天宁门。
青衣少女在临湖一幢小小的庄院门前停下来。
她翻身下马,上前两步,抄起门环往门上叩了几下。
没多久,门内响起了脚步声。
脚步声一直来到门后。
门并未打开,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谁?青衣少女应声道:是我,胡香!门立即打开,一个老人家探头出来,道:果然是胡镖师,里面请:——胡镖师!这个叫做胡香的青衣少女竟然还是一个女镖师。
扬州附近也就只有胡香一个女镖师。
独行女镖师!据讲她出身飞燕门,二十岁开始就已经走镖江湖。
只因为她有一个开镖局的父亲。
她这个父亲却在她还不到二十岁的那一年,就已被仇家刺杀。
她闻讯赶返,痛杀仇家十八人,随即就继承父业,到现在已经整整八年。
八年来她匹马一剑,镖走天下,据讲从来没有失过手。
在剑上她当然有几下子。
现在大清早她走来这个庄院,又是为了什么事情?门大开,门内是一个院子。
胡香牵马大踏步而入。
那柄剑已不在马鞍旁,已系在她腰左侧。
老家人侧身让路,道:我家夫人已经在大堂等侯多时。
胡香一甩马缰,说道:我这就去见她:她直向大堂走去。
这间庄院的院子很小,大堂也并不大,陈设却颇费心思,整齐而脱俗。
大堂的正中有一张八仙桌,好几张椅子。
八仙桌再过,是一面屏风。
屏风前面设了一张随臂漆雕椅,一个年纪并不大的女人面向门廊边,正坐在椅上。
大堂中燃着灯火。
灯火罩在红纱内,灯光于是也红了。
那个女人坐在这种灯光下,脸色却仍觉苍白。
灯光若非如此,她的脸色岂非有如白纸?事实正是这样。
她的脸本来就全无血色,甚至整张脸都像书在一张白纸之上。
她也就是昨夜,继金满楼之后,到美人楼买酒的那个女人!大堂门大开。
胡香大踏步走了进来。
她人尚远在院子花径之上,那个女人已露出一脸笑容。
现在她睑上的笑容更盛了。
红色的灯光特别显得温暖,她的笑容尽管是那么冷峻,这种灯光下,也变得温柔起来。
她笑着站起身子,道:胡镖师回来了?请坐!胡香道:仇夫人不必客气。
她自己更不客气,旋即在那个女人对面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给他称呼仇夫人的那个女人亦坐了回去,轻呼道:小兰。
一个小丫环,捧着茶盘应声从帘后转出。
茶盘中放着一个精致的杯子。
仇夫人点头道:这才是乖孩子。
说话间,小菊已来到胡香面前,躬身道:胡镖师,请用茶。
胡香一声好,将杯子拿在手中,但连随又在桌子上放下。
小菊退了下去。
胡香这才道:仇夫人……一声仇夫人出口,就给仇夫人打断了她的说话:胡镖师喝杯茶,缓口气再说。
胡香道:我不是第一次来的了,仇夫人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喜恶?仇夫人思索着道:此前几次,胡镖师都没有将茶喝下,莫非厌恶喝茶?胡香道:厌恶不至于,只是不大喜欢。
仇夫人道:酒又如何?胡香笑顾那杯茶,道:这若换转是一杯酒,早已空了。
仇夫人一看笑道:如此看来,我的一番苦心倒也没有白费。
胡香道:哦?仇夫人却没有说下去,转问道:东西又已送到了?胡香道:我既然回来,东西自然已送到。
她随即探怀取出一封信,道:这是令姊的收条,就像上两次一样,她另有信写给你。
仇夫人接在手中。
信火漆封口,她前后略看一眼,就将封口撕开,从里面抽出一张信笺。
信笺上满写着字,左下角盖着两个朱印。
她也只是约略看一遍,随手将信笺往身旁几子上一放,道:她这次的信我已经收到了。
胡香道:昨天收到的?仇夫人奇怪问道:胡镖师,你何以知道?胡香道:这个并不难计算出来,我原也是昨天便可回到扬州,只不过因中途探望一个朋友,才迟了一天。
仇夫人道:你早已决定去探望那个朋友?胡香点头道:所以我告诉夫人今天早上才回来扬州。
仇夫人轻叹道:你计算日子怎么这样准确?胡香道:此前我已经往返了两次,不准确才奇怪。
仇夫人道:这是说,如果我收不到信,今天早上又见不到你的人,一定是出事的了。
胡香道:不错是这样。
仇夫人接道:认识胡镖师的人难怪都说,胡镖师的信用好得很。
胡香道:做我们这种工作的人,最着重的本钱就是信用。
仇夫人接道:武功好当然也是一个原因,若没有胡镖师那样高强的武功信用也好不起来。
胡香道:仇夫人过奖。
她脸上并无任何表情,这样的称赞说话她已经听得太多。
仇夫人道:我到底没有找错人。
胡香淡笑。
仇夫人又道:路上大概还好走。
胡香道:就像前两次一样,一路上都没有事情发生。
仇夫人道:看来,我倒是白担心的了。
胡香道:其实那些珠宝大可以一次送去,犯不着分做四次,这一来省得我往返麻烦,也可以省回不少费用。
仇夫人道:胡镖师也是女人,当然知道一般女人的性格。
胡香道:这是说哪一方面?仇夫人道:一般女人都不容易相信别人,尤其在钱财方面。
胡香道:夫人也是这种女人。
仇夫人道:我也是,胡香道:所以你将那些珠宝分做四次,不敢一次过交给我带走?仇夫人点头道:胡镖师还不知道一件事。
胡香道:是哪一件事?仇夫人道:我父母双亡,嫁夫又不幸早死,膝下也没有儿女,惟一的保障,就只那些珠宝,如果那些珠宝也失去,下半生真不知道如何打算。
胡香道:夫人不是还有位姐姐?仇夫人道:我那个姐姐的遭遇与我一样凄凉。
胡香道:不成她也是个嫁夫早死,膝下无儿?仇夫人凄然道:正是。
胡香不由一声叹息,道:在她那里除了她之外,只见两个小丫环,原来这个道理。
仇夫人点头接着道:因此我才有这个念头,举家迁往她那里,姊妹俩相依为命。
胡香道:这就难怪夫人如此紧张那些珠宝了。
仇夫人道:我那么多疑,胡镖师不要生气才好。
胡香道:胡香的心胸还不至于如此狭隘。
仇夫人道:这我就放心了,否则最后的一批珠宝,哪里找人护送。
胡香道:扬州城中并不是只有我一个镖师。
仇夫人道:可是本领……胡香道:本领比我高强的,大有人在。
仇夫人道:但据我所知,扬州城中就只有胡镖师是一个女镖师。
胡香道:女镖师与男镖师一样都是镖师。
仇夫人道:我还是相信女镖师。
胡香道:哦?仇夫人道:因为我毕竟是个女人,自然是比较相信女人,说话也较方便。
胡香一笑道:那么第四批珠宝何时启程?仇夫人道:怕要在五六天之后。
胡香道:还未整理好?仇夫人道:早已整理妥当。
胡香道:那等什么?仇夫人道:等我。
胡香道:夫人准备同去?。